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林初像往常一样准时去到网吧。

陈执的黄发翘着，翘成了一片片羽毛,漆黑的眼睛朦胧的水感。

他们像往日一样学习，包厢很安静，只有书本翻动和按击鼠标的声音。

林初正在讲新一单元的知识，一个眨眼，电脑屏幕突然一黑，周围的灯也全灭了，这一切只用了一秒的时间。

林初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她的没安全感让她第一反应是保护好自己,去到安全的地方，于是她无意识倾向陈执。

陈执在屏幕和灯关闭的一刻便迅速反应出是断电了，神情没太大的变化,可当他察觉到紧握着自己肩膀的那双手，反而僵住。

林初反应了一会,意识到是断电了，心跳慢慢恢复正常，无意识松开陈执的胳膊。

她拿起计划表,还有两个小时到五点半。

“要不要出去走走？”

林初问,去见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执？”

陈执缓缓回神，“哦。”

林初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袋子,袋子里装着个小瓶子。

今天多云，太阳被密集的云遮挡,透着点光,风不大,很缓很慢地往人身上吹,带着夏日的温热。

林初：“去你家可以吗？”

陈执脚步一滞。

这话乍一听很暧昧。

林初也察觉到，微微别过脑袋。

陈执回到家直接去了院子，站了会没见她过来，转回身，却见她站在后门那里，只露一半身子，抬着手在做什么。

陈执走过去：“在做什么？”

林初听到他的声音没抬头，说：“上油。”

陈执停在她身边，看清后顿了下。

她一手拿着一小瓶机械油，瓶子是馄饨店用来装辣椒油的瓶子，另一手拿着一根细长的吸管，在往门锁里面涂油。

她离开网吧前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大概就是这些……从上次来这里后，她得知这个锁生锈了就一直装在书包里？

陈执目光徘徊在她手上的动作，最后偏移，定格在她脸上。

顷刻，他垂下头，低低哑哑笑了声。

林初听到他的笑声，动作停了停，又继续。

差不多了，她收手，拧上机械油的盖子。

他站在门边上挡着了。

林初：“你让一下，我关门试试。”

说着伸出手，只是还没碰到门把，被他握住了手。

他的手比她的大，干燥温热，将她的手包裹。

林初睫毛扇动，对上他的眼睛。

他眼睛很黑，“为什么做这些？”

林初沉默。

陈执视线锁在她身上，须臾松开她的手。

刚走两步远，听到她的声音：

“不知道。”

……

猝不及防的一场雨，哗啦啦浇进院子。

这场雨只维持了十分钟。

已经五点三十二分，林初不打算继续逗留，她回网吧带上书包准备回家。陈执一语不发走在她身边，两人并肩往公交站走。

雨水从屋檐滑下，滴滴答答。一滴不经意落到林初肩上，像指尖轻点。

林初提了提书包，陈执低着头侧脸冷淡，眉眼看着格外深沉，像化不开的墨。

沉默横在两人之间。

站台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每个人低着头玩手机，氛围很静。站台前的台阶下躺着一小片水，风吹过它便颤几下，而后再没动静。

林初放空地盯着水里的路灯，忽然，水面的平静被划破，荡起层层涟漪，下一秒一道车轮滚过水坑，路灯的光四分五裂，点亮了整片水坑。

林初恍惚抬起头，看着停稳的公交车，捕捉到几个闪亮的字——

7路。

几个乘客陆续上车，车门即将关上。

“陈执——”

林初唤了一声，身边人已经拉住她的手，带她走上公交车。

这个时间段正值下班高峰，公交车走走停停，最后堵在一个路口。

林初看着窗外发呆，余光开过一辆电动三轮车，她没在意，车窗开着，忽然刮起一道风，她脸侧的碎发被掀起，抬手随意捋到耳朵后，再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三米远的电动车道，一个女生蹲在地上，正在捡一件衣服——整整齐齐，折成四方的衣服，放在透明塑料袋里。

女生捡起衣服，甩了两下抖抖灰，抬眼意外看到公交车上的林初，整个人一下僵住，保持着还没站直的姿势。

“娇然——王娇然！站那干嘛呢，捡到了就快回来，再不走夜市都要结束了！”

不远处的电动三轮停在那，驾驶座的女人看着这边大声喊。车后面一张大床单包着一袋袋衣服。

“来了——”王娇然回头喊，捏着手里的衣服，她又看了林初一眼，闪躲的神情，快速跑了。

她将衣服塞回车后面的床单里，坐到前面。

电动三轮车突突地走了。

红绿灯跳转，变成绿灯。

公交车启动，极速往前，打算卯足劲冲过这个堵塞的路口，窗外掠过三轮车和车上两个人，很快都被甩在后面。

王娇然。

一直跟在李思巧身边的另一个女生。

林初缓缓收眼，低眸看手心，眼前闪过刚刚那张脸。

对于王娇然来说，她是学生的时候，可以有很多颜色，她不是学生的时候，要为了生计考虑，变成她也不想变成的颜色。

陈执沉默坐在旁边，目睹一切。

公交车到站，林初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低头看搭在腿上的手心。

陈执没有喊她，而是直接握住她那只手，将她拉起来。

林初一个激灵回过神，拿起书包，被他拉到车外。

下了公交，他仍然没有放开她，

一直拉着她，直到健身器材出现在两人视野，他才缓慢松开她的手。

林初转了转被他松开的手，手心朝上，这一次，她的视线完全变了意味，心跳后知后觉快了几拍。

林初以为见到王娇然，她当晚会做噩梦，会回到被校园暴力的那段日子。

但是没有，她不记得她做了什么梦，但是没有出现那些她不愿意见到的人和事。

-

第二天早上林初准时抵达网吧，敲了敲门没听到里面有动静，她想了想，转动门把，竟然开了。

她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沙发床上的陈执愣了愣，迟疑喊：“陈执？”

陈执缓慢抬起头，唇色很淡。

不会一晚上都没睡吧。

林初没问出来，而是晃了晃早餐，“趁热吃吧。”

她将早餐放到茶几上，陈执打开盖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陈执学习的接受能力越来越强，基础知识巩固稳后，部分新知识他可以自学。

又一个单元学完，林初将试卷递给他。

他在旁边做，她靠在椅背上看。

做完一面，他抬起胳膊，翻了个页，她盯着他的动作，忽然说：“你只能坐在我左边。”

陈执停下写字，“什么？”

林初轻笑，“因为你是左撇子，如果你坐在我右边，写字的时候我们的胳膊会撞在一起。”

她的笑很柔地蔓延，五官温和，像开在春风里的第一枝花。

他昨天晚上想了很多，到底想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在想她。

此刻她的笑让他恍惚了一下，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着，酸酸胀胀，有点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一下想起那天她提到的高一秋游的事。

空气带着夏日的干燥，却不闷热，空调的风轻轻吹拂，试卷的一角被掀起，奏出小曲儿。

陈执忽然意识到，现在是个暑假。

那些过往在他心头冲撞。

那个父亲殉职的夏天，那个母亲改嫁的夏天，那个放弃中考的夏天。

如果他好好中考，肯定会去一中。

或许他不会注意到她……

陈执低笑声，否认了。

他一定会注意到她。

因为那次雨夜在药店外，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奇怪的清晰地记住了她。

如果他真的去了一中，或许是她不会注意到他。

但他一定有办法让她主动注意他。

如果她搬家，转学去了三中。他也一定会追过去。

然后呢……

眼前出现一只白皙的手，敲了敲他身前桌子上的试卷。

“陈执？在想什么？做题了。”

陈执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那些抓不住的过去，已经丢失了改变不了的过去，在某个瞬间，让陈执知道，还有未来可以掌握。

未来还没发生，有无数种可能。

“林初。”

“嗯？”

陈执淡淡开口，声音平缓，“我没有帮秦勤做事，顾树骗了你。”

她一愣。

“那天找那两个男生的麻烦是因为他们惹了我，刚好跟秦勤的人碰上。”

林初的心脏剧烈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打通。

她缓缓问：“那些男生惹了你？”

他漆黑的眸擒住她，淡淡说：“因为他们说你的坏话。”

林初搭在试卷上的手收缩。

他倾了倾身子，两人本就近的距离更近，他凑到她耳畔，呼吸喷在她耳廓上，温热的，她身子绷紧。

“林初。”

“我会认真复读。”

……

林初觉得心情是样很奇怪的东西。

为什么突然一下心情就轻松了，血液也轻松了，然后四肢就轻松了，再然后看到什么都会觉得轻松。

晚上回到家，林初不自觉露出笑容，走过去扶着厨房门朝里面说：“爸爸姑姑我回来了。”

两人齐齐看来，眼底皆有诧异。

林初挥一下手，“我先上楼了。”

林趋胳膊撞了撞林曲，“看见没？心情好像特别好的样子！”

林曲反应比林趋大，格外感性，认真说：“我真的真的好久没见到小初这样笑了！”

两人在厨房聊起来。

林初洗完澡，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橘色的灯光落在多肉植物上。

她撑着下巴看了会，手机铃声突然作响。她捞过手机，看一眼来电人接通。

“林亦舟？”

“嗯，是我，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她举起胳膊，手腕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伤痕应该可以带个护腕遮住，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了。

想到这，她浅浅弯唇，说：“上次你说……”

她话还没有说完，被林亦舟的话打断，“小愿出国了。”

无形的一根弦崩断，维持笑容的一根筋也被扯断，笑容垮了下去。

林亦舟声音很沉重，“我都告诉他们了，但是他们……生你的气，我给不了理由解释为什么你不告而别，明明在霖城却一直不来找我们，又为什么毕业了也不来见我们……”

“小愿是想来见你的，但是那天她突然跟我说她害怕，她不想去追究你的不告而别。但是她怕你变了，她说你们以前的关系太好了，如果再次见面，找不到话只能尴尬坐着，她高中美好的记忆算是毁了……”

林初闭上眼，睫毛不受控制颤抖。

这一年多的时间她闭上眼睛，折磨神经的都是那些不堪又可怖的画面。

此刻变成了那一年，最美好的时光。

但是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