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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恨是最浓烈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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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壁残垣,烽火狼烟,一片狼藉。

血和火交织的战场上,青年站在尸首堆成的山上。

他的红衣满是缺口,露出背后的苍白的皮肤和斑驳血痕,说着“师兄可以原谅我了吗?”笑容如同往常一样明艳。

就好像,将濒死的自己展示给宗洛,只为了一句无心之言。

“你明明知道,宗瑞辰是故意把你留在这里的。”

见他这个模样,宗洛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口口声声说着恨我,又默不作声自己跑来送死,虞北洲,你觉得自己很高尚吗?”

虞北洲叹了口气,随手将自己心口那支长箭斩去,皱眉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可是只有这样,师兄才会原谅我啊。”

宗瑞辰可是他师兄的好皇弟。

他的师兄最重视亲情,手足亲情和一个外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虞北洲这么说,宗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是这么的骄傲,即使是道歉,也用着这样的方式。

或许只有在高烧无力,神志不清,没有一点力量在手的时候,才会讷讷吐露一句对不起。

不折不扣的疯子。疯子。

“走你给我走!”

宗洛浑身都在颤抖,他飞身下马,直接抓住这人的手臂,凌空踏步,落到照夜白马背。

虞北洲原先滚烫的手臂,如今却冰冷到不可思议,比他的手还要冷,叫人指尖瑟缩。

“杀啊!”

更远一些的地方,军队连营号角,震耳欲聋的呼喊。

右营全军覆没,不代表宗洛方才穿过中营时没有吸引到火线。

他的头盔早就不知掉到那里,一头白发暴露无遗。

别说是他,就连照夜白身上也多了不少血痕。

不远处,乌压压的军队集结在天际与昏黄大地的交界线上。

铁甲下闪烁的是贪婪而嗜血的目光,远远地便能听见刀枪渴血嗡鸣。

卫国早已下过通缉令,大渊太子人头一颗价值万金,封侯进爵,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而他们现在要做的,便是从这千军万马之中突围。

若虞北洲还留存着战斗力,或许可以一战。然而前者如今已经是濒死状态,宗洛还得护着他。

大军每朝着这边踏进一步,死亡就迫近一步。

即便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命不久矣,虞北洲依旧还在嘴硬:“师兄就这般想要发挥自己高风亮节的英雄精神,带着拖油瓶去送死吗?倒不如把师弟放在地上,拖延一下时间,反正都是将死之人”

“闭嘴。”宗洛冷冷地道。

他眼眶通红,从衣襟里拿出那瓶先前从湛卢剑里乾坤内取出的伤药,颤抖地拧了三次瓶口,这才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倒进虞北洲心口那个巨大的血洞里。

这人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凭借着一身深厚内力支撑。

心脏都碎到不能再看,护住心脉又有什么用呢?

虞北洲僵住了。

并非是这瓶正在费力粘合血肉却因为伤口过大而无济于事的药,而是因为白衣太子眼眶中滚落的眼泪。

晶莹的,滚烫的,挂在睫毛,落到虞北洲指尖。

那像是世间最凶猛的毒药,一滴就足以致人死地。

“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白衣太子擦掉眼泪,他深深地看了虞北洲一眼,拉动缰绳。

湛卢轰然出鞘,剑身反射出如雪白光,带着森寒杀意,朝着乌压压的敌军阵前冲去。

“杀啊!”“杀啊!”叫喊声冲天而起。

两人,一马,一剑,对着一军冲去,毫不露怯。

“咳咳咳咳”

或许是因为马背太颠,红衣青年不断地在他背后咳嗽。

每咳嗽一次,就从口中吐出内脏和鲜血的碎片,溅落到宗洛后背,将好端端的白衣染成了血色。

然而虞北洲却还在笑。

他不仅在笑,胸膛一抖一抖,还伸出手臂,紧紧地搂着身前人的腰身,将沾满硝烟和尘土的毛茸茸的头埋在宗洛的肩窝。

他凑到白衣太子耳边:“师兄,你是在害怕吗,害怕我会死吗?”

往日宗洛烦不胜烦的讨厌话语,此刻却好听到不可思议。他甚至希望虞北洲多说一些,这张讨厌的嘴永远不要闭上。

虞北洲的声音病态而满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他从来没有见过宗洛哭。

不管是前世自刎的宗洛,还是这辈子饱受身世折磨痛苦不堪的宗洛。

他费劲心思留下,高高在上的仙人,从来都是坚强的。

上辈子宗洛在虞北洲未能插手的地方静悄悄的自刎,死生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更遑论悲欢。

然而这辈子,这滴眼泪,却为他而流。

即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虞北洲依旧因为这个认知欢欣雀跃。

“那些东西皇位,身份,并不是我施舍给你的,师兄。”

宗洛刚砍翻了一位冲锋骑兵,就听见这人搂着他的腰,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说着被风声模糊的话:“是我愿意给你的。”

虞北洲不是好人,他多智近妖,坏得明目张胆,可以利用一切。

他说过,就是要宗洛亏欠他,越有负罪感,才会离不开他。

但头一回,他终于在清醒状态卸下这层嘴硬,说了实话。

没有宗洛以为的高高在上,这个狂妄到无视天地鬼神的桀骜之子,反倒在这一刻卑微至极。

“师兄一直很好,值得一切最好。”

“我只有这些了,只能给师兄这些了。”

虞北洲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叫人只想把自己拥有的东西都给他。

或许那是爱,或许那是奉献。就像宗洛所理解的桎梏,它们的确桎梏着,仿若深爱却不自知。

“师兄说的没错,我不懂爱。”

虞北洲希望将自己品味到的,最浓烈的情感,施加在这位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谪仙身上。

至于这情感是什么,他不知道。

在暗室里的虞北洲不知道,在皇城里风光无限的虞北洲不知道,登上皇位的虞北洲不知道。回溯时间的虞北洲不知道,冲动之下吐露实情的虞北洲不知道,直到现在,他仍旧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无缘无故想对一个人好,却比恨意更煎熬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他为此感到焦躁,如同困兽般争斗,仍旧不知为何。

恨,是虞北洲所拥有的,最强烈的情感。

他习惯了把疼痛转化为快感,所以他也习惯了把所有情绪转化成恨。

没有人教过他心脏为什么会因为另一个人而跳动,没有人教过虞北洲爱是什么,就连点醒他的宗洛也没有。

宗洛只说虞北洲,你爱上我了。

可是,爱是什么呢?

从小到大,没有人给过虞北洲这个东西……

所以他固执的,如同将疼痛理解为快感那样,固执地将恨理解为爱。

“我没有逃避,我不懂,也永远都学不会。”

虞北洲这么说着:“所以我还是恨你。”

他其实已经听不见太多声音,那些猎猎风声,喊打喊杀的声音,还有下一秒就要刺向他然而又被湛卢挡住的声音,叮叮当当,全部离他远去。

可是红衣青年依旧费劲地撑起眼皮,黝黑瞳孔呈现濒死的沉沉涣散,想要多看面前这个人一眼。

白衣太子的侧脸如同沉寂的冰山一样冷硬,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如果他滚烫的眼泪没有继续淌落到虞北洲手心上的话。

有的人嘴巴很甜很甜,说着甜蜜的话,做的全是伤害你的事。

有的人说的话难听,倔强又骄傲,嘴硬了一辈子,但却为你付出一切,做的都是爱你的事。

“刺啦——”

湛卢一次次挥起又落下。

宗洛的手已经麻木了。

从小臂到大臂,他整只手都因为挥剑太多次而失去了知觉。身上也多了不知道多少数也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伤口。

无数士兵骑兵如同蝗虫过境,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前来救驾的大渊军队也旋即赶到,加入战局。

战场上的人实在太多。

偶尔会有冷箭从无法预料的地方射出,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眼看着一支箭就要射向虞北洲后心,千钧一发之时,一团漆黑的东西从天空俯冲而下,宽大的翅膀硬生生将那箭扫开,发出哀鸣。

满是血腥的视野里,宗洛只险险伸出手去,堪堪捞住这只丑鹰。

照夜白仿佛也能感应到一般,发出愤怒的咆哮,发了狂般朝前狂冲。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从最密集的封锁线成功突围。

他们在原野上狂奔,在这浩大天地,带着满身的血,把所有厮杀甩在了身后。

一直叨叨絮絮的虞北洲却没了声音。

宗洛心里一紧,连忙让照夜白在一处水洼面前停下,费劲地将人从马上弄了下来。

那瓶神药很有用,外表骇人的血洞已经黏连,然而内里被贯穿的心脏却还依旧保持着受损的模样。

“别费劲了。”

虞北洲扯开一个疲惫的笑容:“没有用的”

宗洛没有说话。孤零零的锦盒被他随手扔到地面,盒子里的东西被恶狠狠地塞进红衣青年满是血沫的嘴里。

虞北洲睁大了眼睛,神色愕然。

这颗仙丹背后代表着什么,没有人比他们彼此更清楚其中意义。

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宗洛跪倒在地上。

培元固体,清心明目,谁知道它有没有保命疗伤的功效。

再也没有骄傲了。

两个同样骄傲不愿低头的人,在这茫茫原野里,伤痕遍地,跪地服输,像两条狼狈的落水败犬。

“告诉我。”

白发流泄下来,散落到红衣青年胸前:“你在大荒哪个仙墓里找到的时间回溯的仙法?”

啊呀,这可不得了。虞北洲漫不经心地想。

“师兄凑近点,我就告诉你。”

他摸着那头白发,无力地招了招手,却又在后者靠过来的时候,猛然将人扯落,狠狠地吻上了那片苍白的,正在颤抖的薄唇。

这是一个短暂且无力的亲吻。

做完这一切后,仿佛恶作剧得逞那般,虞北洲笑得乐不可支。每笑一次,胸口血衣的颜色就越深几分,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靠在宗洛肩头,将白衣太子身上最后一片没有沾血的布料染红。

“我骗你的。师兄你还是那么好骗。”

前世,虞北洲独身一人进入仙墓,仗着有天道气运加身,堪堪九死一生,才拿到传说中的仙法。

他好不容易将这人从冰棺里那副冷冰冰的模样,重新变回眼前这副能蹦能跳能跟他生气甚至落泪的样子如今他都要死了,如果眼前这人不知死活地去仙墓里折腾,又有谁能把眼前这人救回来呢?

带着这样的模糊思绪,染血的指尖划过宗洛颤抖的唇。

虞北洲逐渐模糊的视线紧紧地锁住眼前人的身影,似乎是想将他的这副模样印刻在脑海,印刻到灵魂的最深处,直带到死亡后的无尽黑暗中。

直到那只手垂落在地,瞳孔彻底涣散,宗洛才如同木头一样苏醒。

铅灰色的天空压了下来。

虞北洲死了。死在了宗洛的怀里。

他最后留给宗洛的一句话是——“师兄,我好恨你啊。”

在这一刻,仿佛时间也永远凝固的刹那,足以致人崩溃的情绪终于得以让宗洛读懂。读懂这疯子同正常人不同,至死也没有言明的话。

虞北洲的恨是爱。

对于不懂爱的他来说,恨当然是爱。

他的恨,不仅是世间最浓烈的恨,也是最浓烈的爱。

恨是最浓烈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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