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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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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灵鹊泪水未干,已是满脸震惊,失声道:“娇……娇鸾妹子,你怎地变成这副模样?”

年婶一张枯朽如絮的脸对准了她,嘴角牵动,嘲道:“薛姊姊,你对姓谢的,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啦!十多年了,你还千里迢迢的,巴巴地赶来给他收尸哭灵。苍梧要是还在人世,说不定你们早已结成一对神仙美眷、江湖侠侣,相亲相爱,羡煞旁人。哈哈哈,可惜苍梧已经疯啦,再也好不转来了!”

薛灵鹊嘴唇煞白,颤声道:“当年苍梧……之时,你也在场,亲眼目睹他……那般惨状。我与你还曾有过姊妹之情,你……你怎能这么说话?”

年婶脸上肌肉不动,格格直笑,声如娇莺,道:“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给你道歉啦!可是薛姊姊,我便是觉得那孩子有趣,怎么办呢?我一想到他口耳流血、爬行傻笑的样子,就止不住想笑。啊呀,真不愧是薛姊姊你一手养大的徒儿,比崔青阳那一根筋的憨小子有意思多啦!不过是废了几条经脉,居然自己偷偷抹了脖子。你说,那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朱靖搀扶周默,杨采和在旁替丈夫擦拭头面,听她肆无忌惮谈论起崔青阳当年自刎之事,言辞又如此刻薄无礼,心中不由动怒。杨采和忍气道:“师父,这位前辈是?”

崔玉梅多年来将丧子之痛深藏心间,从未向人提起过只言片语,旁人更不敢轻易开口,触动她愁肠。这几句话若换在平日,少不得一场刀光剑影。但今日亲眼见谢空回尸横就地,心中只觉虚飘飘的,也不知是悲是喜。听她出言无状,只木然道:“好教你们认得,这是昔年秦淮第一歌姬,名唤王娇鸾的便是。人道是歌喉清丽入云,能引鸾凤来栖,故称惊鸾仙子。她面目极美,又妙解音律,拜倒在她裙下者不可胜数。当年……西宗拜师大典,她在屏风后献唱一阙法曲仙音,端的是妙绝人寰,举座皆惊。她与你们柳师伯,还差一点结成了夫妻。”

屈方宁乍闻奇事,纵在悲痛之中,也不由心生惊讶。想那年婶丑陋臃肿,眼前这妇人也是瘦朽衰迈,无论从何处看,都与甚么美貌歌姬搭不上边。周默三人听了,亦有不信之色。

柳云歌向王娇鸾脸上端详片刻,叹道:“昨日种种皆归尘土,仙子何妨坦诚相见。”

王娇鸾掩口道:“柳掌门说的是,是我太过怠慢了。”伸手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头绿云也似的长发,旋即嗤地一声,从胁下撕下一卷缚得紧紧的束带。顷刻之间,一名婀娜窈窕的女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她皮肤几近雪白,一双眼珠灵媚之极,长相却颇为平凡,离崔玉梅所言的“极美”相差甚远。

屈方宁几人也还罢了,薛灵鹊与崔玉梅却同时一怔,显然大出意料。薛灵鹊嘴唇翕张,道:“……莫非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王娇鸾媚眼轻轻一动,道:“正是。你与我同行一年有余,饮食起居都在一处,竟没起半点疑心。薛大姑娘,你也真是天真得紧!”

薛灵鹊喃喃道:“当年你艳绝秦淮,名满天下,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自然不敢向你多瞧一眼。是了,你盥洗沐浴都在自己房里,天气再炎热也绝不流汗,我有一次好意邀你看河灯,还未进房门,便遭你厉声喝止……原来如此!你的玉貌花容,都是……都是假的。”

王娇鸾嘻然道:“我十二岁便拜在销魂宫主门下,她老人家易容之术天下无双,我自然也习得了些皮毛。那有甚么出奇?若不是有这么一张娇滴滴的脸蛋,柳掌门岂能许我登堂入室,缘定三生?哈哈哈!”

柳云歌一双眼波澜不起,平静道:“销魂宫主擅以媚术蛊惑人心,早已堕入魔道。也是柳某眼拙,不曾识得仙子是他的后人。当日柳某亦常自省,想我一介布衣,何德何能,竟令佳人垂青?原来仙子绿鬓花颜,亦是镜花水月,可谓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

王娇鸾啧了一声,道:“柳掌门不必谦虚,我确是冲着你们师兄弟去的。我使尽浑身解数,在秦淮万千画舫中博得一席之地,全是为了你们二人。恰好薛大姑娘自行送上门来,我也就将计就计,与她一路挑衅皖南名门正派,便是为了引起你们注意。”

柳云歌望定她月下身影,道:“以仙子当日人脉手腕,如此处心积虑接近我二人,实在大可不必。只须你一声令下,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闻风而动,将我二人头颅连夜献上。”

王娇鸾笑得弯下腰去,连连摇手,道:“不,不!我要你们的命做甚么?我呀,只想让你们兄弟反目,声败名裂,恩断义绝,亲人尽死,让你们两个自命风雅的家伙,既无朋友、兄弟,也无家人、弟子,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界上,心中除了懊悔,只有仇恨……”

这几句话她说得很轻柔,甚至有一丝娇嗲。但话语中的恶毒之意,却令人毛骨悚然。

只听呛啷一声,崔玉梅已从朱靖腰间拔出一柄长剑,指向王娇鸾胸口,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娇鸾笑意渐敛,叹了口气,道:“我是什么人?我早就不记得啦。这名字是宫主给我取的,她对我很好,可我心里呀,从来就没当她是我的师父。甚么仙子是那些男人胡乱叫的,我嗓子再好,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我学过音魔媚术,这门功夫虽然厉害,反噬却也不小!我脑子渐渐不清楚啦,小时候的事情,也忘了许多。可是有一件事情,我记得死死的,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

她挺起胸膛,向地下谢空回的尸体直直看去,嘴边噙着一丝最动人、却最冰冷的笑容:“那就是……为先师报仇!”

柳云歌目光如水,道:“不知仙子先师名讳?恕柳某老来多健忘,竟想不起何时与人结下这等冤仇。”

王娇鸾肩头耸动,笑了几声,道:“你当然不记得了!你们一生受人追捧,高高在上,几时尝过痛失至亲的滋味?说来简直是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们与先师从未谋面,先师却因你们而死!哈哈,这等人间奇事,千百年来,可有人听说过?而我……只盼他活过来瞧我一眼!”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平淡无奇的面容上,竟泛起一起苦涩。那勾人魂魄的媚音,也随之黯淡。

此刻水边一丝风声也无,人人都盯着她凄然欲泪的脸庞,心中猜想:“他师兄弟二人当年仗剑江湖,谢空回桀骜不驯、快意恩仇,柳云歌却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纵然是大奸大恶之徒,也要苦苦劝诫、详加审问,从不枉杀一人。她师父竟能无声无息死在二人之手,想来定是甚么可怖之极的大魔头了。”

只见王娇鸾仰起头来,语调森冷如冰,眼中却带着一丝异样的温柔。

“我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女,是师父好心收留了我。他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乐师,对音律的造诣世上无人能及。如今南北教坊尊之为金科玉律的燕乐二十八调,就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他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玉箫轻轻一拂,便将欺侮我娘、杀害我爹的恶人悉数杀死。他还是世上最耐心、最温柔的师父,教我调丝擫管,识谱和歌……我那时还是个小女孩,常常扔下要背诵的律历,偷偷溜到大街上玩。师父总会在天黑之前找到我,一句重话也不说,只牵了我的手回乐坊,给我买桂花糖、松子糖……”

“我十二岁那年,师父带我南下潇湘,去拜访一位剑中藏曲的前辈。那是我第一次坐船渡江,别提有多新奇了。师父将沿途风物一一指给我看,给我讲娥皇女英的故事,教我唱古老的楚歌。那时正是初夏,洞庭湖上开满了荷花。船家给我们送来许多吃食,有蜜橘、菱角、枇杷,还有他们自酿的米酒。师父趁着酒兴,新谱了几首曲子词,交由我试嗓发声。我坐在船头唱新曲,师父倚在船尾应和,不知有多么快活。”

“五月十五那天夜里,湖上起了些白雾。船家指着一处说,那就是闻名天下的岳阳楼。我睁大眼睛看去,果然依稀看见一些亭台楼阁的轮廓。当时月亮隐在云里,四周景致都仿佛笼着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瞧不分明。可这般欲说还休的姿态,却更有一番说不出的风韵。我迷迷糊糊领悟了什么,在水风里给师父唱了一个歌。师父对我的曲子向来不予置评,可那天却含笑对我说:‘小红,再唱一曲罢!’”

“我又是忸怩,又是欢喜,深深地低下头去。师父为我校准了音律,我正要一展歌喉。天上的云翳也已经散了,水波柔软得像黑色的缎带,银色的月光轻轻洒在船篷上。”

她说到这几句话,充满怨毒的双目之中,竟也带上了一些含羞欲说之意。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还是师父身边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茫茫水雾之中,传来两道缥缈之极的弦管声。隔得远了,连声音发自何方都难以辨明。”

“船家说:‘那是君山朗吟亭,常有修道之人在上抚琴清歌,望拜求仙。’”

“师父听了,一笑摇头,道:‘风雅得紧,风雅得紧!可惜用律实在有些粗朴了。琴声狞乱哑涩,自是弦断所致。笛声却轻夭太过,那是甚么缘故?’”

“我自小随师父习乐律,自也懂得他话中之意。这琴声、笛声异调杂糅,章法全无,与师父他老人家相比,如宫廷乐师与山野村夫一般,全不可同日而语。怕是不知从哪来的乡下琴师,与几个狐朋狗友路过此地,胡乱演奏一通,附庸风雅罢了。”

众人同时向柳云歌望去,心中均道:“柳师伯绰号灵音妙仙,江湖人士无不以亲耳聆听他雅奏为荣。此人竟敢呼为‘乡下琴师’,好大的口气!”

只听王娇鸾道:“师父凝神倾听,似在寻求那笛声破损之故。船向君山不断行去,亭中乐声也愈发清晰了。我见师父久立不动,问道:‘师父,那人的笛子有甚么毛病?’”

“师父却仿佛没听到我说话一般,面容舒展开来,眼中也有了神采,自言自语道:‘这一阙倒好,凌波八律,当真不错!……怎地突然移宫换羽了?好极,加上这三分损益,才总算归于正声。……却如何是这般变法?’”

“只见他老人家一时闭目聆听,面露舒畅之色,似乎那曲子颇有可取之处。一时却又眉峰深蹙,似见谬误极多,甚觉可惜。”

“不过须臾,琴声、笛声历经七八变,与原先所奏的曲子已经大相径庭,更似即兴演奏。师父忽睁开双眼,道:‘小红,取我紫玉箫来。’”

“我心中隐隐担忧,拉住师父衣角,劝道:‘恐是些门外汉歪打正着罢了,师父莫要一般见识。’”

“师父瞑目摇了摇头,道:‘不,你听这琴声洋洋洒洒,自成一派,乃天海风涛之曲;笛声灵妙清逸,如怨如慕,为幽忆怨断之音。足见演奏之人胸中自有丘壑,并非泛泛之辈。你若能将今夜所闻细加琢磨,一生受用不尽。’说罢,将玉箫竖在唇边,吹奏起来。”

柳云歌忽道:“尊师……可是凤台先生?”

王娇鸾冷笑一声,傲然道:“不错!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柳云歌道:“凤台先生仿唐张文收裁竹为十二律,参定古之雅乐,腰间紫玉箫是当今天子亲手所赐,天下无人不知。所恨余生也晚,无缘得见。”

王娇鸾全身轻颤,瘆然笑道:“甚么无缘?你们师兄弟联起手来,活生生逼死了他,这还不是天底下最要命的孽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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