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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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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察尔城位于习水以东,接壤千叶、扎伊、辛然三地,地处冲要,常年战火纷飞,是一座鲜血浸泡的死亡之城。御剑怀抱屈方宁一路疾驰,寅时未至,便赶到城下。一见战况,便远远勒停越影,止步不发。屈方宁这才从他怀中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城下情况。

其时白雪皑皑,大片银色雪光映照四周,勉强能分辨两军服色。只见南军着赤青色军服,队列宛然,铺排成一个大阵。几小队纵横凌落的灰白色骑兵被围困在大阵之中,东奔西突,一时不得解。其中一名赭冠黑裘者高举金戟,发号施令,最为醒目,正是扎伊巴达玛亲王。

屈方宁路上得御剑讲解,知道这场争端的因头,是南朝河北西路守军诈降,途径什察尔城,陡然发难,将巴达玛亲王所率“白石军”困于城下。一战之下,巴达玛三千精锐几乎覆没,剩余几支百人小队,也是左支右绌,岌岌可危。无奈求助于城中辛然守军。城卫队长却答复曰:“放下刀枪的才是朋友,长着獠牙的全是豺狼!”坚决不允出兵。巴达玛一怒之下,命扎伊十万大军整发。辛然这才慌忙派出一支千人卫兵,出城相助。谁知这队诈降南军倒也有点本领,阵法左右翼一变,竟又将辛然卫兵困住了。

屈方宁凝目望去,只见南军阵法跳荡,首尾参合,四角号旗高张,指挥有条不紊,队列变幻不定。辛然、扎伊两部不足千人,在其中挣扎盘旋,作困兽之斗。看起来南军稳占上风,只须再变上几次,便能掐灭阵内那几点灰白色的星星之火。但不知为何,无论金鼓如何连响,旆旗如何招扬,始终不能围剿殆尽。屈方宁看了片刻,见南军阵法颇为呆滞缓慢,全无剿敌之利,反似自行演练。眼见好几次只须尾翼稍微往左,又或侧阵深曲一些,便能击溃敌军,偏偏就是差着那么一步,心里急得几乎着火,恨不得跳出去破口大骂。

御剑见他目光所指之处,都是南军阵法破敌的关键,有意考较他眼力,问道:“你看南军差滞在何处?”

屈方宁脱口而出:“太慢!”

御剑笑道:“这须怪不得他们。此阵名唤‘千骑冲戎阵’,原本是个骑兵之阵。”指南军道:“那便是河北名声昭著的轻骑兵了!”

屈方宁极目望去,只见南军步履惶惶,骑马者十中无一。说是骑兵,实在颇为勉强。摇了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像!”

御剑道:“南朝骑兵,皆是如此。”见他脸孔露了出来,说了这么几句话,已经冻得通红,即从护臂上解下自己的银面具,给他戴上。

他这面具内贴有一层软革,轻便透气,又能阻隔风沙。屈方宁一个小小的脸戴着这半张面具,嘴唇都被遮了一大半,好在眼距相差不大,好歹还能看清前方。

此时鬼军坎水、兑泽二部皆已抵达城下,御剑命道:“锋矢前行,布泽水阵!”

二部统领齐曰:“得令!”两队呈楔形,铆入南军阵中,横冲直闯,纵横机变,立刻将那“千骑冲戎阵”撕扯开一条新月形裂口。

南军惊呼道:“千叶鬼军!”金鼓越发拍得急促,阵尾蟠曲,似蛇吐信,欲将鬼军陷入阵内。只听辛然守军高声怒骂,似乎吃过这一变的大亏。

但鬼军显然不肯上这个当,坎水部统领率一支先锋骑兵悍然冲击,企图扰乱阵型。兑泽部则兵分两路,一路箭飞如雨,荡破阵法外围;一路鳞行分击,专攻薄弱之处。如此急攻片刻,南军的阵法已被抖乱得不成模样。然而奇就奇在:即便奇兵突袭,阵脚错乱,南军依然按照号旗所指,一丝不苟地变动着阵法!倘若果真如此坦然不惧,倒也颇有点“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大江”的从容。但南军自兵马使以下,无不匆匆惶惶,手足颤抖,战栗惊悚,脚下却一步不乱地踩着那全然无用的阵法,看来真是可怜又复可笑。

屈方宁看得心火直涌,道:“这南人打仗,一窍不通,呆蠢如木鸡泥狗!”

御剑道:“也不能尽怪将领愚蠢,不知变通。谁让他们的老皇帝赵延如此的雄才伟略,一心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屈方宁听他的语气充满轻蔑讥讽,心中一怯,便不敢再问。又见南军大旆之下,众兵执盾,护着中间一位统军使。极目望去,只见这位人物瘦小文弱之极,身上穿着全副革皮重铠,几乎便动弹不得,在马上歪斜着身子,似乎随时要掉下马去。当下难以置信,问道:“那就是他们的统领?怎么是这么一个病怏怏的样子?”

御剑笑道:“别看他这个模样,来头可不小。此人叫楚明望,是南朝尚书右丞楚伯贡内侄,身居翰林院高位,妙笔生花,做得一手好文章。”

屈方宁心想:“那不是个文官么?怎么到这儿带兵打仗来了?”

又见一个中年绯衣男子手捧卷诏,尖声叫道:“来人啊,都围起来!看谁敢动咱家!”

这声音极为怪异,尖细似女子,但嗓音明明却是个男人。即问:“将军,那是甚么人?”

御剑道:“那是个阉官。”说到这两个字,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很是厌恶。

屈方宁奇道:“什么叫阉官?”

御剑这可给他问住了,顿了一顿,才道:“就是……上面是男人,下面是女人。”

屈方宁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心想:“那可是一副怪模样。不知道屈林喜欢不喜欢?”

此时南军盾兵近百,将楚明望及那名宦官护卫其中,宛然是一座小小将台。一名虬髯虎目的副兵马使高声发令,将二人移往阵外。那宦官巍然不动,骂道:“周旺,反了你了!万岁爷的谕令,你敢违背不成!”

那名叫周旺的副使厉声斥道:“李荣恩,你这个不男不女的阉货,给老子闭嘴!”催促楚明望挥动令旗,南军沉凝死板的阵型,终于有了些变化。鬼军在阵内分围合击,一时僵持不下。

御剑冷笑一声,取过他那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长弓,忽然心念一动,道:“宁宁,来!”将弓交到他手里,道:“看看你练成了没有?”

屈方宁头皮发麻,心中暗骂:“怎么这时候考较起箭术来?”只得接过长弓,转身越过他肩头,抽了一支黑镞重箭。见他嘉许地看着自己,咬牙又抽了一支,两支箭杆一并搭在弦上。

御剑这张弓沉重无比,何止千斤?他使尽全力,也没能拉满一半。御剑握住他绷得紧紧的右手,示意他松开手指,将他那枚扳指“铁血”嵌入弓弦,恰入卯榫,严丝合缝。顿时了然,道:“原来这扳指跟这把弓是一对儿。”

御剑道:“嗯。你力气不足,须它助力。”替他将弓满满地拉起,连两端都翘了起来。

屈方宁别无他法,心中默念一声抱歉,屏息凝神,沉心静气,手指一动,一声弦响,两道黑光向南军阵中疾飞而去。周旺见箭光凛冽,大叫一声:“保护主将!”南军盾兵还未及举盾,只听一声极其尖细的惨叫,那宦官李荣恩脑门正中直直地插入一支黑箭,穿透头颅,直没至翎。楚明望在马上却只微微一僵,口鼻忽然流出鲜血,咚地一声,栽下马背。周旺抢上看时,只见一支黑箭,深深透入他心脏。他胸前的革皮重铠,竟已被击得粉碎。

御剑见屈方宁这一箭精妙绝伦,笑赞道:“好孩子!”

南军见主帅、监军同时被人射杀,惊叫高呼,一时大乱。

周旺目眦欲裂,嘶吼道:“何人伤我大将?”

御剑森然道:“凭你也配问我姓名?”左臂搂住屈方宁腰身,右手挥舞“流火”,纵马杀向乱军中。他这杆长枪极热且重,所到之处,七八个南军兵士一并头颅破碎,残肢横飞。一路扫来,如同秋收一般,南军纷纷倒伏,空气之中满是血肉灼烧的焦臭。余下兵卒见了这穷凶极恶的形状,无不魂飞魄散,四散奔逃。御剑高呼一声:“鹤翼!”坎水、兑泽两部翼形张开,将南军退路牢牢封死,尽情宰杀。

屈方宁双目紧闭,紧紧靠在御剑怀中,只听枪声呼呼擦过耳边。御剑只觉他抱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还道他困了,俯身道:“无聊得很罢?”扶正了他身体,让他提着那杆“流火”,笑道:“给你杀几个玩儿!”

这杆枪足有一百四十斤,加上悬空之力,屈方宁哪里能够挥动?一握枪柄,几乎就要向马下跌去。御剑哈哈一笑,伸臂揽住他,将他的手笼罩在枪柄上。那枪柄是一段黑色沉玉,触手微温,不知是甚么材质做成。枪身如此炙热,经年累月,连黄铜、金铁也融尽了,这黑玉却丝毫不损。御剑抱着屈方宁,枪杆挥舞之势丝毫不减,红丝一闪,一枪戳进一名小兵肚腹。那小兵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时还未死透,被烧得凄声惨叫:“妈妈!妈妈!……”

御剑嗤道:“大好男儿,半点骨气也无!”将他烧焦的尸身随手一甩,举目四顾,只见那名副兵马使周旺立在阵尾,赤手空拳,盯着他嘶声道:“千叶鬼王,御剑天荒?”

御剑执枪回马,道:“正是。”

周旺嘎嘎笑了两声,极为嘶哑难听,双目中血丝迸张,一字字道:“我父、我兄、我儿尽亡于你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御剑漠然道:“今天再加上你,你们一家老少,便能在地下团圆了。”

周旺悲声大笑,忽然身形一顿,向后便倒。

御剑不意他死得这般爽快,冷笑一声,便要拨马回阵。

陡然之间,周旺的“尸身”右臂微动,从袖中飞出一道乌光,却是向屈方宁笔直射来。

御剑眉心微蹙,右手流火一动,将乌光在马前劈落。左手独臂开弦、放箭,一气呵成,一支黑箭向周旺劲射,将他“尸身”从地下带得飞了起来,击退约莫丈许,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屈方宁转瞬之间,便见到如此多的精彩,一时还未回神,呆呆道:“将军,那是甚么?”

御剑纵马踏过周旺尸身,枪尖从他臂下挑起一物,冷冷道:“是机关弩箭。贱种南狗,竟想伤你!”

屈方宁接来看时,见是一个黑沉沉的木匣,小巧轻便,可绑在袖口、腕下。匣口有机括,可发射强劲弩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道:“这个能给我么?”

御剑道:“你喜欢就拿去。”长枪一顿,尸身尽碎,肚肠满地。

此际南军几近覆灭,辛然守军正与鬼军一道追杀那些残兵。巴达玛亲王满脸血污,黑裘破烂,金戟上也是伤痕累累,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见御剑横枪立马,冷哼一声,道:“御剑天荒,别以为老子会承你的情!”

御剑笑了一声,长声道:“还没向王爷新婚道喜。是怪我没去喝一杯喜酒么?”

巴达玛嘿然道:“夺妻之仇,此生不忘!”又向辛然守军狠狠盯了一眼,满怀憎恨,旆旗一扬,率领扎伊残部远去。

屈方宁心中一动,想到屈沙尔吾说过之事,想:“原来将军以前的妻子,那位奈弥儿王妃,本来是要嫁给这个人的。”

御剑浑不以为意,见屈方宁面具歪得几乎掉了下来,替他正了正。辛然守军队长此时也上前拜见,极赞千叶义道,又力邀御剑进城一坐。什察尔城城主亦亲迎出来,只得应允。

片刻,什察尔城主帐大摆宴席,将御剑迎上贵宾位。主客尽欢,其乐融融。

辛然队长笑问:“今日将军怀中,脸覆银面具,一箭分击南军两名头领者,是谁?”

御剑微微一笑,道:“鬼王座前,自然是我家的小鬼了。”

众人哄叫道:“小鬼骁勇如此,怎能不让我们见见?”

御剑但笑不语。鬼军坎水部统帅巴尔虎酒兴正酣,因而也大着胆子笑道:“想得美!我们将军不知道多么宝贝他,平时都藏得牢牢的,朝夕相对,共同卧起……”见御剑冷冷向自己瞥来,连忙招认:“将军饶命!这都是巫侍卫长说的!”

御剑森森道:“好啊,看老子回去炮制他。”

巫木旗正在城下检点战利品,不觉打了好几个喷嚏。

辛然一听这份因缘,越发起哄要看了。御剑笑道:“你们这是跟我对付上了!”向帐后唤道:“小鬼,出来!”

屈方宁本来躲在壁室后,听外面的人闹哄哄地要见自己,十分不好意思。见御剑呼唤,只得将银面具推到额上,披着那件白貂裘出来,向众人行礼。

大家一看,居然是这么一个年幼俊美的少年,不禁大声喝彩,立刻就有要上来敬酒的。

御剑挡道:“他不会喝酒,有酒对我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

立刻被城主取笑了:“将军真是关怀备至,就不知道是爱将呢,还是宠‘儿’?”

御剑一笑,瞥了一眼屈方宁,却见他靠在角落,打了个手势:“两个都不是!”

城主脚边一名斟酒的侍妾忽问:“敢问鬼王将军,方才那个少年,可是贵国今年秋场大会之优胜者?”

御剑微讶道:“何以见得?”

侍妾道:“听说这位少年英雄箭术无双,又英俊无俦,兼之年纪极轻,不过十五六岁。除此之外,不敢做第二人想。”

御剑笑道:“好大的名声!连这儿也传遍了么?”

侍妾微微笑道:“贵国早有歌谣传唱。”随即念道:“‘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

垂鞭是草原上独有的求爱之举:男子纵马越过少女,突然回马投鞭,女如有意,便伸手拉住鞭尾,任男子将其卷上马背,两人遂一骑远去,永为欢好。屈方宁在秋场大会上一举击败必王子,少女们爱慕他的勇武,连王妃也不放在眼里了。

御剑听了,正要取笑他几句,转头一看,屈方宁裹着貂裘,已靠墙睡着了。他被御剑匆匆抱上马,连靴子也来不及穿,此时伸直了腿,露出一只穿着薄薄布袜的脚。袜子的短口中,那两枚金铃儿正挂在他纤细的足踝上。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异样,不知究竟是自豪骄傲,还是疼爱怜惜。

幸而城主、队长随即上前祝酒,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这一瞬间奇异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身下颠簸晃动,想是还在马上。身上却是暖和得很,被御剑连腿一起曲抱在怀里,连足尖都是暖融融的。即开口叫了一声:“将军。”

御剑应了一声,道:“马上就到了。”

他看了一眼天色,见东方已是一抹微白。揉了揉眼睛,睡意未消,从御剑怀里钻出来,双眼迷蒙,无意识地盯着他的獠牙鬼面具。

御剑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看着他,示意:“嗯?”

屈方宁伸手抚摸他面具,道:“将军,你的脸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遮起来?”

御剑把他的手放回去,道:“因我天生目力异于常人,可望远一倍有余,又可暗中视物。平地夜战,这双眼睛最是要紧。没奈何,只得遮一遮了。”

只听巫木旗在后粗豪笑道:“小锡尔,他诳你的!什么眼睛!跟你说,将军他少年的时候,长得太过英俊,两军对垒之时,敌军将领常有出言不逊的……啊!”长声惨叫,想是被御剑捅了一枪。

御剑收回枪,若无其事地向屈方宁道:“不听他的。”

屈方宁亦肃然道:“嗯,我不听。”

但他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全是笑意。御剑将流火往巫木旗一扔,就把手探进来冰他。屈方宁给他冰了几把,全身乱动,笑得抱着他的脖子求饶:“忘记了,全都忘记了!”御剑一问:“忘记什么了?”立刻又笑得不能说话。

御剑作势又要探手进来,见鬼城近在眼前,哨兵林立,只得放过他了。

屈方宁眼尖,瞥到城门口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却是回伯见他一夜未归,来此寻觅。哨兵不懂得他的手语,因此也无从得知,只能在门口等候。

御剑只听他欢然叫了一声:“回伯!”怀中一空,屈方宁已下马奔去。回伯又惊喜又怪责,连打手势,想是问他一晚上去哪儿了。屈方宁整个人扑在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认真解释,完全就是在撒娇耍赖。

御剑驱马缓步走过他身边,将那件银白貂裘扔向他,道:“一会儿我叫人把你衣服送来。”

屈方宁抱着貂裘,仰头道:“我晚上再来拿好啦!”

御剑点了点头,纵马走向城门。回伯深深弓腰,向他行礼。

只听背后一阵响动,屈方宁趴到了回伯背上,用貂裘将二人一起裹住。回伯背着他,试着托了托,缓缓走向屈王爷家的领地。

御剑驻马看了一会儿,这才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

屈方宁在回伯肩窝埋了良久,才瓮瓮地问:

“回伯,你杀过族人没有?”

回伯停顿了一步,又缓缓向前走去。屈方宁亦重新埋首在他肩上,不再言语。

不觉又是大半月过去,算来南下之日已近。屈林一日练剑之时,闲谈起小亭郁,笑言兔采公主近日着人传信,打听他家中琐事。不知是替闺中女伴搭桥牵线,还是自己动了心思,想当一当这个西军的少夫人。

屈方宁听得新奇,道:“小将军要成亲了?”

屈林靠在墙边,手腕急转,练着那攒刺之术,闻言冷笑一声,道:“我表哥那个人,病得不见天日,腿又是那个模样,也不知下面能不能硬起来!居然有人看中他,也真是眼光独特。”短剑挥出,将一根绸带斩成寸许长的数段。

屈方宁随口道:“能的。”

屈林怪道:“你怎么知道?”

屈方宁嘴角一挑,却不回答。心想:“他要是成亲,我的咒语可就失效了。”

屈林也不甚关心,随手破着那绸带,道:“我龙必最近很是暴躁,你又不在眼前。你猜这个麻烦,最后会找到谁头上?”

屈方宁眼光一动,垂下了睫毛。一转身,却将那枚从周旺尸身上取得的机关弩箭送到桑舌手上,让她抽空交给小亭郁。

临行前日,御剑又教他“连珠”之术。此术须连续射击、如线串珠,讲究的是快、准、密、急,不给人喘息之机。御剑起手示范,十箭连发,黑光蜿蜒而出,首尾相接,宛如一条黑色长龙,其间竟无接续痕迹。屈方宁牛刀小试,却也颇为像样。他苦练天罗掌法八年,倒有七年半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此刻要的正是这份起落如飞的手速,真真是游刃有余、正中下怀!不到片刻,二连矢已练得纯熟,二箭飞出,浑然一体,全然不能分清先后了。御剑刚回帐倒了杯酒,转头一看,大为意外,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的手折了。屈方宁立刻把戴着银丝手套的手伸到他面前,还胆大妄为地催促:“你折!”马上被冰了好几下,遂再也不敢了。

入帐歇息时,御剑又逗他道:“南人沿街挑卖物事,多半爱作一个‘射枚’之戏。到时咱们一路衣食取用,就全靠你这把弓了。”

屈方宁老实地点着头,道:“好。我保证箭无虚发,绝不失手。不知将军喜欢吃甚么,肉脯还是酥馕?”一说到吃的东西,忍不住吸了口口水。

御剑强忍笑意,道:“都行,你弄什么来我都爱吃。”见他馋得厉害,把手中酒碗凑过去喂了他一口。

屈方宁喝了这口酒,正是小酌怡情,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拍拍胸口,又托着脸看着他。

御剑举碗示意:“还要?”

屈方宁摇一下头,道:“将军,咱们去江南,真是玩儿吗?”

御剑自己也喝了一口,闻言道:“你小孩儿当然是去玩儿了。”

屈方宁忙问:“那你陪我玩儿吗?”

御剑捏了他一把,道:“我们大人可是忙得很,哪有你这么无忧无虑?”

屈方宁立刻坐正了,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示意自己也是个大人了。

御剑陡然伸臂把他一揽,直搂入怀里,笑道:“小猴子还敢装大人!”

屈方宁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在他胸前,鼻梁撞得好不疼痛,索性就在他腿上跨坐下来,面对他仰起脸,一边揉着鼻梁,一边瓮声道:“我说真的呢!”

御剑这才笑道:“好罢,说真的。也没甚么大事!见几个人,偷一件东西罢了。”

屈方宁奇道:“偷东西?”目光中全是惊奇,实不知这世上还有甚么珍贵物事,竟是这位人物也得不到手,要动用这个鸡鸣狗盗的偷字。

御剑道:“嗯。你可记得从央轻取来的蚕母?明年开春,这青蚕便能繁衍千万、吐丝结茧了。原丝一文不值,唯有织成绫、罗、绸、缎,才可贩卖贸易。这手艺非我族所擅,缫丝绞纺,绾煮穿喂,少不得要借些外力。南朝于此一道,浸淫千年,可谓精绝。咱们这趟南下,便是要取来这江南织造之法了。”

屈方宁也不太懂得,胡乱点点头,道:“原来是去取纺布做衣服的法子。”想了一想,又道:“将军,其实也不必偷。南人怕你怕得厉害,只要跟他们说一声,不就乖乖送来了么?”

御剑道:“我们暗中取来,不欲其知晓。南人若有了防备,行事便有诸多不便。”见他仍是迷惑不解,继道:“千叶物产不丰,多年来以战养国,财力虚耗,民生多怨。倘若织造之术在手,那便是生财的黄金法门。大家和和气气赚钱,你说好不好?咱们可不能一直打仗啊。”

屈方宁听他说到最后一句,突然之间,胸中涌出一阵莫可名状的狂喜,情不自禁的便想抱住他。一时之间,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我为什么这样高兴?”

御剑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光甚是奇特,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怎么,你喜欢打仗?”

屈方宁道:“不是的。”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他脸上碰了碰。

御剑自从什察尔城那夜被他窥知了真面目,在他面前也乐得摘去面具,此刻只觉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脸上摩挲,问道:“嗯?”

屈方宁仰头定定地看着他,道:“管那江南织造术的官儿,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御剑大概猜到他要说甚么,抱住了他的背。

果听得屈方宁沙沙地说:“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只要被将军这么看着,再深深地说一句:‘给我!’一准丢盔弃甲,什么也献给了你。说不定连丈夫小孩也不要了,就巴巴地跟你回千叶了。”

御剑见他眼睛又黑又亮,闪闪地望着自己,也不禁低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别人中意的是俊俏少年,一见了你,就心花怒放,非把你留下不可!”

屈方宁笑嘻嘻道:“你会肯吗?”

御剑见他笑得甚为得意,道:“老子巴不得!”就伸手去冰他。可惜在帐内坐得太久,手也不怎么冰,因为屈方宁也不太怕,抱着他笑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停了下来,喜道:“咱们去偷东西,那不是正跌到我车二哥饭碗里?”

御剑见识过他这位神偷二哥的风采,其时心情正是舒畅,道:“带上他也无妨。”

屈方宁拍手笑道:“太好啦!自从他知道我要去江南,每天在我耳边都要念上几百次,叫我给他带宝贝回来,要十件!我差点给他念吐了!”

御剑笑道:“这有何难?”一指山后库房,道:“那里多得是,你去挑罢!”

屈方宁谨慎地确认:“十件?”

御剑拉过狼头椅,往后一仰,扬手道:“拿得动都是你的。”

屈方宁生怕他反悔,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奔向那座黑沉沉、毫不起眼的库房。这库房似乎也不怎么要紧,连帐门铜钮中的搭栓都没栓上,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陡然之间,眼前光芒闪耀。屈方宁一步也没迈开,便生生僵直在门口,再也不能动弹。

这库房之中,赫然堆满了千百件奇珍异宝。放眼望去,明珠翡翠,水晶玉马,金身佛像,如意珊瑚……更有古玩、书画、屏风、瓷器不计其数,还有些见也没见过、名字都叫不出的宝物。整个库房华光四溢,暗香浮动,宛然就是一座巨大的藏宝窟。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从宝物堆中走过。只见一株红光暗昧的珊瑚树矗立一旁,几乎跟他差不多高,繁枝交错,每一条都有手腕粗细。又见一张白玉围椅上横七竖八,放着黄澄澄的如来、观音,西天诸佛,无不纤毫毕现,宝相庄严,却堆在这里蒙尘落灰。地上又置翡翠玉马,他曾在屈王爷家见过一匹,飞骏雄姿,有真马一半大小,似乎是滇南王所赠。屈沙尔吾爱不释手,放在正厅座椅旁,日夜摩挲,马身都被他抚润了。御剑这库房中却有八匹之多,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比屈王爷家的不知珍贵了多少倍,却漫不经心地丢在这里,更有一两匹倒伏在地,无人扶起,如同别人家不要的烂碗、破布一般。他原以为屈王爷已经是到了顶的富贵,今天这么一看,简直连中等之家也算不上,几乎就是贫民了!

他赞叹艳羡了好一会儿,见库房西侧一角停着一座庞然大物,四四方方,用深黑色的绸布端端正正地遮了起来。他心念一动,移了过去,伸手一拉,那黑绸便轻轻滑落下来,七八颗浑圆的珠子也随之滚落。

刹那间,一片浓烈的珠光荡漾开来,照得库房中如同白昼。他眯着眼睛适应了片刻,才勉强看清眼前之物。

那是一座漆黑的马车,四面厢壁之上,镶满了星光般闪耀的明珠。

他心想:“那位美丽的王妃,就是坐着这部车子,来嫁给他的。”

忽然心中浮现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去这车子里看一眼。当下轻轻一跃,跳上了舆驾。其上张着一把铜骨圆伞,想来那驱车之人也是很有身份的。他小心地避过伞骨,站了起来。见车顶上一线光芒吐露,正中心是数枚鸽蛋大小的明珠,底座呈莲花状盛开,制作得极为小巧精致。珍珠可在底座上灵活转动,一点儿也没有损坏,也因此多少脱落了一些。

他拉开半敞的黒木车门,只见车里宽敞之极,坐二十个人也不嫌拥挤。地下铺着厚厚一层金丝绒毯,不知被甚么香料熏染过,浮着一种低沉的幽香。

他靠在车门一侧,划着毯面上金齿的花纹,痴痴出神。

忽听得门口一人笑道:“怎么这么久?挑花眼了么?”

抬头一看,御剑高大的身影,正穿过浮动的珠光宝气,向他走来。

他犹自沉浸在想象中,问道:“将军,这就是你迎娶奈王妃的马车么?”

御剑停在他面前,道:“是啊。”

屈方宁看着他被珠光映照的英俊面孔,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念她?”

话一出口,不禁有些后悔。以自己现时的身份,这一句话着实问得有些唐突了。

御剑似乎也没有想到他有此一问,怔了怔,才道:“还好。”伸手向他,淡淡道:“人已经死了,想与不想,有什么差别?”

屈方宁嘴唇一动,想问一句话,又忍了下来,接住他的手,嘻嘻笑道:“将军,你这马车真是威风气派!你以后要是再迎亲,一定要让我来驾车!”

御剑目光一动,本来想说:“你还是乖乖坐在车里,比较合适。”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变成:“孩子话。我哪儿还能再娶?你这个车夫当不成了。”一伸手,将他抱了下来。

于是第二天清晨,便各自怀着没有说出口的话,奔向了冬意未消的江南。

暮春三月,杏花烟雨楼。

正是天晓诸人入市之时,沿街的青石板桥两旁,全是吆喝叫卖的摊贩,油布摊子直摆到桥面中间,放眼一看,满地菜皮包子、油煎卷饼、蒸糕、银卷,造成一种俯拾皆是的气象。兜里有几个钱的人,往这桥上一走,简直有一种富甲天下的感觉,顿时腰也挺直了,派头也上来了。有长衫的,必须用手把衫子的一边提着,露出黑布鞋的一个雪白的衲底来。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很有学问、很有身份的官绅老爷了。就连穿草鞋、黄犊裤的粗人,在这繁华的集市里,也分外拘谨了一点,甚至于有一些点头哈腰,把昨天夜里打老婆、打孩子的气魄,全都收起来了。桥边的护栏,雕着许许多多的图画,有的是囊萤夜读,有的是凿壁偷光,可见地方上的县官也是一位文雅、向学的人。栏板前放着大大小小的箩筐、竹箕,贩卖的是时令鲜果、各色菜蔬。他们倒是不急不忙,因为早晨一过,包子、卷饼这些东西,就没有人买了。而桃子、杏子、李子,谁不爱吃呢?谁一天不买几个吃呢?更有些心思活泼的,干脆挑起了一面旗皤,上面绘着十二生肖,每个生肖身上都打着一个泡钉。他自己手上戴着一把竹圈儿,谁能把竹圈儿套在泡钉上,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子、杏子。这奖励也不尽相同,比如套中猪,只能得四枚杏子。而龙就大不相同,万一要是套中了,可以拿八个桃子、八个杏子。别人听了这样的好处,立刻都一窝蜂的去套龙,但又岂是那么好套中的,一会儿工夫,全部都铩羽而归。再问他要竹圈儿,可就是要钱的了,不是白给的了。这竹圈儿也不便宜,一个就要两枚大钱。有些人禁不住这种空手套白狼的诱惑,套了一次,又要一次,到最后虽然多少拿到了一些杏子,但总觉得心里不是味儿。回去的路上一细想:哎呀!一斤杏子本来不是只要十文钱吗?这不是吃了大亏吗?但这个亏也没地方说理,谁让你贪这个便宜呢?只得自认倒霉。而这个卖东西的人,就不用说多么高兴了。因为他大钱赚了满满一贯,桃子、杏子还是摆得岗尖岗尖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少了。回去之后,连一向泼悍的妻子,都一叠声地称赞他能干。因此第二天也兴冲冲地挑了那旗子来,一张嘴就吆喝起来:“走过路过您瞅一眼勒!桃杏儿白给不要钱勒!……”

但今天他就没有那么如意了。有一个脏兮兮的、烦人的毛头孩子,总在他的挑子前鬼鬼祟祟地出没。好好盯着他吧,他就把手放在口里,屁股冲着挑子,表示自己是很清白的。等他一转身给别人竹圈的当儿,立刻伸手抓起两个大杏子,使劲往口里塞着。等他收了钱回头一看,早吃得只剩一枚核了。这下可着了恼了,拔脚就追,小孩儿立刻跑了。他也不敢追太远,挑子还在原地呢!只得又悻悻地回来。一会儿回头再看,差点气死了!那小孩儿居然也回来了,正又偷偷摸他的杏子呢!见他怒冲冲地望着,还傻呵呵地笑了两声。他更生气了,抓起几个烂桃子、杏子核,就向这可恨的小贼扔去。小贼连忙抱头鼠窜,四处寻找着行人躲避。慌慌忙忙,见一个穿着黑绸衫的男人正坐在一个伞摊旁边,肩背雄阔,马上一拐腿,躲到这男人后面去了。卖桃杏的苦主兀自还不住手,没提防,半边烂桃子砸中了这男人的裤腿,立刻溅出一片腻腻的汁水,把人家的绸裤弄脏了。

苦主一看,可傻眼了。这绸子的衣衫,连自己女儿出嫁也没有穿过,那是多么有钱的人家,才能随随便便穿着在大街上晃荡呢!他如果要自己赔,卖一年杏子也不够赔的。这是万万不能够怠慢的,立刻上前赔笑作揖,又拿袖子殷勤地替他抹着裤腿。这男人倒也好说话,见他的脏袖口使劲给自己擦着,那片桃子汁越发腌臜了,也不生气,只说了声:“无妨的。”

苦主感激涕零地回去卖圈儿了,临走还特意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位爷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坐在那里威风凛凛,就是戏台上的楚霸王、庙里的关二爷,也没有这样的气概。这能是跟他计较一件衣衫、一个烂桃子的人吗?

那小孩儿见他走了,还赖着不出来,哼哧哼哧地在那男人背后,吃自己的手指,大约手上还有些杏子的甜味。那男人一伸手,把他提了起来。

这男人胸阔手长,这么一提,跟一个大老虎抓着一只小鸡崽似的。那小孩儿身在半空,不但不怕,反而尖声大笑起来,似乎没有玩过这么新鲜的游戏。这男人把他往上一抛,又抓住了他的腰。他的手掌也是十分宽大,一只手就把小孩儿的腰扣住了。小孩儿更高兴了,在空中伸出手,啪啪啪,大声鼓起掌来了。

临街的酒楼上,一个淡黄衫子、腰悬长剑的少年,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看得有趣,连木桌对面六师兄跟自己说话也没听见。

六师兄杨晏还在那里自言自语:

“……人言不堪,传到师父耳朵里,更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了!小师弟,你还是早早回山,亲自向师父禀报为好。小师弟?小师弟?……朱靖师弟!”

这才回过神来,迷茫地问了一句:“师兄,你在跟谁说话?”

杨晏哭笑不得,道:“我跟呆子说话!”举箸一点,一招“清光翠重”向他面门指去,箸尖微微回拨,似欲将他目光引回。朱靖全不思索,茶碗一横,以一招“天台晓月”拆解。他师兄弟之间常年切磋、喂招,彼此熟极而流。只听一声清响,杨晏的箸尖轻轻碰在他茶碗边沿,连碗中的茶水也未溅出一滴。

杨晏怪道:“还好,没变成呆子。”收回竹箸,吃起面前一碗香菇鸡丝面来。

朱靖歉然道:“我方才走了神,着实没有听到。”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嘴边全是油光,担心道:“师兄,进食须缓,要细嚼慢咽才好。”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以便他饭后消食解腻。

杨晏吸溜着面条,含混道:“小师弟,你说话越来越像师父了,也是一般的婆婆妈妈,唠唠叨叨。”

朱靖听了这八字评语,也不禁笑了出来,随即又正色道:“师父以豪爽利落、不输男子之风闻名江湖,未必喜欢你这样指摘她。”又问:“方才师兄让我禀报甚么?”

杨晏一口面还挂在嘴里,竹箸胡乱扬了扬,示意一会再说。正巧一个店伴打扮的小姑娘端着一个漆盘从楼梯上砰砰砰地走上来,声震屋宇,地动山摇,似乎有着一肚子的脾气。一停脚,没好气地问:“谁点的皮蛋瘦肉粥?”

朱靖忙招手道:“是我。”

那小姑娘怒气冲冲地一回头,一看见朱靖的脸,顿时气也没有了,走路也不震了,将他的粥摆在桌上,不自然地说了一声:“来、来了。”

朱靖道:“多谢姑娘。”见那粥色泽素白,望之食欲全无,问道:“柜上可有荠菜丝儿么?可否有劳姑娘给我盛一碟来?”

小姑娘手绞着围兜边,结巴道:“有,有。我这就给你去拿!”一转身,风一样快地下去了。

朱靖正要叮嘱一句:“姑娘走慢些不妨。”见人背影也没有了,只得作罢。

杨晏见了,忍不住啧啧笑道:“下山前师父她老人家曾嘱咐我:‘你朱师弟性子温文,守礼自律,绝不会跟人寻衅生事。只有一件我放心不下,就是他模样生得太过俊美,又是青春年少,保不得有一些不知廉耻的邪教妖女,对他投怀献媚,毁他清名令誉。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孩子的品性,我是十分信得过的。就怕那些邪魔外道欺他少不更事,甚么下九流的手段也使了出来,鬼蜮伎俩,防不胜防……’”见他一碗粥中清清白白,皮蛋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三五块,瘦肉更只有两三丝,便将自己碗中的鸡丝夹了几条给他。

朱靖合手道:“多谢师兄。”又道:“我初入江湖,师父自然有些放心不下。不过我对别人客气一些,想来别人也不好意思对我动手。再说,有‘铁蛟’杨师兄你在旁坐镇,谁会不知好歹地上来招惹?”

杨晏摇手道:“师兄没你说的这么厉害,头一个就没把你那个诨号挡下来。”

他师兄弟几人均师出九华派西宗掌门人、“飞花点翠”崔玉梅门下,自大弟子周默以下,人人在江湖上皆颇有侠名,绰号也是非常威武响亮:“银驹”周默、“金鹏”宗言、“铁蛟”杨晏等等,一听就是金戈铁马,快意酣畅的江湖子弟。独独朱靖这名最小的弟子,因长相美丽,性子斯文,一入江湖,便得了个“玉麒麟”的雅号。别人一听,就可想而知,是一位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的美少年。至于功夫高低,行侠仗义,那统统要放到他长相之后了。杨晏大是不满,却堵不住悠悠之口。更有些正邪之间的门派,师姊妹几个一说,特意巴巴地跑来看这位美少年。一见之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掩袖嬉笑,一边还说些甚么“小老四,师姊没骗你罢?”“玉麒麟之名,果不虚传!”之类的话。杨晏上前阻拦,还要被别人伶牙俐齿地挤兑:“你师弟长这么好看,我们看看怎么了?还能看少他一块肉吗?……你们九华派怎么的?名门正派就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吗?”反而变成他不讲道理了。

朱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反而劝慰他:“都是江湖朋友抬爱,喜欢便由他们叫好啦!又不曾折损了甚么,师兄莫要放在心上。”

杨晏竹箸一停,瞅着他笑道:“那江州的梅花、庆州的白象,也没折损了什么?”

朱靖一呆,抬起头来。杨晏嘿地一笑,道:“师父万万没有想到,你这一趟下山,惹上的不是甚么无耻的妖女,却是个断袖的王爷……”见楼上有人上来,便住口不说了。

朱靖见他形容古怪,不好意思道:“看来师兄是要笑我一辈子了。”只听一声钝响,一个酱盘摆到了二人之间,鲜绿爽脆的荠菜丝儿高高地堆了一盘,乍一看,简直是一道正菜了。

杨晏见他起身客客气气地道谢,半晌才把那满脸通红的小姑娘送下去。这才叹气道:“小师弟,你就是这么一个温温吞吞的性子,那晋王梁惜才会对你穷追不舍。要是我啊,哼哼,一刀剜掉他的贼眼珠,再一钩割断他的狗腿子,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纠缠!”

朱靖听他说得甚是凶残,思忖了一下,认真道:“师兄,无故伤人肢体,不是侠义道所为。何况这位小王爷除了行事张扬了些、缠人了些,也没有别的不是。再说,别人一直客客气气的,只说要跟我交朋友,可没说要断……什么袖啊。”

杨晏怪道:“交朋友?你在江州随口提了一句‘明儿就见不着这梅花了’,第二天,他就遣人运来万枝白梅,给你活活造了一个梅园;前一阵你过生日的时候,这小子整整送来十头白象,把个庆州弄得万人空巷!你一打尖、住店,早早地就把钞会了;十几个捕快、侍卫,天天追着你,给你送红叶诗、方胜儿!谁是这么交朋友的?”

朱靖怔了怔,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师兄你这么一说,是有些让人害臊。尤其是这十几位侍卫大哥,身手既高,眼力也好,常常在大街上齐刷刷排成两列,朝我跪地行礼,着实叫人无地自容。”

杨晏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你明白就好。这种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最不讲甚么礼义廉耻,甚么混账事都干得出来。养小倌、捧戏子还不算,连身家清白的江湖子弟,他也敢打这些肮脏主意!任他怎么花样百出,你都只当没有看见。他花了偌大心力,就是为了诱骗你入他觳中,害得你为世人不齿,身败名裂。”

这几句话他说得甚是郑重,朱靖也肃然正坐,道:“谨遵师兄教诲。”他自幼长于九华山上,从未出门一步,连男女之情也不懂得,对龙阳一道,更是一无所知。只知这断袖一事,十分凶险,乃是一头与魔教齐名的洪水猛兽,大大的不妙,万万不能招惹了一点。师兄既然说不能断,那肯定是不能断的。

杨晏又道:“可恨这个姓梁的,仗着我们不好跟朝廷里的人动手,对你死缠烂打,弄得天下皆知。江湖上人多口杂,这要是传到师父耳朵里,她老人家一怒之下,惩戒于你,如何是好?”长长叹了一口气,甚是忧虑。

朱靖奇道:“他缠他的,我又不曾理会,既没收过他一件东西,也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师父为什么要惩戒我?”

杨晏见他一派天真,心中甚是不好受,想:“江湖上众口铄金,人心可畏之处,我这小师弟哪里懂得?这天杀的狗王爷,怎么就盯上了他?”只恨魔教人才凋零,没出几个妖艳的美少年,以致自家师弟遭此横祸。即摇头道:“不是师父要迁怒你,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了两声,便说不下去了。

朱靖安慰他道:“师兄莫要为我担忧,师父侠骨仁心,必能明辨是非。”

杨晏心道:“要是师父怪罪下来,我拼得自己名声不要,也要替小师弟辩驳清白。”当下故意打个哈哈,道:“我不担忧!有甚么可担忧的?万一师父真的把你绑上了,也可以请东山上那位师伯来为你求情嘛!他是师父的师兄,对你又是另眼相看,肯定不忍心你在思过堂黑咕隆咚的地牢里受苦。”

朱靖“啊”了一声,道:“你说柳师伯吗?我可有许久没见过他了。”

杨晏笑道:“下山之后就没聆听过他老人家的清奏,思念得紧罢?”

朱靖立刻点头道:“思念得紧!”又忙问:“我们甚么时候回去?”

杨晏见他憨态可掬,笑了出来。

二人所说的这位柳师伯,便是九华派东宗掌门人柳云歌了。这位师伯开宗立户,却一个门人弟子也无,整日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东山之上。入夜之时,常听一道清远悠扬的笛声,从山涧中婉转暗飞而出。这笛声缥缈、空灵,遗世独立,飘飘若仙,不沾一分人间烟火气,闻者无不欣然忘俗。来往朝拜的香客,往往将之当成了佛国梵音,竟有些愚夫愚妇向其顶礼膜拜的。西宗弟子练功闲暇时谈起,都疑是仙人下世。崔玉梅在旁打坐,双目微暝,淡淡说了一句:“柳师兄十四年前便以一支七孔玉笛名动江湖,人称‘灵音妙仙’。他的曲子,原不是人间之物。”众弟子赞叹无已,遥想这位柳师伯十四年前衣袂飘飘、玉笛横挥的灵妙身姿,不禁悠然神往。惟独朱靖捧颊听了几夜,却向人道:“这声音空空荡荡,好似缺了一半。”过得几天,柳云歌便着人传信,要他去东山“坐坐”。自大师兄周默以下,众师兄弟无不为之捏了一把冷汗。起行之时,众人一直送到山脚,执手相看泪眼,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之悲壮。听说平时最冷傲的二师姐杨采和,夜里还偷偷掉了几滴眼泪。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就手足完好、神清气爽地回来了,立刻被按在门口,打了一顿屁股……

杨晏忆及此事,好奇起来,问道:“小师弟,柳师伯长什么模样?他的成名绝学‘折柳绿波手’,有没有偷偷传授几路给你?”

朱靖摇了摇头,道:“没有。柳师伯为我抚了一支古琴的曲子。”

杨晏讶然道:“琴?不是笛子么?”

朱靖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呆呆地想着那天晚上的情景。

柳云歌一见他,就微笑着问:“你就是那个说我的曲子缺了一半的孩子?”

朱靖小声道:“正是弟子。”心中惴惴,不知自己的胡乱评点,是否得罪了这位高来高去、与世隔绝的师伯。

柳云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耳朵很尖呀!”

他的神态话语随性率意,甚至比崔玉梅还平易近人得多,完全不是平时他师兄弟所想象的、冷漠不近人情的样子。朱靖跟他说了几句话,惧意渐去。

柳云歌给他斟了一杯茶,又从一张矮几下抱出一张弦月状的古琴来,温和地说:“我给你弹首曲子罢!”

他忙放下茶盏,想说一句“恭聆师伯雅奏”。柳云歌朝他“嘘”了一声,十指微动,弹奏起来。

他见那张琴黑沉沉的不大起眼,琴弦却显得特别繁密,恐怕不在四五十根以下。他心想:“这么多的弦,两只手怎么弹得过来?”

目光转到柳云歌清隽的面孔上,又想:“师兄们全都猜错啦。甚么白须飘飘、仙风道骨?一个也没有的。我瞧这位师伯不过四十岁年纪,哪有他们说的那么老。”

抿了一口茶,只觉入口甚苦,甚是涩口。见那茶汤色泽深黄,想来茶叶也不是甚么天台云雾、东崖雀舌,大概就是乡下人自己家采制的粗茶了。

再环顾四周,只见举室苍然,四壁空空,一样像样的器物也没有,床上的被褥都已经十分老旧,有的连内里的棉花都露了出来。

他心中一酸,便想把师姐缝给自己的新被子给他送来。

柳云歌见他心思不属,轮指一拨,急音密雨,将他目光拉了回来。这才收起心神,专心聆听。

杨晏道:“抚琴原是古今第一雅事,柳师伯又是这么一位不染凡尘的人物,想来这曲子也高雅清妙得紧了。”

朱靖脸现迷茫之色,道:“不是这样的。”

只听那琴声激昂高亢,繁密处似铁马冰河,高越处如一览众山,偶有低徊,也似龙吟浅水,伺机拔天飞去。朱靖听在耳中,只觉壮怀激烈,斗志昂然,似乎天地玄黄,上古诸仙,皆要劈山让道;八荒六合,万物众生,尽当俯首称臣。一颗心在胸腔里几乎熊熊燃烧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大干一番事业。

柳云歌见他满心兴奋,脸上大有跃跃欲试之色,微不可闻地苦笑一声,几个变调,琴音又转回了他平日所奏的模样。深幽,空远,好似一些曾经爱恨彻骨、最后却归于寂然的往事,又似一声来自无尽夜空中、遥不可知的叹息。

曲终收拨之际,天阙沉沉,长夜未央。一声空响,月满东山。

杨晏问道:“你呢?”

朱靖臊红了脸,小声道:“我……我睡着了。”

这琴声如细语低诉,听了一会儿,只觉身困眼乏,便止不住沉沉睡去。依稀只听见柳云歌自言自语道:“君山风露成绝响,不见人间秋月长。”替他盖上一张棉被,抱琴而去。

杨晏啧啧道:“柳师伯对你当真不错。你说之后自觉武功大进,也是拜师伯所赐么?”

朱靖用力点了点头。他自此夜之后,常觉身轻若虚,行走奔跑,都比平时快了许多。一招发出,往往剑在意先,经常一道精妙之极的剑招已经落在敌人身上,自己却没有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纵跃闪避,更是轻捷了不少,有时甚至怀疑对手故意相让,否则一招招何至于发得如是之慢?想来再过几年,必有大成。

杨晏对这个小师弟甚是疼爱,丝毫不觉嫉恨,反而替他欢喜,笑道:“妙得很哪!最好能不知不觉发出一剑,把那个姓梁的捅个对穿才好!”见他一碗粥已经喝尽,便下楼去会钞。

朱靖收拾包裹长剑,准备下楼,忍不住从窗口看了一眼。只见早市渐散,人声沸腾,往来之客,密密如湖中鱼。那偷杏儿的小孩手舞足蹈,却是偷了一个竹圈儿,拽着那黑衫男人的衣袖,让他投枚。那男人既不理会,也不甩开,反正小孩儿也拉他不动,只当没这回事。

朱靖不禁一乐,心想:“这人个子这么大,脾气倒好。”

下楼一看,却不见师兄杨晏的身影。四面一望,全无相似之人。问询掌柜,只是摇头不知。

当下心中奇怪,想:“这一会儿工夫,师兄到哪儿去了?”

却不知杨晏刚下楼梯口,掌柜便上前告知,已有人为他们付过账了。他还道是晋王梁惜又来讨好,骂道:“狗东西死性不改!”不料掌柜支支吾吾,道付账者是一位头陀,自称普陀山南海派弟子,说今天这个东道,是他南海派慈悲为怀,送九华弟子临行的一碗……饭食。杨晏听他吞吞吐吐,厉声质问:“甚么饭食?”掌柜哆哆嗦嗦,瞟着他脸色,退到一丈开外,才颤巍巍说出“断头饭”三字。杨晏大怒,出门一看,西边巷口一个头陀背影一闪即没,当下不及思索,运起九华派独门轻功“雪浪三叠”,提气急追。料得小师弟在此无虞,那也不必知会了。掌柜的见他如此凶神恶煞,如何敢再跟朱靖提一个字?

朱靖抱剑等了片刻,不见师兄回来,左右无事,便往那青石板桥上行去。刚到桥下,便听得那黑衫男子皱眉道:“你这圈儿来得不干不净,是个赃物。我岂能跟你同流合污,干这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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