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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终章一 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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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兀良重编军队,使麾下士兵各归其主,直接听命于封地领主。好一似风吹黄沙散,旧部军官虽极力胶合,争奈主帅心意已决,只是徒费气力罢了。御剑劝阻无果,眼下战事要紧,只得匆匆踏上归程。当是时,御统军已护送必王子撤离,两路新遣军尚未补充到位,前方只余小亭郁一人坐镇。他这一趟金帐之行,处于风口浪尖,十分冒险。为免风声走漏,未告知麾下将领一人。一来一去,也不过数日之间。其时天山脚下坚冰百尺,雪气如割,两方将士不堪其苦,偶有交战,也是一触即收。虽多有裂肤堕指者,若单以伤亡论,倒比之前少得多了。不想他前脚刚踏入妺水,毕罗那边已然发难:哈干达日率军十万,沿风雪牧场南线,向千叶远征军疾扑而来。时间掐算之准,便如在他身上装了一双眼睛。大军所指之处,赫然便是小亭郁驻军所在的孔雀城!

小亭郁性子乖僻,与必王子夙怨既深,与御剑更有夺爱之恨。三军虽共赴天山,途中却无片语相交。他冷眼旁观二人频频失利,心中不无快意。孔雀城坐落风雪牧场入口,依傍亡水支流葛木苏河,东、西、南三面皆为坚冰高墙,宛如金汤堡垒。他自十一月初目连山大捷之后,便将目光转向了这一咽胁宝地。十二月中旬,他乘坐一架银边战车,以机关旋臂挥动忍冬旗帜,于战阵之中指挥若定,以三千西军将士性命,硬生生从毕罗老将番木儿手中换得此城。城门告破之际,白象开道,塔弩雷鸣,士气张扬无比。小亭郁独坐战车之中,千军簇拥,高呼其名,一生中最风光得意之时,莫过于此。他自小体弱,常受欺凌,长成之际,又无一位有德之士在身边教诲。逢此大胜,一时忘形,得知毕罗大军来袭,竟瞒而不报,企图以一己之力,凭借天堑之险,将哈干达日大军引至城外,一举歼灭。这点张狂心思,却如何瞒得过柳狐一双毒眼?当下与哈干达日密议一番,将计就计,引诱小亭郁布开弩阵,大施大放。待他惊觉弩箭消耗过重,难以为继,哈干达日便伺机反咬一口,终于将他封禁在孔雀城内,断了后路。

小亭郁年少气盛,自不肯坐以待毙。一月之内,亲率精兵,强行突围不下数十次。不想哈干达日这一次打得强硬之极,步步逼近,紧咬不放。短兵相接之时,更是紧跨战马,嘴中呼喝,手中金刀直指小亭郁,挥动不止。小亭郁从战车中望去,见他面色狰狞,竟是要将自己亲手剁碎一般。他心中暗暗纳罕:“我与毕罗这几位王子,既无交情,也无积怨。不知甚么地方结下梁子,引得他这样恨我?”

双方对战频仍,损耗均重。到得一月中旬,西军人马疲惫,铁弩粮草,皆将耗尽。他先前狂妄自大,不肯向金帐通报。此时大军压境,纵有求救之意,也是无路可求了。再数日,柳狐又至。他手段比哈干达日更老辣十倍,坚壁清野之下,城中士兵不得不宰杀战马为食,战力愈发疲弱。军需长连日缩减分配,到第五日上,终于难掩忧色,向小亭郁禀道:“马匹食之过半,于战不利。那白象却无大用,依属下之见,不如杀上一两头,也抵得一日之餐。”

小亭郁沉吟道:“此象非我之物,我无权定夺。”旋即命人召集将领,商议夜袭之计。

虎头绳方替他端早食过来,以他主帅之尊,也只干肉一条、肠杂一碗而已。他知白象是屈方宁之物,便道:“小将军,小屈哥哥视你为生死至交,如今事态紧急,杀他几头畜生,他断然不会与你置气。”

小亭郁心道:“这几头畜生是别人送他的。甚么生死至交,又怎比得上他生死至爱?”想到自己今夜之后生死未卜,他与御剑仍在这世上甜蜜快活。一念至此,不由有些气苦,即传令:“今夜行事之前,将白象尽数宰了,大家饱餐一顿,干他娘的!”

西军这些日子屡战屡败,愈打愈退,先前高湃的士气早已跌入谷底。兼之多日食不果腹,饥火中烧,越发委靡。听闻主帅下令今夜突围,竟有大半流露厌倦之意。小亭郁黄入夜时分上城头巡视,见篝火寥落,军士背靠而坐,默默传食马肉,初时生龙活虎的气象半点也无。正自心惊,见虎头绳取了几个血淋淋马头,盘成一圈,缚以绳索。问时,只道:“箱底还留得有几只天灯,一并点了放上去。万一有援军见了,赶来相助,今夜必定一举成功。”

小亭郁心中尚存一线希望,虽觉此事绝无可能,也由他去了。才将灯烛点起,摇摇欲放之际,忽然四面城下,皆响起渺茫歌声。细听之下,竟是一首古老的千叶歌谣:“故乡的河流,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这曲子在妺水边流传极广,人人会唱。西军当此兵败苦寒之际,听到如此缠绵思乡之曲,无不怆然泪下。虽有心志坚定之士向城下放箭,但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如何遏制得住?

小亭郁自知大势已去,连道:“罢了,罢了!”从扶手中取出一支小小机关藏入袖中,箭头对准了自己心口,以免城破时受人侮辱。

城下苍凉的歌声仍不住传入耳中:

“来到这遥远的地方,

花儿再也不开放……”

刹那之间,他想起了许久之前,这首歌曾被一位白发苍苍的歌者唱起,他在其蓝王宫中,与屈方宁一同听过。

那时他还是个一无所长的瘸子,一想到要继承父亲的军队就头痛。为他的不上进,母亲夜里不知哭了多少次。那时屈方宁也只是个奴隶,足上系着铃铛,身上烙着印记。后来父亲不幸身故,他心中纵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得咬牙接过大任。他天性便不好斗,时至今日,仍觉十分勉强。如今二人都已统领千军,多年风霜雪雨消磨,却不及当时万分之一快乐。

他缓缓睁眼,看那一盏昏黄天灯,从阴云中渐次穿过。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哨声响起,城西方向一阵骚乱。亲兵入帐急报:“援军到!”

小亭郁心中剧烈一动,忙出帐看时,见城西火光点点,杀声不绝。孔雀城三面高墙,唯独城西毗邻葛木苏河,此时河水早已干涸,河床深达数丈,便是放下绳梯供人攀爬,入城也非易事。他当日夺城,便是从倚靠弩塔制高,从河床上发动奇袭。如今攻守反转,柳狐自然深知此理,在他当日登临之处布下陷阱人手,形成瓮中捉鳖之势。西军弩箭不足,何况人在高处,无异于一个个人肉靶子,地势不利之极。但外援一旦来到,敌军前有天堑,后有追兵,那就极为不妙了。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待他上了城头,举目一张,只见城下黄尘飞舞,旗帜高扬,援军足有三千人之众。为首之人身骑白马,手中长弓光焰如火,赫然便是屈方宁。

小亭郁一怔之下,即传令:“除城门守军原地待命外,全体向城西进发,接应乌兰将军!”

柳狐倒也反应敏捷,得知屈方宁来到,立即向西面加派人手。哈干达日更是亲率兵马,从左翼包抄过来,连声高叫,企图一网打尽。乌兰军人数不敌,且战且退,西军倾囊而出,一面放箭阻断敌军,一面铺下绳梯、网罾,施以援手。天光微亮之际,乌兰军已然入城,有惊无险,损耗甚微。其带来的一批粮草补给,因其沉重难以携带,却有半数遗落在河道里。

柳狐见追之不及,命人将地上遗物拾起,教手下士兵向城头高喊:“多谢乌兰将军赐粮!”

屈方宁立在城头,一箭将一名运粮小兵射死,笑道:“依稀听见贵军大唱丧歌,还以为柳狐将军年老体衰,连日征战,终于呜呼哀哉,特备了一份丧仪,巴巴的连夜送来。大家又何必客气?”

毕罗军听他污言秽语,辱及主帅,无不大声喝骂。柳狐止住众兵,微微笑道:“在下与乌兰将军交情匪浅,设若真有何不测,将军将自己大好头颅送来,也了却在下一点心愿。”

屈方宁摘下背上长弓,向他摆了摆手:“柳狐将军,你见我人来得少,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告诉你,趁你在这儿钻墙打洞的空当,鄙国三十万大军早已踏破天山,将你那些鸡零狗碎,杀得片甲不留。你有空和我逞这些口舌,不如回去一趟苏颂王宫,把你们那些王亲国戚,皇子皇孙,一并布置了后事罢。”

俄而天色已明,西军众将前来与屈方宁厮见,均喜不自胜。城中士兵烹肉大啖,无不欢然。有几个年轻将领与屈方宁向来交好,此时便拉了他手,问他如何来得这般凑巧。屈方宁道:“柳狐数次向牧场增兵,孔雀城中又不见信来,料想境况有些儿不妙。我原想攻后其背,咱们内外夹击,先把那狗日的王子砍下马。因一些缘故,只带了三千人。也亏得人少,昨夜赶到三五里外,正碰见老狐狸嚎丧。我初时还不知所以,见你们将军点灯求救,这才动手。”

众将听了,忙将虎头绳推出,称他这一战居功至伟。屈方宁笑道:“别的倒也罢了,我见那几个马头悬在灯下,心想连马也吃了,我那几头宝贝白象焉有命在?这一下心急如焚,连赶路也比平时快些。”

小亭郁一直未曾开口,此时便微微一笑,道:“我跟你过命的交情,眼见落入他人手,你只顾宝贝那几头畜生,却不来担心我。”

屈方宁听他说话全无芥蒂,微感惊讶,向他看了好几眼。

众人厮闹一番,说起眼前战事,道是柳狐磨牙吮血月余,定然不甘放弃,只怕今明两日之内,就要发难。屈方宁道:“贵军占得此城,便是切断了风雪牧场与亡水下游之联系。老狐狸在这里虚张声势,其实后路早已断了。”说着,在羊皮地图上指了几处,道:“一月以来,目连山南边这几州,御剑将军都已拿下了。老狐狸嘴上唱着歌,心里可是苦得很!”

小亭郁顺着看去,道:“原来是个釜底抽薪之法,怪不得我能支撑至今,实在惭愧感激之极。你下次见了御剑将军,千万替我转告一声。”

屈方宁又看了他一眼,才笑道:“他如今距此不过七八日之程,你要谢他,过几天自己亲口谢罢。”

果如屈方宁所言,往后数日,柳狐四次发起攻城,皆因后劲疲软,不得成功。他向来花样百出,强攻不成,便向屈方宁大展话术,还送来礼盒一方,却是屈方宁与乌兰朵大婚之际,赠予亲朋之回礼。屈方宁收了礼盒,便向他笑道:“柳狐将军到处与人攀亲,实乃好高骛远之典范。万一失足掉进泥潭里,可就不好看之极了!”

柳狐哈哈一笑,正要开口,一名黑衣侍卫附耳向他说了句什么,只见他脸色忽变,连问了几声“当真?”再不多言,转身打马便走。当日午后,城外便传来撤军风声。到得傍晚,柳狐与哈干达日已一前一后率军撤离。据线报称,二人走前还有过一番激烈争吵,不欢而散。

西军尚不知出了甚么变故,见敌军离去,欢声雷动。

次日,御剑率军入城。午宴时听人问起,只道:“这也是天命使然。阿斯尔膝下六名皇子,大皇子年前染上一场大病,眼下怕是没几天好活了。王储一死,自然要另立一位继承人。六人之中,哈干达日最为骁勇,最得阿斯尔欢心的却是四王子青可儿。这位四王子,娶的便是柳狐的女儿了。”

屈方宁恍然道:“无怪今天他要与哈干达日大吵一架。一个是朋友,一个是女婿,以他在毕罗的身份地位,要偏帮哪一个,哪一个上位的机会便大得多。”

御剑看他道:“正是。此刻毕罗一干老臣重将,或明面支持,或暗中推手,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局势动荡,对我们便是天大的好事。否则以你们这一点人马,填人牙缝也还嫌少,如何守得一座城住?”

小亭郁听他话中颇有指责之意,遂接口道:“将军教训得是。我一时得意忘形,错估了敌人围城之势,几乎酿成大祸。此事与其他人一概无关,全是我一人之过。静而思之,实在对不住城中这千万将士,更无颜面对大王。从今往后,我是再不敢意气用事了。”

此际西军将领皆已入席,见主帅在人前痛斥己非,均觉面上有些过不去。

屈方宁对身边人笑道:“御剑将军对你们将军也太严厉了些。这还是守住了,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要是没守住,还不知被教训成什么样呢!”

那名将领也是个机敏人,忙接道:“您这话就见外了。御剑将军当年是我们老将军最为佩服之人,将军挨他老人家几句骂,那是应该之极,大大的福气。他老人家如非真心体恤我们将军,也不说这些了。咱们没劝住将军,自然也有过失,你看他老人家何尝舍得骂我们一句?”

他这几句话说得俏皮,顿时满座皆笑。御剑也忍俊不禁,向屈方宁道:“要是没守住,你早被老狐狸捉了去,舌头都绞了你的。还有空在这里磨牙!”

夜里点灯时分,屈方宁便独自前往御剑室中,蛰摸他的酒喝。御剑进来见他翻箱倒柜,道:“来得匆忙,甚么也没带。你又馋什么了?”说着,解下披风,坐在织毯上。

屈方宁听了,便不忙找酒,笑嘻嘻凑近道:“那么匆忙做甚么?怕我给人家捉去绞舌头么?”

御剑在他头上打个榧子,道:“老子哪里舍得。”张开腿来,把他圈进怀里。

屈方宁坐在他怀里,闻见他身上酒气,问道:“你跟谁喝酒了?也不叫上我。”

御剑嘲道:“还能是谁。”将他脸扭过来,掐了掐他下巴,道:“前一阵见了我,还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一弩扑杀了我。今天却一反常态,和眉顺眼的,也不似作伪。你这位好友,倒真有些难以捉摸了。”

屈方宁听他好友二字咬得颇重,艰难道:“我哪里晓得。”从他手中挣扎出来,笑道:“人家怕了你老人家,行不行?”

御剑笑骂道:“我看他是怕了你。”将他重新圈好,道:“索性是怕了我还罢了。如今战事紧张,兀良与大王又……我也不愿与他再起纷争。他自己想得通,自然再好不过。”

屈方宁心道:“对你二人固然是好,对我可糟糕透顶。”但以他之聪明才智,也想不到小亭郁经历生死关口,心境早不同以往,将与他一番爱孽纠葛都看得淡了。正想着,御剑又道:“倒是你,这次带了这么点人,就敢跑到这里作乱,胆子是要上天了不成?”

屈方宁叹气道:“你道我自己做得了主么?”说着靠在他身上,道:“不说了,说了又伤你君臣之义,兄弟之情。”

御剑将他拢住,在他头顶摩挲,道:“你受委屈了。”

屈方宁嘲道:“我受的委屈多了,这算得什么?”一指墙上挂的金线雪莲,道:“只是有些人嘴脸实在不好看。大哥,咱们这次要是把他们老巢打下来,你陪我住到天山下去罢!”

御剑顺他手指看去,一笑道:“岂有这般容易。他们何尝不知我们在后窥伺,明面上总要做得波澜不兴。阿斯尔要是连这点头脑也没有,那就枉为一国之君了。”

屈方宁长长嗯了一声,忽道:“大哥,你说阿斯尔会选谁?”

御剑略作思索,道:“阿斯尔对外手腕强硬,哈干达日便是他最倚重的大将之一。如他一心匡扶青可儿,恐哈干达日心中不平。当今惟有行暂缓之计,以待后观了。”

屈方宁颔首道:“原来谁也不立,才是正道。我还当老狐狸站在哪一边,哪一边便赢定了。原来他火烧屁股般赶回去,也放不出什么屁来。”

御剑道:“立嫡大计,他一介臣子如敢置喙,十个脑袋也不够杀的。”说着倒有些好奇,问道:“你以为老狐狸要帮谁?”

屈方宁挥了挥手,道:“那还用说,肯定是跟他一条裤子一条心的哈干达日了。女儿可以两嫁,国丈的位子可只有一个。”

御剑失笑道:“亏你想得出来。”见脚边炭火几近燃尽,展开披风将他牢牢裹住了。

屈方宁在他颈下蜷了片刻,把一只冰冷的手抽出来,往他后颈放去。御剑从衣领上将他的手捉下来,塞入披风中。交握时只觉他手上戴着一枚冷冰冰的硬物,似乎并非自己送他的铁血扳指。问时,屈方宁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老狐狸昨天给我送来一只礼盒,是我从前落在苏颂王宫忘了带走的。”说着,将那枚东西托在掌中,送了出来。

御剑看时,却是一枚白玉扳指,四四方方,润如羊脂。玉中嵌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物事,色泽如血,仿佛要从白玉中滴落。

屈方宁道:“大哥,这枚扳指送给你罢。”

御剑虽觉此物与他更为相称,见他手掌送到面前,道了声“好”,便将扳指接过。不想他拇指关节粗大,扳指内圈小巧玲珑,试了一试,竟而戴之不下。屈方宁便从自己衣上摘了一颗丝带,将扳指穿过,给他系在颈中。

丝带甚长,悬挂下来,扳指恰好落在他心口。屈方宁解开他胸口衣甲,郑重其事地与他摆正,又用手贴服几下。御剑见他目光温柔,心中触动,叫了声“宁宁”,将他手握住了。

屈方宁低声道:“大哥,你猜这东西叫甚么名字?”

御剑深深注视着他。只见他抬起头来,眼角含笑,瞳孔中仿佛水波涌动:“叫‘缠绵’。”

御剑见他嘴唇一张一合,突然之间,胸口一阵情潮涌动,不能遏制,在他乌黑的眼睛上吻了一下,轻声道:“大哥陪你住到天山去。”

隔日,密报传来:毕罗大皇子重病不治,一命呜呼。阿斯尔倒也有几分气魄,顾不得丧子之痛,连夜传令:三年之内,不立王储。饶是如此,一干元老仍迅速分出派系,暗中计议,各有打算。以柳狐之精明老练,亦不敢多发一语,踏错一步。待他从局中脱身,千叶已将目连山十二洲尽收囊中。亡城失地,其实并不稀奇。他初任毕罗主帅之时,被御剑打得节节败退,比今天更为狼狈。但今日千叶多了一座孔雀城为臂助,既能相互策应,又可中道阻拦,比当年局势更凶险十倍。他先前得以将鬼军、必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全赖屈方宁替他破解红鹰密文。然而自他在孔雀城现身起,密文便错误连篇,全然对不上了。派人问时,只道:“御剑料得密文泄露,已亲手置改了。”再问他改后如何,那边便推说不知,打发人回来了。柳狐自问谋略用兵,比御剑差之弗远。即便针锋相对,也未必就一定落了下风。但这一次开战以来,他尝尽了料敌机先、高人一步的甜头,便如一个人做惯了领主老爷,再让他回去为奴为婢,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自重返战场以来,竟屡尝败绩。收拾残兵之际,对屈方宁也不禁心生怀疑:“这小子口口声声要报雌伏凌辱之仇,如今紧要关头,却不见得十分上心。他和御剑天荒朝夕相处,区区一道密文符号,怎会破解不了?多半是一个被窝睡久了,睡成了一对真姘头。”

好在屈方宁似乎并不甘心当个姘头,很快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信中条分缕析,将新密文破解了十之七八。另有一张密报,称鬼军如今对外宣称驻守三城,其实大半已秘密转移到特尔佳斯山。且看前日克尔索斯城一战,迎战的尽是车宝赤麾下士兵。车宝赤新来乍到,人都未曾点清,就这么稀里糊涂打了一场,可见鬼军放出驻城风声,乃是掩人耳目尔。至于何以攀山越岭,前往彼处,仓促之间尚未理出头绪,望柳狐将军见谅云云。

柳狐看罢,满心疑云,思忖道:“特尔佳斯?鬼军去那不毛之地作甚?若是十几二十年之前,倒有些铁石硫磺。如今早已取之殆尽,只留下一地雪窟矿洞。何况山势险恶,飞鸟难觅。连本国重犯,也不愿流放至此。御剑天荒向来不走空棋,这一步有何目的?”

疑虑间,又接探报:的尔敦进驻孔雀城,小亭郁撤向后方。他一听之下,忽而醒悟:哈干达日当日与小亭郁对战,半月之内,便将他军备耗尽。西军以善使机关著称,犹自如此。千叶本属贫瘠之地,国库多年中空。如今鏖战在即,莫不是弹尽粮绝,没米下锅了?

想通此节,其余疑团便一一纾解:特尔佳斯一座废矿,对他毕罗自然不值一提,但对千叶而言,却不啻于一根救命稻草;刨地三尺,总是能寻着些破铜烂铁,聊胜于无。他心中忖度,将先前几封密文与鬼军布置详加对照,果然无一错漏。次日接心腹快报:小亭郁撤离途中,留下白象数头、战马千匹未曾带走。柳狐事先探得运矿之事,心中已信了七成。他犹自不敢大意,亲往特尔佳斯山时,果见山下百余名黑衣将士,负箧携铲,呼喝相应。山南矿垛堆积,上覆白雪;山道上车辙深乱,沿路有驻营痕迹,想来非一朝一夕之功。深山中亦有军帐驻扎,据此推断,人数应在八千左右。当夜,他手下一名悍将名唤图门乌热者,探得山脚背风面驻有一座大帐,门上饰以葵纹,帐中有人饮酒谈笑,间或以南语长吟古人诗,吐字雄浑,气势夺人。吟诵至激昂处,随手将身畔长枪拔起,对雪而舞。凡此种种,定是御剑天荒无疑了。

柳狐不听犹可,一听之下,不禁一阵狂喜。他与御剑多年交锋,深知他的厉害,纵然万分谨慎,仍是胜少败多。如今后方不稳,若能将御剑一举歼杀,千叶人心大乱,便是扫平了他最大障碍。此刻他孤悬山间,手中不足万人,何况散落四方,不成体系。这等良机千载难逢,如何能够错过?当下紧急调军一万六千精兵,缜密部署,掩没行藏,只待二十八日一声号令,便可倾巢而出,踏平山脉。他见识过御剑纵马敌阵之中,长枪挥处,死伤无数的惨状,对他那身天赐武力极为忌惮,特意点出一队千人弓箭手,届时以旗为讯,使其连放数波弓箭,务必将御剑射杀于大帐之下。连夜召集人马密议,均觉有八成把握。一名心腹等人散去,悄声问道:“将军,事关重大,可要知会六王子?”

柳狐平生最看不起牵扯私情之人,御剑当年将屈方宁送予左京王,他嘴上鄙夷,其实心中大为赞叹。哈干达日曾为兔采公主之事,对小亭郁怀恨在心,以致数度乱了阵脚,他瞧在眼里,早将之看低了几分。何况青可儿与他女儿成婚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对他亦是尊重爱戴。他内心深处,实是偏向这位爱婿多些。但如今情势未明,表面上谁也不敢流露半分。他内心忖度,此战一旦大功告成,他手刃千叶鬼王的壮举,必将天下知闻。哈干达日如分得一半功绩,对青可儿之地位大为不利。但如全然隐瞒,又恐他事后追问。正踌躇间,哈干达日传信小兽又至。他心中计议未定,忽见苏音一步向前,将小兽一脚踏死,向他拍了拍胸膛,示意:“我去。”

柳狐何等聪明,见他自告奋勇,便知其意。当下也不说破,将屈方宁那张密报封入函中,盖上火漆封印,交由他送往克尔索斯城。待哈干达日闻讯赶来,时已不待,那也是无可奈何。苏音纳信入怀,便一骑去了。

大事计较停当,一切按部就班而行。二十八日夜,万余毕罗军潜入特尔佳斯山,将道旁鬼军三五驻营轻轻扑灭,未遇半分抵抗。及深入腹地,营地渐密,山中但闻刀铲之声,却不见人。柳狐心中疑云大起,命后队变前队,做好撤退准备。忽闻先遣军报:“山腹中空,形似口袋。”柳狐原本谨慎过人,心中大叫一声不妙,细思入山道路之狭,刹那间已经冷汗满身,连声叫道:“快退!快退!”

只听轰隆隆一阵乱响,两旁山顶无数黑影现身,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笑道:“现在想退,只怕已经晚了!”

一语既发,山顶咔咔有声,但见百余台投石机旋臂挥舞,石弹如雨点般向毕罗军头上砸来。毕罗军惊叫闪避之时,但闻落马声不绝,竟是敌军在雪地中布下地刺、绊马索,并陷阱、雪窟无数,吞陷人马,寸步难行。山上敌军趁机大放弓弩,尽情射杀。须臾石弹投尽,敌军自山坡雪道滑下,与毕罗军近身相搏。这批人个子矮小,衣甲破烂,身手却是灵活无比,手握单刀,在雪地中翻来滚去,一砍马腿,二砍人脚,下手毒辣之极。其中只有极少数着黑衣者,其余一概穿得五花八门,瞧不出甚么来头。

柳狐一看之下,便知中了敌人周密至极的连环毒计。这计策之中包藏的天大祸心,比损折几万人马,更令人心惊胆寒。眼见情势不妙,虽知多半徒劳,仍催动旗帜,命弓箭手向山上那名为首之人射去。

那人哈哈大笑,见百余利箭飞来,利索地往后一退,二三十名盾牌手极为默契地围成一圈,将盾牌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塔堡。那人将身一缩,躲入堡垒之中。只听叮叮声不断,几波弓箭皆触盾而落。

柳狐在战场上见过的奇人异士不知凡几,但像此人这般无耻的,竟是前所未闻。他平素便以厚脸皮著称,此时也只能甘拜下风。

只见那人从堡垒后施施然现身,捋须笑道:“都说毕罗老狐狸智计无双,老夫瞧来却也稀松平常……”

此时毕罗军败象毕露,已然溃不成军。柳狐在几名侍卫护送下艰难逃出,但见雪光之下,那人须发皆白,形貌颇为熟悉。他一众心腹干将皆亡于此役,自己肩上也中了一刀。伤痛悔恨之下,一个名字仿佛雷霆霹雳,骤然浮现在脑中:——那是南朝天下兵马大元帅,黄惟松!

千叶二月城战,必王子所率御统军在车宝赤、的尔敦掩护扶持下,颇有建树。他自己却不甚满意,一心要洗刷前耻。孔雀城地处冲要,临近风雪牧场,交战最为频繁,何况御剑在此坐镇,绝无性命之虞。他一眼相中此处,便急匆匆赶来常驻。屈方宁不愿与他照面,前脚收到信报,次日一大清早就撤往边角小城——牧云州去了。临行前偷偷摸进御剑房中,与他鬼混了半宿。御剑这一夜情热如火,精力比以往更为卓绝,在他体内迟迟不射,上上下下不知折腾了多久,才将他抵在床头发泄出来。屈方宁给他干得筋疲力竭,下床时只觉两腿软绵,膝盖打颤,下身几乎开裂。自他初次与御剑交欢以来,从没受过这么大苦楚。再去摸他胯下时,只觉硬直如铁,竟然还未疲软。察觉御剑又来捉他手,转身便逃,连道“不来了”。御剑强将他纳入怀中,嘲道:“从来老夫少妻,只有少的嫌老的不行,你倒给我来个反的。”屈方宁挣扎笑道:“谁跟你老夫少妻了?”向城外一努嘴,道:“明天那个要来的,才是你的正妻。我一个没名没分的,一见正室驾到,就吓得忙不迭地逃走了。”

御剑听他口吻半真半假,笑道:“你知道我心中向来疼你多些,何苦吃那黄脸婆的醋。”

屈方宁也笑出声来,道:“你嘴上说得好听,真心疼我,怎不拿珍珠马车来迎娶我?”

说到珍珠马车四个字,心头一阵剧痛,伏在他身上不作声了。御剑尚不知他心思百转,逗了他几句,道:“巽风部现下在牧云州内驻军,等你过去,我叫努桑哈替你接风,备一坛龙落子酒喝。”

他随口一句说笑,下属无有不遵。待屈方宁进入州门,巽风部统领努桑哈果真为他整治了一桌酒菜,还唤来十余名妙龄少女,供他手下将领取乐。屈方宁见这些少女个个头脸有伤,举止虽娇婉柔顺,不过咽泪装欢而已。他身边那名最为美丽,却打着一双赤脚,足趾冻得乌紫。她对屈方宁显然十分惧怕,见他不加理会,便远远瑟缩在一旁。一名亲兵见她伺候不周,提刀作势要杀。屈方宁止道:“兄弟今天赶路乏了,怪不得她。”努桑哈早搂了一名少女入怀,肆意亵玩,见状笑道:“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跑光了,只剩下些拿不出手的乡下女孩,自然入不得乌兰将军的眼。” 副统领也笑道:“现在这些雪毛狗子都学乖了。从前屈将军在时,兄弟们手里倒有过几个绝色女子,可惜咱们将军颁下严令,一概不许近屈将军的身。如今终于可以献献殷勤,偏又没甚么好货色。”屈方宁笑嘲几句,道:“早知如此,兄弟从孔雀城带一批处女来,给几位哥哥解解馋也是好的。”努桑哈大笑道:“这可不敢掠美。老图昨日从克尔索斯城过来,说那边更是穷凶极恶,连女人渣子也寻不到一些。车将军才接手三天,悔得哭天喊地,砍了几百个男人头泄愤。看谁从孔雀城过来,得空替他捎几个去罢。”

酒席将散,屈方宁推说不胜酒力,叫人扶下去了。他房中一早有人相候,见他进门,均站起身来。屈方宁命心腹在外守卫,才压低声音问道:“杨大哥,如何?”

苏音连夜奔驰,眼底乌青,闻言露出一丝笑容,道:“老狐狸已经信了。他唯恐哈干达日争功,明面上不敢不报,却命我拖延几日。”说着,将屈方宁那封密信托出。

屈方宁接过密信,顺手在烛火上烧了,笑道:“老狐狸一生谨慎,难得上一次当,下次便再也诓不到了。姓黄的这一次不拔下几撮狐狸毛来,对不起我头上这许多白发。”

王六忙道:“老家主如今爪牙虽然老了,虎威尚在,何况有大人您在此运筹帷幄,弄死只把狐狸,可谓是手到擒来……”

屈方宁嘲道:“你马屁拍得倒快。如真将他弄死了,谁来与千叶制衡?靠你的嘴皮子么?”

苏音迟疑道:“你是说,黄元帅要故意放他一条生路?”思索片刻,眉心深蹙,摇头道:“以柳狐之聪明才智,只须一转念,便知你我与南朝有私。我是不回去的了,你从此却暴露无遗。”

屈方宁看他一笑,道:“那又如何?”

苏音微微一怔,便知端的:“柳狐巴不得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自然不会向千叶通风报信。即便说了,也只被看作挑拨离间之计。”想通此节,喜不自胜,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罗天宇、周世峰见大事将成,均喜慰无限。屈方宁与苏音相对坐了,便低声商议如何对付哈干达日。苏音道:“你再造一封伪信,仍命人假扮鬼军,将他赚入网中,如法炮制。”

屈方宁摇了摇头,道:“他从太原私自动兵,那是杀头灭族的死罪。南朝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瞒得到几时?等文僖之流一本参上去,便是自身难保。现在只望我爹、舅舅他们劝得赵延回心转意,莫负了咱们这十多年的心血。”

冯女英从他进房起,便大喇喇在他床上枕臂而卧,从始至终闭目养神,似乎对他们讨论之事漠不关心。直到屈方宁说起哈干达日如今在东线驻军,才懒洋洋插口道:“此人离克尔索斯城不过百里,引那甚么车将军与他打上一场,不就完事了?”

苏音听他口吻轻佻,微有不悦,道:“如何引得?”

屈方宁随之道:“车宝赤贪杯无能,却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不是哈干达日对手,纵然兵力倍之,也不敢贸然出战。”

冯女英打个哈欠,倦道:“直说让他送死,他自然不肯。我看今天这位努统领一脸淫相,与姓车的大有同嫖之谊。不如我来假扮了他,去做个撩斗局罢。这般好色之徒,我扮起来正是得心应手,本色流露。”

几人听了这异想天开的主意,相顾之下,均觉大有可行。苏音拊掌道:“从黄元帅手下借几百人,应非难事。他伪造的那批鬼军军服,也未曾用完。我先一步赶去哈干达日军中,打消他心中疑虑。只要冯兄弟这边接应到位,多半便能成事。”

屈方宁见他三人脸上皆有兴奋之色,眉心一蹙,道:“不行。”

苏音诧道:“怎地?”

屈方宁向冯女英微一示意,道:“事成之后,如何全身而退?”又正色道:“莫说别人,就是杨大哥你,也该多为自己考虑。只要有一线生机,便不该自断后路。就算你二人武功盖世,身在乱军之中,又有甚么用处?”

苏音微微点头,便不再说了。四人重新商议,一时竟无良策。

忽闻门外亲兵呼喝,屈方宁让房中人隐匿身形,推门看时,只见几名亲兵押着一人,推到他面前跪下。

屈方宁见是那名怯生生的赤脚少女,斥道:“你来做甚?”

那少女似被人梳洗过,换了一身薄透纱衣,衣下肌肤隐约可见,一对小小乳头冻得凸了起来。一边脸颊微微红肿,目中含泪,手中捧着一只汤碗,颤声道:“奉努……努大人之命,给大人……送解酒汤。”

她先前被亲兵推搡了几下,碗中药汤早已泼散在地。屈方宁一心打发她走,一手接过,便挥手示意她回去复命。

那少女却不起身,啜泣道:“努大人……努大人还叫奴婢……”一句话始终说不出口,急得泪水双流,又动手解自己胸前衣扣。

屈方宁大为皱眉,见一干亲兵皆有揶揄之色,即道:“知道了。”命那少女打一盆热水来,回头便打个眼色,让四人从窗台出去。冯女英最后走时,那少女已在外轻轻叩门了。屈方宁见他向自己眯眼一笑,还道他要说什么轻薄之语,谁想冯女英一手攀住窗沿,回头道:“苏大人一向心狠手辣,对我却是情意绵长。我只多嘴一句:你今天舍不得我,只怕以后南朝千千万万少女,个个跟她一样下场。”

屈方宁全身一震,竟不能开口。次日一大清早,便召集四人,定下假扮之计。冯女英潜入努桑哈帐中,模仿他一举一动。到第三日上,举止神态已极为相似。声音虽有些不像,吃些干肉烧酒,做出嘶哑之态,也就差相仿佛了。最后戴上人皮面具,结起发辫,竟与努桑哈全然无二。如非朝夕相对,瞧不出半分破绽。屈方宁为保万无一失,谎称与人打赌,让车卞将努桑哈随身佩剑盗来。黄惟松闻说大计,派来三百将士,藏匿行迹,在途中等候。苏音取了屈方宁书信,便先一步去了。冯女英比他稍晚,算来最迟二十一日,也该动身了。临行前夜,屈方宁亲往他帐中,物事皆在,却不见人。出了帐门,依稀见雪坡上有个人影,过去看时,只余几个脚印。忽然后颈一凉,被人吹了口气。努桑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屈将军,这么晚出来踏雪幽会,好兴致啊?”

屈方宁转过头来,只见那“努桑哈”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这易容功夫也当真了得,他明知皮相是假,也不禁心有余悸,怪道:“戴这死人皮作甚?”

冯女英笑道:“好罢,知道你爱看我些,也不必这么凶巴巴的。”除下脸上人皮,便招呼屈方宁在一处干雪上坐了。见他将人皮翻来覆去地看,在旁道:“这老蛮子一张脸,着实不如我风流俊俏。你不看我,却看他怎么?”

屈方宁闻言,抬眼打量他一番,道:“我看你不透。”

冯女英似笑非笑道:“没甚么看不透的。古语云:‘贞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我改邪归正,一心学好,你不说些温言软语,说不定我一个后悔,又踏上了烟花老路。”

屈方宁失笑道:“你也要从良么?”

冯女英长长叹口气,道:“从小私塾先生便谆谆教诲,学要好伴,居要好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一字不假。我从前结交的尽是些色中饿鬼,天地万物,不过拴在一条鸡巴上,将甚么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看得狗屎也不如。如今在你们之间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也沾了一身假道学气。现在回头一望,只觉从前行径实在不怎么光彩,只盼着后半截儿体面些。……你笑什么?”

屈方宁止笑道:“我在想薛师父那般暴烈性子,却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想到回伯,心中陡然一酸。

冯女英见他脸色有异,嘿然一笑,道:“她老人家收了我,每天与人打架斗殴,强身健体,有甚么不好?”忽而五指轻拂,在他面颊前一晃而过,随即摊开手来,只见掌中躺着一枚红宝石耳环。只听他笑道:“师父若不是喜欢我,也教不出这么俊的功夫。”

屈方宁举手一摸,耳环果然少了一枚。遂笑道:“小偷小摸,算什么狗屁功夫了?”一指他腰间,道:“等你回来时,将这佩剑原原本本交还给我,我便认你有几分真本事。”见时辰已经不早,便催他起身。

冯女英懒懒应了一声,起身拍了拍衣上雪,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忽回头道:“苏大人。”

屈方宁抬起头来。只见雪光荧荧,冯女英面上含笑,向他道:“谢先生曾说,你想要一生安乐,现在这个情人,是万万要不得。不过以我之见,你爱他当真爱得紧。这一世如不同他一起,只怕再也不会快活。苏大人,你这么聪明,别让自己后悔。”

屈方宁惊愕之下,只觉一阵不祥预感流遍全身,眼望着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冯女英看了他片刻,展颜一笑,道:“幸好冯某天生不好男色,不然被你这么看着,哪里还舍得走?”拍拍腰间佩剑,道:“此物必完璧归赵。”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当年乌兰军重编时,屈方宁花了无数心血,将边陲小族战俘收录帐下,对其中机敏可信者着意笼络,养出一批忠心耿耿之士。此次冯女英孤身受命,亦派得有随行者。次日午后,便传来探报:“已与五百人途中会合。”再四日,又报:“冯大人已顺利入城。车将军外出未归,城中只有车小将军坐镇。幸得冯大人所料周全,从绵云道中掳掠了数名女子,一并带往城中。车将军闻讯大喜,已经连夜赶回了。”

屈方宁此刻忧心如焚,闻言却也有些好笑:“黄惟松好好一支忠勇之师,误跟了这无行浪子,尽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探子道:“冯大人还让我转告将军,说他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下之策。又说他平日手段温柔,绝不是这般不怜香惜玉之人。”

屈方宁啐道:“老子问他了么?”想到他既有余裕说俏皮话,可见境况并不十分险恶,心下稍安。再听报时,车宝赤已回城设宴,与冯女英喝成一团。他忙问:“可露了甚么破绽不曾?”探子道:“车将军与冯大人饮酒甚欢。冯大人频频向他附耳低语,酒过三巡,更是勾肩抱背,亲密无间。”

屈方宁心中一乐:“他生平御女无数,想来是有些独得之秘。车宝赤好色如命,听了岂有不爱的?”果然不日便传来喜讯:“车将军召集万余人马,意气洋洋,趾高气昂,高喊‘活捉狗王子’,与冯大人一并往克尔索斯山去了。”

几人听见妙计得售,无不欢悦。然而往后数日,音信断绝,再无一人前来。到二十九日上,忽闻讯报:“黄元帅昨夜重创柳狐,将他手下图门乌热等一举铲除。”罗天宇等喜极而泣,王六更掏出一坛酒来,说首战告捷,须好好庆贺一番。周世峰见屈方宁忧色未除,道:“待冯、杨二位兄弟事成归来,再一并庆贺不迟。”

王六最会瞧人眼色,闻言忙道:“捕头大人教训得极是。小人见过冯公子飞檐走壁的功夫,那脚下连个影子也没有,一霎眼就不见人了。他还跟小人说,二位当年在六扇门中,也算数一数二的高手了。眼睁睁看着他采……那个……多年,连他一片衣角也摸不到。这话固然有点不尽不实,不过依小人之见,他老人家逃命的本事当真不坏,逃得出京城小姐的绣楼香闺,也逃得出臭兵油子的长枪短棒……”

屈方宁心道:“只怕没这么容易。”挥了挥手,让他几个散了。

足足过了六天,才有探报传来,说苏音负伤极重,现身城外某处。屈方宁忙赶去时,只见他满身是血,一条伤腿肿胀得不成模样,背上刀口深可见骨,万幸性命无碍。见了屈方宁,精神略振,道:“哈干达日信不过柳狐,命我随行左右。冯兄弟那边一切顺利……二十九日清晨,两军迎面相遇,车宝赤被踩成肉泥,哈干达日胸口中了一刀,也是死多活少。”说到此处,激动难抑,一阵大咳。

屈方宁见他伤重,怕他耗了力气,喂了他一口水,示意他不必再说。身旁几人一起上前,将他抬上软轿。

苏音咳嗽稍定,眼望屈方宁,喉头微微一动,道:“冯兄弟将一物交予我带回。”说着,便向腰下摸索。

屈方宁将他手臂放回,缓缓从他腰间抽出一物。只见血色宛然,正是努桑哈那把随身佩剑。

苏音低声道:“他……为打消车宝赤疑虑,请命为先锋。交战伊始,以自身为饵,诱使秋蒐军前行。还试图混淆两军视线,直到中途才被人发觉……最后身中数箭,还飞身将车宝赤踢下马背,笑道:‘老车,你这下可上了当了!’”

罗、周二人听见他如此义勇,均感敬佩,都不由流下泪来。王六在旁劝了几句,心道:“苏大人又要大哭一场。”看屈方宁时,却见他神色一无所动,只说了句:“我便知道他没打算再回来。”将佩剑收入怀中,命二人抬苏音回城。

王六与他相识一年有余,深知这位苏大人性情,此时不禁大感意外:“他平日遇上一点小事,动不动眼眶通红。这冯公子平时跟他黏黏糊糊,如今命也丢了,他却舍不得哭了!”

克尔索斯山一役,双方死伤极其惨重。车宝赤当场丧命,哈干达日重伤不愈,未及与柳狐会合,已经命归黄泉。安代王听闻车宝赤死讯,痛心愤怒之极,不顾群臣反对,召集帐下二十万驻军,亲征毕罗。三月中旬,他那顶金光璀璨的华盖,便在众人环拥下,浩浩荡荡开入孔雀城。十二州驻军将领,自御剑以下,全数赶往城中,迎接国君大驾。车唯远在克尔索斯城,既伤心父亲惨死,又忙于收拾残军,比安代王还迟来一步。安代王一见他,顿时失控,几步迎上前去,一把搂入怀中。连叫“可怜,可怜!”车唯也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安代王指天咒日,要踏平苏颂王宫,为他父亲报仇雪恨。

车唯原本委顿在地,闻言忽抬起头来,嘶声道:“大王要替我父亲报仇,这里便有个冤孽对头!”说着,直直向御剑身后一指。

他这一举动大出人意料,一时场中百余将领,都向他所指之处看去。

努桑哈见人人目光都望向自己,惊骇道:“车……车小将军,这是怎么说?”

车唯切齿道:“你这恶贼!你谎称青可儿向毕罗王进谗,哈干达日唯恐王位旁落,只带千余轻骑,抄索云小道赶往苏颂王宫,哄骗我父在某处将他拦截,不费一兵一卒……却将他送入毕罗精兵埋伏之中!我恨不得啖你之肉,食你之血!”

努桑哈听了这匪夷所思的指证,瞠目道:“甚么?……岂有此事?”见安代王与御剑都看着自己,立刻跪了下来,颤声道:“真神在上,属下自二月十二日受命驻守牧云州,未敢擅离职守一步,更不曾见过车将军。格日、高吉他们几个,都可为属下作证。”说到此处,忽然灵光一闪,想到这几个都是自己手下,难以取信于人。当下跪行几步,一把拉住屈方宁衣袖,叫道:“乌兰将军也是天天见过属下的,大王,将军,你们信不过属下,还信不过乌兰将军吗?”

屈方宁安抚地在他手背上一拍,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与努统领确是同吃同住,每天相见。车小将军伤心之下,一时认错了人,只怕也是有的。”

御剑与努桑哈相识十余载,一手将他培养提拔成八部统领之一,深知此事绝无可能,当下劝慰几句,便欲将车唯扶起。

车唯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满含怨恨,从努桑哈移向屈方宁,又缓缓移到御剑身上。虽一语不发,但人人都看得出来,他目光中明明白白就是在说:“我谁也信不过。”

安代王见他神色不对,亲手将他搀起,道:“我兄弟的儿子,便如我的儿子一般。你有甚么委屈,只管与我这个父亲谈。”挽了他手,走入内室去了。

未几,安代王传令全城将领,即日从孔雀城北上,强攻风雪牧场。各军行进何处,一一派遣完毕,西军、乌兰军却一个字也未提起。安代王当晚将小亭郁、屈方宁二人请到帐中,亲自斟酒,言中之意,却是让他二人打道回府,镇守后方。两人也十分识趣,一个说路遥天寒,弩机搬运不便,何况机关将尽,杀敌无力。一个说自己兵力稀薄,本就出不了几分力气,更不必说体质虚寒,难耐征途,大王悯惜下属,令人感动。当下君臣相乐,宾主尽欢。直至出门,小亭郁才向屈方宁瞧了一眼,嘲道:“赶我走不稀奇,怎么连你也这么不受人待见了?”

屈方宁披起雪氅,也向他瞧了一眼:“我遭人记恨也不是头一回了,难道你此刻方知?”

小亭郁深知他与必王子一派多年恩怨,一边展开暖毯,叹息道:“因小失大,一叶障目。这世上的笨人,实在多了些。”

屈方宁跨上马背,闻言也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有些事,只有笨人做得出来。”说着,抬起手来,轻轻拈了拈自己那枚红宝石耳环。

御剑审事缜密,见车唯举止大异,自须追究分明。不等夜深灯落,便将努桑哈及一众巽风部将领唤来,详加询问。努桑哈向来对他又敬又怕,见他神色严厉,哪敢有半点隐瞒,将自己数日行踪交代得干干净净,连抢了多少女子、何日陪侍何人,都一一抖落出来。御剑且不理会他这些荒唐,问其他人时,也是大同小异。他凝思片刻,问道:“近来你身边之物、亲近之人,可有异常?”

努桑哈略微一怔,道:“身边之物?……是了,属下有一把御赐短剑,常年佩在腰间,连睡觉也不曾取下。前些日子喝多了酒,不知落在何处。百般寻觅不得,某日一掀床帐,却好端端放在枕边了。”

御剑心中一动:“此事有蹊跷。若是敌人,要他性命足矣,取他佩剑作甚?”旋即想到:“中原武林有一门易容之术,施术者可改头换面,彻底变成另一人模样。虽不曾亲见,但既有传闻,或许真扮得七八分相似,也未可知。我红哥原非善辨真伪之人,只怕……”正思索间,太阳穴忽然毫无来由地一炸,一阵胀痛从腮颌急速上行,接着胸口也是一阵空悸。此时脚边炭火正浓,就这么一瞬间,竟涌出一身热汗,连内衣也浸透了。

努桑哈等见他神色忽变,忙近前询问。御剑被几人身上热气一烘,心中一阵莫名狂躁,斥道:“下去!”

这两个字出口,便如落雷一般,震得满室嗡嗡作响。众部下见他骤然发怒,骇得一霎全散,胆小的更已吓得腿软,一步也走不动了。

御剑亦自不解,心道:“我这是怎么了?”

门外忽报:“乌兰将军请见。”只见屈方宁手中挽了一只硕大包袱,步履如风地走来了。见满地是人,便撤步笑道:“我再等等罢。”

御剑道声不必,挥手让人散了。努桑哈一干人如蒙大赦,错身出门时,均向他投以感激目光。屈方宁待人退尽,才走到他身边,道:“努统领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你骂人,吓得我不敢近前来。”

御剑见了他,心中躁郁稍减,随口道:“他说找了几个姑娘陪你睡觉,老子大光其火,非弄死他不可。”

屈方宁怪道:“满口胡言乱语。哪有几个?明明只有一个。”顺势坐到他身边,笑道:“便是一个,也是难得了。看在他忍痛割爱的份上,我来替他赔个不是罢。”

御剑笑骂道:“亏你说得出口。”屈方宁挨他一坐,顿觉一阵异热扑上身来,心中一阵烦乱,伸脚将炭盆踢到一边。

屈方宁似未发觉他身上异状,将包袱放在地上,口中道:“大哥,我听说克尔索斯城一战惨烈之极,战场化为火场,车将军遗体……险遭毁损,是么?”

御剑道:“是。幸而山雪湿冷,火势难以蔓延,才得以将他带回。大王为他允了秋蒐军出阵一事,已经万般自责。若他死后仍遭焚身之苦,我们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屈方宁也叹了口气,道:“车将军平日和蔼可亲,对我更是处处照顾。再杀十个毕罗王子,也抵不上他一命。”顿了一顿,道:“不过哈干达日当时受伤极重,死伤亦众,夹尾奔逃之时,未必有放火的空闲。”

御剑略一思索,向他道:“依你看如何?”

屈方宁道:“想他花大力气放一场火,总该有个缘故。若不是为了泄愤,就是这火场之下,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御剑心中一动,顿时想到:“如有人伪装混入军中,借火抹去痕迹,确是一干二净。”

只见屈方宁动手将包袱解开,道:“大哥,哈干达日与老狐狸为了立嫡,是有些不对付。只是他二人向来交好,除了君臣之份,也还有些同僚之谊。哈干达日孤军落难,老狐狸总不至袖手旁观。我多方探听,才知他二月底原要与毕罗另一支队伍会于千云州下,不知发生了甚么变故,中途忽而转向,往特尔佳斯山方向去了。特尔佳斯矿山废弃多年,老狐狸特意绕路,总不是为了那些个破铜烂铁。我暗自起疑,追查之下,竟在山谷深处发现尸体拖拽痕迹。再派人四处察看,发现四周雪岭上车辙凌乱,石弹、弩箭集于谷底,显然是有人在此布下阵仗,让老狐狸吃了个大亏。此事不足奇,奇的是他们带回来这几样物事。”说着,摊开包袱皮,指道:“大哥,请看!”

御剑凝目看时,心头重重一跳。只见包袱中除几枚锈迹斑斑的箭头外,竟是一件烧去半截的鬼军军服,其上光泽宛然,赫然是一张银色面具。拿起看时,与自己那张足有八分相似。那军服却是材质粗劣,微微一捻,手指便染得乌黑。但如在黑夜之中,便是眼光再毒辣之人,一时也瞧不出区别。

屈方宁道:“大哥,你看这几样行头,莫不是有人异想天开,竟……扮成你了么?”

御剑道:“正是。此事幕后主谋,如今我也猜到了。”拿起一枚箭头来,刮去铁锈,二指微一用力,箭头应声而断。

那箭头长不过一二分,便是刀工火锤,也不易拗断。御剑道:“这叫断头铁,产自徐、衮二州,既无筋道,又易炸膛。南军多用此铁,因其锈蚀极快,常有死于破伤风者。”将箭头抛下,冷冷一笑,道:“我道是谁背后作怪,原来还是那几位故人。想是姓黄的死心不改,想趁乱分一杯羹了!”

屈方宁不意他猜测如是之准,怔了一怔,才道:“是黄惟松那不要脸的老贼么?……他要扮成你,可有点儿不像啊。”

御剑将易容之术与他说了,道:“也不必十分相似。他假借夜色掩映,或取我一两样惯用之物,别人瞧在眼里,自然信以为真。红哥见到的‘努桑哈’,只怕就是个西贝货。”又道:“这伎俩头一次使出,确实防不胜防。一旦识破,便不值半文钱了。只是柳狐也非愚笨,黄惟松能将他诓骗入彀,多半还有人暗中相助。此人能得柳狐信任,显见蓄谋已深。这份胆魄隐忍,也是了不起得很了。”

屈方宁心道:“这个了不起的人,就在你面前。”旋即拿起那张银面具,举在脸上,道:“大哥,那易容术说得那般神妙,真能扮得一模一样么?”

御剑见面具下露出他尖尖的一个下巴,温柔之心顿起,道:“怎么,怕别人扮成大哥骗你?”

屈方宁一扬头,道:“我才不怕。便是扮得再像,我使出一招来,保准他现出原形,无处可逃。”

御剑听他口吻得意,随手将他揽在怀里,道:“甚么招?”

屈方宁从面具下觑着他,凑近他耳边,吐气般轻轻说:“……我让他脱下裤子,陪我睡一觉。”

御剑骤然笑出声来,拧了拧他下巴。屈方宁靠在他胸口,自己笑了一阵,仰头道:“大哥,这法子当真不错。要是有人扮成我,你也这么揭穿他罢!”

御剑胸口给他一挤压,烦闷之意更浓。当下强忍不适,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道:“那倒不必了。别说当面相见,便是千万人之中,大哥也能一眼认出你来,一根头发也不会错。”

忽然之间,门外金号角长鸣三声,帐前齐报:“大王急召!”顿时脚步急乱,马嘶灯明,众将冒雪向王帐赶去。依千叶惯例,号角一旦吹响,卫兵便割下一条羊腿,悬挂帐中。羊血滴尽时,如有未入帐者,严惩不贷。二人赶到时,只见安代王背手而立,望着那绳索上微微摇晃的羊腿出神。听见御剑到来,苦笑一声,道:“从前发令急召,红哥总是来最晚的一个。我骂他没规矩,他反怪我帐中不够暖热,让我多烧几枝好炭火。如今我情愿连这座大帐一起烧了,却再也等他不来了。”

御剑见他眼眶泛红,言语混乱,自他即位以来,绝少有如此流露性情之举。只得劝道:“逝者已矣,你我好生照顾他后人,待其日后独当一面,亦足以告慰红哥地下英灵。”

说话间,其余将领陆续赶到,帐中逐渐拥挤。屈方宁退到门口,见安代王携了车唯,亲亲密密拉在自己身边。御剑正向他说话,想是在解释伪装一事。车唯神色变幻,忽侧目向他看来。屈方宁向他霎了霎眼,做了个极怪的鬼脸。车唯顿时满脸厌恶,扭过头去。

只听身后小亭郁悠悠道:“你又把他怎么了?刚才看你那一眼,如看乱臣贼子一般。”

屈方宁嘴角一挑,道:“我哪里知道。”复向他看了一眼,道:“说起来,这一次还真是为了个乱臣贼子。我不和你抢,你自己请命去杀罢。”

须臾群将毕至。安代王环顾众人,沉声道:“叛贼屈林,已于三日前在黑曜城起兵。谁愿为寡人讨之?”

小亭郁听见屈林二字,更无半点迟疑,应声道:“末将愿往!”

安代王向他望了一眼,道:“这贼子藏匿多年,偏偏挑了这个节骨眼上兴风作浪,想是与毕罗勾结一气,妄图牵制我后方。他处心积虑已久,此番更是有备而来,你可有必胜把握?”

小亭郁面色沉郁,握拳于心口,道:“战死而已。”

安代王与御剑对视一眼,微微颔首,转向屈方宁道:“屈将军,千机将军前往其蓝平叛,我族十万妇孺性命,便在你一人肩上了。”

屈方宁双膝跪地,毅然道:“屈某纵然自己性命不在,也要护得族人周全。”

车唯与必王子并立一旁,见他落了个独守后方的大任,三分不屑之中,又带了七分不安。当下附耳必王子,窃窃私语几句。屈方宁偷眼向他二人一瞥,心中不由重重一跳:“这两个草包要坏老子的事,那可大大的不妙。”

他费了偌大心力,才得以将自己置于此位。这一步走塌,之后翻天覆地的大计,便是步步落空。饶是镇定过人,一时竟也汗湿了衣裳。

却见必王子推开车唯,神色讶异,怪道:“你脑子烧糊涂了,说的甚么蠢话?”复压低声音,嗤道:“无缘无故的,你以为把他摘开容易?我不知跟父王磨了多久嘴皮,才磨得他允了。如今天随人愿,正是将他踩在脚底的最佳时机。你居然要他留下?……棵子坡本就留得有兵,阿古拉他们也不是死人,再不济也有郭师父坐镇。要你劳的哪门子心!……”

屈方宁一颗心这才落回原位,心道:“草包毕竟是草包。”他向来瞧不起这位王子,此时对他一以贯之的智力,却不禁十分感激。

此时帐中羊腿已不再滴血。卫兵抽出刀来,将腿肉削成极薄的一片片,浇以滚热血酒,奉送至众人面前。安代王持酒而立,大声道:“诸位,今日你我同饮此酒,他日踏平苏颂王宫,便将阿斯尔那老狗,并他妻子、儿女,一族老小,也一刀刀如法炮制,给我大千叶将士下酒!”

众将轰然叫好,高举血酒,一饮而尽。

出帐时已近三更,北风极烈,寒气啮人。御剑饮过羊血,浑身更如火烧一般,只穿了一件贴身汗衫,胸襟敞开,连大氅也未披。出门上马之际,见屈方宁笼着一件其白如雪的裘袍,连脖子也裹得严严实实,手挽追风,正在雪地中望着自己。

他见屈方宁目光十分奇异,既似含讥带笑,又似满溢浓情,心中微微一动,暗想:“宁宁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觑见他唇边残留一抹血痕,便随手替他拭去了。

只听屈方宁眼睫轻颤,望着他胸前垂下的那枚白玉扳指,轻声道:“大哥,衣裳添些,莫要着凉了。”

御剑听他语调不稳,只道是他体质不足之故,怜惜道:“大哥不冷。”见他只带了一名缩头缩脑的亲兵,只顾在前头打着火把,毫无伺候主帅上马之机灵。遂将他腰身一托,轻轻送上马背。

屈方宁将身坐正,踏入马镫,缰绳在手臂上缠了几缠,却并不前行,微一俯身,从革囊中抽出一张白色长弓来,正是那把御剑亲手相赠、如今他已无力拉开的“月下霜”。

他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向御剑道:“大哥,自你铁血断折,一直没铸成甚么趁手兵刃。这把弓从前是你之物,如今正是可用之际,你拿着用罢!”说着,便直递到御剑面前。

御剑只觉他今夜处处透着奇怪,伸手握住弓箭粗糙如鳞片的一端,忽道:“宁宁,你不愿回去,想与我一起打到天山么?”

屈方宁嘴角微微一翘,道:“有甚么不愿意的?以后什么时候去不得,何必急在这一时。”策马行了几步,复转头向他一笑,道:“大哥,我替你看家去!”

乌兰军即将撤回,营地已迁至城外。行至中途,雪地中人影稀疏,连火光也隐没不见。屈方宁一路未曾开言,这时才忽然道:“你老家主信誓旦旦,说对付文僖已有绝妙法门。我倒想问问,究竟是甚么万全之策?”

王六一直瑟缩着身子走在马前,闻言只唯唯诺诺:“是,是。”

屈方宁不耐烦道:“是什么?我说得明明白白,千叶已知南朝在背后动作,如今后境悬空,御剑天荒必向文僖施压,迫使赵延下令停兵。文老贼如不能令他安心,他只消一道口令,我这个局便立刻破得干干净净。如今红云军也已在我调度下起兵,那是将西军绊在西南唯一之途,举手定成败,再无重来之理。你老家主说得不清不楚,要我如何安心?”

王六苦脸道:“是。非是小人隐瞒不报,老家主说了,此事极尽玄妙,与圣上近年最为尊崇的一位真人大有关联;甚么天人交相,为而不争,老家主自己也一头雾水,小人愚蠢,那是更加不知了。这位真人现居文太师府上,不过论起交情,与我们老家主却是旧相识了。”

屈方宁心道:“老皇帝沉迷求仙炼丹,黄惟松从此处安插人手,倒是半点不错。”想到南朝上上下下几万名官员,贪恋权势者也罢,一心报国者也罢,自这位道君皇帝以下,一举一动,都被迫弄些神神鬼鬼的虚头。一时又觉讽刺,又略感宽慰,见王六眼神飘忽地瞧着自己,忍不住给了他一马鞭:“你鬼鬼祟祟的,还有什么屁要说?”

王六抱头逃窜道:“不敢,不敢。小人方才见大人与鬼王将军如此这般……,实在是肉麻了些。”他畏惧屈方宁鞭打,话一出口,便逃得远远的。

屈方宁嘲道:“这算甚么了?换在几年前,比这肉麻十倍的都有。”微微一顿,道:“他若是知道我这一去必败无疑,一定亲手将我片成几百片,连眼睛也不眨。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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