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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同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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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这场伤养了好几天,期间占星司的巫祝来催了许多次,要请御察使前去监理天灯制作事宜,小亭郁总是推诿搪塞,不肯离开行馆。屈方宁偷偷劝他:“再这么拖下去,其蓝恐怕会觉得咱们态度敷衍,那多不好!”小亭郁一想有理,这才带着他进宫去了。

那天灯差不多已经改制完毕,其实并无什么可看的。兰后身为星变之典的巫师首领,也只是远远巡视了一下,就恹恹地走开了。连她身上隆重又逶迤的礼服,也像是恹恹的。

赴宴的道路,必须同王后同乘一船。小亭郁见她斜坐在甲板上一张绣花的贵妃榻上,眼睛疲倦地闭着,手臂支撑着身子,似乎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那只白狐也不在她手上,想是去治伤了。

小亭郁便跟身边的人悄悄说:

“兰后身体不太好啊。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累成这个样子!”

屈方宁胸口纱布还没拆,不过身姿还是很挺拔的。听了只一笑,道:“我看呢,那是心累。”

小亭郁立刻又去打量,心中十分佩服:方宁当真厉害,心累不累,也看得出来!

忽听榻上的兰后恹恹地问道:

“你的母亲,就是屈雅么?”

小亭郁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意外道:“是。您……认识我母亲?”

兰后依然闭着一双美目,似是回忆,又似叹息,轻声道:“你母亲长得很美,见过的人都忘不了。”向他看了一眼,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小亭郁不禁一怔。他是西军将领之子,父亲极受尊崇。从小到大,别人跟他说话,第一句必然提到他父亲,从未有提过母亲的。

忽然之间,他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亲近之意,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异国王后,便如最熟悉的长姊、姑姑一般,住在妺水旁的营帐里,给他无尽的关怀慈爱。

王后看着白茫茫的离水,低低地说:“屈雅的儿子都这么大啦!你……你的孩子,想必也该成家了。”

说着,便垂下了头,笑了一声。

那笑声中,再也没有任何温柔叹息之意,只剩深深的空虚和绝望。

小亭郁还想问甚么,屈方宁拉住了他的手,伸指在嘴唇边按了按。

白絮飘零的王宫前,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正在岸边等候。

这场宴席人来得相当齐全,不但商乐王、兰后、贺真、鱼丽公主悉数到齐,连御剑天荒也带着昭云郡主来了。

的尔敦一见贺真,就极力推搡鱼丽,只道她没有义气,藏得太深,这样的人物如被他早一点看见,一定是要拼命把女儿许配过来的;又说了几件贺真的勇武之事,直赞贺叶护不但一表人才,而且枪法如神,是一等一了不起的人物。

贺真谦道:“枪法如神,如何敢当?且不说御剑将军在座,就是那边那位小兄弟,以一双赤手接我数十枪,也丝毫不落下风。”说着,向屈方宁一指。

小亭郁心中不屑:“甚么不落下风?明明是你输了。”

屈方宁忙跪地道:“全是贺大哥手下容情。我哪里是对手?”

鱼丽公主依然是一身戎装,此时也向屈方宁笑道:“我听说了!贺真夸你夸到天上去了,直说你少年英勇,草原上是找不出第二个的。我们其蓝虽然也有一些年轻的勇士,比你可都差远了!你说,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一下子就把我男人的心折服了?”

御剑在旁悠然道:“怎么折服的?这要问昭云儿。”

昭云儿一看,别人都打趣地看着她,知道被取笑了,狠命瞪了屈方宁一眼。

御剑又道:“近几年,这孩子只顾崇拜她鱼丽姐姐,很不愿听我的话。如今到了其蓝,更是无法无天了。鱼丽,你给管教管教!”

鱼丽公主大笑道:“御剑,你可以了!你都治不了的丫头,别一手推给我。我可不给你带孩子!”

昭云儿最仰慕鱼丽公主洒脱不羁,听人说她无法无天,反而得意。

商乐王笑道:“昭云儿就爱跟着鱼丽闹腾,什么事都要学一份。昭云儿啊,你鱼丽姐姐如今可是要嫁人了,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嫁一嫁啊?”

御剑道:“女孩子如此顽劣,哪个肯要?”

的尔敦忙道:“郡主貌美如花,个性也是……率真可爱。要不是将军平时把她藏在雅尔都城,提亲的人只怕连妺水也踏平了!”

御剑转向他,忽道:“老敦,你家还有几个好小子?”

的尔敦全身一颤,欢喜之下,连声音都微微发抖:“还……还有两个,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都……都还人模狗样,马马虎虎。”

昭云儿却早已叫了出来:“我才不嫁别人家的臭小子!”

贺真讶然道:“看来郡主心中,早就有了人选?”

昭云儿毫不忸怩,立刻道:“正是!”

鱼丽也来了兴趣,忙问:“那是谁?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昭云儿小脸一扬,一把抱住御剑的手臂,自豪地喊道:“我要嫁给天叔!”

场中一时寂静,接着便是一阵大笑。

昭云儿怒道:“你们笑甚么?我天叔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没有女孩子不想嫁给他的!”

众人笑得愈加厉害了。商乐王笑道:“好,小丫头很有眼光!不过你跟御剑将军是嫡系亲眷,是不能够成亲的。”

昭云儿大失所望,脸都垮了下来,带着哭腔道:“那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姐姐姐夫也是亲眷,为什么可以成亲?”

这一下更不得了,连一边的长老、太宰、文官、侍女也笑了起来。小亭郁虽然厌恶她,也忍俊不禁,低声道:“这郡主甚么都不懂!”

屈方宁看着他笑道:“那小将军呢?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成亲?”

小亭郁忽然怔了怔。草原儿男成家早,他这个年纪,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就在来其蓝之前,母亲还提过一次。

但他此时内心深处,实不愿与屈方宁谈论这个话题。无论是自己的婚事也好,屈方宁喜欢的少女也好,都丝毫也不愿提及。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到。

屈方宁见他目光变幻不定,一笑抬头,不再追问他了。

御剑望着茫茫一片烟波,忽道:“来了。”

少顷,一条木舟果然分水而来。船头站了个汉子,手中紧紧地抱着一个红木箱笼。一见众人,便高声叫道:“将军,公主,对不住对不住,老巫来迟了!”

这声音如破沙罐一般,到近处一看,长相也很粗豪,同这副嗓音倒是十分般配。他身上挂满各色物事,铁筒、佩剑、水壶、护心镜、药角一样不缺,又抱着一只比人还大的箱子,走动起来,全身叮叮啷啷乱响,那模样真是十分有趣。

的尔敦奇道:“巫木旗侍卫长,怎么现在才来?”

巫木旗是御剑贴身亲随,此时咧嘴一笑,道:“我们将军为公主特意准备的这份贺礼,我哪敢怠慢?”双臂抱紧那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箱笼开处,光泽灿烂,鲜红夺目,乃是一套华美之极的凤冠霞帔。衣饰上两头文彩斐然的紫色凤凰,交颈缠绵,万般缱绻。一双朱目更是珠光流转,宛如活了一般。

鱼丽上前提起一边裙裾,只觉衣料柔腻丝滑,纹绣极其精美,若有华光透出。烈阳之下,犹照得箱笼中耀彩生辉。

她素来不喜厢妆衣饰,此时也不禁看得呆了。巫木旗得意道:“这衣服名叫‘鸑鷟’,是苏杭八位名匠呕心沥血,耗费十六年时光,才得以制成。南朝柔均公主,便是穿着它出嫁的。”

贺真谢道:“公主收礼如此欢喜,贺真前所未见,多谢将军。”御剑道:“贺叶护何必太谦?昨日我观贺叶护枪法,不禁心向往之。鱼丽嫁你,胜过华服万件。”

昭云儿早已忘掉了之前的烦恼,跟鱼丽一起,兴冲冲地赞叹那套“鸑鷟”。 她眼儿尖,忽然手指一处,叫道:“咦,这是甚么?”

只见那鲜红的衣襟上,落着几点深色痕迹,似乎是水印,又像是泪痕。

昭云儿怪道:“这南朝的公主也真奇怪,嫁人这么高高兴兴的事,却把衣服也哭湿了!”

兰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轻轻地说道:

“就算是公主,也未必能够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御剑瞥了她一眼,却没有接话。

的尔敦跟巫木旗侍卫长很是相熟,立刻亲亲热热地招呼他来喝酒。巫木旗也当仁不让地大踏步过来,大剌剌地一坐。虽是侍卫,派头却一点儿也不输给的尔敦这个将军。喝了两杯,越发随意,拍起了小亭郁的肩膀,一会儿夸耀当年西军的风采,一会儿又说他小时候种种事情。小亭郁见他口沫横飞、酒到杯干,忙叫屈方宁给他倒酒。

谁知巫木旗“嘿”了一声,捉住屈方宁倒酒的手,叫道:“你可是去年王帐前威慑南朝使臣的锡尔族少年?”

他嗓门洪亮,这么一喊,宴席上的人全看了过来。

屈方宁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给他握得紧紧的,也不敢挣脱,只得低声道:“是。”

只听巫木旗叫道:“将军,将军,老沙家的屈林你记得不记得?那臭小子对南朝使臣信口开河,吹嘘说你从锡尔带回三百个这样的少年,每一个都跟他一样厉害。结果别人一出帐门,就巴巴地找我来讨要。你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人给他?说又说不听,还骂我藏私,着实被他害得不轻!”

的尔敦恍然大悟道:“我就知道!这样的勇士一个都不容易找到,何况三百个?”

巫木旗瞅道:“老敦,你可也没少找我要!”

的尔敦悻悻道:“屈林那小子,等我回去打他屁股。”

巫木旗又把屈方宁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啧啧道:“听说你一根小指头就能穿破狼心,还以为是个雄壮威武的汉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看这小身板,细长细长的!长得也真俊,就是忒白了点!”

屈方宁因前日受伤的缘故,脸上还未恢复血色,看上去是苍白了些。听到巫木旗这么说,很是不好意思。

贺真注视他,道:“原来方宁兄弟声名如此显赫,无怪前日贺真千方百计,也没能从你手下讨了好去。”

屈方宁垂首道:“贺叶护这么说,我当真羞愧无地。那套‘心花怒放’,我苦想了三天,始终无法破解。”

贺真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难?我来教你!”一手拉住屈方宁,便和他一起提枪离席。

小亭郁心中不满:“这人跟方宁几时这么熟了?动手动脚,也不嫌害臊!”

鱼丽笑道:“小兄弟,你只别提枪法这两个字!我们当弓将军前一阵被他烦得,连枪也不想看见了!这是个正宗的武疯子,你别见怪!”

王后闭着眼睛,淡淡道:“贵客在前,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

鱼丽目视贺真,笑容不改,道:“我们向来只论朋友,不论主客。父王,你说呢?”

商乐王慈祥地笑了笑:“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喝酒喝酒!”

小亭郁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们二人对话,虽然只是简单几个字,已仿佛能嗅到其中腥风血雨的味道。

当下心中暗惊:“昭云郡主说的是真的,兰后和公主果然不对劲!”

只见御剑举杯向商乐王道:“大王辛苦了。敬你!”

商乐王嘿嘿一笑,道:“将军也辛苦了。也敬你!”

御剑今天换了一张银色的面具,露出下半张脸的一小截,喝酒宛如喝水一般,简直豪爽难言。小亭郁跟屈方宁偷偷琢磨了好久,也想不到他戴着面具怎么吃喝,因此是非常好奇。今天一见他,立刻就被打败了。

于是也不去看他们喝酒,还是看屈方宁跟贺真。

这时贺真已将那套“心花”使了出来,跟屈方宁一一解释拆招。屈方宁原本是一脸迷惘,听他点拨几句,似懂非懂,试着比划了两招。贺真笑着摇摇头,把枪交在他手里,自己沉腰、疾转、单手斜挑,忽然手腕一转,向屈方宁心口骤然一点。

屈方宁脱口道:“原来如此!”复又交回银枪,转身发招,姿势跟贺真一模一样,速度却快了不知多少。贺真连连点头,伸出拇指,意示赞赏。

屈方宁演练几遍,忽然停步,道:“这个不行!”

贺真道:“哦?为什么不行?”

屈方宁演示道:“你看,如我手中持着枪、矛这般的长兵器,便来不及转身;如果是小刀、短剑又或空手,这么一挑,中途已经力衰。如何能够伤敌?”

贺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是你那柄‘易水寒’呢?”

屈方宁全身一震,与他目光相对,喉头滚动一声,才艰难道:“那便非死即……不,那是非死不可。”

贺真笑道:“你没听过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故事么?荆轲刺秦,这刺秦嘛,本来就是要死人的。”

屈方宁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贺真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我这套枪法名叫‘心花怒放’,那是人间至高无上,最美、最欢乐的时光。只有最苦、最悲伤的物事,才能令它形魂俱丧!你想想,世上甚么事最令人悲伤?‘悲莫悲兮生别离’,茫茫人世,只有离别最苦。这一招破枪之式,便叫‘黯然销魂’。你好好记住了!”

小亭郁听得很是迷惘,只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深奥,又夹杂着许多南语,难以索解。心想:“方宁哪儿懂得?”

却听席上传来几声清亮的拍手之声,只见御剑拊掌道:“我只道贺叶护人品潇洒,原来文采也如此风流。看今天兴致这么好,何不赋诗一首,也让我们附庸附庸南人的雅兴?”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既如此说了,少不得只好胡诌一首。将军文韬武略,南朝的学问比我精通得多,万万不可笑我。”

此时王宫前正是白絮如雪,烟波中小小的红花摇曳不休。巫木旗划来的一只独木舟,静静横在洲头。

贺真微一沉吟,赋道:

“晴空浮玉雪,芳洲动红蓼。

山真春未晓,丽色宜相照。

燕啭风细细,莺飞水渺渺。

回首烟波意,还楫逐暮潮。”

御剑细酌一番,笑道:“原来是首情诗。”向昭云儿道:“昭云儿,你可输了!你姐夫送的这首诗,天叔多少嫁妆也压不过了。”

昭云儿不解其意,连蒙带猜地听御剑说了诗意,奇怪道:“现在明明是夏天,为什么姐夫说的却是春天呢?”

贺真看着鱼丽公主,柔声道:“我与公主是在春天相遇的!有公主在我身边,我心里便永远是春天。”

这句话比他的诗显然厉害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鱼丽公主一听,脸都微微地红了。

兰后却冷冷地说了一句:“诗要是能杀人,南朝也不必给你们压着打了!”

商乐王连忙举杯道:“贺叶护的诗很好,很好!大家继续喝酒,喝酒。”

贺真却向屈方宁道:“方宁兄弟觉得如何?”

屈方宁“啊”了一声,呆呆道:“贺大哥的诗,必然是好的。”

贺真一笑,望着烟波茫茫,道:“我倒是觉得末两句不太好。以后我再换一句好的,偷偷念给你听。”

微风之中,他的声音也似乎带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屈方宁也看着水面,道:“虽然我不懂甚么好不好,但贺大哥念诗的样子,是很温柔的。”

贺真笑了一声,道:“那有甚么用处?你那天看透我枪法破绽,从胁下着手那一招,明明能置我死地,却把我轻轻放过,可说十分温柔。结果呢?几乎被我一枪杀了。”

屈方宁垂下了头,右手微微颤抖。

贺真轻轻叹道:“连狼心都能随手撕裂,对人怎能如此仁慈呢?”

昭云儿见两人说个没完,极是不悦,在后催道:“姐夫,你怎么还不来?我要看天叔跟你比枪!”

贺真应了一声,右手一伸,在屈方宁心口轻轻一点。

“要知道,人的心,比狼心残忍可怕多了!”

依稀是一盆水,劈头盖脑浇下来。

冰冷的水流过眉骨的伤口,疼痛也冷冰冰的。屈方宁勉强睁开疲惫的双眼,眼前影影绰绰的,似乎站着四五个人。一下很近,一下又变得很远。

等他看清最中间那个人的面孔时,不禁自嘲地笑了。

“贺大哥的话,诚不我欺啊。”

昭云郡主手执半截断鞭,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一个瘦削的汉子见他睁眼,忙对昭云儿殷勤道:“郡主,他醒了。”

昭云儿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来到他面前,鞭杆一抬他下巴,冷笑道:“哟,御赐戒指的小勇士,折我鞭子的好小子,这么快就醒了?”

她这套动作十分生硬,腔调也流里流气,不知是学了谁的。屈方宁跪在地上,给她鞭杆一抬,抬头很是吃力,咳了两声。

昭云郡主见他模样狼狈,好不愉悦,哈哈笑了两声。忽然不满起来,戳了一下他眉骨上的伤口,微怒道:“你怎么不问这是哪儿?”

屈方宁冷冷瞪着她,一语不发。

昭云儿却已经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你要是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这,就是你的葬身之地’!”这台词她常听人说,十分跃跃欲试。今天终于一展抱负,心中充满得意之情。只是这个犯人不懂趣味,多少让人有点不满意。

屈方宁盯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下可在意料之外,昭云儿立刻慌了,跳脚道:“你、你笑甚么!”

屈方宁淡淡道:“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了。这是恶奴弑主之地,是天下最不祥的地方!”

他要是说了别的一些不敬的言语,旁人当然是一拥而上,骂一句“大胆!”以表忠心。但这句话实在太也不敬,一众帮凶竟然被震慑在地,没一个敢上前的。

昭云儿勃然大怒,再也顾不得甚么模仿扮演,鞭子都不要了,卯足全力扑了上来,正正反反,抽了他十几个耳光。

帮凶们一听那声音清脆响亮,知道郡主雷霆大怒,急忙说:“郡主,您的手!您的手!”

昭云儿打得手背都麻了,才停了下来。犹自不解恨,抬脚向屈方宁肚腹狠狠踢去。

帮凶们立刻又紧张了:“郡主,您的腿!您的腿!”

昭云儿正在气头上,丝毫不领情,反而朝领头的踹了一脚:“刚才他说的你们都听见了是不是!都在笑我是不是!”

帮凶们委屈、无辜、饱含泪水:“没有听到!小人什么也没听到!小人天生就是聋子啊!”

昭云儿尖叫道:“都滚出去!”

于是只得灰溜溜地滚出去了,心中还十分担心,郡主的手,郡主的腿,要是气伤了,怎么了得?

屈方宁瞥了一眼,冷笑一声,道:“一甩巴掌二号丧,女人无非就是这些手段。”

昭云儿死死盯着他,牙根磨得格格直响,一字字道:

“你说什么?”

屈方宁的脸虽然肿得老高,眼睛却毫不示弱地抬着,直视她的目光,轻轻地,清楚地说:“我说,你是个没、本、事的女人。”

昭云儿怒发如狂,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

忽然之间,足尖一痛,似乎触到了甚么硬物。低头一看,只见他手指上,戴着两只光芒璀璨的戒指。

她想也不想,立刻连扯带拽,把戒指剥了下来,扔在地下,狠狠踩去。

一边踩,一边咬牙叫道:“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不就是大王给的两个破戒指吗!我要把它踩得粉碎,看你以后跟谁夸耀!”

但那宝石着实不赖,虽然被踩得脱落下来,却无论如何也踩不碎。

昭云儿一看,屈方宁嘴边,又浮起了一丝讥讽的笑容。虽然没有说话,分明又是在笑她没有本事。

她正气得浑身颤抖,忽然看见屈方宁黑色的腰带中,插着一柄黑鞘的短剑。乌黑的皮套与他的衣服连成一色,极难察觉。

她伸手一拔,只觉一阵寒气掠过脸颊,顿时激灵灵打个寒战。她也听贺真说过,知道它叫“易水寒”,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剑。

这一下大喜过望,立刻挥起短剑,向地上的宝石砍去。只听一声极轻的“嚓——”,宝石无声无息地被分成两半,地上的青岩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她如得神助,一剑接着一剑,将两枚宝石切得粉碎。

她切得浑身舒爽,转身指向屈方宁的时候,不禁有些遗憾。因为宝石可以砍很多次,这个应该碎尸万段的人,却只要轻飘飘的一剑就杀掉了。

屈方宁依然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毫无惧怕之色。

昭云儿思索着:这一剑应该怎么砍?是从头颅中心切开呢,还是把腰砍成两段?

她伸出的剑尖,指向屈方宁的眉毛,又指向了他的大腿。

剑尖掠过的地方,淋在他头发、眉毛上的水,嗞嗞地冒起了白气。再一会儿,他睫毛上的水珠,竟凝成了小小的冰霜。

昭云儿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叫道:“废物们,滚进来!”

废物们立刻唯唯诺诺地进来了。他们严格执行了郡主的吩咐,把屈方宁上衣剥掉、五花大绑、嘴巴塞住;将那柄“易水寒”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剑尖紧紧抵着他喉咙;又精挑细选了一个人迹罕至之地,把他丢进了一潭没顶的水中。

昭云儿大乐,拍手道:“我不杀你!我给你做一个冰葬坑,让你冻成一条冰凌儿,千年万年都死不了,化不掉。”

大家都自愧不如:这种让人求死不得的法子,自己愚蠢的头脑怎么想的出来呢?只有郡主这么玲珑剔透的人,才有这样奇妙的点子。

正要赞叹着离去,昭云儿忽道:“等一下。”

她从怀里取出半截鞭梢,叫人结结实实地绑住了屈方宁的手腕。

她狠狠地笑着,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来给最讨厌的人陪葬!”

帮凶们立刻赞美郡主心细如发,说这贱奴纵然再怎么身手不凡,这一下也逃不脱了。

瘦削汉子觍着脸邀功:“都说他本领好,小人看也不怎么样。小人一个陷阱,就把他困住了。”

昭云儿啪地给了他一耳光:“蠢货!陷阱困得住他吗?还不是我的软骨散撒得好!哼,本郡主的神药,连熊也能迷翻……”

在赞美声中,得意洋洋地走远了。

屈方宁这才试着动了动僵硬的手腕,苦笑一声:

“这下玩过头了。”

寻常捆法,倒也罢了。他所练的小擒拿手中,多的是折筋缩骨之术,无论捆得如何紧实,也能安然脱身。但这半截银鞭中混有少许天蚕丝,那是比牛筋更坚韧百倍之物。这么绑得几匝,便如一道最牢固的锁链般,不管他如何施展手段,始终无法挣脱。试了几次,肺中空气耗尽,只得缓缓将头探出水面。这么动得一动,咽喉下的剑尖微微一偏,在他颈上划了一道细细的伤痕。剑尖寒气森森,鲜血不及流出,便已凝固。

他深知此剑之利,不敢再动。眼见昭云儿这一手狠辣异常,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草包,心中暗骂自己托大。

那柄“易水寒”果真名不虚传,片刻之间,胸口就如贴着一块最坚实的寒冰一般,寒气丝丝入骨。再过一会儿,连胸口血液都几乎凝结成冰。好在他平日常受掌法反噬之苦,体内寒冰肆虐、烈火灼烧,都已习惯成自然,倒也不是特别难以忍受。

他沉沉浮浮,呼吸了几次,颈上又多了两道伤口。只觉胸口疼痛撕裂,极不好受,心想:“须想个法子离开这里。”

破水一看,只叫得一声苦。极目之处,黑沼滩涂,草木芜杂,一只孤瘦的白鹤独立池边,正闲闲梳理自己的毛羽。近处一座飞檐斗角的观赏台倒是砌得颇为不俗,也不知是哪位名匠的手笔。台子大致还有个亭亭的形状,木梁却早已朽坏了。

他心中暗道:“这鬼地方八百年也不会有人来。”想是宫中侍卫为讨昭云儿欢心,找了个最荒凉的角落。

既知无望,只得再一次运劲于掌,试图崩断捆索。这一次动作大了些,只觉喉头一凉,两眼一黑,险些晕去。

忽然之间,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亭台上幽幽传来。

他大吃一惊,还道是恍惚之际,耳边出现了幻觉。心想:“难道我要死了?”

一丛荒草正生在眼前,隐隐约约地看不分明。只在风吹草低之时,才看到亭台上依稀是个单薄纤瘦的人影。逶迤在地的裙裾,被风吹得微微地晃了几晃,越发显得那人影不堪一握,楚楚可怜。

他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天不亡我!”

那亭台上的人,赫然正是兰后。这位弱质纤纤的贵妇人,连提起一只小小的琉璃酒盏都显得十分费力,今日却不知哪来的精神,独自来到这荒无人烟的黑沼前,倚着栏杆赏鹤。

他正要弄出些声响,向兰后呼救。忽见兰后的裙裾一动,缓缓开口道:“如此良辰美景,将军忙中抽闲,也不来与故人叙叙旧么?”

他心中一震,身子便不敢动了。只听一人沉声道:

“岂敢!只是偶经此处,见王后兴致正佳,不忍败坏罢了。”

这声音浑厚低沉,虽是平常之语,犹带三分森严气度,却是御剑天荒。

兰后呵地一笑,声音中却殊无笑意。

“不错。我其蓝宫中,珍禽异兽,多如繁星。这一只朱顶白鹤,更是珍奇。将军可愿意与我同赏?”

御剑沉吟片刻,道:

“王后相邀,自然乐意之极。只不知凭的是其蓝主母之意,还是昔年故友之情?”

王后冷冷凝视黑沼片刻,忽然美目一挑,笑了出来。

“偏你有这许多怪里怪气的词儿。我求你还不成么?上来陪我罢,天哥!”

这声音宛如脱胎换骨,再无一分冷漠抗拒之感,却似家中的幺女向长兄撒娇一般,充满娇柔之意。

靴声响处,御剑果真走上台来,与兰后并肩站在一起。

屈方宁深深藏在水底,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天、天哥’!兰后为什么这么叫他?他们是老相识么?他是兰后的情人么?”

见亭台上空空荡荡,侍卫女奴一概也无,这王宫中最阴暗的秘密,恐怕就落在了他这个倒霉鬼一个人眼里。

他本来还盼着兰后相救,此时却唯恐自己藏得不够隐秘,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只见兰后一手挽了御剑的手臂,笑语盈盈,说了许多闲事。无非是最近都不太吃得下饭,新制的袍子一阵不穿便宽了;给大王拔白发已拔不尽,索性把所剩无几的黑发拔了之类。又提到新制天灯十分华美,星变之典一定要请御剑来观礼云云。

屈方宁听到这里,心想:“小亭郁知道,必然欢喜。”忽然心口似被甚么狠狠一拉,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凝冰声。

他骇然心惊:“莫是那短剑结了冰?”苦于无法看到,心中更是惶急。

兰后一个人说得兴致盎然,御剑答得却越来越慢。先还敷衍着应几声,最后干脆一语不发。

兰后说到后来,竟也无话可说。四周一时缄默,连风声也无一丝。

御剑忽开口唤道:“阿兰。”

这一声呼唤低沉温柔,略带沙哑,虽然远在数十步外,却宛如在耳边吐息一般。屈方宁心中骤然一跳,虽在寒水之中,背上犹自微微地热了起来。

百忙之中还忍不住心道:“这个人的声音,当真……古怪!一定是生了一张怪脸,才能有这么……这么一副嗓音。”

此时那柄“易水寒”已将剑身附近凝结成千万缕冰丝,细微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竭尽全力抵御寒气,胸口仍是一片冰寒。

只听御剑道:“你唤我来,是为了说这些?”

兰后静静地望了黑沼片刻,忽然一笑:“不是。我是有事相求。”

御剑顿了一顿,才道:“阿兰,任凭你嘱托何事,我必然答允。只是……人生在世,未必事事都能如意。”

兰后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道:“天哥,我自然懂得。在你心中,我就那么任性么?”

说着,纤纤素指向台下一指,道:

“请你替我,带这只白鹤回去。”

御剑望向黑沼,见那只白鹤正悠然自得地踱着方步,迈过一滩前日的积雨。

他一时不解,看了片刻,道:“你不喜欢它,杀了便是。”

兰后微微摇头,指道:“天哥,这只鹤美么?”

那鹤意态闲适,朱顶雪羽,虽然立足泥沼,宛然便是一位凌波仙子。

兰后柔声道:“很美,是不是?它是三年前送来的。我第一眼见它,便喜欢到了心里。大王见我喜欢,日夜赶工,为它建造了这座珍禽苑,又命大批工匠连夜搭建了这个台子,叫观鹤台。建成那天,整个王宫的贵族大臣都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它。可是它啊,谁的面子也不给。玉碗盛来最洁净的露水,瓷盘上银白色的鱼儿堆积如山,它连看也不看一眼。鱼丽上前喂它,它翅膀一甩,扑啦啦地飞开了。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了那天的事,苍白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

“后来,我对大王说,不过是头扁毛畜生,这有什么可看的呢?于是别人再也不来了,连喂食的侍从也把它忘了。人人都以为我讨厌了它,可是我趁人不注意,经常偷偷来看它。天哥,你看它的样子,多么惬意!它天生就该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被人打扰。我每天看它一会儿,就觉得说不出的宁静。”

御剑道:“嗯,你当真喜欢它。”

兰后声音更温柔:“是的,我喜欢它。你看它,这高贵的步态,懒懒的爱理不理的模样,怎么不招人爱呢?它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告别了它的父亲、母亲、兄弟、爱人,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个草也不长、花也不开的鬼地方,可不是让人砌个高台、献点殷勤、供奉些美食,就能心满意足的。我不疼它,谁来疼它呢?”

御剑默了片刻,道:

“你既然这么疼它,便不该叫我带它回去。我看它在这儿呆久了,也过得好好的。”

兰后哈哈一笑,道:

“天哥,它过得好不好,心里快不快活,你也是看得出来的么?我看它啊,肯定恨不得立刻回到故乡,回到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身边,自由自在,展翅高飞。同样身而为鹤,凭什么它就要背井离乡?就因为贡献它的人,独独看中了它的身姿么?”

御剑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阿兰,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们。”

兰后冷笑道:

“你让我原谅你们?当年我们五个人,在千叶小小的领土上,骑马,喝酒,一夜接着一夜地唱歌。唱累了,你们就轮流拉着马,带我回家。后来,我们都长大啦!那是个明媚的春天,妺水边雪白雪白一片,开满了我最喜欢的花。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偷偷采了一大束花,放在我的帐门下。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他伤痕累累的手,早就把他出卖啦!我清晨出门之前,都要做一个大大的花环儿,戴在头上,大步地从他面前走过,一眼也不看他。”

她的声音满怀柔情,但这柔情中,却深藏着一种刻骨的悲伤。

“那个时侯,我们千叶还不是甚么六族之首,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名字!可是我们每天都那么快活,在棵子坡上,娘娘树下,戴着最美的花儿,唱着永不疲倦的歌。我总是在想,如果其蓝当时不是那么强大,大王没有跟安代哥哥在摔跤场打架,又或者我不是这么骄傲,早早接过了那白马上垂下的鞭儿,一切会不会有所好转呢?人生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的悲伤呢?”

御剑不忍地注视着她泛起红潮的面颊,低声道:“阿兰,这件事,确是哥哥对你不住。”

兰后尖声大笑,道:“对我不住?你们对我不住?不不,怎么会呢?我的哥哥们,是草原上最勇敢、最伟大的英雄,开疆拓土,南征北战,率领全族,建下万世伟业,那是何等荣耀的事!我又算甚么呢?我的春天、我的白马,我再也摘不到的花儿,又算甚么呢?”

御剑上前一步,抓住她肩膀,沉声道:

“阿兰,商乐王虽然年纪大了些,对你的宠爱怜惜,却丝毫不假。你跟他一起,总也胜过……”

兰后将他的手一甩,目光狰狞,道:

“十多年了,天哥!刚来的时候,我晚上做梦,都会梦见妺水,梦见棵子坡,每一夜每一夜,眼泪都把梦境打湿了!但过得几年,这梦便渐渐少了,最后干脆就没有了。我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欢喜。如能真的忘了,那有多么好!可是啊,今天开春的时候,鱼丽带来一个人,坐在白马上,带着满脸的温柔。她说那是她的意中人,请大王为他们完婚。哈哈哈哈哈!鱼丽!她配吗?她哪点儿像女人?为什么我一生也捉不住的梦,她这么随随便便一伸手,便捉住了?”

御剑皱眉道:

“原来你跟鱼丽过不去,全是为此。阿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为什么总记着那些少年时的心事?”

兰后抬起了尖瘦的下巴,面上带着怜悯的神情,轻轻地笑了。

“天哥,你甚么也不懂。你是天下无敌的英雄,娶过草原上最美的女人,用满地的星光迎过亲……可是你甚么都不懂。倘若有一天,你真心爱上了一朵花儿,却再也见不到它,也许你就明白了!”

陡然之间,白鹤长声唳叫,双翅一张,从一处冒着白霜的水潭边受惊般逃开。

御剑双目一沉,拔身而起,厉声道:“甚么人?”

落地之处,是一潭深水。盛夏之际,水面竟浮着几块晶莹的碎冰。

王后眼角的泪水还未干,见御剑一伸手,从沼泽里捞出个湿淋淋的人来,不禁惊叫了一声。

再一看,竟是千叶使者那个黑衣小侍卫,面色如纸,喉间全是血迹,胸口结着一层厚厚的冰,也不知是死是活。

御剑手中抱着他,扬声道:“越影!来!”

一匹毛色如洗的高头黑马旋即飞奔而来,速度之快,几乎看不清纵跃的痕迹,一路烟尘中,只余几道令人眼花的空影。

奔马未勒,御剑便翻身而上,向兰后深深看了一眼,温然道:“阿兰,多惜重。你不爱惜自己,我永永远远不能安心。”

兰后心中一酸,眼泪又几乎夺眶而出。

只听马蹄声如急雨,片刻便消失在沼泽尽头。

屈方宁全身如堕寒冰地狱,半醒半昏迷之中,只觉得千万根冰针一齐在胸中攒刺。恍惚间,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将他整个人揽入一个厚实炽热的怀抱。

他迷迷糊糊,还道回伯来救,心中一喜,软软叫了声:“回伯。”

一个森严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别说话!”

他骤然一惊,心中尚有一线清明,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意识却不由使唤,不断向下沉去。

片刻间,身遭一切似已不复存。他仿佛一瞬间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孩童,赤着双足在暴风雪中艰难行走,每一步几乎都要被那没顶的寒冷吞噬。

雪没至腰。千山之外,万里之遥,白雪茫茫,铺天盖地。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飞鸟也没了踪影。

他平时最擅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再无满脸无奈的母亲蹙着小山眉,伸指在他鼻尖轻轻一刮,轻轻嗔怪一句“你呀”;也无额头高高肿起、膝盖乌紫的弟弟在一旁委屈地抹眼泪,抽嗒嗒地怪母亲偏心;更无腿脚白胖的小妹在旁无忧无虑地吃着窠果子,手指上涂满了口水,看到他嫌弃的目光,咯咯咯地笑起来。

只有寒风的手,替他将泪水冷冻成冰。

他僵硬的嘴唇已经闭不紧,牙关却咬得死死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梦,一个可怕的噩梦,是我平时不爱读书,又顽劣,老天爷才派来惩戒我的。老天爷,求求你,快让我醒来罢!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但足趾上的麻木在提醒他,脸上刀割似的疼痛在提醒他,全身快要停止流动的血液也在提醒他。

怎么会是梦呢?

这不是梦。那温柔的手,廊下的猫,清香又带着苦味的翡翠白玉羹……才是梦。

风雪之中,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小小的火苗,暗红色的炭已烧成白灰,却依然温暖。

他试着把手放上去,冻僵的指头许久才感到疼痛。火光把他全身都照成橘黄色,四肢百骸,都渐渐开始复苏。

他心中无由生出一个念头:

“火再大一点就好了。”

火苗果然旺了些,簇簇地竖了起来。红色的火舌,轻轻舔着他挂着冰梢的眉毛。

火势越演越烈,他如同泡入一池温水,皮肤上的寒气消失无踪。

接着整团火都熊熊燃烧起来,直蹿起半人高。他全身暖融融的,内心深处都已开始解冻。

但火还没有止歇。它腾跃升空,带起滚滚黑烟。热浪到处,周围的冰雪连绵融化,露出一圈黑泥覆盖的地面。

此时他感到的已不是温暖,而是炙热。火浪烘烤着他的头发、手脚、皮肤……刚刚解冻的身体,又遭到了新的疼痛。

烈火满天卷地,终于大地也承受不住它的热量。它呼啸腾空,直上云霄。

它变成了太阳。

屈方宁抬头望去,赤蛇千里,光芒万丈。阳光太刺眼,他不禁用手挡了挡。

一个声音如从云外传来:“你醒了?”

他极力张开刺痛的双眼。目光所及之处,一把血红的长枪赫然在目。红光明昧,喷吐不定,宛如火龙吐息。

他合上眼睛。

“多谢将军,再次救命之恩。”

御剑天荒一手探上他额头,问道:“你好些了?”

屈方宁其实后脑尚自麻木,全身知觉恢复了一半也不到,仍竭力点了点头。见自己胸口上敷着一层蜜色的油膏,一股清甜的幽香飘入鼻中,不知是做甚么用的。

御剑见他气息虽弱,眼睛已恢复神采,也不揭穿他的逞强,点头道:“你躺一下。”便提着那把“流火”起身。

只听一个破砂罐般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将军,小锡尔活过来没有?”

御剑瞥了床上的屈方宁一眼,将枪往墙上一掷:“嗯,死不了!”

呛呛啷啷一阵乱响,侍卫长巫木旗双手高举着一卷纱布,气势恢宏地冲了进来。

他一见屈方宁,嘴巴立刻张得圆圆的,赞道:“不愧是小锡尔!刚刚将军抱你进来,老巫看你冻得死白死白,还以为是一具冰尸!谁知一转眼间,就又活蹦乱跳起来。嘿,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他不知道屈方宁的姓名,便随口在他头上安插个名称。

屈方宁挣扎起来,便要躬身道谢。巫木旗忙将他按住,道:“睡好睡好,将军救活你不容易,别又给我弄死了!”

他嘴里扯淡,手上可一点不慢。一手轻车熟路裹着纱布,一手便替屈方宁擦着胸口的油膏。见他满眼疑惑,笑眯眯地说:“这是烫伤药。将军说,你胸口那把甚么寒是天下间至阴至寒的物事,遇水成冰,寒气袭入人体,不死也要落个残废。我们将军手里这把‘流火’,却是至阳至热之质。这么往你心口一横,两相抵消,你这条小命才算救回来了!怎么那么巧,将军刚好就找到你了?这是什么样的运气?……我上哪儿去偷三百个?”说话间一卷纱布堪堪已经用尽,立刻又飞奔出去了。

御剑向屈方宁道:“你别听他胡扯。”见他上身犹自赤裸,便脱了外衣替他披上。

这外衣既大且沉,屈方宁一穿上身,顿时被裹得严严实实,鼻腔一酸,打了几个喷嚏。

御剑看定他,忽道:“昭云儿是何时将你放在那里的?”

屈方宁全身突然一寒,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银色面具之下,冷冷的毫无生气。

肩上的外衣,犹自传来他体温的暖意。屈方宁整个背部,已被冷汗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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