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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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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其蓝驻军传讯:永生之海风雨大作,百名巫师唱灵曲、施冥法、放天灯,替商乐王、鱼丽公主招魂。其蓝族人久居一隅,耽于安乐,顺从堪比羊羔,不似扎伊民风彪悍,强项不服。此事一出,人心躁动,别有用心者乘机挑事,平民与辖区守卫冲突频繁。安代王当机立断,命郭兀良、屈方宁前往镇查。屈方宁连国会也不来参与,只派人答了声“知道了”,举止嚣张无礼之极。郭兀良是王子之师,又一向与他交好,这一招迂回之计,众人看在眼里,自然心中雪亮。想到乌兰将军年少气盛,又在短时间内迭逢大变,一时想不开了要拼命,也是人之常情。只须善加开导,迟早是要握手言和。只是论起资辈、交情,鬼王殿下与千机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放眼一看,一个神色阴沉,一个目光冷淡,连嘴皮子也不动上一动,毫无替国分忧之意,实在令人费解。

乌兰军临行前,营地前来了一队马车,说是格尔长老病重,要交代几句遗言,请阿帕小姐务必亲去,即日动身。阿帕含泪应了,收拾行装之时,见四下无人,便扑在屈方宁怀中,哭道:“将军,长老好端端的,怎会在这节骨眼上生病?定是毕罗要严查公主、小王爷两案。柳狐大人眼光毒辣,婢子骗得过旁人,须骗他不过。”屈方宁安慰道:“放心,你只管装聋作哑,我自会护你平安。”阿帕凝目看了他一刻,眼中落泪,哽咽道:“既如此,将军赏婢子一件贴身物事,长路漫漫,也好有个念想。”屈方宁笑道:“好姑娘,怎么要起我的东西来了?不过分别几天,哭得这般叫人心疼!你乖乖上车,等避过这阵风头,我再去接你回来。”阿帕执意索要,只得答允。游目一看,见帐壁丝绒上红光熠熠,除飞光外,另悬一圆筒状黑色箭囊,革色黑不见底,仿佛幽冥太空;火焰吐息不定,似欲脱彀而出。囊中斜插有七支长短不一的箭矢,长而极细、如美人胫骨者有二,曰神君、曰太一,断敌颅首,如探囊取物;短而沉凝,镂饰矛戟者有二,曰若木、曰烛龙,瞬发破阵,以一敌万。另有两支微光晦暗,箭身隐隐透出玄色,曰朝回,曰夜伏,攻坚破城,无往不利。最后一支最小、最短,畸怪不平,既无光彩透出,也无纹饰篆刻。遂拔出易水寒,将朝回箭尾削下少许,交给了阿帕。阿帕取出一条淡绿色的帕子,郑重地包了几包,放入怀中,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屈方宁遥遥望着她窈窕的背影,眼瞳微微一暗。沉吟片刻,便脱下手上扳指,连飞光、追风一道,命人送还鬼城。去者少顷即回,几样物事却是原封未动。答曰:“御剑将军说,将军不要的东西,烧掉也好,送人也好,任您处置,无须知会他老人家。”屈方宁心中恼火,暗想:“老子给了你台阶,是你自己不下。以后再怎么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心软的了!”但恼恨之下,颇觉心虚,自忖筹码不足,这一次贸然出手,实在也没什么胜算。嘴上喃喃咒骂了几句,内心深处却不禁生出个莫名的念头:御剑若事事对自己言听计从,罔顾君臣大义、金兰之契,自己多半也是会看他不起的。

此时桑舌前来送伤寒药,在他帐里略微坐了一坐,也没什么多话,只在临去时小心问了一句:“你和小亭郁哥哥……是不是吵架了?”

屈方宁想到这桩公案,又是一阵头痛,只道:“我们妹子一天到晚,尽关心哥哥们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时候才替自己操心操心哪?”

桑舌往日一听他出言揶揄,就要脸红跑走。此时却镇静如初,只顿了一顿,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黑辫梢:“嗯,爷爷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捡药也不利索了。我年纪也大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屈方宁心中一阵触动,目光也温柔下来:“是我疏忽了。一会让几个手脚灵活的过去服侍你们爷俩,任凭打骂便是。”又向她笑了笑,道:“小姑娘才几岁?在我面前还装起老成来了!”

桑舌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向门口走出几步,回头轻声道:“谢谢你,方……方宁哥哥。”

屈方宁第一次听见她这么称呼自己,还没咂摸出滋味来,只见她两手捉着布裙的边,走得非常之快,一下就不见了。

他瞧着风中摇曳不定的帐门,一时怅然若失。少顷,回伯带着一身远途之气进帐,将一枚褐色的药丸放在他手中。屈方宁吃惊道:“崔玉梅这一次给得这么爽快?”回伯打手势道:“她下山追杀仇家去了,从她徒儿手中哄来,那可容易得多。”屈方宁哂道:“名门正派,也要赶尽杀绝的么?”衔了药丸,忍着苦吞下肚。见回伯仍在一旁怔怔出神,怪道:“怎么?”

回伯眉宇中忧色一闪即过,随口道:“没有,是我多心了。”在他头顶拍了拍,起身出帐。

屈方宁不明所以,略一思忖,心道:“先生一年见她一次,每次去二三个月不等。今年没见着,便神思恍惚。难道……?”想到崔玉梅那张灭情绝爱的寡淡脸,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将这大不敬的念头从脑子里驱了出去。

次日清晨,大军待发,安代王却临时颁布了另一条谕令,将郭兀良换了下来。屈方宁身披银甲,背负飞光,胯下追风白鬃如雪,伫立妺水河畔,听闻临阵换将,只冷冷哼了一声。遥听车马靴声,不免有些期待。及近一看,却是小亭郁一袭苍青色大氅,独坐于一架古战车之上,神色冰冷,率军前来。他拿乔错了人,失望之下,索性将错就错,没好气地发兵前行。一路小亭郁也不来招呼,两路大军形同陌路地开往离水,互不理会。小亭郁机关之术巧夺天工,只是射塔、弩床无不沉重难行,都是靠那十余头白象做苦力车夫。屈方宁偶尔回头一瞥,只觉古怪好笑:“你鄙夷老子喜欢男人,这白象就是御剑天荒送的,你怎么不也一刀两断,舍了算了?”

兵至离水,小亭郁接掌的是郭兀良之位,算来屈方宁还要比他低半级。遂命大军在乌古斯集市旁扎营,纠召集驻军首领,严查滋事之所。屈方宁则向永生之海派遣使者,请见领头巫师等人。对方极其傲慢无礼,口口声声对千叶“残酷统治”不满,要求拿回一系列自主权。接连半月,毫无进展。二军营地相距不远,屈方宁与小亭郁却从不交谈,诸般决策,都是由亲兵跑腿传信,两人轮流审批之后,再行发出。小亭郁接掌主帅之位后首次远征,不欲授人以柄,处处小心在意。对方察觉他心有顾忌,愈发气焰嚣张,为首巫师更联同大小璇玑洲正副领事,驱逐异族商人、牧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使得边境局势紧张,商旅不行。

四月初五,一支千叶商队遭到误杀,乌古斯驻军长要求肇事者道歉,对方却反咬一口,引起众怒。小亭郁沉吟良久,仍然按兵不动,只派出一队人马前往问责。其蓝驻军无不失望透顶,乌熊等一干脾气暴躁之徒便忍不住冷嘲热讽,小亭郁听而不闻,连眼角都不动一动。连他麾下历来服帖的将领,也忍不住向人说道:“我们小将军,脾气也忒温和了些!”

不料初八当夜,屈方宁正在帐中与周世峰、罗天宇等讲论兵法,小亭郁派人送来一半兵符,附着一张蓝皮谕令,展开一看,纸上空无一字。屈方宁略一思索,笔蘸朱砂,写下“以杀止杀”四个字。符令送回,一夜无消息。初九凌晨,却是风云骤变:小亭郁亲乘战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入永生之海,荡平招魂祭坛,将为首十二名大巫师枭首示众,血溅三尺。余下巫师惶恐不已,背后煽动者被迫出面,却是鱼丽公主叔父、其蓝原军机大臣,伊特王爷一族。伊特领地甚广,兵强马壮。起初还斗志高昂,游离在小璇玑洲边境,妄图复辟造势。屈方宁更不多话,率兵出击,手执飞光,箭出如星,将对方一名大将射杀马下。对方这才知晓了几分利害,连忙擎了白旗,好声好气前来求和。小亭郁与之列席,草拟和约,屈方宁却拒不出面。小亭郁心里有气,强召了好几次,才红着眼睛来了。原来乌熊抢头功心急,不慎中了伊特一箭,高烧几日未褪,眼见是不太好了。小亭郁识得乌熊,知道是他心腹爱将,当年天坑结下的生死之交,非寻常手下可比。这一下顿时心生愧疚,嘴上虽然不提,暗地却遣军医取了几味名贵药材,送了过去。当夜在永生之海畔设宴,屈方宁始终面无表情。伊特赔笑敬酒,他也不理不睬。酒席散场,便一个人匆匆走了。

小亭郁放心不下,派人跟去看着。少顷来报:“乌兰将军没回去,在前面沙丘上吹风。”过去一看,只见白雾茫茫,风沙满面,屈方宁大剌剌地坐在地下,一只手撑着面颊,望着永生之海发呆。他转动轮椅靠近,在他背后“喂”了一声。

屈方宁略微瞥了他一眼,继续看着眼前白雾:“还以为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小亭郁气笑道:“我三番五次示好,你自己睬也不睬。现在反来怪我?”

屈方宁怪道:“你什么时候示好了?”身子却歪了过来,靠在他脚踏板上。

小亭郁有心凿他一下,注视着他脑后的乌发,手却不由得放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些:“你那个手下好些了么?”

屈方宁头也不回道:“好多了。谢谢你的药。”

说着,指了指远处忽明忽暗的几盏小小天灯:“要是他好不了,我就把那矮子王爷的头割下来,放到天上去。”

小亭郁哑然失笑,继而正色道:“起初杀鸡儆猴,自然不能手软。现在对方首领已有和谈意向,要是一味屠杀,难免令人心寒。”

屈方宁嗤笑一声,目光投向黑暗中妖娆缠绕的白雾,轻轻道:“你现在也满口大道理了。你不明白!我至亲至爱之人,一个个都离开了我。现在连朋友、兄弟,也快留不住了。有时想想,不就是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可我心里压着一口恶气,不发作出来,迟早是要疯的。”

小亭郁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本想出言安慰,话到嘴边,却变了口吻:“……你跟城里那个,最近怎么了?”

屈方宁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跟男人的事,你也要听?”

小亭郁心中怦然一跳,心虚道:“谁稀罕听了?”又催道:“起来,别坐地下!”

屈方宁将手向他一递:“喝多了,站不起来。你拉我一下。”

小亭郁迟疑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屈方宁手臂使不上力,他竭尽全力才拉起一半,忽然木轮一滑,被屈方宁一下拽了下去,两人滚在一处。屈方宁背后吃痛,呻吟了一声,以手扶额,道:“你下去!”小亭郁却不起身,只道:“我动不了。你扶我起来。”屈方宁挣动几下,道:“你压着我,我怎么扶?”小亭郁见他确实有点醉了,好笑道:“你推开我,不就行了?”屈方宁果然推了两下,不耐烦地把手一撒,道:“推不动,不来了!就这么睡一晚上算了!”小亭郁见他眼睛都阖了起来,凑近道:“你看清楚,我可不是御剑将军。”屈方宁索性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口中道:“不是就不是,我跟你难道没睡过吗?”

小亭郁动作一顿,想到他从前跟自己同被而眠的光景,想到他在自己新婚前夜,与自己在床上吻得全身发热;想到那时也是在其蓝的水气里,他的手从背后伸来,含糊不清地问:“小将军,你睡了吗?”

他几乎是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我早该知道你喜欢男人的。”

随即他俯下了头,在屈方宁冰冷红润的嘴上,恶狠狠地亲了下去。

乌兰军营帐前,亭名一干人或站或立,面有忧色。屈方宁一手抹着嘴唇,快步走来,问:“军医怎么说?”格坦小心捧着一个陶碗,道:“大夫说,乌熊大哥皮肉伤也还罢了,只头一件烧得凶险。他老人家还说了,这碗清热汤灌进去,今晚上要是不再发烧说胡话,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屈方宁略一沉吟,道:“药给我。”进帐看时,乌熊矮矮胖胖的身子蜷在旧绒毯里,胸腹上缠着厚厚一层血纱布,已经烧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听见他的脚步,头颈微微转动,嘴唇翕张,叫了声“老大”。屈方宁应了一声,坐他身边,探了探他额头。乌熊忸怩道:“平时老大总是对我拳打脚踢,这时倒不习惯了。”

屈方宁笑了一声,道:“说得我凶神恶煞一般,好罢!以后不打你了。”提起毯子,给他拉到胸口。

乌熊眼睛睁开一线,嘿笑道:“那还是别了,这都六年多了,我也习惯啦!老大一天不打,我就一天不舒服。”猛咳几声,顺了一会儿气,忽道:“老大,我虽没读过什么兵书,也算跟你打过几场硬仗,经验也有,本领也不差。你这一向总跟腾蛇营那几个小兵卒子躲在帐里说兵法,也挑几天跟我说说罢!”

他所说的小兵卒子,便是周世峰三人了。屈方宁听他语气酸溜溜的,应道:“等你好了,专门跟你说。”

乌熊咧开嘴,安心地合上了眼。只是全身滚烫,昏睡之时,嘴里胡话不断。屈方宁侧耳聆听,只听清一句:“……跟着老大这几年,苦也吃过,福也享过,女人……嘿嘿……也干过。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信我的,没错!天坑里你救了我一命,我向来是不服人的……从那时候起呀,我就对自己发了毒誓,这辈子跟定你啦!……”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屈方宁背对着他,恍惚良久,端过冷掉的药汤,缓缓洒上他胸口。

次日,屈方宁以伤心爱将乌熊惨死为由,率兵闯入伊特王爷帐中,将衣衫未整、惊慌失措的王爷与为首巫师一并诛杀,并扬言要血洗璇玑洲。一众降将大骇,连夜奔逃。屈方宁穷追不舍,勒令平民不得收留;又沿岸搜捕,动辄纵兵踏入平民集中之所,抓捕青壮年男子,扰得人心惶惶。其蓝族人敢怒而不敢言,对千叶驻军敌意陡增,叛逃者反比往日更多。连乌古斯集市也受到波及,短短十余天内,关门闭户,人烟凋零。千叶壁垒就在集市之后,驻军长见光景凄凉,遂向小亭郁进言,让他出面制止乌兰将军倒行逆施。多次劝谏无果,心内焦急如焚。这日劝饮了几杯,试探着提了几句,不料一举成功。小亭郁已有三分醉意,目光也已朦胧起来,口中只道:“好!我去跟他说。”雷厉风行,酒杯一摔,立刻叫人护卫着自己,直奔白羽营而去。

气势万千地闯入营地,却被卫兵挡住了。他指派虎头绳前去质问,片刻即回,禀道:“小屈哥哥说,乌熊大哥的骨灰今天才送回千叶,他心情低落,不想见客。”小亭郁愠道:“我有要紧事问他!连我也不见了?”虎头绳忙进去传话,过了足足一刻钟,才出来禀告:“小屈哥哥让我问将军,是公事还是私事?公事就免谈了,私事却不妨一见。”

小亭郁等得怒火攻心,厉声道:“我是远征军主将,现在命令他打开营门,立刻,马上!甚么公事私事?我和他没有私事!”

卫兵对视一眼,垂下枪尖,请他进去了。小亭郁酒意上涌,火冒三丈,直接杀入主帐。其时春气渐暖,帐内浮着一股潮湿之意。屈方宁披着一件纯黑的袍子,胸前簪了一朵小小白花,倦倦倚在案前,望着桌上几个黄金颅骨出神。小亭郁一见他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就没来由一股无名火起,喝道:“屈方宁!”

屈方宁眼皮都没动,完全置之不理。小亭郁怒火更炽,自己推行上前,尽力一拂,将几个黄金颅骨悉数扫下桌面,骨碌碌滚得四处都是。

屈方宁这才抬起眼来,紧紧地盯着他。小亭郁也冷冷看着他,切齿道:“你有空想你的老情人,不如先慎重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事!”

屈方宁目光与他针锋相对,眼角却慢慢泛了红:“……这是乌熊的遗物。”

小亭郁一怔之下,顿感懊悔,吞了一口口水,气势顿时弱了:“我……我不知道。”

屈方宁跪起身来,将散落的颅骨一个个小心拾起。小亭郁也从脚边捡起一个,替他放在原处。见他黑袍子领口敞处,锁骨深深凹陷下去,止不住道:“你挑事挑得没空吃饭了?”

屈方宁将颅骨纳入一个锦袋,淡漠道:“不是说跟我没私事么。”

小亭郁给他一句话堵住了嘴,满怀关切硬生生咽了回去,生硬地把话头转开:“不错,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警告你,只顾逞一己之……”

屈方宁蜷回桌边,显然不乐意听他说教。半途忽然打断:“你那天亲了我。”

小亭郁哪料得到他突然提起这一茬,胸口轰然一跳,嘴硬道:“……那又如何?”

屈方宁陈述道:“舌头也放进来了。”

小亭郁忆及他嘴唇的甜美滋味,怒气醋意一并涌出,道:“我们从前摸也摸过,亲也亲过,现在反倒不如那时亲密了?当年在其蓝驿帐,你还替我……事到如今,你也记不得了!”

屈方宁不置可否道:“替你什么?弄了几下?”乌黑秀媚的眼睛向他一瞥,似有些意味深长:“很奇怪?吓到你了?我一直喜欢男人,你不知道么?”

小亭郁震惊在原地,对他言语中隐约之意一时竟无从领会:“……我以为你喝多了。”

屈方宁疲倦地以手支颐,淡淡道:“你射得好快。”

小亭郁脸上一热,大声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喝得醉醺醺的毛手毛脚,乱亲乱摸,我从头到尾就没反应过来,那算得什么?”忽有些咬牙切齿,悻悻道:“……你第二天早上起来佯装若无其事,都是哄我的,拿我当傻子耍呢!”

屈方宁懒洋洋地瞧了他一会儿,忽而一笑:“现在也不是小时候了,你也没喝得醉醺醺的。那天对我毛手毛脚,亲得我嘴都肿了,却是什么意思?”

小亭郁无言可对。只见他红润的嘴唇一抿,半嘲道:“我还以为有何了不得的下文,心怦怦跳了好几天,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是,看你这个兴师问罪的模样,多半也与我没什么私情可徇。公事不必谈了:谁伤我手足兄弟,我要他血债血偿。左右,送客!”

帐门外遥遥有人应了一声,却不见进来。小亭郁紧紧盯着他,忽道:“你过来。”

屈方宁无言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掸了掸坐皱的后摆,向他走了两步。

小亭郁哑着嗓子道:“坐我身上。”

屈方宁迟疑了一瞬,大剌剌毫无风情地往他腿上一坐,两只赤裸的脚高高翘起,踩在他轮椅扶手上。

小亭郁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屈方宁也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他。

小亭郁胸中一团无明业火愈烧愈旺,不知如何发泄才是。

屈方宁伸出手指,挑了一下他的下巴:“你想杀了我么?”

小亭郁从牙缝中迸出一句:“是想杀了你。”

片刻之后,他果然将屈方宁的袍子一把撩起,用自己腿间的利刃,杀进了多年好友的身体。

屈方宁跪在他身上,修长的双腿完全分开,结实的双臀被高高托起,湿红的后穴内牢牢嵌入小亭郁硬直的巨物。他的腰身不受力,双手紧紧攀着小亭郁轮椅椅背,满面潮红,呻吟喘息。

小亭郁起初动作粗鲁,也没怎么扩张抚弄,硬梆梆地就顶了进去。只觉他身子软成一滩水,那销魂秘处也是湿滑无比,体内更有清液从上而下滴落,将他那暴躁欲狂之物淋漓而过,爽得全身连打了几个寒颤。待想对他温柔些,忽又想起这份儿功夫是别人调教出来的,与自己并无一分一毫关系,又忍不住躁恨起来,掐住他腰肢猛烈插弄了好几下。

屈方宁眉心微微蹙起,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滴下,一颗颗落在小亭郁头脸上。小亭郁干了他一会儿,见他晶莹的汗水从喉结流经锁骨,直滑入胸膛,情难自禁,抬头舔他半裸的脖颈。

屈方宁薄薄的袍子早已被汗水浸湿,神情迷乱,眼睛却清明不减。见状轻笑一声,掀开袍子,捉过他一只手来,让他替自己套弄下体。

小亭郁悻然道:“你倒是熟练得很。”

屈方宁将汗湿的乌发拂到一旁,一上一下款摆腰身,闻言笑意更浓,附在他耳边道:“小亭郁哥哥,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小亭郁下身硬得愈发厉害,两人身体相交处水声连绵,淫靡得不成模样。听他说得粘腻,重重拍击了他臀部一下,嘴上却哼了一声:“为什么?”

屈方宁伸出舌尖,在他耳廓上舔弄一圈,连声音都是湿的:“还用我说么?”

其实不必他开口,小亭郁也已经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对他喜欢男人这件事,如此难以接受。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就向往着这个事实了。就算是极力压抑、自以为再也想不起,也从来没有一天忘记。他对鬼城里那位与方宁夜夜同床共枕、欲仙欲死了好多年的战神将军,实在是怀有深深的嫉恨。

想到这里,还是有些恨意未消。低低咒骂了一声,将他的唇揽了过来,爱恨交织地咬了一口:“刚才叫的那个,再叫一次看看!”

屈方宁欲迎还拒地勾弄他舌头,将胯下之物向他胸腹前不断摩擦。少顷,身体挺起,臀部抬高,内壁不断紧缩,显然是要射了。小亭郁喘息也愈来愈重,见他浪得厉害,恨得牙痒,在他屁股上狠狠掴了一掌。

屈方宁沙哑地低叫一声,不像痛楚,倒似呻吟。见他神情可怖,好声好气道:“小亭郁哥哥,别对我这么坏。”

他从椅背上一根根掀起手指,将自己领扣解开,向他指认那一片狰狞可怕的刺青:“你看,别人都对我不好,你对我好一点罢!”

小亭郁这几年与他宴饮出行,纵使酷热难耐,也不见他露出脖颈肌肤。此刻乍见刺青,不禁为之一怔。听他话语中流露出自己期盼之意,一颗心跳得卜卜作响,连动作也停下了。

屈方宁也沉下腰来,与他面颊相触。只听他微颤的喉音在耳边响起:“……你与他断了?”

屈方宁嘴唇一抿,摇晃了一下腰身:“我与他断也好,不断也罢,你今天这事都已做下了。从今往后,朋友也是作不成的了。你要是不想见我,我一辈子躲着你。你要是还有些舍不得……”忽而眉心一蹙,手抚左腰,露出痛苦之色。

小亭郁揽住他腰,在自己拧出的淤青上揉了一揉,将他完全抱住,手臂托住他臀部,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旋即噙住他红色的嘴唇,缓慢动作起来。

他没有问屈方宁,要是舍不得却如何?也没有说:“我自然会对你好。”

他实在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

其蓝这一年的春天小而温暖,水中的红蓼、洲边的白蘋,星星点点,因风飞起,将大小璇玑洲妆点得煞是美丽。

黄昏与深夜之间,乌古斯集市后、千叶驻军大营前,拖家携口、将货物装载在骡马车上、面有愁容的牧人小贩,忽听见孩子们兴奋的叫喊:“看!天灯!”

转身看时,只见璨蓝近于深黑的天幕下,千百盏雪白的天灯次第点燃,款款摇曳着升空。万千如珠如月的光芒下,连落寞无人的集市,似乎也不那么落寞了。

直到站在马车上的人首先惊叫出声,一手紧紧指着天灯,连牙巴骨都打起了颤,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见每一盏雪白无暇的天灯下,都悬着一枚圆钝之物。细看来,竟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人头,枯骨污发,血迹尚未干透。

屈方宁立于小亭郁身边,听见远处惊恐的奔逃声,嘴角轻轻一动:“多谢你送我的美景。可惜乌古斯已经不在了,想与你一起骑的骆驼,也早就杀光了。”

小亭郁一直将他的手紧握在手中,牢牢掣在扶手上,一贯冷淡的脸上已染上狂热之色:“好,我去给你造一个。”

屈方宁略一低头,迎上他情欲缠绵的目光,指甲轻轻刮了刮他掌心。

肥胖可亲的驻军长还在苦苦等待小亭郁整肃风气的消息,听报人头天灯事件之后,惊得一跤跌坐在地上。

小亭郁既不加约束,乌兰军愈发跋扈,驰骋抢杀,间或对战。屈方宁暗中推手,使杂等新兵惟命是从,忠心不二;授罗、周二人御人之法,假以时日,渐成气候。冯女英却不来与他党同,军中也常常不见踪影,想来又是在妇人女子身上鬼混。一夜大军夜袭折返,种灶煮肉,时已三更。屈方宁正以刀尖小心刻画一卷羊皮,闻见肉香,不禁有些肚饿,嘱人做些精细的来吃。望时,只见东营一名瘦朽妇人颤巍巍走出,竖起架子,镟肉烧汤。亲兵跑前跑后地替她打下手,显然对此妪的手艺甚为服气。屈方宁一眼瞥去,只觉她背影有几分眼熟。细想来,却不记得在甚么地方见过。

帐门忽而一挑,却是冯女英施施然归来。见屈方宁伏案书写,便往他身边凑来,笑道:“和谁写信哪?也给我瞧瞧罢。”探头一看,几乎喷气在他颈窝里:“‘爸爸贪图人家的枣红马,把诺恩吉雅嫁到遥远的边疆。舍扎布哥哥要是来了,可愿意拿起梳子重新梳妆?’啧啧,屈将军真是少年风流,打仗还不忘甜言蜜语,骗人家小姑娘。”

屈方宁不加理会,将刀刻文字抹上金粉,卷成一束:“你识得北方文字?”

冯女英哂道:“蛮子文字,还须特意识得?”向他一伸手掌,姿态风骚之极:“我欲替将军作个鸿雁信使,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屈方宁眼角一扫,冯女英又向他靠拢了三分:“冯某秉性不良,将军是知道的。从前登闺阁,踏绣楼,任它甚么金汤堡垒,也要在我面前分蚌吐珠。将军信否?”

屈方宁与他对视,微一点头,道:“冯公子的轻身功夫,我自然是信得过的。烦请前往苏颂王宫三十里外,自有人与你碰头取认。”

冯女英笑道:“将军这位情人,倒是神秘得很。好极,正合我脾胃。”将信纳入袖中,见案头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便自顾拿来吃。口中赞道:“这肉难得摘净了血丝,端的一口好鲜味!来,我喂你。”说着,将碗送到屈方宁嘴边。

屈方宁不以为意,就着他手喝了小半碗,目光逐渐落在那瘦朽妇人身上,疑心愈来愈重。

冯女英顺他目光看去,笑意愈深,款款替他揩了嘴角:“将军可听说过世上有一门易容术?青年可化作老妪,熟妇可变为稚童,与人饮食起居十余年,无有辨之者。”

屈方宁对这些江湖秘术倒是头一次听见,听他说得神乎其神,不足为信,只道:“冯公子见过么?”

冯女英笑吟吟道:“岂止见过,冯某还有幸向一位高人讨教过秘诀,虽不敢妄言精通,哄哄女娘们还是足够了。昔日有位小姐情郎早逝,她思念心中挚爱,痛不欲生。还是冯某凭借一张小像,易容成她情郎的模样,与她一夕共欢,才救下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将军若是枕边寂寞,何妨与我一试?”

屈方宁淡淡道:“我心中挚爱,你未必扮得出来。”挥了挥手,打发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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