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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长醉不醒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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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啊。

多么美丽的行星。

他感叹。

他存在于这里。“谢眠”存在于这里。那些被碾碎重启过无数次的记忆,都存在于这里。

他注视着航行日志,右眼红瞳浸透血腥,倒映着深深浅浅的鲜血横流的世界;左眼则是深邃无尽的黑。

这个世界的“真实”,早已经在他戴上这只曾属神明的眼瞳时,就得以窥见。

世界是真实的。世界却也虚幻。世界五颜六色。世界黑白两分。世界秩序盎然。世界混乱不堪。

神明的伟力混入污秽的杂质,命运的长河被墨水浸染。

他从河浪汹涌中探出手来,半身攀上岸边粗糙的礁石,看着周围运动着奔涌着的一切,忽然有些想要发笑。

瞳尖凝聚在航行日志的“地球”两个字上,仿佛联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的嘴角划开了一道更大的弧线。

如果航行日志上记载的“地球”才是蓝星人真正的家乡,在此之前所有蓝星人却都只记得自己的母星是“蓝星”,那么很大可能,他们的记忆已经被篡改了。

蓝星人们遗忘了自己原本家乡的名字,来到了这里。

愚蠢的、可怜的蓝星人。

被神扔出骨头如犬只般驱赶,奔赴这所谓“新世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血与肉送上祭台的尖刀。

有赖于他们的无私奉献,祸乱之母阿勒忒娅从封印中脱离了。它以无限接近神明的力量降临于这个特殊的世界,在地下血池中复生。

虽然最终阿勒忒娅的心脏被他当做果实咽下,自身的存在消弭于美梦之中,但显然这一次的试探是成功的,因为它证明了一件事的可行性。

这个世界的屏障已经很弱。

神明可以降临。

驱赶犬只的神应已在高天窃喜,死亡之主的阴影已经散去,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世界的崩坏?

永恒的终局?

对此,他期待着。

指节苍白的手正试图翻开下一页。忽然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便与带着单片眼镜的俊美青年照面。

对方手里拿着一本黄金制作的书籍,向他打招呼,“晚上好啊,眠眠。”

对于塞缪尔的到来,他并没有多意外。视线挪动到对方手上的书籍,他道:“是你。”

塞缪尔朝他眨了眨左边的黑眼睛,道:“是我。”

对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有着银白色头发和浅红眼睛,拿着一把蔷薇手枪的男人。

步峥。

谢眠闭上右眼,用那只黑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盯住步峥打量,“……蓝星人?”他道,“真稀奇,你们也会放过待宰的羔羊吗?”

步峥身上有和蓝星人们如出一辙的身体构成,显然也是蓝星人,却没有成为阿勒忒娅复活的祭品。

并且,这艘蓝星人所制造的方舟,那无数形似棺椁的冷冻舱上,也没有一个刻有步峥的署名。

是对方原本就不在船上,亦或者说,“步峥”并不是他原本的名字?

就和那些遗忘了故乡的名字叫做地球的蓝星人一样。

对方也遗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

谢眠的笑容变得玩味起来。

他看着步峥朝他举枪,动作像木偶一样僵硬。

解构的视野中,脆弱的人类被污浊侵蚀,邪恶力量凝结成的丝线陷入关节,控制着这具曾被他视为“队长”的男人的身体。

多可怜呐。他微笑着想。

那些勒入步峥身体的丝线上的力量波动,与这艘方舟里所充斥的邪恶能量如出一辙。

而牵线之人,就在旁边——是塞缪尔。

塞缪尔觉察了他的视线,解释道:“神以为,羔羊的头目,应做一条忠诚的牧羊犬,而非羊。”

“做一只被抹了记忆的走狗么?”谢眠道,“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并没有达成你们的预期。”

塞缪尔五指活动,手中的丝线也随之被拉紧,他摇头叹息道:“神已予他恩慈。可惜,他却连走狗都做不好。”

被丝线拉扯,步峥的肢体扭曲起来形成怪异的弧度,脸上表情也如怪物般扭曲了。

他破碎的红色眼珠紧紧盯着谢眠,还有他手里拿着的薄薄的航行日志,眼底似乎升起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茫然与痛苦。他嘴唇蠕动,似乎想要出声,却连嘴都无法张开。他的意念发出尖啸和呐喊,然而在场无人对他施以过多的关注。他只是一件被举上舞台展示的玩物。仅此而已。

连走狗都做不好。只余下这最后的用途。

谢眠的心情还算愉悦。

旁观人类的痛苦与挣扎对他而言是颇为享受的一件事情。托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的福,他对人类这个物种实在称不上喜欢。何况对方还是背叛者,辜负了人类时候的他的信任。

“所以,你也是吗?”欣赏够了,他慢吞吞转回视线,对塞缪尔道:

“——洛萨忒修斯的走狗?”

为了复活父母,当年,伊西斯曾经在方舟上召唤了祸乱之母,但是现在残留在方舟上的力量归属,却明显不是来自阿勒忒娅。

更准确地说,阿勒忒娅的力量只在方舟上留下了一丝残痕,其余更多的,是另外一种邪恶力量。

显然,这艘方舟在飞出地球的那一刻,就被比阿勒忒娅更加强大的神明盯上了。

黎明之神,洛萨忒修斯。

“神是我的再生之父。祂将从死亡国度中出逃的我救下,并予我新生。”塞缪尔在胸前划下十字,俊美虔诚的模样宛如真正神之子,“你既然已经装上了那只眼睛,应该已经知道,我原本的出身。”

谢眠盯着他,吐出一个词。

“失败造物。”

神的造物也有成功与失败之分。

就像拉菲格尔,虽然体内只有一滴神赐的血,但他也算是神的成功造物。因为他有完整的躯壳和灵魂。

而塞缪尔……

啊。多么美妙的骨和血。

他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塞缪尔,想。

完整的神之骨骼,漆黑浓稠的血液,假设制造的过程顺利的话,塞缪尔理应成为一件完美造物。

却失败的彻底。

因为塞缪尔的心脏是空的。

这意味着,死亡之主在造物还没有真正完成的时候,就放弃了继续制造,并没有赋予他“生灵”地位的意思。

没有心脏。血液就不会流动。阳气也无从诞生。甚至,连灵魂和意识也不会存在。

然而塞缪尔却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不符规则。

不过,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身为容器,却产生了自我意识,甚至试图向神挥刃。

“让我想想,黎明之神派你来到这里,是想要找到死亡之主的‘心’,杀死祂,是吗?”谢眠闭着右眼打量着他,“——趁祂陷入长眠之时。”

塞缪尔款款微笑,脸上的单片眼镜反射出冷光。

“当然,”他道,“这难能不多的机会,如何能够浪费?”

那本黄金之书被他拿在手中。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在书籍上翻滚,荡出褶皱与纹路,传向整个广袤的世界。

之前拍摄节目的时候,塞缪尔曾经问过他,如果他认为自己的世界是一本书,有没有想过,写书人到底是谁。

而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他的记忆经过无数次涂改,又在人类的躯壳中被加固封印。

不得不承认,神明的手段确实卓有成效。他的意志在长久的轮回中被训化得几近于人类。他能感到愤怒了。他迫切地想要穿过迷雾,寻找那导致他可笑命运的真凶。

直到他再度伴着血红的月光醒来。

他看向这个世界。

又看着那本黄金之书。

何必去寻找呢?

写书人就在他眼前。

书写出人类的他悲惨命运的人,就在眼前。

——但,如果真的要追溯到导致所有一切发生的元凶,却只能是神座上那位俯瞰人间、创造他却予他痛苦、操纵他却要他臣服、迫他沉沦却又让他清醒、予他美梦却又让他遗忘的神明啊。

谢眠漆黑的目光穿过黄金之书的封皮,落在内页里最后一行文字上。

他的声音在船舱中缓缓响起。

“……此刻正好是晚上七点整。旧公寓旁钟楼敲起沉闷的钟声。一朵腐烂的玫瑰终于凋零了。”

啪、啪、啪。他鼓起了掌。

“‘腐烂的’,我喜欢这个形容词。”他道,“怎么不继续写下去?”

塞缪尔摊了摊手:“笔断了。”

“哦。真是遗憾。”他道,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就是弄断“笔”的凶手。

装载上眼睛的那日。

世界的流动在他眼前显形。

水是逆行的。万物是颠倒的。时而黑白黯淡,时而色彩斑斓。梦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它丰美的汁肉被神咽下,脱出果核。果核顺着水流飘荡到他面前,成了一艘小小的船。

他登上了船,在洪流中飘荡。

神明的骨是破水的船桨,漆黑的眼是明亮的灯。他是这场洪流中的囚徒,亦是无限世界之王。

看看啊。河流里有一只沾着墨汁污浊河流的笔在飘荡。

他掰断它,就像掰开一根巧克力手指饼干一样简单。

而此刻,塞缪尔手里拿着的那本黄金制成的书籍,捏碎的时候应当也跟黄桃芝士小蛋糕一样柔软。

小蛋糕。

柔软的、香甜的小蛋糕。

滋味一定很好。

“你饿了吗?”

塞缪尔忽然问道。

“啊……是有点。”谢眠回答,“其实今天晚上,我本来已经提前为自己准备了晚餐。”

“看来我们的到来打搅了你的用餐。”

“没关系,”谢眠舔了舔唇瓣,“换一样餐点也不错。”

一叠开扇的扑克牌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闭上右眼,将纸牌对准塞缪尔,甜蜜地微笑,道。

“不对,是两样。”

塞缪尔抬手扯住手上的丝线。

步峥被拉扯到了面前,举起的蔷薇手枪对准他手上的扑克。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境地,谢眠的声调却愉悦的近乎歌唱。

事实上,他甚至想要迈步舞蹈了。

“小小的黄桃芝士小蛋糕。大大的黑森林奶油大蛋糕。先尝哪一个才好?”

忽略步峥充斥难以置信、恐惧僵硬的面孔,黑森林奶油大蛋糕本人——塞缪尔的表情还是很平静。

他一手拿着黄金之书,一手操纵着指尖的丝线,甚至好奇向他询问:“你都尝过什么味道的蛋糕?”

谢眠歪头回忆了一下味道,回答:“顶级Cohiba。高纯伏特加。”

“嗯……都很别致。”塞缪尔作出评价,“不过我自己的话,还是最喜欢玫瑰乳酪蛋糕,浓稠香甜,滋味难忘。”

“是吗。”谢眠脸上依然笑意盈盈,道:“可我不喜欢玫瑰。一点都不喜欢。”

*

漆夜还在浓郁的迷雾里穿梭。

刚才,他跟着谢眠跳进了后山森林里的大坑,落地之后却失去了谢眠的踪影。

迷雾遮挡了视野,阴冷的气息从土地深处升腾,许多长满鳞片的人形怪物正在周围游荡。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竟存在着这些超出常理的东西,虽然,自从他踏进这座小岛开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缠绕。明明从未来过这里,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古老和疲惫,厌恶与痛恨,漠然与专执,复杂的感受在这里交织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忽然从远处传来。

怪物们一起发出尖嚎,往浓雾深处的同一个方向狂奔。

长刀在手中泛出冷光,他往地震源头的方向追了过去。

*

木偶支零散碎在船舱角落,蔷薇之枪的枪膛炸开,扑克在血肉的碎片里绽开joker的笑脸。

塞缪尔脸颊上也有着一道纸牌划开的血痕,手撑在地板,被锁链缠绕。

“是你想象中黑森林蛋糕的味道吗?”

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饶有兴致地问。

谢眠嘴里咬着一张沾血的黑桃K,没有回答,只是俯下i身,指腹去擦他脸颊的血。

一黑一红的两只眼眸,充斥着欲i望与混沌,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只欲i望赤i裸的、饥不择食的野兽。

自己的血是冰凉的。没有心脏驱使跳动,也散发不出香味。人类的谢眠不会对他有任何想法,但野兽却是被血腥本身吸引而来的。所以这次,它不会走了。

扑克牌被吐到了一边,细腻的冰凉的唇舌覆到脸上,萦绕着馥郁的玫瑰花香。

单片眼镜上垂落的链条晃动。

“眠眠……”

塞缪尔的声音像是在叹息了。

对方唇舌的柔软与记忆之中的触感交叠,虚幻黑白的影像在此刻真实呈现,刺痛与甜香都如此鲜活。

塞缪尔微微仰着头,看向高天,目光穿过方舟的天花板,穿过世界的隔膜与记忆的回廊,看向了更遥远的方向。

“‘自由’的滋味,你感受到了吗?”他道。“这个重复无趣的世界,早就该破碎了。”

掉在地上的黄金之书忽然自动翻开,发出剧烈的光芒。

谢眠吻食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感受到方舟开始震动。

世界在颤动。

——有神要降临了。

降临到这个虚幻与真实交织,失去屏障保护的世界。

死亡之主的……精神世界。

谁能想象,神会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化为囚牢,与容器玩这一场漫长的游戏。

一切最开始的时候。

他第一次试图弑杀神明。

刺入神明胸膛的手被对方握住,鲜血将他们交i缠楔合的身体浸染。

那时候他所编织的梦,只困住了神明不到一刻的时间,就已经一败涂地。

但那只不过是他们之间最初、也最温和的争斗。

神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但祂却仍是位彻头彻尾的暴君。偏执、强硬、绝对的自我。

于是即使错误,仍要正确。

此后漫长的岁月。

清醒,沉沦。记忆,遗忘。

旷日持久的拉锯,没有终局的战争。

那把曾经刺向神明的利刃,反被对方掌握,倒转过来对准他自己的胸膛。

这把淬了蜜糖的利刃。

他知道它锋利无比,却也甜蜜、美好、漫长,让人不可自拔、只愿沉醉。

祂要他知道什么是依恋。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祂要他不再背叛。要他从身到心的交托。要他学会在容纳中索求与沉沦。

祂要他溺于长醉不醒之梦,成为祂所想要的模样。

在梦中,他是一名人类。

……而神。

他想起大学礼堂中看到的那张黑白照片。

殷夷渊。

他将那三个字含在口中慢慢地、仔细地咀嚼,微妙的感应便从血脉而生。

这是神的真名。

但祂已经不会再有所回应了。

那些应当甜蜜美好漫长的梦境记忆,无数次破碎之后又被涂改,弥散于漫长的时间之河中。

他甚至连神明的真名都已记不清晰。

他只知道,自己成功了。

灵魂孕育出的种子被投入神明精神世界的裂隙,到达了梦之内核的最深处。

他等待着种子发芽生根。

等待着祂彻底沉眠,而自己伴着月光醒来的时刻。

如此刻。

*

“你说得对。这个重复无趣的世界,早就该破碎了。”

地面还在强烈的震动。

塞缪尔感觉到自己脸颊的鲜血被对方柔软的唇舌一点点舔去。手边自动翻开的黄金之书发出剧烈光芒,接引着宇宙另一端的神明降临到此处锚点,而谢眠却仿佛半点也没有察觉,也没有任何伸手要将它合上的意思。

那尖尖的犬牙在他伤口上碾磨,泛出细密的痛,喉咙间呼出湿热的、撩人的吐息,低语。

“所以,你们找到了吗?祂的‘心’在哪里。”

方舟顶端一盏吊灯忽然在震动中掉了下来,砸在他们身边发出巨大声响。

“我们一直在找,”塞缪尔道,“当死亡之主的气息忽然陷入虚弱后,我们便依从神的旨意潜入这里,试图将一切有可能是祂的‘心’的存在摧毁。”

“依从神的旨意?”谢眠忽然噗嗤一下笑出来,用尖尖的犬牙咬了一下他的脸,“死亡之主的‘心’藏着祂的梦里。这个信息,明明是由你带出去,黎明之神才会得以知悉的吧?”

‘心’之所在是一个神明最大的隐秘。

能够得知这隐秘的,除了神明自己,就唯有与神明有着紧密联系的造物,才有几分得以窥探的可能性。

塞缪尔并没有否认他的说法,对他眨了眨眼睛。

“总之,我们趁祂虚弱短暂陷入沉眠的空隙来到了这里。本来想要以最快速度摧毁祂的‘心’,我们却错估了一点。即使气息衰弱,死亡之主的梦境,依然庞大得不可思议。”

谢眠认同他的看法。

这个梦境,庞大得不可思议。

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的存在都被制作得惟妙惟肖,每一个人的灵魂构造都截然不同,每一个人每一刻产生的想法都会如波纹散开影响所有,数十亿不同的意志交互运动,同时组成了这个名为“地球”的庞大幻梦里。

这样庞大的梦,也只有位列神明序列顶端的死亡之主能够制造出来。

这甚至已不能称之为“梦”,而是与物质世界相对的另一种“真实”。

而祂的心,就隐没在这庞大而真实的幻梦之中。

一切最开始的时候,想要在黑暗荒芜的梦境看到一抹显眼的红并不困难。

最初神明手边,也从来只有一朵被小心翼翼放在玻璃罐中的玫瑰。

然而在繁花似锦的地球上,玫瑰只是最为普通、而又常见的一种花。

它可以开在寂静的荒野,也能开在繁华的市区。

能够藏于黑白的照片,也能盛于恋人的手边。

玫瑰啊。

多么美丽的花。

多么娇艳的花。

他想。

无休止的循环里,他知道自己清醒的速度越来越快。

又一次清醒的时候,意外的,他发现身上没有了人类躯壳的封印限制——他脱离了梦境的囚笼,来到神所创建的乐园。

感知之中,他所孕育的种子已经被投入到神明的精神裂隙之中。

种子还在生长。

在种子完全长成之前,神明还不会彻底陷入沉睡。祂会虚弱,偶尔沉眠。

随着种子的成长,虚弱的程度会加剧,沉眠的时间会延长,直至完全坠入沉醉不醒之梦中,再不醒来。

按理来说,他该等待。

哈,为什么要等待?

迎接他的无非两种结局。

成功的结局。失败的结局。

而那位已经站在众神顶端的神明也不可能没有感知到种子的存在。只可惜,那颗被他精心孕育出来的梦的种子,除非宿主和制造者的其中一方死去,没有其他任何剥离的办法。

所以祂也只剩下两种选择。

正确的选择。错误的选择。

于是他放弃伪装,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咬破了神明伸向他的指尖,再一次犯下容器所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被放逐到罪渊,抹去了记忆,容器的本能却依然让他靠近高天之上的神明。

当他踩着侍奉于神座之下的拉菲格尔重新回到乐园的顶端,面对那滴近在咫尺的神血,意外的,丧失记忆的他居然压制住了本性。

或许正因此,高傲自负的神明再度容许了他的接近。

祂用祭司的袍服将他装点,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翩然起舞,舔食自己伸手赐予的食物,满目憧憬,奢求宠幸。

祂是如此享受容器本能对祂的亲近,却又绝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妄图得到所有的一切,而非要将游戏进行到底。

血红的月光与他相伴而生。

没有人类躯壳的压制,他意志时不时就会清醒。

他知道神明曾无数次想要将之泯灭,但只要他仍存在,它就会一直存在。

即使乐园的天空只有无尽长夜,只要他抬头,就能看见。

一百多年间,他望见了无数次血红的月光。

而神明不再将他驱逐。

更多的时候,他会被压制在神殿的地毯上,被夜息花的香气缠绕,品尝那把曾经刺向神明心口的利刃,倒转刺回自己的身体。

祂的躯壳烧灼着他的躯壳。祂的意志影响着他的意志。他被i操控着,同时从未停止试图操控对方。

每一次。意志被修改前,他都会抬起身体凑到神明耳边,吐出湿热的气息问。

“您闻到玫瑰花的芳香了吗?”

每每这时候,对方的力度总像要把他碾碎。

而他则哈哈大笑。

玫瑰啊。

多么美丽的花。

多么易碎的花。

当初定下百年契约,被转化为怪物的时候。

并非什么无可忘却的仇恨,也非要以此谨记被同伴背弃的过去。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意志。他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玫瑰作为“怪物”存在的表象。

谁让神这样喜欢玫瑰。

所以,他偏要神亲手把玫瑰拉进泥泞,碾碎它,揉烂它,剥开它的枝叶与花瓣在唇齿间咀嚼,享受它的破碎与湿润,尖刺与荆棘。

神应当学会欣赏他所赐予的美丽。

唯独他能够赐予神明这样的美丽——!

坠落在泥泞里,被碾碎的玫瑰,污浊和血色一起流淌,赤i裸地扭曲地盛放着,难道不比那支锁在玻璃罐里永不凋零不会变化的玫瑰更加动人吗?

神明应当为之疯狂。

祂已为之疯狂。

*

“我们在梦境中寻找了很久,几乎把所有可能藏有祂潜在意识的精神碎片全数毁灭。到最后,只剩下拥有着祂本名的那块碎片。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认定,那就是‘心’。”

“你们凭什么认定那就是‘心’?”

谢眠苍白的手捏着他下颚询问,沾血的唇比玫瑰花更艳丽。

“没有其他能藏匿的地方了。”塞缪尔道,“死亡之主的诞生,来源于无尽生灵陨灭时候的恐惧与畏怖之梦。这是祂神格的基底,也是将祂托举于无上神座的根源之一。祂的心必然藏于祂的梦中。”

“只是,毁灭那片位于梦境中心的碎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出发之前,神便予我能够操纵因果的黄金之书,能够用来干涉梦境流动。然而死亡之主的梦境是一条难以望尽的长河,即使细流分支处能够修改,但若想将主干截流,改换方向,却远远超出了一件普通神器拥有的能力。”

他叹了口气,“……毕竟,这可是现存宇宙之中,最高位神明的梦啊。正常情况之下,我们甚至连祂精神世界最外围的屏障都无法穿过。如果不是祂牢不可破的精神忽然出现破绽,此后一百多年间,祂又一步步陷入衰弱与更深的沉眠,我们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导致一切的发生?”

“你觉得!是什么?”

谢眠在他脸颊上呵出一口气,轻飘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塞缪尔觉得有些痒,他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道:“也许是哪位神明的后手吧。为了拓展神国,死亡之主吞噬了太多的神明。就连祂的诞生,也是建立在众神的尸骸之下。古老的神之国度已经四分五裂,死亡之主的阴影笼罩诸天,如果不阻止祂的话,祂会将现存宇宙中的一切都拉入死亡与寂灭之中——而神心怀世人,不忍见生灵涂炭,才会将我们派到这里,阻止灾难的发生。”

谢眠嗤笑道:“冠冕堂皇的话说说就好了。如果洛萨忒修斯真的心怀世人,又怎么会和祸乱之母合作,将它放回人间?”

阿勒忒娅执掌祸乱法则,世间生灵越是动乱不休,尸骸遍野,祂的力量也就会越强盛。而现在祂残破的‘心’已经被他咽下,里面蕴藏的法则被他所吸收,虽然滋味糟糕,但他灵魂中残缺巨大的空洞还是因此被补全了一角。微不足道的一角。

而就是这一角,让他窥见了一些当年诸神之战的景象。

“洛萨忒修斯要的只是一个试验品,实验神明是否可以降临到这梦境,而死亡之主会不会从沉眠中惊醒——假若死亡之主真的从沉眠中醒来,祂恐怕立刻就会逃得远远的,即便阿勒忒娅会彻底地陨灭在死亡之主的怒火中,就像当年祂将自己的同伴们抛下一样。那些葬在罪渊里的尸骸,本该也有祂的一份。”

塞缪尔咳了咳,道:“这只是必要的谨慎和牺牲。神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将黎明之光播撒,不让世界陷入死寂。”

“祂这么说,你也就信了吗?”谢眠贴近他,道。

塞缪尔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发光的黄金之书,义正言辞道:“我对神的信仰毋庸置疑。无论如何,机会已经出现,我们成功潜入了这里。黄金之书虽然只能小幅度影响梦境,但是,人类有句话说得好——聚沙也可成塔,滴水能够穿石。既然难以直接干预真名碎片所在的梦境主干,那就从细流分支开始,一步步旁敲侧击,改写诱引。”

“——我们需要契机。”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眠眠,那片碎片爱你如狂。”

“爱我如狂?”谢眠咀嚼着这几个字。他并不意外,却还是有些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你错了。那只是祂刺向我的刀刃,试图束缚我灵魂的绳索,掺入糖浆的迷毒。”

“是吗?可是在原本的梦境循环里面,你看起来很幸福。”塞缪尔道,“大学教授和他年轻的爱人,令人羡慕的一对眷侣。你刚毕业就和他登记了。在原本的循环里,你还拥有着疼爱你的父母和兄长,热情的朋友同学和亲切的导师前辈。你实现了你小时候的梦想——成为一名天文工作者。”

“你工作的天文台和他的研究院很近。你们经常来往于对方的宿舍。山上的风有些冷,你喜欢蜷缩在他的怀里,数天上的星星。而他喜欢低头亲你的眼睛。”

“够了。”谢眠打断他,“我不记得了。”

无数次梦境循环,他被强塞进人类的身体,被迫作为人类进行感受和思考,重复地经历人类所应该经历的一生。被安排好的一生。

由此而生的所谓人类的意志,真的能够算得上是他本人的意志吗?

——就算是他自己的意志好了,他也不认为人类的自己会沉沦所谓的爱,迷失于神制造的梦境之中。否则,神又何必一次次与他链接,侵入他的精神,修改他的记忆?

显然,祂失败了。无数次的。

“不记得了吗。”

塞缪尔眸色似乎微黯了一下,很快就又微笑道:“没关系。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就有印象了。”

“当旧的循环结束,新的循坏开始,羊群便被赶入梦中,方舟搁浅于此地。而这个岛屿,成为了从细支末流处渗入长河最初的墨滴。”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遭到海难的船只恰好在岛屿旁停泊。船上的人为了寻找食物和水源的补给,来到岛屿深处,接受到方舟上神的福光照耀,决定在此繁衍定居。他们成为了这个世界第一批‘朝圣者’。”

谢眠笑了声,“如果你指的是外面那些拖着鳞尾行走、已经丧失意识的变异人类的话,他们看上去可不像是受到福光照耀的样子。”

塞缪尔:“是神的福泽令他们永远脱离对死亡的恐惧,从梦境中清醒。等到事情结束,他们将会被接引入神的国度,获得永恒的幸福。”

“那这幸福所需要的代价未免也太过高昂。”谢眠手摩挲着塞缪尔的脸颊,“对于普通生灵而言,溺于美梦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永远不醒,假象和真实又有什么区别?”

塞缪尔凝视他,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清醒?”

片刻的沉默。

“因为我是负责造梦的人啊,”谢眠蓦然凑近过来,“你想试试吗?我能够带给你至高无上的愉悦,远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更加美妙。”

艳红如血的唇,鬼魅妖冶的香。

塞缪尔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够回答谢眠的问题,无论是与否,都不会是正确的答案。

于是他转开了话题。

“最初那一批朝圣者,有的回归了原本社会,有的留在岛上继续繁衍。无数墨滴落入长河,寻找着融入主干的契机。某一天,一位朝圣者的后代在神的召唤和吸引之下,回到了他的家乡。他拍摄了一部电影,叫做《日暮镇》。”

谢眠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没有继续刚才的提议,饶有兴趣地道:“哦?然后呢。”

“你的母亲是《日暮镇》的女主角。”塞缪尔道,“神明降下恩慈,让她看清楚了世界的真相。”

谢眠:“真相?”

“亿万生灵同存的庞大梦境,如果每一个人都需要神明捏造,浪费的时间如何计数?神明怎会有这样的耐心,祂有无上的力量,就会采取最简单的办法。所以,真相其实很简单——所有存在于梦中的人,其实原本都是宇宙中自由的生灵,他们被死亡之主吞噬了魂魄,同化进梦境,永远地囚禁在了这里。”

“当神将迷雾抹去,她便从梦中醒来,回忆起自己死亡的真相。她因此懂得了——世间一切都是虚幻,唯有死亡才是真实。”

“于是,她自杀了。而他的孩子站在一旁,以为她要飞翔。”

“长河因此出现了转折。本该追逐自己梦想的孩子,决定成为一名明星,踏上自己母亲曾经的道路,寻找一切的真相。”

“黄金之书不能彻底改变长河的流向,也不能直接决定孩子的生死,但它却能让孩子柔软的肢体变得僵硬,优美的音色变得残缺。与此同时,神派遣来的羔羊主动披上皮囊,也成为了猎人模样。”

“于是,纯白的蔷薇盛放于黎明,而腐烂的玫瑰死在了夜色里。”

“某一天。关键的一天。孩子自杀了。”

说到这时,塞缪尔停了下来,注视着谢眠的表情变化。

……没有变化。

一红一黑的眼睛,依然毫不掩饰地敞露着浓郁赤i裸的进食欲i望和残忍戏谑。如同野兽。

是了。

人类的谢眠或许会在乎这些事情。

但它不会在乎。

“然后呢?”它问。

塞缪尔:“一朵腐烂的玫瑰,在世人眼中微不足道,却也有人会为此掀起狂澜。”

他微微笑了笑,道:“我说过,眠眠,那块碎片爱你如狂。即使在这个循环之中,你们未能相恋,依然如此。”

“在原本的循环中,他是你的家教,本应该陪伴你整个成长过程。从幼年到成年,从小学到大学,从师长到恋人。但这一次,命运的轨迹已经改变,他被过早地辞退,而你没有进入他所任职的大学。”

“在你进入娱乐圈之前,他被指派进行一项实验研究,与外界隔绝了联系。等他完成研究回来的时候,再看到的就是报纸上铺天盖地的,你的死讯。”

“聚沙成塔,滴水穿石……在这个过程里,眠眠,你是最关键的那一粒沙,那一滴水。”

“事实证明我们的决策并没有错。在你死之后第一百二十六年,长河脱离了循环,梦境天翻地覆。在河水尽头无法再与循环衔接的地方,我们终于找到了机会,将那片碎片彻底消灭。”

“只要‘心脏’破碎,梦境就会终结。被死亡之主阴影笼罩的诸天也能够脱离魔掌,重新被黎明的光芒照耀。”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

谢眠淡淡道:“但梦境并没有终结。你们失败了。”

塞缪尔叹了一口气,“是的,我们失败了。一切并没有终结,脱离循环的梦境没有破碎,而是倒退——长河倒退回了循环开始的一百六十年前,我们所做的努力几乎全数白费。”

“当然。我们之前的付出并不是没有回报。那片碎片被永远葬在长河之外的时间裂隙之中,所以即使循环倒退,这个梦也永远不再完整了。”

陨灭的碎片。

整个世界缺失的一年时间。

记忆里消失的名字。

张铁柱。

……殷夷渊。

“我们始终在寻找之前那次循环之中的疏漏。那一次循环,梦境中所有可能是祂心脏的载体都已经被消灭,可梦却没有结束,说明祂的心脏仍在。既然心脏仍在,为什么我们却始终找不到它?”

“——直到我们愚蠢的黎明议会的议长先生的异常行动提醒了我。”

塞缪尔看向远处那堆偶人的碎片,道。

“神予他以恩慈,赐他牧羊的资格,让他有机会为神效命。可是,当他被派往乐园刺探情报的时候,明明发现了来自梦境世界的同伴,回来后竟然没有上报,而是自作主张地将人杀死在梦境之外的世界里,却没预料到最后你根本就没有死。”

“而我们也没有察觉,在梦境中的‘你’自杀之前,真正的你早就已经被接离了这个世界。自此之后一百多年,直至上一次的循环结束,直至时间倒退后新的循环开始,直至你再次回归这个世界前,梦境中的‘你’,都只是祂所展示给我们的虚影和假相而已。”

与神明定下的的百年契约。

梦境倒退的百年光阴。

时空之门中与神明的最后一次对峙。

黑棺中的沉眠。

人类谢眠的苏醒。

误以为回到的原点。

泛黄的书籍。

遗失的爱恋。

谢眠忽然微笑道。

“那又怎么样呢?”

塞缪尔叹息道:“眠眠,之前有件事我说错了——关于你对于祂的存在。”

他笑着向谢眠眨了眨带着单片眼睛的左眼。

“不是肋骨。是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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