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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九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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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颖南自觉命途多舛,是一个老天很不愿意眷顾的人。

他生在南朝第一武将世家,从小耍得一手好花枪,祖上的高大魁伟,却一点也没继承到。长到十八岁,还是个身量未足的模样。

他幼时不喜家中长辈管教,终于长到低头服膺的时候,父兄叔伯,一门忠烈,早已成了祠堂牌位。再想要听一句教训,也是不能的了。

他最崇拜他家五哥,虽则蛰伏北原、音讯难见,好歹还有个念想。不意一朝噩耗传来:贺五郎事败垂成,命丧他乡。

他悲痛之下,主动请命,率六万荆湖兵戍守兰州。兰州是南朝军事要塞,是北国门最后一道防线,西凉、千叶、繁朔诸国临河窥视已久,多有滋扰。他是个热血燎原的性子,凭借一腔激愤,屡屡主动出击,一年下来,歼灭小股敌军不计其数,知州奏表其功,民众爱护拥戴,一时不禁飘飘然起来,觉得老天终于开眼,待自己还算不错。

直至永宁五年金城关一役,他才幡然醒悟:多舛的命途,从未离他远去。

当日关外迎敌,他左执盾,右擎枪,旌旗上斗大一个“贺”字高高飘扬,威风凛凛,意气激昂,指着对面厉声喝道:“本将军不与鼠辈交锋!速速叫那屈方宁出来受死!”

对面喧哗声中,一匹雪白鲜亮、红鞍似火的马儿载着一人,施施然越众而出,道:“找我做甚么?”

贺颖南一听,怒气盈然,目眦尽裂,忙把仇人来端详;惜哉面具遮颜,瞧不到真面目。即道:“你敢不敢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眼?”

马上之人不解地侧头,对他的要求颇感奇怪:“你想看我的脸?那要问我们将军同不同意。”

他们将军坐镇后方,气定神闲的一无所动,阵前却似覆上了一层黑色铅云,沉甸甸的教人呼吸为之窒滞。闻言只道:“他不懂我们的规矩,你教教他。”

屈方宁点一点头,作个摘面具的样子,向贺颖南笑道:“你真的要看吗?看了我的脸,就要跟我成亲啦!”

贺颖南愣了一霎,才知道被人调戏了。他一张脸本来就红,此刻更是红欲滴血,咆哮道:“无耻鼠辈!你你你……杀我五哥,我与你不共戴天!”

屈方宁突然一怔,抬眼望他,声音也有些怪异:“你五哥是谁?”

贺颖南还道他故意羞辱,气得哇哇大叫:“我颖真哥哥一世英豪,竟命丧宵小之手!”手中枪尖一摆,怒号道:“鼠辈,你记住了!今日取你性命者,江陵贺家九郎也!”一马当先,向屈方宁疾冲而去,金城关这一役,可称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典范。贺颖南以区区一万兵马,竟敢向千叶鬼王御剑天荒发起正面冲击,事后人人谈及,都不禁洒下两行热泪,叹一声“后生可畏!”然则勇气虽可嘉许,实力却无可倒逆。平日自诩强盛、胜绩斐然的荆湖军,一遇到马背上的精锐之师,立即显露出缺人少马、各自为战的弊端,阵脚大乱。贺颖南一介少年,几时见过这般乱象?抢过令旗连连挥舞,可惜敌军已成割据之势,布兵成效甚微。只听屈方宁遥遥笑道:“江陵贺九郎,还不来取我性命,替你五哥报仇?”

贺颖南脑子一热,红着双眼叫道:“好!我先杀了你!”枪花一绽,纵马而上。

眼见与他距离愈来愈近,却见他冷冷一抬眼,手里已多了一张其白如霜的长弓。一支雪白的羽箭,正指向贺颖南心窝。

荆湖军副将在后一声暴喝:“将军小心——!”

只见屈方宁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斥道:“一腔匪勇,全无章法。自身难保,还想报甚么家国之仇?”夺然一声,羽箭离弦。

这箭来得好快,贺颖南只见一道白影倏然掠近,尚未反应,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已被活生生射下马背!

一众副将、指挥使大惊,急忙抢上。只见贺颖南仰跌在地,面白如纸,护心镜上牢牢钉着那支羽箭,前胸却无鲜血涌出。

这一箭犹如照脸一个响亮耳光,打得荆湖军神销魂丧,一路溃退回城北。金城关下,抛下无数尸体。

贺颖南刚刚口出狂言,立刻中箭落马,羞臊得恨不能战死沙场,死活不愿就此撤离。只见屈方宁立马在御剑天荒身侧,向他嘻嘻一笑:“贺小九,回去好好养伤。下一次你再这么莽莽撞撞地冲过来,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胸口痛得犹如万针齐扎,又闻听此言,只觉今日遭到的羞辱,比这十几年加起来还多。众人掩护他撤退之时,脑中转的只有一个念头:“屈方宁!我要亲手杀了你!”

少年人心气最高,想着这一箭之耻,接连三天都未合眼。辗转之间,见自己那面旧护心镜落在地下,一根雪白的羽箭傲然竖立其上,看来煞是刺眼。他心头火起,一把抄在手里,就要折断箭杆。目光落到反面,不禁傻了眼。

只见原来的箭头已被人拗去,箭杆尽头,一无所有。

但贺九郎的军务是很繁忙的,愤怒也是很彻骨的。这莫名消失的箭头,并未引起他更多的注意。

自此,屈方宁这个魔鬼般的名字,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着贺颖南多舛的命运。金城关数次交手,他不但屡战屡败,还要忍受诸般污言秽语。譬如:“蠢货!布阵排兵你懂吗?武经总要读到屁股里去啦?空头将军!一盘散沙!”

等贺颖南忍辱负重地回去,苦学一番兵略阵法,再来对战时,依然遭到惨无人道的辱骂:“脓包!一点融会贯通也不会!摆个回形阵给人破!你是傻子吗?脑子长到狗身上了?”

贺颖南又赤红着双眼演习变阵,终于领略了一点法门,兴冲冲地又来对战,结果被骂得更惨:“废物!阵法之根基在于何处?选兵练卒为本,奇淫巧技为末!你的兵病怏怏的死样活气,阵法再好,也是麻布袋绣花!”

如此再三,无一不被骂得狗血喷头。贺颖南倍感屈辱之余,憋足一口恶气,饱读了一肚皮武经。无数次挑灯夜读,忽然一拍大腿,大有所悟;转头一迎战,依然处处掣肘、人马仓皇。金戈铁马之中,每见屈方宁白马徐回,往御剑天荒麾下稍立,交谈几句,又执弓而出,纵马前来,贺颖南总有种狼主手把手教导自己幼崽捕食的恍惚感。至于他贺九郎在其中扮演的是何种角色,那就不可深思了。

幸而贺颖南是荆州贺家之后,身上很有些楚人的蛮性,越跌越勇、越败越战。他也由此获取了屈方宁对他唯一一句褒奖:“贺小九,看不出你人虽然矮矮的,倒是皮粗肉厚,耐操得很哪!”

说到这里,他似乎还嫌不够,点了点头,满意地说:

“不错不错,少年人就是该有这样的气魄!”

他这副嘴脸,如再加上捋须微笑,简直就是长辈对小辈的口吻了。贺颖南抖落枪缨上的灰土,吐了一口唾沫,呸道:“我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屈方宁立刻捅了他一枪:“你管我年纪干甚么?要跟我对八字、结亲家吗?有空胡乱打听,不如老老实实练兵!”

贺颖南一听,不禁惕然而惊,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管他甚么鬼怪,我只认打就是了。”

但是隔不了几天,他就听见边境酒肆茶棚中有人谈论起这位虎狼之国的少年队长,说是十五岁时便名动草原,秋场大会一举夺魁,骑射双绝,长得更是十分俊美。歌谣为证: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一旁聆听的少女老妪,姑婆婶母,皆露出了不胜娇羞之态,还有红着脸打听他成家与否的。

贺颖南在旁听见,简直气炸了肺。这姓屈的杀人如麻,双手浸透了我国同胞之鲜血,这帮女人居然在此肖想与他欢好,几千年的民族气节,都不知败坏到哪里去了!

在悲愤驱使之下,贺颖南终于一咬牙、一闭眼,在阵前叫骂之时,红着脸调戏了别人一把:“姓屈的小子,听、听说你颇有几分姿色,本将军恰、恰好缺个可心的床头人,不如……”

话音未落,眼前红光大盛,一柄赤炼红蛇般的长枪自御剑天荒手中骤然射出,将他面前七名盾兵连人带盾捅成一串,顷刻尽数炸裂。血雨肝肠,喷满原野!

贺颖南铜盔未系,鲜血喷了满脸,一时骇得面无人色。御剑天荒手臂轻舒,臂甲一动,收流火入掌,漠然往地下一顿,冷冷道:“贺将军孤枕难眠,我倒是有一剂良方,可解你长夜寂寞。”

贺颖南举袖一抹,只觉腥气扑鼻。看来这良方别无他想,多半就是要送他下去与列祖列宗团聚,永享冥冥之乐了。

荆湖军头一次见鬼王拔枪,看到眼前惨状,无不两股战战、心胆俱寒。不知谁头一个失手丢了兵器,众兵立刻群起而效仿之,丢盔弃甲,四散溃逃。贺颖南喝止不住,只得悻然入关。临门回望,只见屈方宁手挽白弓,遥望城门溃军,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未几,议和使者自京中赶来,不知耗费几许银钱,才替南朝解了这次金城关之围。

自此贺颖南就懂得了,自己跟这个姓屈的,是永远也不能公平对战的了。他身后有一座不可撼动的靠山,而自己身后,只有千疮百孔、卑躬屈膝的朝廷。

但他江陵贺家的傲骨,可没因此消磨了一分。十二月天寒地冻之际,他与屈方宁再次会兵于拒马城外。

此时那白马上的冤家对头,模样又与之前不同:一袭银白貂裘垂曳至膝,军靴边翻出一层厚厚皮毛,颈上还系着一条纯白的狐皮领子,通身上下白皑皑毛茸茸的,只肘弯、膝盖处露出军服本来颜色。面具歪歪斜斜地顶在额边,手里却捧了一捧红艳似火的果实,不时抛一两粒入口,还很客气地让给身边的人:“车小将军,你吃吗?”

车唯身着暗红披风,一脸不悦,闻言脸色更难看了:“不吃!”又补了一句:“我父亲教导过我,不得与卑贱者共同进食。”

屈方宁嘻嘻一笑,道:“您父亲教导得很是。”吃得满嘴都是汁水,噗噗地吐着籽,瞧来真是没有半分首领模样。

贺颖南定睛一看,他手中竟是一捧石榴!此物生于盛夏,存放不易,真不知寒冬腊月,这孽畜是从哪里弄来这许多。屈方宁见他忿忿而望,将手一递:“贺小九,你吃不吃?”

贺颖南眼角突突直跳,正欲开口,左侧之人阴森森一翘兰花指:“贺将军,且慢说话。崔大人,咱们还是先怎么着?您说。”

右侧络腮胡武官一身西凉服饰,面色阴沉,闻言只对通译说了几句。令旗摆处,两国同盟军噔噔后退,摆出一个防守阵型。贺颖南面有不豫之色,仍催马奔向左翼,归入队列。

屈方宁吃石榴的动作一顿,吮了一下手指,皱眉打量两位发号施令的人物。

车唯又在旁催促道:“快快快,拖泥带水的教人不痛快!你迟迟不能决断,不如将我爹令符交还!”

屈方宁好声好气道:“车小将军莫要着急,此城易攻难守,我先观其布阵,烦您稍待片刻。”

贺颖南听在耳中,不禁心中一动。抬眼正与他目光相对,只见屈方宁嘴角一抿,笑道:“贺小九,看来这一战,咱们都有点不自由啊。”

贺颖南一句话到嘴边,硬生生咬住了。直至首战告败,盟军退守拒马城城外三十里坡,车唯自率秋蒐军肆意扫荡,屈方宁却带了一支千人队,悄无声息地跟随荆州军而来。贺颖南回马迎战,利落抖了朵枪花,一口浊气总算吐了出来:“那又如何?”

屈方宁石榴已经吃得所剩无几,很珍惜地将一颗大籽放进嘴里,闻言道:“你想如何?”

贺颖南更警惕了,死盯着他面具下的小半张脸:“你跟着我,有何目的?”

屈方宁笑道:“想听听你怎么打这场仗,行不行?”

贺颖南勃然大怒,一枪挑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屈方宁好整以暇地侧身避过,依然笑嘻嘻的:“你不说我也知道。西凉那个催命鬼与贵国阉人监军早就下了命令,要严防死守,不惜伤亡,誓必抗击千叶大军于拒马城下,对不对?”

贺颖南一听他这两个贬称,真是大合我意,不禁生出几分亲切,面色依然十分严肃:“是又怎地?坚守到底,正是我辈血性男儿之本分!”

屈方宁叹气道:“贺小九,你看你,脑子又发热了吧?拒马城地势低矮,三面开阔,通南北关隘,踞东西扼要,兵法有云:绝地无留。守之何益?枉费性命而已!不如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风头,让咱们安安稳稳过去算啦!”

贺颖南怒不可遏,浓浓吐出一口唾沫,拖枪回马,向他小腹连刺三枪。

屈方宁避得娴熟无比,从前家中叔伯与他拆招,怕也没有这样熟稔。避让中还不忘丢了颗石榴入口,含糊道:“贺小九,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回打的是西凉,急的是李达儿,你们咋呼呼的瞎起什么哄呢?替他们保家卫国,别人给你们发粮饷吗?伤亡将士的家眷,西凉给不给养?卖你们的马儿,价钱能否便宜一点?”

贺颖南脸上肌肉一颤,叱道:“要你多管闲事!少来鼓唇弄舌,挑拨……离间。”说到后几个字,语气已有些颓丧。

屈方宁笑道:“看来你是坚决不肯退的了。”

贺颖南打点精神,叫道:“宁死不退!”

屈方宁拨转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佯装退守,伺机回击呢?”

贺颖南不假思索,反驳道:“来往驱逐,徒劳无功!”

屈方宁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照脸吐了他一颗石榴籽:“呸!鼠目寸光!除了千叶,拒马城下就没别的敌人了?”

贺颖南全身一怔,琢磨了一下话中深意,心中陡然扑扑乱跳起来。只见屈方宁深深凝望自己,嘴边的笑意却已敛去:“贺小九,骑兵无马,犹如跛足。”

贺颖南脑子瓮瓮作响,握枪的手紧张得几乎麻木,嘴唇一动,却摇了摇头:“盟约甫立,口血未干……”

屈方宁嗤笑道:“人以虎狼之心待你,奈何以君子之礼待之?”

贺颖南又是一怔,心想:“此言半点不错!西凉夺我寒凉高地、河湟六州之时,何曾想到今日?”全身热血澎湃,几乎喷出胸膛。

却闻马嘶声声,一个不男不女的尖利声音叫道:“贺将军,你愣在那儿作甚,还不剿除敌寇,回城拒敌?哎呦崔大人,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名西凉武官哼了一声,在荆湖军密不透风的掩护下擤了一把鼻涕,呵斥身边一名给他打伞遮风的小兵:“靠近点!想冻死老子吗?”

他目光一暗,刚刚燃起的念头登时凉了一半。屈方宁随之望去,双眼微微眯起,道:“贺小九,平日总是欺负你,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今天给你表演一个节目,聊表歉意。”

贺颖南的木讷头脑这一刹那竟似开了窍,装模作样虚劈一枪,侧目道:“甚么节目?”

屈方宁偏头想了想,笑道:“两石一鸟的节目。”

贺颖南强抑胸中怪异之感,目视他从背后取出那张当日射落他于金城关下的雪白长弓,搭上两支漆黑如墨、重镞钢羽的长箭,貂裘下的精瘦手臂缓缓后屈,拉得弓弦喀喀作响,至满月状时,陡然脱手放弦。长箭如黑龙行空,笔直地钉穿了对面二人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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