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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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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归营当天,春日营的士兵一大早就整装而出,将一道营门围得水泄不通。一见屈方宁从简易马车中下来,一拥而上,拉手抱脚,几乎没把他一身骨头拆散。额尔古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在那里维持秩序。乌熊挤开人群,扛着他就往外跑。见人潮乌压压拦截过来,大吼一声,将屈方宁运劲掷出。亭名闻声赶来,马鞭一卷一收,手法灵巧地将他接住,一猫腰背入帐中。屈方宁怒喝道:“反了你们的,狗日的兔崽子……”车卞几人哪有什么惧怕,一溜儿扑上床来,在他身上叠了个罗汉,几乎当场压出他一口血来。还是额尔古及时赶来,才免遭此厄。

一番兵荒马乱,倒免了嘘寒问暖。屈方宁见帐中乱糟糟的打着通铺,问道:“老子现在是个什么军衔?”乌熊嘿嘿一笑,对他脸上比了个二。屈方宁哂道:“好家伙,连降两级!连云山是不是也收回去了?”车卞忙道:“正是!好弟弟,快想个办法拿回来罢。一年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飞了,二哥愁得头发都白啦!”便揪着自己头皮给他看。额尔古骂道:“弟弟病还没好,你他妈一门心思就想着钱!”说着,提拳就打。屈方宁忙笑道:“二哥原好这一口。不过从今以后,我是没办法了。你自求多福罢!”一边伸出脚,在车卞身上踹了好几下。车卞忍痛抱住他一边大腿,哭丧脸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啦?”屈方宁淡淡道:“没了。”又踹了他一脚,叫额尔古把他弄走了。车卞痛失财路,哭哭啼啼,如丧考妣。屈方宁好笑道:“我还没哭,你倒哭起来了!”

一时小亭郁、郭兀良一干人等陆续前来探望,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各自关怀几句,见他精神不济,身困眼乏,这才一一告辞。回伯随即端药进来,将他右腕衣袖挽起,见疤痕狰狞,摇了摇头:“你这一步棋,太也冒险了。万一你的空心珠子露了破绽,只消晚得一时半刻,便再也救不回来了。”屈方宁一笑道:“赌上一赌,又有何妨?你老人家的血湖血海画得好,教人一看就心神大乱,自然顾不得那许多了。”勉强撑起半身,中途却跌了下去,龇牙咧嘴道:“这毒药霸道,解药更霸道。从我肚里化开,仿佛炭火灼烧一般,五脏六腑毕剥直响,全身好似鼓胀炸裂,那滋味着实教人难忘。”回伯吹了一口药,责道:“胡来!你可知鬼门关走这一趟,耗费了多少宝贵寿命?”屈方宁笑道:“命不在长,抵用便够了。要是凡事听天由命,无一点好胜之心,纵然活了一万岁,又有什么用?”

门外忽传急报:“殿下到了。”帘门啪啦一掀,果见必王子率领一干随从,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回伯见来者不善,忙站了起来,咿咿呀呀地要拦阻,早被车唯与阿古拉一人推了个跟头,栽出去老远。必王子怒气冲冲,一手将屈方宁拎了起来,切齿道:“别大喇喇躺着装病!我正要找你。我问你:阿帕小姐与我说的话,你怎么偷听到了?”屈方宁虚弱道:“什么话?”必王子不知是计,怒道:“你别装傻!她说苍鹰搏击云霄,气势何等豪迈;母鸡屁股下的软蛋,只能……”众手下听出不妙,忙大声咳嗽打断。必王子才回过味来,大怒道:“你给我下套?”屈方宁干咳几声,忍笑道:“不敢。”必王子还要发作,阿古拉向鬼城山上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可太过,这才吐了一口唾沫,将他狠狠掼回床上。一摔之下,只见满床绮色斑斓,从他怀中跌落出十余支孔雀翎羽来,正是乌兰朵当日衣织上取下之物。但见每一支皆堂皇富丽,明艳夺目,比必王子得的那支又大又有光彩。这一下又嫉又恨,嘶嘶道:“狗奴隶……凭你也配?”正不知如何发泄这口恶气,一眼瞟见床边捆着棉絮的砂罐,其中还有小半药汁,犹自腾腾冒着热气。他陡然生出一条恶念,劈手将砂罐抄起,就往屈方宁嘴里灌去。这罐子是桑舌花费了许多时光,仔仔细细捆扎而成,包得严严实实,生怕送来的时候冷却了一分。此刻必王子反手一倒,滚沸的药汁大半浇在他脸上,登时面颊、脖子烫红了一大片。必王子狰狞道:“张口!让本王子亲自伺候伺候你。”一手捏紧他双颊,便向口中强灌。屈方宁挣扎着掰他的手,却哪里掰得开?只听一声灼响,屈方宁唇舌全烫得通红,捂住喉咙干呕起来。回伯忙从地下爬起,急打手势询问。屈方宁摇了摇手,嘴唇开合几下,呕哑几声,却说不出话。阿古拉一见大事不妙,骇然道:“殿殿殿下,这可不是把他烫哑了?”车唯立刻打断道:“你聋了还是瞎了?哪只眼睛看见殿下烫他了?殿下好心喂他吃药,是这下贱东西自己不领情。”必王子也有几分心慌,强自道:“你尽管去告状,我才……不怕!左右天叔现在也不疼你了,绝不会信你……胡说八道。”说到后来,又恢复了几分底气,傲然冷哼一声,叫了声:“我们走!”这才率众而去。车唯落在末尾,临出门前,飞快地瞥了一眼。屈方宁痛得涕泪齐下,见他关切回望,向他无声地做个嘴型:“谢谢你。”车唯这才微一点头,不解地去了。乌熊等人这才涌入帐内,见队长烫得满嘴燎泡,无不破口痛骂。回伯命他张开嘴来,见口腔舌面均已烫得血红,无声叹了口气,打手势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当真一手好苦肉计!”屈方宁歪嘴豁牙地一笑,回道:“这叫攻心为上,是现如今惟一妙法。你当我使得容易么?”

没几日,必王子心怀旧恨、藉探病之由烫哑屈队长之事,便以暮春融雪般的速度向妺水两岸传播开来。乌熊一干人没了年家铺子,四处作乱生事,顺带将王子凶暴狭隘之态,队长宽容大量之德,穷形尽相,着力描摹。巫木旗早就急火火地跑来看了四五趟,在御剑耳边也念叨了好几次,御剑只是漠然不理。转眼四月过半,这日清晨操练,巫木旗远远瞅见一个单薄身影,夹在春日营一众人油子中间,满头大汗地挥刀劈砍。一把银角弯刀舞得煞是好看,只是手上无甚劲道,看上去多少有些绣花架子华而不实之嫌。他心里一急,立刻就要奔下台去。御剑背靠军座,冷冷道:“站住!”右手一扬,将一大摞缺页漏纸的账表照脸扔来。巫木旗只得认命拾起,不情不愿地整理起来。这一天恰逢八部竞技,点将台下架起了斗大的箭靶,八部各自派人出战。到离火部时,道伦见屈方宁大病初愈,便善解人意地派出乌熊几人。其他队伍中却有几个天坑出来的硬角色,初来乍到,天不怕地不怕,自恃箭术精湛,出言向屈方宁挑战。额尔古道:“他大病初愈,不便下场。”那几人不依不饶,便是要和他一决高下。双方言辞愈演愈烈,最后已呈互相问候老母的态势了。乌熊戾气上来,袖子一撸就要杀人。屈方宁向他做个止步的手势,将喉结下铜扣扣紧,肩上徽章扶正,缓步下场,周围顿时叫好声一片。别人见他气势惊人,倒也有些识趣,退身道:“您先请。”屈方宁在青木面具下自嘲般一笑,向箭靶一指,示意让他先来。别人不敢怠慢,拿出十二分本领,稳稳射出三箭。除第一箭射偏少许,其余两支均正中红心。一前一后,对靶穿出,使的是“凤凰夺窝”之技。他第一手射得不得意,那是心中紧张之故。见屈方宁来到场边,目光沉凝,全身虚松,浑身上下散发神乎其技的气质,心中不禁打起鼓来;再定睛一看,一名小兵殷勤地抱来一把银白如霜的犀角长弓,箭杆通体雪白,箭翎修挺齐整,更觉不同凡响。虽然还未见他出手,已经做好落败的打算了。

不意屈方宁目光落到弓身之上,似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打手势叫他换来。片刻一张百人队长制式的角弓送到,屈方宁掂量了一下,仍然摇了摇头。鬼军以箭阵闻名天下,各种弓箭应有尽有,当下众兵纷纷解囊,贡献出自己的私藏。挑战者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不知这位少年成名的小达慕要祭出一件甚么神器对付自己。正忐忑间,忽听一阵嘘声大作,余光一瞥,只见他千挑万选出的,竟是一把不足一石、小巧轻便的胡木反曲弓。此物人称“童子弓”,都是孩童气力未足时习射之用,及长则抛弃不用。他登时大怒,心想:“此人好生无礼!想以此羞辱我么?”

但见屈方宁控弦握臂,试了试拉力,略作调整,便抽了一支细长箭枝,搭在那小得可笑的童子弓上,屏息凝神,脱弦放出。这一箭准头倒也还有,只是太也没力气了些,往硬木上一扎,颤动几下,便从靶上掉了下来。第二箭准头更差,力气也弱,只在离红心一尺之外的靶环上轻轻一撞,便立刻跌落下去。

场中众人见了这虚飘飘的两箭,顿时笑声震天。春日营有面露尴尬之色者,亦有与人怒目相对者。额尔古抢上几步,便想劝他不要比了。

挑战之人一怔之下,也不禁讽笑出声:“甚么追风千人斩,甚么骑射双绝?不过是鬼王将军庇护着他些,哄些虚名罢了!”

巫木旗瞧得五内如焚,账表也不要了,推御剑道:“将军,你看小锡尔的手,那是怎么回事?”

御剑不耐烦之极,将他一脚蹬开,自己起身走了。

屈方宁对周遭之物一概不理,旁若无人地搭上第三支箭。他膂力早竭,这最后一箭,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弓弦,四根手指都变了形,弦线割得满手鲜血,顺着皮包骨头的手腕往下流。

周围的哄笑声不知不觉降了下去。似乎旁观的人不约而同地达成了某种共识:这其实并没什么可笑的。

屈方宁微微侧过头,目视红心,箭头微微移动,呼吸清沉。少顷,双目合起,手上啌然一声,箭身离弦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那支软弱无力的箭而去。只见它飞至红心正中,箭头扎入浅浅一层,便不能再深入半分。箭身失了倚恃,在春天的寒风中,一点点垂了下去。

此时挑战者心中,居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希望,希望这支箭好好呆在靶上,不要再跌下去。

可惜真神不理会他这临时抱佛脚的祈愿。风起之处,那支箭摇晃了几下,啪嗒一声落地,溅起一线黄尘。

屈方宁自己倒不甚在意,将弓箭放回原位,向军务处的裁判者打个手势,又向挑战之人笑了一笑,示意:“你赢了,我输了!”

巫木旗瞧得又心疼,又着急,向旁边问道:“将军,小锡尔这么久还不开口说话,真成哑巴了吗?”

一句话出口,好久都听不见回答。回头一看,御剑高大的身影早已立在场边,越影也已牵了出来。

他这才急急忙忙追了过去,一边腹诽将军对爱子漠不关心,一边没精打采地牵了越影向前。一路默默无言,将到主帐门前,忽听御剑在马上开口:“流火淬炼的时日,是不是快了?”

巫木旗不解道:“是啊!流火初成时,萨老头儿就嘱咐过,二十年后融尽余下陨铁淬炼,可令枪身历万年而不朽。将军怎地突然问起这事?要开山起铁么?这么多年了,那宝贝也不知沉到哪个地里去了!”

御剑目光似望向前方,又似望向极远之处:“随口一问。”翻身下马,走入帐中去了。

雪灾过后,百废待兴。开春之时,北草原各族将压抑半年的嗜杀之气尽情释放,劫掠牛羊、妇女,抢夺水草、食物。妺离亡习四条河流沿岸,男人的怒吼、女人孩子的哭叫、长枪刀刃的械斗声终日响彻。唯有白石迷宫群情沸腾,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扎伊王大叔般不顾王室高层激烈反对,执意立禾媚楚楚为后。有犯言直谏者,竟遭燕飞羽屠戮满门。巴达玛余党伺机而动,煽动起事。开春祭典上,扎伊大长老孛日帖赤那振臂一呼,守旧派将领应声而动,以诛杀妖后、肃清王室之名举兵逼宫。王宫卫兵苦苦相抗,眼见不支,燕飞羽独自背负鹰羽披风,施展凌空回旋之技,将肃清军中一人头盔揭去,露出本来面目。你道是谁?却是巴达玛亲王。原来他当日跃下深涧,幸而未死,只摔断了一条腿。伤愈之后,足足潜伏了一年有余,勾通亲信,收买人心。这一场肃清风波,也是他一手促成。一时两军士兵大哗,肃清军从此分为两派:一派以巴达玛暗藏私心、不足助其成事,自行分离出去,仍以诛杀燕飞羽、禾媚楚楚为己任,号称新肃清军;一派以其包藏祸心、危及王室重权,转而与王军统一战线,在寅、未二宫间共同拒敌。巴达玛率领叛军沉着应战,一时三方交兵,打得好看煞人。自三月冰雪初融,至四月春回大地,战火绵延不休,死伤过万。千叶近年战事频仍,国力虚耗,年轻一代的士兵几乎断层,迫切需要一块肥美膏腴填充辘辘饥肠,高层将领略一商议,一致同意向扎伊动兵。毕罗自然不肯任其独吞,待要先发制人,奈何生在极北之地,长年冰天雪地,军资战备,都靠目连山、雪错湖等地矿场供应。一旦大雪封山,只能望铁兴叹。地下百余矿井,至今尚未解冻。天命虽然严酷,可喜柳狐智将还有一张吹弹不破、韧性十足的脸皮,又向千叶提出同盟之邀,并信誓旦旦绝不毁约。郭兀良十分鄙夷柳狐为人,任使者如何口舌如簧,坚持不允。见御剑沉吟不语,劝道:“柳狐枉为一国名将,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翻脸如家常便饭,实不可信。”顿了一顿,又道:“上次盟战,如不是他与巴达玛暗中勾结,天哥你……我们也不必向繁朔借兵了。”御剑目光一动,森然道:“今时不比往日,四面树敌,独木难支。如今扎伊混战正酣,这际遇千载难逢,岂能为一毕罗缚足?区区柳狐不足惧,看他七十二变,翻不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郭兀良见他心意已决,只得作罢。一时结盟之事已定,便约妥时日会师。安代王调兵遣将,指派的仍是御剑、什方、郭兀良几人,盖因白石迷宫地形诡奇,不识途者步履维艰矣。必王子一听要与毕罗并肩作战,一定请求同去。安代王子嗣虽丰,除我龙必年已及冠,雪羚、兔采两位公主已过簪花之龄外,余下均是稚龄幼童。族中上下,早将必王子视为未来国君。王后又爱逾性命,平日娇惯异常,如何舍得他远赴险地?必王子执意前往,言辞恳切,尽是些“孩儿亦有青云志”云云。安代王暗中思量,必王子成年以来,并无甚么拿得出手的战绩,说到威名远扬、英武善战,尚不如车唯、小亭郁等平辈中人,比屈方宁更是远远不如。这次远征吞并扎伊,如无意外,应该是千叶十年之内最后一次发动大规模战争。此后战略重心,都要放在归整收编、休养生息上,不再对外扩张。必王子要在族人中间树立自己英伟骁勇、雄霸天下的形象,这一战便是最佳时机。正有些动摇,想到盟军奸猾,征途崎岖,又迟疑起来。却听必王子朗声道:“父王,孩儿年轻识浅,事事少不得要向天叔、郭师父请教,断然不会轻举妄动。听说天叔军中有一位少年队长,素有百胜之名,人称追风千人斩。如能让他与孩儿作伴,必能护孩儿周全。他上次也曾随同天叔出征,熟悉道路,更非别个可比。”安代王斥道:“胡闹!人家屈队长大病初愈,岂能受车马颠簸?何况他是你天叔心腹爱将,率领十六军第一精骑,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平日出战都是先锋,连中军都不曾待过,你竟让他替你做护卫?真是无礼之极!”必王子忙向御剑道歉,连声道:“侄儿原来不知。”御剑挥手止住,道:“我本来没打算带他去。殿下既有此意,便让他领二百人护卫左右罢。”安代王忙叫必王子赔罪称谢,又喝令道:“你与他只当平级论交,平日要如亲兄弟一般相处,不许轻慢半分!”御剑淡淡道:“哥哥说哪里话来。战时不比往日,须等级分明才是。”向必王子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起身走了。必王子从小对他又敬又怕,见之不禁心惊胆战。一出帐门,还不及向母后禀告,便将车唯找来,劈头道:“你说姓屈的两只手全废了,到底是真是假?”车唯道:“怎么不真?我在鬼城山下亲眼所见,三支箭没一支上了靶的。”必王子疑道:“那天叔怎地一口答允?也不怕他出丑卖乖!”车唯笑道:“殿下,我才与你说过的,如何忘了?早先因他贪婪无厌、中饱私囊,天叔对他失望透顶,早没把他当儿子看了。咱们上次喂他……,至今说不了话。你看天叔可怪责过一句么?”

必王子闻言甚喜,自去整编御统军不提。这边鬼军战令颁下,春日营顿时一片嘘声。乌熊等一干悍匪当场叫嚣起来:“我们一帮兄弟战功赫赫,砍下的人头没一万也有八千,今日却沦落到给痴肥儿当奶妈!”道伦连声喝止,哪里压得下去?屈方宁越众而出,冷冷打个手势,众人这才噤声。他走上前来,对军务长指了指自己,示意喉咙不能说话,行了一礼,接令而去。旁人见春日营众兵一个个满身怨气,拳头捏得格格直响,生怕触了霉头,操练时无不避得远远的。巫木旗也万分不解,在旁唧唧咕咕,要替他打抱不平。御剑自然不加理会,目光却难免向空地上一掠而过。临行前众人同饮壮行酒,屈方宁置身队尾,只举杯做个样子,滴酒也未沾唇。一碗火烧也似的烈酒,尽洒在黄土之上。御剑遥遥望见,眉心微微一动,心道:“莫是真的哑了?”一时大军起行,御剑所率三万鬼军在前,必王子所率一万御统军在后,一路无话。不过十一二日行程,已到亡水南岸月牙山下,正是与毕罗会师之地。只见柳狐满面堆欢,远远迎了上来,绝口不提前事,满口鬼王殿下长、鬼王殿下短,一定要御剑担任盟军统帅一职。御剑推辞道:“论资历人望,我不如柳狐将军多矣。”柳狐哈哈笑道:“鬼王殿下曾将在下逼上绝路,狼狈逃生,纯属侥幸。殿下这么说,在下汗颜无地。”手指身后一名黑刀侍卫,道:“苏音对您一手箭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夜盼望再次瞻仰雄姿。”御剑认得正是当日力护柳狐逃走之人,哂道:“好说。你水性好得很啊。”苏音双手略一比划,答道:“不敢。”发音极其生硬,口齿不协调之极,教人一听就要头皮发麻,与柳狐音色之优美截然相反。柳狐拱手让出统帅宝座,目光投向御统军中一处,欢喜无限,几步迎了上去,口中道:“屈队长!别来无恙啊?在下眼拙得厉害,一时竟没认出来。”亲热地拉住了屈方宁的手,寒暄了好一番工夫,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对必王子却只略微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去安排酒饭。此时天色已晚,两军便在月牙山下扎营。柳狐亲自设宴,犒劳壮行。席间十余名波斯舞姬入帐歌舞,赤足赤膊,面纱及地,别有一番风味。舞罢又向必王子及数名千叶高阶将领敬酒,屈方宁区区一名百人队护卫长,赫然也位列其中。御剑冷眼旁观,不禁好笑:“老狐狸一世致力于挑拨离间,套路当真不少!”

必王子见舞姬高鼻深目,皮肤雪白,着实有几分心痒,又怕是柳狐故意考验,只得忍痛不理。饮了几杯,酒气上涌,覥着脸问柳狐乌兰朵近况如何。柳狐含笑道:“有劳王子殿下记挂。前次公主前往贵国帕衣节大会,殿下照顾得无微不至。王后尽赞殿下能干哪!听公主的口风,今年多半还要来叨扰一次。只怕没有好的衣服,给你们比了下去。”必王子喜得连连搓手,道:“不怕的,不怕的!那怎么比得下去?她要甚么珍禽异宝,只管开口。就是天上的太阳,我也替她取了来。”柳狐笑道:“天无二日,殿下就是想给,我们也不敢要。珍禽异宝我们自有,殿下只寻些小女孩喜爱之物来,甚么漆金的骨头、发光的珠子,也就是了。”说着,一双狐狸眼落在屈方宁身上,嘴边含笑。必王子喜道:“这个容易之极。”便凑拢在御剑身边,索要他库藏夜明珠。御剑腿上早坐着一名舞姬,媚眼如丝,春情荡漾,正将酒杯送到他唇边。御剑一饮而尽,道:“拿去便是。”必王子忙道:“不知天叔家里有多少?”

御剑还未开口,只听帐门末座前笑声四起,原来替屈方宁斟酒的舞姬牛高马大,比他还高了半个头;肩膀又极宽阔,站起身来,仿佛要将他就地扑倒一般,那颠倒阴阳之态,着实引人发笑。那舞姬性情豪放,听见笑声,更是肆无忌惮,趁屈方宁掀开面具时,在他唇上响亮的亲了一下,周围更是笑得不成模样。

屈方宁也不甚在意,擦了擦嘴唇,向那舞姬道了谢,便坐回原处。那舞姬见他可爱,傍着他坐下,笑吟吟地替他倒酒切肉,倒也不再占他便宜了。

屈方宁吃了她手里两块半生不熟的羊肉,忽而想起一事,轻轻凑在她耳边问道:“是不是别人一看见你们的脸,就要捉来跟你们成亲了?”

那舞姬愣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银刀都从案上掉了下来。笑着笑着,忽然将面纱一揭,直荡到屈方宁脸上。

必王子一见之下,十分鄙夷:“跟个下等舞姬如此旁若无人的调情,真是丢尽了脸!”想到此人品行不良,柳狐看在眼里,定然不喜,不禁生出洋洋自得之心。

忽听御剑道:“什么多少?”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呆道:“……珠子?”

御剑哦了一声,道:“都是你的。”推开身上的女人,起身离席而去。

次日晨炊时,千叶众兵在河边取水,只见上游浩浩荡荡,花团锦簇,水面飘来无数花朵。问时,乃是毕罗特有风俗,择暮春一日,在水边折花祈福,为冬日故去亲人寄托哀思。众人啧啧称奇,也依葫芦画瓢地从岸边择取鲜花,投入水中。

屈方宁在河边立足片刻,见一团五颜六色的花束被一条新枝绊在岸边,便蹲下身来,伸手一拨,助那花束脱离桎梏。那新枝也同时折断,携带一圈嫩芽,恰如一朵绿色小花,随百花悠然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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