高的话音落下,殿内没有人敢出声，都在等着咸宁帝的反应。

无人注意处，谢琢紧捏着笔杆的手指蓦地松下来。

陆骁没有请战,也没有说自己能挽凌北之危,甚至根本没有提个“战”字，而是跪在文华殿前，恳请咸宁帝让他去送父亲程。

咸宁帝若不应允,那“以孝治天下”便成笑话。

殿中人都知，陆骁生在凌北长在凌北,十四岁上战场，短短两年便立战功无数,无论是从对凌北地形军务的熟悉程度,还是在凌北军中的威望来看,都是扛凌北危局为稳妥的人选。

但同，每个人也都知，咸宁帝忌惮陆家已久,乎成心病,当初用尽心思手段，陆渊也配合，才顺利将陆骁留在洛京。

如今,凌北战败，若追究罪责,陆渊陆绪父子两个都逃不，说不定凌北陆家就此被抹去也不是没可能。

此刻放未长成的老虎归山林，绝不是咸宁帝看见的。

可陆骁给出的理，又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令咸宁帝无直接拒绝。

谢琢朝外望去,隐约能看见陆骁身黑『色』麒麟服，发冠未束，跪在文华殿的玉阶前，脊背挺直。

只看眼，他就收回视线，再未多看。

个时辰，众大臣仍在殿中商讨，谢琢则离开文华殿，准备回大理寺。

他步步走下玉阶，仿佛没有看见跪在那里的人，但在经过陆骁身边时，他脚步不明显地停停。

绯『色』官服的袍角自余光里消失，陆骁寒潭般的眸子里有瞬的波澜。

他听见刚刚经过的人小声告诉他：“不会让跪久的。”

谢琢还没走到宫门口，便被人拦下来，小监朝他做个揖，他什么都没问，随小监去偏僻处。

大皇子李忱正来回踱步，见谢琢行来，问：“谢侍读，情况如何？”

他在听说凌北战败，就知这天可能要变。

凌北被陆家把控时，是帝王的心头大患。而凌北旦脱离陆家的辖制，立刻就变成块无的肥肉，任谁都能咬上口。

这可是兵权。

握兵权在手，受益无穷，谁敢再与他相争？

因此，大皇子早早便让小监在谢琢必经的宫上等着，毕竟现在除谢琢，没人知殿中是什么情形。

谢琢施礼，简要回答：“杨首辅推举宁州守备军将领赵鼎，汤阁老推荐陇州的赵挺，另外户部尚书认为归德将军丁统是极佳的人选。”

李忱冷哼声：“父皇怎么说？”

“位大人吵得厉害，陛下有些心烦，还没定下人选。”

在脑子里将谢琢提到的人命都过遍，李忱又问：“听说武宁候跪在殿外？”

谢琢颔首：“没错，武宁候恳请陛下让他回凌北见陆大将军面，陛下还未说准还是不准。”

李忱不笑，心，不知是谁给陆骁出的意，这可是把父皇架在火上，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李忱又有些埋怨咸宁帝，这事情发生得突然，可他不信咸宁帝此前都不知，或者说，他不信战败事里没有他父皇的手笔。

他明明是亲儿子，是长子，咸宁帝却半消息没漏给他，让他毫无准备。

如今，他虽然笼络不少文臣，但他手下没什么能干的武将，时间这么紧，他去哪里找个将军？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北这块肥肉摆在那里，没办去争上争？

正当李忱在思忖谁去凌北对自己有益处时，谢琢开口：“殿下，臣有言。”

近这段时间，因着有谢琢，文华殿中不少消息对他而言都不再是秘密，也是此，在咸宁帝愈加易怒、对他打压地越来越厉害的情况下，李忱才能安生不少。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谢琢的提议也愈加信。

李忱正『色』：“说来听听。”

谢琢这才：“今上午，殿前侍御史邱广迁上书，建议陛下立殿下为储君。陛下给出的批示是，官降半级，罚俸三月，诏书为臣亲手所拟。”

李忱的脸『色』立刻沉下去：“父皇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立他为储君就罢，还不断惩处他手下的人，到现在，已经连个粉饰的理都不给！

谢琢继续：“三前，臣在文华殿的御案上，不经意间看见份策论文章，署里有个‘恪’字。陛下还用朱批圈出两个句子，注个字。”

李忱这下是彻底惊，上身前倾，急急追问：“确定是‘恪’？没看错？”

谢琢肯定：“臣确定没有看错，只是当时陛下就在旁边，臣只看眼就不敢再看。”

“也是，除老五，除亲儿子，父皇还会亲自给谁批策论文章？”李忱先是惊讶，随即笑出声来，喃喃自语，“父皇啊父皇，若厌我至此，直说便是，何必戏耍我如此之久？看我与老二明争暗斗、忐忑不安，在面前讨好，是不是很有意思？”

说到面，颇有分咬牙切齿的味。

谢琢只做没听见，接着：“依臣所见，朝内朝外这么多人都知陛下看五皇子、有立五皇子为储之心，同时将殿下竖来在明处当靶子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李忱闭闭眼睛，声急促的呼吸再次平缓下来。许久，他才：“延龄有什么？”

“陛下如今只有三个儿子，二皇子已与储位无缘。”

立刻懂谢琢的意思，李忱沉『吟』：“可我那五弟成待在宫里，哪里也不去。他在朝中也无职务，除宫宴意外，根本不『露』面见人。要抓住他的错处，完全没有机会。”

他又讥诮，“现在来，父皇可真是跟宝贝似的护着五弟，这是生怕我老二把他吃不成？”

谢琢：“现在就有个机会摆在我们面前。”

李忱抬眼：“延龄是说？”

谢琢给出答案：“监军。”

李忱明白过来。

若李恪为监军，出洛京到凌北，就彻底脱离咸宁帝的保护范围。战场刀剑无眼，战局更是瞬息万变，北狄人的箭矢可不会因为李恪是大楚的皇子就偏离。

到时候，李恪死在战场上，谁都救不，也根本不会有人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时，储位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个人选。

李忱面上浮笑来，又马上到：“可老五身为皇子，即使是作为监军去凌北，也只会在，被兵层层保护。况且，若真的是那赵鼎去收拾残局，赵鼎是杨敬尧的人，我与杨敬尧不对付，来，赵鼎更会确保老五的安全。如此来，让老五出意外不容易。”

谢琢：“所以，我们可以武宁候做个交易。”

李忱双眼微眯：“延龄是说，我让陆骁去给陆渊奔丧，陆骁替我除掉老五？”他又到，“不妥，放虎归山，终是患。”

“虎？”谢琢话里带讽意，“陆小侯爷也能称得上是虎？”

李忱看眼谢琢，大声笑来：“我倒是差忘，延龄与陆骁不对付。”

谢琢掩下眼中的不屑：“臣没有跟他不对付，臣只是看不惯区区个打马游街的纨绔子弟，偏被传成十四岁上战场、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除当街打人跑马，谁有见他提过长枪短剑？”

李忱笑着宽慰：“延龄莫要在意，看我那二弟，字写不好个，青绿都分不清楚，还不是被传成文画俱佳的才子，被那些士子夸上天吗？这些不过是虚言罢，听听就行。”

谢琢应声“是。”

李忱朝文华殿的向望望，又收回视线：“我会好好考虑，延龄先回去吧。”

谢琢不再多说，施礼告退。

陆骁在文华殿前跪天夜。

第二天大朝上，陆骁恳请咸宁帝允许他回凌北送父亲程这件事，被人提出来。

七十高龄的老傅颤颤巍巍地下拜：“陛下，礼不可黜废，孝不可不全，否则，天下将『乱』啊！”

有老傅做开头，立即有人附：“老傅所言极是，不守孝，礼教何在？臣以为，武宁候片孝心，陛下体恤下臣，当全这父子人伦。陛下为天下之，自当做万民表率。”

“臣附议。”

“……”

梁国公站在勋贵那列的前面，眼观鼻鼻观心。等殿里该站出来的人都站出来，能说的话也都说，他才抬头，看眼高坐的咸宁帝。

啧，这表情可真是阴沉地厉害。

梁国公揣着手，，这次朝会站出来的人，大半都是大皇子的人，无论是人数还是官阶，都不容小觑。

来，历经两朝的老傅不管是不是为边境、为天下才站出来支持陆骁回凌北，在咸宁帝眼中，都已经被划入大皇子麾下。

如今，他们这位陛下的心头之患不仅是凌北陆家，更是自己这个羽翼丰满的长子吧？

下午临近散衙时，消息传到大理寺。咸宁帝命赵鼎立刻前往凌北，负责所有军务，誓必将北狄铁骑拦在苍烟台外。又命五皇子李恪为监军，以振士气。同时，恩准武宁候陆骁的请求，允许他赶去凌北。

陆骁回侯府时，便看见等着他的谢琢。

站在垂花门前，陆骁许久没有迈出步。

从得知消息开始，他的心便『乱』，但他又很清楚，此时此刻，他绝不能『乱』。

他扮那么久的纨绔，绝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挑咸宁帝对他从未放下的戒心。同，他也必须要离开洛京，回凌北去。

他的父亲伤垂死，他的哥哥杳无音信，而整个边境，伤亡惨，耶律真仍虎视眈眈。他还有双才学会走路说话的侄儿侄女、还有边境满城的『妇』孺要保护。

只是，心底会浮丝茫然心凉。

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乃至整个陆家、整个凌北，怎就到这般境地？

他又压下切心绪。

因为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陆家乃至整个凌北的心骨。

谢琢上前，将陆骁握成拳的手松开，然牵上他的手：“跪这么久，膝盖疼不疼？”

陆骁跪十四个时辰，滴水未进，他嘴唇发干，摇头：“不疼，就是饿。”

“给晾碗粥，先喝，然再吃菜，否则容易伤脾胃。”

陆骁说自己哪有这么娇气，在凌北行军时，饿顿饱顿都是常事，但他又眷恋谢琢将他放在心头的模，依言端着粥碗，口喝完。

“阿瓷是怎么让李忱来跟我谈条件的？”

谢琢帮他夹着菜：“我只是告诉他，我在陛下的御案上，看见五皇子的策论文章。显然，他在担心放虎归山储位之间，终选择储位。”

陆骁然。

李忱现在对储位是势在必得，决不允许有任何变数的出现。这次，他选择先解决五皇子李恪这个变数，至于凌北陆家，在他眼中，此番已经元气大伤，陆骁回去能不能力挽狂澜还说不准，就算真的撑凌北的战局，那也还别的子能解决，不急于时。

为紧迫的，是储位。

等陆骁吃的差不多，谢琢问：“什么时候启程？”

“个时辰。”

“好。”谢琢将枚令牌递给陆骁，“若有任何需要，可以让凌北衡楼帮忙。另外，千秋馆有位大夫极擅长外伤，他恰好在凌州附近，我已经传信过去，让他去看看陆大将军的伤势。衡楼的商队对偏僻的地也很熟悉，或许能帮着找陆绪将军的踪迹。”

陆骁接下，握紧：“好。”

谢琢，觉得没什么好叮嘱的。洛京是樊笼，凌北才是陆骁跑马的地。于是他：“我会很，所以记得也要我。”

陆骁没有说话，吻上谢琢的唇，碾磨番，将人抱入怀中，久久不愿放开。

“我不在时，阿瓷要好好吃『药』，不要受凉。”

他没有让谢琢等他回来。

因为谢琢在这里，他就算是爬，也定会回来。

个时辰，已是傍晚，城外，陆骁握着照夜明的缰绳，被五皇子李恪叫到旁边。

李恪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他原本在母妃殿里看书，从未过他的咸宁帝突然来旨意，让他去凌北当什么监军，甚至只给两个时辰的准备时间。

他的母妃立即命令身边的侍女帮他简单收拾行囊，又简短地嘱咐他：“凌北边关寒苦，此时又逢战『乱』，莫要给人添麻烦，去之，陆家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会保护。多听，多看，多学，知吗？”

李恪头：“我知轻。”

他记得母妃曾告诉过他，她从小生长在凌北，来父母过世，才不得不来洛京投奔多年没有联系的外祖父母。但外祖家的亲戚都不好相与，她干脆选秀入宫。原本只是为找个地度过余生，没到两次宠幸便生下皇子，这才封妃位。

于是李恪又：“我会好好替母妃看看凌北的，到时候，再给母妃带捧凌北的土回来。”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凌北就在母妃心里。”贤妃又『摸』『摸』他的头发，“这回，多半是大皇子对动杀心，让他手下的大臣在陛下面前将推出去。心里要有数，万事小心。

不过，自小长在宫中，不知天地之大，也不知民生之艰，我跟讲再多，都不如亲眼见到来得深刻，这次也算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贤妃笑：“生来是皇子，如今，该用的眼睛，去看看面朝黄土供养的子民，以及刀向敌寇浴血保护的将士。”

李恪跟陆骁不算熟，但也说过次话，他深吸口气，开诚布公：“我母妃告诉我说，这次我为监军，是有人趁机杀我。”

陆骁身上穿件黑『色』的夔纹常服，衣袖全都扎在蜥皮护腕里，他没有瞒着：“没错，李忱让去，不让回来。他以帮我拿到回凌北的机会为条件，让我帮他杀。”

李恪虽然天『性』豁达，在宫里过得与世无争，但他并不愚笨，反而很聪慧。他心，如果陆骁真的要动手，是不可能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的，于是接着：“我母妃还说，陆家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们会保护我。”

陆骁不知贤妃说这句话的意义，只隐约记得他爹好像曾经提过，贤妃似乎与凌北有旧？没有再，他颔首：“我陆家都会保护的『性』命，不过同，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李恪总觉得此时站在他面前的陆骁，之前在宫宴上见过的陆骁很不。以前见过的陆骁，洛京城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现在的陆骁，就像把锋利的长剑，锐气『逼』人，让人觉得再走近，就会被划伤。

他又斟酌下：“凌北情势危急，应该会骑马赶路，我骑不这么快，会拖累，所以可以先走。不过，可不可以留个人给我？我沿路多看看，也多解下凌北的情况。”

看看李恪，陆骁喊声：“张召！”

在十步开外等着的张召赶紧跑过来：“来！什么事？”

“从现在开始，跟着五殿下，保护他的安全，他问什么答什么。若有闪失，就提头来见。”

张召抱拳：“是！”

说完，又朝李恪笑，“殿下放心，问我的问题我要是不知，我就写在纸上，等到凌北，我就让我家侯爷回答！”

陆骁毫不客气地踹他脚。

『摸』两把照夜明的鬃『毛』，陆骁利落地翻身上马，回头望向泼彩云霞映照下的洛京，长腿轻夹马腹，朝凌北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