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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归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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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乍见光亮,几乎睁不开眼睛。燕飞羽抛下手中一个引吊轱辘,将他身上绳索割断。屈方宁虚弱道:“你害得我好苦!”燕飞羽莞尔一笑,道:“你自己不说,怎能怪我?”解下腰畔水袋,灌了他两口清水。屈方宁贪婪地牛饮几口,口鼻中污水一并喷了出来,连咳带呛,不成模样。燕飞羽蹲在地上,一手给他拍着背。见他身上脏得不堪入目,唤道:“敏姊,帕子。”她身着银甲战裙,英姿凛凛,说的却是一口温软的南音。屈方宁还道她要替自己擦身,不禁有些忸怩。燕飞羽接过帕子,随手往他脸上一掷,哂道:“光溜溜的臭小子,自己弄干净罢!”果然不再管他,一手拂开如云秀发,回到禾媚楚楚身边。

屈方宁才知会错了意,脸上一红,尴尬地咳了一声。禾媚楚楚衣裾微微一动,柔声道:“你别戏弄人家。若不是你设下陷阱,人家何至于此?”美目流转,云髻逶垂,坐在榻上,原地向屈方宁道了个万福:“恕妾身无礼,敢问小公子贵姓?”

屈方宁略一迟疑,答道:“我姓苏。”

禾媚楚楚螓首微颔,道:“想来是御史大人之后了。奴家颍川楚氏,虚岁二十有三。往日多有得罪,还请恕过。”

她气质娴雅,吐字如珠,一颦一笑,自有种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华贵风情。屈方宁忙道:“不敢当。”忽然心中一凛,脱口道:“是了,你是楚相国的……”霎时之间,明白了御剑当日手执绢册,森然道出的那一句“一品千金”。旋即一阵懊恼,垂头道:“对不起,我……杀了你堂哥,翰林院……会写文章的那个。”

禾媚楚楚淡淡一笑,抿了抿嫣红的嘴唇:“楚明望么?不要紧的,他文章写得不好,脑子也不聪明。你比他厉害百倍,杀了他有甚么可惜?”见他手腕软垂无力,擦不到后背,便让他过去自己身边,接过那块泥墩也似的帕子,温柔地替他擦拭。燕飞羽在旁道:“如非你们上次兴兵进犯,这死人老头也不肯让我开渠引水,毁了他家数百年的基业。”向地下的大叔般一指,又跌足道:“可惜功亏一篑,给千叶那几个狗将领逃了出去。御剑天荒一人一马,将咱们辛辛苦苦熔铸的铁壁打破不说,三千卫兵都没能留下他。呸,真不知到底是人不是!我本想拿你与那废物王子要挟他,敏姊说此人冷血无情,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杀手,只得作罢。你常年在他身边,可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屈方宁苦笑一声,道:“是真的,骗你作甚?敏姊说得很是。你要拿我作人质,一根毛也换不到。杀得慢了,他还要替你补一刀。”言谈间身上污泥已擦去大半,便背对二人系好上衣。下身只剩一条底裤,一时之间也无物遮蔽,只得抻了抻衣摆,把屁股挡住。燕飞羽怪道:“你怎么也叫起敏姊来了?”禾媚楚楚以手支颐,轻轻道:“今日情形不同以往,我们与苏公子原不该拘礼。”自道身世,却是南朝尚书右丞楚伯贡次女,小字淑敏。屈方宁将三个字连着念了一次,心道:“这名字果然美得紧。”见所在斗室垂幔翩跹,温软香红,似是女子梳妆之所。楚淑敏一身珠翠冠冕,华服盛装,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一双纤纤玉足距离大叔般的人头只有一尺之遥。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祥预感,忙开口道:“敏姊,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楚淑敏才将手边一个小小茶盅放下,不知服下了甚么药丸。此刻懒倚妆台,耳垂上一枚小巧的珍珠耳环发出明润的光泽:“燕燕预置了一条水下秘道,让她带你出去便是。这张地图上标注的是扎伊数百年来几处藏匿金银珠宝之地,大叔般四个皇子与传国玉玺都在此处。往后千千万万场恶战,每一样都要花钱。你留着慢慢用罢!”削葱根般的玉手伸出,在台上一张淡金色的旧羊皮纸上一指,嘴边露出一丝讽笑:“这些男人口口声声为我献出了一切,可这张地图呀,谁也没有对我提起过。他们北方蛮夷,能懂得甚么生死相许、白首深情?他们说的甜言蜜语,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话语娇柔,屈方宁却愈听愈是心惊:“姊姊,你……不和我们一起出去么?”

楚淑敏轻轻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长姊般的温柔之意:“嗯,我自然也是要出去的。”指尖点了点大叔般的人头,微微笑道:“你现在军衔太低,如两方开战,位微言轻,难以影响局势。你把我和这个人的头颅带出去,定是头等军功。你以此为进身之阶,十年之内,应可独当一面。南朝千万老百姓的性命,姊姊就交在你手上了。”

屈方宁听她话中之意,竟是让自己割下她的脑袋进献千叶。这一下骇得手足冰冷,颤声道:“不,不。要出去,咱们三个一起出去!你……不走,我也在这里陪你。”

楚淑敏静静一笑,柔声道:“小公子,你理会错啦。我们这样的人,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姊姊是个软弱的女人,苦苦挣扎至今,一天也捱不下去了。我自己享福,却把千斤重担都放在你一个人肩上。你当我怀着甚么好意呢?”说到末尾几字,眼圈也红了。

燕飞羽抢上几步,单膝点地,握住她柔软雪白的手掌,声音中已有乞求之意:“敏姊,我甚么也不要了,再也不打仗了。咱们一起回江南罢!一起瞧瞧你祖母,替她老人家捶捶背……再杀进相府,一刀砍了你那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父亲。”

楚淑敏面色已经如纸之白,一手轻轻按着胸口,似在强忍痛楚。闻言开颜一笑,轻声道:“徐燕华,你傻不傻?这些事情,我早就不在意了。我这一辈子,就是从一个地宫,到另一个地宫。我累了,不想再逃了……”指尖缓缓拢住燕飞羽手上的银色指套,一双动人心魄的秋水眸渐渐黯淡下去:“这些年比在江南时,也没有甚么不快活。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嘴角淌下一缕黑血,就此气绝。

屈方宁万料不到她决绝如此,见她神情安详,面色如生,想到她温柔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扑在她身上大哭。

燕飞羽反而远较他为平静,拭了拭面上泪珠,起身道:“苏公子,请借短剑一用。”

屈方宁哭得肩头耸动,倒转易水寒剑柄递了过去。只见燕飞羽一手挽住楚淑敏云鬓,一手执剑挥去,将一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头割了下来。

他骇了一跳,哭声稍止。燕飞羽也不看他,径自道:“我们出去罢,带点干粮清水。你的宝贝坐骑怎么处理?”屈方宁这才瞧见井轱辘旁那头奄奄一息的白尾鳄,忙道:“我有东西在它嘴里。”燕飞羽更不答话,一剑斩落鳄首,将冰鉴掷了给他。二人收拾了些面饼腌肉,燕飞羽卷起羊皮地图,左手提起大叔般的人头,却将楚淑敏的头颅抱在怀里,领他出了斗室。门外道路逼仄狭窄,似是个地下矿井。屈方宁跟在她身后,在一团漆黑中钻山爬洞,不知过了多久,才来到一处略有光亮的地洞中。二人合力将头顶盖板打开,水流哗啦一声顺阶而下,灌入地井。燕飞羽道:“出口就在上方。七八天后积水流尽,便可出去了。苏公子,我们就此别过。”

屈方宁犹自沉浸在楚淑敏自尽的悲痛中,闻言只觉浑身冰冷,费尽全力才抬起眼来,望着她冷静得怕人的脸:“徐……徐姊姊,你万万不可如此。徐广将军……还有你亲人、朋友……日日夜夜,都盼望你平安归来。”

燕飞羽一笑摇头,背靠石壁坐了下去,小心地将楚淑敏的头捧在身前,目光中全是浓情:“苏公子,我从小到大,只有敏姊一个亲人。连她也不在了,却叫我到哪里去?她常常夸我心如钢铁,不下须眉男子。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是逼自己装出来的。我心里害怕得很……说到底,我只是个马夫的女儿。要是真正的徐小姐,一定不像我这么软弱。我本想回去再告诉她的,现在她听不见了……”说着,眼中落下泪来,在楚淑敏死去的嘴唇上深深一吻,一手握住小腹上易水寒的剑柄,就此再也不动。

屈方宁呆呆看着她垂下的长发,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席卷而来,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下失声痛哭。

眼前大水滔天,气势恢宏的扎伊王宫连续轰塌,断壁残垣缓缓倾入水中,黑烟巨浪几乎遮蔽骄阳。

腰系长索的赤膊士兵自岸边小心翼翼地潜下,如黑豆般散落水中,四处搜寻幸存者踪迹。郭兀良亲自监督,指挥搜救。御剑高大的身影手执流火,远远立在白石阶上。越影在他身后咴鸣几声,复又喑喑地低下头去。

西北角上一段一人多高的地下管道从中断裂,秽物泻出,直没大腿。内里乌黑一团,只能高举火把徐徐前行。午时将至,管道深处忽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喊:“找到殿下了!”郭兀良又惊又喜,急忙跳入水中,大步上前迎接。果见必王子蓬头垢面,伏在一匹辨不出毛色的马儿背上,从管道尽头缓缓出现。郭兀良喜极而泣,也顾不得污秽恶臭,将他从马背上搀扶下来。什方等人一拥而上,将他从头到脚清洗一番,这才恢复了几分本来模样,只是多日不曾饮食,脸饿瘦了一大圈。郭兀良不断替他摩挲胸口后背,含笑带泪道:“幸而你平安无事!倘若有个万一,师父只能在金帐前自刎谢罪了。”千叶诸将也喜不自胜,连连合十念祷,感激真神保佑。

此时管道中欢声连连,又救出一批千叶士兵,乌熊几人都在其间。乌熊早就饿得脱了力,浑身赤条条的,白眼朝天地仰躺在地上,哼哧哼哧直喘气。亭名肚皮涨得鼓鼓的,都仁在水底拉人救人,两只手肘都脱了臼,自有军医上前救治。

御剑闻讯而至,见乌熊几人脱险,眼角不自觉地向几名获救士兵身上扫去,口中道:“带殿下下去休息。”转眼瞥见驮必王子逃出生天的那匹马儿,却是一怔:只见它洗尽铅华,露出一身雪样白鬃,不是追风是谁?

柳狐也衣袂飘飘地来到众人身边,环视四周,左顾右盼,惊疑道:“王子殿下,怎么屈队长没跟你一起么?”

必王子嘴唇一颤,旁边半死不活的乌熊早已一个纵跃跳起,挥拳向他脸上打去。郭兀良急忙拉开,怒道:“乌熊,你好大的胆子!”乌熊给人七手八脚按住,犹自剧烈挣扎,嘶吼道:“我打的就是他!臭不要脸的东西,我们老大救你性命,你却纵马逃走,将他一个人丢在鳄鱼潭里!你还他的命来!你他妈的……”吼到最后几句,满脸都是泪水。亭名几人在旁听了,也是个个眼睛通红,恨意冲天。

郭兀良听这话不对,满腔喜悦登时冷了大半,厉声道:“怎么回事?”

乌熊咬牙咽泪,将地下之事说了个大概,说到最后鳄鱼咬断绳索,急忙收来看时,胡雅克与那名小兵都已葬身深潭。众人担心屈方宁安危,本欲让都仁身系断绳,过去接应。必王子与侍卫附耳商议一番,却建议先做一道绳梯上去,设法引开水流,令水位不再上升为要。众人一想有理,便拆索搭梯,出了缺口。什方道:“殿下这个主意,可高明得很哪!”

乌熊一口飞唾,正喷在他额头上:“高明个屁!他一出去,便偷偷跨上我们队长的宝贝马儿,朝另一边发狂似地逃走了!我们急怒攻心,连追带喊,哪里叫得他住?我们没有办法,只得重新剥皮搓索……一个半天高的大浪打过来,把我们都冲进了那屎尿管子。我们队长……就这么……被他害死了!”喉中一阵哽咽,指着必王子切齿道:“只要我乌熊达尔活在世上一天,迟早要替我老大报仇!”

郭兀良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头一个念头便是拦在御剑面前:“天哥,事有两端,此人之言不可偏信。”

御剑漠然不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笼在必王子脸上,缓缓道:“阿必,他说的是真是假?”

必王子与他森冷的目光一触,登时牙关打战,脸色煞白,全身几乎僵硬:“我……我……天叔,父王曾嘱咐侄儿,让侄儿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

这句话虽未直承其事,其实等于已经招认了。只见御剑瞳孔急剧扩大,一手抓住他胸襟,将他整个人生生提了起来,一字字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地下?”

必王子从小视他如天神,深知他不喜人啰唣打扰,从不敢在他面前表露。他对屈方宁一直看不顺眼,内心深处,也难说没有一丝对他与御剑关系亲密的妒意。此际只觉一股强大杀意覆压全身,一下吓得狠了,整张面孔倏然煞白,连嘴唇都泛了白。郭兀良一步抢上,拦在二人之间,声音都急得哑了:“天哥,大哥只他一个成年的儿子……”御剑眼角一动,缓缓将他放了下来。必王子双脚一落地,便向郭兀良怀中直直跌去。什方几人手忙脚乱,又摸胸口,又掐人中,无有敢与御剑对视一眼的。折腾片刻,王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乌熊骂道:“你还有脸哭!老子才要哭呢!我们队长活蹦乱跳一个人,就这么没啦!可怜他一世英雄,落了个死无全尸!以后给他做头七,魂还不知收不收得回呢!”说着,也不禁嚎啕大哭。什方忙喝道:“闭上你的鸟嘴!怎见得一定就……了?屈队长福大命大,只怕已经脱险也未可知。”偷偷瞟了一眼御剑的脸色,扭头向沿岸搜救的士兵吼道:“还发甚么呆?快快快,都给我动起来!拼着三天三夜不睡觉,也要把屈队长找到!”

一时千叶众兵急切切地忙碌起来,郭兀良向乌熊等详细询问了水下位置,调派大批人手,下水指挥打捞。什方诸人也云集岸边,或计议深长,或亲自动手,关切非凡。众将士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气氛十分紧张,心中纳闷,手上愈发卖力。须臾夜色降临,水面上火把点点,归鸟掠水惊飞,好看煞人。御剑高大的身影隐在黑暗之后,看不清神色如何。

郭兀良在烈日下奔走了一下午,又在及腰深的水中浸了半夜,到底支撑不住,给人搀扶上岸,喝了两碗参汤才缓过来。见御剑一直沉默不语,心中也一阵难过,向他身边挪了一挪:“天哥,方宁身手极佳,又有机关利器傍身,必能……自保无虞。”

御剑幽深的双目在火光下极轻地一动。郭兀良隔了一会才明白:他是笑了一声。只听御剑开口,声音平静如昔:“你也不必斟酌言辞,尽挑好的说。他是死是活,我都担当得起。阿必怎么样了?”

郭兀良心中舒了一口气,应道:“他已经睡下了。天哥,阿必作出此等行径,岂止胸襟狭窄,简直不仁不义。也是我素日懈怠管教,不知他品性低劣至此。待回去之后,我定要向大王负荆请罪。只是他虽对不起方宁,终究是……终究是……无论如何,还是在金帐前交由大王发落为上。”

御剑摇了摇头,忽而一笑:“头一次听你搬出结义多年的情分来求人,没曾想是为了这个。怎么,你以为我要对他下手?阿必是一国储君,又是我义兄之子。终此一生,我不会动他一根手指。”

郭兀良目光一黯,苦笑应了一声,心中却浮现出他听到屈方宁死讯时的眼神:“……那个时候,你真的没有一丝杀他的念头么?”

忙碌一夜无果,水位反涨了一尺多。天将明时,探子来报:扎伊肃清军余党藏身飞龙涧下,伺机反扑。什方果断请缨出战,携了必王子与八千御统军,远远地逃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第二日水位已不再上涨,柳狐也主动派遣了一支小队前往搜寻。他手下士兵生长天山脚下、雪错湖边,水性远非千叶众兵可比。潜身而下,如鱼得水,水面只露出短短一截苇管,半天都不见出来换气。苏音更深入废墟之下,借助浮力搬动梁柱,从断裂变形的石门中灵活穿梭,引得岸上人人侧目。鬼军万余人连夜挥铲,在东北角开凿出一条二丈宽、一人多深的壕沟,将茫茫积水重新引入河流。开通之初,只见一道白浪呼啸而出,壕沟旁人人溅得一身透湿。水面漂浮着无数枯枝败叶、衣物器具、牲畜人尸,自有人在旁打捞。最初一二日,水中漂出来的还有活物。到得三四天后,水势愈来愈小,送出来的东西也愈来愈稀少。偶有尸首漂出,肿胀得无比巨大,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一阵恶臭。乌熊、亭名几人吃睡都在水边,每见一具身着鬼军军服的尸体,都急忙扑上去辨认。这一日一具无头男尸顺水漂出,都仁拖拽上来一看,认得是胡雅克,忍不住抚尸大哭。春日营众兵闻讯而来,也凑在尸体旁边大放悲声。乌熊哭道:“老胡,老胡,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我还欠你十两银子、一匹好马哪!”一时想起屈方宁,又是一阵嚎哭:“老大,老大!你要是也这么死了,我也不活了!”正哭得两眼发晕,只觉眼前一暗,御剑魁梧的身影已经越众而入,站在那具浮肿尸体前,眼神极为怕人。他心里一慌,便嚎不出来了。只听御剑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是谁?”

乌熊见他执枪的手稳若磐石,指节却已攥得变了形,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忙将胡雅克名字报上。只见御剑提起枪尖,在尸体颈下一拨,指节缓缓松开,转身走了。郭兀良长吁了一口气,低声斥道:“休得胡乱哀嚎!白白惹人心焦。”一边嘱人就地掩埋。乌熊向御剑离去的背影偷瞥一眼,心道:“老大上个月还和车二哥说,以后无势可倚,只能靠自己了。这次出来当护卫,将军也没过问半句。现在一看,岂不是还关心得很吗?可惜老大他看不见啦!”想到此处,又掉下泪来。

这一边开渠引流,水面不断下降。加之烈日暴晒,一大片恢宏的废墟逐渐显露出来。这几日又俘获了一批工匠,根据指点,在地图上找到了十二处地下暗井的位置,那是扎伊王宫为了应对洪涝之年所建的排水管道。燕飞羽水淹王宫之时,已将暗井全部封住。柳狐在旁道:“在下有一火器,可在水中发动,威力无比。何不让我分派十二小队,身负火器潜入水底,疏通暗井?”郭兀良性情一向敦厚,此时也不禁轻轻嘲讽了一句:“当日柳狐将军不顾我军人质安危,强行向王宫轰炸的,想必也是此物了。”柳狐哈哈一笑,道:“将功补过,为时未晚嘛!”郭兀良暗暗皱眉,过去与御剑商议。千叶诸将也议论纷纷,或曰:“这等浩大工程,不知耗时几许。大叔般不知所踪,正是一举覆灭扎伊的绝好时机。柳狐诡计多端,早已在暗中有所行动。他主动献计,多半是用来拖延时间,绝非真心为了救人打算。”御剑坐在帐前,目光落在壕沟出水口处,似乎心不在焉。闻言忽道:“让他去!”众人面面相觑,均觉将军伤心爱子惨死,冷静全失。有人试图提出异议,御剑却已重新望向远处,显然不愿多谈。此时距王宫坍塌已七八日,人人都知屈方宁凶多吉少,但见御剑铁了心要将地皮翻转过来,又岂敢多嘴一句?当下柳狐派人潜入暗井,连夜炸毁七八处封石,水位顿时急速下降。这一天入夜时分,大半宫殿残骸已经呈现在水面之上。一名毕罗士兵见一角残檐上皱巴巴贴着一物,伸手一揭,见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皮套,一面已被水泡得软了,另一面上还残留着一个木头底座,镶嵌得甚为牢固。他只觉有几分眼熟,正在寻思,苏音已经劈手夺过,抢在手上细看。这士兵还吓了一跳,问了声:“侍卫长?”苏音听而不闻,将那皮套小心地铺在岸边。柳狐款步走来,一见之下,倒吸一口冷气:“这……可不是屈队长的弩箭么?怎地……会在这里?”

郭兀良这几日与春日营士兵共同起卧,问清楚屈方宁与众人分离之时的境况,只道鳄鱼近不得他身,犹自抱了一丝侥幸。此时见了残弩底座,只觉最后一线希望也落了空,浑身力气都似被抽空,颓然往地下一坐,呆呆看着水面。只见满地狼藉,众兵手执锹镐,向地下挖掘。他不上去督导指挥,队伍也没了头绪。一名副统领小心问道:“郭将军,还继续挖么?”郭兀良深深埋下头去,还未回答,御剑已在身边断然开口:“继续挖!”郭兀良摇了摇头,眼眶也红了:“天哥,算了罢!方宁……已经死了。”御剑无动于衷,冷冷道:“死要见尸。”走向岸边,亲自督率。废墟上的火把穿梭来往了一夜,火光映在水中,照彻天际。场中除了铁铲挖掘之声,就只剩毕罗士兵在水下游动的轻响。天光微亮时,前来轮换的一批人已到岸边。一名毕罗小兵见苏音手上皮肤都泡皱了,担心道:“侍卫长,你还好么?不然歇歇再下去罢。”苏音摆了摆手,嚼了几口干粮,重新潜入水中。

郭兀良远远瞧见,心头一热:“纵使柳狐将军当真不怀好意,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了。”见御剑一动不动地屹立岸边,劝道:“天哥,你也去歇息一会,我替你看着。”御剑沉默片刻,道了声“嗯”。转身才动,只听一阵浪花翻动声从水下传来,苏音哗啦一声钻开水面,手中湿淋淋地揽着一人,乌发披面,全身软垂,不知是死是活。他手腕上缠着一个长发的人头,已经腐烂大半,瞧来极为可怖。

春日营士兵一见他身形模样,便已激动万分。待苏音喘着气将他送上水面,平平正正放在地上,拂开他脸上水珠,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脸孔来,更是忍不住欢声大叫:“屈队长!屈队长!”

苏音跪在一旁替他按压胸口,少顷,见他全身向上一弓,口鼻间喷出几股水来。乌熊等无不喜极而泣,在他身边又哭又笑,互相搂抱,状似疯癫。消息传开,千叶将士皆喜不自禁,岸边欢声雷动。

郭兀良也越众前来,见屈方宁在人搀扶下坐了起来,也是欢喜难言。柳狐傍着他身边,笑眯眯道:“屈队长是有福之人,在下早就说过他会平安回来的。”

屈方宁上衣破破烂烂,只剩下一边衣袖,只有喉结下的纽扣还紧紧系着。下身只一条底裤,两条腿上全是石砾刮痕。听见柳狐说话,挣扎站起,叫了声“柳狐将军”,将背上一个四四方方的铜器取下,一揭盖子,一颗须发挂霜、冻得青白的人头骨碌碌滚了出来,正是扎伊国君乌赫尔般。

柳狐惊道:“屈队长,你这是……?”

屈方宁虚弱道:“如……当日约定,属下此战全部功勋,都献给……将军。”将手中那枚长发的人头递上,眼前斗然一黑,向后倒了下去。只觉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牢牢接住了自己,接着全身悬空,似乎被人抱了起来。意识就此模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觉四肢百骸疲弱之极,耳鸣严重,眼睛也无力睁开。隐约感觉有人在耳边说话,口中被灌入药汁汤粥等物,腿上的伤口也被包扎了起来。好容易耳鸣降了下来,只听几人在身旁窃窃私语,说的似乎是自己的身体。恍惚了一阵,又听见倒水声、铜盆与地面刮擦声,接着是有人在铜盆里绞手巾的声音。才感觉身上毯子被人揭开,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忽然响起:“给我。”

他心里吃了一惊:“这人是几时在这里的?”只听侍卫行礼退下,床面往下微微一沉,一股炽热的气息笼了过来。隔了许久,面颊一暖,似乎是他用一条微温的手巾替自己擦脸。手法也谈不上甚么温柔,只是动作极其缓慢,感觉时间几乎凝固。从额头至下颌,到喉结之下,只觉他粗糙的手解开了自己领叶上的纽扣,在左颈下摩挲良久,缓缓擦拭着那朵狰狞可怕的刺青之花。接着半湿不干的上衣被脱了下来,给他换了一件衣服。替他右手套上袖子时,只觉他动作停了下来,久久不动。许久,才将他手腕放了进去,袖口褶皱拉平,系上纽扣、系带,重新替他盖上毯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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