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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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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沙尔吾与屈林交换一个眼色,又惊又喜,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将军这可是为小王破例了,如何敢当?”

御剑也温和地说:“王爷以礼相待,我何敢有负殷勤?从今往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屈沙尔吾笑得满脸开花,连声称是。少顷御剑起身告辞,立刻挽手亲送到门口。屈林见他上马,忙踢了屈方宁一脚,示意他跟上去。

正是一天太阳最斜、草影最长的时刻,三人向落日尽头的鬼城缓缓走着,影子也拖得长长的。

巫木旗给御剑牵着“越影”,远远走在前头,听着后头铃铛儿一摇、一晃,响得很有节奏。好奇地一看,屈方宁正一步一踢,跟自己的影子玩儿。足上的铃铛声清脆如珍珠,别提多好听了。

巫木旗看得很有意思,立刻作了一个歌儿:

“没有丰沛的雨水,

河流怎能不干涸?

没有雄壮的大树,

云雀儿到哪里去唱歌?

……”

御剑回头看见,也不禁笑了,向屈方宁道:“过来!”

屈方宁一点儿也不知道巫木旗在笑他,听见御剑叫他,双眼一亮,屁颠屁颠地跑上来了。

御剑故意问:“你的弓呢?”

屈方宁“啊”了一声,慌道:“还没开始做呢!”

御剑忍着笑,向巫木旗道:“老巫,把我的弓借给他。”

巫木旗一边解下那张漆黑厚重的长弓,连箭囊向屈方宁一抛,一边还不住口地唱着:“只有和雨水在一起,

河流才能养育牧民。

只有和大树在一起,

云雀儿才得以栖息。

……”

这弓着实有些分量,饶是屈方宁手上力气过人,也好不容易才接稳。那箭囊就更重了,里头插着不下二十几支羽箭,粗略一看,箭翎全由遍体漆黑的铁雁尾羽所制,那是入水即沉、再沉重也没有的。

御剑责道:“你别捉弄他。”

巫木旗嘿嘿一笑,将一大把箭枝抽走,只给他留下一两根。他满身铁筒、佩剑、水壶、护心镜乱响着,晃荡到水边去了。

远远地还听见他破砂罐似的声音,粗豪地唱着:

“……河流里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

屈方宁端正地捧着弓箭,等待御剑发号施令。

御剑却跟故意要他心急似的,慢慢悠悠地问:

“学箭很艰苦的,你怕不怕?”

屈方宁道:“不怕!”

御剑马鞭一指前方,道:“那连绵起伏的地方,就是盛产铜、铁的连云山。我不教你,用山下一百顷土地、二百头牛羊跟你换。你换不换?”

屈方宁没有半点犹豫,立即道:“不换!”

御剑在马上端详他,微微笑道:“为什么这么想跟我学箭?”

屈方宁仰头注视他,目光坚定炙热:“因为我崇拜你。我想成为你。”

金色的夕阳下,他乌黑的眼睛里也闪着金色的、热烈的光芒。

“我将来有一天,也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射出一支惊天动地的箭,让人一见之下,就丢盔弃甲,跪地求饶。所有在场的人,都臣服震慑,佩服无已。听到我名字的人,都会退避三舍,五体投地。”

“你是草原上的传说。我也要成为传说!比你更伟大、更动听。人们有多么记得你,就有多么记得我!”

御剑笑道:“真是了不起的梦想!”长长的马鞭一卷,将他拉上马背,放在身前。

屈方宁身上的白袍又轻又软,薄薄的一层,此刻背心贴着他宽厚的胸膛,热度透过衣衫直达肌肤,感觉甚是异样,呼吸不禁乱了。

又听见御剑低低的、沉厚的声音在耳畔命令道:“你先射一箭来看看!”

那声音从面具下传来,隔了一层,更多了一分遥远的撩拨之意。

他耳畔直到臂膀,简直半边身子都酥了,勉强抬起弓来,又何尝懂得搭弦对榫,只学着平日见过的样儿,胡乱发出一箭罢了。听见御剑在耳边失笑的声音,心知这一箭实在太不像话,红着脸道:“将军,你能不能……别靠着我说话?”

御剑从未听过如此特别的要求,问道:“怎么?”

屈方宁老实交代:“将军的声音太好听了。我腿都软啦。”

御剑一怔,这说法也当真是破天头一遭听到。别人听了他说话,战栗颤抖犹自不及,岂有胆子品评好不好听?

看见他连耳根也红了,料想他所言非虚,心中一笑,果然拉开了一些距离,道:“再来。”

屈方宁平定呼吸,一箭笔直射出。虽然手法完全不对,但箭势如虹,颇有忘归之意。

御剑微一沉吟,向水中一指,道:“看那片树叶。”

此时太阳沉落,只剩天边一道金线。屈方宁凝目望去,只见一片巴掌大小、缺了个口的树叶,半青不黄,正顺着湍急的水流中急速漂去。

他不明其意,点了点头。

忽然眼前一黑,御剑已将他双眼覆住。一时无人言语,只有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他发烫的面颊。

御剑忽然问道:“到哪儿了?”

只觉得手心下的睫毛动了几下,屈方宁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指向已快漂到视野尽头的树叶。

御剑心中骤然一跳,道:“你侧过来。”

屈方宁依言侧坐过来,两条腿一荡一荡,双手撑在鞍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御剑指了指水边苇藻中一群休憩觅食的白雁,道:“看头雁。”

屈方宁侧身看了片刻,转身背对雁群,点点头。

御剑扬手一挥,一枚箭镞从指间倏然飞出,雁群受惊,唳叫飞散。

屈方宁垂目冥想,随即缓缓伸手,向身后某处一指。

“将军,对不对?”

一只斑头长颈的大雁,从他所指之处,振翅飞去。

屈方宁的目光,也随之飞上无尽高空。

御剑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隔着一层青木面具,亦能听到他喉咙深处低低的颤抖。

屈方宁收回目光,面露迷惘:“说不上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顿了顿,又打了一个手势,形容道:“像从大地上找到一条河,一幅画里指出一个人。”

再想一想,又道:“从小打架,别人都打不到我。因为他一拳挥来,或是一脚踢来,经过何处,落在何方,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只是力气太小,虽然心里明白,也避不开。现在长大了一些,力气也大了,所以就常常欺负别人了。”

御剑深深看着他,道:“你一天也没有学过箭术,谁也没有教过你?”

屈方宁尴尬地抓一下脸颊:“野路子还是会一点的。”忽然抬起头,慌道:“我会好好学的!”

御剑轻笑一声,道:“嗯,那真是好得很!”将他揽在胸口,重张弓弦,左手将他的手连弓臂、箭镞一起牢牢握住,右手替他调整五指扣弦姿势,道:“我带你一箭。想射甚么?”

屈方宁全身陷在他怀抱里,只觉背后一阵阵燥热,肩膀都绷紧了,见水边生着一丛深红花朵,不及深思,便向花开处看去。

御剑见他目光所在,却是一怔,才无奈笑道:“好小子,第一箭就要把我家徽灭了?”

屈方宁陡然记起,此花名叫“女葵”,颜色永如血红,只生于盛夏,怒放恣意,是御剑家族标记,亦是鬼军图腾。御剑当日臂上所系圆盾,便是此花形状。

这下吓得不轻,心中迷乱的念头也立刻消失,忙辩道:“我不是……”

只听巫木旗在远处叫道:“将军,阵阅要开始了。”

御剑应了一声,在他耳边道:“你不是甚么?你既喜欢,就送了你罢!”右手揽着他,左手弓微微一晃,已是一箭放出。

他振臂的力道怪诞沉重之极,屈方宁右臂一酸,只见一支漆黑羽箭,已电光石火般向花丛飞去。

以这一箭之势,崩塌整座堤岸也不在话下。但那箭光未入花丛,倏然转向,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折断花茎,捧着一朵丽色无俦的花儿,向二人飞转而来。

御剑二指一动,将那朵“女葵”放在他怀里。

屈方宁见箭尖平平整整地勾破花萼,一点也没碰到花瓣,就是故意执箭去穿,怕也不能穿得这样完整。一时心中狂跳,暗想:“我何时才能练到如此境界?”

御剑看破他心思,道:“这是哄小孩儿的。你回去想一夜,便能想明白了。明天这时候,再在这儿等我!”马鞭儿一卷,将他放回地上。

巫木旗呛啷呛啷地跟来,奇道:“咦,小云雀儿这么快就学完了?”

御剑也看他一眼,笑道:“嗯,小云雀儿要回家了。”

越影昂首飞驰,片刻就溶入了暮色。花丛掩映的水边,犹自传来轻微的铃铛声。

屈方宁立了良久,直至二人背影消失,这才把花儿往肩上一别,双足一撞,铃铛清脆,转了回去。

他心中激动难抑,一路小跑,径直向灌洗马肠、马肉的后厨奔去。才迈进一步,屈家大总管就把他捉到了,连声道:“往哪儿跑!王爷等着见你呢!”

他还道是屈林见问,谁知一路越走越长,被带到一座从未来过的偏帐中。帷幕重叠,金光碧影,雪白的垂皤上掌印着一朵朵殷红的云,正是他肩上徽记。大帐正中,却坐着领地万顷、出手豪阔的寿星——屈沙尔吾。他一手撑在白罴毡上,一双鹰眼微微眯起,正盯在他脸上。

屈方宁跪在地上,心中不禁惴惴。

只听屈沙尔吾缓缓道:“我常常听屈林提起你,说你身手很好。他跟着你,学了很多东西。”

他的声音并不威严,甚至有些许温勉之意。屈方宁却无由地更是惊惧,垂头不敢作答。

屈沙尔吾语气更是和善,道:“其蓝之行,你跟亭西家的儿子,既能亲密交往,又能及时抽身,做得很好。今天在人前扮了一回娈宠,委屈你了。”

屈方宁只觉头皮一麻,额上汗珠滚滚而下,两鬓瞬间便已汗湿。

屈沙尔吾注视他垂到地面的黑发,向前微微倾身,道:“这主意是谁想的?当真不坏啊!狠辣决绝,全无后顾之忧。以我们家屈林的性子,未必一时之间便想得到。”

屈方宁双膝微微颤抖,低声道:“回……主君,小人一时情急,胆大妄为,请主君赐死。”

屈沙尔吾笑道:“我是在夸你。什么胆大妄为了?屈林身边,就缺你这样懂事的人。你要是女孩子,他一定特别宠爱你。”

屈方宁听到“懂事”二字,发梢的汗珠终于淌到了地毯上。

屈沙尔吾饶有兴味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来我们家多久了?”

屈方宁勉强打点精神,道:“回主君,四年了。”

屈沙尔吾又问道:“你是锡尔人?是金刚额尔古的弟弟?”

屈方宁心念急转,回道:“不是的。小人从小失去父母,常常依赖他,他对小人也多有照顾。旁人看来,便如兄弟一般。”

屈沙尔吾点了点头,道:“怪不得!屈林说,当日在战俘坑前,原本他只看中了额尔古一人。交付订契之时,额尔古忽然跪地磕头,说自己有个年幼的弟弟,求他一起带走。屈林本不想要,你却从额尔古衣服里偷偷转过脸来。嗯,你抬起头来!”

屈方宁缓缓抬眼,与他目光对视。

屈沙尔吾满意地抚着尾指上的八宝翡翠圈,道:“就是如此!‘——又高挑,又漂亮,干干净净的,像一群野狗里站着一头暹罗猫。’屈林一见之下,正中下怀,不但买了你,连你的小偷哥哥、哑巴伯伯也照单全收。来这里之后,额尔古和车卞多有劣迹,你却是最老实、最清白的。”

他看着屈方宁,露出蛇一样的笑意。

“在屈林看来,你大概也就是只乖乖的小猫罢?所以给你戴了个铃铛,随你一天到晚到处晃荡。只是我可爱的儿子啊,他不知道!能在野狗群里活下来的猫,比众狼中的头狼还可怕得多。因为要让人害怕很简单,要让人喜欢,却是多么的难啊。”

屈方宁全身颤抖,扑簌跪道:“小人……小人绝不是有意欺瞒,实因……实因……”

他心中混乱一片,平时的伶牙俐齿,万千法门,竟是一个也派不上用场。

屈沙尔吾呵呵一笑,安抚道:“别慌,慌什么?能让人喜欢,也是了不得的本领了。御剑天荒喜欢你,本王很是欣慰呢。”

他酷似安代王的青色眼珠,睥睨着屈方宁,道:

“你在金帐前一举成名,我还以为你是个喜爱名声的孩子,现在一看,又不甚似。但不论你所求为何,名声,权势,地位,土地——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当然,你须努力一些,让御剑天荒一直这么喜欢你。最好下次敬酒的时候,他连整张面具也掀了下来。哈哈哈!”

屈方宁平复心跳,垂头道:“主君厚爱,小人愧不敢当。只是御剑将军对小人并非喜爱欣赏,只是羁于允诺。”

见屈沙尔吾脸上又挂了上玩味的笑容,索性一咬牙,道:“御剑将军好似金汤堡垒,坚不可摧,高不可攀。小人的小小手段,在他看来不值一笑。这个……王爷想必比小人更明了。”

屈沙尔吾缓缓摇头,道:“太阳不会永不沉落,御剑天荒也未必无懈可击!”

屈方宁伏地道:“请主君明示。”

屈沙尔吾仰起头来,目光投在垂皤的红云上,又似看着远方。

“御剑天荒天纵奇才,十五岁起便能领率千人布阵,突围奇袭。十多年来,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千叶偌大土地,泰半由他亲手打下。千万将帅士兵,无不敬之若神;异族文臣武将,皆是又怕又恨。他交情最好的几个人,安代地位最高,也要依靠仰仗他;郭兀良虽年长于他,对他也是敬爱交加。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弄不到的。他看上的女人,眼皮一抬别人就送来了!他的妻子奈弥儿,辛然王本来已经许给了扎伊亲王。一听说他想要,立刻悔了那一桩婚,连夜赶来与他结亲。”

屈方宁心想:“这日子可挺美啊。有甚么不好了?”

屈沙尔吾摇手道:“人啊,总要有些能得到的,又有些得不到的,甘中带苦,乐而含悲,才算有滋有味。倘若事事都太过顺意,那有甚么趣味?你如能巧妙地逆意而为,他尝了这个新鲜,必定对你侧目相看,念念不忘。”

屈方宁凝神思索片刻,忽道:“主君,小人曾见昭云郡主如此,似乎……”

屈沙尔吾笑道:“昭云儿学而不得其法,身在宝山而不自知。你胜过她何止十倍?何况你有一件事,更是独得之妙。”

说着,上下端详他一番。

“御剑天荒有个叫完尔初的儿子,如活到现在,也跟你一般大了!”

屈方宁动着他的小心思,恨不得拿起手来咬一咬。

他想:“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他不是不要儿子么?”

忽然帐门口环镯相撞,呛啷有声,却是屈林带着额尔古、车卞两兄弟到了。

额尔古见他脸色发白、神情萎靡,乌发湿得贴在两鬓,还道他又闯了甚么祸,惹得王爷发火。他是最善于揽这个烂摊子的,二话不说,先往屈方宁身边一跪,大声道:“王爷,不论我方宁弟弟犯了甚么事,我都与他共同承担。”将腰带托着的银杯之属一一放下,那都是他今天得的赏赐。这么一放,表示愿接受惩罚之意。

车卞今天得了好几个垂涎已久的珊瑚珠,虽然很心痛,还是慢吞吞地放下了,跪在一处。

屈林却一眼看见屈方宁肩上那朵鲜红的女葵花,啧啧两声,碍着父亲在前,没有说话。但是揶揄之意不言自明,分明又在扯甚么少女情郎了。

屈沙尔吾缓缓扫视地下跪的三人,哈哈一笑,道:“谁说他犯了事?我是见他伶俐能干,想挑件好东西赏他呢。”

他这么开颜一笑,帐中阴冷的氛围一扫而空。

车卞一听大喜,连忙把珊瑚珠塞回兜里,那手脚别提多快了。

额尔古却信以为真,禀道:“我方宁弟弟不惯与人同寝,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睡不安稳。王爷如肯赏一道门帘,替他隔一个单独住处,就是最大的感激了。”

屈沙尔吾笑道:“那有何难?你们兄弟三人各有各的本领,如能一心为我,将来立下大功,我便将……嗯,连云山下十顷地、二十头牛羊,全部赏赐给你们。”千叶律例,奴隶的一切都属于主人,自己不能拥有毫厘之物。他这样说,便等于允诺日后放他们脱离奴籍。

千叶贵族虽然富庶,平民却依然寒苦,家中最多养得一两头牛、五六头羊。水草土地,更是奢侈之物,那是万万不敢肖想的。额尔古听他如此应允,喜不自胜,拉着屈方宁磕了十几个头。

他哪知屈方宁心中却偷偷在想:“就在一会儿之前,才有人向我允诺了同样的物事,数量是你的十倍。我连他的也看不上,还能看上你的吗?”

屈沙尔吾忽道:“额尔古,你与他非亲非故,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他担责丧命,你不后悔么?”

额尔古心中震惧,跪道:“我们兄弟几个幼年家贫,靠采捡燕窝为生。从他会走路起,就抱着一只小篮子跟我一起,无论晴雨,狂风暴雪,相依相随,从不独自离去。在我……小人心中,早已当他是亲生弟弟。”

他听屈沙尔吾语气,似乎不太喜欢他这个弟弟,一个铁塔般的身子自然而然便移了过去,挡在屈方宁身前。

屈方宁躲在他身后,只见屈沙尔吾也正看向他,一双鹰眼中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口中却道:“有情有义,当真难得!下去罢。”

屈林才向父亲问道:“御剑将军今日示和,父亲以为是真是假?”

屈沙尔吾依然目视三人离去的帐门,闻言嘴角一扯,微晒道:“真如何,假又如何?”

屈林只道父亲有意考较自己,道:“如是真的,便是父亲这么多年最好的贺礼了。就算是假的,借着那杯酒,也未必不能做成真的!”

屈沙尔吾听他语气激动兴奋,这才收回目光,道:“还早呢!”

屈林不甘心道:“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对小奴隶十分上心。如依父亲所言,牵动他丧子情怀,三五年间,便能潜入鬼城中枢了。”

屈沙尔吾干笑一声,道:“说得轻巧。御剑天荒是何等样人?你以为他多年对我们贡送之物分毫不取,是为了甚么?我们能猜他的心思,他未必就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屈林心中一颤,低头道:“父亲教训得对,儿子轻敌了。”

屈沙尔吾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不怪你。别说你们小孩儿,就连我一想到要跟他做对手,也头疼得很!你选的这个人,也算有些手段的了。他若能计算得当,十年之后,大概能派上点用场。”

屈林怔道:“十年?御剑天荒当真如此可怕?”

屈沙尔吾看着他年轻的脸,微微笑道:“十年,二十年,又有甚么要紧?父亲老了,还有你在!”

屈林迎着他慈爱目光,鼻腔一酸,叫道:“是,父亲!”

屈沙尔吾点了点头,忽道:“你对他,是十分信任的了?”

屈林心中领会,答道:“他至亲至爱之人,都在儿子掌握之中。何况儿子对他了如指掌,此人除了建功立业,别无其他念想。只要他羊皮契书还在,跑不出这片土地!”

屈沙尔吾深深看他一眼,片刻才道:“听说你还把那柄寒冰短剑借给他了?”

屈林道:“是。他在其蓝大展身手,全赖此物。”提及此事,不禁面有得色。

屈沙尔吾缓缓抚摸手上翡翠,沉声道:“我将短剑送你之时,说过甚么来着?”

屈林不明道:“父亲说,这把剑锋利无双,能断恶龙之喉,能斩仇敌之首……”

忽然之间,心中一寒,下一句话便说不出口了。

屈沙尔吾颔首道:“你要记得父亲的话,莫被那寒气反噬了手指!”

屈林双手紧握,躬身道:“是。将来功成之日,儿子会亲手折断,绝不假手他人!”

宴席上每一道杂烩、肉炙,都嗞嗞冒着油光,肉香四溢,吃到嘴里,每一个人都赞不绝口。

但这珍馐佳肴的原料,可不怎么好看。清洗原料的地方,更是蚊蝇成群,腐臭不堪。

回伯就在一道隆起的土梗上,就着远处的篝火,专心地翻洗着手中一条肥大的马肠。别人叫他喝水歇息一会儿,他也听不见,只是埋头干活儿。比起周围那些一瞅见奴隶长、总管转背,就拼命偷懒的人,态度简直不能再端正了。

直到背后一热,汗津津的贴了个人上来,也只是举起马肠对火光照照,口中极轻地问一句:“对付两个老狐狸,不容易吧?”

背后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连说话也懒得说了。

一会儿,车卞瘦瘦小小、猴儿似的身影出现在篝火边。也不知他往总管们手里放了个什么,总之虽然宴席还在源源不断地开着,他立刻就能回去了。

回头一看,屈方宁又睡着了。于是背了他起来,一起走上了去通帐的路。

暑气还没有下去,星星已经出来了。

额尔古见他背得吃力,拍了拍自己的肩,道:“我来背他吧!”

屈方宁嘀咕了一句:“回伯,好臭。”手却不放开他脖子。

于是回伯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依然背着他。

额尔古见他半醒不醒,忍不住问:“今天王爷问我们是不是兄弟,那是什么意思?”

车卞嘻嘻笑道:“多半是见我们古哥健壮可爱,要给他找个婆娘。先探一下口风,免得被哥哥弟弟几个一起睡了去……”

他说得太也龌龊,额尔古连叫了好几声“放你娘的屁!”连回伯都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额尔古又好声好气地问:“我说咱们从会走路就认识了,行不行?”

屈方宁轻轻嗯一声,道:“行的。以后都这么说。”

额尔古想到自己跟他的交情平白又添了几年,心里高兴了,又去接他来背。屈方宁抬腿踢了他一下,叫回伯走远些。

车卞却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想我古哥,从小力大如牛,招兵点将,八岁就打下小燕山一半地盘。古哥要摘的巢窝,哪个敢说半个字?只有方宁弟弟刚来的时候,那小眉头蹙的,不理不睬的,给足了他气受!我们还眼巴巴地等着两个人打一架,谁知过了一夜,就手拉着手、亲亲密密地一起走了出来,一个爬着山,一个在山脚下望着……啧啧啧!这才是天生要做兄弟的!”

屈方宁也踢了他一脚:“说得不对!不许这么说了。”

车卞躲着他的脚:“哪儿不对?刚来的时候不对?还是手拉着手不对?”

屈方宁睁开眼睛,瞥他一眼,也不说哪儿不对,只自言自语地说:“将来我升帐行赏,不论功劳,只论交情。跟我多一年交情,就多赏一百斤黄金……”

车卞忙不迭地说:“认得的!从小就认得的!方宁大人!你还没出娘胎,小的就认得你了!”

额尔古跟屈方宁一起“呸”了出来。回伯忍不住又伸出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回来一看,屈沙尔吾果然没有食言,真的另起炉灶,给他们开辟了一座侧帐。虽然也是废旧布料拼凑、虫啮孔洞丛生,比起原先四十人共居的通帐,简直如天堂一般了。车卞早就发愁没处藏他那些珍珠宝贝,一见这么一个天然的藏宝窟,大叫一声,在帐中泥地上打了十几个滚,一边嚎叫“方宁弟弟,我的心肝!二哥爱死你了!”

回伯也懒得鄙夷他了。他也没有别的拾掇,只摸黑捡了几件破旧布衣,抱了两束干草当床褥,就去奴隶长所在的备帐取水。夏天抢水的人最多,去得晚了,连洗马、刷锅的肮脏残水也没有。好在今日王爷寿辰,大半奴隶还在前面忙碌,又有车卞金钱开道,打的一盆水还算干净。

屈方宁也抱着水盆过来,却不忙着脱袍子,先把那朵女葵花摘了下来,珍惜地放在一旁。回伯打了个手势询问,屈方宁解开手臂上的白纱,五指翻转,无声地回了一句话。

“希望之花。”

他这件袍子崭新柔软,虽然可以穿着,却不属于他。连着束发的金环、手上的指环,足上的金圈儿,也不属于他。重要的场合,屈林让他打扮起来,以便带着这么一个干净漂亮的美少年出场。别人看不到的场合,这都是要交由司务总管保管的。

屈方宁洗完一个澡,把浣洗过的袍子挂在系绳上晾着,等它吹干。两只手捧着脸颊,显得闷闷不乐。

回伯擦了两次身,转头看着他。屈方宁湿湿的头发都贴在脸颊、脖子上,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仰着看人,显得更年幼了。

嘴里还嘟囔着:“本来今天很高兴的,给老狐狸拦腰一问,现在背上还流冷汗呢!”

回伯不禁失笑,真的探手过去,给他摸了一下背心。似乎并没有汗湿,放下心来,又给他探了下脉。自从他从其蓝回来,一晚寒热症发作,差点没把回伯吓死。如不是当哑巴当得娴熟,早就骂出声来了。一问,说是先被“易水寒”冻伤心脉,又给“流火”炙烤肺腑,手足阳明、少阳、太阳、太阴、厥阴诸经无一不受损,寒热之症发作频率虽减,程度比之前却更严重得多。饶是屈方宁紧咬牙关,也给折磨得呻吟出声。回伯忿怒之余,把昭云儿和御剑天荒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只碍着不能出声,手语打得再恶毒,别人看到了也不明白。

屈方宁反而安慰他:“没事的,我能忍!这么攒齐了一次发作,比以前还好些呢!”

回伯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打手势道:“我必想个法子治好你。”

车卞从帐里探出头,招呼两人去吃饭。又把宴席上偷来的烤羊腿晃了晃,非常得意。

回伯吹着一口小凉风,正是舒服惬意,不想动弹。膝盖一沉,屈方宁也倒了下来,枕在他腿上,修长的手指伸出,夸张地比着手势,说今天王爷给的种种赏赐。

但他嘴唇轻动,却问着另一件事:“回伯,你教我的这套掌法,重逆脉络,掣变吐息,我练了这几年,身法、步法都远胜常人。我原以为是愈快愈好,讲究的是先发制人,这些年只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但一个人眼睛再狠,出手再快,也不能反客为主,操控自然万物。今日我苦想河面一片树叶,心中别无他念,好似白纸上一支墨笔似的,给它画了一条漂行痕迹。回头一看,它真的就在那儿,跟我心中所画,一点儿也不差。”

他手中比完了赏赐,又换了宴会上屈林叫三个人出来表演的事。

“回头一想,这事儿以前也不少!有时别人一拳打过来,我心想:打得不好,要是向左下一些,我就能反手砍中肚腹啦!脑子里刚这么一转念,那人真的就向我想要的方位打了过去。我很容易地砍翻了他,还以为自己料敌先机呢!有时顺其自然,有时全无道理,对方无一不从,全都乖乖地顺从我的心意,一点儿也不违拗。我虽然有些奇怪,也不作深想。今天第一次对付远处的事物,更明显得多。回伯,这是甚么缘故?难道练了这套功夫,连眼中视物也大不相同了?”

回伯怔怔望着他,连手势也忘了打。直到屈方宁在他眼前挥了挥,才回过神来,胡乱打着手势,口中道:“原想过几年再告诉你的,你既发觉了,就讲给你听罢!你心中枯叶之‘画’,乃是身入物境、自然御化所致。当此时,人境一体,物我两忘,吐息与之同调,心意与之共鸣,你心中节奏,已进入枯叶流动之韵律、漂浮之路径。你已非你,而成为了枯叶本身!你知道它所在之处,那是再自然不过,就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肩膀手指。这套掌法名叫‘天罗’,那是罗织万物众生、入我觳中之意。如是有形之网,任凭如何严密,终究有疏漏之处。但我这张网,本身便是万物!自己张开天罗地网,又自己跳下去,敢问天下,何人可逃?何处可逃?”

他说起自己这手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功夫,神情情不自禁也飞扬起来。语调虽轻,话语中已经大有当年鲜衣怒马、睥睨江湖的快意。

屈方宁睁着一双眼睛,听得甚是入迷。他倒是不懂这功夫的奥妙,只想:“自己变成枯叶,那可好玩得很!不知能不能变成一只鸟、一朵花?”

回伯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微笑道:“这道理是我从……以前的兵刃中冥思出来的。霜钟流水,瑟瑟微微,只是初窥门径;断肠声远,寂然空林,亦是凡人之境。再上一层,不过秋水在天,黄叶在地,朱丝弦底音犹在,人不见,数峰青。谁能入我忘情之国,空空之境?我是江心秋月,何用手挥五弦!我曾与人笑言,这功夫练到最后,会不会与日月共行,与天地同寿?幸好现在功夫废了,这些伤脑子的事,也不用想了。以你的资质,原本……唉!我天生畸脉,颠乱芜杂,那是不用说的了。强加于你,却害你落下不治之症。”

屈方宁抓住他残缺的手指,笑了笑,道:“这么厉害的功夫,学起来原本要吃点苦的!”

心中却不禁想:“是谁废了回伯的功夫?”

但这句话他没有问。即使问了,回伯也不会回答。

因此偏一偏头,还是打手势告诉他:“有一个人,一点儿也没学过你的功夫,天生就会这心画儿,画得好极了!”

回伯笑起来,也以手语回答:“那你们两个高手画师,一定有很多话说了!”

屈方宁也笑嘻嘻地跳起来,拍了拍衣上的土,跑到帐里要吃的去了。

嘴里却不闲着,遥遥唱着一个歌:

“河流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带走了我的心……”

第二天傍晚,御剑天荒果然如约而至。屈方宁准备得十分周全,弓弦箭镞,扳指护套,还带了一个满当当的皮水袋,表达了苦练到底的决心。御剑一见他手中弓箭的制式,便笑道:“你这把弓不错!是斡图队长给你的么?”

巫木旗也凑过来,“咦”了一声,说道:“小锡尔拿的弓,像是我们城里驻军专用的。级别还不低,最少是个百队长!”

屈方宁呆呆道:“我不知道。这是我……一个冶炼营的朋友给我的。”

御剑笑道:“你是相交满天下。”拿过掂量一下,道:“这种弓制作规整,正好免我调弦校正。”站在他身后,让他张弓拉弦。屈方宁学的是屈林他们那一套贵族手法,当下将弦扣入扳指槽线,大拇指全力后拉,满满地张起了弓。御剑拍掉他的拇指,拉出弦线,握住他右手,四指悬弦,替他调整姿势,均衡力道。口中道:“凭扳指之力,虽可以及远,却失之灵动。铁块不比手指灵活圆转,何况太倚重外物,始终是不好的。”

巫木旗在旁粗豪地笑道:“正是!学这些吃饭功夫,须勤奋些、扎实些。南军最爱躲这个懒,他们那些窝囊弓手,捉到了也不必杀,只消一刀切断拇指,就再也不会射箭了!”

屈方宁低声道:“是!”改用右手四指,调整弓弦弧度、松紧。他从无射箭经验,教甚么便学甚么,不良习惯立刻改掉,指法再规范不过。御剑又教他搭箭望准,左手如何退避箭头,右手如何拨弄翎羽,箭弧如何形状,双眼瞄准何方,种种繁复不谈。

屈方宁头一次接受如此严厉、如此正统的训导,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于是也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劲头,极力汲取御剑所教。他小时跟回伯学掌法,多半是夜深人静、四面无人时,才能偷偷学几句口诀。白天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练,只能化入攀登、采摘、打架斗殴中,即使如此,成就也不容小觑。这般堂堂正正、心无旁骛的学习,真是做梦而不可得!刚开始还能跟巫木旗搭几句话,到后来,聚精会神,全心贯注,连御剑在耳边说话的声音,也撩动不了他了。

巫木旗在旁边不甘寂寞,一会儿嫌屈方宁穿的粗布衣服不好看,不像个美少年了,因此一叠声地催他换白袍子来;一会儿又唱着“云雀儿”的歌,自己把铜牛角打着拍子。御剑都给他闹得不耐烦了,转头扫了他一眼,这才安静了片刻。喝了一口马奶酒,又唱起来了。

这边御剑正教他起弓平射。旁人初学引弓,必须要一个规正的靶子,大小适宜,距离合当,再点一个滴溜溜的红心,以便校准。御剑这位一等一的名师,却与旁人不同,可说随意之极。水边一束长草,天幕下一头灰雁,又或是花丛后一只流萤,全是他的活靶子。别的也还罢了,那萤火虫当真十分考验眼力,别说射中,简直连看也看不到。

屈方宁细思回伯所言“同调共鸣”,心中要勾画行动痕迹,脑子里要计算距离偏正,手上又要把握力道,一箭射出之前,早在手里握得热烘烘的,且有越来越慢的趋势。御剑反而很是赞赏,道:“你这份谦恭慎重,很是难得。弓箭亦有道义,你以礼相待,它也会知恩图报。将来总有一天,这把弓会融入你心里,成为你的皮肤、呼吸。”

屈方宁拂开耳边汗湿的乌发,心里不禁有些敬畏,暗暗想:“他跟回伯才是两个高手画师。不知他们有没有很多话说?”

他引弓瞄准,学得好不专注,不觉日暮。御剑道:“变阵演练将开,我须回去了。你夜里无事,可扣空弦,维系手性。”唤来越影,翻身而上。

屈方宁等了一晚上,一句评价也没听到,内心大大的不安。见他上马要走,不禁脱口叫道:“将军!”

御剑“嗯?”了一声,勒过马头转向他。他这匹越影体形矫健,四腿雄长,他骑在马上,比屈方宁高出一大截。

屈方宁退了一步,忽然不好意思问了,抓了一下脖颈,仰头道:“……明天见。”

御剑见他眼睛里充满期待、又有点害羞的样子,马鞭在他头顶轻轻一敲,道:“明天见。”

回去的路上,巫木旗拿面饼逗着越影吃,一路嘿嘿嘿地笑着,不时瞟一眼马背上的御剑。

御剑见他笑得古怪,一拉辔头,命令越影嚼他的手。巫木旗笑得逃开,打趣道:“明天见啊?约会呢?”

御剑抄起马鞭就打。虽然是草原上最叫人闻风丧胆的鞭子,巫木旗侍卫长也毫不畏惧,还拿面饼往越影嘴里丢着,一边还要笑:“这才教了一会儿,有没有那么忘我,连阵阅都去迟了!看得那么重,带回来不就完了!”

御剑都给他气笑了:“怎么没带了?老沙不是没给我吗!”

巫木旗立刻谆谆教导、怒其不争:“你抢啊!”

御剑道:“不急。让他们再帮我养两年!”

巫木旗啧啧了一长串,道:“那咱们这两年,都得明天见啊?”

御剑怪道:“我又没叫你,你大可以不来!”

巫木旗嘿嘿笑道:“我偏偏要来!我好奇得很!这孩子是有多好,给你喜欢成这样?”

御剑眼中也露出笑意,道:“浑金璞玉,美质良材,生平仅见。你以后就知道了!”

越影吃了一个饼,也非常开心,甩甩头,高高嘶鸣了一声。巫木旗嫌弃似的捏着它的缰绳,走向暮色中轮廓巍峨的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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