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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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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风景如画,月如玉盘,纤云渺渺,往前看,千水织万水,往后看城廓隐隐。

楼淮祀在船上摆开席案,珍馐琼浆,搁禹京不过上等席,搁栖州那就是上上等席,说起来,他当时宴请上皇亲信和皇三子都没有今日的大手笔,谁料却用来请贼吃饭。

唉,他真乃风流真名士啊!

江石看着杯中物,生平就没吃过这么难以下咽的酒,真是刮嗓子辣心头,吃一杯看花非花,吃两杯看人非人,吃三杯……里里外外都不是人,不由长叹一口气,早知如此,榷场未结束,他就应该早点归家,眼下倒好,一脚踩进臭水洼中,拔出脚,鞋袜还留在泥坑中。

说起来,这艘摆宴的船还是楼淮祀来时的乘坐的,因着船体过大,一直搁在城外,只由几个兵士看守。一众糙汉,哪里会好好伺弄船只,最多依着船手的嘱咐,三不五时刷刷桐油,船上的那些纱帐、灯笼全被拆了下来。

这两日楼淮祀要待客,重又装点了起来,流苏红灯映转玉壶,烟青纱帐轻拂月光……就是宴无好宴,豪奢中透着隐隐的杀机。

“知州,不知时明府眼下如何?”江石举杯问道。

楼淮祀笑道:“啊呀,江兄见外了不是?前几日还与我称兄道弟,故人要来,翻了脸,生了疏,叫我知州!”

江石早知楼淮祀不要脸,但每次楼淮祀都能不要脸得别出心裁,他何时与楼淮祀称兄道弟的?

“江兄有心了,你且放宽心。你时兄弟好着呢,我娘子连压箱底的好药都翻了出来,宫中老御医出手,定保他以后照旧活蹦乱跳。”楼淮祀不忘吹嘘卫繁的大方,“几百年的人参,别说长出胳膊腿,连鼻子眼睛都长出来了,仙药。”

江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把身受重伤的时载扔进牢中喂虫的是楼淮祀,拿百年老参的也是楼淮祀,他娘的,人也是他,鬼也是他。生得甜苦两张脸的人物比比皆是,如楼淮祀这样毫不避讳的却数不出几个来。

至于鼻子眼都有的老参……楼淮祀说得估计不是什么老参,而是人参精,还鼻子眼,怎不说一刀下去还流血?

楼淮祀笑嘻嘻的,他如今手握重筹,底气十足,心情一好,就喜欢胡说八道。

俞子离捏了一枚干果砸向楼淮祀,叫他稳重点。

江石既开了话头,心中又实在挂念,索性把话挑开:“那……知州,不知徐泗在牢中如何?”别让楼淮祀给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了?云水寨拦截商船,打得劫富济贫的旗号,江石虽不以为然,徐泗这号人物他却颇为佩服。

“他?那就更好了。”楼淮祀慢条斯理道,“好酒好肉伺侯着,不曾打他,也不曾骂他,短短一两日,养得人都白胖了。”

江石忍无可忍,道:“楼知州说笑了。”

楼淮祀笑:“江兄信不过我的为人,当信我不是蠢物,活灵灵的徐泗于我才有用,血糊糊的徐泗屁用没有。”

俞子离烦死楼淮祀满嘴闲篇了,敬了一杯酒给江石,道:“江郎放心,徐泗在牢中确实不曾受到亏待。”就是被楼淮祀气得够呛,这两日,楼淮祀有事没事就跑牢里跟徐泗唠嗑,想徐泗这般的草莽人物,是宁愿挨刀也不愿听楼淮祀的挖苦。

“江兄弟,你确定将我的请帖递与了付忱?”楼淮祀看看天色,动动屁股,“别是胆小,不敢来了?”

“不会。”江石摇头,“徐泗与付忱的所作所为,我不敢说无损道义,然他们生死情义却不掺半点假。”

“多想不开啊!”楼淮祀也摇摇头,“动不动就生死兄弟,不过,他们要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我倒不好张手脚!”

江石呆滞,怎么听着这般别扭。

俞子离吐出一口浊气,他师兄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养了阿祀这个儿子,非得早衰几年不可。

“对了,江兄,那付忱对你也是信任有加啊。”楼淮祀高举着杯,掩着袖,半藏不藏的,“我拿了云水寨的二当家,还有一干想在栖州纵火的小贼,付忱等人定有如惊弓之鸟,到外躲藏,要么逃命,要么密谋,如何也不敢轻易现身。没想到江兄竟还有法子与他们接上头?看来除了吹笛之外,还有别的手段,要不透露一二?”

江石道:“知州不如把我也投入牢中,结交匪类当入罪。”

楼淮祀没声气睨他一眼,再亲手给他斟酒,道:“你看你,有妻有子的,如何能任性妄为?真个治你一个与匪类结交的大罪,你妻小家人还能不受牵连?”

江石想吐血,没吐出来,别说血,连气都吐不出来,以后定要离楼淮祀远一点,与他来往,早晚得犯心梗。

江石品不出心中滋味,厚着脸皮跟来的贾先生却是眉飞色舞,要不是场合不对,又未曾尘埃落定,他早已拿箸击杯,唱首家乡小曲出出憋了一辈子的鸟气。

楼淮祀跟江石插科打诨,见贾先生坐那骨头都轻了好几分,这老头,真是的,一把年纪了,就没养出气来。他都有些后悔带了贾先生来,万一这小老儿一个喜极抑或一个怒极,归了西可如何是好?摇摇头,叫一个手下看牢贾先生,脸白手抖的,就赶紧给他喂颗吊命的药。

而且,贾先生高兴太过,引得江石时不时地瞥上一眼,神色间满是疑惑。

楼淮祀也不遮掩,道:“江兄,你有所不知,贾先生的家人因贼匪而亡。”

江石吃了一惊,道:“云水寨下的手?”

“那倒不是。”贾先生倒着老眼,不阴不阳道,“栖州的匪,十个里九个沾着人血,云水寨莫则个清清白白,吃斋念佛的?”

江石苦笑。

楼淮祀接口:“诶,不秃不毒,手上擎着香,暗里捅一枪,秃驴都不可信,何况杀人不眨眼的贼匪。”

俞子离烦死自家的小师侄跟个乌鸦似得呱呱呱地没个停歇,登船落座后,就没见他停过嘴,条舌头拿尺一量,一晚能薄上几分,全是因话太多之过,道:“好了,当心贼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船。”

楼淮祀不以为意,道:“牛叔早就布下天罗地网。”

鲁犇一拍胸膛,道:“在自家的地盘让小蟊贼擒了我们的郎君去,那是小的们无能,趁早死了投胎去。”

“就是就是。”楼淮祀连连附和。

“来了。”牛叔忽得出声,往楼淮祀身后站了站,右手扣了藏刀,左手打个手势,令船上明暗里的护卫警惕。

月色下,一条小船靠近,船首一人一席白衣,手中提着一盏红灯笼,高声道:“楼知州,付忱应约而来。”

牛叔摆了下手,一名船手放下一张绳梯,不多来就攀上两个人,一人是付忱,另一人却是齐管事。

齐管事亦步亦趋在付忱身侧,恶狠狠地瞪着楼淮祀,道:“狗官卖得什么葫芦药?”

贾先生脸上条条皱纹抖了抖,接着又往上提了提,露出一个古怪又幸灾乐祸的冷笑,暗道:蠢货。

果然,楼淮祀摸着下巴,眼皮都没抬:“记下,他骂一句,就割下徐泗的一根手指。”他笑,“不若你多骂几句,你们徐二当家的两只手到时就剩个手掌。”

“你?”齐管事脸色大变,又恨又急。

楼淮祀又饶有兴趣问俞子离道:“小师叔,听说人的两只脚没了脚趾后,站立不稳,不知是真是假?”

俞子离不喜跟楼淮祀做戏,此时却不得不接棒,道:“确实如此。”

付忱唇上无一丝血色,道:“知州肚中行舟,我等草莽,失仪处还望见谅。”

“草莽?不见得吧!”楼淮祀笑了笑,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付三当家好胆色,我的宴也敢只带着草包就这般大咧咧地来,不怕有来无回?”

付忱这两日不曾入睡,苦苦思索楼淮祀各样举动,强撑着道:“知州手下有尖兵强将,尽可遣兵围了水寨,又是设计擒我二哥,又是摆出船宴,定另有所图。我想,知州今晚未必肯要我的性命。”

“那倒是,你的命又不值几个钱。”楼淮祀道。

齐管事胸膛起伏,却不敢再出声。

“付三当家请落座。”楼淮祀笑着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付忱哪有选择,依言就座,一旁的小厮儿马上为他们斟上美酒。齐管事看着美酒佳肴,更信当官的就没好的,看看这一桌的酒菜,栖州连寻都没处寻去。

他这点眉眼官司,座中都是人精,又有哪个不知他的所思所想。贾先生先行一声怪笑,道:“怎的?听闻你们贼大鱼兼大肉,还不许当官的摆宴吃口好的。”

齐管事当即道:“就怕食得民脂民膏。”

贾先生冷道:“官食不食民脂民膏我不知晓,但你们这些匪拦截水道、打家劫舍,却是吃人人肉,饮人血,寝人皮。”

付忱拦了一下气愤的齐管事,看向贾先生道:“云水寨自来道义,老先生不知究底……”

“哈。”贾先生又是一声怪笑,抚掌道:“当真是可笑至极,我知你们云水寨,举得是替□□道、劫富济贫的大旗,就是不知劫得哪家富?济得哪家贫?富家老实本份地做买卖,风里来雨里去,因着多几两银钱,便该他们一船身家皆与你们这些贼匪?”

“为富者不仁。”齐管事道,“这些人低买高卖,倒手便赚几番的银钱,以致城中油粮菜蔬无一不贵……”

“为富者必不仁?”贾先生盯着付忱,“付三当家家中富贵,听闻在桃溪也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金山银山,却也富得流油。想必也是不仁不义之家?这般说来,家破人亡莫非上苍开眼,以致遭了报应?”

付忱双手握拳,颈间青筋暴跳,然他终已不是当年的富家少年郎,颠沛流离与贼匪生涯,倒让他学得忍气吞声,道:“水寨劫来都是不义之财……”

“自欺欺人。”贾先生冷笑,“我又听闻水寨不伤寻常百姓性命?”

“是……”

“我又听闻你们水寨为一无赖子出头,只因他投了你们水寨为贼,做了你们的生死兄弟,你们便要与他报仇血恨,一夜屠了几户人家。”贾先生嘿嘿而笑,“当中还有稚子数名,他们犯得最大的过错,也不过拿话侮过那个无赖子,拿泥疙瘩投掷于他,此等过错,当得一顿打,一顿枚,莫非也当得死罪?你们刀下冤魂无数,却来扯替□□道。你们行的道,偏歪孤寡,你们替的天怕不是没睁眼的。”

齐管事与付忱双双无言。

贾先生深恶贼匪,又道:“果然好汉,果然死生兄弟,要是便是他人死,你们生。”

付忱双唇微微颤抖,灯下岂无影,水寨之中虽也有各种条框,劫船前也打听行商为人如何,可其中……

贾先生一口饮尽杯中酒,道:“我还听闻你们云水寨自诩栖江上全赖你们才稍得波平?过往船只只要与你们买路钱,便可保他们无虞?”

付忱不出声。

贾先生皱巴巴又一记冷笑:“可笑至极,真个做了□□还要立一面牌坊,一方水域,一伙强贼霸了食,倒夸耀自己干的是好事?还道他们低买高卖,他们给了你们买路钱,一条船的货栖价高抬,还不得在百姓身上找补回来。你们说你们劫富济贫,劫来劫去,劫得还是为生计苦捱的可怜百姓。”

“付三当家将水寨打理得有声有色,这点道理难道不知?”贾先生诛心道,“付三当家,不知你是蠢呢还是坏呢?”

齐管事看贾先生将付忱逼得满面通红,怒声道:“你们欲待如何?”

楼淮祀瞄眼贾先生,亏他还担心老贾受不得刺激一命呜呼,原来这老东西一条毒舌直将付忱说得恨不得去自杀,看够了戏,出声道:“不待如何,就看你们想不想要徐泗活。”

付忱立马打起精神:“知州何意?”

楼淮祀笑眯眯道:“你们云水寨是栖州的水匪匪头,旧年你们大当家过寿诞,水上的各种贼都携礼相贺,也是,都是兄弟嘛,有缘千里来相会,何必骨肉才相亲。只是哟,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有长腿,手背肉少手心肉多。付三当家,这徐泗是哪根指头,是手心还是手背。”

齐管事救主心切,连看了楼淮祀好几眼,想是度他是不是诓人,看罢,又去看付忱。

付忱这两晚揣摩楼淮祀的心思,也将事料得七七八人,这是要将他们尽诛啊,嘴上道:“知州,我兄长高义之人,定不允他人为他丧命。”

楼淮祀没好气道:“谁要诛他们?我可保他们活命。”

付忱诧异。

楼淮祀叹口气:“我初来乍到,天天见血不好,你们这些七寨八寨的,都杀了,栖水也要被染红,两岸人家还要靠它洗衣炊饭呢。”

付忱怀疑地看着楼淮祀,并不信他说的话,道:“召集各寨首领聚义,需我二哥令牌。”

“搜。”

付忱道:“令牌不用时搁在玄铁盒中,降却我二哥。无人打得开。”

贾先生听出他有推脱拖延之意,道:“无妨,你们这令牌是当印鉴用,我尽可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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