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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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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一道飞马快报从庆州北部重镇清平关传来,将整个千叶都震了一震:本族两名专务驻城期间,与南朝几名士兵发生口角,进而演化成流血斗殴事件。二人寡不敌众,被对方当场刺死。庆原县驻军长车古达出面质问,反被清平关守军掌掴唾面。一怒之下双方动手,千叶驻军重伤七人,车古达头部遭受重创,昏迷至今。此人身份不凡,乃是车宝赤车大将军之内侄;叔侄二人素日感情深睦,如兄弟至交一般。车宝赤一听暴怒,当场斩下十四名江南美姬的头颅,誓报此仇。正当此时,国会又宣读了一份镇州总兵递交兵部的奏表,文中提及孙尚德遇刺一事,矛头直指千叶,措辞极为激烈。两件事一叠加,推涛作浪,火上浇油,令十六军无不摩拳擦掌,蠢蠢欲发——南人敢反口作吠,先捣烂它的狗头!

鬼军作为历次南征主力,自然遭到旁人更多的瞩目。一时城内气氛紧严,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永乐末年参与过六族盟战的老兵,这时尤其受人追捧,抽烟吃酒,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在旁伺候。他一开始还拿乔摆谱,吃了几口酒,就把那点陈年旧事倒得干干净净:城池堡垒如何纵横奇妙,周围的黑头羌族如何滋扰生事,庆州城破时三日烧杀是何等痛快,南朝的妇人女子又是如何一番滋味。新兵听了,只觉血脉贲张,迫不及待地想干上一场恶仗。乌熊车卞之流,已经恬不知耻地磨了屈方宁好几天,要他请命离火部为第一先锋队伍了。

屈方宁对清平关之变,全然不能置信:南朝自庆州一役后,吞声忍气,割地赔款,作尽小心,生怕礼数不周,得罪了北边这位大爷。区区几名南兵,借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挑衅千叶驻军,遑论掌掴高官?夜里问起时,御剑目光不离军报,只道:“狗不敢咬人,叫几声讨价还价,总还是会的。”屈方宁心头一紧,往他盏中注满冰梅子酒,献到他手里:“那他们闹事杀人,就因为不肯老老实实复交岁币吗?”御剑举杯饮道:“由不得他。不该他的东西偷吃落肚,迟早是要吐出来的。分别只在自己双手捧来,还是别人剖开他的肚子,连皮带肉地挖出来。”

屈方宁听他语意险恶,暗暗吞了口口水,一颗心也沉了下去:“黄惟松私吞岁币之事,到底没能逃过去。为了这笔银子,他连几百将士的命都舍得,却不舍得谋划一条万全之计!不,常人哪有他这样的眼力?换成车宝赤之流,早就上当受骗了,想瞒过他却没那么容易。”

只觉一个冷气森森的器盏在自己脸上冰了一下,耳听御剑在狼头椅上笑道:“怎么,听到肉字,你又饿了?”

屈方宁呆呆地摇头,心思动处,伏到他膝盖上,眼睛看着酒杯,嘴唇微微张开,示意要喝。

御剑随手喂了他一口,却给他咬住了酒盏边儿。来去拉扯好一气,酒水洒了一多半,这才算完了。他平日常听郭兀良说起那只白狐,道是顽劣亲人,夜里批阅军务时,常跳到案前玩闹,打翻茶盏,踢倒笔墨,偶尔盘踞在案卷上打盹,不忍惊醒,只得蹑手蹑足从它身下抽取。他一生没与甚么小兽物打过交道,这时看来,自己腿上这一只大可弥补此憾。逗了他几下,屈方宁很经不起撩拨,三两下就扑到他身上,坐在他怀里。御剑搂着他热乎乎的身体,颇觉腿上抱了一只大狐狸。随即皱了皱眉,把他两条笔直的腿往旁边一掀,觉得很麻烦——狐狸是没有这么长的腿的。

屈方宁拿不出什么狐媚手段,在他耳边瞎哼哼了几声,话头又往孙尚德身上转过去了:“将军,咱们又没杀那个长得讨人嫌的孙大人,就这么不清不白地替人受过吗?再这么下去,咱们毁约枉杀的罪名,就要实打实地落定啦!”

御剑道:“不白之冤也有很多种,有些可以拿来反将一军的,就不必急着洗清了。镇州总兵以此为媒口诛笔伐,仗的是一口悲愤之气。一旦擒获真凶,这口气弱了,也就无势可倚,只能任人搓圆压扁,不敢说半个不字。”

屈方宁心道:“真凶现在就坐在你腿上。”定了定神,靠在他肩上:“原来有如此好处,这点亏吃得不冤。那车将军内侄无故遭人殴打,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御剑目光已回到军报上,只淡淡道:“本族一向恩怨分明。”便不再开口。

屈方宁胸口一阵滞闷:“他既这么说,那就是非打不可了。万一……万一……我怎能对族人动手?”思及当日手刃贺真情形,更是心情沉重。想长长叹口气,肩头微微一耸,突然反应过来,只得强装若无其事。

他紧紧靠在御剑怀里,哪一点细小举动瞒得过去?只听御剑开口问道:“热?”

屈方宁暧昧地唔了一声,不敢再想下去。晚上亲热了一番,御剑下床冲凉,他兀自带着一身汗呆呆望着帐顶,连御剑回来也没察觉。

御剑见他独自躺在黑暗之中,把星月光辉全都让在自己那半边床上,心中没来由地一动。上床灭了珠光,见他颈下空空如也,随口道:“你的珠子呢?”

屈方宁下意识收了收领口,道:“嗯……磕了一下,昏沉沉的不太亮了。我请了若苏厄帮我洗,——就是我以前的朋友,冶炼营那个。”

御剑倒是笑了出来,伸臂抱住了他:“扯这么一大篇,可疑得很哪。来,给大哥说实话,是不是拿去卖了?还是送给哪个女孩子了?”

屈方宁轻轻挣了一下,低声道:“……真的拿去洗了。”

御剑眉心一动,搂他入怀,抚摸他柔韧的腰身片刻,又道:“宁宁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

屈方宁伏在他胸口,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御剑笑道:“无欲无求了?平时不是最爱狮子大张口么?”在他鬓边亲了一口,逗道:“来,让老男人给你献点殷勤,嗯?”

屈方宁笑了一下,又趴着不动了。隔了一气,才听见他瓮瓮的声音:“我不想过生辰。”

御剑“哦?”了一声, 示意他说下去。

屈方宁抬目与他对视,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道:“行吗?”

御剑一笑摇头:“不行。”把他重新纳入怀抱中,阖眼道:“大哥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到那天亲手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换在平时,屈方宁早就扑了上去,使尽手段,追问究竟。此时却只低低道:“嗯。你安排的……我自是期待得很。”闭上眼睛,嫌了一声热,背对他睡向里床去了。

待他呼吸沉酣,御剑阖起的双眼才缓缓张开,注视他一刻,复搂入怀里,手臂紧紧锁住了他身体。

年家铺子浓郁的酒香,为草原汉子们身上浓厚的气味一蒸,越发沉积粘稠,几乎有了形状。

年韩儿今日穿得清凉,绿衫子褴褛万条,露出半条雪白的大腿,迎来送往,笑语嫣然。酒到酣处,人人一身油汗,唯独他一个人风致楚楚,好似刚从花枝上剪下的一朵鲜花,含苞带露,清媚袭人。他一嫌吵,别人立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一说要从河底起酒坛子,帮忙的蜂拥而出,将整个水边都打扰得十分喧哗。他半倚半靠地坐在河边,香肩半露,挽衣濯足,别人看得眼睛都发直,摔了数不尽的跟头。

可惜清净了不到一会儿,就有个生平最不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韩儿,几天不见,你越发颠倒众生啦!”

年韩儿没好气地睁开眼,见他在上游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双脚正在水里摇来荡去,几乎把水珠打到他脸上。当下翻了个白眼,湿淋淋地撩起双足:“你一落脚,水都臭了。”

屈方宁啧了一声,果真往他脸上拍了一朵水花:“哥哥好歹天天洗过,未必比里面那些一年三洗的还臭些?”

年韩儿用力擦掉水渍,嫌恶道:“一年三洗,有些人还不是要陪人睡觉?”往他空空的脚腕上扫了一眼,有心说几句恶毒之辞,话到嘴边,却变了模样:“有屁快放!”

屈方宁赞道:“我们小韩儿越发像个男人了。”声音转低,问道:“车古拉在镇州遭人围殴,至今昏迷不醒,此事是真是假?”

年韩儿冷冷道:“围殴是真的。一个人想挨打,那还不容易?昏迷也是真的,不过到了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屈方宁心领神会,又道:“那份奏表出来的时机怎地如此凑巧,恰好在这风口浪尖上煽风浇油?”

年韩儿哼道:“我怎么知道?多半你们家那位手大遮天,将一早到手的文书案卷压了下来。如今蛮子也学着讲名正言顺了,先假作被逼无奈,又蓄意挑动事端,等群情激奋,万民请愿,就有借口挥兵南下了。”

屈方宁心道:“原来如此。千叶财政亏空已久,收不抵支,战争耗费更巨,早已无力供给,为何蓄意挑起事端?想来也别无其他,只索加倍要钱罢了。”担忧之意稍解,笑道:“小韩儿消息灵通,能干得紧哪!”

年韩儿也凉凉笑了一声,讥道:“你笑甚么?上一次为了打西凉,杀得金城关八千驻军、四万平民所剩无几,驻马城下一片白地;上上一次为了庆原十二州,烧得黄河北岸白骨成灰,寸瓦不留。这一次借口更多,胃口更大,屈副统领的弓,加上千机将军的弩,威力更是无穷。等到贵军凯旋之际,你猜细腰城下一万多户人家,还能余下几多?唉,只不知是死在北戎铁蹄之下,还是化作一枚……”眼波一转,最后几个字终于没说出口。

屈方宁拨了拨腰间颅骨,懒洋洋道:“你也不必拿自相残杀来嘲讽我。我今日杀一手足,是为来日千千万万骨肉完聚。因小失大,只顾当下,岂不愚蠢之极?”向年家铺子前弹唱作乐的青年汉子一瞥,似笑非笑道:“你那几个卖笑钱干不干净,沾没沾过你故国姊妹的眼泪,你又怎么知道?”

年韩儿悻悻啐了一口:“总比你卖身卖屁股好。”将打湿的衫子一手挽起,起身欲走。

屈方宁在后笑道:“小韩儿,咱们打小给人送作一车,天南地北,各奔西东。时隔多年,竟能于茫茫人海之中相认,你我之间,可称善缘不浅。干什么一见面,就非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休战休战,早点做朋友罢!”

年韩儿心中一动,刚刚转念:“此话倒也不错。”旋即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道:“后天北社驿馆有两个车队过来,你帮我接待一下。”

年韩儿大怒,深悔适才一瞬间信了他的鬼话:“姓屈的,你不要得寸进尺!真当老子是卖……的了?”

屈方宁摇了两下手指,叹气道:“小韩儿,朋友之间,彼此信任是最紧要的。我让你替我出面,是觉得以你能力,足担大任。你怎可这样怀疑我?这支车队要运的东西,是我顶风冒险,从狼曲山矿场偷出来的。此事关系你我二国未来,我可是挨了无数的鞭子,才巴巴地搭上这一条线。你万万不可给我弄断了!”

年韩儿听他语气郑重,将信将疑,冷道:“既然如此重要,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屈方宁嘿然一笑,口气中却无甚笑意:“我自会在旁指点照应。兹体重大,多留几个心眼,总是不错的。假若都由我一个人接引,万一……从此中断,岂不是太可惜?”

说到万一二字,声音中竟有些自嘲之意,与平日嚣张跋扈、望之生厌的嘴脸大异其趣。年韩儿一时倒有些不习惯,怔了一怔,依然一副嫌弃口吻:“哼!有万一倒好了,可惜祸害都是遗千年的。”

可惜这话一出口,立刻就被当好话听了:“小韩儿,别担心。哥哥为了你,也舍不得早死的。”

年韩儿跟他斗口百无一胜,不愿纠缠,狠狠甩了个白眼,跃上河岸。

只听他在水边唤道:“小韩儿。”

年韩儿不耐烦道:“还有什么屁放?”

屈方宁在粼粼月光下荡了荡腿,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哥哥大婚之时,我说过你许多坏话,对不住啦。我现在明白了,只要心里放不开一个人,多多少少,总要犯点贱的。”

年韩儿胸口突的一跳,故作冷硬道:“你犯你的贱,关我什么事?”水淋淋地走向年家铺子,立刻有人前来击鼓献歌,把热闹重新带回了人间。

直到进了铺门,回头一望,屈方宁还坐在河岸下,默默地望着河面上的银色月光。

狼曲山近日大兴土木,人人为统帅的新婚之喜忙碌不休。幸喜来了一支财大气粗的商队,听说主家是做琉璃瓦的,家大业大,大江南北都开得有分号。商队胃口上佳,不但收购了堆积如山的废铁渣,还带走了一批淘汰下来的弩床、马具。一时间,狼曲山异常漂亮,闪闪发光,不复往日三五一堆、丘壑耸立的怪异模样。不过主家有个怪癖,行事隐秘,不喜宣扬,因此西军军务长只跟小亭郁打了声招呼,就以填谷之名,护送商队上路。直到和市附近,才洒泪而别。护卫军目送贵人走远,心中不由好笑:这铁渣早已榨得精干,千里迢迢劳时费力地运回烧炼场,赚的那几个瓦钱,抵得上商队运耗吗?

屈方宁翘足坐在鬼城山崖边,任凉风将上衣鼓满,目视西军车队蜿蜒远去,低低叹了口气。

未几日,千叶以蓄意滋事、挑衅庆州盟约为由,向南朝提出“永宁十六新盟”,其中首当其冲者,即岁币银两倍之,又附有庆原十二州工事规格、马匹养殖限制令种种条款。南朝兵马大元帅黄惟松强硬回击,隔日即发出严正声明,誓不签约。千叶答得也很爽快,一点回寰余地也无:不服就战!黄惟松答得更是斩钉截铁:要战便战!

消息传出,黄惟松几乎没被弹劾的折子埋没,朝中对他的撤职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若非孙尚德声望日隆,以残弱之躯对抗满朝飞唾,他老人家怕是早就已经滚下了台。这一次老皇帝赵延倒是开了窍,知道这个钱着实拿不出手——想来是前年岁币征收太狠,将他老丈人家的马匹悉数收去,使得皇后一家出门无车可坐,简直把国面丢尽,——一边苦巴巴地哭穷唱衰,一边偷偷把武将新锐贺颖南指派了过去。待贺小将军三万荆湖军开入清平关,监军大臣也从汴京启程。人选敕令一出,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此次清平关对战,监军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逍遥天地间、万事不关心的逍遥侯沈七侯爷!

这一脚玄妙之棋,不但惹得南朝文武百官热议不绝,连北方诸族都为之骚动了一阵。国会谈议、军中哄传、牧民之中亦流传无数小道轶闻。更有少女为之春心萌动:听说这位侯爷年纪甚轻,妻子新丧,才情旷世,有芝兰玉树之美。帕衣节的狂热还未褪去,大家说来说去,说得越发憧憬了。不但堆积的小消息越来越多,称呼也一天天亲密起来,从“那姓沈的大臣”到“姓沈的”又到“那个人呀”,兼有“沈郎”“沈七哥哥”等称谓杂然相间,不一而足。聚众谈论之时,个个面泛桃花,吃吃而笑。军中有情人的,都仔细叮嘱了情郎,见了沈七侯爷,一定要替她多看几眼。倘若竟能一举擒获,教他坐在红木囚车里送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简直愿意天天给他送马奶酒、唱“打春”歌。阿古拉路过时不识趣地冒了一句:“南朝女的都是哭泪包,男的都是病秧子,刀拿不起,马跨不上,一个个瘦得像鸡……”立刻被女孩子追打了一路,纷纷娇叱:“你才是鸡!你才是鸡!”最后粉拳挨了一百有余,而且全家都变成鸡了。

屈方宁相对这些激动的人群,那就冷静多了。沈姿完虽然名噪一时,在他看来也就是个“来打仗的”。既然是来打仗,就只有会打和不会打之分。“花时久雨”在他心里,肯定是不会打的,于是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只不知这位侯爷在乱军之中、城池之下,是否还有那份温雅和善、骨清神秀的高华之姿?

只是此刻并无胡思乱想的闲暇,一念转过,便不再多想,又催促车卞去北社驿馆拿他的红货。这送货人之中当然别有文章,只是瞒过车卞一人而已。车卞一下晨训就出了门,直到晌午时刻才回,也没回离火部销假,径自绕到伙食营舀面汤去了。屈方宁心急如焚,传了好几声才把他传回来,劈头问道:“货呢?”车卞犹自呼噜噜吸着面皮,闻言眼皮也没抬,喉咙咕噜了两声。屈方宁又急又气,一伸手把他海碗掀了,厉声道:“我问你货呢?!”车卞一下骇得懵了,满手面汤都不敢擦,颤声道:“没、没人。”屈方宁心中砰地一声大跳,喉头动了一动,压低声音道:“怎么会没人?是……货没送到,还是哨兵……拦截了?”车卞晃了晃老鼠脑袋,有点畏惧地看着他:“不、不知道。驿馆里空荡荡一片,没有人。”屈方宁一颗心空空作响,强自镇定道:“北社驿馆三教九流暂住之地,如何能请得出偌大空来?想是你没看清楚。”车卞不敢接话。屈方宁心中慌乱,手指攥紧松开几回,嘱道:“你速与送货人相约碰头。马上!”车卞点头不迭,应了好几声,忙忙地退出大帐。才到门口,屈方宁忽道:“要是……”忙立定了听着。屈方宁却欲言又止,手在空中抬了片刻,又垂了下去:“没什么。你去。”这才撤了出来。出门之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做的黑市买卖,方宁弟弟从不过问,今天怎么这么热心起来?况且一宗大货南来北往,难免有些到不准的时候,平时晚个三五天都是家常便饭,怎地今天浑水摸鱼一上午,他就暴躁成这样?

屈方宁急急将他赶出营地,焦躁得满身细汗,在主帐中一刻不停地踱了几转,又唤来阿木尔,命他前往年家铺子探听虚实。阿木尔领命而去,少顷即回,报告曰:“卖酒的少年不在帐中,老婆婆不理人。”屈方宁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待要下令他继续监视,嘴唇竟然不听使唤。阿木尔见他举止异常,立即打个手势:“我再去打听。”便烟影般离帐而去。屈方宁中心煎熬,苦苦等了半个时辰,主帐一道诏令,把他传了上去。这一路悬心吊胆,自不必说。就是去年为额尔古之事上山求情,走得也不如今日艰难。远远望见主帐帐门半启,露出一线隐隐约约的人影,忽然勇气全无,忍不住就想转身逃走。只听侧帐一声大吼:“呔,哪里跑!”接着背后给人狠狠打了一掌。他一时间骇得全身僵直,勉强打起笑脸,回脸道:“巫、巫侍卫长。你……吓死我了。”

巫木旗嘿嘿道:“你去哪儿?将军正要见你呢。”随手将一对雕花棋笥夹在腋下,拉着他往帐门口走。

屈方宁躲避般挣扎一下,小声道:“我……军务处还有几件案子,晚上再……”

巫木旗大咧咧一挥手:“没事,压几天怕什么?老莫敢找你麻烦,我大脚丫子踹他脸!”

他这一挥手甚为豪放,一对棋笥立刻离身而去,沾灰惹尘地滚出好远。御剑的声音也从门内传出:“来了?进来。”

屈方宁本拟替他捡回物事,多拖一刻也是好的。闻言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帐内景况如故,御剑两腿交叠坐在狼头椅中,专注地阅读手中一本半旧绢册。扶手上一叠或蓝或红的奏表报章,摆放也甚为随意。

屈方宁在他身前站定,寻话开口:“将军叫我何……”一瞥他手中绢册,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那蓝缎封皮之上,分明是一个“驿”字!

御剑目光仍在册子上,似乎并未注意他:“没事不能叫你么?”手略下执些许,露出封皮上大大的“驿使稽程”四个字。

屈方宁心跳这才复苏,只觉耳中轰轰作响,全身如虚脱般相似。只见御剑缓缓从书中抬眼,望着他一笑:“忽然想见你了。”

屈方宁佯作轻松,也挂上笑容:“……我也很想见你呢。”

御剑笑意更深,放下绢册,似乎要抱他。手到中途,却是往左首团桌上指了一指:“看来宁宁果然想我得紧,连这个都没注意。”

屈方宁一眼望去,但见红蕾玲珑,蕊珠如火,一大盘红艳艳的石榴籽堆在水晶盘中,颗颗饱满,色泽流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佯作惊喜之状,合掌道:“这个是给我的吗?”

御剑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闻言只道:“自然是给你的。”把他抱到腿上,在他后颈深吸一口:“不然还能给谁,嗯?”

屈方宁一与他肢体接触,心里更毛得厉害,不断遏令自己冷静,偏偏就是镇定不下来,手臂上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肩膀也不禁微微耸起:“一会儿……巫侍卫长进来了。”

御剑听起来十分遥远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怕?”

屈方宁强自道:“不是怕,只是……你跟我……”一时竟连个借口都找不出来。

御剑含笑看着他不自在的样子,目光中却没甚么笑意:“宁宁,你今天真有点奇怪。是生病了?”手掌温柔地按住了他额头,将他眼睛遮住一多半,言辞却是不容置疑:“……还是有甚么事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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