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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诗无寐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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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和晏倾去见了钟离几次后,好奇之下去了钟离常去的铁像寺。

刺史刘禄一直对二人的行踪有所怀疑,但也许钟离的身份又让刘禄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所以当晏倾二人拒绝他派人跟着,刘禄便只能派人悄悄跟踪。

与此同时,风若日日跟在刘禄身边,为了提防有人会暗杀刘禄。

而张文则在市井间转悠,到处跟人闲聊打听。他亦不知道自己要打听些什么事,但是少卿交代他多探听探听前刺史的风流事迹,打探打探前任木言夫人的事,他便照办。

徐清圆和晏倾踏入了铁像寺,她回头向晏倾介绍:“钟大哥说这里有个老和尚,又哑又聋,手脚也半废,每天枯坐说是打坐静思。他看着可怜,钟大哥每次来都会悄悄捐点闲钱。”

晏倾摘了风帽,细毛拂过他温秀面容。

他看了徐清圆一眼:钟大哥钟大哥,日日都是你的钟大哥。

徐清圆莞尔:“清雨哥哥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晏倾:“走吧。”

他擦过她的肩,率先向寺中去,冰而硬的黑色氅衣拂过她的手,冷得徐清圆朝手中直呼热气。

氅衣那么宽大,他背影却更加萧瑟飘逸。

她微微跺了跺脚,心中暗恨。清雨哥哥真是油盐不进的一个人,不管她怎么刺他,他都八风不动,稳稳当当。他到底要如何才喜爱她呢?

晏倾回头,疑问:怎么还不走?

徐清圆抿了抿嘴,跟上他。

二人在铁像寺却并没有见到钟离总遇到的那个老和尚。据寺中人说,天冷了,老和尚风湿犯了,这几日病得起不来,所以不出来晒太阳了。

徐清圆看讲解的和尚满脸唏嘘,心中一动,不禁问:“不知这位老师父是如何出家当和尚的?怎么这般可怜?”

和尚叹:“哎,那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这圆慧(老和尚),以前也是个读书人,大概惹了官府,读不下去书了,就出家了。”

徐清圆追问:“如何得罪官府?”

和尚:“那我们便不清楚了。以前咱们寺里发生过火灾,死了很多和尚。许多旧事,大家都不清楚了。”

徐清圆和晏倾对视一眼,目光都凝重了:又是毁尸灭迹的手法,如此熟悉,和刺史府后方那个坍塌的楼一样,旧日痕迹都被消除。

徐清圆和晏倾道了谢,不再提想见老和尚,只说去烧香。说话的和尚便领着二人去佛堂。

徐清圆和晏倾留后几步,窃窃私语:“晏郎君,你说钟大哥会不会是知道这老和尚的不同,才引着我们见老和尚?”

晏倾虽然对钟离略有看法,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理智。他冷静回答:“以钟郎君粗犷之风,他不应当有那种婉转心思。若有什么事,他应当会直说。但是我们也不能排除钟郎君知道一些隐情的可能——很多事情,钟郎君也许知道,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那些有异,值得告诉他人。

“我们便是要从钟郎君身上找出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重点。”

徐清圆眨眨眼,乌眸烂烂,笑盈盈:“我懂了。看来我们要多多叨扰钟大哥,多多去烦他了。是不是,清雨哥哥?”

晏倾一滞,心头如压重石。

他侧过头,没有理会徐清圆,而是转移了话题:“走吧。”

他身后的徐清圆再眨眨眼,目有揶揄之意。晏倾有小情绪,她应当没看错。

她想得出神,想得心情欣悦,不禁大意,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跤,趔趄之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好一些的脚踝受到刺激,一阵钻心之痛袭来。

她痛得一下子掉下眼泪,而一只修长的手伸来。

她眼睛雾濛濛地抬起来。

晏倾叹气:“你乖一点,不要闹腾,好不好?”

徐清圆和他对上目光,脸突兀一红:原来她这几日的小心思,他都知道。

她抓着他的手、靠他扶着的手指抖了一下,心中羞极。徐清圆小声:“我以为你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晏倾无言半晌。

他说:“我是不太明白世人感情的迂回复杂,但是我不是傻子。”

他侧过脸,垂下眼看她,浓长睫毛像密密的乌檐,又温润又好看:“你也不应当欺负我不通人情,而故意刁难我吧?”

徐清圆别过脸,支吾:“我没有啊。”

她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为什么不去小锦里再问问呢,总觉得前刺史的事,小锦里知道不少。”

晏倾答:“刺史盯着小锦里,那里比较敏感。先暂且让张文打探几日再说。”

徐清圆乖巧:“哦。”

进了佛堂,她突然反应过来,低头看晏倾拉着她手腕的手。

她震惊万分,拼命压抑着自己心中的颤抖:晏郎君竟然拉着她,而没有表现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他已经拉着她,有三息时间了吧?

可她心中惊骇震动,那点儿喜意唯恐是自己的误判,并不敢表现出来。她且装着镇定,看在引路和尚将香线递给二人之前,晏倾快速地松开了她,手藏入了袖中。

那和尚将香递给晏倾时,晏倾手指分明没有碰到和尚一丝一毫,正如他日常回避所有人有可能的靠近一样。

晏倾发觉徐清圆一直盯着他,疑问看来。

徐清圆微笑,移开了目光,虔诚地向和尚道谢,点燃了自己的香。

她跪地拜佛,又忽然有所感想。她回头仰脸,问身后站着的晏倾:“清雨哥哥……不,是晏郎君。你也有心愿想求神佛庇佑吗?”

晏倾猜她又有什么鬼心思,藏在这张娴雅恬静的皮囊下,蠢蠢欲动。

他一生克己忍让,不喜研究他人心思,偏偏这颗小小露珠儿,总是让他隐隐发笑。

他和气问:“你又有何指教?”

清圆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心愿有点儿多,哥哥若是心愿少的话,不妨分我几个。”

旁边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和尚也忍不住了,失笑:“施主,拜佛之时,哪有跟神佛讨价还价的道理?这有些心不诚了。”

徐清圆心虚:“是这样吗?”

她眼睛妙盈盈,一眨不眨地仰望晏倾。

晏倾说:“无妨,徐娘子信鬼神、缺心愿的话,我全都赠与你也无妨。我本就没什么想求助神佛的愿望。”

旁边和尚面有不悦。

徐清圆却欢喜道谢:“那哥哥拜佛时,要许愿让我的心愿达成啊。”

晏倾心怜,想她心愿大约不过是求得父母平安,早日归来。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娘子,她许不许心愿,自己都愿成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应了下来。

而徐清圆跪在蒲团上,认真地跟着佛祖讨价还价:

一愿爹爹并未叛国,洗清罪渊,平安归来,到时再与爹爹吵那还没有吵完的架,怪他当年对她太残忍,她要一辈子都跟他吵,都怪罪他;

二愿娘亲岁岁平安,并未身死,不论娘亲身在何方,还认不认他们父女,愿不愿意回来找他们,她都希望娘亲找到她想做的事,实现她的抱负,会不会归来,她不强求;

三愿晏郎君长命百岁,娶云州徐氏女,双宿双飞,莫提年岁。

--

蜀州情势难言之时,宰相林承的一封信送到了范阳。

当是时,韦浮正留于范阳,接待南蛮国使臣团,见到了那位摇身一变成为使臣团一员的云延。

先不提进长安,双方先就南蛮国进入大魏国土后对大魏百姓带来的零星扰乱要求赔偿、谈判。云延私自进入长安这样的具体问题,却都被双方当做不知。

宰相爱女林雨若便待于这样的环境中。

两国亲和大事,林雨若不敢以自己的私情去阻拦。于是正如云延说的那样,她再见云延,不管认不认得他,她都得装不认识。

但是她可以装不认识,身体上面对这人的恐惧,却难以消除。林雨若便尽量躲着云延。

“林娘子安好啊?”清晨时分,林雨若出门,正好与云延面面相对。

她想躲开已经来不及,这位人高马大、面容深邃的异族王子已经慢悠悠地踱步而来,到了她面前。

她僵硬地说不出话,身体微微发颤,想到那些日子他将她扛着、扔着、随手点穴道。她活了十几年,受到的最大屈辱,便是那时候。

众人惜爱她,又因她爹是宰相,不拿名声闺誉要求她,猜忌她。可是她一次次见到云延,依然会生起惧怕。

云延俯首,微笑:“林娘子抖什么?你可太不听话了啊,留于此地不走,莫非是为了见我……”

旁侧一只手伸来,将林玉若拉到了自己身后。

林玉若抬头:“韦师兄!”

来人正是文质彬彬的韦浮。

韦浮手中拿着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身旁跟着一位一瘸一拐的驿站老头。他徐徐而来,分明一介文人,但在云延这样巍峨不凡的英武之人面前,气势并没有被压住。

韦浮微笑:“云延王子,我们大魏国的女郎和南蛮国不同,不可随意戏弄。”

他转头对林雨若温声:“看来是我对小师妹疏于照料,竟召来登徒浪子。今日开始,我再派十名武士到小师妹身边,保护小师妹安危。”

云延闷笑,撇撇嘴,看到那个林雨若看着韦浮的眼睛都燃起了星光。

好一个装模作样的韦浮——他对林雨若这番保护态度,就好像之前推三阻四不愿出京来追人的事,不是他做的一样。

云延:“韦郎君好虚伪。”

韦浮致意:“王子也不差。”

有韦浮在,云延显然不可能和林雨若再说什么了,只好失望离开。而那人走后,林雨若不安地告诉韦浮:“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其实应当和他多说说话,他说不定会跟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也许对你们有帮助。都怪我太弱了……”

韦浮道:“你并非朝廷办差官吏,何必将差事揽于身上?此次出京办差的人是我,小师妹不必多心。”

林雨若不放心:“师兄能处理好此事?我们何时会回长安?”

韦浮:“年底总能回去吧?”

林雨若露出笑,她到底想念自己父母了。但她随意一扫,好像看到韦浮手中的信有她爹的公章……她正要定睛,韦浮将信收入袖中。

韦浮客气温润:“我有些公务要处理,小师妹自己玩吧。”

林雨若怅然若失地点点头,看韦浮和那一瘸一拐的老吏头一起急匆匆进入了驿站。

大风猎猎,气候干燥。

等到了房中,韦浮脸上那似是而非的礼貌笑意也没有消失。关上房门,老吏头卑躬屈膝地候着,见这位郎君将氅衣一扬,抛入榻中,他闲庭信步落座。

韦浮笑:“范阳有些冷,本官有些不适应,见笑了。”

老吏头躬笑:“郎君是洛阳大姓韦家子弟,往来皆是贵人,哪里适应得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韦浮含笑:“是这样。当年家母留在范阳时,大约也是这样的天气,不知她老人家当年可曾适应?”

老吏头一愣,噗通跪地,满头大汗:“郎、郎君,这话从何说起?!”

韦浮笑而不语,任由他跪着,自己拆开了林承写给他的信。

信中夹杂着一封其他信件,韦浮眸子微眯,认出这封信是自己母亲韦兰亭的笔迹——这正是林承许给他的承诺。他将林雨若平平安安地带回去,林雨若若是受辱,他便娶了林雨若;而林承会用韦兰亭生前的一封信来回报。

虽然林承总是推脱自己对韦兰亭的事知道得不多,但是林承身为如今世家名誉上的最高权力者,世家发生的大事,他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不管林承是从其他人那里找到的信件,还是这封信本就在林承那里……时隔数年,韦浮终于拿到了自己母亲临死前写过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韦兰亭从洛阳出发,留驻于范阳驿站时给远方友人写的一封信。

远方友人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在这封信中斥责友人的大胆妄为,天真薄情。她批判友人即将要做的事,严令他停下来,说时机未到,他会惹祸上身,还连累无辜者跟着丧命。

韦浮看着这封纸页泛黄的信,心中笔迹凌乱,多有图改。但他不会认错母亲的字。

他看了信的落款。

此信写于龙成二年十月中旬,寄给一个叫“乔子寐”的人。

在此之后不久,韦浮就收到了韦兰亭溺水而死的噩讯。他和爹赶往范阳收尸,却除了包袱中的几页他人写来埋怨的废纸,连尸骨都寻不到。

他爹抑郁而终,死后终不得与妻子同眠。妻子的死亡真相,要他们的儿子剖开迷雾,一点点追查。

韦浮手握着林承寄来的东西,手指用力得发白,另一手撑着头,却低声笑出来。

跪在地上的老吏头瑟瑟不安,抬头看到这位俊逸郎君眼睛里烈火般燃烧的笑。

韦浮再翻看林承给他写的信:林承要他杀了这个老吏头,指出当年韦兰亭身死的时候,这个老吏头曾当过范阳的县令。有人保这人,林承才一直没杀此人。

而今晏倾在蜀州查乔子寐的案子,相信韦浮看了韦兰亭死前那封信,就能看得出韦兰亭所行之事,是与乔子寐相反的。若是晏倾证明乔子寐无辜,那韦兰亭便会在身死后再次被“鞭尸”一次,受世人指责。

为护韦兰亭名声,韦浮当销毁所有证据。

老吏头颤抖着:“韦府君,您到底在笑什么?宰相大人让我照应您,听您命令行事,可您的命令是什么?”

韦浮抬头打量他。枯槁,苍老,眼睛麻木,后背半躬。这样被生活磨尽生机的人,当年也曾参与害死他娘的阴谋。林承在此事上不会撒谎,因一个小小蝼蚁,不值得宰相撒谎。

可是林承要他杀掉这人,未尝不是一种威胁啊——你若不杀,我就公布你母亲留下的这封信,让世人再次评点你母亲。

舆论是刀,是剑,是锋,是芒。

单单一封没有前因后果的信可以给任何人定罪,上位者肆意操纵而于心无愧,愚民狂欢于正义之时,谁来还韦兰亭一个真正的公道?

韦浮看着老吏头。

他说:“你的宰相,刚下了令,让我杀掉你。”

老吏头一惊,猛地抬头,他要说话,韦浮已经将信纸重重拍于案上,向外高喝一声:“来人,堵住他的嘴!将他押往他的房舍!”

门外的卫士们云涌而至,将老吏头按于身下。老吏头疯狂舞动着手臂要辩解,嘴里却只能发出嗡嗡之声。他被按在地上,无力挣扎,眼睛流出浑浊的泪水,愤恨地向上抬头——

纤尘不沾的云履走到他面前。

韦浮居高临下,漠然无比:“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有秘密藏着。你拿着这个秘密跟人交换,才能让自己平安活下来。如今,你也许试图效仿自己先前所为,继续拿此秘密跟我交换,好放你一条生路。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那老师已经对你起了杀心,我若不杀你,他便会与我失心。我怎能与我老师失心呢?而你藏着的秘密……”

他微微一笑:“如你这般谨慎的人,懂得狡兔三窟,活到此时必然有你的厉害之处。我这便试试掘地三尺,能不能找到你的秘密。”

他下令卫士们拿下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将人押去此人屋子要行杀戮行径。卫士们杀气重重,他云淡风轻地跟在后面。

出了门,才走几步,身后林雨若急急推开毡帘:“师兄,天快黑了,你去哪里?”

韦浮收了脸上很淡的杀意,回头对她微笑:“办点差事。”

林雨若似懂非懂:“要等师兄用晚膳吗?”

韦浮:“不必,小师妹自行休息便是。”

他背身而走,身影在晦暗的天幕下被无限拉长,天上的黄昏暗光如同一道无形天堑刺入二人之间。他一往无前地走入越来越暗的天穹下,而林雨若放下帘子。

林雨若想,还是等一等师兄回来用膳吧。其他人不等,她总应当等一等的。

毕竟是她阿爹的学生,毕竟是救她性命的英雄,毕竟是初见那日、宰相府中凉亭中温润如玉的洛阳才子韦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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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世间能将同时发生的事至于同一张图中,我们便能清晰看到如下这般有趣的画面:

蜀州铁像寺中,徐清圆双手合十,祷告晏倾的婚姻幸福;

晏倾紧接着跪下,祝福徐清圆的愿望成真;

韦浮坐于老吏头寒酸的屋子里,一边命卫士打杀这人,一边命卫士掘地三尺,找这人可能藏着的东西。

老吏头痛呼,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断,又被卫士堵住嘴。老吏头怕了,艰难匍匐,爬来抱韦浮的腿,求韦浮宽容,又被卫士重新拖回去。这样可怜的老人,连卫士都心生不忍,而韦浮只是淡淡擦了擦脸上溅到的一滴血。

终于,屋子被翻尽,老吏头死于棍棒下,卫士们无措看韦浮。

韦浮下令:“剖尸。从他身体中找。”

卫士们心悸于韦浮的心狠手辣,却更不敢拖延。而他们终于从这人的膝盖找到了一块铁片,也找到了铁片中夹着的有些发霉的纸条。

韦浮慢悠悠打开这个连林承都找不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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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锦城,离开了铁像寺,天已入昏,徐清圆和晏倾缓缓行于街道上,返回刺史府。

他们在街巷口遇到说书人,许多百姓围观,听得津津有味,他二人便也站在外围,好奇这说书人说的什么故事。

蜀州是皇帝、宰相的势起之地,这里说书的故事,大约都和这两位脱不了关系。今日这说书先生不说宰相,只讲大魏开国皇帝的文韬武略,神勇无比。

徐清圆觉得有趣,便也听了很久。

这说书人画风一转:“当朝陛下之神勇大才,也就旧国的太子羡也堪一比。”

晏倾睫毛动一下,低头看徐清圆。果然,他见到徐清圆一听说书人这么说,虽然她尚文静,却嘴角动了动。

像是一个撇嘴不认的动作,但她是大家闺秀,她并不会做那么没礼貌的动作。这撇嘴幅度,便小的可怜,只有晏倾看到了。

晏倾失笑,心想她是多讨厌太子羡呀。

蜀州虽尊崇皇帝,却对太子羡也很有好感,百姓们并不拒绝太子羡和他们威武的皇帝相提并论,但也要说,太子羡不如当朝皇帝。说书人抓住他们的心理:

“太子羡少年神童,苦于国之大势,他力挽狂澜而不得,这终究不是他能救的天下。正是他赴死了,才有我们陛下的英勇。若他晚死几年,我们陛下说不定和他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不知那时又会是何情形?”

众人唏嘘。

庭中中有人开口:“你们没听说过吗,有人传说,那太子羡没有死,还想着复国呢。”

本来已经意兴阑珊想拉着晏倾离开的徐清圆闻言驻足,向那些沉迷于传奇故事的百姓们看去。

百姓们对于太子羡非常感兴趣,很快抛弃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讨论起太子羡有没有死:

“这样的少年天才,死了确实可惜。但是他活着的话,并不是好事吧?他要是活着,咱们陛下岂不是窃国……啊!”

“他要复国的话,那就又要起战乱了。希望他真的死了,别再折腾天下了。”

“你们懂不懂太子羡啊?他怎么可能复国?他就算真的活着,他也不会复国啊。你们忘了他是为什么死的吗?是那南蛮国要他以死谢罪,才肯退兵,他就真的赴死了……这样的人,你说他即使活着,怎么可能再掀战乱,搅得天下不宁?你们太不了解太子羡了!”

“你才是胡说!那可是皇位!如果我是太子羡,我就复国!”

众说纷纭,各有道理。

有人坚持太子羡一定会复国,毕竟那曾是他的天下;有人坚信太子羡对民众天下的悲悯,料定太子羡即使活着也不会再想皇位。

太子羡是何品性,终究活在人们的臆想中。

徐清圆扯了扯晏倾的袖子,低声:“我们走吧。”

晏倾淡淡“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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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依然行于街上,夜火亮起,灯火渐次,时而有小儿欢笑着从两人身旁穿梭而过。

徐清圆拢住手臂,垂着眼。

她轻声问晏倾:“你听到他们方才说的话了吗?”

晏倾没回答。

徐清圆已经习惯他经常会听不到她的说话,以为他这次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而没有听到她的话,便只自言自语:“太子羡其实有些可怜。”

这是徐清圆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评价太子羡,晏倾不禁低头看她。

徐清圆:“他似乎过得一直很不快乐,一直在生病,一直操持国事,后来灭国之罪也到了他身上。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苦,却好像依然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终点。世人赞誉他的时候,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

“明明大家都叹息灭国,但是好像谁也不忍心责怪太子羡。因为他已经做了很多了,大家都看在眼中。世人好像给了他疑似公允的评价,但他依然很不快乐,依然赢得了那样的结局。

“听说他是闷棺而死。那样是不是格外痛苦?”

晏倾睫毛颤动,目光平平望着远方。

闷棺而死的痛苦吗……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旦流走,一旦过去,他的呆病会带走所有的感觉。

晏倾说:“他也许没想过那么多,也许根本不痛苦。”

徐清圆摇头:“我虽然对他有些怨,正如我怨我爹一样。但有时候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我觉得,即使太子羡还活着,他也应当不会复国。世人应该放过他的。但是他当年若是活着多好,他活着会是另一番景象。”

晏倾眼睛颤了颤,袖摆微扬,并未言语。

徐清圆:“清雨哥哥你觉得呢?”

晏倾沉默很久。

二人在街上走,好久徐清圆才听到他回答:“如果真要有人死,死太子羡一人,换其他所有人可活。死便死了,也无不可。”

徐清圆停下脚步。

晏倾回头看她。

她盯着他眼睛半晌,伸手轻轻将他袖子握紧,攒于手中。她心中忧惧,又刻意藏住。

清圆望着他:“幸好你不是太子羡。”

一片水落在晏倾睫毛上,他目光迷了一瞬。他没有看清她的神色,只影影绰绰间看到周围百姓人家亮起的火烛,烟火人间甚美。

徐清圆的声音落入他耳中:“我舍不得你。”

那片水化掉,晏倾眼前重新清明。他脸颊不受控地绷了一下,心头也重重被击。

他立在街市繁华中望着她,见她仰头托手,惊喜而笑:

“清雨哥哥,下雪了。”

晏倾只沉默看着她——

到底经历多少苦难,捱过多少艰辛,才能求得后半生的顺遂?

他早已不想那些,不需要那些了。

他在神佛前许愿,将他所有的运气,给予他心悦的女子吧。她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吧。

他不能身随她侧,不能伴她长行,却依然希望她过好这一生,和他完完全全地不一样。

诗无寐21(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韦浮从老吏头冰寒的茅宅出来后,天地至白,正逢大雪。

他非常冷漠地吩咐卫士将死人草草埋了,就负手向驿站走去。这里死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对于范阳整个官署机制来说,却都不重要。

不会有人为老吏头伸张正义,不会有人来质问韦浮发生了什么事。

人命轻贱,如何如何。

韦浮负手走在雪中,漫漫清雪覆着他冷薄的容颜,将他衬得更如一尊冰人般。杀人让他觉得恶心、肮脏,这雪越来越大,却无法掩藏他的罪恶。

他袖中的手捻着一片薄薄的泛黄的、快被腐蚀的纸片。那纸片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是一个公章。

韦浮辨认许久,才认出那公章上的一个“乔”字,其他字迹都已经模糊,看不清了。想那老吏头将这纸片藏于自己的身体中,用来当保命手段,最终却仍为这纸片而死。

若是知道迟早是个死字,若是早知韦兰亭的儿子是如此一个目无法纪的疯子,他当年可还会伙同其他那些人,造成韦兰亭的溺水而死?

雪落在睫毛上,韦浮低头微笑。

“师兄,你回来了呀。”婉如黄鹂的少女声将韦浮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韦浮抬起头,看到驿站中自己所住的屋门外,稀薄青石阶上,林雨若抱臂而坐,娇俏面容被她放于一侧的灯笼照得盈盈一派,石榴裙裾绯红若火,猎猎正燃。

这却是温暖的,光华的,和雪、韦浮都不一样。

提着灯笼的少女见韦浮只望着她而不语,面上的冷淡还未曾融化,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对他露出笑容。

她曾经很习惯自己兄长林斯年对自己的厌恶淡漠,而今韦浮只是神色淡一些,并不能打倒她。

林雨若笑盈盈:“师兄回来的这么晚,好辛苦。我在灶房温了饭菜等师兄回来一起吃。我这就去安排。”

她拍了两下手,便有小吏站在廊角口向两人行了礼,转身去端食物了。

韦浮慢慢走上前,推开了自己的屋门,林雨若才跟他一同进来。

韦浮站在一旁,以一种漠然又古怪的视觉看这位宰相爱女忙前忙后,像只小黄鹂一样活泼无辜,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她时而偷看他一眼,对上他的凝视后连忙移目。

韦浮看到了她躲闪目光,微红脸颊。

他再次捏了捏袖中的纸张。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蜀州,见一见晏倾和他真正的小师妹徐清圆。

他母亲的死和那边的事分明扯上了关系,不然林承不会下令让他杀了老吏头。他从老吏头身上搜到的这个纸条,不知道又能拼凑过一个什么故事。

但是他奉命来和南蛮使臣团谈判,迎接使臣团入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一举一动都被会林承发现。

谁能帮他藏住这些窥探的眼睛呢?

林雨若正紧张地张罗着食物,生怕韦浮因少了一餐而久积成疾。她将一盘盘食盒放在桌上,让仆从们下去,自己再亲自将饭菜端出来。

她向后退一步,正想欣赏自己的杰作,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身后青年身上的气息让她心慌,她忙要道歉退开,韦浮慢慢开口:“小师妹不必回头,我与你说几句话。你回了头,我反而会生愧,开不了口。”

韦浮停顿一下:“我是有些对你不好了,你若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林雨若怔忡片刻,正襟而立,认真答:“师兄救了我,师兄要我帮什么忙,我都愿意。”

韦浮慢悠悠:“任何忙都可以?”

林雨若:“……起码不能于国有害,害人性命吧。”

她听到身后青年轻轻笑了一声,华贵清矜,听得她耳热。

林雨若小声:“救命之恩,当……以性命为报。”

韦浮:“我不要你的命,你帮我这个忙,日后你我两清,你也不必再觉得自己欠我什么情。我会将你置于什么境界,待我事成后你也许仍不知道。但我心知你会做出什么牺牲。所以帮不帮随你,师妹可以多考虑两日。”

他退开要走,林雨若忽然转身,握住了他袖子。

他低头,林雨若仰望:“不妨说说什么忙?”

韦浮:“其实也简单。这两日,我会加快进程,和使臣团谈判结束,双方相携入京。但是我有些事要离开,不会跟你们一同走。我需要小师妹帮我遮掩,帮我证明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还得防着那云延王子,不让他知道我已经离开了。

“你是宰相之女,有心任性的话,他人都不敢阻拦。你要尽可能拖慢进京的行程,我会尽快返回,在入京之前回来。”

林雨若懵而眨眼。

她问:“我要如何帮师兄你遮掩,证明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呀?”

韦浮目中生笑,几分促狭地对她眨了眨眼。

男女之情,是最好的借口。他光风霁月之形容,便是与宰相之女生出几分暧、昧,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只是这对林雨若不太公平,全看这位女郎如何选择。

可是韦浮嘴上如此说,心中却知道林雨若一定会帮他——她对他有爱慕之心,又善良得连林斯年都能原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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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的刺史府中,月上柳梢,晏倾刚吃了药躺下一会儿,便有人敲门。

风若坐于地毯上玩着九连环,听到敲门声十分不耐:“天天敲门天天敲门,都不让我们郎君休息一下。不开门!”

晏倾用帕子掩口,咳嗽着披衣,声音微虚:“风若,去开门。”

风若十分不情愿,郎君的病在他看来,一日比一日严重。偏偏那些人根本不体谅,说不定还盼着郎君病得更重些……风若愤恨之时,听到门外徐清圆柔甜的声音:

“晏郎君,你睡了吗?”

风若一愣,立刻一阵旋风似的扔了手中九连环,冲过去开门。

晏倾坐于榻上,半晌无话,心里些许不是滋味。

他掩盖好了自己的失意神情,披上一灰青色缎袍,便出了里间。他到外舍门口,果然见到风若正和门外的女郎说话。

徐清圆披着素色外衫,着一件紫色绣花抹胸长裙,长曳至地。晚风徐吹,她在屋门前灯笼光影下,亭亭玉立,那裙裾上所开的片片花叶,仿佛跟着蜿蜒至人心口。

只是风若的神色不太愉快。

风若还要说什么,晏倾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徐清圆与他四目对上,他目光躲闪一下,避开她的美丽;她目光同样躲了一下,避开晏郎君的衣容微散。

晏倾说:“徐娘子要寻风若说话吗?人多口杂,你们最好不要去外面。我将屋子让给你们……”

徐清圆哪里是找风若,惊愕十分:“不不不,郎君,我是找你的。”

晏倾吃惊,看她一眼。她最近总是找风若,两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说话。

晏倾私下也想,是不是风若活泼开朗,比较能讨她喜爱?想她也不过堪堪双九之龄,心性不定,更爱开朗活跃的郎君,也不难理解。

可她怎么会是找他呢?

晏倾微茫之下,徐清圆硬着头皮进屋,迎向晏倾。晏倾步步后退,被她几步逼进了屋中。徐清圆一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屋门。

徐清圆并非真的无事登门,她绞尽脑汁想到这个靠近晏郎君的主意,自然要来分享。

二人入座,风若不情不愿地去倒茶,扭头听到徐清圆柔声细语地关心郎君:“清雨哥哥,是不是因为天越来越冷,你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脸色更不好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呀?”

晏倾解释是老毛病,养养便好。

徐清圆忧心忡忡:“可你这样,若是病倒在这里,刺史那些人才要开心了……”

晏倾浅笑:“怎么也不至于病死在这里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眼的锐利,让晏倾微怔。

他听到徐清圆很温和的话语:“晏郎君什么时候死,我陪着你一同死。晏郎君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晏倾:“……”

他眼睛垂下,语气淡了:“徐娘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圆仍是温温和和的:“知道。我在威胁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一贯觉得我不懂事,太过年少。我便糊涂给清雨哥哥看。”

晏倾:“你……”

他怒火攻心,气血难续,开口一个“你”字,便说不下去,拿起帕子捂嘴就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身子发抖,风若连忙丢了茶壶来看他。风若怒瞪徐清圆,徐清圆惊呆,惶恐无比。

她带了哭腔,从木榻上急急起来要过来看他:“清雨哥哥!”

晏倾别过头,他说不出话,只抬手虚弱地向她摆了摆,并试图推开风若。他咳得满面绯红,可同时冷汗淋淋生起,汗毛倒立,浑身僵硬,如同脱水般汗水不住。

面颊又苍白,又涨红。

徐清圆急得不得了:“风郎君你别碰他呀,你看他都出汗了……”

风若结巴着急:“我我我不碰他他咳得更厉害了啊……”

电光火石间,徐清圆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猜测。她生出勇气推开风若,自己上前弯腰拍晏倾后背,拿帕子给他擦汗。他无力地向后靠在榻上,她俯下身抱住他,不停给他安抚。

他竟然真的可以接受她的靠近,少女馨香入怀,他被风若碰到肌肤后燃起的滚烫灼热的幻觉,因此和缓了很多。

晏倾的呼吸渐渐不那样困难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急,我不乱说话了。但是你也有错,你那样吓我,我怎么办呢?我、我……我还求你还我爹清白,你怎能把死挂在嘴边呢?你挂我也挂,你干什么生我的气?

“清雨哥哥,你好讨厌。”

风若看得目瞪口呆——他几时见过女子这般对郎君投怀送抱,郎君还能接受得了?

风若看得很不好意思,挠挠头,尴尬往复几次后,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反正郎君不能被他靠近不能被他碰,他想了想,干脆退出屋门,伸长耳朵在门外听动静。待郎君不咳嗽了,他就离开,再煎一副药给郎君。

屋中女郎哭声很小,郎君的咳嗽声渐渐缓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脖颈红透,拍着怀里少女的后背,换成了他轻声抚慰她:“好了,别害怕了,我没事了。”

他手轻轻动了下,将染了喉间血的帕子扔入了木榻下,用脚轻轻踢开。

他靠着木榻而坐,上身后仰靠着墙,而一直拿帕子给他擦汗、又用手拍他后背帮他止咳的徐清圆已经完全依偎在他怀中。

本就穿得不严实的衣袍松散开来,惊惧之下的徐清圆抱他抱得用力,他的领口因此被蹭开一点。

肌肤又红又白。

徐清圆泪眼婆娑,从他怀中抬眼。

他赧颜:“我没帕子了。”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压在他颈间的帕子。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那帕子,犹豫着折叠了一下,用干净的、没有沾上汗渍的另一面给她擦眼泪。

他很愧疚:“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两日……是病得有些厉害。但是……你也得改一改你动不动靠近郎君的坏习惯,好不好?”

徐清圆目中微红,含怨而睨。

他只好道:“那……是我不好。你不想改……却也不行,还是得慢慢改。”

徐清圆无视他纠结的细枝末节,只轻声:“你是不是不怕我靠近你,不怕我碰你肌肤了?”

晏倾犹豫一下,回答:“是。”

徐清圆再问:“那你是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你自己轻薄性命,我顺着你的话,你便对我生气?”

他再犹豫一下,说:“……是。”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借自己身体不好,让我必须服从你?你是不是吓到了我?是不是很坏呢?”

这分明不是晏倾的意思。

可他看她眼圈通红、鼻尖通红,心中便愧疚。他觉得自己总让她哭,实在可恶。

他便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声音更低:“是很坏。”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呢?”

晏倾无奈:“……是。”

他且羞且愧,认错:“是我欺负了徐娘子。”

清圆:“不是露珠妹妹吗?”

晏倾怔一下,从善如流:“是我对露珠妹妹不好,我太活该了,应该百般补救才是。”

眼中雾濛濛的清圆露出笑容,俯身再扑入他怀中,她怪罪他:“我爹也没这么吓唬过我,你是很讨厌,让我、让我……变得很奇怪。我讨厌你。”

晏倾心口猛跳,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她软绵绵地重新抱过来,肌骨香暖,他手足无措之下注意到两人行为的不妥,他试图推开又担心她多想,不禁左右为难。

他手拿着那方帕子,都不敢落下。另一手握成拳,微微发抖。

好一阵子,他才克制住自己回抱的冲动,勉强温声:“好了,起来吧。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坐着说话便好。”

徐清圆迷茫抬眼,眼睛上羽帘一样的密密睫毛擦过他下巴,换得他身子一僵,猛地别过头。

徐清圆便只看到他散下乌发下绯红的耳珠。

但她以为这是他先前咳嗽咳出来的。

徐清圆:“说什么?”

晏倾声音微哑,既克制,又微恼:“你自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却来问我?”

徐清圆呆了呆,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夜的目的,也终于反应过来她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有多不好。她后知后觉地红脸,支支吾吾地躲开,正襟危坐回到原位,心跳快得她心神何其不宁。

她搭在案几的手指微微发抖,手心渗汗,低着头不敢看晏倾。

这是她最大胆的行为了,她竟然敢抱晏郎君,敢那样对晏郎君……晏郎君没有说她“不知羞”,当是涵养好极了。而且,他都从来不生气的吗……他生气难道一直是这个依然和气的样子吗?

徐清圆胡思乱想间,晏倾也不说话。

二人一侧头看着窗,一低头看着案几,各自慌神而不语。

风若敲门:“郎君,药来了。”

屋中二人才回神,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风若端药进来,看晏倾神色一扫疲态、精神好像都好了很多,他惊喜于徐清圆原来还有这个作用。他这次不敢碰晏倾,小心翼翼地把药放于案几上就退开。

徐清圆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晏郎君,是这样。我再研究了《九歌》那本书,越发觉得刘刺史正堂上挂的假画可以对照。我想拿假画试一试,可是我每次路过正堂都不敢多停留,画中的枝叶纵横也过于复杂。几日下来,我仍然不得头绪。晏郎君,如果我能拿到那幅画就好了。”

窗下晏倾坐姿笔挺如松鹤,微皱眉,谈正事时同样肃然:“那画日日悬于正堂,一旦拿下,太过容易发现。”

徐清圆颔首:“所以,我想试图靠记忆可以复原那幅假画。”

晏倾微愣,看她。

风若也惊讶无比,结巴:“不、不是吧?你记忆好到这个地步?可以把一幅画完全背下来?”

见他们误会,徐清圆忙摆手:“不不不,我记性虽好,却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我想风郎君可以制造机会,给我半个时辰的时候,让我去记那幅画。连续给我两次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可以把画全部记下来。”

风若若有所思。

晏倾摇头:“两次机会,太过冒险。刘禄看中那画,拿画作当鱼钩。一次机会已经很危险,两次机会一定会被察觉。更何况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太难了。”

徐清圆急了:“可是只能如此,我才能记住那画……”

晏倾看她,温声:“我与你一同吧。”

徐清圆不解,风若猛地侧头看晏倾。

晏倾:“给我半个时辰时间,娘子你记一半,我记一半。事后我们将记忆的画作复原拼凑,便能得出一幅新画,供娘子研究线索了。”

徐清圆怔忡又惊喜:“晏郎君,你不是说你不能过目不忘吗?”

晏倾笑了一下,唇色浅淡:“试一试罢了。若是记得不如娘子多,娘子不要怪我误你大事就好。”

--

徐清圆走后,风若便沉着脸直面晏倾。

风若:“郎君,你怎能答应?”

晏倾低垂着眼:“你觉得我记性不如她,会误了她的大事吗?你放心,我虽不如她,但集中心力,应当可以……”

风若打断,厉声:“我才不在乎你们记性谁好,谁过目不忘!我只知道你身体都这样了,你再花那么大的心神去记一个画,心力交瘁之下,你岂不是又在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事?徐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开心。”

风若扭头:“我这就去找徐娘子。”

晏倾:“回来,不许去。”

晏倾坐于窗下,孤身影薄,苍白如天上皎月,光辉却黯。

他只说:“耗费心神之事我从小做的多了,心中有数,这一次也无妨。我记性确实比不上徐娘子,但自从我服药之后,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一些,我记性比起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

“风若,蜀州之事是一张拼图,这块拼图上,如今只差那么一块。只差一点我就能拼凑出真相了,岂能在这时徒徒停下?我答应你,蜀州事毕后我们回到长安,我会好好养身体,不再劳神。如此可好?”

风若默然许久。

他道:“你答应我的,你得做到。”

晏倾:“嗯。”

风若:“好好养身体,再不做这么麻烦的事了?”

晏倾:“嗯。”

风若:“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晏倾:“嗯……嗯?”

风若心性活泼,大笑着从门口翻出去,甩个鬼脸:“你答应了的,可别耍赖啊。你可是一言九鼎的人,反悔会让我看不起你。你不会的,对不对?”

夜未央,月长明,天地清寒。

此夜此时,韦浮穿戴风帽氅衣,策马离开范阳,只身赶往蜀州,风雪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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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22(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本想在刺史府放把火,声东击西。其他人救火的时候,他们可以去前厅看那幅画。

晏倾却在思考后摇头:“此事最好不要将我等牵连进去。纵使刘禄对我等一直有所疑虑,但是我们尚身在他的地盘上,如此打草惊蛇,激得狗急跳墙,难免不好。”

于是,他们迂回一番,想到了大柳村的盗户。

徐清圆跟着晏倾,再次返回了一趟大柳村。只是这一次,不只他二人前往,他们带上了刺史府的卫士们一同在大柳村周边徘徊。

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躲在村中破旧屋子里,握着他们以农具充装的武器,监视着在村子周边行走的这些人。

徐清圆跟晏倾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后背时时感觉到他人凶狠的窥探目光,晏倾轻声为她解释他这么做的缘故——他们带着刺史府的卫士在村子周遭转悠,盗户和刺史本就不牢固的关系难免产生猜忌。他们转悠的时候越久,这些盗户越怀疑刺史要拿他们当冤鬼。

能成为盗户的人,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不读书,不识春秋,不问道理,他们生了燥,不会试图跟刺史讲道理,很大可能直接动粗。

但即使是盗户也知道直冲刺史府很危险,他们会选择一个好的动武机会,质问刺史。

风若并没有听懂晏倾这些解释,反正不管晏倾说什么,他照做便是。但是徐清圆举一反三,立时明白了:“如果盗户来刺史府找麻烦,刺史也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之前被盗户丢下井,我们想要探查一下这些人的根底,又有什么错呢?刺史焦头烂额地应付盗户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晏倾颔首。

风若打个哈欠,无聊地走开。

徐清圆却兴致勃勃,还蹙眉生忧:“但是如果行事的话,最好的时机是晚上。这些盗户看上去不是很聪明,他们懂得最好的时机是晚上吗?”

晏倾说:“那便需要我们小小暗示一下了。”

徐清圆提裙跟着他:“郎君你们大理寺,对这些盗户都这样了解吗?大理寺不应该办这样的案子才是啊。”

晏倾解释:“在我当官之前,四处求学时,我见过盗户。”

徐清圆吃惊,停下步子。

晏倾回头看她。

徐清圆乌黑的眼睛睁大,带着三分迷惘:“当官之前?你少时求学过?”

晏倾早有准备:“不然呢?你难道以为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没有过去吗?”

徐清圆目中更加迷茫。

她对晏倾有点儿猜测,这猜测让她左右思量,不敢证实。可晏倾这样的话,又好像在戳穿她——她的猜测是假的,他就是晏倾,不是其他人。

二人对视,风声簌簌,落叶飘落。

徐清圆:“郎君……是哪里人士?家中有些什么人?这些确实从未听郎君提过。”

晏倾镇定自若:“幽州人士,家排第四。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不应问这些。”

徐清圆美目流盼:“那你告诉我做什么?世人谓女子当矜持,可男子也不该告诉女子这样的事吧?”

晏倾心口一闷,在她的目光下,良久无言。

他别过生热面颊,说:“随便说说,娘子不必乱想。”

太子羡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是幽州人士。

--

风若百无聊赖地指挥着卫士们左右探查,徐清圆青翠色的裙摆曳地,她走在坑坑洼洼的草地间,向前方的晏倾拽了拽袖子。

晏倾回头,疑问看她。

他大袖翩飞,因病而更加瘦逸,清俊风流之态,谁不喜欢呢?

徐清圆:“郎君,我的裙子沾上泥点了。”

晏倾便顺着她指的裙尾看去,见素色丝绦和披帛相缠,拖过地后,地上残留的前几日雪水所化的小水洼弄脏了她鞋履和裙摆。

可是晏倾依然不解——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想让他注意自己的美貌,结果他一径不看只盯着她裙裾,她只好叹口气,心中发愁:晏郎君也太难追慕,太难打动了。他都不看女人的吗?

而晏倾想了半天,胡乱猜她的心事:“是我大意,天凉了,娘子缺了很多冬衣,回去我们去趟市集,为娘子添置。”

徐清圆说:“这身衣裳我还蛮喜欢的,我也不爱日日花郎君的钱,我还不起郎君的恩情。”

她支支吾吾:“我心中有算账,蜀州一路上郎君在我身上花费的脂粉钱、衣物钱,数额大极,恐怕回了长安,我将自己赔给郎君,都不够还郎君钱财。”

晏倾眉目清黑,静静望她:“我并不用你还钱。你算是我所审一案中的嫌疑犯人,你的一切应由大理寺监察核实。你若不习惯,可将你我的关系,看作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人,必须让你平安回京,不得冻弊于蜀道。”

徐清圆一滞,说:“可我心爱的裙裾弄脏了,我却舍不得。”

她向他伸了手,小声:“木头哥哥,你不能扶我一把,不能拉着我一起走吗?”

木头哥哥?

晏倾一愣之后,目中带了几丝笑——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但是,晏倾说:“于理不合。”

徐清圆唇抿了抿,目有哀意。

他伸手过来,隔袖握住了她手腕,拉着她将她从水洼后带出来。徐清圆心中欢喜,他侧脸看她,低声:“下不为例,不要总撒娇,也不要给人乱起绰号。徐娘子,你忘了自己是大家闺秀了吗?”

徐清圆察觉到卫士们的目光已经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们,她忍着脸热,小声:“我是大家闺秀呀,我也没有撒娇。是晏郎君对我不好,总不理我,不体谅我。”

晏倾垂眸看她:“你以前从不抱怨的。”

徐清圆:“可我不抱怨,晏郎君就不知道。而且我根本没有撒娇——你根本不知道我撒娇是什么样子呢,就乱教训我。”

晏倾无奈:“我没有教训你。你……你乖一点。”

可他思绪却飘飞,忍不住想起了些过往的浮光掠影——他想他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

--

旧日王宫宫门前,半大的少女缠着她爹,一口一个“爹”叫得亲昵,抱着徐固的腰不放徐固走。少女口口声声:“我不要你雕的那支花,我不喜欢那个!你重新给我雕,你不雕我就要哭,就要告诉所有人你欺负我。”

她声音娇软,小小年纪已经十分伶牙俐齿:“你、你不许走!我是没娘的孩子,你再不对我好,我就太可怜了。你天天进宫教别人读书,不和我在一起,你是个坏爹爹啊。可我不怪你,我只要你雕好看的花给我,你干什么还说不呢?爹爹,你不讲理。”

徐固满心无奈,被女儿拦道于御街,侍从和内宦都低着头装作不知,徐固却可以想象他们在憋笑。枉他平日清高儒雅,他的所有形象在女儿这里荡然无存。

女儿只记得他雕给她的木簪子上的花她不喜欢,她要换新的!

徐固努力板脸:“露珠儿,听话。我前日才给你雕了簪子,你还没用,又想换新的,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教你勤俭持家,你一点没记住吗?”

他娇俏的雪一般花一般、被捧在掌心的女孩儿仰脸。

日光缓悠,擦过宫墙,一丛杏花从枝头坠落,落了宫墙下的父女一身。

少女清湖眼中波光粼粼,她说话何其理直气壮:“可你就是砍几个木头,和勤俭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了,我要找我娘,我要跟我娘去战场,我……”

徐固焦头烂额地哄着女儿,无意中看到车辇停在路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他忙捂住女儿的嘴巴,连连答应她的条件,好让车辇通行。

他抬头看时,帷帘深重,在南国王宫中这么神秘不肯露一丝风的人,只有那位少年太子。不知那少年太子将他和女儿的吵架听了多少。

徐固作为太傅,当日教完太子课业,他收拾书本要离开时,收到了屏风后少年太子递来的一张字条。

徐固抬头看眼十二段锦绣墨石屏风:他已经教这位殿下读书近十年,这位殿下却依然无法和他说话。这样的少年,真的能坐稳皇位么?这世上能否容得下一个无法开口无法见人的天子?

太子羡写来的字条,是问徐固:那是你女儿吗?不如常带她进宫,太傅授课之余,也能常见到女儿。宫中本也没什么人,老师的女儿,不必讲究太多忌讳。何况卫清无是那般厉害的女将军,女将军身后的家人,南国自当养之。

这一年,这一次,是太子羡第一次见到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少年释放善心,让徐固感恩涕零,心中也不是滋味。

徐固俯首行大礼:“多谢殿下!”

许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事,在太子羡印象中总是沉默冷言的徐固说了很多有关女儿的话:“清无常日不沾家,我们露珠儿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格外粘我。殿下年少,自然不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是什么滋味。

“是又怕她软弱被欺负,又怕她强势吓到别人。是不敢让别人碰她一下,是看谁都觉得是觊觎我宝贝女儿的恶人。是从小要抱着她、学着给她梳头发,是要哄着她入睡,一遍遍跟她解释为什么她娘不陪她。

“既想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教给她,又恨不得她平平安安长在我膝下,永远不必见识世间残酷。”

屏风沉静,正如屏风后的少年一样。

徐固:“臣失言了,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羡的侍卫从屏风后走出,高大的侍卫再次给他递了一张字条。太子羡再次劝他:让徐清圆在宫中玩耍,长伴他身畔吧。

此时是天历十九年,太子羡将将十二岁,徐清圆更为年幼,只有十岁。

徐清圆十岁开始出入南国王宫,天历二十一年时差点选为太子妃却被徐固拒绝。

后来随着南国的迁都,她在同一年第一次跟随父母去往长安,在第二年上元节的兴庆宫下见到戴着面具的少年太子羡。

再过了几个月,她被太子羡牵连,差点烧死火海时又被他所救。她不知自己是该怪他还是该谢他时,并不知道更早的时候,在出入王宫的御街前,那车辇中的少年就见到了她,与她擦肩。

她从不认识他。

但他一直认识她。

他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却记不住她的相貌。

她好像见过他,又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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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晏倾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也知道她真正依赖一个人,撒娇有多让人招架不住,伶牙俐齿有多让人说不上话。

不过晏倾此时并不用招架那样的徐清圆,此时的徐清圆尚是一个矜持温婉的小闺秀。

时间回到龙成五年十月冬,刺史府一夜,遭盗户强闯。

盗户夜闯刺史府,提着武器打来,将睡梦中的刘禄惊醒。不光刺史,连刺史府的郎君刘禹都慌慌张张地提裤子,跑出屋子:

“怎么了?咱们家遭贼了?谁敢偷咱们家?”

侍卫们让这位刘禹小郎君进屋,不要出门生乱。可是他们转个身,刘禹就被敲了脖子,晕了过去。风若将刘禹扛走,扔到了冲刺刺史府的盗户们面前。

风若在树上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一声:“小郎君,您怎么被他们抓住了?这可怎么办?”

他又改变嗓子,粗声粗气对着另一头人气势冲天地喊一句:“都住手!我们抓到了你们府中郎君,你们不要他命了吗?!”

这些胆大妄为的盗户这才意识到自己抓到了刘禹,而刺史府的卫士们同时反应过来刘禹被抓了。刺史府的卫士们额上青筋直跳,忍着骂脏话的冲动:

这位小郎君怎么天天被抓?天天被敌人用来钳制他们?

深夜里,刺史府被冲,火光冲天,无法无天的盗户没有组织,乱无秩序,却是仗着凶恶和不怕死,再加上他们恐怕掌握着刺史的某个罪证,才让这刺史府被一冲便散,卫士们焦头烂额,却一时间难以建起有力的壁垒。

刘禄衣衫不整,一边系带子一边冲屋中冲出,胡子乱糟糟:“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

下人报告:“那些盗户闯打过来,要找您算账……说您不守信用……”

刘禄脸黑如盖,他隐怒:“找他们的领头人!跟他们谈!蠢货……”

他突然压低声音,隐晦地看眼西边方向——那个方向是他给晏倾三人安排的住所。

刘禄:“小心些打发,别让他们惊动府上客人。如果少卿夜里被吵醒,要见他们,一切就完了。”

他的忠心侍卫连连点头,却苦恼:“但是这些人目无法纪,根本没有领头人……他们这种散沙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冲进府?”

刘禄目光一闪,心里一咯噔。

他握住侍卫的手用力,声音急促加重:“你们先稳住这里,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跟他们好好讲道理,问他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我、我……有事先去看看。”

前院被盗户冲入,火光照亮半边天,厅堂的门紧闭,晏倾和徐清圆站在那悬挂的假画前,提着灯笼仔细记忆画作。

外头声势喧嚣,脚步杂乱,时不时有火苗飞窜,外面的每一丝动静,都让厅堂中的二人紧张多一分。

徐清圆乌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像,她拼命记忆画作,和晏倾分工,她记左半天,他记右半边。可她此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外面那么大的声势,卫士们的脚步声时不时靠近,每一次她都害怕门被从外推开,她和晏倾被发现。

她的良好记性,在这种环境下,大打折扣。

徐清圆额上渗汗,后背僵直,心脏跳得厉害至极。

她忍不住走神,忍不住看旁边的晏倾。而她看到晏倾盯着画、额上同样有汗,她便更不安。她想她出了一个不太好的主意,这样的环境下,她和晏倾怎么可能记得住?

脚步声再一次靠近。

晏倾突然侧头,向她伸手。她大脑空白,任由他拉着她往后方疾走。他吹灭了灯笼中的火光,拉她钻入了里间小榻底部,藏身进去。

徐清圆微微发抖,她手心的汗比他还要多,惹他低头看她。

他见到徐清圆苍白的面色、被她自己咬破的红唇,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极致环境下,她比他更怕。她太想帮他,越是想,越是对自己苛刻。

“吱呀”。

厅堂大门被推开,刘禄走了进来。

躲在木榻下的二人,只能看到进来的人的鞋履。

黑漆寂静,心跳声过大。

徐清圆慌乱之下,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晏倾突然伸手,将她转个肩,将她抱入怀中。同时,他伸手捂住了她耳朵。

他黑泠泠的眼睛神色寂静淡然,丝毫不因为这种情况而慌张。他对她做个口型:别怕。

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被他搂在怀中,与他一起躺在木榻下方,只盯着他的面容和眼睛。

她不必惧怕,她只用看着他便好。

刘禄坐在了木榻上,玄色衣袍下摆垂地,下方的世界中,更加幽黑一片。

晏倾听到刘禄喃喃自语:“奇怪,难道没有人闯入?”

刘禄目光向旁边挪,晏倾一顿,想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灯笼——不能被刘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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