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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新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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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御剑才得知穆木坦前夜劫狱救人之事,立遣一队人马前往追捕。追兵在地牢门口拾得一枚沾血箭头,立即循血迹向城外追去。大雪覆没人迹,几不可寻。有心细者在城外一里半之外发现炭灰、马粪等物,顺藤摸瓜,找出马车停留痕迹。顺着车辙追去,不出二三十里,只见一处雪涧前蹄印凌乱,辐辏断裂,车厢倾于道旁。往下一看,只见尸首橫陈,正是庄文柔一家四口,神色狰狞,死得极为可怖。

少顷,尸体送回营地。御剑亲自验尸,心中明了:以穆木坦的身手,绝无夜闯军营、入狱救人之可能。守卫身上致命伤口,都是极细薄刃所致。此种兵刃北方罕有,手法运劲也是偏阴柔一路,应是个南人中的高手。他能在重重防卫之下悄无声息地带走二人,一身功夫可称登峰造极。究竟是他奉黄惟松之命前来相助,还是庄文柔本来就与南朝一直有联络?庄文柔一家坠崖身死,是不是因为黄惟松见她落入敌手,怕她泄露了太多秘密?

但事已至此,死人已经无法开口招供了。

他冷冷瞧着地上尸首,推想黄惟松此举中的狠辣之意,竟不由有些佩服:“这老儿谋划布局的本领不佳,好胜之心可是不减当年哪!”

午炊未备,又接到铁鹰传讯,称红云军出现在小璇玑洲一带。他眉心微蹙,旋即想到:“柳狐至今不知日月星律全貌,去年……议定辖管区域之时,还拐弯抹角地敲打了几句。屈林敢擅闯璇玑洲,莫非与其蓝旧部有所勾连?……他手中所执玉玺及扎伊皇子,又是从何处得来?”

他一贯见事极明,洞若观火。但近年来眼前如同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令一些原本近在咫尺、可以随心所欲掌控之物,变得影影绰绰,难以分辨。他起初还道自己在雅尔都城呆得太久,国会事务一概未曾亲至,只怕有些松懈也未可知。旋即想起自己避而不见的缘由,苦笑一声,命人收了尸体。

只听礼官远远禀道:“毕罗尊使将行,请乌兰将军升帐。”

他身影不动,却忍不住向中天的太阳望了一眼,心道:“宁宁现在还没起来么?”

礼官催促再三,白羽营帐门才动了一动,一名雪白丰腴的姬人穿着昨夜宴席上的白纱长袍,从帐门一角悄悄溜了出来。见众目睽睽,掩嘴“哎呀”了一声,忙奔向众姬人等候之处。只见她发髻半偏,香肩半露,脖颈、胸前尽是情欲痕迹。只听马车中传来嬉闹取笑之声,自是在迫不及待地打听驸马大人的床上英姿了。

毕罗使者等候已久,却没有丝毫不耐烦。见状还哈哈一笑,唤道:“乌兰将军既舍不得这位美人儿,我们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就让她留下侍奉您饮食起居,如何?”

屈方宁这才趿拉着一双短靴,打着哈欠从帐门中走了出来,神色疲倦之极:“行了,谁不知道你们柳狐将军小气,送几个女人还要带回去?”随手在身上一摸,从颈上扯下一串宝石项链,向马车方向一掷。

他脖子一动,只见衣领微褪,露出肌肤上一小块鲜红的吻痕。远远望去,灿若桃花,也不知昨夜玉臂红浪之中,是如何风流情状。

御剑目力过人,一望之下,胸口剜心割肺般一阵剧痛。手中原本握着一柄纯银的骨刀,此刻刀柄也已不知不觉弯折下去。

他深知屈方宁早已成家立业,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每天夜里,他自然是要睡在妻子身边的。自己与他做过的荒唐事,他自然也与别的女人做过许多次了。

但这一切不在目前,也还罢了。如今亲眼所见,简直痛不可抑。体内仿佛钻入了一条嘶嘶的毒蛇,嫉妒的毒液喷得到处都是,五脏六腑都几乎烧成了空洞。

这时他居然有些佩服自己,“任你娶妻生子”诸般话语,当初是怎么出得了口的?一时转过念来,更是荒唐可笑:要是昨夜替他宽衣解带的是自己,能将他剥得一丝一挂、分开他紧实饱满的屁股、挺身进入他不停颤抖的身体,那么他身下有没有女人在扭动呻吟,似乎也不怎么要紧。

他将变形的银刀扔进餐盘,出神良久,命道:“给我换把刀来。”

小亭郁宿醉头痛,在旁靠着椅背揉太阳穴。见屈方宁颈上痕迹,不禁出口揶揄:“久闻毕罗人杰地灵,果真比别个不同。”

屈方宁挠了挠脖子,笑道:“这叫美人恩泽,你眼红也没用的。”客套几句,即送使者上路。车行远去,犹听马车中传来娇笑之声。

屈方宁这才拢了衣襟,懒洋洋往小亭郁扶手上一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亭郁调侃道:“怎么,美人恩不好消受么?”屈方宁懒懒道:“狗屁!老子一心交差,谁管她美不美!”眼角向鬼军营地一瞥,含笑转了开去。

下午例会,御剑一提屈林逃往其蓝之事,小亭郁立即请命前往,追剿叛军。御剑沉吟道:“其蓝多沼泽,机弩难以施展。郭兀良将军辖管其蓝多年,知根知底,交由他探查即可。”小亭郁应道:“是。听说那贼子与海乌族关系亲密,海乌族远在楼兰边境,一旦联手,就更难根除了。”御剑道:“再过二三十年,连楼兰也是我国疆土。况其一附骥尾小族?”

小亭郁心道:“总不能任仇人再逍遥自在二三十年。”商议几句,转而问道:“天叔是往扎伊驻地,还是重返苍狼城?”御剑淡淡道:“与你一同回去,如何?”

小亭郁还未接口,屈方宁已在旁抢声道:“当真?长住么?”

御剑一句“大人还能哄你小孩子?”已到嘴边,硬生生改口过来:“嗯,过了夏天再走。”

小亭郁这才笑道:“那太好了!我平日治军有许多不明之处,早就想向您请教了。您早一日回来,也省得这小子天天念叨您。”

御剑嘴角一动,不置可否。屈方宁笑道:“怎么,你又眼红了?”举起手边奶茶,向御剑敬了一杯:“听说昨天我们营那群不争气的东西都喝醉了,是将军送我上车的。实在想谢谢将军,偏偏什么都不记得了。”忽而一笑,解嘲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御剑道了声“无妨”,举杯与他轻轻一碰,口中道:“……你风寒初愈,不宜饮酒太过。”

屈方宁握拳咳嗽一声,应了声“是”。又想起甚么般一抬头,脖子下的吻痕顿时一览无余:“将军的衣服,我一会儿让人送过来。”

御剑视如不见,起身道:“不必了。”从卫兵手中接过一件全新的大氅,披在肩上走了。

大军即日班师,归家时已是二月初。御剑重回鬼城,自有一番忙碌。军务虽繁杂,并不觉苦。惟一不得意处,就是乌兰将军的趣闻轶事,经过巫木旗热情的传达,常常响彻大帐,洋洋盈耳。初听自然苦心逆耳,久而久之,竟也习惯成自然,莫说动容失色,连眼角也不会抬一抬。偶有与屈方宁照面之时,只须非礼勿视,定心忍性,也不致自乱阵脚,灵魂出窍。忽忽五月将至,天气也渐渐转为炎热。这日闲坐帐中,听巫木旗口沫横飞,述说乌兰朵公主这几日临盆在即,脾气比往日更加暴躁;骄纵狂妄,行凶打人,将小锡尔好端端一张俊脸呲得血迹斑斑。小锡尔温柔容忍,打不还手,还不惜重金采购洛阳牡丹,送给妻子赏玩。御剑听罢,心中只是一笑:“这是什么夫妻?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忆及当日意乱情迷之态,不禁莞尔:“不错。堂堂男儿,有甚么放不下的?”

忽见巫木旗一阵风般刮了进来,叫道:“将军,小锡尔生啦!”

御剑哑然失笑,起身道:“生了?男孩女孩?”

巫木旗这才纠正道:“不、不,是公主生了。我也不知道生了个啥……一听消息,就来给将军报喜了。”

御剑哂道:“我何喜之有?”命人取了一座翡翠屏风、几匹玉马,送往白羽营中。巫木旗跑上跑下,欢天喜地,仿佛自己生了孩儿一般,在贺礼中加了自己许多体己,又央求御剑亲自过去瞧瞧。御剑心中实不愿前去,奈不住他吵吵嚷嚷,只得去了。行至白羽营外,只见车水马龙,礼官忙得陀螺一般。然而一踏入营内,只觉气氛诡异之极,乌兰军团团围在白羽大营之外,个个面有恚怒之色。有怒气冲天,攥紧双拳者,也有咬得牙齿格格直响、面色涨红者,不一而足。

他心中陡然一跳,顿时想到:“莫非里面有什么变故?”

一眼望去,只见一个绿衣侍女端着一个铜盆快步走出,将一盆血水倒在地上。

他认得这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之前屈方宁还问过一次。只见她神色憔悴,比一年前老了七八岁也还不止。

郭兀良等此时也已到来,均对公主头胎是男是女好奇不已。御剑立在人群之中,只听帐内传来阵阵婴儿啼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巫木旗心痒难搔,向帐内不停踮脚张望,叨咕道:“怎地还没洗完?”又推了推小亭郁,催道:“你个做舅舅的,也不去瞧瞧你大侄子!”

突然之间,只听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从产房中传了出来。

人人诧异万分,纷纷询问:“怎么回事?”

但他们实在已经不必问了。只见大帐掀开的一角中,满头大汗的产婆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婴,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孩子。

乌兰将军这个肤如黑炭的孩子,才出生了一天,连名字都还没有,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想那公主肤白胜雪,乌兰将军也是俊美白皙,生的孩儿按理来说也该雪白粉嫩,绝不至于黑得锅底一般。人人心中都十分好奇,只是不敢大肆谈论。有好事者信誓旦旦地说,白羽营有一名肤色黝黑的青年男子,常年陪伴公主左右,关系异常亲密。一问来历,却是公主出嫁之时,从毕罗带过来的侍卫。乌兰将军夫妇从前不和之事也被翻了出来,烩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丑闻,经由纺丝闲话的妇人之口,散落到草原每一个角落。千叶顾念乌兰将军的面子,口中尚有几分容情。别处的牧民更是百无忌惮,尽情诋毁,甚至传说公主少女时代就与多名男子有染,堕胎流产,生性淫乱;毕罗王为了遮丑,才匆匆忙忙将女儿嫁给了当时无权无势的乌兰将军。可怜乌兰将军少年成名,有追风千人斩之美称。万千少女,只为他垂鞭一顾,碎尽芳心。——不想却戴了这么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

千叶也为此召开紧急国会,安代王称病未曾出席,由必王子暂代主持。经一干人打哑谜般的商议,最终认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孩子非得是乌兰将军的亲骨肉不可。必王子更是激动得一连站起三次,还留下了“两个皮肤白的爹妈,怎见得一定就生不出皮肤黑的儿子?那白马与黄马杂交,不也生得出青马、花马、胭脂马吗?”等令人瞠目结舌之语。屈方宁坐在金帐一隅,整个人几乎都累脱了形状,眼睛也是茫然无神。听必王子口沫横飞,句句都是替公主开解,神色更为疲倦,忽然开口道:“殿下,请不必说了。”

必王子听他语意严峻,浑身都不禁警惕起来:“怎、怎么?你不服气么?”

这几日闲言碎语铺天盖地,连带御剑也听到不少风声。他曾亲耳听见公主与那名侍卫在车中调笑,口称“敖黑儿”,举止亦非庄重。但凭此无法认定二人之间确有私情,更无法断言孩子另有其父。见屈方宁脸色苍白,忍不住向他看去,心中波澜起伏:“他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定要推翻成议,我是不是立刻挺身而出,护他平安周全?”

他深知以公主今日身份,纵使做下十恶不赦之事,千叶也不能与之决裂。如今二国皆在全力休养生息、缓慢恢复元气的紧要关头,一旦交恶涉战,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灭顶之灾。但他内心深处,竟隐隐希望屈方宁不顾甚么大局、体面,由着他从前的性子,闹得天翻地覆,巨浪滔天。就算最后局面大乱、不可收拾,也胜过如今这日复一日寸步难行的苦闷。

小亭郁一直脸色铁青,此刻便在一旁冷冷道:“王子殿下,恕我直言: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屈将军家事,旁人无权置喙,更不必教训他如何行事!方宁为本族作出的牺牲有目共睹,难道连主掌家事的资格也没有?”

一言既出,竟有五六人随声附和,多是青年将领,也有新晋的司务官员、典礼主掌。

必王子见人多势众,慌忙之下口不择言,叫道:“我教训什么了?公主出身高贵,受过严格的礼节教导,怎会……有甚么不端之举?倒是你、你……”手向屈方宁指了几下,“……一个奴隶出身的,一贯粗野无礼,也不知如何得罪了公主。只怕真的不……不能……也未可知。哼,要真是有人造谣,怎么不说别人,专门选中了你?”

郭兀良急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起身按住屈方宁肩头:“殿下也是关心则乱,绝非故意出言轻慢。方……乌兰将军,还请见谅。”

屈方宁极轻一笑,在他手上一按:“郭将军放心,属下理会得。”缓缓站起,目视必王子,一字字道:“殿下,公主是我的妻子,她腹中骨肉,当然是我的孩子。此事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毫无据理力争的必要。我出身虽然低贱,却也知道男人的胸怀应该像天空般广阔,绝不应该怀疑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更不能让人诋毁妻子的清白。男孩儿长得黑一些,有什么打紧?就算她生下的孩子豁口裂嘴、四肢不全、三头六臂、状如妖怪,我也照样爱逾珍宝,不会对她有半点不敬。”环视众人一周,嘲道:“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的人,究竟是谁?”携了小亭郁,径自离席而去。

御剑不想他如此宽容明理,意外之下,自嘲般摇了摇头:“别人早就懂事了!我还当他和从前一样,蛮不讲理,骄横肆意。”一时有些好笑,又有些失落。

但最令他难以释怀的,却是屈方宁那一句“至亲至爱之人”。他想,宁宁现在有两个至亲至爱之人了,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儿子。他曾经也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然而自己却没有信任过他,做了许多伤害他的蠢事……

一个月之后,就是神祝为初生儿祷福的日子了。白羽营的士兵在妺水旁立了一个盛大的祭坛,将场地布置得气派无比。乌熊等一干义愤填膺者均鼻青脸肿,耷拉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儿。公主身体尚未恢复,由侍女、乳母陪着,在帐中歇息。

毕罗王阿斯尔亲派使者送来贺仪,竟是目连山与天山交界处、富含铜铁矿石的一块肥沃之地,足有二百余里。名义上是送给长孙的,但孙子二十岁前,全盘由其父掌管,因此也可视作给女婿的补偿了。

这份贺礼的贵重,可称前所未有。但人人瞧在眼里,都觉得十分尴尬。尤其是想到乌兰将军这价值百万的身家,是头上的绿帽、怀中的杂种换来的,都忍不住唏嘘不已。

但乌兰将军自己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全程逗弄着襁褓中的孩子,跟他小声说话,逗着他笑。他本来是穿着最光鲜、打扮最华贵的,手上的戒指就有五六个。现在为了不划伤孩子的脸蛋,全都取下来了,一件也不剩了。

别人远远地看着,心里就更难过了。要是平常人家生下一个全然不像父亲的孩子,家中的男主人早就雷霆大怒,不但要将那给他带来耻辱的孩子一刀杀死,连母亲也要被驱逐,连带娘家都颜面无光。不想乌兰将军对妻子如此大度,将这野生的孩子视若己出,这不但是极为难得,甚至是超凡入圣了。想到这样一位好丈夫竟被妻子无情背叛,一旁攥着手帕痴痴而望的少女们,许多都掉下了眼泪。

这样一来,祭礼的气氛就十分古怪了。千叶贵族、将领也有受邀前来的,此时便有人试图缓解尴尬,自告奋勇地伸出手来,要看看孩子。

乌兰将军疼惜道:“瞧一瞧可以,只别吵醒了他。方才给大祭司吓得大哭,好容易才哄睡着了。”

巫木旗急着要看,催道:“好啦,好啦,只有你生过孩儿不成?快快拿来,我们又不吃了他!”

大家这才笑起来,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欢乐。于是依次捧过孩子,夸奖一番,说一些吉祥之语。

倘若在平日,可说的当真不少。男孩可说健康壮实,长大一定是个好猎手;女孩可说秀美可爱,一看就知道能歌善舞。就算孩子长得不太如人意,至不济也可以说“眼睛像父亲”“脸蛋像妈妈”等话,撑一撑场面。

但今天这个孩子,生得又黑又丑,一张脸至今还未长开;身子瘦小,不到寻常婴孩的一半大小。无论多么口才出众的人,都说不出甚么违心的漂亮话,只胡乱搪塞了几句就罢了。

传到御剑手里时,旁人的好话都已说尽了。他身材魁梧,手掌粗大,将那孩子轻轻握在手里,如若无物。只见那孩子眉毛稀疏,眼皮肿起,鼻宽而塌,下巴短小,瞧来真与屈方宁没有半分相似。说到面目轮廓,倒真有几分那“敖黑儿”的影子。

他一见之下,再无疑虑,反反复复的只是想:“这是公主与那侍卫的孩子,他们早就瞒着宁宁做成好事了。……唉,这要是宁宁的孩子,我不知有多爱他!”

巫木旗在旁好奇地看着孩子,忽然咧嘴一笑:“小锡尔从前像个小猴子,这娃娃也像个小猴子!”

屈方宁向他二人方向看来,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小亭郁也抱着沙琳娜到场,此时便道:“方宁,你给你儿子取了名字没有?”

屈方宁刚从乳母手中抱过孩子,闻言一笑,点了点头:“有。叫阿葵!”

这名字钻入御剑耳朵,直如天降雷霆一般,将他天灵盖都击得隐隐作痛。

他离开人群,独自来到从前与屈方宁教习箭术的地方,想吹吹水风,冷静一下头脑。

他想:“为什么宁宁给孩子取了这么个名字?这名字有什么寓意?”

这个葵字绝少用作人名,读来也并非十分动听。北草原最负盛名的女葵花,人人都知道是他雅尔都家族的徽记。很久以前的一天,他把这种名字的花,刺在了屈方宁的脖颈上。

他对自己苦笑一声,沿河岸缓缓下行,将祭典经呗之声远远抛在身后。

行至白石滩前,遥遥望见几个执经幡、摇金铃的僧人,并两名祭司、几位鬼方巫女,簇拥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沿路洒水拜神。这也是孩童满月的仪式之一,由通灵之士敬告四方土地,佑护孩子平安长大。

只听屈方宁沙哑疲倦的声音响起:“你们也歇一会罢。”

僧人巫女在河畔歇了。他抱着孩子,坐在了河岸最大的白石上。孩子哭了起来,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

御剑与他相距极远,只见他脊背微微弓了下去,头也低低垂着。

他在极目之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几次想要举步而上,又硬生生扼住了脚步。

忽然之间,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屈方宁唱起了哄孩子的歌。

只听他极轻、极轻地唱道:

“没有丰沛的雨水,

河流怎能不干涸?

没有雄壮的大树,

云雀儿到哪里去唱歌?

只有和雨水在一起,

河流才能养育牧民。

只有和大树在一起,

云雀儿才得以栖息。

……”

这声音传入御剑耳里,仿佛一条满是倒刺的鞭子,抽得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

刹那之间,他想起了最初与屈方宁相识的日子,想起他在自己马前期待又害羞的样子,想起他缠着丝带的两只手,想起他在自己腿上得意洋洋地问:我是不是你最骄傲的学生?

屈方宁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缠绵缱绻之意。阿葵也渐渐止住了哭声,似乎也被这歌声吸引住了。

御剑在山坡前泥塑木雕般站了许久,心中空茫茫的,竟不知身在何处。

只有那低低的、温柔的歌声,还在水风中不断地响着:

“……河流里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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