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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垂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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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代王寿辰将至,车宝赤以此为由头,大宴四方。御剑埋头喝着闷酒,任一众贵族将领觥筹交错,吆三喝四,一个人置身事外,恍如不见。众人商量着给大王送礼之事,一开始还算正经讨论,几杯酒下肚,嘴里就跑起了马。车宝赤搂着的尔敦,醉眼迷蒙,扯开嗓子叫道:“金银财宝,哪有女人有意思?跟你们说,我安代哥哥,没别的癖好,就是爱那些……呃!大肚子的女人。肚子越大,他越欢喜!大肚子的女奴,呃,你们有没有!交出来!给我……呃,保管。”

的尔敦挥手扇着他的酒嗝,皱眉道:“王后够操心的了,你别给她添事!”

车宝赤打了个大嗝,扫兴道:“想起来了,你是我王后嫂嫂的……哥哥。你不算!兀良,你、你说。”

郭兀良哪会跟他胡闹,正色道:“红哥,奴隶虽然身份低贱,也有骨肉亲情,你……”

话还没有说完,车宝赤哇哇乱叫,命身边侍女捂住自己耳朵。郭兀良只得向御剑道:“天哥,你说说他。”

御剑神思恍惚,闻声也不知其意,示意“嗯?”

车宝赤啧道:“你问他!他对他那位王妃夫人,不知多么情深意重。我数数,一年、两年,真神啊!三年没碰过女人!”忽又语重心长道:“御剑,听哥一句,人生一世,凡事想开点,女人嘛!不就是那么回事?……”一头栽倒,干呕起来。

御剑给他拍了几下,嗤笑道:“你还知道情深意重?”

车宝赤哇哇呕了一气,呕不出什么,闻言老大不高兴,愠道:“我怎么不知道了?你红哥年轻的时候,也纯情过的呀!”摇头晃脑,仿佛回忆甚么往事一般,道:“她是个贵族的小姐,每天傍晚的时候,才能偷偷来见我一面。我那时候跟着了魔一般,一天什么也不做,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等她。她一天没来,我就跟丢了魂似的。呃!……”

御剑听到最后几句,心中剧烈一跳。

座上之人见惯了车宝赤的荒淫无耻,听到如此清新的过往,狂笑不已。车宝赤怒道:“笑什么?啊?说你呢!笑什么?你他妈没在娘们手里栽过?”

绥尔狐也喝得很好了,胡乱仰着,道:“啊,老了,想不起来了。那时候是蠢得厉害!今天摘一束花儿,明天送几枚手镯,费尽心思,倾家荡产,只为她收礼物的时候笑一笑。”

的尔敦哈哈笑道:“有事没事就去撩别人一下,逗人家说话,一堆女孩子,偏偏就想欺负她。真生气了,又后悔了!”

大家沉浸在怀旧的氛围中,尽情说着年少时神魂颠倒的种种蠢事。

只有郭兀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一想到她要离去,以后永远都见不到她的面容,心里就像被一万柄小刀狠狠地绞着。无论多少年过去,心里都血肉模糊,想都不能想,碰也碰不得。”

御剑眉峰一动,眼前浮现了屈方宁脖颈一圈青紫的淤痕。

车宝赤忽然站了起来,霸气十足地一挥,吼道:“都是放屁!”

众人被他震慑,都闭上了嘴,准备聆听高论。

却见车宝赤淫靡一笑,道:“什么花儿手镯,说到底,不就是想跟她干那档子事嘛!”抱过身边两名舞姬,嘿嘿笑道:“尤其是好不容易才哄上床的,干得特别起劲,滋味格外销魂!心肝儿,你说呢?”

众人心照不宣地淫笑起来,一列赤裸女奴鱼贯而入,娇吟不断,软倒酒案之旁。

御剑告辞回城,冷风一吹,心中逐渐平静。前几条虽然没能逃过,总算没动甚么情欲之念。好歹还能慰藉自己:“多半是我没养过这么大的儿子,有些界限把握不当。”

谁知这最后一点安慰,就在回帐一个打盹的工夫,统统化为乌有。

巫木旗听见主帐中一声低呼,立刻飞奔而入,见御剑双臂撑在狼头椅上,头发散乱,胸口起伏,似乎刚从噩梦中惊醒。关切道:“将军,魇住了?”

御剑摆了摆手,仍是喘息不定。

巫木旗道:“我拿点酒来给你压惊。什么东西居然能把你吓着?!……鬼吗?”

御剑烦道:“是鬼倒好了。”揭开薄毯,一看自己腿间,更是确信无虞,烦躁难言,将手边一本棋谱狠狠甩到地上。

第二天一见屈方宁,简直雪上加霜,劈头道:“谁让你穿这个的?”

屈方宁抖搂了一下自己轻盈的白袍子,笑嘻嘻道:“小王爷啊。”

御剑见他手臂胸口大片赤裸,根本哪儿都没遮住,切齿道:“你也不嫌凉快?”

屈方宁奇怪道:“可是天气热呀。”

这两天春气渐暖,积雪消融,的确单衣也可穿着了。御剑哪肯跟他讲道理,随手提起一件丝绵夹袄,向他脸上一抛。屈方宁只得穿上,一叠声的嫌热。那袄子只遮了一半,他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几乎都露在外面,小腿更是无遮无挡。见御剑在毡毯一角打围,也锅巴似的贴了过来,又要坐到他怀里。御剑大手一挥,强硬地把他推到一边。屈方宁不以为然,抱住了他的膝盖,手直搭到他大腿上,御剑啪的一声,又把他的手挡开了。屈方宁连遭了两个拒绝,立刻不乐意了:“我又怎么啦!”御剑冷冷道:“热!”屈方宁不满道:“那你叫我穿这么多?”御剑齿缝中蹦出几个字:“为了你好!”

屈方宁不解其意,哼哼唧唧的大为不满。坐了一会儿,又哼着一个歌儿,贴到他肩上去了。御剑被他胸膛紧紧贴着,热意直传了过来,整条左臂几乎麻痹,几乎是动弹不得。又见他两条腿平直地放在地上,足尖微微抖着,金铃儿的声音清脆地响在耳边,缭乱不已。他心中烦乱,斥道:“有没有坐相了?脚别抖!”

屈方宁怪道:“你今天规矩好多。”见他手边摆着黑白棋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御剑急于找个分散注意力的法子,首肯道:“教你。”指点棋盘,给他讲了样式规矩。正好手里扣着黑白两枚棋子,摊手道:“你选一个。”屈方宁先伸手向那枚白子,想了想,又换了黑子,笑道:“这是你!”御剑失笑道:“拿住我了是吧?”屈方宁在他手心戳来戳去,道:“你也可以拿住我呀。”御剑心驰神摇,把他的手握住了。

屈方宁被他牵着手,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仰脸道:“将军,你的手好热。”御剑嗯了一声,肩头一动,正面看着他,哑声道:“宁宁。”屈方宁眼睛正看着那两个白玉棋笥,随口应道:“大哥。”越过他去够那个白棋笥,可惜手不够长,整个人都匍匐到地下,才够着了。御剑撑着一边地面,从上深深看着他,道:“又干什么?”屈方宁翻了一个身,躺在棋盘上,将手里的赃物哗哗一摇,得意地笑道:“这是我!”

他这个姿势,跟昨天梦里的情形如出一辙。只是梦里神情更媚得厉害,鬓发半湿,一袭如火的红裙褪至腰间,两条笔直的腿半遮半掩,紧紧盘在自己腰上,耳边萦绕的尽是沙沙的喘息:“大哥,快一点……”

他下腹一阵燥热,再也抑制不住,俯身就要去吻他。帐门陡然一响,巫木旗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将军,小锡尔,吃饭喽!”

他全身一僵,几乎脱口而出:“出去!”屈方宁比他反应快,爽朗地答应一声:“来啦!”将棋笥向他一递,笑道:“还给你!”一骨碌爬起来,铃儿一路急响,跑出去了。

御剑心情复杂,平息了好半天,才沉沉走了出来。那两个人早就咬着獐子肉,吃着酥馕饼,亲亲密密地交谈起来了。

屈方宁含糊不清地问:“巫侍卫长,昨天你带我桑舌妹子骑象了吗?”

巫木旗也狼吞虎咽地答道:“小姑娘不敢骑!——咦?怎么是妹子了!”

屈方宁道:“那还能是啥?”

巫木旗道:“不是你以后的媳妇儿吗!”

屈方宁道:“不是!怎么又说到这个啦?我要媳妇儿干嘛?”

巫木旗献宝般细数道:“给你一天三餐饭,喂马洗衣裳啊。天冷给你暖褥子,天热给你扇扇子,闲来无事给你生个儿子,你抱着一个小毛头放在象鼻子上!多好玩啊!”

最后这一条可把屈方宁深深打动了,脸上立刻大放神采,点头道:“说的也是!”

巫木旗大为欢喜,忙道:“那你赶紧娶啊!”

屈方宁见御剑神色冰冷地过来了,笑着向他一指,道:“那要问将军才行!他说过,我要娶谁,只有他说了算!”

巫木旗很仗义地一拍胸脯:“来,咱们一起讨好他。”

两个人手忙脚乱,把团桌上的食物满满地推到御剑面前,又别有所图地替他斟满美酒。

御剑深深看了一眼他亮闪闪的眼神,端起酒碗,一口饮尽,转身回帐去了。

巫木旗诧异道:“这么难讨好!吃点儿啊?”

屈方宁也急忙追了过来,拽着他的手,软声道:“将军,我跟你闹着玩儿的。”

御剑站定道:“嗯,我知道。”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头发,掀开了帐门。

巫木旗对主帅的异状,没有丝毫发觉。夜里送热食来时,还在不住口地说白天的事。又说小锡尔长得这么俊,将来生的小毛头肯定也好看得不得了。

御剑看着帐外一角天空,目光似乎极近,又似乎极远,答非所问道:“是啊。现在是小云雀,将来总会变成雄鹰。飞到天上……飞到水里。”

巫木旗满头雾水,一句也没有明白。片刻又来奏报,大王送来美姬数名,是否就按平常一样打发回去。

御剑揉着眉心,沉吟一瞬,疲倦道:“留下罢。”

屈方宁思量着他的弈棋之路,早上特意凑着回伯,让他开个小灶。不料回伯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屈方宁奇道:“琴棋书画不是一块儿学的吗!你怎么光学琴啦?”回伯傲气地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老子的琴是杀人的!”又苦笑一声,不知想到了甚么。屈方宁追着问,只得打手势道:“这些风雅的门道,要找我掌门师兄。”屈方宁忙道:“就是那位玉笛的主人?他很会下棋吗?”回伯目光一暗,向他做个口型:“天下无双。”鞭子在旁一响,便随入人群,铲冰去了。

他见这个捷径没得走,只得罢了。谁知刚到鬼城门口,八名守卫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执枪把他拦住了。他在这城门中来去何止百次,如入无人之境,几时遭人阻拦过?一下懵了,急急地问了半天,守卫们沉默如磐石,枪尖指得笔直,就是不肯放他进去。情急之中,见斡图队长率兵路过,忙向他求救。哪知斡图队长见了他,也只是原地勒停了马匹,歉然道:“小达慕,将军有令,不许你踏入鬼城一步,望你体谅。”

他昨天才与御剑恢复亲密关系,虽然满心奇怪,倒也并不慌张,只当是御剑在逗他玩儿。四面望了一眼,灵窍忽开,从白象驯养之地,向鬼城东面后山爬去。这山陡峭异常,攀援不易,饶是一身功夫,也摔了好几跤,连膝盖也擦破了。心中忿忿,想着见到御剑,一定要跟他算这笔账。

好容易爬上山头,一身灰扑扑地跑到主帐前,见御剑披着一件单袍,抱臂靠在帐门前,全身笼罩着一股阴沉气息。见他陡然出现,全身一动,复又眉头紧锁,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屈方宁捋了一把汗湿的乌发,见他反应冷淡,怔了一怔,才问:“你为什么不准我进来?”

御剑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军事重地,岂容外人随意出入。”

屈方宁脑子里嗡的一声,冲口道:“你说我是外人?”

御剑漠然道:“对。”

他一听这个字,好似冷水淋头,心一下就跌了下去,咬牙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不用来了?”

御剑看着他红起来的眼睛,冷道:“随便你。”

屈方宁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还待开口,只见几名发髻散乱的艳丽女子,从主帐中含笑垂首走出,登上帐前一座马车。其中一名身披御剑的黑氅,氅下雪白丰腴的胸若隐若现,显然身上没穿衣服。

他一见之下,心里好似被利齿狠狠咬了一口,简直是说不出的愤怒伤心,连后脑都没了知觉,勉强开口道:“原来……是这样。你早跟我……说,我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竭力想说得若无其事一些,但声音完全变了一个人般,嘶哑得不成形状,哪里能瞒得过人?

御剑见他直直看着马车上的女子,满眼都是震惊失望,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心里猛烈地跳了起来:“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目光在他身上一落,见他膝盖破了好大一块,鲜血直流到足腕。不禁脱口道:“你怎么了?”

屈方宁气得脑门发热,对他的问话不理不睬,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山下跃去。

御剑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向一旁侍卫道:“叫人去山下看着他。”

屈方宁全身怒火熊熊燃烧,下山半滚半爬,摔得鼻青脸肿。回去就往自己隔开的帐内一躺,整个人埋在稻草铺里。回伯关切来问,只听见恨恨的一句:“什么狗屁战神!跟屈林一路货色!”一连三天,不再往鬼城一步。屈林瞧出不对,问道:“你跟你情郎怎么了?”屈方宁垂眼道:“御剑将军三番五次对小人冷眼相向,小人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这条路子,怕是要重新走过。”屈林千辛万苦才取得这一缕关系,如何能就此罢手?跟屈沙尔吾一商量,立即向御剑发出宴请,道是久不见将军英姿,相思入骨云云。

御剑欣然赴约,宾主尽欢。饮至酣处,屈沙尔吾向垂帷后的屈方宁使个眼色,屈方宁只得不情不愿地出来,跪在御剑身边,替他斟酒。御剑正眼也不看他,径自跟屈沙尔吾说话。屈方宁垂着的眼睛抬起一线,想瞧瞧他的神情,可惜银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甚么也看不到。少顷,御剑起身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明日我在城中设宴,王爷可愿前来喝一杯?”

屈沙尔吾一听,欢喜得脸放红光。要知千叶诸将之中,御剑天荒的宴席开得最是珍贵,受邀者更是寥寥无几。能在鬼城的宴席上讨一张座位,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当即连声道:“一定来,一定来!”

御剑点了点头,一看巫木旗,喝饱了王爷家珍藏的陈酿,早已醉得人事不知。屈林忙命人抬回去,又向屈方宁喝道:“还不送将军回去?”

屈方宁见自己倒的那杯酒兀自孤零零放在案头,一口未动,心中空荡荡一片:“他连喝我倒的酒都不愿意,送这一程有甚么用?”无奈屈林执意催促,只得从了。

出帐一看,满天电闪雷鸣,地上飞沙走石,空气中全是泥腥味儿,看来片刻之间就有一场滂沱大雨。他消极懈怠地走在后面,离御剑一人一马足有半里。心中没好气地催着越影快跑,可惜这名马似乎很中意雷雨天气,越走越慢,最后居然在水边啃起花来了。

他没得法子,只得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御剑瞥了他一眼,道:“你回去。”

其时雷声如鼓,震得水面波纹片片,他只看到御剑嘴唇一动,声音半点也听不见,上前一步,抬头示意“我没听清。”

御剑见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袍子在飞沙中高高卷起,半边肩膀和大腿都露了出来,铃铛更是乱响不已,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暴躁道:“我叫你滚回去!”

屈方宁本来一心要回去,被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反而走不动了,死死盯着他,颤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御剑不愿跟他眼神相对,紧紧扣着缰绳,低声喝道:“越影,走。”

屈方宁满心委屈几乎涌了出来,眼角也红了起来,道:“你说你有求必应的!你说要永远照耀我的!”

御剑心中一痛,强自冷冷道:“不作数了。”

屈方宁整张脸气得雪白,肩头剧烈起伏,忽然把甚么扯了下来,向他身上一甩,转身就走。

心中翻涌的只是一个念头:“这人喜怒无常,根本没法伺候!他妈的!老子不干了!”

御剑接住一看,却是那枚扳指,血丝缠绵,犹自带着他手上的温热。

他心中隐隐觉得事态失控了,一跃下马,厉声道:“站住。”

屈方宁身形停在原地,眼神充满愤恨不甘。

御剑向前一步,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要了?”

屈方宁此时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嘶哑地叫道:“我就是不要了!明天就把那张弓还给你!再也不见你了!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反正你也不在乎!”

御剑轻蔑道:“你懂个屁。”

屈方宁叫道:“我有什么不懂的呀!你就是嫌我碍事了!碍着你跟那些女的了!你早跟我说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冷冰冰的!不用你叫人拦着!我自己走!”

御剑也给他闹得来火了,冷冷道:“不知道就少他妈胡扯!”

屈方宁吼得比他还大声:“那你到底是甚么意思?”

天边轰隆一声,地面都晃动了一下。一道闪电照得天地间一片雪白。

只听御剑仿佛从肺腑中低低地挤出一句:“好,我告诉你。”

屈方宁全身怒气充盈,跟头被人踩了伤口的小兽一般紧盯着他。只觉一阵强大阴森的气势向自己逼迫过来,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御剑整个气息也几乎化为凶兽,双目赤红,盯着他喘息的嘴唇,眼神一沉,一把将他按在身下,狠狠吻了上去。

这可不是那天早上的浅尝辄止,几乎是连亲带咬,把他的嘴唇都咬破了。舌头也插了进去,残暴地吸着他舌尖,那凶狠的态度,简直是想把他这条命吸出来。

屈方宁连震惊都不能了,怒意陡然化为惊愕,脑中一片空白。

一声惊雷,北草原第一场淋漓的春雨,终于轰轰烈烈地下了起来。

御剑撑起身体,声音在雨雾里也不甚分明:“我就是这个意思。”

屈方宁也坐了起来,只觉嘴唇十分疼痛,手背一抹,一痕鲜血宛然在目,立刻被雨水冲散了。

他隐约猜到了答案,然而内心太过惊异,看向御剑的下颌,缓缓道:“这是……什么。”

御剑将面具扯下,哑声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

屈方宁纵使再不敢相信,也只得认了,目视他英俊脸孔上浮起的白色雨气,低声道:“是要……跟我睡觉么?”

御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道:“是。”

屈方宁又想了一会儿,将湿淋淋的鬓发捋在一边,确认道:“凤求凤?”

御剑嗤笑一声,看着他淌水的眼睛睫毛:“凤求凤。”

屈方宁心中飞快计算着各种利害关系,茫然道:“以前你跟我说过,凤求凤……逆天而行,是不对的。”

御剑自嘲一笑,道:“我出尔反尔,让你失望了。”起身背对着他,语气淡漠,道:“对与不对,都是我的心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驰入茫茫大雨之中。

屈方宁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在雨中坐了半天,满心抑制不住的笑意,几乎奔涌而出:“老子白白忧愁了那么久,妈的,原来是……喜欢了老子。”忽然笑了出来,急忙警惕地绷紧了脸。一想四下无人,顿时无所顾忌,笑得全身颤动,连路都走不动了。

回帐之后,兀自收不住,藏在回伯怀里,肩头抖动不已。回伯问:“甚么事开心成这样?”他心中得意,比了个手势,随即想到:“以后我拿下御剑天荒,再跟回伯说,他一定更加高兴。”往回伯身上甩了几把雨水,笑嘻嘻地见屈林去了。

次日深夜,屈沙尔吾才从鬼城大醉而归,精神焕发,乐不可支,回帐时在屈方宁肩上用力一拍,赞道:“好孩子,干得不错!”想是在席上受了甚么特别款待,大大的长了颜面。屈方宁跪下称谢,心想:“老狐狸总算攀上了这门交情,我这个牵线搭桥的,也算功德圆满了。”嘴唇一抿,又笑了出来。

屈沙尔吾心愿既成,屈林对他的行踪也就不再关心。一连几天,都整日在外冶游。一日午后归来,肩膀不自然地扭着,连声呼痛。屈方宁给他揭开衣服一看,一片青红紫绿,煞是好看。好奇道:“主人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屈林满脸扭成一团,倒吸冷气道:“还不是那臭娘们,好端端地要打什么马球!车唯那贱骨头拼了命地拦我的马,球杖给我照脸劈了一下。要不是躲得快,牙齿都打落了!”屈方宁细心地给他上药,闻言随口道:“哪个臭娘们?”屈林皱眉道:“你不知道?昭云郡主前天就到了,听说这次是来选婿的。这几天家里有儿子的老家伙,把鬼城山下那片草也踏平了。”屈方宁心中一动,道:“主君大人不是中意连云山下那片地么?主人何不去献献殷勤?”屈林哧道:“父亲平日命我藏拙,忽然显露功夫,没的惹人怀疑。况且这臭娘们球技精湛,一把银杖打得虎虎生风,阿古拉之流,都被她嫌得狗屎一般。想从她身上打主意,谈何容易!”

屈方宁心念几转,道:“小人倒有个法子,能让她对主人另眼相看。”

鬼城城门外,一座方形逑场尘土飞舞,七八匹鞍饰鲜明、腿甲完备的马匹在场中追逐相击,一只七宝金球正被一根黒木球杖打得高高飞起。昭云儿身着一袭束腰窄袍,披着粉色小坎肩,红色蛮靴紧紧踏入马镫,人也直立起来,眼望金球落处,纵马越过一人,银杖斜刺里一挑,挑得金球往天上飞去。金球中空,只听风声尖啸,昭云儿哈哈大笑,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双手执杖,尽力一击,金球空然一声,笔直射入球门。

众人尽皆赞叹:“郡主球技如神!”

昭云儿得意非凡,银杖一收,正要自夸几句,目光洋洋自得地扫过围观人群,忽然脸色一变,嘴角的笑容也随即化为厌憎,切齿道:“……贱奴!”

屈林瞥了一眼身着黑色侍卫服色的屈方宁,见他面无表情,眼神颇为轻蔑。昭云儿死死盯着他,五指紧扣,浑身怒意散发。心知已经奏效,笑道:“郡主,请继续。”

昭云儿当日为屈方宁削断银鞭,又有女奴之耻,早就心生怨恨。虽然最后蒙他相救,也只当他故意在人前炫技,并无一丝感激。今日一见,真是分外眼红,连球门都不管了,银杖一挥,金球直直向他击去。屈方宁神色冷淡,向旁移动几步,依然站在逑场围栏旁。昭云儿连挥几杖,金球一捡回,便是劈头一球。屈方宁绕场走了小半圈,金球飞舞,次次不离他身侧,仿佛他才是球门一般。

众贵族子弟都瞧出不对劲,纷纷勒马,互相交换眼色。

昭云儿自觉出丑,心中大恨,扬臂暴烈一击,金球被打得一声锐鸣,飞出逑场,砸在屈方宁脚边。

屈林越众而出,举杖一指,骂道:“贱种,你瞎了眼吗?还不替郡主把球捡过来!”

屈方宁瞥一眼滚得老远的金球,又冷冷扫了一眼昭云儿,垂头恭顺道:“是,主人。”

说着弯下腰来,像捡甚么脏东西一般,皱眉提起金球上的八宝彩环。

屈林见昭云儿气得咬着齿根,复又开口道:“你的脏手,也配碰一碰郡主的宝贝金球?”

屈方宁静静道:“是,小人知错了。”深深跪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低头叼住了彩环,咬着金球站了起来。

昭云儿大喜过望,感激地看了一眼屈林。

屈林回以一笑,向屈方宁扬声道:“我准你站起来了?”

屈方宁垂下双眼,跪在地上,膝行至二人马前。那金球甚是沉重,随着他动作上下摇摆,在他口里发出叮啷之声。阿古拉第一个看乐了,扑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大笑不已。

昭云儿只瞧得心花怒放,连看了屈林好几眼,觉得此人真是天下第一个大好人。

屈林嘴角微动,退后一步,讨好道:“有劳郡主玉手开球。”

昭云儿眼中露出狰狞之意,娇笑道:“那本郡主就不客气了。”银杖高高举起,卯足力气,向他击去。

屈方宁见这一杖力道猛烈,若是被她打实了,满口牙齿无一幸免。当机立断,将金球向杖头一喷,阻住来势。惜乎不能完全避开,只得任她扫中少许,只觉眼前一黑,眉骨疼痛异常,热热的仿佛有甚么流了下来。

低头一看,几滴鲜血在地下落得分明。一时无奈:“你们叔侄可跟我这张脸干上啦!不是打破眉头,就是……咬破嘴。”

忽听一个低沉森严的声音在城门口响起:“怎么不打了?”

人群顿时涌动,众人齐齐下马,上前参见。昭云儿欢叫一声:“天叔!”纵马驰了过去。

他一听见这个声音,心中便是一阵奇异的震荡,脸颊也禁不住热了起来。心里大骂自己:“你紧张个屁!又不是你喜欢了他!”

只听昭云儿撒娇道:“天叔,他们统统都不行啦!我打得都要睡着了!”又嬉笑道:“你带我去打猎嘛!我要骑你那匹长毛儿白马,还要跟越影比一比脚力!”

屈方宁大为不悦,想:“老子的马才养了几天,就要被她抢走了!”

御剑似乎也默许了,道:“看你表现。”见场中有些异样,从人群间隙看了一眼,只见屈方宁跪在地上,满眼是血。心中陡然一惊,一跃而下,大步走了过去。

到近前一看,只见他右边眉骨上一道深深血痕,犹自淌血。只要再低三分,一只眼睛就保不住了。这一下心里简直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问道:“谁打的?”

屈方宁见了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御剑心中明了,嘱道:“送他到我那里。”向昭云儿冷冷扫了一眼,道:“下来!”

昭云儿不敢违拗,老实地下了马。

御剑道:“昭云儿,这就是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方法?这是我教你的为人之道?”

昭云儿见他脸色不善,心中忿忿,道:“我是郡主,他是奴隶,他救我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提的呀!再说又不是白救的,他跟你学了那么久的箭,早就够本了!他还欠我一条鞭子呢!”

御剑微微摇头,倦道:“我对你失望得很。”随手一指,道:“自己去城门下跪两个时辰罢。”

昭云儿从没听过御剑如此陌生的口吻,委屈万分,忍不住哭了起来:“天叔,不就是个奴隶吗!值得你这么罚我!从前不管多少奴隶,你都任我杀着玩儿的。你现在不疼我了!”

御剑再不看她一眼,径自上马。

屈林上前道:“郡主并非有意侮辱,一切都是小侄之过。追究起来,我才是罪魁祸首,恳请将军一同责罚。”说着,走向城门,笔直跪下。

御剑沉默地看向他,屈林与他目光相触,只觉五脏六腑皆被看透了,心中战栗不已。

一众贵族子弟见被屈林抢了先,大为嫉恨,争先恐后道:“我也有错。”“愿与郡主一道受罚。”城门口顿时刷拉拉跪了一大片。

昭云儿见御剑其意甚决,只得忍气吞声,在众人一旁跪了。

御剑漠然道:“没我命令,不准起身。”缰绳一催,飞一般奔入城中去了。

今日巫木旗不在帐中,换了一个新面孔的小侍卫。手掌粗大,活儿也非常粗糙,擎着一块干手巾在屈方宁脸上乱抹一气,弄得更不成模样了。

少顷,御剑掀门而入,见状皱了皱眉,示意侍卫让开。自己接过手巾,打湿绞干,与他面对面坐着,给他擦着眼皮下的血。

这侍卫也不懂门道,放下药膏,鞠了个躬,就出去站岗了。门帘一放,大帐中就只剩两个人,氛围顿时十分古怪。

屈方宁不敢看他,半闭着眼皮,任冰冷的布面擦着自己有些发热的脸。

御剑擦净血迹,又取了些药膏给他抹上。屈方宁从他手掌下偷偷瞄了一眼,见他专注地看着自己伤口,擦完药,又端详一番:“伤口不深,还好没伤到眼睛。”

屈方宁“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御剑看着他垂得低低的眼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两人沉默片刻,屈方宁首先绷不住,忽然笑出声来。

御剑见他笑得毫无阴霾,也不禁有些好笑,摘下面具,道:“笑什么。”

屈方宁笑得伤口都牵动了,龇牙咧嘴的:“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奇怪。”

二人目光相接,屈方宁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又躲开了。

只听御剑问道:“那天吓到你了?”

屈方宁心头砰地一跳,偷偷打量了他一下:“没有。那天我脾气也不好。听你那么说……反而安心了。”

御剑眉弓一动,道:“哦?怎么安心了?”

屈方宁低着头道:“因为你前一天……没有理我,把我拦在城门外面,还说我是外人。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御剑道:“嗯,我太暴躁了。没有不喜欢。”

屈方宁心头一阵阵晕眩,鼻腔也有些酸,小小的说了个“哦”。又问:“你以后还拦我吗?”

御剑道:“不拦了。你以后还敢来?”

屈方宁奇道:“为什么不敢?”

御剑顿了顿,目光有些奇异:“你不怕?”

屈方宁反问道:“……怕什么?怕你跟我睡觉?”

御剑一下给他气笑了:“你都是交的什么坏朋友?满嘴没一句好话!”

屈方宁也是扑哧一笑,伤口又抽痛起来,闭起一边眼睛。

御剑托着他的脸,见皮肉翻开,泌出几颗晶莹血水。想到昭云儿胡乱出手,心中怒气又涌了上来,道:“小丫头不知好歹,早就该把她送回去!”

屈方宁心道:“那可万万不行,屈林还没把她弄上手呢!“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将军,那匹白马儿,你送给郡主了吗?”

御剑眼神中似乎有些笑意,道:“怎么?”

屈方宁道:“……我不想给她喂马。”

御剑起身道:“来。”带他来到后帐马厩前。那白马神采已经完全恢复,琥珀色的马眼静静地看着二人。相较之下,对面马厩的越影气息就粗野得多,响鼻打得震天,这般的从容淡定,是一点也没有的。

御剑将一副色如火焰、红莲也似的鞍饰向白马身上一抛,打开厩栏,道:“上去。”

屈方宁又惊又喜,道:“借我骑吗?”踩着一边马镫,矫捷地翻上马背。

御剑给他扶正了一下姿势,道:“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这可把他镇住了,在马背上呆坐半天,怔怔道:“可是今年你已经送过了。”

御剑从厩中取出一卷银白马鞭,扔到他身上,深邃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屈方宁悟性也高,一瞬间就明白了,咳了一声,两腿一夹,向山下纵马奔去。临到帐前,回头向御剑狡黠一笑,道:“这算不算无事献殷勤呢?”

不等他反应,快马加鞭地奔驰而去,笑了一路。

他座下这匹白马,身姿健硕,品相极佳,鬃毛足有常马四五倍长,柔软雪亮。疾奔起来,好似流苏飞舞;按辔而行,又如慢雪行云。光马儿本身,就已经十分夺人目光。披上这副红莲马鞍,越发衬得白逾雪,红欲燃。一路下山,见者无不欣羡。眼见城门就在眼前,有意勒马缓行。出城之时,果然听得城墙下惊呼阵阵。回头一看,昭云儿满脸怒容,气得浑身颤抖。屈林按着她的肩膀,正轻声劝说着,抬起脸来,跟屈方宁交换一个眼色。屈方宁心领神会,有意向城门正前方折了过去,在众人眼前,将神骏之姿彻底展示一番。

当夜屈林回来,显然心情甚好,禀报了父亲,获赐美酒两坛,遂抱着屈方宁喝了好几杯。屈方宁问及今日景况,屈林笑道:“那娘们气得小脸儿煞白,要不是主人我拼命阻拦,你的脑袋瓜子,早就被她打了个稀巴烂!一听说你是我家奴隶,直问我能不能把你杀成几段,泡在马奶里下酒。”

屈方宁垂首替他斟酒,闻言道:“杀了小人,郡主就没那么容易上钩啦。”

屈林揽着他笑道:“若是她非要我杀呢?”

屈方宁心中一动,对上他目光,轻轻道:“只要主人舍得,我是万死不辞的。”

屈林望着他面孔,眼神中颇有疑惑,道:“你最近有些不一样了。”

屈方宁问道:“哪里不一样?”

屈林啧了一声,道:“有点勾人啊。”亲了他一口,忽然道:“莫非你背着我,跟我表哥勾勾搭搭了?”

屈方宁奇道:“小将军?小人很久没见过他了。”

屈林瞥着他道:“最好如此。”又道:“昭云儿说你抢了她的马儿?”

屈方宁心道:“老子不但抢了她的马儿,还抢了她的天叔。”心中甚是快意,随口敷衍了几句,便退下了。

二人借着这个马儿的因头,总算关系又恢复如常。一日屈方宁刷完马鬃,干布一擦,木齿一梳,劈头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鲜丽漂亮。心中得意非凡,忍不住想跟它说几句话。遂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白马的头,开口道:“马啊。”觉得十分别扭,一想才恍然大悟,忙请御剑赐名。

御剑正凝目细看手里一份密报,随口道:“舞雪如何?”

屈方宁立刻摇头道:“太女孩子气了!”

御剑给他说了好几个,皆不中意。最后简直是在逗他:“追风?”

焉知这样的俗名正对屈方宁的胃口,一下就满意了:“就这个!”摸着雪白的马鬃,乐颠颠叫了两声:“追风!”转头瞧了一眼越影,道:“越影兄,这位是追风。以后要好好相处,别欺负人家新来的!”

御剑见他一本正经的,也跟着他向越影道:“听到没有?人家的主人厉害得很,你主人是惹不起的了!”

屈方宁道:“人家的主人怎么厉害了?”

御剑看着他笑道:“把我都弄栽了,还不厉害?”

屈方宁一扬头:“人家的主人又不是故意的。”见袍子上沾了许多水,一蹦一跳地到山崖前吹风去了。

御剑也站在他身边,往陡峭如削的山崖下一望,道:“那天就是从这儿上来的?”

屈方宁引以为傲地嗯了一声:“厉害不?”

御剑揶揄道:“厉害啊。属猴子的嘛!”又正色道:“以后不准这么乱来了。”

屈方宁道:“还不是你不许我进来?我还以为你这儿有什么变故,气喘吁吁地爬了半天,心都悬嗓子眼儿了。结果你却在……哼!”

御剑看着他气鼓鼓的脸颊,当时的奇异念头又浮了上来,情不自禁问道:“你那天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声音很是低沉,屈方宁声音也低下来:“我不知道。”

一片忽如其来的沉默,只有山风鼓荡袍子的猎猎之声。

许久,屈方宁迷茫的声音才低低传来:

“我不喜欢你跟她们在一起。”

御剑心里有甚么东西倏然涨了上来,胸腔一片异样的滚烫。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屈方宁,喉头滚动几下,有些嘶哑地开口:“哪种不喜欢?”

屈方宁侧过脸,迎着他目光中的隐忍期待:“我不知道。”

他垂下头,不与御剑视线相对,低声说:

“从小到大,听着你的故事,你是我的憧憬……我是个奴隶,你是将军,又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我一直很崇拜你。后来跟你学箭,你对我渐渐有点儿不同了,我心里美死了,每天做梦都在笑。我想让你一直看着我。你一看别人,我就生气。我也没有喜欢过别人,不懂这个。反正……反正……”

他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模样,反正了两声,转身就要逃走了。

御剑一把拉住他,一向杀伐决断的手竟有些颤抖:“看着我。”

屈方宁的手被他攥得好不疼痛,抬起泛红的眼睛,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御剑深深望入他的乌黑瞳孔,以他从未听过的沙哑声音说道:“宁宁,你这几句话……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屈方宁心脏深处也是阵阵抽痛,勉强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我不知道。你说过,凤求凤,是不对的。”

御剑眼睛深处笑了笑:“现在是对的了。”双臂一张,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屈方宁心跳得不听使唤,神智勉强留住一线清明,鼓足力气道:“我……以后要娶妻的。”

御剑在他头顶低声道:“行。你想娶谁都行。”

屈方宁不放心地加了一句:“还要生儿子。”

御剑道:“多少都会让你生的。”

屈方宁琢磨了一下,最后问道:“你会不会把我关在燕子楼里?”

御剑眼神温柔,手臂却紧锢如铁:“我在天上,你就在天上;你想飞多高,我就让你飞多高!”

屈方宁心头剧震,垂下眼帘,默默打了好久的小算盘,复又迎上他的眼睛:“我……还是……”

御剑温和道:“嗯,我等你自己愿意,绝不逼迫你。”

屈方宁耳朵贴在他心口,听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脸颊热得发烫。许久,一句叹息般的耳语响起:“别让我等太久了,宁宁。”

其后的日子,除了军务与实在推脱不得的应酬,别的时刻御剑一律陪着他。他开口说什么,没有不仔细倾听的。他要玩什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叫人送来了。屈方宁往日练箭,一口气就是两个多时辰,一点也不要歇息的,如今却常常被他叫去喝水,不肯的话,还要强行压到椅子上。屈方宁初学弈棋,棋艺惨不忍睹,偏偏又兴趣浓厚。御剑耐着性子给他喂棋,又温声讲解各种腾挪布局,最后问一句“明白了?”

屈方宁起初还很本分地聆听着,见他一反常态的有耐心,胆子也上来了,故意蹙起了眉头,故作迷惘地“不太明白……”御剑只得无奈地再讲一次,半途见他在一旁窃笑,顿时了悟,伸手就打:“耍老子?”屈方宁笑得往他身上直躲,几乎滚到他大腿根处,连声求饶:“不敢了!”举着两个手遮了一会儿,不见御剑动手,偷偷从指缝里一看,见他神色十分古怪,声音也似乎有了些变调:“起来。”手臂一揽,把他扶着坐起。

屈方宁完全没个正形,一坐起来,又靠到他肩膀上去了。御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转头看着他的眼睛,正经警告:“别靠我这么近。”屈方宁下巴磕着他肩膀,笑嘻嘻道:“哦?会怎么样吗?”御剑目光深处似点燃了一团火,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脸颊:“你想被怎么样?”屈方宁被他热烫的气息撩动着耳朵,背脊骨一阵麻痒,心想:“他妈的,这是甚么手段?老子要不是意志力过人,哪里能够抵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捂着发红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

御剑见了这个水汪汪的生动眼神,哪里还忍得住,高大的身躯一倾,将他压在地上,膝盖压住他的腿,强健的手臂撑在他身旁。屈方宁一下就慌了,立刻祭出大旗:“你说要等我自己愿意的!”御剑从上俯视着他,眼神甚是危险,微笑道:“你也知道,我耐心不好。”屈方宁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缓缓俯下头来,更慌张了,结巴道:“你堂堂一代战神,居然对人用强,说出去……”话音未落,额头一阵温暖,被御剑轻轻地吻了一下。顿时哑了,后半截也说不出来了。

御剑复又俯视着他,满带笑意看着他不知所措的乌黑眼睛,道:“说出去怎么样?”

屈方宁给他戏弄得煞是紧张,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的脸。

御剑笑了一声,道:“放心,我没那么没情趣。”坐回一旁,拉了他起来,道:“我要你心甘情愿的!”

屈方宁瞪他道:“是不是你很有把握呀?”

御剑道:“岂有,忐忑得很哪。”握了他的手指,放在自己心口上。屈方宁的手触到他健壮的胸膛,脸呼的一下就涨红了,赶忙地起身跑掉了。

夜里屈林着人传召,向屈方宁嘱道:“那娘们非要我跟她进城!御剑天荒见了我,不得把我活剥了?明天下午,你想个办法把他带出去,别让他见到我。”

屈方宁应了一声,好奇道:“主人跟郡主怎么样了?”

屈林懒懒道:“快了。”

屈方宁顺口道:“恭喜主人。”

屈林邪笑道:“我是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快了。”

屈方宁这才震惊了,张口结舌道:“主人……下手好快!”

屈林得意道:“这种一味刁蛮泼辣的货色,遇到你主人我的柔情款款,还不是立刻缴械投降?”又夸道:“御剑天荒被你绊得滴水不漏,主人这一战,你要占首功啊。”

屈方宁嘴角一挑,道:“主人过誉了,也就是走了几手三脚猫的棋子罢了。”

第二天午时刚过,屈方宁就堂而皇之地步入鬼城,见主帐添了好几张议事椅,七八名鬼军统领正围坐御剑下首,专注聆听着甚么。御剑威严地坐在大帐正中,见他来了,示意他在后帐等一会儿。屈方宁平日没有来过这么早,不知道此刻是商议军机之时,心中暗暗着急:“怎么把他骗出去才好?”

御剑片刻即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惯常地调戏他一句:“这么想见我?”

屈方宁一看太阳,忙道:“将军,你一会儿有空么?”

御剑空是没有的,说话还是很温和:“不一定,先说你的事。”

屈方宁道:“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就是追风……我有点儿骑不好。你能带带我么?”

御剑微笑道:“你的请求,我怎会拒绝?不过……”回头看了看,“现在不行。等我一会儿?”

屈方宁心道:“等一会儿就迟了。”乖顺地点了点头,道:“好。”忽然上前几步,面朝面靠着御剑,膝盖微微屈起,顶在他的小腿上,手也伸了上去,给他整理了一下喉结下的女葵纹披风铜扣。随即迎着他的目光,轻轻道:“……歪了。”

御剑目光暗了下来,喉头吞咽了一下,声音也有些灼热:“我马上就来。”

御剑天荒言出必践,童叟无欺。入帐遣散下属,即唤出越影。屈方宁道:“将军不跟我同乘一骑么?”御剑顿了顿,应道:“也好。”跨上追风,将他提了上来,放在身前。

一路出城,直至妺水边上,御剑才抱着他问:“你哪儿骑不好?”

屈方宁正色道:“将军,你送我这匹马儿,也是万里挑一的神骏了。可是我使唤了几天,似乎脚力也不过尔尔,没有特别出挑的地方。”

御剑揽着他的腰,笑道:“别人千里迢迢从大宛御苑送来,你就这么信口贬低?”指点道:“你看它不声不响,任谁都能在它背上驰骋,似乎性子很是随和,其实并非如此。这种马儿功利心最强,六亲不认,没有常主,它只认一样东西,那就是驾驭的力量。谁令它心悦诚服,谁就是它的主人。换言之,能者居之!你可要见识见识它认主的样子?”

屈方宁期待地点点头。御剑揽住他,嘱道:“坐好了。”握着他手中银白马鞭,迎空一甩,半空犹如响了个惊雷,连屈方宁都被唬得一愣。追风亦是双耳一扇,马身微微晃动一下。御剑左手伸出,抓住马颈皮绳着力一提,整匹马前半身几乎都被他活活拉起。追风显然吃不住这一勒,仰天长嘶一声。屈方宁不禁心惊,正待开口,马鞭又是一声裂响,狠狠抽在追风一边肚腹上。

屈方宁这可急了,劈手就要去夺鞭子。御剑在他耳边笑道:“心疼了?放心,不是真打。”果然鞭影过处,并无血痕。追风哑哑地一声短鸣,展开四蹄,向前奔去。御剑手上马鞭不停,如此三五里,追风脚程渐快,雪样鬃毛舞动不已,煞是好看。再往后十里,四蹄犹如不点地,迎面的风刮得人满脸生疼。到三五十里之外,四周景物模糊一片,风声劲急,将屈方宁全身骨骸吹得疼痛无比。御剑陡然拉转马头,向妺水河面直奔。马蹄踏上河岸,他一道劈天盖地的响鞭,水花好似飞瀑,直击中流。追风突然纵身一跃,竟从那四丈多宽的浩荡水面上腾空飞过!

屈方宁身在半空,见脚下河水澎湃,水面映着一道雪白马影,真是生平未见之奇景。落地时,御剑揽着他微微离开马背,避开地面反震之力。追风四蹄稳稳落下,气息如常,如履平地。屈方宁大呼厉害,连忙接过鞭子,自己执驾飞了一次。他的力气比御剑差之甚远,落地时马儿两条后足都陷入水中,幸而御剑伸手提了一把,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过足了瘾,心痒难搔,忙忙地追问了许多问题。又问:“越影也跟它一样么?”

御剑道:“不,越影只认我一个主人。它刚来的时候,野性难驯,谁也征服不了。我连打带骂驯了半年,总算老实了,从此死心塌地跟着我,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屈方宁啧啧赞叹,道:“下次带它一起来飞,行不行?”想那神骏照影,凌波飞渡,定是令人称羡的一件美事。

御剑道:“都随你高兴。”让他在胸口靠了一会儿。

屈方宁惬意地眯着眼睛,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扯。说到安代王的寿辰在即,屈王爷给他准备了许多千年紫灵芝云云。御剑道:“大王正值康年,这样延年益寿的大补之物,吃了未必适合。”

屈方宁倚靠着他,声音也沙沙地没甚么力气:“大王不是万岁万万岁么,还要延年益寿做什么?”

御剑道:“人到古稀,已属不易。天命难违,甚么万古长生,不过是痴人说梦。那南朝皇帝赵延,对这些神神鬼鬼的门道最是深信不疑,召了几百道士进宫给他炼制仙丹,妄想万寿无疆,得道成仙。结果宫殿烧了几座,人也落得一身怪病。”

屈方宁忆及崇化寺中所挂老君像之事,心中唾骂一句:“这个老糊涂!”问道:“活一万岁,那可有点儿难捱。为什么有人想活那么久?”

御剑道:“位高权重,享尽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这日子过多久都不嫌长。他做皇帝的,自然想活得越久越好。”

屈方宁在他怀中仰起头,道:“你也位高权重,要什么有什么呀。”

御剑看着他:“这么说,我也该修一修长生之道了?”

屈方宁笑嘻嘻道:“你不想么?”

御剑嘴角带笑,忽然从马背稳稳落下,朝他伸出手来。

“——长生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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