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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终章二 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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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屈方宁、小亭郁辞别安代王,从孔雀城返回妺水。千叶遣车唯、的尔敦两军为先锋,御统军坐镇中央,鬼军、绥尔狐军护持两翼,向风雪牧场以西全线出击。安代王披挂车宝赤旧时衣甲,金刀红袍,口中喝声不绝,一连斩杀数人。众军见大王悲痛之下,犹自威风凛凛,更无半点退缩,无不拼死奋力,一路势如破竹,十一日之内,已将战线推进至牧场中心以北。那面猎猎招扬的千叶大旗,也插上了苏颂王宫西北方最后一道门栓——一座名唤焉姑山的重镇。柳狐在特尔佳斯山下误入黄惟松圈套,已然大伤元气;与车宝赤城下一战,又折损哈干达日一员骁将。哈干达日身份尊贵,在毕罗颇得人心,一朝身死,对士气亦有挫伤。如今千叶大举来袭,朝中局势紧张,人才亦复凋零,柳狐便有天纵之才,一时也无束手无策。何况御剑对他排兵布局了如指掌,任他如何东奔西突,始终打不开局面。眼睁睁看着敌人半只脚已经踏入家门口,自知正面难以抵抗,越性壮士断腕,将西北方向军队悉数撤回,于雪错湖畔全面集结,准备背水一战。

千叶与毕罗世代为敌,这一次逼得老对头走投无路,自各军统帅以下,无不雄心勃勃,士气昭彰。焉姑山城垛之下,日日夜夜回荡着将士们不知疲倦的欢歌。御剑与绥尔狐几人议事出营,在城头暂立片刻,便见四五队兵士高歌而过。其中一队年纪最小,连队长也不过十四五岁,脚步飒沓,把臂而行,歌声嘹亮之极。凛风朔雪中听来,令人心胸为之一爽。绥尔狐兴之所至,信手打起拍子,随声应和。御剑赞道:“久闻老将军善歌乐,果真名不虚传。”

绥尔狐摆手笑道:“不是我自谦,年轻时喉嗓尚可,倒也唱过几百个歌。如今老了,不成啦!”口中说着,向那队年轻士兵遥遥望去,叹道:“我与他们一样年纪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每逢大战前夕,都兴奋得浑身燥热,夜里常常要起来浇冷水。自打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从此消磨了骨头,别人的地盘也不馋了,珠宝女人也不要了,只想早点回家去,搂着老婆娘睡一觉。将军你说,这是个甚么道理?”

身后一人与他最为相熟,此时便应声笑道:“甚么道理?自然是嫂夫人手段高明,将你这把老骨头吊得死死的了。”

亦有人附和道:“老将军所言非虚。男人成了家,就好比野马归了主人,从此三餐一宿有了着落,奔波劳累也有了念想。就是脱了辔头,断了缰绳,走出千里万里,也是要回来的……”

御剑虽娶过两位妻子,却从未有过甚么离家之思。听他们说得热闹,眼望夜色中大旗飞舞,细雪纷乱,心中忽然一动:“不知宁宁现在在干什么?”

归营时夜色已深,鬼军向来纪律严明,此时篝火边仍有谈笑者,间或以皮袋相碰,仰头畅饮。御剑还未开口,乾天部统帅已在旁道:“如今天寒地冻,沿途一直抢不到甚么像样物事。大王前日替王子殿下庆生,寻遍了六军,才勉强凑足一桌酒宴。将士们身边早已无酒,袋中灌的都是雪水。”

御剑只道:“那也罢了。”他耳力过人,相距虽远,亦听见将士们火边话语,多是年长老兵唾沫横飞,向小兵吹嘘往日战功。他千叶国土地贫瘠,水草不美,连牛羊也比别处瘦小些。北方寒冬极其漫长,多年来得以苦苦捱过,全赖开春入冬之际,向四边悍然伸手,强取豪夺。千叶兵自十二岁起征,半大小子,最是要肉下肚的时候。盖因常年食不果腹,动起手来比常人更为狠戾,堪称穷凶极恶。他年少之时,率兵所到之处,周边各族无不四散奔逃,连牛马也无暇带走。当时草原传言,千叶兵一旦饿得狠了,连人肉都吃。只是近年疆域扩张,进贡丰足,丝绸产业亦渐成气候,这几年新晋的小兵,便不如老兵能吃苦了。见小兵们听到不可信处,嘘声阵阵,忽将老兵钳手钳脚地按住,灌了他一嘴雪水。他亦是个好酒之人,见将士们闹酒逗趣,喉咙也不禁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才想起帐中最后一壶酒已然见底,只得作罢。才跨入帐门,亲兵便来报:“南朝使臣到了。”召入看时,乃是文僖手下一名文官,当日在庆州曾打过照面的。他向那人脸上望了一望,开口道:“有劳宋天奇宋大人亲自来到,一路可还习惯?”

那人听他叫出自己姓名,忙不迭跪倒在地,颤声道:“卑职贱名,偏劳将军记挂,愧不敢当。”

御剑似笑非笑道:“我记挂你们,你们却未必记挂我。自我上月问起,到如今才缓缓地派了人来,只怕是先走了苏颂王宫一遭,也未可知。”

宋天奇惶恐道:“将军明鉴!文相接到将军手令,一刻也不敢迟延,上下打点完毕,便催促小人日夜赶来,如何敢生出别样心思!”口中说着,向手下连使眼色,十余名南兵捧箱抬笼,侧身而入,轻轻置于地上。侍卫举枪挑开其中一只箱子,只见金银灿烂,堆叠如山。再开一箱,则是翡翠玛瑙,五色鲜烂。最后一只藤笼中却是美酒数坛,气味醇美,封皮未揭,已经满室醺然。宋天奇道:“这十坛江南春,是从前送过几次,幸未得将军嫌弃的。虽非名酒佳酿,得来也着实不易。仓促之间,所备不周,还望将军体恤咱们一番孝心。”

御剑道:“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摆了摆手,让人收了下去。复问道:“文相既有这般闲情雅致,想来我信中所说之事,都已办妥了?”

宋天奇忙道:“好教将军得知,那黄惟松已应召返回京师,吃了一顿弹劾,如今正在家中禁足。纵有插翅之术,也飞不到将军面前碍眼了。如今太原军暂由副将马华章接手,此人在军中毫无威信,全然约束不住,扰得太原府中不得安生。这几天官中滋事扰民的状子,接得手也软了。”

御剑闻言,心中甚慰,笑道:“赵延对他一向偏袒有加,这一次却怎么舍得?”

宋天奇拱手道:“去年年初,一位王姓道士进宫面圣,自称天师座下清虚真君,有长生不死之躯,呼风唤雨之能。圣上初不甚信,只以平常道人相待。直至此人为人陷害,埋入地底月余。待主犯伏诛,掘坟认尸时,衣衫已经烂尽,面色仍鲜活如昔。有胆大者投石于身,道人忽挺身坐起,笑曰:‘扰人清梦哉!’自此深获圣上信爱,呼作‘京里先生’。行走居坐,皆不离分。对他一言一语,更是百般听从。好在这位真人虽是修仙之人,却颇有些世俗爱好,这半年来,倒与文相十分投契。文相与黄惟松不睦,只须在他面前稍加提点,圣上何有不听的?他如今说一句,比别人说一百句都管用些呢。”说到后几句,不禁面有得色。

御剑微微颔首,道:“文相这位新朋友有点意思,下次不妨与我也引见引见。”忽道:“荆州军如何?”

宋天奇怔道:“荆州军?将军问的可是贺颖南么?他手下多是湖北乡下佬,如今春耕将至,均已遣回原籍,耘田插秧去了。”

御剑哂道:“不愧泱泱大国,黄河尚未解冻,南方却已回春了。”

宋天奇听他语带讥嘲,不知有何深意,只得连声称是。御剑道:“你回去罢!文相这一阵辛苦,我都记在心里。去年他嫁女入宫,荣升国丈,我未及道贺,错过了一杯喜酒。今年他这杯皇太孙的满月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了。”

宋天奇躬身道:“是,是。卑职定代为转告。”复一揖到地,道:“将军雄才大略,一统北方之日可期。谨祝将军心想如意,马到成功。”

御剑心中一声冷笑:“现下千叶毕罗开战,你们心中,自然巴望越乱越好。北方一旦平定,南朝便真有不死之身,也要皮消肉烂,魂魄丧断。一番鬼话,难为他说得这样至诚。”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心中思忖:“黄惟松如与屈林联手,此时绝无折返汴京之理。如无后路铺着,他当日向柳狐用兵,便是走了空。他是何等精打细算之人,怎肯这般铺张……?”才想到此处,胸口突然没来由一阵躁热,连心跳也加快了。他心中一凛,长身站起,深深吐纳数次,躁意这才稍减,思路却也断了。

忽闻帐外嘈杂,一个破锣嗓高叫道:“将军,将军,老巫给你送酒来啦!”

御剑斥道:“来便来了,嚷什么?”只见帐门挑处,巫木旗两边腋下各夹着一个酒坛,大刀阔斧地走了进来。背上高高负着一物,却是一只塞得满当当的包袱,都是他平日惯用的雪毡、靴袜之属。御剑道:“大王让你们送些军需,怎地连人也送来了?”

巫木旗放下酒坛,卸了包袱,两手砰砰锤着膝盖,道:“许久未随将军出征,难免有些心痒难搔。听小锡尔说,这次咱们拿下天山,往后便是好多年没仗打了。老巫如不趁此时捞一把军功,往后可拿甚么养儿子啊?”

御剑听他扯得不成体统,笑骂道:“老子原知道你没存甚么好心。”见他捶得甚为响亮,问道:“腿可还撑得住么?”

巫木旗连连摆手,道:“老巫这两条腿也是奇了怪了,本已烂了十之七八,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救了。不知怎地,给绰尔济老头针燎火烫地捣弄了一年,竟然好了大半,跑也跑得,站也站得,连阴寒天也捱得住了,就是清闲日子越发少了。我欠了他这个人情,很有些不好意思,嘴也不和他斗了,还帮他扇风点火,摆弄些瓶瓶罐罐。还是小锡尔那天好意提醒:‘巫侍卫长,绰尔济爷爷前些日子与我们喝酒,说他药帐最近来了个老长工,干活既卖力,又不要工钱。我寻摸过去一看,老长工没看见,倒是你替人家当牛做马,笑嘻嘻的挺快活啊。’呸!原来是拿我当苦力来着。亏我还对他十分感激,送了他许多药酒药膏……”

御剑见他这一口啐得甚是愤怒,嘲道:“人家腿也给你治了,孙女也给了你了,就是支使你些,却又怎地?”

巫木旗连连摇头道:“一码归一码,这老滑头不是好人。”愈想愈不乐意,嚷道:“将军,你这话就不对了。当初小桑舌是自己点了头的,可不是老巫强迫了她。老头儿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却也无计可施……”

御剑懒得听他啰唣,向地下一示意,道:“你带的甚么酒?给老子开一坛来。”

巫木旗这才想起正事,忙将一个酒坛拍开,小心翼翼抱到御剑面前。还未凑近,便闻见一阵苏媚之气。伸指在坛口一抹,见醉红潋滟,赫然是自己平生最不喜的葡萄酒。巫木旗见他脸色不愉,忙道:“将军,这可怪不得我。你存货本就不多,这几月更没一些儿进账。这还是老巫临发匆忙,找小锡尔借了几坛……”

御剑听了这番曲折,心中一笑:“想是宁宁捉弄我来着。”嘴上骂道:“老子怎么没存货?尽让你糟蹋了!”命人将文僖所赠的江南春斟来,随口问道:“他现在每天都做些甚么?”

巫木旗道:“也没别的卵事,不过整憩羊舍、修挖雪渠,还带人出去打过几次猎。说起来,今年当真冷得厉害,几趟下来,连好皮子也没打到几张。好不容易打了一头黄羊,肉没几两,羊肚尽炖汤给我老婆吃了……我走之前还问他:‘小锡尔,我这就陪将军去了,你羡慕不羡慕?’他笑眯眯地说:‘巫侍卫长,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和你们将军一起住到雪错湖去。那里冬不冷夏不热,鲜花鲜鱼四季不绝,连小姑娘都比别处好看些。你羡慕不羡慕?’将军,他这话是假是真?老巫跟了你这么多年,往后你要和他一起去逍遥快活,万万不能把我一个人抛下……”

他素日这般絮絮叨叨,御剑从不理会。此际听他转述屈方宁言语,想到他在故乡无所事事,又嫌天冷,必定将一袭貂皮大氅披在身上,将一座大帐烧得十分暖热,与他一干手下勾肩搭背,喝得醺醺欲醉,横七竖八睡倒一地,任谁也扶不起了。他原本就生得好,饮至酣时,眼饧身软,投怀送抱,别有一番动人心处。遥想屈方宁当日秋场夺魁,赶来报喜之时,自己与他逗笑之语:“江南,还是我?” 他低头为难的可爱模样,宛在目前。他渴饮多时,此刻江南春已在手边,却止不住心头一阵荡漾,转手抄了一口葡萄酒,送入喉中。细品滋味,竟比情意更美。巫木旗见了,自是百般不解:“一段日子不见,竟连素不沾唇的女人酒,也喝得笑容满面。莫非真是老巫太久不伺候,连他转了性也不晓得了?”

翌日,其蓝传来捷报:小亭郁已将红云军全面压制。再一日,毕罗王阿斯尔派遣大长老前来议和,安代一言不发,拔出金刀,亲手将之头颅割下。他一步步走出金帐,将刀尖上的头颅高举过顶,向城下将士高声问道:“毕罗人杀死我们的兄弟,害死我们的公主,如今他们无路可走,求我们饶他一条狗命!你们说,我们能放过他们吗?”

城下将士振臂高呼:“不能!不能!”声浪之高,连城墙也为之震颤。

安代王赞道:“好极!这才是我千叶的好男儿!”将手一摆,命人将酒送来。他左右两侧以御剑、绥尔狐为首,各军统帅呈两队翼开,金甲侍卫齐齐列队,一人对一人,单膝跪地,将酒碗呈上。城下将士依品阶高低站立,为首的千人队长手中也均捧了一只酒碗。其中所盛之物,便是巫木旗携来的葡萄酒。火光雪色之下,一抹红稠触目惊心,宛如鲜血一般。

安代王饮尽一杯,眼中尽是狂热之色,手中金刀连挥三下,叫道:“踏破天山!血债血偿!”

将士们亦随之怒吼:“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自千人队长之下,历历往后传递,人人唇色鲜红,如饮人血。

御剑这几日着紧打点南朝线报,探得与宋天奇之语大致相似,一块心病已去了大半。只是每每想到背后那道阴森狡狠、不死不灭的目光,心中仍有一丝隐忧。他对战争有种异乎常人的直觉,对安代王全力进攻的决议,其实并不十分赞成。但全军士气已达顶点,他身在其中,本就极易受到感染。兼之近日体热如焚,眼见千军齐饮血酒,心头没来由一阵冲动:“要打就打,错了又如何!”

自此,千叶、毕罗两军进入全线决战。两方皆不惜代价,倾举国之力,势将对方鲸吞殆尽。毕罗凭借地形之利,千叶靠的是正面强攻,一时之间,难分胜负。数十日间,雪错湖旁抛尸百万。旧的鲜血渗入泥土和花丛,很快就被新的鲜血覆盖了。

就在此时,一个雷震九天亦不足以形容的消息从后方传来:南军来袭!云内失守!妺水告急!

原来那京里先生从年前闭关,已有数月之久。二月十五老君圣诞之日,忽踏浊雾而出,手执羽扇,肩负青鸟,自号九天真人。自云乘八景之舆渡此微末世界,偶感其圣天子之气,惜其登仙无门,有心点化,遂在洞玄石上,以指相刻,替赵延拟了一张仙方:取吴越之丹砂,商丘之楮实,赤峰之白垩,以铜盘纳之,黑梼篷之,羽纱滤之;卒时去滓,微火轻煎,沃之以蜜,舂之以丹。饵大小如黍粟,日吞一丸;服之百日,身轻目明;服之千日,可登金阙玉京。独有一条:饵丹限九九八十一之内造成,否则仙迹隐退,道缘断绝,再无登天之望。赵延见皆是寻常物,喜心翻倒,以他五十余岁高龄,多病老衰之身,竟雀跃而起,在太华殿上连翻了几个跟头。这枚改天换命的丹药,自然一举超越朝纲,成为南朝上下头一件大事。细数方中之物,吴越不过蛮夷之地,商丘更是近在咫尺,唯有最后一味仙药略嫌孤僻,远在北方之北。赤峰乃是古名,位于习水下游,即原扎伊白石迷宫所在地。所谓白垩,便是白石风化而成。南朝与扎伊并不接壤,欲觅仙药,势必要借道千叶。赵延生平最怕的就是与这头草原狼主打交道,可惜仙人指路一事早已传开,谄言赔笑也罢,阴遣使者也罢,别人自然不肯令他称心如愿。换在昔日,便是借他十个龙胆,也不敢将心思动到妺水岸边。然而这一次事关重大,人仙之别,在此一搏,他如何舍得放过?当下一咬牙一发狠,一道圣旨急传之下,真定、太原、河间、大同四府驻军,并汾州、晋州、齐州、德州厢兵,以马华章为统帅,浩浩荡荡二十万兵马,向妺水进军。盖因八十一日时限迫在眉睫,兵部一改往日悭吝之态,将一众好儿郎装扮一新,甲胄弓弩一律换新,皮褥靴袜厚实饱满,粮袋中都是今年的新米,绝非陈仓霉物。连马匹都很像样,三成是耐力极佳的滇马,虽不能上阵,长途驮运,却是一把好手;七成是河湟之地战马,黄惟松糟践了无数草场,抛洒了千万银两,磨死了百十名马弁,才养出这么一批敢于践冰踏雪的主。一众人马武装起来,果然非同凡响。短短一月之间,便已攻破三道防线,一举拿下千叶瞭望之所——云内州,向棵子坡汹汹而来。

千叶激战中闻听此讯,自安代王之下,无不震骇。惟有御剑心中一沉,暗道一声:“来了!”其实南军这一手法绝不新奇,甚至可以称得上最古老原始的劫掠手段之一。三四十年前,草原各大部落尚未形成规模,千人之上的族群极为罕见,多是几十户、百来户人家聚居。北方寒冬漫长,冰雪初融之时,头场猎事最为紧要。一旦抢不到足够食物,部族多半就从此衰落。青壮年男子须集全族之力,倾巢而出。多则三五日,少则二三日,住地只余少量男丁,此外尽是妇孺。此时外族骑兵从后方大肆来袭,妇人小孩全无抵抗之力,迎来的便是一场可怖之极的杀戮。这古法有个名目,谓之“打春”。御剑之母当年因率领族中妇女,击退数支打春部落,一度震惊草原。千叶壮大之后,更是只有打人之乐,再无被打之虞。谁知世事难料,一代草原枭雄、北方霸主,竟被最弱小无用的南朝钻了空!

众人惊怒之下,将南朝这群大逆不道的贱种咒骂了千遍,对赵延葬于皇陵的祖宗更是想出了万种炮制之法。然而此际战事胶着,一旦分兵相救,毕罗定会穷追猛打,还以颜色。隔日,妺水那头传来消息:郭兀良护送王室要人、贵族家眷数千,率先离开棵子坡驻地。御剑当机立断,遣人前往接应,共同奔赴千叶中部铁垒重镇——珠兰塔娜城。数日,讯报传来:双方成功会合,王后公主无恙。安代王这些日子坐立不安,直到这时,才重重吁了口气。众将领家眷亦皆平安,只受了些惊吓。独有巫木旗心急火燎,一跳而出,揪住那报子衣领,急问道:“那小锡尔呢?他怎么样了?”

那报子如何懂得他这些昵称,愣怔了一下,才道:“乌兰将军么?他与阿古拉小将军带领什方军,与云内……”

巫木旗叫道:“不对,不对!他自己好好一支队伍,怎会跟阿古拉凑在一起?”

那报子吃了一惊,道:“可……乌兰军从第一天起就被指派到郭将军手下,护送王后、公主一行,最先离开妺水,去往珠兰塔娜了……”

巫木旗一个激灵,这才想起郭兀良心灰意冷、解散军队,不过数月。他犹自不信,道:“那些个领主虽然各归其地,也还算是郭将军的属下,难道几个人也组不起?……”

他还在苦苦琢磨,御剑心中早已如同明镜:郭兀良老成稳重,绝少差池,又是大王结义兄弟,正是护送王室第一人选。他原先队伍仓促之间难以整编,屈方宁立刻将自己训练有素的乌兰军让出,判断之准确,行动之迅速,堪称一流。阿古拉憨愚无能,但手下军队受老什方将军多年淬炼,早已能够独当一面。加上屈方宁坐镇指挥,应无大碍。果然,后几日传来的皆是南军遇袭落败、难以前行之讯。直到贺颖南闻听圣上求丹不利,主动请命,荆州军以不可思议之奇速加入战团,讯报才就此断了。巫木旗日等夜等,足足熬了二十天,阿古拉才派了一名亲兵前来。才报得千叶平民逃至何方、什方军所处何位置,他早已急不可抑,连声问道:“屈将军呢?屈将军呢?!”

御剑喝道:“你退下!”

兵随主将,那亲兵也是一脸憨相,说话也不太利索。听御剑喝了这一声,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竟带了些哭腔:“屈将军他……他被敌人捉了去啦!”

只听“咕咚”一声,巫木旗直挺挺向后栽倒,一跤跌在地上。他顾不得后脑疼痛,一跃而起,指那亲兵叫道:“你说甚么?!好端端的,怎会给人捉了去?”

那亲兵哭丧着脸,颤声道:“这件事须怪不得我们将军……他听的是郭将军号令,在兴庆道上严防死守,几天几夜都未合眼。那姓贺的来得好生凶猛,又连使奸计,我们将军一向心性耿直,殿下,殿下您是最知道的……”

必王子听他说得颠三倒四,重重哼了一声,道:“这与阿古拉有甚么相干?”

那亲兵不敢再言,将身匍匐在地,簌簌抖个不住。耳边忽而响起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你们中了姓贺的计谋,屈将军前来营救,反被敌人擒获。是也不是?”

那亲兵识得这声音主人,见他从自己片语之中便窥破真相,愈发怕得厉害,连牙关也格格作响,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安代王在扶手上狠狠一拍,怒道:“屈将军既前往救援,你们当与他共同进退才是!怎能只顾自己性命,让他身处险地?”

那亲兵磕头不止,额血长流,哭道:“我们将军绝无此意,实在是追兵来得太快……屈将军带领我们出来,赶到兴庆草场时已是黄昏。见那姓贺的不依不饶,便让我们借道岗堡,由他暂时吸引南军火力。届时将敌人引到西郊山下,我们与岗堡军正好赶到,即可一举剿灭。约的是次日凌晨,哪曾想他一夜也没撑过……岗堡军前哨还有人亲眼看见,天蒙蒙亮时分,屈将军身边已不剩一人。那姓贺的趁他拉弓搭箭,从背后使了根绊马索,将他脖颈套住了……”

巫木旗原本最急于知道屈方宁下落,听他讲述至此,突然一阵心惊,不敢再让他说下去。只骂道:“放屁,放屁!那贺家小狗武功低微,小锡尔胜他百倍不止。如何能被他套住?”

在场众将领听在耳里,均知屈方宁死多活少,心中寂寂,一时无言。偷觑御剑时,却见他面具下神色一无所动,连肩膀也未颤动一分。忽开口道:“岗堡军……?南军来得如是之快,自强夺兴庆,竟未耽搁一日?”

妺水棵子坡既是千叶神树祭祀之地,亦是王室金帐驻扎之所。西有狼曲山阻断,东有鬼城镇守,此外更有岗堡数十,密布方圆百里之内,平日按赏赐划分,由领主派人驻守。只是自千叶立国、安代王定居于此,从未有过动用之日。一旦岗堡军被迫出战,便相当于敌人已经摸到了巢穴门口。绥尔狐轻咳一声,低声道:“南军替他们老皇帝求丹问药,自然战战兢兢,不敢怠慢。”

御剑冷冷道:“我看未必是只为丹药。”目光转向那亲兵,道:“后来如何?”

他语气平平,那亲兵却不由冷汗涔涔:“小的也……只听说屈将军被……送到敌营,南军欢呼震天,都说一刀杀了他太过便宜,要慢慢折……要留着他性命……”

御剑眉弓一动,道:“我问你棵子坡余下族人如何?”

那亲兵忙叩头道:“回将军的话,余部已全数退入鬼城。我三万什方军誓以性命镇守,敌军休想再向东行进一步。”

御剑唇角一动,似是欲言又止,旋道:“尽力而为。”

安代命军机处带他下去,当场指名了一位声誉极隆的长老,下令道:“立即拨取一批快马赶往鬼城,以本王名义与南军交涉,不惜一切代价,将乌兰将军换回。”

必王子闻言,不由腹诽:“我们在天山下拼死拼活,他却在后方惹了一身骚!姓屈的若是还有一点骨气,被俘之时就该自戕才是。好歹也是一方将领,竟沦落到要父王派人前去营救,当真无能之极。”见车唯向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心中倒也有几分掂量,知道这话当着御剑不能出口,当下硬生生吞入肚里,脸上仍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只听御剑缓缓道:“马华章那一路人数虽宏,走的倒是取药的道子。只是荆州军中途忽然加入,便是南朝中有人强势插手了。我先前还以为姓赵的与毕罗私下达成协议,如今我族腹背受敌,毕罗却并无得力后应,料来并非如是。南军这一次其志不小,大王如今急于相谈,……恐非易事。”

安代王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留下他与一干将领商议明日战事,举步出帐去了。

此际正是两军战场最广、战线最长、兵力投入最多之时,千叶自御统军之下,悉数听从御剑指挥。众将见他得知爱子落入敌人之手,仍部署如常,波澜不惊,心中均钦佩无已。散场时,绥尔狐、的尔敦等素日与他亲厚之人,便特意迟走一步,道:“南军战力疲弱,纵有甚么野心,也是痴人说梦。将军身有要务,无论指派我们之中何人前去,定然尽心竭力,将屈将军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御剑心中澄明:“南军此刻出手,看准的便是我抽不开身。他时机抓得如是之准,自是有要紧后着。宁宁在他们手上大有用处,性命应是无虞,救却救不回来了。”当下简短道:“多谢各位美意。眼下拿下天山是头等大事,其他一概不论。”掀开帐门,率先走了。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彼此摇了摇头,才随之出帐。只见巫木旗站在山丘深雪之中,手搭凉棚,不住踮脚向营门望去。门口马蹄声乱,却是方才被安代王委派和谈的桑科长老,在一众侍卫簇拥下,颤步迈入马车,向东方一路行去了。

贺颖南触案惊醒时,只觉一阵喉干舌燥。他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寻找热焰来源,才发现始作俑者正搁置在足边。

那是他的战利品——一把赤焰如火、沉玉雕花的长弓。

他揉了一把通红的眼眶,头脑尚未十分清醒。见弓身遍体流火,少年心性忽起,伸出一指,从墨玉镂刻之间探了进去。只听一声轻嗤,皮肉早着,忙缩手不迭。看时,指尖早烫出一个蚕豆大小的血泡。他骂声晦气,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揉匀。这一来愈发口渴难耐,往身上一摸,皮袋中只有些冷茶。见营帐中空无一人,遂扬声叫道:“贺明!贺明!甚么时辰了?”

只闻脚步匆匆,肉香阵阵,间杂“老九儿叫我呢,给兄弟留点肋肉”数句嬉笑,近卫长贺明晃身而入,应声道:“二更将尽了。”一面抬起衣袖,大喇喇地抹去嘴边油光。

贺颖南这几日与马华章商议绕行狼曲山之事,对方深谙道家真谛,机锋玄而又玄,一句准话也无。贺颖南生就的直爆脾气,与他推云手般你来我往,耐心早已告罄。遂将手中书卷一摔,骂道:“老子在这里闻书屁臭,你们在外头倒是潇洒快活。还不拿些来孝敬老子!”

贺明与他同在宗族之中,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论年纪还大他几岁,自然全不畏惧,只嘿嘿一笑,探头向外叫道:“你们几个,把那头死羊再翻觅翻觅,割几条肉,替将军上火烤起。瘦的不要,全要那腰眼子上的。”应答几句,将头缩回帐里,道:“肥的没了,精的也剩不多,骨头烧一烧,倒还能啃下二两肉来。将军要是还藏得有酒,不妨拿些出来与兄弟们快活。”

贺颖南与他们粗卤惯了的,闻言唾道:“酒没了,尿却有一壶满的。哪个嘴里渴,尽管到老子裤裆里头来喝。”片刻烤羊送到,果然只剩几根腿骨,烤得喷香焦糊。贺颖南腹中正饥,几口下去,便连骨头缝也啃得干干净净。他大嫌不足,怪道:“太少,太少!怎地吃得这般急法,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贺明笑道:“将军说得轻松!咱们历次出兵,从来只有给人追得屁股着火、满地乱走的份儿。有时被打得慌了,连冷汤冷面也难得吃上一口,几时敢肖想他们的肥羊羔子吃?好容易打赢一回,不连本带利吃回来,哪里还有这等机会?”

贺颖南听到末一句,心有所感,忽推案而起,道:“走。”

贺明诧道:“哪儿去?”

贺颖南头也不回,径直往营左一座看守森严的牢棚去了。

贺明恍然道:“原来是去提审人犯。大半夜的,他倒是好精神。”跟上几步,忽而想到:“这人都抓来好几天了,早晚不审,偏在这当口来了兴致。莫是老九儿饥火烧心,要将那小蛮子杀来吃了?”他长年跟随贺颖南东征西讨,当年西凉国灭之际,曾亲眼见过屈方宁纵跃千军之间、连斩四个人头,对他那副全身而退、如鬼如魔的身手,迄今记忆犹新。当下打了个寒噤,心道:“这口味也忒重了!”

牢棚严寒似冰。屈方宁垂头耷坐地下,背靠一根拴羊木桩,盔甲皆已除去,只余贴身汗衫。两条手臂反拧在身后,颈中牢牢捆着一股粗绳。听见他进门,微微一挣,抬起头来。

贺颖南在他面前三尺止步,负起手来,放沉声调,道:“屈将军,你好。”

屈方宁鬓发散乱,垂落两颊,闻言头颈轻轻一甩,让沾着嘴唇的一绺长发飞开:“……落在你手里,有甚么好?”

贺颖南前日追击途中将他一支队伍杀得狼狈不堪,连人带马一并生擒活捉。自与屈方宁对战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压倒性之胜利。闻言一扬下颌,道:“本将军抓了你,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屈方宁觑了他一眼,嘲道:“你抓了我?要不是背后有人给你撑腰喂奶打小抄,凭你那点微末本领,抓得到我么?”

他这句话倒是半点不错。贺颖南正是凭借黄惟松所传密令,才得以在兴庆攻城战中大展拳脚。他向来有几分傲性,此役既非自己真才实学,便不肯居功,更不愿夸耀人前。但当面被人叫破,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一指他面门,道:“你嘴巴放干净些。我们联合出战,互通消息,那是理所当然,怎么是打小抄了?你那鬼王爸爸当着人教你排兵布阵,那才是正经打小抄哪!”

屈方宁不屑道:“我可没失过地丢过城,更没为手下那点虾兵蟹将不争气,逼得人家忠心耿耿的老兵死在乱箭之下。”忽而向上一抬眼睫,望见他手上烫伤,更是仿佛看见甚么笑话一般:“原来你爸爸却没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那也怪不得你,从小不得爹娘管教,只有一个亲大哥,又早早被我弄死了……”

贺颖南与他缠斗多年,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年宿敌,心情一向甚为微妙。对方虽是仇深似海的敌人,但不知怎地,一看到他身形面貌,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意。将他收监这几日,也没有丝毫侮辱为难。此刻听他提到贺真,登时气血上冲,道:“好,好!我倒忘了,五哥是死在你手里!”盛怒下一拳挥出,正中他左边脸颊。

他常年习练枪法,膂力非常人可比。屈方宁饱饱吃了这一拳,登时皮开肉绽,颧骨鲜血横流,一只眼睛高高肿了起来,半张脸都变了形状。他缓了缓神,啐出一口血沫,反而露出笑意,嘶声道:“贺小九,这一拳算我欠你的。我劝你及时收手,免得日后后悔。”

贺颖南这一拳全无留力,虽戴得有四枚铜指套,仍打得手骨生疼。闻言冷哼一声,道:“便是打死你,却又怎地?”

屈方宁侧头在肩上擦去嘴边鲜血,还未开口,牢门口忽闻马蹄人语声。旋见贺明捧一支金翎细卷而入,搔首怪道:“半夜派人送信来,这可是破天头一遭儿……”

贺颖南识得金翎主人,顾不得屈方宁,忙伸臂接过。展信向灯光下看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还道自己困花了眼,忍不住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角。

贺明见他举止古怪,好奇道:“信里说的甚么?”

贺颖南太阳穴肌肉扑扑一跳,屈方宁已替他说了:“说我这等身份的贵客可不常有,让你们将军烹牛宰羊,亲身作陪,好好地款待我。”

贺明平日也算气魄不凡,若换了别的战俘,早就一脚蹬上了脸去。但他对屈方宁实在十分惧怕,此刻听他口吐狂言,竟一时不敢妄动,还特意瞅了一眼贺颖南,等他示下。

不意一贯横冲直撞、一身是胆的贺将军这当口竟也缩了卵,虽则目光中充满狐疑,仍向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待牢棚中只剩他与屈方宁两人,贺颖南才将他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遍,开口时声音也已大不相同:“……你怎会与黄……元帅识得?”

屈方宁嘲道:“我识得他的日子,比你早十年也还不止。你要取鬼城,他让你听我教导,是不是?先前我好言好语劝你,你为什么不听?万一用劲再多半分,打落我几颗牙齿,这会儿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说了。”

贺颖南气往上冲,右手指套呛然一紧,有心再揍他一拳。手臂几番提起放下,到底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僵声道:“……我诚心向你请教,你……若肯教我攻城之法,我……感激不尽。”

屈方宁左眼肿得只余一线,闻言抬起下颌,细细瞧了他片刻,唇边似有讥嘲之意,眼色中却微含赞赏:“我有两条锦囊妙计,你要听,不妨靠过来些。”

贺颖南走近几步,倾身向他,模样甚是滑稽。果听屈方宁轻声道:“鬼城东面悬崖下,有条秘道,可直达山顶。”

贺颖南怕他笑话,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问道:“那第二条又是甚么?”

屈方宁叹了口气,在他耳边道:“我这些年跟了我鬼王爸爸,养得身娇肉贵,奇货可居。千叶要是派人来换我,千万莫要眼皮子浅,为些花言巧语、黄白之物,就随随便便把我放了。”

正如御剑所料,毕罗与南朝消息并不互通,这厢千叶后院起火,毕罗仍是一力求稳,并无趁机翻云覆雨之举。半月以来,安代王的金帐又已向苏颂王宫逼近了百余里。这日午后雾雪正浓,御剑跨乘越影归来,只听亲兵报道:“桑科长老回来了。”其时绥尔狐、必王子等均率军在外,待他赶去时,大帐中只安代王坐镇,桑科神色惶惶地立在地下,几名长老陪侍一旁,他最挂念之人却不在其中。

他一早便知南朝不肯轻易放人,此时见帐中空空,仍不免一阵失落。安代王携他坐下,又亲手为他暖了杯酒,才向帐下道:“那边情形,你说与将军听罢。”

桑科揖道:“是。”便将自己出使之事一一说了。道是那太原军副帅马华章一收到拜书,翌日便派了大礼仪官过来,引千叶一行人入了兵营,盛馔相待。席间连称得罪,礼数甚恭。然而一说到乌兰将军,便满口曲里拐弯,一再推诿不知。桑科多番暗示,许他高官厚禄、锦绣前程,他不是装傻充愣,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与乌兰将军见上一面。马华章面露老大难色,一时说荆州军军务他无权干涉,一时说贺将军此刻不在营中,拖拖拉拉,不痛不快,好说歹说,才勉强领他去了。原来乌兰将军是被关押在一座羊棚之中,牢中昏暗,瞧不分明,只依稀见他侧卧地下,衣衫污秽,一边脸颊肿得老高,显然伤得不轻。本想跟他说几句话,贺颖南手下已匆匆赶到,污言秽语,动手动脚,全不顾马华章颜面,将他们一并逐了出去。他犹自不肯死心,陆续安插人手前往打听,才探得贺颖南此番生擒活捉,并非出于自愿,似乎在原地候命,等人到来。乌兰将军不知为何,几番出言挑衅,惹得贺颖南暴跳如雷,若不是手下拼命拉住,只怕早将他打死了。桑科求见无门,派人递信进去,问贺将军要个明价,只得了一句:“你们要换他性命,先将我贺家祠堂中那一十五座灵位黄泉复生,变作活人。”桑科心知此路断绝,只好以金银开道,上下打点,好歹买得他在里头好过些。

御剑听到后来,眉峰越蹙越深,心中思忖:“贺颖南这支队伍,与京都素有干连。他等的人,不是庄明义,便是纪伯昭。他留着宁宁的命,是要作大用处。那是甚么?……逼得我回鬼城么?”

安代王见他神色阴郁,忙向桑科使个眼色,示意屈方宁身受惨状,不必一一述说了。

桑科会意,向御剑道:“临行马华章已向我许诺,近日内将乌兰将军移送到他营下,好生优待。”

御剑觑见他二人这番做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贺颖南是个空心肚肠。贺真当初一条性命,他是不分好歹,牢牢记在了宁宁账上。若是真心要杀,十个脑袋也砍了,何必给他吃这些零碎苦头?”口中道:“姓贺的做不得主。他开的价码,原不必放在心上。”饮尽杯中酒,向安代王行了一礼,起身告辞。离帐之时,风雪迎面一浇,忽然想到:“……此刻汴京之中,还有个最棘手的人物。他心思毒辣,常开人之所不敢想,这一次手中有了筹码,只怕要物尽其用,榨得他血枯骨干。是了,宁宁也猜到他要借自己大作一番,这才……故意出言相激。他是不要性命了!”

他在人前行定如常,思绪未有丝毫动荡。此际雪中独行,突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手脚皆僵住了。回过神时,只觉面孔麻木,积雪过靴。待回到帐中,巫木旗见他鬓睫上皆挂满雪花,忙举袖来与他擦拭。御剑道声无妨,就汤鼎火旁坐了,脱下军靴看时,底下污雪早已结得实了。

巫木旗接过靴子,在火盆旁磕打几下,面上忽露难过之色,道:“将军,你方才定定地站在外头,落了一身雪也不晓得,心中必是在牵挂小锡尔。你须瞒不过老巫,前些天棵子坡……时,我也跟你一般,天天站在雪里,等小桑舌和老东西的消息。”

御剑听他类比得天真,不由一哂,道:“我千叶立国数十年,如今虽内忧外患,却不至连将士家眷也保护不了。你夫人身怀六甲,兀良自会多照顾些。”

巫木旗摇了摇头,道:“将军,小锡尔也是你的家眷。咱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安安妥妥地走了。他却要留在妺水旁,舍生冒死,保卫别人的安危。”

御剑知道他向来感情用事,道:“这是他分内之事,且不必说了。”

巫木旗深深耷下肩去,道:“分内也罢,分外也罢,他这会儿是回不来啦。”说得自己也后怕起来,忽然一把攥住御剑手臂,恳求道:“将军,姓贺的若肯松口,咱们就是让出十里地、百里地……使尽天下的金银珠宝,也要把小锡尔换回来!”

御剑皱了皱眉,一句“胡闹”已到嘴边,见他目光极其恳切,只在他手上轻轻一拍,道了声“不必操心”。

他说得轻松,巫木旗却如何能够放心?夜里在随帐中翻来覆去,心情如铅之重,直到三更还未合眼。才有了些睡意,只听营外一声厉响,号角齐鸣。他心中咯噔一声,连皮袄也未及穿,便急急赶了出去。只见雪灯之下,御剑高大的身躯立在主帐门口,面具悬扣额角,脸色极为严峻。营门开处,几名传讯兵满身血污,从风雪中飞驰而来,声嘶力竭地叫道:“——鬼城告破!”

四月初七夜,荆州军自东面山崖侵入鬼城。阿古拉营帐驻于山顶,首当其冲,当场殒命。荆州军打开城门,原本驻于狼曲山的太原军趁机涌入。天明城破,什方军死伤过半,城内平民仓皇出逃。

鬼城之东高崖百仞,崖下空地,积雪经年不化。入夏之际,常有来此取冰解暑者。此时朔风如昔,地上却是一片凌乱,散落的是绳索、箭杆、尸首……残肢掩在雪中,已认不出究竟是哪一方的了。

只听背后脚步窸窣,似乎犹疑许久,才“喂”了一声:“……黄元帅人已到了门外,你不下去见见么?”

屈方宁背过身来,双臂仍结结实实绑在背后,口中笑道:“堂堂元帅,岂是我一介囚犯说见就能见的。”向来人打量一番,嘲道:“贺将军今天这张面孔,可是俊得很哪!”

贺颖南前日混战,一马当先,在火场中七进七出,两颊枯皮皲裂,鼻梁燎得焦黑,眉毛也烧掉一边。此刻听他出言讥笑,浑然不以为意,道:“他人还没到,已问了三次你了。你不见他,他也要见你。”瞧了他身上几眼,忽然有些忸怩,摸了摸鼻子,道:“你进去等罢。”

屈方宁瞥他一眼,道:“贺将军要关怀我,夜里莫来与我说话,许我睡个囫囵觉,就谢天谢地了。”转过身去,仍旧遥望山崖之下。

贺颖南面上一臊,道:“要不是黄元帅叫我处处请教,我也不来扰你。”见他看得入神,也不由走到他身边,张望道:“这里有甚么好看?”

屈方宁望着城外黄云般驰来的队伍,目光在那面斗大的“南”字旗帜上流连片刻,面上似是轻笑,开口却仿佛一声叹息:“我在鬼城住过很久,曾在这山崖上,看过无数好景致。只是连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见自家人马,高举大旗,堂堂正正地踏进这里。”

他语气轻和,贺颖南听在耳中,却只觉一阵剜心之痛。他也非口齿伶俐之人,侧头向屈方宁瞧了许久,只憋出一句:“你……”忽见他左颊瘀肿,正是自己盛怒之下所伤。一时更不知如何开口,讪讪半天,突然攥起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拳。这一下使了十二分力气,顿时打得自己眼冒金星,鼻血狂喷,几乎栽倒在地。见屈方宁脸露讶色,才龇牙咧嘴道:“……我那时不知道你是……一时气急了向你动手,真是万万的对不住。你现在手不方便,我替你打回来便是。”

屈方宁讶色收转,旋即摇头一笑,道:“你也太耿直了些。我是你手下俘虏,给你打上几拳,大有避人耳目之效。那有甚么要紧?何况你五哥……原本也是我杀的。”

贺颖南眉毛跳了几跳,道:“你不必说这些话来激我。这几天我细细琢磨,想起当年初交手时,你常对我呼来喝去,板着面孔训斥我,一时骂我鲁莽犯浑,一时又说我不知变通。我当时气恼不服,如今想来,字字句句都是在点拨我。当日金城关下,你放箭射我,箭头却早已拗去。西凉拒马城一役,也是你替我除去心腹大患。其实我只消有些脑子,前后一贯通,便该想到你的身份……颖真哥哥聪明胜我百倍,自然早已与你相认。他将性命托付你手,想来……定是对你全心全意信任。”

屈方宁凝目瞧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笑道:“怎地忽然这么聪明了?”转过身去,任崖顶冷风吹了良久,复开口道:“……你们贺家枪法中有一路杀着,招式极缓,看似优美,其实最为狠毒。我从未见你使过,那是什么缘故?”

贺家最后一位长辈罹难之时,贺颖南不过十一二岁,身形尚未长成,许多精妙招式都不及学全。闻言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竟未能习得。听你描述,可是那一十九式‘云梦千里’么?幼年曾见两位叔伯切磋时使过一次,惹得祖爷爷大发雷霆,说自家人比武点到为止,断不该下此狠手。”

屈方宁微微颔首,低声道:“原来是叫作这个名字。”旋即一笑,向他道:“这十九式狠手,我倒还记得七八成。你若不嫌我这个外人胡乱指点,选个时辰,咱们一同练练罢。”

遥闻卫兵禀道:“黄元帅到了。”只听山下人声嘈乱,太原军一行将领,并四州统帅、朝廷督军,簇拥着一人沿路上来。贺颖南知他此刻不便暴露,道声得罪,命人将他押入演武场后一座营帐,重新捆缚。及至入夜,才一手擎灯,一手横端了一个木盘,掀帘而入。但见一地狼藉,扔着散乱卷轴、碎瓷破幔、许多兵戎之物。帐中一张四四方方的铁木大床,却是坚实无损。屈方宁便被绑在一边床脚上,正凝神望着一处,目光中似有寻觅之意。当下开口问道:“你在找甚么?”

屈方宁转过头来,道:“没甚么。我找一幅画儿。”

贺颖南哦了一声,向床下地道一示意,道:“我们上来时,这里便是如此模样了。”说着,来到屈方宁身前,替他解开捆绑。以屈方宁之身份地位,卫兵自然不敢怠慢,由肩至胁绑了个十足十,几束牛筋绳浸足了水,系扣处打的全是死结。贺颖南这门解救功夫,显然不够熟练,连拉带扯,额头见汗,才剥脱开一小半。屈方宁给他推搡得摇摇晃晃,鼻中闻见一阵饭菜香气,低头看时,见地下木盘中放着一钵米饭、一碗肉菜,一罐热汤,其中菜笋飘飘浮浮,气味浓郁冲鼻。他吸了吸鼻子,蹙眉道:“贺小九,这是甚么?”

贺颖南手上正忙,头也不抬道:“叫人给你做了些吃食,你趁热吃罢。”

屈方宁还未开口,只见帘前一暗,一个苍老枯哑的声音呵呵笑道:“屈将军从前吃惯了牡丹之都的鲍汁燕菜,怕是瞧不上你们湖北乡下的烂肉酸汤。”

贺颖南忙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唤了声“元帅”。屈方宁仍张腿坐在地下,眼望来人,道:“黄元帅此言差矣。鄙地气寒湿重,怎比得上人家江南鱼米乡?”

黄惟松笑道:“西京出了屈将军这般不世英才,足以夸耀千古。那有甚么比不过的?”说着,亲亲热热伸手向他,道:“我与令尊相识多年,常听他弹铗长歌,大发忧国之叹。他若知晓你今日作为,真不知是如何欣慰了。”

屈方宁甫将臂上绳索除去,正自活动手腕,闻言淡淡一笑,道:“是么?”两个字出口,右臂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抬,一拳重重挥在黄惟松脸上。皮肉相撞,一声骨骼裂响,听在耳中亦十分疼痛。黄惟松全无防备,被打得一个踉跄,向后退了好几步。

屈方宁收回拳头,目光不离他面孔,道:“想打你很久啦!”指了指自己,道:“这一拳是我自己的。杨家哥哥那一拳,谅你也躲不过。还有楚姊姊、徐姊姊、大理韩家世子、贺小九的哥哥……这几个且记在账上。等这场仗打完,我再一一替他们索还。”

黄惟松满口鲜血,痛得额上全是冷汗,闻言竟也笑了笑:“好极!老夫平生心愿一了,休说一顿拳脚,便是这条老命,给你又有何难?”忽然喉头一动,张口吐出两枚牙齿。

屈方宁左右拧动手腕,似笑非笑道:“黄元帅,你莫要会错意了。你将我们一干稚子,生生与家国父母分离,不由分说推入深渊,从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干的全是吃里扒外的勾当。甚么二十年后,红金旗下,尽是扯你娘的鬼话。成功也罢,失败也罢,这一辈子总归是毁啦!你老人家的伟大筹谋,在我看来犹如狗屎一般。我这些年苦苦钻营,你道是为了你么?你问军情,我绝无丝毫隐瞒。再跟我傍些家长里短的交情,我连你那半边牙齿一并打下来。”

贺颖南品阶远较黄惟松为低,对这位雷霆手段、不畏人言的老元帅,向来十分崇拜。对他布置号令,可谓言听计从。平日言行举止,也常有意模仿。见屈方宁言语间毫不留情,竟隐隐有凌驾其上的气势,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两边张望,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黄惟松嘿然道:“你心中虽然瞧不起老夫,却肯放下成见,与老夫合谋起事。可见殊途同归,总是不错的。”竟不再多言,从怀中抽出一卷舆图,铺在二人之间,道:“求药期限将尽,该加紧脚程了。”说着,自鬼城开始,由东往西,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在中部某处点了一点。

屈方宁端起罐钵,喝了几口笋汤。见他手指停留之处,似有些不可思议:“……珠兰塔娜?千叶当年与乌伦族争夺失利,退守此地。乌伦举全族之力,围攻一年有余,终不能破。你带了多少人马,敢往这块铁板上撞?”

黄惟松笑道:“老夫清楚自己这点斤两。与蛮子硬对硬地拼杀,岂不是自曝其短?我自有攻坚利器,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轻轻松松拿下。”

贺颖南听他口出惊世骇俗之言,不禁瞠目结舌。屈方宁却微微一怔,眼中疑光一闪,望向他成竹在胸的苍老面孔:“哦?甚么利器?”

黄惟松蟒蛇般的目光转向他脸上,露齿一笑,口血鲜红:“——屈将军,你说呢?”

御剑自接到鬼城败讯,眉头便未曾有片刻舒展。及听说黄惟松到来,更是彻夜未眠。仔细揣度南军真意,脑中之弦逐渐绷紧,遂向安代王陈明利害,自请领率一万五千部下,前往珠兰塔娜。二军对战至今,毕罗败象已呈,他纵不在前线坐镇,也大可支撑得了。甫一开口,安代王便连声答允,又道:“其实我早料得如此。你自己不提,我也是要催你前去的。”遂铺开圣皮卷,提起错金刀,点提勾画,一气呵成。御剑接过看时,正是千叶有史以来,将臣手中最高权令;见此令,如见君王。他一怔之下,单膝跪下,道:“圣令万不敢当,还望大王三思。”

安代王摇了摇头,双手将他扶起,道:“我们兄弟五人,如今只有你在我身旁了。这一次要是连你儿子也保不住,我既无颜面称兄长,亦不配做君王。”说着,将圣令交在他手里,目光中颇有苍凉之意。

御剑见他心意坚决,只得叩谢接过。翌日即动身向东,一路无话。待踏入珠兰塔娜城门,与郭兀良相见,才得知南军已进入嘎达斯草场,不疾不徐,如牧人追逐牛羊一般,将难民驱赶至此。难民不堪其苦,纷纷涌入城中,导致城中物资极度紧匮,不得不将王后、妃嫔及一众贵族家眷转移。御剑略一沉吟,道:“留一部分在此驻兵守卫,其余仍由你带兵随行,护送至雅尔都城。”郭兀良颔首领命,忽问:“那一万八千乌兰军,可是随天哥驻防于此?他们心中牵记主帅,几次求恳我出战不得,早已难捱得狠了。”

御剑眉峰微蹙,道:“不必理会,由你暂率便是。战场上生死无凭,最做不得意气之争。”

郭兀良深深看他几眼,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应了声“是”。

当夜二人随城主巡视,但见城关之下布帐林积,难民与牛羊三三两两抱缩在一处,或合穿一件皮袍抵御风寒,或凑头共食豆饼草汤。伤病者呻吟不绝,风中隐隐传来呜咽之声。郭兀良恻隐心起,微喟道:“这般景象,许多年不曾见了。”见一名老牧民将一只瑟瑟发抖的羊羔搂在怀里,不住合眼祷告,愈发怅然:“乌伦之祸不过二十余年,这些人之中,也有当年跟咱们仓皇出逃的。如今年岁老迈,风烛残年,不知还禁不禁得住?”

御剑朝城下扫了一眼,淡漠道:“当年乌伦追兵围城,何等气焰,最后还不是灭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如今换了几个南人,反而禁不住了?”

郭兀良心中一凛,垂首道:“是,兀良失言了。”

御剑瞥他一眼,不再开口。远远望见薄雪之下,一匹醒目之极的白马苍然立于帐旁。一名手脚极长、形如猿猴的矮个士兵,执一柄长长鬃刷,正替它梳理毛发。一名肌肉虬结的红脸壮汉蹲在地下,不断将碎饼喂入马儿嘴里,垂头耷脑,唉声叹气,道:“……现下鬼城也破了,方宁弟弟处境越发艰难了。车老二,你平时鬼脑筋最多的,这会怎地没主意了?我看也别理甚么规章戒律,哥几个往南军营地一钻,黑狗探听风声,我与亭名引开守卫……”说着伸出腿来,狠狠踢了旁边人一脚,“人偷不偷得出,就看你的了!”

一旁或坐或站十余人,看衣饰均是乌兰军队长以上人物,听了他这番言语,无不叫好。那瘦瘦小小的车老二捂着屁股,愁眉苦脸道:“古哥,方宁弟弟给人掳去,你道做兄弟的不心焦?那姓贺的咱们又不是没打过照面,看着莽里莽撞的,却哪里是个蠢包?比咱们精鬼得多了。如今平添几倍兵力,更有那南朝兵马元帅在旁掠阵。那是甚么角色?与御剑将军是齐了名的!你要车老二从他眼皮子底下偷人,那不是人的本事,是真神显了灵了!”

旁人听了,似觉有理,却不甘心,仍向他唾笑讥讪。一名浑身着黑的兵士却不与他们混迹,远远站在一旁,一双尖耳朵冻得通红,默默望向东方。

千叶疆域广阔,自妺水鬼城往东,历经望神岭、嘎达斯草场、沃野之丘诸地,居中坐镇的便是珠兰塔娜。再往东行,最远则是御剑的封地雅尔都城。以地形论,西部长而狭深,愈往东愈宽广,仿佛一只圆腹细长颈的青色水壶,壶口朝西,倾倒在妺水之上。战乱一起,壶口平民拖家带口,向腹地逃去。一月之中,零零散散,也有三四万人来到。郭兀良稍一估算,便知还有半数在路上,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及至四月二十四日晨,他早起巡视,登高远眺,只见漠漠云霾之下,东方地平线上黑潮涌动,不计其数的难民向城门口蜂拥而来,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哭号叫道:“开门!开门!”

驻城军军长年纪尚轻,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张目结舌之下,忙向郭兀良请示。

郭兀良正自沉吟,只听远处鼓声如雷,难民身后赫然现出一路大军,辔甲鲜烈,意气昂扬,旗帜上亮出血红一个“南”字。为首之人身骑黄马,白发苍苍,手中铁枪微微一举,骑兵止步,步兵从间隙中冒出,半跪拉弦,排成一个偌大弧形。箭头指处,正是城下难民。

郭兀良脑中嗡的一声,情不自禁踏上一步。城下喧杂声好似光阴前溯,当年种种情形,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脑海里。那是永乐末年,六族南侵之时,河湟、兴庆、晋十九州……一多半便是这么拿下的。南人既无马匹,也无牛羊,手中抱携的多是鸡鸭、农具、黄历、被头……小儿女皆脸色蜡黄,穿着绿裤红袄。妇人裹了小脚,越发跑得慢了。六族精悍无比的兵马,便如驱赶牲畜一般,将一大群哭哭啼啼的难民送到州城下。一旦守卫放下吊桥,接纳难民入城,身后大军便趁机涌入,破城屠杀。遇上不肯冒险开城门的,六族追兵便洋洋洒洒放箭,射杀难民,更将满坑满谷的尸体堆叠在城墙下,踩踏而上。他性情温和,向来不喜大开杀戒,当年亲眼见此修罗地狱,虽知不得不为之,心中仍旧极不好过。此刻形势逆转,城下苦难者皆是一族同胞。他最重手足之情,这一下如何抵受得住?心神动荡之下,几乎便要脱口下令。

忽听身后有人禀道:“郭将军,鬼王殿下有请。”

他心中倏然一紧,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定了定神,随来人迈入主帐。御剑正与城主围炉温酒,见他进帐,将手中酒卮一扬,道:“今日天阴骤雪,寒气逼人。兀良,过来饮一杯如何?”

郭兀良牵念平民生死,嘴唇甫张,只见酒案之上,明晃晃摊开一物,正是千叶最高圣令,持有者如王亲至,忤逆者格杀勿论。他脚步微微一顿,已然心知肚明,只得在二人身边坐下。

城主递过暖酒,劝道:“郭将军刚才在外头吹了冷风,多喝几杯暖暖身子罢。”

郭兀良默默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御剑见他神色惨然,问道:“怎么,酒不合口味?我特意从毕罗带过来,想你平日偏好这清淡的,这下却料错了。”

郭兀良淡淡道:“天哥断事如神,怎会有错?”

御剑目光在他脸上略一停留,便挪开了。

临近正午,城下忽然一阵骚乱,弓箭离弦声、奔逃痛哭声、推拥惨呼声……由远而近,一浪高过一浪,显然是南军见城关久久无动静,开始动手屠杀。御剑眉心微蹙,在城主耳边低语几句。城主应声而起,离帐而去。片刻,城头喧哗,守卫四应。少顷,城下一阵莫名死寂,接着便是千千万万如浪滔天的高声咒骂。原来难民有以身作梁木、撞击城门者,御剑竟命驻城守卫弯弓搭箭,向排头之人射去。千叶弓箭手射术之精,更胜南军十倍。转瞬之间,门口便抛下几百具尸体。

郭兀良一颗心翻翻覆覆,好似油煎,听见声音有异,一语不发,便起身向帐外走去。

只听御剑在身后淡漠道:“兀良,天下万事,有人力可为,亦有天命作祟。你又何必非要勉强?”

郭兀良脚步一滞,转过身来,目视他面具下双眼,颤声道:“天哥,在你心中,人命皆为草芥,举世无一可珍惜者,是也不是?”

御剑持酒不语。郭兀良露出惨淡笑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入夜之时,变故又生。南军刀斧开道,箭鸣枪挑,将难民驱逐开来,留出正中一条道路。数十名士兵身负干草柴木,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在距城门十丈外的平地上,搭起一座木架高台。三声鼓过,黄惟松、贺颖南一左一右,提着一人步上台来。那人身着一件破烂白衣,黑发披散,头垂在胸前,不知是死是活。直到士兵将高台四角点燃,黄惟松将那人头发拉起,露出一张血污面目来,火光下看得分明,不是屈方宁却又是谁?

守卫大多认得这位被俘的年轻将领,城头顿时一阵大哗。乌兰军更是激动万分,高叫不断。

黄惟松对此听而不闻。他昂起脸来,向城头咧嘴一笑:“鬼王殿下,我拿这位小朋友和你做个交易,行不行?”

御剑自城下建起高台之时,便已亲临城头,与郭兀良并肩而立。及见屈方宁现身,神色才有了些变化。听见黄惟松呼喊,手中流火在青砖上微微一顿,开口道:“甚么交易?”

黄惟松故作讶然,道:“将军这就见外了。永乐七年,定州城下,咱们可不止打过一次交道。老头子也没甚么新鲜主意,想来想去,只好故技重施,恳请将军忍痛割爱,让出这一座大好城池了。”

御剑唇角一动,冷冷道:“是么?我不记得了。”

“了”字出口,只听一道凌厉破空之声,一支长箭从他手中如电光般飞出,直奔黄惟松面门。只是双方距离实在太远,箭至半途,其势已衰,最终只铮然一声,牢牢钉入三尺高台。那木架如何经得起这般动荡,一声裂响,竟就此垮了半边。一时木屑蓬飞,连屈方宁头发上也沾上好些。

贺颖南从前是见识过他枪弓之威的,听见声音不对,立刻向后退了数步,掩入屈方宁身后。借尘屑飞舞之机,与黄惟松对视一眼,心知他这一箭,便是明摆了告诉二人:当年他亲手射杀独子,今日也决计不会退让一步。

屈方宁仍旧深深垂着头,脏污的乱发极轻地一晃,嘴唇中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我早说过了,这一招没用。”

黄惟松举袖在脸上一抹,低声道:“我看未必。”从木架后现出身形,仍似不肯死心:“将军对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难道当真如此薄情?”摇了摇头,向旁道:“贺将军,你动手罢!”

贺颖南应了声“是”,走到屈方宁身前,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向屈方宁咽喉比了一比,喀啦一声,将他衣衫从中破开,露出胸口大片肌肤。

乌兰军早已齐聚城头,见他突然动手,一齐惊呼出声。

贺颖南置若罔闻,一刀未尽,一刀又起,手中白刃连闪,将屈方宁衣物尽数割裂。他刀法精绝,匕首过处,痕迹全无。直至收刀闪到一旁,屈方宁身上才陆续沁出血珠。血珠逐渐成线,织成一张绵密血网,缓缓向他手腕、脚踝处滴落,望之触目惊心。

乌兰军见主帅受辱,在城头叫骂不绝。额尔古几人更是怒不可遏,当场就要下去拼命。

御剑凝望屈方宁片刻,青色面具转向贺颖南方向,漠然道:“荆州贺氏一门英豪,贺将军何苦行此下作?”

贺颖南秉性正直,当众对战俘施加酷刑、以此胁迫对方屈服之举,确是生平未有。听御剑一语叫破,明知手段是假,仍不免有些羞耻,一时竟不敢与他对视。

黄惟松见他一无所动,长长叹了口气,道:“将军铁石心肠,某生平罕见。”左手一挥,一旁军士立即上前,将手中干草投掷在屈方宁脚下,浇上松蜡、火油等易燃之物。四周火把高举,将高台照得亮如白昼。

郭兀良看得分明,一颗心如同沉入冰底:“……他这是要活生生烧死方宁?”

只听黄惟松道:“你这条命不值一钱。鬼王殿下既然不要,咱们也不必白费唇舌。屈将军,再见了!”向贺颖南使个眼色,举身从高台跃下。

贺颖南一怔之下,这才纵身下台。一时还拐不过弯来,只道:“先前密议之时,他二人可都没提这一出。都瞒着我一个人不成?……”忽然心中一个激灵,难以置信般向黄惟松望去。

火光吐焰之下,黄惟松面相竟有些狰狞:“左右,点火!”

四名军士高应一声,将手中火把投向高台。四周垒砌的木头受了雪潮,一开始烧得甚为缓慢。但见一条淡蓝色火焰如冬蛇蜿蜒,从塌陷处盘旋绕行,直到与地上溅落的火油相遇,这才轰然一声,变作半人高的红焰。正逢一阵北风呼啸而过,风借火势,火上浇油,烈火顿时熊熊燃烧,将屈方宁身影淹没在黑烟之下。

乌兰军顿时乱成一团,有戆直者不顾一切向御剑冲来,被守卫拦住,不断叩首,痛哭哀求;也有人咬牙一语不发,自行寻了长绳垂落,欲与主帅同生共死。

郭兀良心中一片混乱,偷眼向御剑看去,见他嘴唇抿得铁青,呼出的白雾清晰可辨。

一刹那间,他竟忆起当日鄂拉河畔,屈方宁被送往繁朔之时,他抛落在水中那只小小荷包。

他胸口一阵剧痛,心想:“天哥也会有些不舍么?”

一念未毕,只见御剑右臂一探,从身畔提起一张白鳞覆盖的长弓来,二指挟住一枚长箭,轻轻搭在弦上。箭头所指之处,正是屈方宁心脏。

郭兀良不忍再看,将目光移向远处。但见火焰飞腾之中,屈方宁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目光似乎涣散不清,脖颈艰难转动数次,才找准城头所在。

城头未点灯火,凄凄暗夜之中,只余流火暗昧红光。屈方宁凝目瞧了片刻,被绑得紧紧的手腕忽然挣扎了几下,接着张开五指,一比一划,做了几个动作。

贺颖南在台下瞧得清清楚楚,见他五指伸出,翻覆一次,虚握成圈,最后轻轻摆了一摆。

他不识得这手势,举目向城头望去,心中骇然:“早就听说御剑天荒目力过人,难道连这小小动作也瞧得见?”

郭兀良在御剑身边,见他身姿如铸,弓弦饱满,手臂肌肉高高鼓起,显然这一箭就要射出。突然之间,只见他全身一晃,苍青色瞳孔一阵急剧收缩,呼吸也乱了。

高台上的火焰向屈方宁脚底卷去。黄惟松昂首立于雪地,身后二十万南军将士寂然无声。

似乎过了万年之久,他终于听见了一个地狱般低沉暗哑的声音:“——开门。”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铁灰色城门一声沉重锈响,缓缓向两边打开。早已按捺不住的难民发一声喊,争相挤踏而入,将卫兵撞得东倒西歪。贺颖南在烧得焦黑的木架前立马四顾,见南军兵分几路,好似流沙濯濯,灌入这座传说中的千叶重镇。天光蒙昧之下,一时竟有些恍惚。

黄惟松一夜打熬,此时双眼肿得通红,瞧来比昨日更老了几分。见他兀自在原地发呆,伸臂在他盔甲上一拍,道:“如何?老夫这攻城利器,称一声无坚不摧,不为过罢?”

贺颖南尚未开口,他身畔一名神气猥琐、马脸焦黄的手下已忙不迭地称赞道:“老家主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御剑天荒的软肋。别看他一张脸冷冰冰的,其实心中把苏大人瞧得比甚么都要紧。拿旁人来要挟他,那是全无用处。但只消沾上苏大人一点边儿,必定一举成功……”

贺颖南从未见过此人,只觉他措辞有些奇怪,一时却想不通是甚么缘故。转而问道:“元帅,接下来如何?”

黄惟松举目凝望眼前巍峨城关,良久,意味莫名地一笑:“自然是趁热打铁,永绝后患了。”

城关彼方,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城中留不住人,前脚进门,转眼便要撤离。难民忍饥挨饿多日,才得一个遮风落脚处,如今又被迫举家迁徙,恚怒失望,可想而知。城中驻军依黄惟松要求,鬼军先行,乌兰军殿后,从西城门逐一撤出。乌压压一片黑色人潮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辗转十里有余,只听队尾探报:“乌兰将军回来了。”果见雪地中徐徐行来一匹瘦马,马背上打横负着一人,浑身是血,两只脚未着鞋袜,随着马行颠簸,在马腹旁一起一落。乌兰军重见主帅,激动万状,一拥而上,将他从马背上抱扶而下。见他身上青紫溃烂,刀伤纵横,神色委顿之极,无不破口痛骂。郭兀良忙命军医上前救治,只见一名白须蓬乱的老者从人群中挤出,道:“小老儿识得屈将军,愿请一试。”

郭兀良护送队伍中多为女眷,历经一路奔波,兼之天气严寒,伤病者众。御中医官人手不足时,常见此老便提着药箱,四处走动,替人诊治。他孙女也挺着大肚子,为人拭身煎药。因其性情温柔,颇得众人喜爱。见他自告奋勇,喜道:“有劳老丈了。”

屈方宁见了那老者,神色似有些惊讶,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绰尔济道:“别说话,爷爷来瞧瞧你的伤。”命人将屈方宁放在皮毡上,扒开他眼皮看了看,又在他身上烂疮处嗅了嗅,从腰畔摸出一套小小银刀来,割破皮肉,替他放出脓血来。

乌兰军拥在主帅身边,见他手法熟练,皆放心了几分。只有额尔古心情紧张之下,一个脑袋越凑越近。绰尔济斥道:“你走开些!挡得看不见了。”额尔古十分不服,瞪眼道:“你自己老眼昏花,反来怪我?”绰尔济与他原是旧识,当下更不多言,抄起银刀,作势朝他头颈削落。额尔古信以为真,大叫“要死”,忙忙跳将起来。余下几人七手八脚,将他推到绰尔济刀下,骂道:“别人好端端替将军疗伤,你嚷嚷个屁!”额尔古吵闹不休,一时热闹非凡。

他乌兰军风气一贯如此,早在鬼军之时,便动不动嬉笑打闹,旁若无人。屈方宁平日从不约束,此时却似有些羞于见人,低声道:“……大庭广众下,莫发疯了。”

他这几名手下跟随他多年,何时见过他这等颓态,一时都骇得不敢言语。额尔古不知其故,一跃而起,道:“弟弟,那姓贺的欺负你了,是不是?古哥替你报仇,将他活生生捉拿过来,剥光全身衣衫,跪在你面前叫爷爷。”

屈方宁倦道:“晚上驻营再说罢。”说着,将手背敷在眼上,不再言语。

郭兀良一见屈方宁归来,便立即向前方传报。足足等了半天,才收到御剑一句“知道了”,除此之外,更无别话。另有一条指令,却是让他率军先行一步,与前方什方军会合。珠兰塔娜城破前,包括王后在内的一众家眷,已由什方军主力护送,正在前往雅尔都城途中。什方军继承人阿古拉已死,现由一名唤作努保儿的统领带队。御剑这道命令,便是让他重任护送之职了。次日一早,一队鬼军便齐列帐前,说是将军指派过来,任凭郭将军调遣的。他心中奇怪,向乌兰军营地望去,心想:“天哥让出珠兰塔娜,换了方宁性命。我还道他终于转了性子,怎地人回来了,却抛在一旁,不闻不问?”

他手下队伍解散已久,这两个月暂摄乌兰军统帅,此刻受命离职,自要向屈方宁交代。前往他营帐时,除详述军务外,只道:“将军听闻你回来,十分喜慰,嘱你好生休养,治伤为先。此际人心动荡,待他安置妥当,便来看你。”

屈方宁垂目道:“我理会得。”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手下这些不成器的废物,前些日子有劳郭将军费心了。他们人虽惫懒胡闹,倒也不是全然不懂事,这几天尽跟我念叨郭将军的好处,反把我嫌得一钱不值。”语气虽故作开朗,眼底仍难掩黯然之色。

郭兀良心有不忍,道:“你不在时,天哥也常常记挂你。”

屈方宁自嘲一笑,道:“郭将军不必安慰我。我丢他的脸,丢得够大的了。……前日在城下,我一听黄惟松开口,便只恨不能速死。他是甚么样的人,怎肯受人要挟?我原本没想要他应允……就是被他一箭射穿,我也只会感激,绝无半点怨恨。”

郭兀良忆及御剑手中满拉弓弦,心中一紧,强笑道:“莫说孩子话。他怎么舍得?”宽言几句,便告辞离去。

屈方宁望着灰毛毡帘从他身后落下,心道:“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子为了这一天,自十五岁起,前前后后拼了八年,受的伤流的血,没八百也有一千。时至今日,也不过挣了三分赢面。你当赌得容易么?”

往后十余日,乌兰军皆随鬼军在外调度。屈方宁伤重难行,昏晓不辨,只知队伍缓缓往西南方向行去,帐外难民啼哭之声也渐渐少了。一日晨起,营帐未拔,只听门外亲兵禀报:“御剑将军来了。 ”一语未落,靴声响处,御剑臂中挽着大氅,内里一身黑色软甲沾满血迹,走入屈方宁帐中。大军连日赶路,陈设因陋就简,地下只胡乱铺了几张皮子,做屈方宁歇息之所。额尔古几人正围坐他身边,温汤换药,不一而足。见御剑来到,不敢造次,忙各自起身,散了开去。御剑举步迈入,与他相隔两三尺之远,便不再前行。

屈方宁原本裹在毯中养神,此时忙挣扎坐起,慌乱中几乎将身边团炉打翻。

御剑见他肩臂赤裸,其上刀痕宛然,还未结痂。腰上、腿上仍绑满绷带,显见伤势不轻。遂开口道:“你身上好些么?”

屈方宁应了一声,不敢与他目光相触,颤声道:“好得多了。”

御剑道:“那就好。”向外一示意,道:“几时好利索了,来前方见我。”

屈方宁道了声“是”,小心翼翼望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舒展一下腿脚,道:“也就是绑得吓人些,其实并没甚么要紧,骑马上阵,也都来得。将军……有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御剑从他头顶望去,只见他头发枯焦凌乱,被火燎去一边,瞧来甚是狼狈。他心中怜惜顿生,走近几步,单膝屈跪在他身畔,推起面具,责道:“伤还没好,又胡闹什么?”

屈方宁听他语气放缓,这才自在了些,望向他冷峻面孔,乌黑的眼睛水光闪动,哽咽道:“大哥,我……丢人现眼了。给人俘虏这么久,又……让人换作交易。我早该寻死的,可他们看守太严,我……实在没找到机会。”

御剑见他面有羞惭之色,想他一生心气甚高,便是当日手腕断折之时,也不肯轻易向人服输。这次不慎让南军活捉俘虏,于他自然是极不光彩之事。当下只道:“兵家胜败,原也寻常。何况你是为救人而去,误入敌人埋伏,旁人说来,也知非你之错。”

屈方宁听他劝解,更是红了双眼,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我……脑子太过糊涂,竟让南朝细作混在军中一年有余。那奸人假意与我手下兵士交好,诈得密道之事,这才引得黄惟松……潜伏上山。鬼城失守,全是我识人不清之祸。你……让出珠兰塔娜,也是因为我。”说到后几句,既羞且愧,眼中滴下泪来。

御剑见他哭得可怜,连带左颈那朵蒲青色花也微微耸动,开口道:“你认人失当,审视不严,诸般过失,日后大哥自会与你结算。现在养伤为要,且不要哭了。”继而冷冷一笑,道:“昔日我族落魄之时,比现在更凄凉十倍。人人只道千叶一蹶不振,未曾想卷土重来,短短几年之间,便成一代雄主。如今不过少了几座城,难道不会抢回来么?”

屈方宁全身一颤,声音也振作了些,应道:“是!”他哭得急了,泪水一时止不住,一边拿手背拭去,一边拿眼觑望御剑,似想与他亲近,却又不敢。

御剑叹息一声,坐到他身旁,伸臂将他揽住,摸了摸他头发。屈方宁忙投身入怀,将脸颊紧紧贴在他颈窝中,小声道:“我这几天都没敢睡觉,怕……大王怪罪你。”

御剑皱了皱眉,将他抱得紧些,道:“胡思乱想甚么?他便是怪罪下来,你大哥也担得起。”

屈方宁轻轻哦了一声,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他胸前血迹,又放在自己鼻前闻了闻。

御剑道:“南军派人尾随刺探,昨夜已尽数灭了。姓黄的要与我做交易,待大哥将这些累赘送走,便让他试试厉害。”说着,提起手掌,将他脸上泪水抹去了。

言语间天色渐明,少顷,帐门铜环给人叩了几下,一名黑衣瘦小兵士端着药碗,与绰尔济一同进来了。绰尔济见御剑坐在帐中,怔了一怔,向他脸上打量了好几眼,才躬身行礼。御剑也微一颔首,道声:“费心了。”帐中既有他人,他便不欲久留,在屈方宁背上轻轻一拍,便起身出帐。走出一段,只听脚步匆匆,绰尔济从后赶来,气喘道:“将军留步。”

御剑心中一凛,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屈方宁伤重有变,忙止步道:“他怎样了?”

绰尔济一愣,道:“乌兰将军么?他身上受了些寒气,手脚冻坏了几处,此外都是皮肉伤,过几天便不碍事了。小老儿过来,为的是将军您。”

御剑心中稍安,诧笑道:“怎么,我身上也有些毛病不成?”

绰尔济向他脸上瞧来,迟疑道:“小老儿不敢这么说。只是方才窥见将军面容,隐隐浮现一层青气,是以有此一问。敢问将军,近日是否劳累太过?”

御剑体质强健,绝少有人问他身体抱恙之事。当下道:“也只属平常。不过……”顿了一顿,道:“前些日子常莫名燥热,脾气也比平时暴躁些。近日睡得也不甚安稳,经常半夜厥醒。平日倒无影响,遂也不甚在意。”

绰尔济颔首道:“这就是了。”从身上取出几枚银针,示意御剑伸出手来,道声“得罪了”,便替他扎穴诊脉。御剑见他神色凝重,问道:“如何?”

绰尔济细细诊查许久,才逐一收回银针,道:“将军心火极盛,肝毒淤积,血流更比常人快了数倍……不知是甚么缘故?”

御剑血气原比常人旺盛,隆冬之际,也不觉严寒。正逢兑泽部统帅前来奏报,便道:“三十多年都是如此,想来也习惯了。”招呼一声,便纵身上马。

绰尔济摇了摇胡须,道:“不,从前必然不是如此。现下隔着衣甲,看不出端倪。将军如有空闲,不妨解开衣衫,让小老儿仔细瞧一瞧如何?”

御剑曾见他替屈方宁起死回生,倒也不愿拂逆其意,笑应道:“巫侍卫长有亲家如此,却也不枉了。”向他一点头,打马而去。

绰尔济这一日思想御剑身上病症,一碗汤药熬熬煮煮,直到泼将出来,才忙给屈方宁送去。眼见他皱眉苦脸,才喝了一二口,只听马蹄急响,一名身着什方军服色的士兵奔入帐来,颤声奏道:“哪位是绰尔济先生?巫侍卫长夫人自上路以来,一直精神不济,连日小腹疼痛,昨夜更是下体见红,医官不得解,望先生救命!”

绰尔济一听桑舌有难,惊得面无人色。屈方宁忙唤人替他收拾药箱,亲手包了一大包珍稀药材,又派人牵来快马,嘱咐身边亲兵带他上路。绰尔济勉强止住心慌,向他道:“我先去瞧瞧她,再来……替你和将军医治。”

屈方宁怪道:“爷爷还有空说这些。桑舌妹子何等娇弱,一步也耽搁不得。我们皮粗肉厚,有甚么打紧?”向前头骑者微一示意,几匹马疾驰而去,融入茫茫风雪。

珠兰塔娜往东,地域异常辽阔,非西面狭长地带可比。数万平民在御剑调派下,分头徙向东南沿线集市、城镇,好似一群羔羊星星点点,流向广袤大地。此时五月将近,春回大地,万物生长,平民一路追逐水草,放牧牛羊,生活渐趋安定,不似先前凄惶。御剑待此事一了,立即掉转方向,向中部杀了个回马枪。黄惟松自取兴庆以来,一路顺畅之极,以他平日之老辣稳重,也难免有种种照顾不全之处。此际一举拿下珠兰塔娜,当务之急便是梳理战线,站稳脚跟,一面薅夺粮草,一面安顿沿路岗堡帐寨。向西只派遣德州、大同军四五千人,轻探触角而已。这两路人马非他亲手调教,士兵胆怯畏寒,作战亦无章法,一遇上训练有素的千叶士兵,全无招架之力。一战之下,溃不成军,大同府驻军统领更被一枪穿透,立毙马下。贺颖南赶往救援,御剑对他更是了如指掌,沿途稍作布置,便打得他灰头土脸,撤退不迭。黄惟松这才知晓厉害,忙将太原军主部紧急调回,与御剑正面相抗。珠兰塔娜城下,械斗声终日不绝。这时千叶方面,郭兀良护送已远,屈方宁伤重未愈,统帅者便只有御剑一人。他手中兵马堪称孤缺,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五千鬼军、一万八千乌兰军,加上驻城余部,统共只三万余人。对上南军四倍以上兵力,以寡敌众,竟是游刃有余,少有败绩。城破伊始,千叶军随平民败走,仿佛独狼当头挨了一棒,夹尾西逃。这时元气稍复,便傲然折返,再发嘶吼,重露爪牙。南军一个大意,便被它轻轻撕成碎片。黄惟松麾下近十万人马,是他寻遍天下,邀来当年韩嗣宗、王章手下红铠军,专程训练三年而成。如今与北草原真正精锐之师遇上,也不过勉强打了个平手。他心焦之下,不断向毕罗施放讯息,只望千叶前线全面溃败,不得不将御剑召回。可惜天不遂人愿,千叶前方势头正旺,借雪错湖冰雪消融之机,更是步步深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眼见一只脚已经踏入苏颂王宫门槛。算起来,只怕毕罗先一步族灭,也未可知。他谋算一世,才一手打造出千叶如今两难之境。不想御剑强悍如斯,单凭一人之力,便将他一场美梦全盘打乱。眼见千叶困局即将告破,自己却落了个不尴不尬之地,连日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忽忽七月已至,北草原上无遮无盖,太阳犹如火轮一般,暑气毒辣之极。荆州军久驻湖北云梦泽旁,那是个最闷热潮瘴之所在,因而咬一咬牙,倒也还捱得住。黄惟松手下却尽是北方士兵,几时受过这等苦楚,炎夏未过半,已病倒了三成。一日午时将近,一队河间军沿妺水嘎达斯支流巡视,途中实在热得受不住,脱衣下水,不巧与敌军相遇,几乎全军覆没。为首几人仓皇逃回,衣衫不整,血水浇淋,颤声禀告:“鬼王来了!”全城如临大敌,黄惟松更是亲披战甲,准备迎战。少顷,果见御剑轻骑而来,身后所率不过千人。南军却无一人敢出城交手,眼见他到来,忙将城门闭得紧紧的,一丝缝隙也不敢留下。御剑仰头看时,见东面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黄惟松手持铁枪肃立其中,身畔盾兵全副武装,此外却傍着一名黄脸癞痢汉子,形容甚是猥琐,不住向他耳边说着甚么。他曾听屈方宁提过一次,因手下南朝细作混入,出卖密道讯息,鬼城才被迫失守。他目力既佳,记性亦出类拔萃,一见那汉子,便想起当日那哑伯病故、屈方宁悲恸难抑之时,正是此人前后呼喝,显狠逞能。他心中一闪念,即想道:“这贼人瞒骗宁宁,十分可杀。”当下更无他话,临阵挽弓,向城头疾射而去。一众盾兵识得厉害,数面镔铁盾牌高高举起,将黄惟松护在其中,遮得密不透风。不料箭至身前,忽而转向,向王六颅首插去。王六何曾想到他欲杀之人竟是自己,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颌面早着,立仆。一旁盾兵见状,纵饱经历练,仍生生骇退一步。

黄惟松见他挥手间便灭一人,暗暗心惊,脸上却半点不露,只朗声笑道:“这么久不见,鬼王将军不来理会我这老头子,却箭指宵小之辈,莫是耻于失城割地,急着泄愤不成?听说贵国缺了将军助力,在雪错湖边很是不妙。将军忙着报一己私怨,却将真正要务抛诸脑后,就不怕以后无路可退,无家可归么?”

御剑纵马在城下打了一转,流火斜指雪地,枪尖鲜血蜿蜒流下:“黄元帅说笑了。敝族大好城池,你拿得了,未必守得住。”说着,冷冷一笑,道:“何况黄元帅向来不善经营,汴京之内,从来是亲朋无几,树敌众多。届时再折几万人马,究竟是谁无家可归,只怕难说。”一扬长枪,率兵而去。

黄惟松目视他人影不见,暗暗叹了口气:“此人眼光当真毒辣。我动身北伐以来,六次向圣上请求增兵,始终不见回应。天意难测,那有甚么法子?”

他在这头思量,御剑心中亦在盘算:“我族征战天山已久,兵马疲惫,粮草难继。最多三月之内,如不能攻破毕罗,前景可危。如今我与南军城下对峙,黄惟松不敢纵我离去,我却也无力取回。赵延那老货至今不发声,难道真是动了坐收渔利之心?”一念至此,胸口又是一阵躁闷。如单以战事论,如今双方僵持不下,未必十分令人心焦。但他一生之中,无论身处何地,从来都是头一个打开局面,将主动牢牢握在手中。似这般处处掣肘、步步被动之境地,实在前所未有。思虑中轻抚胸口,手指触到冰冷的护心镜,旋即想到:“入暑以来,我身上这急热之症,倒比先前好些。只是宁宁在南营受了伤寒,至今反复发作,迟迟不能痊愈。想是随行军医手段有限,不如将他送往雅尔都城,让绰尔济好好看一看。”

他计较已定,回去一说,屈方宁却决然不肯,将身一滚,紧紧攀附在他大腿上,仰起脸望向他,眼神十分委屈可怜。御剑猜出他心思,道:“大王早已通报全军,不许再提交换之事。何况到了大哥领地,哪个敢笑话你?”屈方宁摇了摇颈子,将脸埋在他身上,闷闷道:“我要和你在一起!别人笑便笑去,我一点也不在意。”又在他手掌边缘轻轻蹭了一蹭,道:“大哥,你不要送我走,好不好?等我痊愈,便立刻上马出战,一刻也不耽误。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天天记挂着你,病更好不了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他少年时代与御剑欢好之时,便常爱说些生生死死的痴话。只是二人之间历经变迭,虽重修旧好,仍有许多触碰不得之处。如此甜蜜痴缠之语,已有多年未曾听他说过了。一时不禁怦然心动,手掌抚摸他耳垂头发,道:“小孩子又说怪话。你既不愿走,留在大哥身边便是了。”说着,俯下身去,吻在他柔软的后颈上。

太液池旁,清香如注。池中白雾袅袅,流水浮烟,假山亭台之间,太极八卦台上,一座一人多高的黄铜鼎炉正缓缓喷吐黄烟。满池芙蕖开遍,红藕白莲,映出一片苍翠。赵延独自在殿中静坐,头顶盘了个松垮垮的道髻,脑后簪着一枚金簪。几根稀疏白发漏出,在水风中轻轻摆动。

田文亮凑近他,低声道:“圣上,文太师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赵延仍阖着双目,似叹了口气:“叫他进来罢。”

少顷,文僖缓步走入殿中。他朝服已除,只着一袭青布衣衫,脚上穿着一双圆口布靴,走路无声无息,竟也有带了几分道骨仙风。

他在赵延身后站定,一揖到地,道:“臣万死,惊扰圣上清修。只是此事兹体重大,臣心系圣体,实不敢有片刻耽误。”

他说到此处,偷眼一瞥赵延脸色,见他微微颔首,这才从怀袖中取出符箓数纸、牒文数封,并一张按满指印的押状,禀道:“圣上明鉴,那京里先生蒙受天恩,却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他自称修驻于紫云道府,有乘云驾雾之能,前月仆童却从他床下捡出此物。”说着,将手中之物呈上,口中道:“……圣上请看,此人原名牛三六,四年之前,从山东太原前往京师,沿途歇停何处,皆有关牒作证。臣追查之下,方知此人在太原名声赫赫,却是一名天桥杂耍艺人……同乡数十人,均已画押为证。此人欺君罔上,心术不正,臣愚钝,竟误结奸人,受其蒙骗。如今臣终日惶惶,还望圣上降罪!”

赵延始终未睁双眼,听他开口请罪,才缓缓道:“有这等事?”

文僖揖道:“正是。只是此人出身市井,却对宫中形制了如指掌,想来……必是有人蓄意教唆,惑乱圣心。”

赵延背对他久久不语,殿中静谧之极,只闻流水之声。

池畔水风清凉,水晶盘中摆着几串葡萄,皮上白霜才凝成细小水珠。文僖垂手而立,额头却已悄悄见汗。

只见赵延往面前一指,道:“文相,你瞧瞧,这是什么?”

文僖探首望去,见他盘膝而坐,身前几叠铜钱垛得整整齐齐,外圆内方,颜色崭新,正面印着“永宁通宝”四个篆字。

他寻思片刻,道:“回圣上,这……应是铸钱司今年新制的钱币。”

赵延头顶道髻微微一点,道:“不错。”随手拈起一枚钱币,在手中轻轻捻动,问道:“本朝自开国以来,民生兴旺,广铸钱币。仅朕即位以来,每年新铸之钱,便以百万贯计。金锭、银锞、铜钱、铁币……今年铸出的新钱,明年便不够用了。文相啊,你跟朕说说,这么多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文僖从眼底窥视他神色,心内琢磨他话中深意,一句“圣上励精图治,藏富于民”才到嘴边,只见赵延摆了摆手,道:“上次安信王给朕上了个折子,是与和市相关,替四皇子邀功的。朕信手这么一翻,见上头列了许多款额,甚么牛七百文,羊五百文,骡八百至一千;还有许多小宗物事,甚么缯布绢帛,甘草香药,瓷坛漆碗,犀角象牙,朕也记不清了。朕问他,这些物什,是北人卖给咱们哪,还是从咱们手里买哇?他说,回圣上的话,既有他们卖给咱们的,也有从咱们手里买的。朕又问,是他们从咱们手里买的多哇,还是咱们从他们手里买得多啊?他说,自然是他们买得多。西北苦寒之地,有甚么好东西了?无非是些毛毡皮革,硝得还粗糙无比,任他磨破了嘴皮,也卖不起价钱。先前他们首领还颁布严令,还不许他们卖马,近几年也渐渐没人听啦。人哪,总要吃饭的不是?说起来,咱们这边的牙人也忒不像话,为了些金银财帛,那禁品也是一车一车往外带呀。簪钗环佩,凤头珠眼,塞北娘儿们没有不爱的;姜桂麝脐,时令瓜果,哪个老贵族家不得来一点?书籍卷帙,经史子集,更不必说。那些个将官领主,巫神长老,个个都以精通南学为傲哪。千叶前些年捣鼓的甚么素波绢,偷师我朝织造之法,不过学了些皮毛。真真比较起来,便是南方大户家养的一名绣女,也足以叫他愧杀。数十年前,他们连一座集镇也无,更不知定居之法。漫说甚么黑曜城、乌古斯、珠兰塔娜,便是那苏颂王宫、白石迷宫,又有哪一样不是咱们南朝的制式?将来千百年之后,咱们两家都湮没了;后辈子孙往地下一挖,只见亭台楼阁,起的是一样的飞梁斗拱;水墨丹青,绘是一样的皴皱点染;床椅陈设,使的是一样的乌木金粉;诗文词句,写的是一样的闲情雅趣。官制品阶,妃嫔后位,仿佛一母同胞;陪葬钱币,墓穴棺椁,竟也不差毫厘。一眼望去,只怕还分不出谁是谁呢!”

他口吻轻快,文僖一个头颈却愈垂愈低。好容易张开嘴来,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害怕:“……圣上思谋千古,臣……万不能及。”

赵延嘿然一笑,道:“朕一介凡夫,如何有这般心怀?都是那逍遥公子沈姿完点化的。朕与他坐席清谈,了悟了不少人间至理。你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不过与他一比,那就大大不如。”

文僖垂头道:“是。沈公子天姿妙人,见识自是远在臣之上。”

赵延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些年常常替朕分忧,比起韩嗣宗、孙尚德之流,又不知高明到哪儿去了。他几个深以庆州城下之盟为耻,心中愤愤不平。一到贡粮纳币之时,就煽风点火,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可他们一心要王师北定,算来每年军费开销,远超岁币何止十倍?劳民伤财,以此为最。黄惟松尤为过之,十余年前,竟异想天开,向朕讨要太子。你道他要人作甚?哈哈,他要太子潜身草原之上,身负兴国大业,卧薪尝胆,隐姓埋名,做一个茹毛饮血的异族王。这会朕要寻丹问药,他转头就找个耍杂耍的来哄骗朕。你道朕真瞧不出来?不过体恤他一把年纪,装神弄鬼不易,陪他作作戏罢了。”

文僖震骇无已,良久,才颤声道:“然则……圣上既知此人罪大恶极,为何不着手处置?”

赵延将铜钱掷回地下,头摇了一摇,显得十分意兴萧索:“他要干的这些事,朕哪,是一件也不赞同。可惜……朕到底是肉体凡胎,难以除却这一点私心。我朝开国百年,终究不能葬送在我手里。”

文僖随他目光望去,见池畔脚步轻悄,小小道童伶俐来去,手中木盘高举过顶,盘中皆铺着一尺见方的黄纸,纸上的炼丹圣物摆放得一丝不乱:红的是丹砂,黑的是楮实,青的是羽纱,黄的是花蜜……中间一盘却是空空如也,想是留着存放那惟一所缺之物,“赤峰白垩”的。

荷风鼎烟中,依稀只听他一声叹息:“……这千古罪人,能不当,还是不当的好啊。”

永宁十二年九月,南朝倾四京三十府、二百四十州之力,以纪伯昭、徐广、庄文义三名镇国大将为统领,遣军三十万北上,与黄惟松会合。

五十万南军碾轧而来,御剑纵是天神下凡,亦无法可想,只能逐步退却。毕罗闻听佳讯,士气大振,原本已精神涣散、心生退意之人,也不由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反观千叶,士兵长期在极寒之地滞留,久战不下,身疲力竭,难以支撑;兼之后方不稳,军心本已动摇,听闻南军大举来袭,沮丧之意如瘟疫一般,在军营中飞快蔓延。此消彼长,入秋以来,连续几次交战,千叶节节败退,前线多处崩溃。御统军不得不掩护安代王退往西南,以防万一。御剑此际全力向西北进发,算来在酉风林前,两军便可相会。南军派贺颖南、纪子厚为先遣队伍,追击鬼军。这两人都是少年将领,一开始过于兴奋,企图贴身短打,吃了一两回教训,便都学得乖了,只远远盯防追踪,不再紧随其后。御剑几次诱敌无果,心中也是暗暗惊奇:“这两只小鬼,倒也沉得住气。”好在白石迷宫地貌奇诡,非别处高天坦途可比。南军一踏入扎伊境内,便举步维艰,比之前慢了不止十倍。御剑当年挑灭扎伊,对白石迷宫了若指掌,穿行砂砾石林之间,一则将驻军收归麾下,兵力渐雄;二有地利可倚,粮草军备,源源不缺。最可欣慰者,则是屈方宁一身旧伤渐渐痊愈,胃口一天天健旺起来,近几日连马也能上了。他先前记挂小情人身上伤病,行军驻营,顾虑远比以往为多。屈方宁这一好转,非但了却他一桩心事,更能领兵布阵,大添助力。此刻处境虽未见明朗,心境反比先前开阔,当下徐徐行之,只等安代王前来。

南朝这番北伐,可谓精锐尽出。昔年“淮南五虎将”,除贺克俭身死、以贺颖南替代外,时隔二十年,重新聚首。纪伯昭年不过半百,昔日与御剑对阵之时,手中流星锤不敌流火,被他生生斩断一臂,遂与黄惟松一同坐镇后方。剩下几人之中,庄文义性子冲和,徐广却是善行诡道。御剑时而趋避,时而截杀,时近月余,二人竟不能向前一步,始终在白石林外围打转。主力尚且如此,先遣更不必说;纪子厚久驻京城,贺颖南不善诡术,御剑随手布置,屈方宁略施手段,便将二人耍弄得团团转。眼见十月将近,四万御统军浩浩而来,鬼军北上迎接,两军在原扎伊边境会师。安代王一见御剑,便亲亲密密拉住他手,又让必王子向他行礼。遥遥望去,仿佛他不是后退以求自保,倒似凯旋归来一般。南军见了,忍不住大作嘘声。但瞧不起归瞧不起,却又有甚么法子?

御剑单凭麾下五万兵马,便将三十万南军完全牵制。如今与安代会合,战况将如何一边倒,可想而知。连柳狐闻听此讯,也不禁大为叹息。谁知十月以来,千叶在扎伊战场竟屡战屡败,难有一胜。按理说来,御统军大幅加入,必王子挥戈出战,战力绝非先前可比;兼之一国之君亲临,正是建立功勋之良机,按说士卒应更为振奋。不知为何,竟是愈打愈不顺手。无论御剑布置何处,南军皆能一眼窥破,每每巧妙闪避;对他最为精通的人手调派,亦是了如指掌。性急躁进的,南军便派出擅长缠磨之人,一退一停,藏头缩尾,磨得他耐性全无,终于一头栽倒;谨慎小心的,南军便不施半分诡计,使的尽是搏命打法,重骑强弩,直捣黄龙。如此三番五次,军中难免议论纷纷,御剑自己也是满腹疑云。他自年少起便有战神之名,预判敌情,犹如神断;出手精准,从不落空。别人要跟上他的思路,已经极为勉强;要说思谋比他更胜一筹,简直无异天方夜谭。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忽而记起:去岁他与柳狐战于目连山下,柳狐步步抢先,如开天眼,情形正与此时相似。一时想到:“莫非有内奸作祟?”当下亲往金帐,请安代王收回他统帅大权,让各军将领自行决断。安代却坚持不允,更召集全军,厉声道:“御剑将军用兵如神,草原上人人皆知。谁敢质疑他的决策,便是与我作对!”

御剑主张分而击之,不过是假借其法,试探一番。见安代如此大张旗鼓,虽感诧异,倒也颇感其情。往后数日,战况仍未见起色。遍观全局,只屈方宁表现出色些,人手折损也最轻微。必王子面子上挂不住,对他失手被俘一事冷嘲热讽,只做听不见而已。十月底,屈方宁率部埋伏鄂拉河前,正与对面南军相遇。徐广所率大军避之不及,被乌兰军一阵急射,打乱得不成模样。他隔河而望,忆及燕飞羽当日身披灰羽、翼生双胁的英姿,心中一阵怅惋:“倘若你女儿在此,便能解你眼前厄难了。”战罢回营,清点完毕,才寻了块巨石独自坐下,将当日楚、燕二女领他出宫情形细想一遍,旋即记起:“不,那位姊姊亲口说过,她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个马夫的女儿。姓黄的要是知道他偷梁换柱,脸色必定精彩之极。嗯,她要不是给主人家做了这个替死鬼,这一辈子又当如何?她性子这等刚烈,嫁到一般人家去,肯定不得夫婿欢心。想要带兵打仗,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对楚姊姊爱之入骨,如非老天捉弄,她二人身份悬殊,只怕一世也无缘相识。唉,楚姊姊一直到死,也不知晓她的心意。不知她举剑自刎之时,可后悔不后悔啊?”

此际红日西沉,凉意渐生,秋风裹挟寒沙,沥沥洒在他身上、发间。他细细想着心事,一时竟是痴了。

隐约耳边听见些细碎声响,猛然回过神来,只见御剑高大的身躯站在脚下,贴身甲胄已经除下,手中挽了件漆黑如墨的军服,面具上银光流溢,扬首向他道:“在这发什么呆?”

屈方宁呆了一呆,道:“没有。”忽而心念一动,放下双腿,拍了拍身畔,道:“大哥,你到这儿来。”

御剑向乌黑天色望了一眼,口中道:“大哥现在没空陪你玩。”话虽如此,仍抬脚走了上来,伴他身边坐了。见他身上落了许多细沙,旋将他腰身搂过,给他拍打了几下。

屈方宁道:“我也不占用你许久。”任他摆弄一番,才将两腿搬了过来,与他大腿紧紧贴在一起。

御剑不解其意,哂道:“这是做甚么?”只觉他军服用料甚薄,遂抖开手中外套,给他披在肩上。

屈方宁单手将衣服拢住,摇了摇头,道:“没做甚么,想起几桩从前的事罢了。”忽而一扭头,将肩上一枚女葵肩章摘了下来,握在手中把玩片刻,道:“大哥,你记得么?这件衣服,我也曾有过的。”

御剑见他深深望着自己,眸子里乌光闪动,胸口忽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情意,将他搂紧了些,才低声道:“自然记得。”

屈方宁嘴唇抿了抿,侧身靠了过来,与他呼吸相闻:“我还在这里喂了个石榴给你,也记得么?”

御剑与他离得极近,见他喉结微微颤动,话音似带沙哑,旋将指腹摩挲过他脸颊,似乎并不湿润,这才笑道:“怎么不记得?宁宁这是看大哥年纪大了,考验我记性来着。”

屈方宁将脸埋在他颈边,轻轻道:“嗯,你今年生辰也过啦。”

御剑见他处处透着奇怪,微感诧异,忖度他心中所想,失笑道:“大哥从前威风些,现在没那么威风了。最近打了几个败仗,你心里害怕,是不是?”说着舒展手臂,将他完全纳入怀里。他从识得屈方宁第一天起,便深知他不愿当一头乖乖躲藏在他身后、等着他爱惜庇护的小羊羔。他一心所愿,便是能与他并肩而立。只是他年长屈方宁太多,手段比他强硬百倍,平生又是叱咤纵横惯了的,内心深处,总想将他护于怀抱之中,一手替他遮风挡雨。此时只觉他单瘦的脊背在自己手掌下一起一伏,心中怜爱顿生,在他耳边吻了一吻,道:“天塌下来,也有大哥顶着。且不说眼前尚有转机,便是全盘皆输,却又如何?这千里江山,大哥赚得到一次,就赚得到第二次。”

屈方宁原本与他颈首交缠,容色十分动情。听到末几句,突然全身一震。再抬头时,眼角一抹红潮已经褪去,口中道:“我知道。”抬起黑眼珠,凝目向他脸上望来,旋即触碰了一下他面具边缘,道:“大哥,你眼睛好红,是晚上睡不好么?我担心得很。”

自天气转凉以来,御剑身上热症复发,一天除数次躁闷狂躁之外,夜里更是惊厥盗汗,顶多入睡一两个时辰,且噩梦连连,难得安稳。有时沉沉醒来,反比睡前更为疲倦。军医反复察看,瞧不出半点端倪。见屈方宁目光中全是关切,只道:“如今多事之秋,夜里费些工夫,也是在所难免。不过打熬几宿,大哥还能就此垮了不成?”

屈方宁手指在他脸颊边流连,又轻轻抚摸他下巴淡青胡茬,闻言叹了口气,道:“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如此哄我。你从前睡得也不多,可每天神采奕奕,绝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唉,我……知道你最近不好过。那些风言风语,你一句也别往心里去。大王……视你如手足,必能分辨是非曲直。”将他衣服交还过来,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复立定回头,向他一挑眉眼,道:“下次大哥若睡不着时,叫我来陪你便是了。”向他扬手告别,走入自己营地去了。

御剑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禁一怔,心想:“甚么风言风语?”忽闻亲兵来报:贺颖南率四千荆州军,在申宫外现身。当下不及多想,入帐召集人手,商议对策。

原来白石林地形古怪,扎伊族人视为不祥之地,原本只在鄂拉河边游牧。因其与世无争,是个绝佳避难之所,临边疲于征战、举家迁来者众多,连千里之外的楼兰、暹罗、鄂罗斯国,亦有闻名来投奔的。十余年中,红须碧眼、金发雪肤的异族,倒占了二三成之多。扎伊第二任君王雄才大略,大胆起用外族,绘制地图;又经一位高人指点,将石乳丘陵稍加变动,最终成品,便是这照太阴历十二地支排列、宛如年轮的白石迷宫。以御剑、柳狐之才,对此亦是一筹莫展。当年如非巴达玛带路,扎伊只怕未必覆亡。南军最开始也是一头雾水,虽有设伏拦截、中道折返种种举动,比起通晓地图,更似有人提前通风报信。未想近日以来,南军大破路障,历次相遇,都能察觉他们对地形又熟悉了一层。手下提起时,御剑只微一摇头,道:“奇门遁甲之术,南人浸淫千年,原本就最为擅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自是阻拦不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南人破解天干地支,主道在他们眼中已无秘密可言,对细末之处却是一无所知。”即拨鬼军为一队,从申宫背面切入;乌兰军为一队,绕行西北夹道。御统军原本按兵不动,必王子坚持请战,只得点出两个千人队,命两名队长随乌兰军行进。算来两队呈夹击之势,正将贺颖南合围其中。三军将领领命而去,各自调派不提。

屈方宁回到营地,先将额尔古召入帐中,道:“古哥,有一门差事,劳你辛苦,替我跑一趟罢。”便将御剑布置向他托出,连兵符一并放在他手中。

额尔古在乌兰军中大有派头,身上挂的是统领之职。他对带兵打仗倒不十分热衷,对珠宝美女亦没多大兴趣,除与丹姬夫人亲热之外,只爱呆在屈方宁身边,与他喝酒快活。如今困宥白石林中,他也只紧紧跟随屈方宁队伍,不轻易离开一步。此时见军令颁来,还愣了一愣,才接过道:“这等好事,不找你的大阿佳、小阿佳,怎么却想起古哥来了?”所谓阿佳,是北语中兄弟之意。屈方宁重用罗天宇、周世峰,他们那一干老功臣心中不忿,嘴里胡诌乱喊,也有不满之意。屈方宁起的正经名字,反无一人叫唤。

屈方宁在他肩头打了一拳,笑道:“甚么大阿佳,小阿佳?我便只有你一个阿佳。”又拉他坐在身边,抖开一张残破羊皮地图,向他详细示意。

额尔古吐了吐舌头,道:“好哇,这话可别让你二哥听到。他争不来名头,更要加倍地搜刮你古哥家当了。”当下与他贴身而坐,并头查看。

屈方宁手指滑动,指道:“夹道尽头,有一东一西两处岔道。东路尽头有塌谷,西路则无可藏身之处。敌军若向东,便是假装败退,暗地设伏;向西则可大胆追击。”又向御统军营斜瞥一眼,压低声音道:“古哥,我只管顾你。别人若是执意求死,咱们大可不必理会。”

额尔古与他同仇敌忾,闻言了然于胸,应道:“包在古哥身上。”见他身边餐盘中放着一整块煮肉,自然而然从腰畔拔出弯刀,给他一片片切开。割罢还刀入鞘,见屈方宁正一霎不霎望着自己。遂拈起个肉片,送到他嘴边,道:“看甚么?趁热吃罢。”

屈方宁张口接住,仍笑望着他,道:“没甚么。想起咱们小时候,古哥也是这么照顾我。从前吃肉不容易,都靠你和二哥抢别人、偷别人的。现在用不着啦。”

额尔古笑道:“那算得什么?古哥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将来肯定大有出息。如不早献殷勤,等你飞黄腾达,当了大统领、大将军,哪里还认得甚么锡尔的穷哥哥?”

屈方宁佯怒道:“是了,原来从前比手劲让着我,是早就算计好了的。我今天算是知道了!”

额尔古哈哈大笑,作揖道:“古哥说错话了,行不行?”举起肌肉虬结的手臂,向他手腕比了一比,道:“咱们结拜时就说好了,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哥哥一辈子让着你,也是应该的。”

屈方宁侧目看他许久,忽而一笑,道:“多谢你让着我。”将盘中肉片一分为二,与他靠在一处吃了。见他起身离帐,又叫了声:“哥哥。”

额尔古回过头来,见他欲言又止,片刻才道:“……雅尔都城传信来,丹姬夫人一切安好,就是挂念你得紧。你几时抽个空,过去陪陪她罢。”

额尔古摆了摆手,道:“那婆娘最耐不住寂寞,我一年半载不见,她自会寻别的汉子睡觉。你身体才好,莫操心这些小事。”旋即拍拍自己胸膛,道:“那姓贺的伤你辱你,看古哥明天将他活捉回来,给你出口恶气。”这才掀开帐门,一径走了。

屈方宁目送他背影离去,放下银刀,默默坐了片刻,才向内帐开口道:“……事不宜迟,现在便动身罢。”

翌日清晨,三军总共一万兵马,分头向申宫奔袭。次日黄昏,佳讯传来:御统、乌兰两军追行西北夹道,荆州军始料未及,双方撞个正着。激战之下,贺颖南率残部仓皇撤退,两军从后追击。千叶驻军听了,精神皆为之一振。何曾想,一夜过去,形势竟全然逆转:南军诈退入谷,西岔路尽头,伏兵逾五千人。御统军退让不及,死伤惨重,只余二百人;乌兰军自额尔古以下,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驻地一片死寂。眼见曙光将至,却又急转直下,对千叶本已摇摇欲坠的军心,无异雪上加霜。御剑亦知这次打击足以致命,立刻召集一众将领,好生勉励一番,随即前往王帐告罪。

此际天气寒凉,又逢惨烈兵败,营地灯火昏暗,四处阒然无声。风高霜白,更显寂寥。御剑只身走来,未到近前,只见四名金甲卫兵无精打采地立在帐外。帐中人影晃动,毡门却遮得严严实实。只听一个充满焦躁之意的声遥遥传来:“……父王,你怎地这般固执?那传言绝非敌军挑拨离间,分明是本族之内,有人故意放出风声!要不然,安……王叔之事何等绝密,普天之下除了……,还有谁人知晓?”

他耳力绝佳,一时间听得清清楚楚,那正是我龙必的声音。心中尚自不解:“甚么传言?”脚下却不由放慢了。

只见安代端坐的身影照在帐门上,似是全然不为所动:“阿必,我告诫过你不止一遍,为君者无端猜忌,有百害而无一利。灯笼包不住火,风迟早会透过城墙,世间哪有甚么真正的秘密?且不说别人,便是当今叛军屈林之父屈沙尔吾,对你王叔一夜暴毙之事,也早就心生疑窦,暗地打听了不止一次。十多年闭口不提,只是装乖卖傻而已。他要犯上作乱,正好借这个由头,百般利用,煽动人心。”

我龙必急道:“屈林一个不成气候的野寇,流窜多年,连一处栖身之地也未曾觅得。他手下无兵无马,就是舌头编出花,又煽动得谁来?你宁可臆测到不相干的旁人身上,儿子手头铁证如山,你却不肯听上一听!”

安代喝道:“好生说话,咋咋呼呼的干什么?坐下!”旋即摇了摇手,似是甚感疲惫:“……你身边那几个人,惯会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你素来不喜御剑家那孩子,他们为讨你的好,甚么话都说得出来。那些不尽不实之语,不听也罢。”

我龙必并不落座,闻言哼笑一声,道:“父王,儿子前日所告,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您自己心里明白。天叔他从前或无此心,自从身边多了那姓屈的,只怕就两说了。您说他爱惜人才,我却要问上一问:他明明丧子已久,为何遇着一个非亲非故的外族少年,便忽然上了心,亲手教导,着意栽培?他儿子从一开始便与我针锋相对,到最后变本加厉,连乌兰朵也从我手中硬生生夺走。他最风光那几年,草原上只知有他,不知有我。是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天叔向来用兵如神,近来却为何接连失误,大不如前?父王,你是真的深信不疑,还是……不敢深想而已?”

御剑听他们一来一去,竟说到了自己身上。他生平不屑背后听人口耳,当下倒转脚步,悄然折返。回帐寻来心腹,一问之下,不禁哑然。原来那谣言从月初起始,由游方巫祝带来,早已传得人人皆知。据闻一共有三:一是直指安代王位来历不正,乃是当年谋害了先王最为倚重的大王储安明太子,篡夺而来;安明太子如何仁慈温厚,却被一手养大的亲弟弟一刀戳入心脏;他临死如何高呼卫兵,卫兵却被郭兀良、车宝赤拦截在帐外,诸般情节,描绘得活灵活现;桩桩件件,宛如亲见。又有佐证云:千叶历来将帅、领主不分家,安代自己做王子时,便曾拥军八千,蓄奴数万。既广有土地财富,又坐拥精兵良将,人心不足,贪婪成性,终于向兄长举起屠刀。他要是堂堂正正继位,为何即位大典一过,立刻褫夺一众将帅之领地,并颁下严令,不许执兵权者蓄养奴婢?其二更为恶毒,说的是安代谋害兄长之后,做贼心虚,整日疑神疑鬼;对御剑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不世英才,更是百般猜忌,明面上不敢言语,暗中却千方百计戕害其子嗣。若非如此,北国将领一概多妻多嗣,御剑将军正当盛年,怎会只有一个儿子?以他堂堂战神之能,又怎会保不住独子性命?第三条却最为惊心动魄:据说,御剑将军一世英雄,却被人如此提防,心中不满已久。如今千叶一分为二,前有毕罗,后有南军。安代被困白石林中,身边空空落落,无人可用。御剑对其心灰意冷,不愿再替这位武力声望皆远逊于己的无能君王卖命。眼前良机千载难逢,他精心谋划,万事俱备,最迟在明年开春之前,便要自立为王,取而代之。

草原历来有游走四方的巫者歌者,自己不事生产,善娱人耳目。北方各族奇闻异事,宫廷秘辛,多半便是由他们在篝火边传播开来。这些人生计艰难,口舌无凭,为一夜安歇、一碗羊肉,挖空心思,炮制了无数奇谈怪论。只说御剑自己,便常常是他们口中三头六臂、生吃小儿的对象。长年累月,牧人对他们也有了些聪明,无论说得多么匪夷所思,都只作等闲听之。但这三条谣言最厉害之处,却在大处全然是假,细处却件件是真。他听到一半,心中已然澄明:“这哪是甚么巫祝传言?分明是对方高人在背后授意。真假混杂,最难辨认,无怪有人信以为真。”必王子心胸狭窄,最易受人挑拨。这谣言传到他耳中,那是恰逢其会,正中关窍。其父安代则头脑清明得多,与他情谊之深,远非一般君臣可比。当下并不介怀,只命人究查源头,不许谣传云云。想到他父子二人对话中提及屈方宁,不由一哂:“我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外族少年,果然十分上心,却不是为了甚么后嗣承志,只想天天与他在一个被窝睡觉罢了。”旋即想到:“这次领兵出战西北夹道的,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从前他与我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为了这个哥哥,尚肯低声下气来求我。如今生死两隔,可不知该哭成甚么模样了。”

不出他所料,屈方宁自接到额尔古噩耗,已昏厥过去三次。中途醒转,什么话也听不进,只一径叫人将尸首寻来。一众属下怕他伤心过度,只带回几件衣甲。屈方宁将遗物抱在怀中,嘴里只翻来覆去道:“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这一战一败涂地,他身为乌兰军主帅,如为大局着想,理应自陈罪责,将过错包揽在自己身上。他现在又哪有这般机灵?人虽在金帐之中,只是双眼发直,浑浑噩噩而已。别人问一句,他便应一句,失魂落魄,不知身在何地。

我龙必本来对他便无半分好感,前些日子接车唯密报,说是听他亲口说过:御剑将军比他父王厉害得多,他亦胜自己十倍。言下虽未挑明,却明明白白是动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见他举止大异,忍不住出言嘲讽:“好端端的,敌军难道会从天上飞来?夹道便只一处可埋伏,地图上标注得清清楚楚,偏看准了派往这一处地方,生生折损六千兵马。细究起来,还不知是失手误算,还是借刀杀人哪!”

屈方宁一天滴水未进,此刻两眼枯红,眼窝深深凹陷进去,脸颊都干脱了形状。他相貌俊美,又素来爱着华服美裘,如今披头乱发,昔日风采全无。人人看在眼里,都心生不忍。听见必王子语出凉薄,都不禁暗暗皱眉,心想:“乌兰将军伤心欲绝,你纵要猜疑怪责,也不必忙于这一时半刻。”

果见屈方宁抬起头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一般,凄凉神色之中,又添了无限悲愤:“……你是说,我……亲手谋算,让我……我哥哥去送死?我恨不得追随他于地下……你……你好恶毒!”一口气没提上来,忽然一阵大咳。

必王子心道:“此人最会惺惺作态,只合骗骗别人,须偏不倒我。”口中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屈将军自上次失手被俘,回来之后种种反常之态,在场诸位有目共睹。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那就要问屈将军自己了。”

屈方宁一双眼死死盯在他身上,闻言冷笑两声,道:“是,我是曾被南军俘获,那有甚么大不了的,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拿出来说道?且不说其他,单是这白石迷宫之内,你必王子殿下,就曾被人生擒活捉。救你出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我一向委曲求全,你却总是苦苦相逼。连我哥哥不幸阵亡,你也要拿来讥嘲。好,好,好!我也倦啦!大不了同郭将军一样,大家彻底散伙罢!”

“郭将军”三字出口,帐中人人相觑,心中皆道:“郭将军何等忠义,只为当日谣传,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难道日暮乡关之祸,又要重演?”

眼见屈方宁头也不回地迈出帐门,厉声催人牵马过来。只见安代在亲随簇拥下匆匆赶来,显然已经知晓帐中之事。一见屈方宁,即扬声叫道:“乌兰将军,请留步。”

屈方宁一手挽住缰绳,似在强抑怒意,回身道:“大王有甚吩咐?”

安代使个眼色,亲随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摆着一只金酒壶,并小小两个金盏。只听安代笑道:“无他,只是见将军行色匆匆,不知要往哪里去?”言语间必王子已被押出。安代满面堆笑,提着必王子背心,将他轻轻向前推去,叱道:“阿必,去敬了这杯酒,给屈将军好好赔个不是。”

必王子横觑屈方宁一眼,心中有万般不服,却也知父王亲来打圆场,那是前所未有之事,只怕这次事态严重,不得不为之。当下忍气吞声,追上几步,奉酒到屈方宁面前,低头道:“屈将军,我方才多有得罪。望你看在我父王份上,既往不咎。”

屈方宁居高望向他,嘴唇抿成一线,许久才伸出手来,将那只金杯缓缓接过。

安代王欣然道:“我与御剑是真神见证的兄弟,我们的儿子理当也是兄弟。倘若兄弟之间也生了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趣味?……”

一语未了,只见屈方宁手腕一翻,金杯倒转,将一杯酒尽数倾在地下。

他直视必王子,目光如霜之寒,一字字道:“殿下以为,覆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么?”掷杯于地,向他父子一眼也不瞧,径自上马离去。

御剑得知帐前覆水之事,心中一阵叹息:“必王子不敢向我啰唣,却作应在宁宁身上。”遂动身赶往金帐,见安代一个人坐在王座上,自斟自饮,酒气冲天,身边却无人伴随。遂上前道:“适才方宁无礼冲撞殿下之事,我已听说了。方宁兄长殁于此役,他伤心之下,任性妄言,望大王体谅。”

安代醉眼斜乜,见他来到,面上泛起一丝苦笑,摆手道:“少年人重情重义,那有甚么要紧?只可惜阿必寒了他的心,无福做他的兄弟。”举杯向他一晃,嘿然道:“寡人打小有你们几个在身边,胜那小子百倍。”说着,伸出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右手来,一根根曲起,摇头晃脑数道:“一个,两个,……阿兰是个女孩儿,可不能算在里头。那时候的日子,真快活呀!如今红哥没了,兀良也走了,我知道,是我伤了他的心……我不该那么跟他说话,连一点儿疑心也不该有哇!可我们把阿兰嫁给了别人,他心里永永远远,留着这么一道刺,任谁也没法抹去。我本来不想听那些鬼话,可一想到他看着阿兰的眼神,却叫我怎么安心哪!”

御剑眉弓蹙起,上前夺走他手中酒杯,道:“大王醉了,歇一歇罢。”

安代死死握住酒杯,连声道:“不,不,寡人没醉。”他方才数到最后,右手三指弯曲,只余食、中两枚手指,向自己示意一下,又对准了御剑:“当年妺水边的一伙儿,只剩下咱们两个了!你三十岁那年,我上鬼城给你祝寿,一路走,一路思想着:我有王后,有妃子,还有五六个儿子、女儿。你呢,孤家寡人一个。我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一心想给你寻点乐子。可赏你点什么好呢?封地你有了,十六军统帅你当了,金银珠宝你不缺,娇滴滴的美人你也不要……再这么下去,只能把王位让给你了!不曾想你认了个乖儿子,从此爱他爱到心尖尖上,时时刻刻陪着他,甚么也教给了他。他头一次在外打了胜仗,旁人都向你道贺。我看你嘴上不说,心内实在十分快活。他落在敌人手里,听说你心急如焚,连续几日几夜不曾合眼。唉,那时我才突然醒悟过来:你心里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从来就没明白过。”

御剑听他言语混乱,说到后来,竟显出些前所未有的生分。一时拿不准他心中所想,拱手道:“当日南军以方宁为质,我未禀明大王,自作主张,将珠兰塔娜拱手让人。兹事重大,此役之后,还请大王重重责罚。”

安代缓缓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怪你!你第一个儿子已经没了,总不能……让你连第二个儿子也……”忽然打了个酒嗝,全身一跳,道:“当年我替代安明哥哥继位,全族上下,不服者众。要不是我急于建功立威,你也不至……不至亲手……”

御剑心中骤然一紧:“大王忽然提起阿初,那是什么意思?”听到后来,更是如芒在背,后退一步,半跪道:“当日定州城下,是我自行其是,与大王立国大业并不相干。大王这话,未免……折煞人了。”

安代忙倾身来扶,不知是否酒力作祟,一下却扶了个空。口中只道:“我自然知道。唉,你的决策,向来比我高明得多。你儿子要是还在,也当然比阿必出息多了……”

他听到这两句,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他将我和他自己相提并论,又拿我儿子和他儿子比较,其意不言自明。他几次提到宁宁,明面上夸我栽培之深,实是暗指我……有篡位之心。嗯,他在这位子上坐久了,便以为人人和他一样,把几分王权看得比甚么都要紧。难道老子昏了头瞎了眼,放着宁宁不要,却来觊觎你这劳什子的大王?”

他与安代虽有君臣之名,从来都是肝胆相照,磊落光明。功高震主之事,只作南人笑闻听。此际为君王见疑,却并无南书中常见的悲戚恨怨之心,愤懑不平之意。除三分可笑外,倒有七分意兴阑珊。心中反反复复,便只一句话:“……倘若兄弟之间也生了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趣味?”

乌兰军营地,灵幡如雪,似带哭声。屈方宁支颐坐在额尔古灵位前,双眼仍泛红肿,目光已全然清明。罗天宇、周世峰立在帐下,见他与阿木尔比了几个手势,追问道:“大王果然这么说?”阿木尔点点头,分开两手,各自比了个方向。屈方宁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二人按捺不住,见阿木尔退出帐门,忙问道:“大人编的故事,可见成效么?”

屈方宁微一颔首,摸了摸身边灵牌,叹息道:“拿人命堆起来的故事,自然要多做些用处。”打开一卷黄历,翻了十余页,问道:“毕罗也快撑到头了,眼见此处不能久留。黄惟松还在外头优哉游哉,决战之期,到底定下没有?”

周世峰恭谨道:“就在二月初六。”

屈方宁信手一翻,恰是二月初六。遂冷笑一声,道:“‘诸事不宜’。是个好日子!”忽想起一事,问道:“西军那边,还没把我要的东西送来么?”

罗天宇道:“是。那小营长已搭过信来,言中万分愧疚,道是这大半年来试过上千种物事,那至寒之刃与至热之铁,始终无法融炼成功。”

屈方宁不言不语,指节轻叩数下,终于顿了一顿,向内帐道:“……杨大哥,烦请你再跑一趟,找到西军冶炼营的若苏厄,告诉他:西北含珠山下锻铸古族,千百年来,刀魄皆寄于人体。藏魄之人,与族同名,就是他的朋友……‘霍特格’。”

往后两月有余,白石战场始终未见明朗。他君臣二人离心,仿若一层阴风冷雾暗中浮沉,明面上瞧不出端倪,实则人人心中阴霾密布,惴惴不安。御剑深知局面一旦僵持,于战于己都极为不利。但寒冬一至,他身上热症如春潮骤起,沛然而发。不但胸口躁闷、汗出如浆,一夜之中,更是辗转反侧,难有片刻安神。往往到天色将明之际,才略微有了些睡意。但金号一响,战事紧急,却是半点耽误不得。长此以往,不但身体大不如前,对战局更是决断不明,误错频频。一日金帐议事,手下将领向他请教飞龙涧布兵事宜,他眼望沙盘地图,心头竟是一阵茫然,嘴唇一动,良久不能出言。回到帐中,心中烦郁之极,顺手提起流火,欲舞练一番,稍减躁意。未曾想长枪入手,竟是微微一沉;腾转挥舞间,亦觉窒滞不灵。他将流火抛在一旁,暗自心惊:“如今战事艰难,我又是这般模样。莫非真有鬼神见妒,不许我有生之年,亲手成就大业?”

他向来不信天命之说,思而及此,自是意志消沉之故。好在新年甫过,千叶蒙昧不明的前途,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前线大军攻破苏颂王宫,阿斯尔被射杀于乱军之中。毕罗领主或降或死,柳狐携青可儿王子乔装出逃。这场天山下的征战,实在战线太长、耗时太久、代价太过惨重,乃至胜利的消息传来时,白石驻军先是不敢相信,面面相觑之后,才爆发出一阵欢呼。歌酒欢庆之后,雪错湖旁六部鬼军马不停蹄赶往白石迷宫,御统军则护送安代、必王子,入主苏颂王宫。千叶原来所占领地,此刻早已四分五裂:其蓝有屈林红云军作乱,小亭郁久战不下;棵子坡、狼曲山、鬼城、珠兰塔娜一行重镇,皆被南军抢占。如今白石林中,御剑、屈方宁亦已被逼到飞龙涧尽头,距被大水冲毁的扎伊王宫只有一步之远。但如今毕罗在手,背靠天山,仍不失为北草原首屈一指的大国。只须三五年恢复元气,大可重拾统一之望。一夜之间,人人心中充满希望,走路带风,脸上放光,军中风气,飒然一新。月中,鬼军齐聚飞龙涧下。他们原本便是草原上最精锐、最可怕的一支队伍,以一当十,莫可抵挡。八部重聚,犹如百川归海,战力激增,非先前残部可比。兼之新近取胜,兴奋之情犹未散去;且对御剑敬若天神,此际重新归于他麾下,自是个个争勇当先。数日以来,竟未有一败。南军人马虽众,却硬生生被打退了好几步。乌兰军先前表现也算差强人意,鬼军一到,立刻被比得光彩全无。

二月初,御剑接报:纪伯昭大军已来到飞龙涧前,亲自督战。南军这一阵败绩连连,他心中不满之极。此人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断了一臂,脾气仍火爆如少年。他在几人之中爵位最高,连黄惟松也降之不住。一进驻营,立刻破口大骂,自纪子厚以下,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只得分头出营,苦苦寻觅越涧之法。飞龙涧本非天堑,御剑当年便曾联手繁朔,飞越而过。当下召集千叶众将,商议应对之策。屈方宁原本坐在下首,忽倾身过来,在沙盘凹陷处一指,道:“他找得到最好,若是找不到,便让我去当个好人,助他一臂之力罢。”

他所指之处,正是涧底小道之一,尽头有石孔、石窟,千穿百变,积雪铺陈,可做天然埋伏。御剑听他言中有请缨之意,微一沉吟,道:“这半年来,你手下折损太多,疲态已显。诱敌之法固然可行,且不必你亲自出马,换努桑哈前去即可。”

屈方宁向他看了一眼,眼中微露笑意,道:“当年我对阵燕飞羽,这条路走得熟极而流,在座各位都是知道的。将军又何必跟我见外?”

御剑见他坚持请战,自不愿拂逆其意,遂将乌兰军何时退转、鬼军于何处设伏,一一布置停当。一名年长统领在旁笑道:“我倒说句不见外的:屈将军与咱们这般亲亲密密坐在一处,并听将军号令,此情此景,仿佛还在昨日。屈将军胸怀大志,我们将军留你不住。但他老人家待你之心,永如你在鬼军之时。”

屈方宁原本与御剑隔得极近,闻言又是一笑,往他肩臂上靠了靠,道:“那好极了。我早厌看了手下那群没出息的东西,只恨没个正经由头脱手。萨统领既这么说,我可是要当真的。到时我赤手空拳,领了些旧部回来,将军若不肯接让,我便在你们营地前赖着不走了。”

一语未了,只听一个粗豪的嗓门叫道:“甚么?小锡尔要回来了?那敢情好!营地万万不是问题,老巫情愿把自己的帐篷让给你,再给你连唱十个歌儿。”

屈方宁抬头见他,讶然笑道:“巫侍卫长,你几时来的?桑舌妹子给你生的小毛头,你去看了没有?”

巫木旗咧嘴一笑,显然心满意足:“看了,怎么没看?特特地向将军讨了几天假,这才从狼城赶过来。你不见那小子,长得全随他娘,半点也不像他爹我。我揉了他老半天,还给他取了名字。”说着,将手中一大钵煮得香喷喷的羊肉放下,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绰尔济那家伙却见不到了!”

御剑思及绰尔济曾为他诊疗之事,问道:“他怎么?”

巫木旗摇摇头,道:“就是三四月间那一次。他年纪大了,路上又受了劳累,还没进城就不行了。这老家伙也是,一大把岁数了,一路也不歇息。不知到底是甚么催命鬼赶的,拿自己性命浑不当回事……”

屈方宁轻拍他肩头,低声道:“爷爷是年寿到啦!他这辈子济世救人,子孙后代必有福报。”提起一支长柄铜勺来,一边替他分盛羊肉,递给众人,一边说话逗他高兴:“且来说说,你给你儿子,取了个甚么名字?”

巫木旗一下就振作起来,兴致勃勃道:“那就厉害了。这小子生在雅尔都城,名字便叫做‘赤那’!愿他长大之后,同苍狼一般勇猛矫健……”

时近深夜,众人羹足肉饱,红光满面,各自辞去不提。御剑身有热疾,羊肉又是助性之物,一碗下肚,身上更是如火中烧。出门浇了一趟雪水,亦无平复之效。眼见这一夜难熬,索性和衣而卧,闭目养神。朦胧之中,只听帐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踏雪之声。脚步行到门口,只停了一停,旋即毡帘被人掀起,带入一股清冽冷风。御剑双目微瞑,一眼望去,只见一个高挑英挺的身影映照雪光里,沙哑道:“……我来陪将军睡觉了。”

白石林中潮湿阴冷,多处不见阳光。便是炎炎夏日,石乳背阴处也常结满白霜。当年蛇窟、鳄潭所养,皆是阴寒之物。此时正当严冬,比别处更冷了数倍。屈方宁走到近前,将颈下缎带轻轻一拉,身上一袭雪白貂裘悄然滑落,底下竟是全然赤裸,连一件贴身小衣也无。只脚上一双淡金织线的小羊皮靴,裹着一双修长小腿,柔柔软软地踏在他身边。

御剑既知是他,心中一阵说不出的安宁,犹带着些甜蜜与困倦,一时还不愿清醒。只觉屈方宁在虎皮褥子上跪了下来,伸开双腿,不等躺下,已经迫不及待,钻入他怀抱之中。御剑但觉一个冰冷的身体凑拢过来,在他身上轻轻磨蹭,似在撒娇觅求温暖。手却游鱼般滑到他腰间,将他衣袍袢带扯开,继而探入他下腹,灵巧地解开他军裤铜扣。

御剑这些日子疲于战事,无暇与他亲热。此刻正逢大胜,小情人主动跑来投怀送抱,正是引火添柴,求之不得。当下也不睁眼,只将一手虚揽在他光滑背脊上,抚摸纵容。屈方宁全身都迎靠在他怀里,借着这一抱之力,越性翻上身来,将他仰面压住。御剑才摸了摸他脸颊,便觉他退了下去。接着胸前衣襟被拉开,一阵带着湿软之意的吐息袭来,却是屈方宁伸出舌头,含住了他一边乳首。

他阖目不动,任屈方宁柔软的舌头在他胸前打转,轮流啮咬他挺立的两边乳头。屈方宁自己一对乳尖倒是敏感之极,往日情动之时,给他指腹摩挲一下,都能呻吟出声。这会还施彼身,热情虽可称道,技法颇不纯熟。最终放开之时,只觉疼痛异常。屈方宁却兀自往下,以唇舌侍弄他小腹。他脸颊如火,呼吸热烫,手指勾着御剑亵裤往下,舌头在他脐下、股沟之间不断卷舔,将他一圈毛发打得塌湿。待亵裤褪下,便将脸全然埋在他胯间,捧起他两个囊袋,就口吸吮不休。

御剑右手探下,将他垂落在自己大腿根上的发丝捞起,顺在他耳后。屈方宁一觉察他手掌靠近,便张开嘴唇,将他中指纳入口中。御剑在他嘴里插了几下,只觉紧致火热,浓甜如蜜。他有意引逗,将手指拔出一半,屈方宁立刻追了上来,咬着他指根不放。御剑在他嘴里搅了一搅,重新抽手,这一次却故意将他引到自己胯下。他那物早硬得铁枪一般,筋脉怒张,兀立高耸。屈方宁果然乖乖张口,将他整根肉茎一吞到底。

他嘴上这门功夫久经调练,原本就厉害非常。此刻使尽解数,全力施为,吸得尽情尽意,次次深入及喉,比平日寻常前戏,更助兴了十倍。御剑给他弄得浑身爽利,支起身子一看,见他额头沾着一绺湿发,面色潮红,脸颊鼓起,双手紧紧捧着自己阳物,舔得嗞嗞有声,仿佛生怕他中途抽身而去。他心中爱意横生,暗想:“宁宁这副情态,倒有多年不见了。”当下一托他下巴,将茎身从他嘴里抽出,复将他揽抱上来,道:“大哥也与你弄弄。”说着,已握住他两边汗津津的小屁股,信手搓捏一番,便往凹处探入。

屈方宁中途给他打断,红肿嘴唇犹自半启,一时似有些茫然。待他粗硬手指碰到后穴嫩肉,才以鼻音“嗯”了一声,屁股翘起,一蹭一蹭地就他的手。直到发觉御剑指腹在他肉壁上一轻一重地挤压,肉根也只直挺挺戳在他腹部,这才挣扎了一下,将他亵玩后穴的手顶到一边,主动用自己下体摩擦他阳物,意示催促。

御剑本不愿他明日太过辛苦,原想用手弄出来便罢。见他遍体都是求欢之意,遂将手指拿出,在他耳边咬了一口,亲昵道:“你要大哥现在疼你,明天可上不得马了。”

屈方宁又长长“嗯”了一声,乌黑的眼睛里春潮涌动,也不知听明白没有。见他嘴唇在动,便贴近过来,与他接吻。一条腿也抬了起来,不断往他腰胯上盘。

御剑与他唇舌交缠,亦是情欲大动,单手将他一个足踝拿住,高高举过肩膀,让他后庭孔洞对自己露出,便扶着阳根缓缓捅入。甫一入港,只觉湿滑甜腻无比,好似破开了一大包蜜水,刹那之间,一阵强烈之极的快感席卷全身,直是欲仙欲死。略一抽插,更是重波荡漾,畅美难言。他尝了这个甜头,再也抑制不住,一翻身,将屈方宁牢牢压在身下,尽力操干起来。屈方宁更是热情万状,两条腿竭力勾住他腰身,脚掌胡乱在他臀部抵踩,抬起湿漉漉的后庭迎合他,把自己拼了命地献给他。

御剑与他交欢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情深癫狂的模样,一时只觉天灵盖阵阵发麻,插他一会,便不得不停顿片刻。待最后在他体内射精之时,心中竟生出一股留恋之意,几乎舍不得一次射完。屈方宁自己已射过一次,给他最后那几下捣得全身颤抖,嘴里呜呜有声,眼泪也流了出来。御剑喘息未定,把他仿佛从大雨里捞出来的身体揽入怀中,闻着他身上汗湿的气息,只觉人生至此,心满意足。依稀感到屈方宁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在他背上一笔一划,不知在写甚么。

他低声问:“宁宁写了个什么字?”

屈方宁在他怀里动了动,吹气般轻声说:“我画了只云雀儿。”

御剑细思他话中情意,简直心魂俱醉。旋将他抱得更紧些,在他发顶吻了一吻。

忽然之间,他在屈方宁乌墨般的黑发中,看到了几处刺目之极的白发。除了头顶、额角星星点点,连鬓边也藏了许多银丝。

他心头一痛,顿时想到:“这大半年来,我一心替千叶挽回败局,诸般重任都压在宁宁肩上,全没想到他的辛苦。”

他低下头来,在屈方宁鬓边白发上亲了亲,歉然道:“是大哥不好,让你受累了。”

屈方宁仰起头,与他目光相对,极轻道:“你哪里不好?你拿珠兰塔娜,换了我回来。我知道不应该,可是我这里……”他一指自己胸口,“实在开心得很。”

他在二人抱拥的地下拍了拍,道:“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也是这么睡在你怀里,对外面的千军万马全不关心,一心想跟你同生共死。结果第二天早上,你就把我送了出去。你还跟我说:屈队长,不许失败。大哥,不瞒你说,那一天,你可把我的梦全打碎啦。”

御剑自与他重归于好,别事或可一笑而过,惟有当年将他送予左京王一事,实在伤筋动骨、血肉淋漓,从不敢轻易提起。听他主动开口谈及,一时竟有些心悸。

屈方宁伸出手掌,缓缓抚摸他坚毅的面孔,道:“回来以后,你教了我许多道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区区这点儿情爱,在千秋家国面前,算得了甚么呢?你一生最想要的东西,从认识第一天就告诉我了:你要太阳的金光照射到的地方,都是你的故乡。可我无论怎么想,终究还是有些过不去。这大概就是南人戏本子里头说的,……‘意难平’罢!

“可我现在明白了:天下最好、最对的道理,也不一定人人都爱听。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辰,就是在那座木架台上,亲眼看见你打开城门……因为我知道,在大哥心中,终于有一次,是完完全全以我为重。就是当时立刻死了,我也无憾了。”

御剑听到后来,似觉不成话,俯身在他的红嘴唇上亲了一口,道:“小孩子满口要死要活的。”将他手腕捉下,环在自己腰身,笑道:“宁宁忘了,你也跟大哥说过:土地再好,也是死的,不会说话,不会笑。……我们宁宁的道理,自然也是很好、很对的。”

屈方宁泪痕未干,仰面看了他片刻,忽然嘴角一翘,露出笑容。

御剑将他温热的身体搂在怀里,只觉二人之间前嫌冰释,完好如初。自己将他送人也罢,折了他手也罢,他娶妻生子也罢,与旁人谈情说爱也罢,烟消云散,尽成一梦。此时此日,此月此年,夜静风息,积雪寂寂,北方帐中睡着一对世上最平凡的情人,仿佛一场长醉,永远不必醒来。

屈方宁整个人蜷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胸前垂下的白玉扳指,嘴唇翕动,低声叫道:“大哥。”

御剑怕他太过疲倦,哄道:“大哥在这里。睡罢!眼睛合上。”

屈方宁乖乖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御剑将一床暖毯披在二人身上,听他呼吸渐渐平稳,便也随之阖起双目。只是身上燥热难言,一时却无法入睡。

良久,只听他在黑暗中又叫了一声:“大哥。”

自下江南以来,御剑曾听他以千万种语调叫过自己,却从不知道他这声称谓之中,能藏着这么深的柔情。比之前他打开身体、主动迎合,还要浓郁、甜美得多。

他曲臂将屈方宁收拢,胡乱在他面颊、耳畔吻着。屈方宁身体轻微一挣,鼻息渐浓,在他亲吻中睡去。

恍惚一盹之间,天色将明。屈方宁打着哈欠,一丝不挂地跪坐起来,伺候他穿衣着袜。帐中一团昏黑,他手上动作却是熟练之极,那是从前夜夜同床共枕时做惯了的。待他将御剑腰带扣好,靴钮系紧,贴身软胄穿戴妥当,肩章徽扣一一理顺,青铜面具拉到嘴唇之上,这才退了一步,仰起头来,仔细端详。御剑笑道:“如何?”

屈方宁睡眠未足,面容还有些倦意。闻言向他比了一比,道:“大哥英伟过人,实在是好看得紧。”

御剑大笑,伸臂一揽,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屈方宁身上只披着件貂裘,这么一拉一抱,胸口肌肤袒露,被他身上铁甲冰得一哆嗦。御剑隔着衣物,在他光裸的腰身上摸了摸,道:“回去罢!你这样子,可不能让人看到。”

屈方宁应了一声,从他怀中挣出,见他护心镜有些歪了,便重新伸出手来,替他正了一正,才紧一紧自己斗篷下的风扣,转身走了。

少顷,乌兰军营地遍传号角之声。御剑步出主帐,遥见屈方宁持弓立马,正向副将施令。他一身装束雪白干练,胯下追风白鬃招扬,惟锦帽下垂落的一束长发黑如鸦羽,远远望去,实是秀美夺人。似感应到他目光一般,回身向他举了举飞光,旋叱令一声,领兵而去。

御剑心中一笑,亦督兵出战,命各部潜往飞龙涧尽头,埋伏待命。

近午,红鹰传讯:纪伯昭果然中计,紧咬佯装败退的乌兰军不放,已尾随至对面涧底。御剑大喜,心道:“姓纪的急于求成,今日让他另一条手臂也折在这里。”石涧尽头有一山丘高地,可作远观,御剑便坐镇于此,扬起蒲青女葵大旗。八部鬼军嗅见血气,亦是摩拳擦掌,杀性大兴。不想午时一过,涧底便断了音讯。派人去探时,道是久候不至,只见数匹惊马从涧底雾气中奔出,马背上负着十几具乌兰军尸首,死状甚为凄惨。御剑只道涧底出了极大变故,忙策马出营,调兵救援。未几,但闻马嘶人号,乌兰军一支队伍残破得不成形状,狼狈逃回。屈方宁被几名伤兵簇拥其中,胸襟、后背全是鲜血,不知受伤何处。御剑心中一紧,见屈方宁已被人搀扶下马,忙迎上前去,关切道:“怎么回事?”

屈方宁锦帽不知落在何处,披头散发,神色痛楚。见他靠近,嘴唇上下翕动,忽然膝盖一软,合身跌在他怀里。

御剑一手揽住他后背,将他全身托起。屈方宁昨夜在他身下呻吟承欢,那肌肤相亲的甘美之意还未消退。此刻一碰到他身体,心中油然生出一阵疼惜。

只听屈方宁颤声道:“大哥……我……”

“我”字未落,他军服袖筒之中,已如闪电般探出一物,向御剑心口笔直插落。

刹那之间,御剑只觉胸前传来一阵奇异之极的感觉,仿佛一缕最温柔的春风吹进心田。

而这和暖的春风之后,紧跟着的却是一股麻痹全身的剧痛。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把颜色几近透明的匕首,深深地插在自己心口正中央。屈方宁今早亲手为他系扣的护心镜上,只留下一截如烟似雾的漆黑刀柄。他那只戴着铁玉扳指的右手,就牢牢握在这刀柄的尽头。

他天赋神力,长年练武不暇,反应比常人迅捷百倍。旁人如欲近身加害,只须稍露杀意,他便能立即觉察。不待敌人兵刃出鞘,早已一掌拍碎对方天灵盖。此刻心中明明白白知道是遭了暗算,但将目光移到屈方宁乌黑的发顶上,这一掌竟没能拍下去。

屈方宁这一刀快捷无伦,他这么缓得一缓,立即连刃拔出,就地向后翻滚开去。那匕首不知由何种物事锻成,刀刃沾满血迹,色泽仍如一片虚无。刀风过处,将他颈下那枚白玉扳指一并带起,无声无息剖为两半。一粒鲜红如血的蛊虫赫然从中掉落,抛入积雪之间,滚了几滚,瞬间融出一条焦线。

一时之间,他甚么都想起来了。一年之前某个深夜,屈方宁将这枚剧毒蛊虫挂在他颈中,甜蜜蜜地对他说:“扳指的名字,叫‘缠绵’。”

他全身力气如决堤般飞速流逝,心中只想:“你这样算计我。”

他向屈方宁退却的方向望去,眼前阵阵模糊,一个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栽倒在地。

只听马蹄劲急,箭破长空,贺颖南、纪子厚、徐广、庄文义同时现身四方,高声叫道:“御剑天荒已经死了——!杀!杀!杀啊!”

主帐在飞龙涧最高处,帐前诸般情形,历历分明。鬼军眼睁睁看着无所不能的战神将军轰然倒地,早已没了主张。再听南军齐声怒吼,言之凿凿,更是心乱如麻,战意全无。双方一交上手,竟是溃不成军。

鬼军主帐亦有御剑心腹卫兵,亲见屈方宁反水,震惊之下,不管不顾,扑上前来。但在南军弓弩手劲射之下,如何近得他身?眼见一名亲兵拼着身上中箭,纵马向他杀来。屈方宁已翻身上马,此时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长箭,也不回身瞄准,反手一箭,轻轻松松便将他射杀。

忽听一个嘎哑之极的嗓门叫道:“小锡尔,你是疯了,中了邪了,怎么向自己人动起手来?”

屈方宁回头望去,只见巫木旗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蓝布包袱,目瞪口呆地站在帐前。

他垂下弓箭,轻声道:“我没疯,也没中邪。”

巫木旗先前在偏帐之中,全未见到他行刺出手。此时见御剑倒在地上,惊道:“将军,将军,你怎么了?”

他几步踉跄过去,跪在御剑身边,将他沉重的躯体扳转过来。见他护心镜上破开一个刀孔,忙摘下扔到一边。御剑穿的是一身黑色软冑,只见胸前鳞甲全染成深色,看不见血流多少,伤在何方。他口中连声叫着“将军”,拼命撕扯御剑胸襟。但心慌意乱之下,双手簌簌发抖,如何便扯得开?

屈方宁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向他道:“别急,死不了!”

巫木旗跟听不见他说话一般,解开御剑上身衣甲,从自己花里胡哨的身上取下纱布、药角,替他包扎伤口。他唯恐绑得不牢,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裹得严严实实才罢。

他喃喃道:“将军,老巫给你找大夫去!”

他伏下身子,两手抓住御剑手臂,用尽全力,要把他敬爱的将军负在背上。御剑远比他为重,竟也被他强行带出十余步。只是双腿无法离地,在雪中拖出长长两道痕迹。

屈方宁阖上双眼,歉然道:“巫侍卫长,对不起了。”

巫木旗兀自向前走去,忽然全身一僵,和御剑一起摔倒在地上。

他包袱里的食盒散开了,里头的物事一件件滚落在雪地上。那是热腾腾的面饼、酥馕……掉在穿透他脑门的长箭旁,很快就变得冰凉了。

御剑本已陷入昏迷,被巫木旗一番摇撼,又恢复了些许意识。只觉四周静得可怕,这一场忽如其来的恶战,竟在顷刻之间便已结束。

恍惚之中,只见南军来来去去,将营地完全包围。屈方宁轻轻巧巧跃下追风,一步步向马背上的纪伯昭走去,身上貂裘垂迤及地,扬起阵阵雪雾。

他在纪伯昭身前止步跪下,以他前所未闻的流利南语,朗声禀道:“……属下苏方宜,南朝御史苏沁次子、黄惟松元帅心花之谋执行者,参见纪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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