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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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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个男人走在杉林里。是上山的斜坡。 其中一人身高约六尺。胸肌雄厚。腰上佩着一把大长刀。 另一人虽没此男人高大,身躯也很魁梧。 这男人蓬发,头上没戴任何东西。身上穿的也是破烂衣服。 四周都是三个成人合力伸长双手也无法环抱的粗杉树。 树龄超越千年的杉树很多。 虽是白天,杉林内却很阴暗。 头顶上方伸展着杉树树梢,遮住阳光。 树下则因阳光不足,丛生的杂草不多。 顶多有些山白竹,以及少数阳光洒落之处长着草而已。 空气潮湿。夏天还未来临。 山下只要出太阳便会感觉热,但这杉树林内并不怎么热。 杉树林内充满深山的冷空气。

尽管如此,两个男人背部仍微微出汗。 那似乎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他们肉体本身制造出的热气令他们出汗。 杉树的粗树根在地面蜿蜒起伏,岩石四处露出。 踏着岩石和树枝,两人穿越杉树林往山上走。 蓬发男人走在前面。 “将门大人,这儿走。” 蓬发男人向跟在后方的高大男人说。 说话时,他未停步,也不回头,继续往前走。 “唔。” 被称为将门的男人以低沉响亮的声音回应,赶上走在前面的男人。 不久—— “噢,是这儿。”男人说。 那是个草丛高得近腰的地方。 男人用膝盖拨开草丛往前走。将门跟在后面。

树林豁然开朗。可望见天空。将近夏天的青空,白云飘移。

庞大岩石往上空耸立。 男人攀上岩石。将门随后。两人并立在大岩石上。 “将门大人,请看。”男人用手指示意。 眼下是一片广阔绿色原野。风景宛如大海。 山麓在青空下起伏伸展,山麓前可见京城。 “好大……”将门首次开口说的正是这句话。 “那就是京城。”男人指的是京城。 连远方教王护国寺的五重塔看起来也很小。 “将门大人,怎样?”男人说:“你想不想要那个?” “那个?”将门问。 “京城。”男人说。 “京城?” “就是天下。”男人话语很短。 “天下吗?”

“我想要。”男人说。一副只要想要便可得手般的语调。

“那么,你去抢不就行了?”

“将门大人呢?”

“我不要京城。”

“不要?”

“似乎很拘束。”

“那是目前的京城拘束而已。”

“嗯。”

“到手后,你再改造成不拘束的京城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将门说毕,又爽快地说:“可是,算了。”

“为什么?”

“太麻烦。”

“麻烦?”

“抢京城和改造不拘束的京城,两件事都很麻烦。首先,世上怎么可能有不

拘束的京城?” “有道理。” 两人笑出来。

“不过,这京城会成为你在东国自由奔驰的绊脚石。”

“……”

“要不要跟我一起抢?”

“抢京城?”

“抢天下。”

“天下吗?”

“你在东方举兵。”

“……”

“我在西方举兵。”

“这样就可以抢得天下?”

“可以。”

“是吗?”

“将门啊,你来当天子。”

“我当天子?”

“是的。”

“你为什么不当?”

“我没法收揽人心。”

“人心?”

“你可以收揽人心。”

“那你怎么办?”

“我来当关白。”

“关白吗?”

“让你当天子,我当关白,可以建造出很厉害的国家。”

“真的?”

“真的。”

“好像很有趣。”

“干不干?”

“这个……”

将门在岩石上大大伸个懒腰。风很舒服。已不再出汗。

此时——

“嗯?!”男人发出低语。

男人蓬发随风摇晃,似在窥视四周,移动视线。

“怎么了?”将门问。

“有人的动静。”

“人的动静?”

“你没察觉?”

“嗯,没察觉。”将门说。

可是,男人依旧没解除紧张。他微微放低身子,一副仍窥视四周的模样。

“别在意,这儿没人。”将门说:“即便有人,也无所谓吧……”

“对方或许听到我们刚才的话。”

“就算听到了,那又会怎样?”

“怎么说?”

“那只是梦想。”

“不是梦想。”

“那么,你一人努力吧。”

“你呢?”

“不知道。”

“将门,听好,人都有各自的任务。”

“任务?”

“可说是与生俱来的。”

“你是说天命?”

“也可这样说。”

“那又怎么了?”

“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那与生俱来的东西,会吸引人们聚集在你四周,促使

你行动。” “是这样吗?” “日后你就可以理解。” “真的?” “嗯,时机成熟的话。”

“是吗?”将门爽快地点头。“若是这样,那也好。若是这种命运,我不会抵抗。”

“这可是你说的?”

“是。”

“你要记得你这句话,将门。”

“我会忘掉。”

“忘掉?”

“即便我忘了,若是命运,迟早会走上这条路吧?”

“嗯。”

“那么,不也是可以忘掉?”

“有道理。”

两人再度笑出声。

自京城方向吹来的风奔驰过广阔山麓,从山下吹上来,令两人头发朝天飘扬。

那风,将两人的汗滴与声音送向上空。

“很舒服。”

“嗯。” 两人再度笑了。

二 净藏生于宽平三年(八九一年),是三善清行第八个孩子。 母亲是嵯峨天皇孙女。 据说,这母亲某天做了个梦。 梦中,自上空降下一位天人,入母亲怀中。正是此时怀了净藏。

年及二、三岁,性甚岐嶷。

《拾遗往生传》如此记载。 意思是说,二、三岁起便很聪明,比别人杰出。 四岁时,可以读写千字文,七岁时已很喜欢出入寺院。 父亲清行也是位精通阴阳秘诀的人物,某天,为试探儿子净藏,他说: “你现在显现灵感力看看。” 时值正月。院子白梅刚刚开花。

净藏虽是孩子,却已会施术,他命护法童子折下白梅树枝。 “明明开得好好的花……” 据说清行大怒,那以后便不再试探儿子能力。 之后,净藏开始来往他感兴趣的熊野和金峰山灵窟神洞,最后终于遍历群山。十二岁时,登比叡山,受戒成为玄昭和尚的弟子。 同样在十二岁时,净藏与禅定法皇(即宇多天皇)在行幸时相遇。 以此为缘,净藏成为宇多天皇的佛门弟子。 在叡山,除了玄昭,净藏也跟随大慧和尚学了悉昙。 菅原道真的怨灵曾经出现附在藤原时平身上。 这时,正是净藏施行咒法降服了道真。 据说,此咒法令时平的双耳各爬出一条青龙。 延喜十八年(九一八年)—— 净藏到熊野参拜时做了个梦。他梦见父亲清行过世。 净藏急忙回京城,得知清行已于五天前病逝。 “我还没向父亲道别……”

净藏当场加持念咒后,清行死而复生了。 据说两人彼此话别,而且清行还向净藏交代自己身后之事,并指示各种身边

琐事,七天后再度过世。 此外—— 南院亲王驾崩时,净藏施行火界咒法让亲王复生。 亲王也同样整理了各种身边琐事,四天后再度过世。 又—— 朱雀天皇患上大病时,也是净藏加持念咒令天皇痊愈。 “只是,明年会发生火灾。”净藏如此说。 果然翌年发生火灾,烧毁了柏梁殿。 净藏预言了众人的死和灾害,屡屡说中。 此外—— 天历年间,净藏入八坂寺。 “塔倾斜了。”净藏说。 八坂之塔确实倾向乾位,看上去即将倒塌。

“是。约六年前开始倾斜,逐年益发倾得厉害,目前随时都可能倒塌。”寺

院和尚说。 “正是好机会,我来修复。”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们应该准备什么道具和多少人?” 寺院和尚以为净藏打算动用人工修复塔。 “毋需道具也不需人。”净藏说。 净藏到院子拾起一根落在地面的小树枝。 “看吧。” 他随意坐在地面,将小树枝笔直插在地面。 小树枝对面正是倾斜的塔。 净藏加持念咒了一会儿。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净藏站起身,回自己房间就寝。 那晚,突然自乾位吹来微风,吹了整个晚上。 而且那阵风竟吹直倾斜的塔。 翌日早晨,据说众人看到笔直的塔时均大吃一惊。 此外,有一晚—— 十几个强盗闯入八坂寺。 净藏不慌不忙,向强盗大喝一声。 结果强盗当场如树木般僵立原地。 “别管他们。”净藏吩咐寺院和尚,迳自就寝。 据说隔天早上,净藏解放众强盗,他们向净藏伏地叩拜,合掌后才离去。 又有一次—— 空也上人在六波罗蜜寺进行金字《大般若经》法事。 这时,净藏也并列高僧之座。 当时聚集了众多乞丐和比丘,达数百人。 净藏望着这些人,看到一位比丘,大吃一惊说: “那位大人,请过来。” 他请那比丘坐在上座,并给他一碗饭。 比丘默不作声吃了。又添了一碗,他依旧默不作声吃了。 比丘回去后,寺院和尚发现那比丘本应已吃下的饭,竟全部留着碗内。

“那是何方人物?”寺院和尚于事后问。

“是文殊的化身。”净藏若无其事地回答。

据说寺院众和尚均嚇了一跳。

凡是显密、悉昙、管弦、天文、易学、卜筮、教化、医学、修验、陀罗尼、乐曲、文章、艺能,均拔萃出群。

《拾遗往生传》如此记载。

净藏,是位天才。

晴明和博雅沿石阶而上。

刚冒出的嫩叶遮罩在两人头上。

从嫩叶间洒下的阳光,在石阶上形成散乱斑点。

踩着那亮光,晴明和博雅登上石阶。

牛车停在石阶下,随从也在此等待,只有两人登至此处。 眼前可见山门。悬在山门上的寺额写着“云居寺”。 “可是,晴明,这样突然来访,不知净藏大人在不在?”博雅踏着石阶说。 “一定在。”晴明说,“我们并非突然来的。” “你送信了?” “我命跳虫来通知。”晴明摇头说。 跳虫是晴明的式神。 本来是住在嵯峨野遍照寺广泽池的蟾蜍,晴明请宽朝僧正送给他当式神。 “有回答吗?” “没有。” “没有?” “虽没有,但等于叫我们来。若不希望我们来,应该会说什么吧。既然净藏

大人知道我们要来,或许会准备些什么花招。” “花招?” “嗯。”晴明点头驻足。 正好抵达山门前。大门敞开。 “进去吧。”晴明说。

“嗯。”博雅点头跨出脚步。 结果—— “噢?!”博雅叫出声。 应该往前跨出脚步的博雅竟没前进,仍站在原地。 “发生什么事?”博雅说着又跨出脚步。 再度发生同样事。 博雅无法前进,依旧站在原地。 他无法穿过山门。 山门下——地面上横躺着一根粗木材。 博雅想跨过那木材穿过山门,却无法跨过那木材。 晴明无言望着无法穿过山门而进退两难的博雅。 “晴明,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表示我们即将到访的通知确实送到了。”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可能有什么花招吗?”

“这就是花招?”

“嗯。”

“依我看,净藏大人好像说任何人都不能进这山门。”

“除了我以外。”

“除了你以外?”

“净藏大人是说,今天不见安倍晴明以外的人。”

“什么?”

“等等,博雅。”

晴明伸出手臂,蹲下,用右手指贴在粗木材上,口中小声念咒。

“这样就行了。”晴明站起身。

“可以怎样?”

“就是说门开了。”

晴明跨出脚步,跨过木材,穿过山门。

“喂、喂!晴明。”博雅追在晴明身后。这回博雅也可以穿过山门。

“这……”博雅回头仰望山门。

晴明头也不回地说:“博雅,净藏大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说毕,往前走去。

四 晴明和博雅在狭小的方丈室里与净藏相对而坐。 这是净藏起居的私人房间。 那方丈室简朴得令人情不自禁想说——没想到净藏这般高僧竟住在这种地

方。 若在中央睡成“大”字,只要往左右翻身,一伸手便能触及墙壁。 房间角落有张小书桌,上面搁着三卷卷子和一座十一面观音菩萨小木雕像。 净藏背对那小书桌而坐。 净藏左侧——对晴明和博雅来说是右侧,云居寺的庭院沐浴在阳光之下。 延伸出院子的窄廊,可见几只麻雀在玩耍。 “我正在想,你们应该快来了。”净藏说。 头发剃得很光。白眉。眼角和嘴角都有着柔和的皱纹。

眼睛细得几乎看成是皱纹。那眼睛看似经常在笑。

“你似乎已明白很多事。” “是。” “大驾光临,我觉得很高兴。”净藏很谦逊。 也可以说是恭敬,对晴明说话的态度也谦恭有礼。 “我想请问您一件事。”晴明说。 “什么事?” “这回的事,是净藏大人的指示吗?” “这回的事?” “我是指贺茂保宪大人到我那儿,要我调查最近京城发生的种种事。” “我没指示保宪大人任何事。只是,有件事很在意,曾和保宪大人谈过。保

宪大人的看法和我一样。” “所以要我调查?” “是的。我和保宪大人都不擅长走动,不知该怎么办时,他说找晴明大人比

较好……” “是保宪大人说的?”

“是。”

“净藏大人的看法和保宪大人一样吗?”

“是。”

“保宪大人和净藏大人认为怎样呢?”

“这不是我该说出口的事。保宪大人不是已向你说了什么吗?”

“他要我自己调查,若有什么看法再说给他听……”

“是。”

“他说,倘若我的看法和他一样,那这事便错不了。”

“这事?”

“保宪大人没明白说……”

“而你目前已推断出了……”

“是。”这回是晴明点头。

“那,这事指的是什么?”净藏问。

“如果目前发生的事跟我推断的内容一样,不久京城会陷入危境吧。”

“会吧。”净藏点头,又问:“是什么样的困境?”

晴明没回答,只是微笑。反而问了其他事:

“将门大人那骚动,是二十年前的事吗?”

“是。”

“之后,发生了几件怪事……”

“的确是。”

“首先,将门大人的头颅自悬首示众的鸭川河滩消失……”

“是。”

“约在头颅消失之后吧,各别埋在关东八州的将门大人身躯也遭窃。”

“是。”

“目前仍不知下落。”

“似乎是如此。”

“可是,净藏大人应该知道某些事吧?”晴明问。

“为何这样认为?”

“第一件事是小野好古大人。”

“噢,好古大人。”

“您听说了怪女子盗贼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宅邸那事吗?”

“嗯。”

“据说,那女子问好古大人,云居寺有托他保管什么东西?”

“似乎如此。”

“提到云居寺,正是净藏大人。您有线索吗?”

净藏年轻时在叡山修行,之后移到八坂寺,现在身处东山云居寺。

“有。”

“什么线索?”

“大概是十九年前的事了。我曾托他保管约这么大的丝绸袋子,里面装护摩

坛的灰。” “灰?” “唔。” “那灰是不是跟这回的事有关?” “有关。” “什么关系?”

“在这之前,晴明大人,能不能先说说你的看法?还有其余理由令你认为我可能明白某些事吗……” “有。” “噢?” “二十年前……将门大人头颅消失时,俵藤太大人是不是曾来找净藏大人?”“确实来了。” “他是不是来问您,能不能藉法力寻出头颅下落?” “嗯。” “您当时是不是向藤太大人说……别管那头颅,不用担心。” “正是。”净藏不否认地点头。 他和晴明对望。晴明边看着净藏的表情,说了出人意表的事: “净藏大人是不是对将门大人头颅动了什么手脚?” “喂、喂,晴明,你说什么……” 到此为止,始终在晴明身旁默默听两人对话的博雅,情不自禁叫出声。 但是,晴明没回答,只望着净藏。 而净藏也无言地盯着晴明的脸。

晴明的红唇浮出微笑。净藏那双细长眼睛看似也在笑。

不久—— “是我偷了将门头颅……”净藏低语。 “什么?!”博雅大叫出来。 晴明似乎预料到博雅的反应,主动闭嘴。 “为何这么做?”博雅问净藏。 “因那头颅不该存在这世上。”净藏回答。 净藏的语调变了。 “只剩头颅,仍不会死。只剩头颅,仍在说话、怨恨、叫嚷……” “……” “那将门,不是这世上的人。死后,若成为灵,倒还有办法对付。活着而成

为生灵,也有办法对付。可是,对那将门,一般法术没效。”净藏说。 晴明默默地听着净藏的话。 博雅此刻也默不作声倾听。 “算算,应该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净藏似乎回想起某事般闭上双眼。

“事情发生于我在叡山修行时。我在山中打坐,漫游三昧境地时,两个男人爬上叡山。因我始终在打坐,我看不见他们的脸。我听到那两个男人的谈话声。之一正是将门大人……”

净藏在此似乎加强口气般改变语调。 “另一人呢?”晴明问。 “不知道。那男人称另一人为将门,我才知道是将门大人,但将门大人直至

最后都没呼叫那男人名字……我只是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什么内容?” “那不知名的男人问将门大人,要不要毁灭京城,重新建造新京城?” “新京城?” “唔。” “将门大人怎么说?” “他说京城太麻烦……” “麻烦?” “将门大人说,不喜欢麻烦事……” “另一人呢?”

“说让将门当天子,自己当摄政关白。”

“……”

“我那时认为……是戏言。可是,令我在意的是……”

“是什么?”

“那无名的男人,察觉自三昧境地归来的我的存在。”

“净藏大人的存在……”

“那时事情就此结束,但我很在意那男人。尽管如此,过一阵子我便忘了这

事,数年后,再不愿意也让我想起此事。” “因发生将门大人之乱?” “嗯。” “因此您在俵藤太大人的箭上施咒……” “是的。” “可是,您在意的是另一个男人?” “是的。” “您听过经基大人说的话吗?” “是说兴世王头颅不是本人?”

“是。”

“可是,平公雅大人说那头颅确实是兴世王……”

“听说是如此。”

“晴明,难道你对于这点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跟净藏大人一样……”

“跟我一样吗……”

“是。”晴明点头微笑。

净藏也浮出微笑。

“晴明……”净藏说。

“是。”

“刚才提到的灰……”

净藏说到此停住嘴,似在观察晴明和博雅的样子,更眯起细长双眼望着两人。

“那是将门头颅烧成的灰。”

“什么?” 听了这句话,晴明也情不自禁叫出声。 五 那不是普通头颅。是将门头颅。 净藏将头颅搁在护摩坛内,四周架起松木。 松木油多,火力也强。 净藏独自做了此事。寺院里没人知道此事。 净藏只让寺院和尚搬木材到佛堂前,之后所有事都亲自动手。 “净藏,你想干什么?” 将门头颅搁在护摩坛内,仍在说话。 “是你在那根箭上施咒吧?” 一直说话的将门头颅知道自己将会受何种对待时,如此说: “有趣,烧得起来,你就烧烧看。” 点火。 将门的头发立即在火焰中燃烧起来。 然而,烧起来后,马上又扑哧扑哧长出新头发。

一长出,头发就再度燃烧,发出青色火焰。

接着又扑哧扑哧长出新头发。 再度燃烧。 将门头颅在火焰中一直哈哈大笑。 “净藏,我的头颅怎么可能烧得掉?”将门说。 第一天—— 烧掉搁在佛堂外的所有木材,仍未烧到将门头颅。 净藏不眠不休持续烧木材。 边燃烧,口中边念不动明王咒,向大威德明王祈祷。 并一同烧了写上各种咒文的护摩木。 “唔……” “唔……” 第三天起,将门头颅才发出这种声音。 “热呀。” “热呀。” 第五天起,发出如此叫声。 可是,头颅依旧没烧起来。 “烧吧,再添木材!” 第七天,头颅如此大叫。 “噢!” “噢!” 第九天,开始发出叫声。 “啊……” 听到此叫声时,净藏抬脸一看,发现火焰中的将门头颅,额头正冒出水泡。 额头的肉开始煮熟。脸上也浮出许多水泡。 “哇……” “喀……” 半个月后,发出如此叫声。 脸上的肉咕嘟咕嘟地煮开。 二十天后,眼珠煮熟,变成浊白。 “喀!”

“喀!” 将门大叫,头颅在火焰中左右摇晃。 一个月后,脸已烧得几乎分辨不出容貌。 油脂滴落火焰,更加强火势。 最后肉都掉落,只剩头盖骨时,是一个半月后—— 尽管如此,将门仍在咬牙切齿。 这期间,净藏几乎都没睡觉。粪尿也当场任其排泄。 只要稍微停歇,头颅便打算自火焰中滚出。 有次只稍微打了个盹儿,将门头颅就爬出来咬住净藏衣服下摆,打算将净藏

也拉进火中。 一天只睡三次。 但每次都只睡了呼吸二、三次的时间而已。 就这样支撑一整天。 其间,只吃干饭和水。一旁搁着钵,内盛干饭。 咬着干饭,吃完时,净藏将钵丢至佛堂外。 那钵回来时,钵内已盛着干饭。

想喝水时,照样将钵丢至佛堂外。 飞至空中的钵会下到谷底,汲水后又回来。 净藏再喝那水。 可是,净藏还是逐渐消瘦。 两个月后—— 因佛堂内格外安静,寺内和尚战战兢兢进去一看,发现净藏只剩皮包骨躺在

护摩坛前,呼噜打鼾睡着。 护摩坛火焰已灭,仅馀烧得通红的小小炭火。 之后,净藏持续睡了十天。

六 “真是骇人的事……”晴明说。 “灵魂差点消失殆尽……”净藏徐徐说,“那时我才初次明白,至今为止到

底为何修行、自己为何活在这世上……” “……”

“大概正是为此事而来到人世,为此事而活到今日吧。”净藏感慨良深地自语。 “好可怜……”源博雅低语。 一看,博雅双眼正流下眼泪。 “博雅……” “好可怜,太可怜了……”博雅说,“一定很热吧。一定很痛苦吧。而他大概另有比那热,比那痛苦更难受之事……” 博雅似乎切身感到将门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事令将门大人变成如此妖鬼……” 听博雅这样说,净藏无言点头。 “将门大人的头颅,不能那样置之不理……”净藏低声道,“正如晴明大人所说,俵藤太大人可能有什么看法才来找我吧。” “……” “我本来想坦白告诉藤太大人此事,但又想到他跟将门大人交情很好,因此总说不出我花了两个月烧了头颅……” “那灰呢?”晴明问。 “失窃了。”

“失窃?”

“我熟睡那期间,似乎有人自护摩坛炉内偷走……”

“什么?”

“醒来后,我到炉前查看,发现炉内的灰比我预想的要少。问了寺院和尚,

据说没人动过炉内的灰。只能断定是被偷了。” “之后呢?” “我马上把剩下的灰丢进鸭川。刚才也说了,只留下一部分,不放在寺院也

不向任何人说,交好古大人保管。” “为什么?” “因我听闻埋在关东八州各处的将门大人手足和身体都失窃。为了不让别人

分辨出将门大人的手足,本来混杂其馀尸体手足一起分埋各地,但全失窃了……”“原来如此。” “晴明,你明白此中意义吗?” “是。”晴明点头,“不过,也有不明白之处。” “何处?” “您托好古大人保管的将门大人头颅灰,好古大人不是向盗贼说不知吗?”

“老实说,我不是托好古大人保管……” “可是,您刚才说托小野大人……” 晴明说到此,净藏却说:“等等,晴明。” 语调变了。 “这事,待会儿再说。” “说的也是。”晴明点头。 净藏和晴明彼此相望。 “那傢伙相当有能力。” “是的,相当有能力。”晴明再度点头。 “我也太粗心了。应该早点察觉此事。”净藏望向院子。 晴明也同样望向院子。 窄廊彼方,可见沐浴在明亮阳光下的云居寺庭院。 “晴明,什么意思?怎么了?”博雅问。 “您看那边,博雅大人……”晴明说。 博雅望向院子。

“什么?望院子就知道了吗?”

“不是。再前面一点,窄廊那地方……”

“窄廊?”

“窄廊上不是搁着什么吗?”

博雅仔细望着窄廊,果然上面有个小小的黑色圆形物体。

之前在窄廊玩耍的麻雀已失去踪影。

“那是?”

“方才其中一只麻雀衔至此的吗?”

“是什么?”

“田螺。”

原来如此。听晴明这样说,仔细一看,果然酷似田螺。

“你不过来吗?”净藏对着田螺说。

“想听,到这儿来听吧。”净藏再度说。

咯、咯、咯,窄廊上的田螺响起一阵低沉笑声。

博雅嚇一跳,田螺又发出人声:“那么,吾人就去。”

接着——

明亮的庭院里,只那儿罩上阴影般地慢条斯理出现个男人身姿。 一头蓬乱白发。发出黄色亮光的眼眸。 有个身穿破烂水干的赤足老人站在该处。 是芦屋道满。 “净藏,久违了……”道满说。 他右手贴在耳上。松开右手随意晃了一下。 道满右手握着的黑石般东西,飞向半空,落在方丈室地板上,停在博雅膝前。是田螺。 “这是?!”博雅伸手拾起,很轻。 里面没肉。是田螺壳。 “道满大人用那田螺和窄廊上的田螺偷听我们谈话。”晴明说。 “什、什……”博雅吃惊得说不出话。 “吾人让麻雀运田螺来,听了你们谈话……”道满用右手嘎吱嘎吱搔头,“因

内容太有趣,情不自禁忘了该隐藏自己的动静,才给察觉……” 道满缓缓挨近,驻足在窄廊下。 “真是个妖怪……”净藏低道。

“净藏,别瞎扯。”道满露出黄牙笑道,“吾人若是妖怪,你就是妖物。不都是同类?” “你来做什么?”净藏问。 “吾人并非想来做什么。”道满说,“什么都不做。” “不做?” “只是来看热闹。”道满说。 “你偷听我们的谈话,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四处都发生着趣事。吾人要待在最佳场所看热闹。若说吾人有什么企图,就这点而已。” “你不过来坐?”净藏说。 “正因为是偷听才有趣。过去那边挺,无趣……” 这回答正是道满向来的作风。 “晴明……”道满望向晴明。 “是。” “时候快到了。”

“快到了?”

“贞盛的恶疮,再不处理,会发生更有趣的事。”

“我知道。”

“是吗?那你有办法吗?”

“有。”

“既然如此,吾人就不多说。因吾人是旁观者。”

说毕,道满微微一笑。接着转身背对三人。

“净藏。”道满背对说话。

“什么事?”

“那门张的结界,很好玩。”

道满留下这句话,跨开脚步。没回头。就那样消失了。

“真是个怪男人。”

道满消失后,隔了二次呼吸时间,净藏说。

“确实是个怪男人。”晴明也如此认为。

阳光照着道满消失的庭院,明亮又宽敞。

净藏自院子移回视线说:

“晴明,你也已察觉了吧?”

“是。”晴明点头。

“俵藤太大人那把黄金丸,砍了人,伤口不经二十年不会愈合。”

“是。”

“将门大人遭黄金丸砍了以来,今年正满二十年……”

“是。”

“思及此,再凑合京城目前发生的各种事,自然而然可得出答案。”

“是的,可得出答案。”晴明答。

“喂、喂,晴明,可得出什么答案?”博雅问。

“是说,有人企图让平将门大人死而复生。”晴明慢条斯理说出这句话。

“什、什么?”博雅尖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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