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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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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六年这场四国会战,因其参战方变数之多、盟敌转换之快、起因之诡异、结局之惨烈,直接导致北草原诸方势力制约失衡,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八月初七,千叶、繁朔追击至飞龙峡前,扎伊军伤亡过半,王军第一名将绥朝鲁、白石军左统领匪木鲜力战而死。大叔般仓皇向飞龙峡撤退,鬼军箭兵乱矢如蝗,王军士兵中箭落马者不计其数,四座绳桥皆为鲜血浸透。燕飞羽扬鞭断后,以火炮自相对轰,在滚滚浓烟中掩护王军过桥。王军主力刚刚落地,只见她掌中银光吐露,动作如灵猫飞鼠,霎时之间,已将绳桥一一割断。

此时白石军已被箭雨逼至涧边,尚未渡桥者十之七八。这绳桥一断,便是活生生断了退路。巴达玛金冠松弛,满面血污,乍见变故,一双眼睛睁得几乎乌珠迸出,嘶声道:“乌赫尔般……!当日你苦苦哀求,恳请我与你共战千叶。事到临头,竟陷我于死地!”

大叔般立马硝烟华盖之下,面目模模糊糊地瞧不清楚, 闻言只笑了一声:“王弟,今日势急从权,得罪莫怪。你力抗敌军,以身饲虎,为祖国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份英勇,寡人记住了。等日后战乱平定,寡人定要追记你护国首功,绝不计较你引兵叛乱之罪。”

巴达玛喉间荷荷作声,举目望去,只见一架蓝顶马车款款出现在王军之后,金边的帘幕已打起一半。车中人一双美目,正含情脉脉地落在华盖之下。

一时间他犹如醍醐灌顶,声音僵枯如死:“原来……你是为了她。”

大叔般冲他一笑:“寡人自然是为了她。”伸过手去,温柔地握住了禾媚楚楚一只青葱玉手,低声唤道:“爱妃,当日与那边的逆贼会盟,你辛苦啦!”

禾媚楚楚目光盈盈,柔声道:“不,臣妾一点儿也不苦。能为大王分忧,臣妾不知有多么高兴。”

御剑此刻已然追至,见状便勒马不前。左京王在他身旁观战,见他们兄弟反目,不禁摇头叹息。御剑笑道:“京王自家兄弟友睦,共治七年,相安无事。见人手足相残,也心怀恻隐不成?”

左京王摇手道:“我与阿陵从小交情深厚,非别个可比。”指了指大叔般,复一指亲王,扼腕道:“别的也还罢了,为了区区一个女人,闹得国无宁日,实在太也不值!”

什方在旁笑道:“哦?连这等美貌妖姬也入不得京王的法眼,不知尊王心中,何者才够得上祸国的姿色呢?”

左京王哈哈一笑,志得意满之极:“这就要问鬼王殿下了。”

御剑面具下的目光一刹那寒冷如冰,旋即恢复如常,话头却是一变:“敝国仓促借兵,焦头烂额,几乎没了章法。贵国军机处丝毫不以为意,理事迅疾,调派如飞,十万兵转眼便至,真正是雪中送炭。听说陵王不喜饮酒,日后敝国上门拜谢,这杯谢恩酒却是一定要赏脸的。”

左京王眉宇间微露异态,挥了挥手,拒道:“那就……不必了。”又向御剑努了努嘴,嘿笑道:“殿下也莫要太谦,小王生意经学得不好,公平交易四个字倒是懂的。”

御剑向身后喊杀连天的繁朔士兵望去,语调微微一挑,似调侃似正经:“物有所值?”

左京王也半真半假一笑:“犹有过之。”

他们这番言语,旁人自是一个字也不懂。京王玩味般旋指绕了绕耳环,向阵前叫道:“亲王,你兄长如此待你,你何苦为他卖命?早早卸了枪甲,过来投降罢!”

巴达玛却似半个字也没听到,一双血泡眼只觑定了对面二人相握的手,喃喃道:“楚楚,你不会的,不会与他同谋了来害我!是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燕飞羽冷冷道:“你倒是个情种,天生的自作多情。”一炮轰来,白石军所驻足的崖壁塌陷一大边,百来名士兵连人带马坠入深涧,军中顿时一阵骚动。

大叔般阴沉沉一笑:“强迫?你问她,提议灭你的人是谁?”

巴达玛全身一僵,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向禾媚楚楚看去。

阵前激斗正烈,滚烫火烟之后,对面景况皆似变了模样。禾媚楚楚气度娴雅地坐在马车上,从金边的帐幕下淡淡望了他一眼,旋即取出一柄象牙小梳子,轻轻梳理起了自己的长发。

巴达玛心中一空,一颗心如坠暗井冰窖,烈阳之下犹觉身寒:“楚楚,楚楚,我不相信!你来!我要你亲口跟我说!”

禾媚楚楚目光犹自停留在青丝麈尾之间,闻言也不抬头,随手拨了拨流漆般的发尾:“你想听我说甚么?”

这几个字柔腻无方,仿佛一朵小巧的罂粟花撩动在耳孔之间。但语意冰寒,已是直承其事。

巴达玛铁齿紧咬,双目几乎流出鲜血,嘶声道:“竟……竟真的是你。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禾媚楚楚抬起一双媚色夺人的明眸,眼中似有叹息:“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巴达玛颤声道:“你告诉我!我不甘心!”

大叔般惋惜道:“王弟,你平日只要多收敛得一分,寡人也不忍如此待你。爱妃,我们走罢!”

禾媚楚楚乌发一动,婉转温娈地低了低颈子:“是,大王。”

巴达玛置身后乱军不顾,抢上一步,痛呼道:“楚楚,你到哪里去?别跟他走!”

燕飞羽一支明晃晃的箭头已对准他心口,见他痴痴颠颠,挽弓的手却是顿了一顿:“你他妈一个大男人,却是这般黏腻烦人!再罗唣一句,我把你另一条手臂也射穿了!”

振翅之声忽起,却是伊恩图与几名高阶将领、军务长老张起鹰羽披风,举翼飞渡,企图弃军而逃。

鬼军还未引弓,燕飞羽早已脸露厌恶之色,点火于箭,向凌空之人射去。那披风遇火即燃,数人惨呼连声,纷纷落入涧中,无一得幸。

郭兀良动容道:“这位燕统领虽是女儿身,手段狠辣决绝,可丝毫不逊于男子啊!”

御剑目视前方,缓缓道:“名门之后,自非寻常庸手可比。”旋即提声道:“亲王,你兄长无德,识人不明,那也怪不得你。你若有意清理门户,我们之前的盟约,也还是作数的。”

此际白石军早已死伤过半,尸体相枕,断肢横飞,弃械投降者越来越多。巴达玛立于崖壁边缘,脸上肌肉乌青扭曲,哈哈长笑三声,道:“御剑天荒,本王岂能受你荫庇?”金戟一横,黑裘飞舞,已踊身跳下深涧。

左京王啧啧称叹:“亲王为情不惜一死,真是我辈中人的楷模。”

御剑似未料到他如此刚烈,纵马上前一步,便即勒住:“受人利用而不自知,到死都是个愚人。”长枪一挥,杀入乱军之中。

飞龙峡一战,扎伊失亲王,可称枭首。自此扎伊王军龟缩飞龙峡后,拒不出战。毕罗军失去盟友,苦苦支撑,布哈斯赫、斯钦布赫率四万兵迎战千叶、繁朔盟军铁骑,直如蚍蜉撼树,不能稍动。二将千方百计掩护柳狐退至鄂拉河畔,终于不敌,先后战死。柳狐身边只余帖木儿日巴赫一名大将,且只剩独臂一条,勉力挥刀,号令不足五千的毕罗残军,左支右拙,吃力之极。偏生正值草原雨季,鄂拉河水势弘大,河面宽广,阻绝去路。柳狐狼狈逃至水边,见波涛滚滚,浪花卷起一人多高,铺设浮桥为时已晚,不禁抚额长叹。见千叶大军已在身后,即勒马回头,向御剑道:“鬼王殿下,在下有惑未解,死不瞑目。当日陵王纳礼回书,已默许暗助我方。为何繁朔出尔反尔不算,更调遣重兵,偏帮千叶?在下临死之前,可否能将其中诀窍相告?”

御剑立马军前,漠然挽过长弓:“柳狐将军真有此心,到坟墓里追问究竟,也为时未晚。”

柳狐向水边退了一步,坐骑两只后蹄已浸入泥沙:“将军竟不肯哀悯我这将死之人,不知用的是甚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目光落在左京王身上,话语依然充满蛊惑:“京王与狼夺食,日后恐怕有反噬之患哪!”

左京王得意一笑,耳畔金光灿然:“我与鬼王殿下既有共……饮之谊,又有知己之意,任你如何花言挑拨,也是没用的。”鼻端翕动两下,忽从衣内解下一物,向御剑抛掷过去。

此物两头尖尖,色作佛手珊瑚红,流苏络子打得精致,却是一只香气盈人的烟荷包。

只听他嘎声笑道:“多谢鬼王殿下成人之美,小王仓促之间没得什么好东西,聊以温香一缕,借花献佛,轻慢莫怪。”

御剑颈下青筋极轻地跳动一下,张开手掌接住。荷包带子已被扯断,只余几缕穗子在水风中摇荡。

柳狐一双眼火炼油煎,一见之下,脑中剥丝抽茧,刹那间一片清明:“我道如何,原来是……范大夫西子献吴,汉元帝明妃出塞。”眼下肌肉颤动,忽然放声大笑:“御剑天荒,我曾对人言道,你名曰鬼王,视人情如粪土。今日看来,岂止寡恩薄义,更是全无心肝!在下败在你手,也不枉了。”金角急鸣,毕罗军呈夹角翼开,帖木儿日巴赫脸色如滴血,独臂擎一条长戟,显然要做最后一搏。

钜料帖木儿日巴赫长戟挥出,却是向柳狐身边那名黑刀侍卫直直扫去。那名侍卫离鞍飞起,五指如爪,倏然抓住柳狐背心,借力一甩,将他远远掷向河心,自己也随之投入水中。

御剑嘲道:“柳狐将军做戏做到底,最后还要效仿一出三闾投江,自全气节么?”口中言语,三支黑箭已经离弦飞出。那黑刀侍卫水性精熟,人在水中,好似鱼儿般油滑自如。堪堪挡落两箭,第三箭却是无可抵挡,黑刀嚓然断裂,人已沉落河底,水中浮起一缕血絮。

柳狐甫一落水,立即甩脱外衣,露出一副灰色贴身水靠,遥遥遁入水底,顺流而下,再无形迹可寻。远远只听他优美的声音传来:“鬼王殿下今日春风得意,日后青冢沉江之时,怕是要后悔的!”

鄂拉河一战,毕罗三赫尽皆殉国,智将柳狐狼狈脱身,四万将士无一生还,在这场风起云涌的四国会战中,棋差一着,满盘落索。消息传出,毕罗王阿斯尔抚胸痛哭,举国哀恸。御剑天荒合纵之计妙入毫巅,翻云覆雨只在等闲,经此一战,在他诸多可惊可怖的传说之中,又增添了新的华章。

当夜尚未扎营落灶,左京王已忙不迭地前来告辞,鼓角三催地引兵而去,满脸心痒难搔之态,简直一刻也停留不得。千叶诸将恭恭敬敬地远送十里,就在鄂拉河畔席地而坐。什方人虽老迈,热血不输少年,羊腿还没烤熟,便自告奋勇去沿岸搜捕。御剑危坐火边,似有些心不在焉,止道:“穷寇勿追。”离火部统领道伦悻悻道:“毕罗全军覆没,却少了这头老狐狸。元恶未枭,实在叫人不痛快!他那身皮甚么时候穿上身的,怎地如此厉害?”春日营一名黄皮骨瘦的士兵细声道:“那是南洋特制的白鲨皮水靠,遇水生滑,游弋如飞。”道伦讶异道:“好家伙,怪不得!老狐狸生长雪错湖旁,算准了我们旱地上的不谙水性。”又赞道:“你懂的倒多。看来你们屈队长手底下藏龙卧虎,很有些别样人才哇!”那士兵面露羞赧之色,道:“小人没别的本领,只记性略微比别人强些。屈队长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这一生一世,都是要追随屈队长马下的。”迟疑了一下,道:“若是屈队长在此,与小人合力追击,未必不能擒获那位毕罗将军。”乌熊、车卞立刻在旁假咳,瞪眼示意他闭嘴。草原儿女依水草而居,对河流敬若神明,日常取水都要跪谢拜祭,膝盖以上的部位一旦入水,便被视为极大不敬。这名小兵也不懂甚么忌讳,轻轻一句话,便将屈队长私自下河之事卖了个敞亮。道伦尴尬地摸了摸面具,瞥了一眼御剑,见他仿若未闻,才放下心来,笑斥道:“别瞎说!等你们队长回来,听见你在这信口开河,看他揍不揍你?”

那士兵一听,目光顿时十分热烈,忙道:“我们队长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问出来,春日营大半将士均张开了耳朵,畏惧而又期待地望着火光下的主帅。

郭兀良此时却在旁插口:“今日我见京王似有不决之色,可是因为陵王当日许诺偏帮柳狐?他们一国共治,分歧之时如何决断?”

御剑方懒洋洋开口道:“如何决断,我是不知。只是随手卖个恩惠,日后也好有相见余地。”打了个哈欠,显然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十分厌倦。

什方咂摸他言中深意,嘿然道:“繁朔对咱们,永远放不下这份防备。”言语间已汤足饭饱,激战一天均十分疲惫,遂起身各自入帐歇息。

乌熊、车卞一干人没了屈方宁镇场,顿时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活泼好事,闹得整个水边不得安宁。御剑独自在火边沉思,视人声喧闹于无物。

背后传来几声脚步,却是郭兀良去而复返。他一双眼也已十分憔悴,仍在御剑身侧坐下。陪他坐了片刻,忽道:“天哥,那孩子回不来了,对么?”

火光之下,御剑身姿如铸,未有稍动。火焰微带湿润低垂之意,映得他面具越发狰狞,獠牙阴气森森,明昧不定。

许久,他才眼望河面,淡淡开口:“哦?”

郭兀良深深凝视他侧脸,面有忧色:“天哥,南朝的典故,我多少还是懂一些的。左京王龙阳之癖也非隐秘,你当日下令,他又是那般神色……几件事连在一起,纵然再不敢信,也只得信了。”

御剑沉默一晌,将面具推上额头,坚毅的嘴唇微微一动:“我倒忘了,你母亲也是南人。”

郭兀良怅然道:“是啊。”向他手边望去,只见那只珊瑚佛手烟荷包端端正正摆在他膝头,没来由一阵鼻酸:“这……可是他的东西?”

御剑道:“不是。”也不见扬手挥臂,已将荷包脱手掷出,一声轻波拍响,浮落白浪之中。

他眼中暗色如隔千山,郭兀良也不敢妄言甚么,随他看着那一缕断红愈行愈远,低声道:“天哥,你其实也舍不得的,何苦……如此苛待自己?”

御剑面具下的太阳穴极轻地一动,声音也带着铁意:“……兀良,你错了。”

郭兀良叹息道:“但愿是我错了。”挥开火前几只飞蛾,自言自语般道:“京王如遣千人前来,指引借道,平安撤退,金絮采繒可为致谢;出兵三万,解一方之围,取冶铸、丝织、盐煤、火药术之一,也尽可报还。如今他允兵十万,平定三方,那是倾国之力的扶助,一世还不尽的恩情。看来京王是发了狠铁了心,一定要将他……留在乌枚湖了。”

御剑极轻地笑了一声:“是还不尽,也还不起。”

郭兀良难以索解,迟疑地看着他:“那……”

御剑双眼中笑意敛去,只余一色浓浓黑暗:“还不起,就只好不还了。”

这句话的意思却是再明朗不过,郭兀良闻言悚然一惊,只觉牙齿末梢阵阵发寒,竟无法回应片语。

却听御剑问道:“你之前说……当时他神色如何?”

他勉力止住心悸,道:“形如枯木,心如死灰。天哥,那孩子对你……一片真心。”

御剑停了一停,方道:“是么?你倒看得仔细。”

郭兀良两腮咬紧,心中道:“我怎么会认不出来?阿兰身死之后,这样的神色,我曾在镜子里、水面上、别人的眼中……见到过千千万万次。”

只闻身后泼水声声,却是额尔古牵了追风,正在水边替马儿梳洗长长的鬃毛。

他身躯健壮如古塔,一条黝黑的手臂在马腹前后来回摆动,衬得追风越发雪白轻盈,几乎要乘月飞去。

额尔古手执一柄看似十分柔软的洁白鬃刷,一边替它梳理,一边与它说话。

“追风,追风,你主人什么时候回家?过了今天晚上,他就十八岁啦!”

郭兀良心中一痛,抬头望去,只见墨蓝色天空中,一轮圆满无缺的月珠,正向银色草原上投下无尽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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