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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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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昊被太后叫过去的时候, 心里正打鼓,不知太后寻他作甚。

往头两年,刘昊和太后几乎势成水火, 他在正始帝面前虽是个得势的,到底不敢跟太后太过别苗头。瞧着陛下和太后发怒的时候雷霆万钧,可要是有谁冲撞了太后,陛下那才真真叫做暴戾如雷,狠下死手。

因着这一二年间,太后和陛下的关系缓和下来, 他这个做奴婢的当然得紧跟着, 这来来回回,他跑太后宫中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多数是被太后叫过去问问陛下的情况,偶尔再是训斥,倒也习以为常。

今日这回,刘昊这脚还没走到太后宫中,就已经将太后娘娘的意思猜得差不离了。

果不其然, 刘昊入得宫门, 就听到太后在问, “前些时日,哀家记得清河王入了宫来, 可是发生了什么?”

要说太后全然不知, 那定不可能。

让刘昊来, 不过是问他嘴里的话, 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昊欠身,看着气定神闲, 实则嘴巴发苦, “陛下强命莫尚书杀了清河王。”

他在太后面前, 是不会多嘴,但也有问必答。

太后已经猜到了清河王是被正始帝所杀,可是没想到刘昊却是给出了另一道说辞,让人大吃一惊。太后紧蹙眉头,一双眼眸盯着刘昊,严厉地说道:“莫惊春克制谨慎,别说是这等践踏律法的事情,便是让他多做点出格的,那也几乎不可能。

“他怎可能杀了清河王?”

太后这言下之意,怕不是在问隐情。

刘昊干巴巴地说道:“陛下强按着莫尚书的手杀了清河王。”

瞧瞧,刘昊只是多添加了几个字,便让整个句子跟之前截然不同。

太后的心头一跳,纤长漂亮的手指掐入手帕里,困惑地说道:“刘昊,你可莫要糊弄哀家,陛下好端端的,让莫惊春做这等恶行是为何?”

好说,这也是刘昊心中困惑。

陛下寻常发疯是发疯不到夫子身上去的,可这一回倒好,将莫惊春气得够呛,两人间莫说是冷战,至少气氛是极其尴尬。而刘昊身为正始帝的“帮凶”,此刻竟是不能跟从前一样和莫惊春说说好话,只能尴尬地徘徊在两者间。

正始帝最近的情绪稍显暴躁,刘昊就是害怕陛下冷不丁一个失控,再来一回,那可真要玩命。

太后见刘昊支支吾吾给不出个说法,登时紧蹙眉头,眼波里透着恼怒,“皇帝寻常便说身旁不要放人,结果现在倒好,跟前就只剩了你一个。哀家问你,你倒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要你何用?”

“母后,孩儿身旁也就这么个得用的,您将他叫了过来,岂不是让这身旁连一人都没得可用?”正始帝的声音由远及近,悠然从门外飘了进来。

德百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敢抬头。

太后瞪了眼身披冠冕来宫的正始帝,长长的指甲按在衣襟上,捂着心口说道:“哀家总有一日要给皇帝吓死。”当然气死也是有可能的

正始帝朗声笑道:“母后这话可说不得,孩儿还盼着您能长长久久呢!”

太后被正始帝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到底没再跟之前那样郁郁,叹声说道:“长长久久岂不是要成了老妖婆?该是什么岁数,那就什么岁数得了。皇帝却是来跟我说说,刘昊说的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再不喜皇帝和莫惊春的厮混,也听得出来此事跟莫惊春没关系。

根源还是出在正始帝身上。

正始帝黑沉的眸子透着笑意,兴味盎然地说道:“母后什么时候对夫子这么感兴趣了?可惜这几日夫子生寡人的气,可是不愿入宫来。”

帝王这话听着是带气,可太后却没从帝王身上看出多少怨怼来。

更像是……一种欢愉喜悦的口吻。

太后险些以为自个儿辨认错,有些奇怪地说道:“哀家瞧着,皇帝可是半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难不成……”

正始帝:“寡人只是想让夫子亲手报仇罢了。”他干脆地说道。

太后这下,倒是真的有点火气,“那有千百种办法,你何必偏偏用这招?”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便是有千百种办法,寡人便偏生要用这招。”漆黑的眼眸缓缓抬起,深邃异常,仿佛透着幽冥恐怖的暗色,“母后,如果一人身负缺陷,那该如何?”

这前后的对话,异常不同。

太后似有所感,蹙眉说道:“皇帝想说什么?”

正始帝冲着太后摊开一只手,露出根骨分明的手指,苍白的手指透着冷意,看着矜贵骄奢,殊不知这只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掐断骨骼,断绝生机。

“寡人这只手,可以牵住夫子,也可以牵住刘昊,但任是谁,都没有夫子来得契合,母后知道是为什么吗?”

太后何其聪明,在正始帝这句话落下,她的脸色微变,盯着皇帝的手指不说话。

她冷笑一声,“你与他的磨合冲突,可是不少呢。”

正始帝收回手,将大手按在扶手上,漫不经意地说道:“可即便是如此,他乃是最契合的一个。”

再无别人。

太后沉默,她听得出来正始帝的暗喻。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想要与旁的契合,便是其长短对应。

互有缺漏,互有所补。

“皇帝如此强迫,到底是无视了莫惊春的意思,”太后淡淡说道,“早些时候,是皇帝说要让莫惊春活得自在些,可是如今来看,皇帝啊,你才是让他最不自在的人。”

“呵呵。”

正始帝轻笑起来,那清冽的笑声中倒是透着一丝诡异的餍足。

“夫子可也叫寡人挠心抓肺,异常可恼。”他的尾音诡谲上扬,仿佛是喜悦,又像是痛恨,奇怪的情绪扭曲在话语里,一时间竟是分辨不出来,“……寡人只想让他多活些时刻。”

这话可真真叫太后不解,她看了眼呆若木鹅的刘昊,紧蹙眉头地说道:“莫惊春可不是活得好好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跟条蛇一般地滑落下来,居然是硬生生挤在太后边上的脚踏,这窄小低矮的地方挤着正始帝这长手长脚,几乎塞不下去。

他赖在太后的脚边,漫无目的地扯着腰带上的软白小球,将其揉搓扁搓,熟悉的触感在手掌炸开,让正始帝的神色变得平和了些。

他将白球生生压在掌心,几乎压扁成一块饼子。

抠在掌心的手指冰冷得出奇。

他没有回答太后的话,只是眉间的冷意越来越浓,直到最后仿佛透着死气。

莫府,外院书房。

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原本正在画的画作就因为这一哆嗦,毁于一旦。

他叹了口气,停下笔来看着他画的东西。

心不静,不管画多少遍都没有用。

他将画废的画纸揉了起来,一下子泡进了笔洗里面,然后再将毛笔也插了进去,背着手开始在书房溜达起来。

莫惊春心里惦记着事。

【宿主,您的心率过快,请谨慎思考】

莫惊春蓦然被精怪的话说得回过神来,无奈地说道:“你这提醒,可半点都听不懂。”他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对精怪说话。

“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

精怪依着莫惊春的话,将正始帝的数据调出来。

除了偶尔的数值变动,莫惊春的眼睛还是落在那血红的道德上。片刻后,他移开眼神,长长吐了口气。

莫惊春看起来有点恼怒。

但也有点奇怪。

身处这寂静的书房,莫惊春突然升起一种困顿的感觉,他揉着眉心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陛下让我亲自动手,是想让我体会到什么叫有仇报仇,还是想强迫我跟着陛下的道走?”

这两个看起来蛮有可能。

可是莫惊春却一个都不信。

正始帝不会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去强迫莫惊春做这样的事情,在那日发生的惨状后,莫惊春精疲力尽地想过,那一日的正始帝显然不对劲。

可是莫惊春看着任务十四,却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正始帝的想法。

他再叹气时,窗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桃娘抱着安娘笑嘻嘻地说道:“阿耶,您怎么还在这?”她清晨带着安娘过来溜达的时候,就看到莫惊春在这里,没想到已经是午后,阿耶还在这里。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只是在画画。”

桃娘探头,“画呢?”

“笔洗里。”

桃娘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那笔洗里可不止一张画作,怕是还有几张。

她抱着安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奶娘和侍女都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莫惊春顺手将小安娘给抱了过来,大手抱着她的背脊按住,让她舒舒服服在肩头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歪着,然后才看着桃娘,“你都过来两回,总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桃娘,你想要阿耶作甚?”他语气温和地说道。

从莫惊春的口吻里,半点觉察不出他心里的焦躁。

桃娘知道阿耶敏锐,扭扭捏捏地说道:“再过些时日,便是城外谭庆山的严华会,不知阿耶可有时间,跟家中一起过去?”

谭庆山?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让莫惊春怔愣了片刻。

他摸着安娘已经逐渐留起来,扎着小揪揪的后脑勺,笑着说道:“大嫂要带你们去严华会?”

家中时常会去谭庆山礼佛。

他是知道的。

桃娘点了点头,“听说严华会很热闹。”

莫惊春:“华光寺很出名,他们的严华会,达官贵族的女眷都会往来,去顽一顽也好。”他是不信神佛的,即便是有这个古怪的精怪在身上,莫惊春寻日里也完全没想过这些。

他算计了一下时日,颔首说道:“那一日我送你们过去。”即便没有明着说,但是桃娘脸上当即就露出大大的笑容,高高兴兴地冲着莫惊春矮身行礼,然后就跑了。

……跑了?

莫惊春低头看着还哼哼唧唧在他身上,试图抓着他的耳朵的小安娘,有些哭笑不得。

安娘的岁数不大,如今快要三岁,但还是个胖乎乎的小墩墩。

她精致可爱得很,就是有点爱睡。

在莫惊春的肩头趴了一会,这小圆球又逐渐闭上眼。

啪嗒,睡着了。

莫惊春稍稍停下来,她就哼哼唧唧地闹着小脾气,无法,他只能抱着这小墩墩在书房走了一圈又一圈。

许是身上压着一份沉甸甸的分量,倒是将莫惊春之前浮躁的情绪全部压了下来,反倒是看得更开阔了些。

莫惊春决定等严华会后,找正始帝好好谈一谈。

不管陛下的欲念为何,都不能再这样野蛮滋长。

“严华会?”

数日后,在莫惊春和袁鹤鸣等人照旧的见面里,袁鹤鸣提起此事的脸色有点奇怪。张千钊劈手夺走袁鹤鸣手里的酒,“严华会怎么了?我夫人那一日也准备带着家中儿女过去。”

严华会是一个佛寺重要的庆典之一,意义重大,如张夫人这样的佛信徒,肯定会在那一日前往谭庆山的。而且华光寺也不是每年都会举办,一般来说五年十年,才得了一次,上一次,是十年前。

袁鹤鸣嘟哝着说道:“我就是觉得不太安全。”

莫惊春吃了两口热酒,斜睨他一眼,“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这模棱两可,倒是让人听还是不听?”

袁鹤鸣一摊手,“我也想知道哇,不过谭庆山那边最近有点复杂。有一伙贼寇闯进了谭庆山深处,你们也知道那谭庆山到底有多大,华光寺那片地方不过是九牛一毛,再深入进去,深山老林的,就得靠着那些老猎人才能勉强找到路。如果只在外围,倒是没什么,到时候别深入便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没有看着别人,而是勾勾地看着莫惊春。

张千钊大笑起来,“你便是将莫惊春看穿了,那也是没用。这天底下最无法衡量的,不便是所谓的运气吗?”

袁鹤鸣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无奈地说道:“既然子卿要护送家里人过去,就多警惕些,别到时候家人无事,反倒是你翻了车,那才是笑话。”

莫惊春淡定地踹了他一脚,平静地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袁鹤鸣:“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何须担忧明日事?来,干杯。”

他喝得够多了。

莫惊春和张千钊明明都将他的酒坛和酒盏都抢走了,却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又摸出来一个,还斟满了酒,美滋滋地品尝起来。

“最近朝廷闹得可厉害,”张千钊吃下那口酒,感觉从喉咙烧到胃,“焦氏被弹劾数次,再算上言官那阵仗……怕是要出事。”

袁鹤鸣兴意阑珊地说道:“狗咬狗罢了。”

张千钊一个酒杯砸到袁鹤鸣的脑门上,幽幽说道:“这话在这里提起来便算了,出去可莫要说我与你是一道上的,免得你被文官的唾沫拍死的时候还顺带拉上我。”

袁鹤鸣顺势躺倒在椅背上。

莫惊春:“焦氏之前帮助朝廷一事,怕是惹了人的眼。不少世家本就不满焦氏压在他们头上,如今焦氏的利益与他们站不到一处去,便有了扭曲之态。”

袁鹤鸣:“只要焦氏自己不出问题,这百家之首,又不是靠着谁的声音大,自己嚷嚷着就能够取而代之的。”

这要的是潜移默化,是世家的认同,是百姓的赞许。

这需要时间。

莫惊春:“只怕有些人等不及了。”

气氛猛地凝滞下来,片刻后,张千钊给三人倒酒,低喝了一声,“别想那么多无趣的事情,早些吃了回去睡觉罢!”他的意思是将最后这点酒吃完就走,岂料他低头一看,袁鹤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三坛子。

张千钊:?

袁鹤鸣嘿嘿笑道:“一人一坛,岂不是正好?”

莫惊春:“……”

倒是想将这酒坛砸在袁鹤鸣的脑门上。

等到莫惊春强撑着一口气将这两个损友给送上马车后,墨痕悄无声息地扶住莫惊春,“郎君,您的脸好红。”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今夜吃的倒是还好,可是袁鹤鸣那厮可真不是东西,每一坛子酒都不一样。”混在一起吃下去后,倒是觉得腹中古怪,难受得紧。

墨痕扶着莫惊春上了马车,他看得出来郎君还未彻底吃醉,就是有些迷瞪。莫惊春用冷水帕子捂住脸,将醉意压了下去,闷在手帕里长出了口气。

墨痕轻声细语地说道:“郎君心中不高兴?”

莫惊春:“怎么看出来的?”

墨痕讪笑,轻声说道:“您每次不虞时,呆在书房的时间便长一些。最近这些时日,奴婢就没怎么看您从书房出来过。”

除了每夜回去休息的时候。

莫惊春有些头疼地说道:“公务上的事情……不过,也有些私事。”

马车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滚过的雪痕会在明日来临前变得冻结,然后再在初生的朝阳下软成雪水,最终消失不再。

墨痕:“若是有烦心事,不如说说看,也好让小的分忧。”

他自诩还是有这个分量的。

莫惊春:“你听了可别后悔。”

墨痕愣住,“小的听了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高兴这信任还来不及,为什么会后……

“和陛下有关。”

墨痕:“……”

沉默。

是的,会后悔。

但相较于震惊,墨痕更觉得奇怪,他小心地说道:“夫子怎么会跟陛下置气?”莫惊春的脾气忒好,要惹得他生气发怒可实在是难得。

莫惊春原本想要回答这问题,但是话还未出口,他的牙齿磕到舌头,血味一出,疼得他清醒了一下,便有些没趣味了。

这乃是无解。

即便寻求旁人的意见也是无用,归根究底,莫惊春只是还没想到最关键的点在哪。

落雪初下,在晨光微熹时,总算停了,日头爬起,却是个艳丽的好天。暖阳高挂,照得人身子骨暖暖,拂去了少许寒意。

莫惊春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食就往阍室去。

墨痕牵出来一匹骏马,那光鲜亮丽的皮毛和柔顺的鬓发,足以看得出来这是一匹好马。

她的前马蹄蹬了蹬,然后马尾巴抽在莫惊春的腰上,就像是一个有些抱怨的拍打。

这是莫惊春的马。

最近半年来,莫惊春都没什么时间出去,只能苦了她一直出不去马房。偶尔会有马夫牵着她四处溜达,可是她又不愿意其他人骑着她飞奔,就只能如此。

不多时,徐素梅带着两个孩子出来,上了门口等待已久的马车,而莫惊春则是翻身上马,带着他的好姑娘在前头小跑起来。

这一回出门,莫惊春除了以往的人数外,又多带了十个家丁。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倒是与莫家低调的习惯有些不同。

但这样一列队伍,在今日出城的马车里却是半点都不显张扬,更有其他张扬奢靡的王府出行,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

莫惊春特特看了一眼,今日要去谭庆山的人数可真不少。

寻常有些稀疏的官道上却有不少人影,各类香车,跑马的少年郎,甚至偶尔还能看到一二个骑马飞奔的女郎,那畅快的笑意倒是与今日明媚的时节有些符合。

谭庆山不算近,这一路过去,等到了,大半个早上也便过去了。

等到了谭庆山脚下,这才叫人山人海,几乎都寻不到下脚的地方,到底还有人维持秩序,不算特别凌乱。马车停下来后,马夫和车夫立刻过来牵着马匹,莫惊春将几位女眷接了下来,然后吩咐家丁时刻跟着三位,不可有任何的疏忽。

莫家自然是有资格参与严华会,午后的那场经,徐素梅带着两个孩子进去听。

莫惊春却是没进去。

他吩咐家丁在那处守着,自己倒是牵着马往外走了走。

如今整个谭庆山都笼罩在了佛香中,不管莫惊春走到何处,都几乎能够闻到那缭绕不去的檀香味。他摸了摸好姑娘的鬓毛,埋进马脖子里放空。

他对这异常热闹、世外之物与世俗融合到一处的场合一贯不太提得起神。

好半晌,他听得远处的热闹再起。

一个莫府家丁来寻他,“大夫人和两位女郎跟着师傅们去了后院礼佛,大夫人说,请二郎自便便是,等晚些时候在马车处汇合。”

莫惊春点了点头,让家丁回去。

眼下他的身旁除了他自个儿,一匹马,还有墨痕和卫壹。

他们两个倒是跟着家丁一起过来了。

莫惊春懒洋洋地说道:“华光寺的严华会甚是难得,上一次举办还是在十年前,你们两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看看。”

墨痕摇头说道:“郎君,都是人山人海,有什么可看的?难道是要去看人头吗?”

卫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可真是没趣,正是人山人海,所以那些女眷才觉得热闹。”到底女儿家出门的次数少些,越是热闹,对她们来说便越是难得。

莫惊春牵着马往华光寺下走了走,离开了最是热闹的地方,那些聒噪的声响便逐渐静谧了些。虽然还是能够听到,却仿佛一下子从世俗人间走到了方外之地界,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卫壹没来过谭庆山,看什么都很稀奇。

墨痕一边走,一边在跟他说着谭庆山的传说。

这谭庆山出名,多是因为华光寺。

华光寺所在的地方,也只在外边的山面,却是没有深入到里面去。

每年京兆府都会接到几宗关于谭庆山的失踪案子,可是那里面的地形复杂诡异,除非有人带路,不然非常复杂。就算是老手,也不会在没准备完全下冒然进去。不过也因为这里地形如此复杂,山贼也没怎么听说过,只偶尔会有人看到一二大虫或者熊瞎子,便算得上稀奇事了。

墨痕:“郎君,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处平坦的地方?”

莫惊春回神,这才留意到,他们不知不觉到了当初那一片他和陛下“对坐吃茶”的地方。那点星的绿意在素白中挣扎,仿若回到了从前。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突闻身旁的好姑娘鼻子抽了抽,然后蹄子有点紧张地刨开地上的雪和土。

莫惊春微蹙眉头,这里有人?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好姑娘嘶鸣了一声,而后当真从地上懒洋洋地坐起来一个人,只他的衣裳异常素白,倒是险些和地面融为一体。

在他撑起身体,露出真容的那一瞬,莫惊春清晰地听到了墨痕倒抽一口气。

“……夫人?”

莫惊春奇怪地侧过头去,却看到墨痕闭着嘴巴,异常严肃。

……他听错了吗?

莫惊春半信半疑地回过头,正对上了站起身的公冶启。起来一瞧,便看得出来陛下穿着的衣裳倒不是纯白,只是躺下的时候太过安静,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即便是莫惊春方才曾经扫过那地方,也实在是没认出来。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蹙眉说道。

而且还是独自一人在这。

正始帝拍了拍袖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夫子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臣在休沐,顺便送家里人来礼佛,参加严华会。”

正始帝露出微笑,淡定地说道:“巧了,大皇子听闻宫外有严华会,特别想出来看,寡人便顺手将人给带出来了。”

莫惊春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信就有鬼了。

陛下不嫌大皇子事多想要杀了他就不错了,怎可能是为他出来?

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不管他出宫的原因是为何,但他肯定是真的带着大皇子出来。

莫惊春:“敢问陛下,大皇子眼下在何处?”

正始帝:“刘昊带着他在听经。”

莫惊春:“……”

刘昊会哭的。

莫惊春有些无奈,他本是想牵着好姑娘往陛下那里走,但是奇怪的是,缰绳一动,原本非常听话的骏马却死死地扎根在那里不肯走了。莫惊春攥着的缰绳不能够将她扯开,反倒是她低下脑袋,一个马嘴咧开猛地咬住莫惊春的袖子,不断将莫惊春往后拖。

莫惊春被她扯得踉跄了几步,手撑在马腹上,奇怪地说道:“怎么……”他停住。

手掌贴着的地方,在微微颤抖。

她在害怕。

莫惊春沉默,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可只要他走出一点,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叼住莫惊春的袖子,然后再将他给扯到后面去。

如是再三,莫惊春的袖口都要被她扯烂了。

……是正始帝。

好姑娘害怕陛下。

莫惊春觉得好笑,更觉得荒谬。

这匹马是当初莫广生特地给莫惊春跳出来的骏马,虽然是个姑娘,可是丝毫不逊色其他的骏马,而且非常通灵性,乖巧得很。

就是偶尔不能出去跑的时候,会有点焦躁。

家里马厩的挡板都被她踢烂无数遍。

莫惊春轻声说道:“她怕您。”

多奇怪。

一个是人,另一边,是马。

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她居然会害怕陛下。

仿佛再行一步,都是深渊。

正始帝停在不远处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好姑娘,笑意盈盈地说道:“寡人有什么可怕的?你们可是有三人一马,而寡人只有一人。”

莫惊春斜睨他一眼,“陛下只需要一人,就能抵得上前千军万马。”

正始帝:“夫子,还是在生气?”

这其实是清河王之事后,他们两人在私下的第一次碰面。

莫惊春垂下眼皮,淡淡说道:“臣高兴与不高兴,于陛下而言,怕是不重要。”不然那一日,正始帝便不会在莫惊春抗拒的时候,强要他动手。

正始帝轻笑了一声。

莫惊春觉得手底下的皮肤猛地一颤,马蹄刨坑的频率越来越高,好姑娘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躁,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她对陛下的敌意。

如果不是莫惊春一直紧攥着好姑娘的缰绳,而且手指一直在安抚着她,让她勉强平静下来……不然这马怕是要朝着陛下直冲过去。

逃跑可不是她的性格。

“夫子这话却是错了,正是因为寡人在乎夫子,方才要如此行事。”正始帝朝着莫惊春步去,言辞平静,“这是为了夫子好。”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一直强行压下来的平静到底是龟裂,露出底下的薄怒。

“为了臣好?”莫惊春猛地抬头,“陛下,您的好到底是哪一种好!”

分明陛下之前便如此憎恶“为他好”的事,怎落到他身上,他便也如此行事起来?

这让莫惊春情何以堪!

正始帝所谓的“好”,不过是要拉着莫惊春一起疯狂,让他沉沦在无边的炼狱里挣脱不出,就连呼吸都觉得难以承受的痛苦!

他都不知道,原来他的体内还能藏着这么多愤怒。

正始帝扬眉看着莫惊春的模样,死死地捕捉着他鲜活的神色。

从莫惊春的眉眼,到他的鼻子,再到他的嘴巴……帝王细细描绘着莫惊春的五官,像是想要将那样生动鲜活的莫惊春刻画下来,如此心中咆哮的恶念才能够逐渐平息下来,就好像无声的浪潮总算得到祭品,甘愿蛰伏。

莫惊春闭眼,今日,陛下怕不是来此守株待兔的。

待的就是他这只傻兔。

莫惊春身后的墨痕心里吃惊,正始帝看着郎君的眼神就像是几百年没吃过肉的饿狼,恨不得将他直接撕碎咬开,吞下腹中才能安全的偏执阴鸷。

莫名有种恐慌从墨痕的心头爬起,他下意识想要往前一步。拦在莫惊春的身前。

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墨痕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动不了。

动啊。

动啊!

他骂着自己,那脚却扎根在地上,死活都动不了。

墨痕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边的惶恐中,就跟那匹一直在躁动的马,别无二致。

只是好姑娘的反应是明显的,令人吃惊的亢奋。

而他自己却是无声无息的恐惧,直到墨痕清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咴咴——”

好姑娘总算是忍不住,即便莫惊春再如何安抚,藏在天性里的敏锐还是让她意识到眼前是个危险的存在,而且那勃然的杀意还在不断攀升。

会死!

好姑娘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莫惊春的反应极快,他几步抢跑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死死地牵制住好姑娘的动作。

不然她就要直接冲向手无寸铁的正始帝。

莫惊春上马后,好姑娘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冷静下来。

但下一刻,她便朝着山林猛地奔跑过去。

——主人已经上马,还不快跑?

这是好姑娘简单粗暴的想法。

而正始帝的眼底闪过一丝幽深之色,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就在莫惊春打算撒开手,让好姑娘先跑跑发泄时,他就感觉身后猛地一重,另一个力道压了下来,然后越过莫惊春死死抓住他的手,连带着他的缰绳——

原本松开的手再度绷紧。

“她很聪明。”

莫惊春听到了正始帝的声音,低沉而暗哑。

带着诡异的扭曲。

“动物往往总是比人要来得敏感,尤其是这种天性敏锐的品种……”正始帝拖长着嗓音,慢吞吞地说道,“其实夫子从前,也是如同她一样敏锐谨慎。”

他还记得,那个异常敏感的莫惊春。

每一次动作,那尖锐的警报都会撕扯着莫惊春,强迫着他远离正始帝。

如今这个钝然的莫惊春,是正始帝一次次尝试靠近,再一点点压抑着莫惊春体内的敏感,逼迫他不得不熟悉公冶启这个危险的存在。

久之,身体便也麻木。

就好像当真将豺狼,当做病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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