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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迎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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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端午过后,闻香榭忙了起来,有时候一天竟然接到多个买香粉的帖子。

家里水粉存货不多了,黄三便忙着制作水粉。水粉要经过泡浆、磨浆、淘浆等工序,比较耗时。要把当年上好的新米泡在水里,过个几天等酸味弥漫时,捞将出来,用石磨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澄在一旁。等到清水跟粉浆分开时,将清水滗出倒掉,剩下的放在阳光下暴晒。干了之后,将粉末刮出,再细细研磨,用细筛子筛了,加上些同法炮制的桃花粉、茉莉粉等,便成了香滑轻盈的“桃面粉”和“紫粉”。

文清和沫儿每日一大早就去乡野采集新鲜的石榴花、月季等,回来即刻捣碎了,精心淘制几次,留下备用。婉娘则忙着调配各种花露,好做出新的品种来。

这日因为天气下雨,采回来的花儿容易烂掉,文清和沫儿便乐得偷个懒,只将文清从北市买来的干红蓝花蒸了,给黄三制作胭脂,两个人跑到菜园子里捉菜虫玩。

玩了一会儿,文清捉到一只大青虫,沫儿什么也没捉到,便觉无聊。看到前堂有人来了,便道:“我们去看看谁来了!”

文清丢了青虫,和沫儿一起回到前堂。哪知黄三看到,便摆手叫他过去帮忙,沫儿只好自己去了。

原来是卢夫人又来买胭脂水粉。这次看起来可好多了,满面春风,眉目生辉。沫儿斟了茶,低眉顺眼地端进去。卢夫人笑道:“几日不见,婉娘怎么又换了小厮?”

婉娘掩口笑道:“是,原先那个小厮太丑了,被我赶走了。”

沫儿狠狠地瞪了婉娘一眼。

婉娘问:“卢夫人,我的三魂香如何?”

卢夫人脸上升起两朵红云,笑道:“多谢婉娘了!我今日正是来道谢呢。”

那日卢夫人拿了三魂香去,趁卢大人未回,将其洒在家常的便服上。卢大人回来换了衣服也不在意,晚上照样同卢护一起去了书房。将近子时,破天荒回到了卢夫人房,并一脸愠怒,欲言又止。

卢夫人知是三魂香起了作用,当下并不询问,只好意服侍他睡下了。第二天一大早,卢大人说是有公务在身,不等卢护一起自行出门了。晚上托小厮传话,有紧急公务处理,就在吏部安歇。

次日,卢护来拜辞卢夫人,道家中有事,要赶回长安,等不及和卢大人当面话别,并泪流满面地表达了一箩筐的不忍离别和依依之情,给家中大小上下各留了名贵礼物,就此走了。

卢夫人叹道:“说实在的,我虽然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可他就此走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婉娘道:“他即使没有恶意,总这样拉了卢大人饮酒狂欢也是不妥,所以还是走了好。”

卢夫人点头称是,又问道:“这个三魂香还能不能用?”

婉娘笑道:“我闻香榭的东西卢夫人还不放心么?三魂香有安神清醒之功效,自然可以接着用。”

卢夫人喜道:“那就好。”遂起身又挑了几种香粉花露,连价也不问,付了账走了。

沫儿送卢夫人出了门,回身看婉娘犹自喜滋滋掂量着手里的银两,遂白她一眼。

婉娘笑道:“天理何在啊,有小伙计动不动就给掌柜白眼的吗?”说罢,眨眨眼睛道:“你怎么不问我?”

沫儿哂道:“问了你又不说,干吗要问?何况我已经想明白了。”

婉娘好奇道:“你想明白了?说来听听?”

沫儿道:“一只母癞蛤蟆,当然不讨喜。”

婉娘四处看了看,悄声笑道:“你这嘴上长疔的小子!小心被听到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呢。”

〔二〕

婉娘和沫儿一起来到蒸房,见红蓝花蒸的时辰够了,便帮着黄三一起研磨。

文清在那边磨好了粉浆,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

婉娘道:“哦哟,一件重要的事情差点忘了。今天已满五七,文清,你今晚去下麻花店,把我们的东西取回来。”

文清低头擦汗,应了一声。

婉娘又道:“这几天生意不错,黄三中午不用做饭了,我们去谪仙楼吃水席如何?”

沫儿在城里乞讨的时候,曾听一个老乞丐感叹道:今生若能细细地吃一次谪仙楼的水席,便是死也值了!因此对谪仙楼印象极深。听到要去吃水席,顿时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

谪仙楼在洛水南岸,正对着天津桥,是欣赏“天津晓月”的绝佳位置,又因当年青莲居士独爱其美酒,因而闻名,多年下来,竟渐渐成为洛阳城内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他家菜肴选料讲究,风味独特,烹制精细,味道鲜美多样,口感舒适爽利,尤其是水席,更是做得绝无仅有。仅是一个“牡丹燕菜”,不知吸引了多少南来北往的客人,连皇上尝了都赞不绝口呢。

黄三推脱不去,文清、沫儿换了衣服,三人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天津桥附近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唱曲的、卖艺的、游玩的,纷纷扰扰,络绎不绝。谪仙楼更是宾客如云,座无虚席。

文清道:“糟糕,没位了,怎么办?”

婉娘道:“不着急,有人替我们定了位。”

一位酒保上来唱了个喏,笑道:“娘子几人?可曾预先定位?”

婉娘道:“楼上天字一号房,劳烦带路。”

到了门口,婉娘对酒保道:“你自忙你的罢。”自行推开了房门。

沫儿、文清跟随了进去,却见里面已经有人了。见婉娘进来,满面春风地起身迎接:“婉娘快请!”声音洪亮,却是公孙玉容。

那日见她胡服快马,英气逼人,今天却穿了一件粉色的广袖合欢襦裙,腰系鹅黄珠纱玉带,头上青螺髻,眉间黛花黄,香粉敷面,丹唇点翠,与往日装扮大不相同。身后的两个丫鬟仍一身胡服。

婉娘谢了坐,笑道:“小姐请我来,可有何事?”

沫儿心道:还以为真是生意好犒劳我们呢,原来却是借花献佛!

公孙玉容双颊泛红,扭捏了一下,说道:“确是有事,等下儿你就知道了。”

拉了铃儿,叫了酒保上菜。然后盯着沫儿看了半晌,叫道:“这个就是那日的哑巴小厮?”

沫儿忍住怒气回道:“公孙小姐,在下不是哑巴。”

婉娘兀自笑个不停。

公孙玉容过来拉了沫儿的手,前后左右细细打量了半日,奇道:“那日的扁脸小蛤蟆变成个如此俊俏的小生,闻香榭的香粉果真有此奇效?”

沫儿皱着眉,恨不得立刻发作,文清拉拉他的衣袖,在旁边答道:“回公孙小姐,那日他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中毒了,才导致五官变形。”

公孙玉容在沫儿的脸上捏了几捏,笑道:“婉娘,不如你把这个小厮卖给我罢?”

沫儿顿时怒目而视,骂人的话儿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地咽了下去。文清也紧张地看着婉娘,唯恐婉娘点头。

婉娘笑道:“一个小厮值什么,小姐若想要只管领去。”朝沫儿一挤眼睛,又正色道,“但只怕公孙大人生气。”

公孙玉容脸色沉了下来,撅嘴道:“还是算了。我爹爹如今一见我就发脾气,要是看我领个小厮回去,更恨不得要打死我了。”气鼓鼓回位上坐下。

酒保道:“凉菜齐了。”躬身退出。原来洛阳水席共设二十四道菜,包括八个冷盘、四个大件、八个中件、四个压桌菜,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上菜顺序极为考究,先上八个冷盘作为下酒菜,每碟是荤素三拼,一共十六样,待客人酒过三巡再上热菜。

沫儿盯着菜肴,也顾不得生气了。婉娘道:“公孙小姐,今天还有无他人?”

公孙玉容推开窗,朝外张望了一番,道:“哦,没有其他人了,让你的两个伙计都坐下吧。小虎小豹,你们也坐吧。”她的丫鬟竟然叫小虎小豹。

沫儿坐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起来。文清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见公孙玉容和婉娘只顾喝酒聊天,哪有工夫注意他们,便和沫儿一起大嚼起来,小虎小豹在旁边看着他们的吃相偷笑不止。

这间天字一号房,正对着滨水南路,将洛水及天津桥的行人景色一览无余。公孙玉容与婉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渐渐显得心不在焉。婉娘知她有事,并不询问。

转眼间热菜已经上了七八个,牡丹燕菜、料子凤翅、鲍汁海参、水汆丸子、焦炸如意骨、圆满如意汤、八宝如意饭等,都进了沫儿、文清两个的口了。

公孙玉容几乎不曾动过筷子,后来索性站起身来,倚靠在窗口。过了一会儿,只听外面马蹄由远至近,公孙玉容急道:“来了!婉娘快来看!”

沫儿和文清已经吃了个肚儿溜圆,便也围过来看。

一个白衣公子骑着一匹白马悠然而行。公子有二十多岁,着一件优质华文锦白色襦袍,腰系同色玉带,上面随随便便地系了一块玉佩,眼若寒星,眉如墨画,嘴角微动似笑非笑。白马浑身上下不染一点杂色,高大英武,更增加了神骏之气。

公孙玉容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人从远到近,再目送他走远,小虎小豹和公孙玉容保持一个姿势,似乎连婉娘也看呆了。隔壁几个房间显然也有女眷在做同样的事情,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声。

沫儿见公孙玉容的所谓有事就是看这个人,顿觉无趣,拉了文清重新回到座位上,挑了自己喜欢的燕菜慢慢地品。

直到那公子再也看不见了,公孙玉容才把探出窗外的身子收了回来。回头看看婉娘,道:“我求你的事情就是他。”

〔三〕

这公孙玉容的父亲公孙不二是个千牛卫大将军,脾气暴躁,上面有三个儿子,管教得十分严格。近四十岁时老妻生了这个女儿,便独独对这个女儿娇纵异常,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也想办法摘下来给她玩。等这公孙小姐长到十几岁,便天不怕地不怕,整天骑马射箭,斗酒打架,一刻也不得安宁,毫无小女儿之态。好在虽然胆大妄为了些,但心地还算善良,也不曾捅出什么大娄子来,加上大唐民风豪放,是以众人提起也只是一笑,并无人觉得有伤大雅,其父也不多管。

眼见公孙小姐将到及笄之年,公孙不二才觉得如此下去不妥,近一年来管得逐渐严了起来,并苦口婆心劝道:“你这个样子,哪家的王孙贵族能看上你?”公孙小姐这才学着描红妆、做女工。但对老父提出,要找夫君,定要找自己看上眼的,那些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等等皆要让位于这个。

半月前,公孙玉容在谪仙楼吃饭,无意中见到骑白马的这位公子经过。公孙玉容一见钟情,打听到他每天中午从此经过,竟包了谪仙楼天字一号房,每日中午就等着一睹芳容。

公孙玉容低声道:“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他为妻。”

婉娘道:“小姐可了解这人家世怎么样?”

公孙玉容道:“你道我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吗?我早就打听过了。他叫元浩,是礼部侍郎元婴秋家的二公子。每日上午到前面济世塾学习半日,准备秋闱大试,所以每天这个时间都从这个窗口经过。”

婉娘道:“听起来家世也门当户对。”说罢笑道:“公孙小姐,这个我倒可以出个主意。你回家去告诉爹娘,找个媒人来说合一下,此事定成。”

公孙玉容顿足道:“我当然也想到这个了!我回家后就告诉了我娘,我爹就托了人侧面和元侍郎说了,哪知元侍郎说,他家二公子已经定了亲了。前些年他外放在外,家里困难,曾将二公子寄养在乡下,二公子就看上了乡下附近一家的女儿。说是要等秋闱大试过了,就要办婚事呢。”

婉娘沉吟道:“既是这样,只怕这事就无望了。小姐貌若天仙,又家世丰硕,何不另择他人?”

公孙玉容捶着桌面,哭道:“你怎么和我爹说的一个样?哼,别人哪怕是潘安来了我也不要,我就要他。可是我爹听了这话,竟然暴怒,要不是我改口说这事算了,他都不肯让我出门呢!”一时哭得十分伤心。“从小到大,爹爹从没有如此对我呢。”

婉娘苦笑道:“那这个事婉娘就无能为力了。”

“不,”公孙玉容求道,“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求你在这件事上帮我。我听几位朋友说过你的香粉与众不同,有一种可以让另一个人着迷的,是不是?”

婉娘叹道:“小姐难道不知,强扭的瓜不甜?”

公孙玉容道:“我不管,我想要这种香粉。”

婉娘道:“这种香粉倒是有,但都是……都是用于婚后小夫妻调节关系的,如今元二公子已有婚配,这怎么行呢?”

公孙玉容嘟起嘴巴,面现愠色:“不行,我就要你帮我制作香粉。也许元公子本来就不喜欢那家女儿,正好喜欢我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看公孙玉容一脸的固执,婉娘明白再说下去也是白费,便笑道:“小姐既如此说,婉娘就姑且帮小姐一次,但是要提前说好,这迎蝶粉的质地我可以保证,但最终结果如何,婉娘可就不敢做任何承诺了。”

公孙玉容眉开眼笑:“这个自然,只要婉娘替我做了这个香粉,成与不成,我自己认了。”转脸道:“小豹,把玉壶儿拿来。”

小豹从身后的包裹里拿出一个青玉小壶来。说是小壶,实际上只是个壶状的玉雕,壶身扁平,在上面位置顺势雕了一个圆形的壶嘴儿,壶肩处有两条玉龙,看雕工、质地并无起眼之处,但奇在壶身中间裹着一汪水,水里面有两条小鱼儿,一指来长,一条青色,一条红色,在水中来回游动。

最后一道滚蛋汤已经上了,沫儿和文清什么也吃不下,仰脚八叉地坐在椅子上。看到小壶里有两条小鱼儿,强忍着饱胀凑过来看。

公孙玉容道:“这个玩意儿是我爹一次执行公务时在突厥见到的,便买了送给我玩儿,一直陪了我十年了。我把这个送给你做定金,如何?”

婉娘仔细观察了小鱼儿,才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这迎蝶香制作要费些工夫,要十天后才能做好。”

公孙玉容喜滋滋道:“十天后,我亲自去取。”

婉娘拱手道:“既如此,婉娘就先告辞了。你瞧瞧我这两个没出息的小厮。”

公孙玉容哈哈大笑。沫儿和文清抱着肚子,相互搀扶着向公孙玉容主仆告辞,十分狼狈。

〔四〕

回到闻香榭,已经末时。婉娘声称,文清和沫儿要消一下食,指挥他们将一大包蔷薇籽儿,细细地研磨了,又吩咐黄三去街上买三十斤牛肉。

文清脾气好,只管闷着头干活,沫儿却埋怨了半天:“小气鬼!大财迷!”

直到傍晚,蔷薇粉才磨好。婉娘伸着懒腰从楼上下来,叫了文清,神神秘秘地说道:“文清,我们去后园看看你的花。”

沫儿一听,定要跟去,并一溜烟地跑到前面,想去看看到底血莲是不是要等文清到了才开。

走进一看,血莲犹如被晒蔫了一般,花瓣蜷缩着拢在一起,叶子也卷了起来,毫无生气。哪知等后面传来文清和婉娘的说话声,血莲竟然好似听到了一般,突然抖动了一下,接着叶子慢慢张开,花瓣也缓缓地挺起来了。

等他们走到,那朵血莲已经完全开了,而且花朵儿正对着文清。沫儿在旁边看得嘴巴大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又惊奇又羡慕。

婉娘笑道:“文清,你和你的朋友说一下,我想借它点东西。”

沫儿料想婉娘不会无缘无故来看文清的血莲,肯定是要用血莲做那个所谓的“迎蝶粉”。文清睁大眼睛,磕磕巴巴地说道:“用……用多少?”

婉娘笑道:“你放心,不会伤到你的朋友的。我就要点它的花粉,其他不要。”

文清长出了一口气,用脸摩挲着血莲的花瓣,喃喃地说:“好花儿,我想借你一点花粉。不要怕,我轻轻地,不会弄疼你的。”血莲轻轻摇晃,像是点头一般。

婉娘递给文清一个小瓶子,文清把瓶子伸到花心,轻轻抖动中间的黄色花蕊,花粉扑簌簌落在瓶子里。

婉娘笑道:“够了!”

文清把小瓶子给了婉娘,将食指往嘴边一送,用力一咬,然后将食指放进花中。血顺着花瓣流入花蕊,然后瞬间不见。

文清动作极快,婉娘和沫儿在一旁根本来不及阻止。

等手指上的血不流了,文清忍住疼道:“走吧。”

这一举动倒让沫儿第一次对文清刮目相看。

接下来的几天,天天忙活的就是做“迎蝶粉”。磨碎的蔷薇粉,用细布包了,在水里反复地揉洗,然后将洗出来的浆水澄了,倒去上面的黄水,再加水,重新搅匀了再澄,如此反复淘过多次,水不再有一点黄色,再将浆水晒干,剩下的就是纯正的蔷薇粉了。

整整用了五天时间,蔷薇粉才算做好。一包五斤重的蔷薇籽儿,竟然只做了三两上等的蔷薇粉。

※※※

上次吃过谪仙楼的水席,文清和沫儿一连两天都没有正经吃饭。婉娘抚掌笑道:“可替闻香榭省了伙食了!下次再有这种好事,我还带了你们俩去,不说别的,单单吃的就已经够本了!”

沫儿知道婉娘奚落他们,便朝婉娘吐舌头。文清却傻傻笑着连连点头。

但现在过去了五六天,每日里还不住地忙活,肚子里的油水早就消耗尽了,沫儿便又惦记起那天的丰盛来,后悔当日吃得少了。而且明明每天婉娘都交代黄三买三十斤肉的,吃饭的时候却一点儿油腥都不见。

婉娘不知道忙些什么,一连两天都不在家。黄三今天忙着淘胭脂,顾不上去买菜,晚饭就只有自己种的青菜和凉馒头。沫儿悄悄对文清道:“这几天我天天见三哥早上去买肉,怎么我们都没吃到?”

文清道:“不知道,我没注意。”

沫儿道:“这样,明天早上,我们等三哥买肉回来了,跟着他去看看他把肉放哪里了——肯定不会是用肉来做香粉罢?”

见文清踟蹰,沫儿道:“这有什么?我们就是去看看罢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黄三又去买了一大块牛肉回来了。沫儿装作去看那些胭脂膏子怎么样了,蹲在地上,却用眼睛的余光关注着黄三的举动。

黄三将肉在砧板上切成巴掌大的块儿,拾到篮子里,又打开房门放了进去。

沫儿心道:“难道做腊肉?”想想也不是,如今这个时节做腊肉岂不要全都臭掉了?心下更加疑惑。

沫儿朝文清使个眼色,文清在蒸房那边叫道:“三哥,这些花瓣要烂掉了,怎么办?”沫儿拖了黄三的胳膊告诉他文清叫他。

见黄三走了,沫儿趁机探头往黄三的房间里瞧。房子较大,中间用一堵墙隔着,较小的这边,也就是现在沫儿一眼可以看到的这间,对着门放了一张床,床头放了一个柜子。刚切好的肉放在里墙的一个小门旁边。

什么也看不出来。沫儿有些失望,正准备走开,却听到里屋里啪的一声,像是有人拍了下手。接着又一连几阵拍手声。难道黄三的里屋关着一个人?

〔五〕

见黄三回来了,沫儿赶紧走开。

沫儿问:“文清,你去没去过三哥的里屋?”

文清茫然道:“里屋?好像是有个里屋。但一直关着的,我从没看里面。怎么啦?”

沫儿皱眉道:“我觉得里面关着东西。说不定是个人。”

文清道:“不可能,如果是个人的话,怎么会被关在里面?”

沫儿道:“那要不就是个动物。说不定里面养了一只大老虎呢,这些肉就是给它吃的。”

文清挠头道:“如果是大老虎,我从小长大都没见喂过,岂不老早就饿死了?就这几日三哥才买了肉呢。”

沫儿一想也有道理。

两个人猜了半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文清道:“等婉娘回来问一下不就得了?”

沫儿却道:“那样有什么好玩?当然是自己去搞清楚。”

次日清晨,沫儿起了个大早,悄悄下楼叫了文清起来,两人躲在门后面,看黄三出门了,便溜了出来,准备去探个究竟。

黄三的房间虚掩着,里间的小门并没有锁,只是闩了门栓。

文清隔着门栓的缝隙往里面瞧,却什么也瞧不见。

文清拉拉他的衣服,迟疑道:“要不我们不要看了罢,婉娘既然没告诉我们,自然是不想我们知道。”

沫儿怒道:“你就会打退堂鼓!我就去看一下,会有什么?你怕里面有宝贝被我偷了不成?你就在门口放风,我一个人进去。”

文清无奈,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看到果子之类的可别再尝了。”

沫儿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打开一个口子看一下。”说着便轻轻拉开了门栓。

门栓还没拉开,只听里面噼里啪啦想起了拍手声,仿佛欢迎沫儿进去似的,把他吓了一跳。

沫儿定了定神,看文清就站在一丈开外,鼓起勇气哗啦一下拉开了门栓。

门内黑乎乎的,连个窗子也没有。沫儿正努力睁大眼睛,想尽快适应黑暗。用力嗅了一下,屋子里并没有动物的腥臭味或者人的气味,倒好像进入了树林里,一股酸腐的树木味。

沫儿伸手摸索着往前走,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扯,沫儿一惊,尖声大叫:“文清,文清!”急忙向后退去,哪知背后也竟然好像有好多手在推着他一般,并快速绕着他的身体游走,很快两只脚都被缠上了。所幸沫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这才看到屋里竟然种着一棵柳树,柔软的枝条全部涌向了这边,一下子将自己缠住了。沫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叫:“你不要过来!”

晚了,文清已经冲了进来,摸索着在他身后了。那些缠着沫儿的枝条和那些犹如蛇吐着信子一样朝他涌过来的枝条啪啪地相互击打着,迅速分出了一半去缠文清。文清使劲儿挣扎,还不住问:“沫儿,你在哪儿?”

沫儿这时连话也不敢说了:一个枝条正昂着头,在他的脸前晃来绕去,他要是一张嘴,只怕那个枝条就进了他的嘴巴里了。

这时文清也能看见了,就见沫儿在自己前面,被缠得像个粽子一样,正侧着头使劲儿朝自己皱眉挤眼。想伸手去救他,却发现越是挣扎缠得越紧,只有一动不动。

这可怎么办?沫儿急得满头大汗。都怪自己好奇心重,非要偷偷来看,连累文清也跟着遭殃。

树枝缠得越来越紧,但好在沫儿脸前的那条终于自行走开了。沫儿低声道:“文清,你身上带着刀没有?”

文清道:“没带。就是带了也没用,手被缠上了!”

沫儿道:“都怨我。再坚持一会儿,等三哥回来就好了,他肯定知道怎么治这棵柳树。”

正说着,沫儿突然闻到有一种酸酸的味道,手腕上黏糊糊的。文清道:“哪里流出些粘东西?”

沫儿和文清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只听到外面有响动,像是在砧板上剁东西的声音。沫儿道:“三哥回来了!”

文清大叫:“三哥!三哥!快来救我们!”文清突然放大声,那些树枝犹如受了惊一样扭作一团,缠得愈加紧了。

沫儿叹口气道:“三哥听不见。”

手脚裸露的部分开始感觉有些蜇蜇痒痒的不舒服。文清大惊,低声道:“我们不会化成脓水吧?”

沫儿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只盼着黄三赶快来。

听外面黄三已经切好了肉,又拖拖哒哒地去了远处,淘房的水哗啦啦地响了一阵,脚步声才往这边走过来——其实就一会儿工夫,文清和沫儿却觉得似乎过了半天那么长。

终于黄三推开房门进来了。似乎在换鞋子,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突然“啊”地一声大叫,显然是看到里屋的门开了,接着便听到他飞快地跑了出去,又跑着回来。

“啪”,一大块牛肉丢了进来。一些枝条卷曲着伸过去,把肉卷了起来,紧紧裹住。牛肉不断地丢进来,缠着沫儿的枝条也不断减少。

沫儿和文清终于从那些枝条中挣了出来,浑身上下挂满了绿乎乎的黏液。黄三慌忙打了水给他们俩冲洗。

婉娘刚巧回来,一看这情形,笑道:“这是怎么了,站在院子里冲澡哪?”

黄三“啊啊呀呀”地打了一阵手势,婉娘笑弯了腰:“这定是沫儿的主意!早知道就不用买肉了,直接将你们两个喂了奠柳算了!”

沫儿和文清灰溜溜地一声不响。待到把周身上下都冲干净了,才发现手腕脚腕等皮肤裸露的地方都已发红,有些地方还起了水泡,又痒又痛。

婉娘拿出一瓶花露给他们搽了,道:“沫儿就是不学好,这有什么好奇的?还偷偷去看。幸亏奠柳已经喂了这么多天,分泌的黏液毒性不大,否则的话,只怕黄三救出来也只剩一堆骨头了!”说得他们两个毛骨悚然。

闻香榭的花露果然与众不同,搽上片刻,水泡便不见了,只是还有些红。

沫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柳树?”

婉娘道:“它只是长得像柳树,实际上比柳树可凶猛多了。这种树我们中原哪儿会有?原是爪哇岛的,我前年费了好大劲才搞来养在家里的,叫做奠柳。”

原来这种奠柳是吃人树的一种,看起来和柳树差不多,但不能见阳光,一见阳光就会自己化成水。而且它有着长长的休眠期,就像冬天动物冬眠了一样,不吃不动,仅在夏初时节苏醒。种着虽然有些危险,但它的汁液却是极名贵的药材。

文清郑重地对沫儿道:“以后可不要随便吃或者摸东西了,太危险了!”

沫儿却道:“哼,你养这么个吓人的玩意儿做什么?不会是想害了人毁尸灭迹吧?”

婉娘笑道:“哦哟,这都被你猜到了。你可要小心,哪天得罪了我,我就让黄三拿你去喂了它。”

文清紧张道:“婉娘,那怎么行?”

沫儿怒目而视,婉娘却哈哈大笑。

吃过早饭,婉娘道:“文清沫儿,今天我们去拜访一个人。可能有好东西吃哦,去不去?”

沫儿道:“去就去,有什么不敢去?”

〔六〕

三人换了衣服,文清去套车,婉娘收拾了一包质地一般的胭脂水粉带着。

车越走越远,竟然出了定鼎门,过了大半天时间,车在一个小村庄处停了下来。

村口的槐树下开了一家茶馆。婉娘一行在茶馆简单吃了一碗面,把车子寄存在茶馆,文清背了胭脂水粉往村里走去——原来要做走村串巷的货郎。

文清不解道:“我们闻香榭的胭脂水粉,哪还需要跑来乡下来卖?”

婉娘笑道:“如今天气不冷不热,我带你们出来郊游来啦。”

午后的天气已有几分炎热。婉娘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小拨浪鼓儿,让文清摇着。沫儿跟在后面。走到一排村舍前,房前屋后都种了高大挺拔的杨树。一群村妇坐在树下的荫凉里,一边聊天,一边纳鞋底。

婉娘道:“沫儿,你来吆喝,要是今天我们的胭脂水粉全部都卖了,我出钱给你们俩每人做一套新衣服如何?你要是不会就算了。”

今天的衣服都已经被腐蚀坏了,一拉就破。沫儿白她一眼:“你不用激我,这个还能难倒我?在城里乞讨时,我唱的可是最好的。”

便拿了拨浪鼓儿,朝几个村妇鞠了一躬,道:“各位大娘婶子姑娘姐姐们,小的前几日去城里进了一批胭脂水粉,质地上乘,要不要的都可以来看一下。”

然后手脚麻利地把包裹打开,唱道:“快来瞧啊快来看,胭脂水粉送到您家门前。这里的种类真是全,眉黛青,花钿黄,胭脂水粉透着亮。你要是搽了我的粉儿,蝴蝶都不好意思扇翅膀,你要是用了我的香儿,蜜蜂都来采蜜忙……”

几个年纪大的村妇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走过来,道:“好机灵的娃儿!我看看都有什么?”

文清和婉娘连忙把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摆了出来。沫儿继续唱道:“大娘您看您,五官端正皮肤好,贴个花黄少不了。”年纪大的村妇打开一个盒子,掂起一片花黄看了看,笑道:“果真做得挺精细的,这个我买了。”

其他的村妇围了上来。沫儿对一位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妇人唱道:“这位娘子年龄好,眉眼精细嘴巴小,用了胭脂增妖娆。”那妇人忍住笑,果真挑了一盒胭脂。沫儿对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唱道:“这位姐姐正年少,用这花露刚刚好。”文清在旁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会儿工夫,包裹里的东西就卖掉了一大半,每个村妇都挑了不止一样东西。沫儿面露得色,向婉娘望去,却见婉娘心不在焉,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

那些村妇买完了胭脂水粉,便重新坐下做女工。婉娘笑道:“大娘,我这里还有一些花露和胭脂,原是一家女儿托我带的,怎么这次没见她来买呢?”

年纪大的那位道:“不知你说的是哪个?”

婉娘笑道:“只知道她的夫君是神都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等秋后便要出阁的,不知叫什么名字。”

大娘道:“噢,你说的是卢家的丫头吧。她家就在这旁边。”走到旁边一户人家门口,扯着嗓子叫:“二丫二丫!”说罢嘟囔道:“也不知这卢家哪炷香烧对了,礼部侍郎竟然看上了卢家的丫头,还来求了几次!”又是羡慕又是愤愤不平。

“三娘干嘛呢?大呼小叫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粗声粗气地答着,开了门走了出来,在门口站住,打了一个扯天扯地的大哈欠。

大娘道:“是不是你定的胭脂水粉?人家送上门来了。你快去看看。”

那个二丫长得方面大耳,粗手大脚,指甲缝里都是黑泥,一身粗布衣服满是油渍,看了婉娘他们一眼,傻呵呵道:“我哪用过这劳什子!他们记错了罢!”

大娘道:“不是也不要紧,你还不赶紧买点去?马上要出阁的人了,这副样子,就不怕元公子悔婚?”

一众村妇都笑了起来。二丫大咧咧道:“懒得和你们鬼扯,我下田了!”说罢从院子里拿过一个锄头,扛在肩上,径自去了。

〔七〕

婉娘沫儿和大娘们道了别,顺原路回到茶馆,赶了车回城。

婉娘在后面轻笑道:“现在这事好玩了。”

文清道:“怎么了?”

沫儿道:“好奇怪。”

文清奇道:“什么好奇怪?”

婉娘道:“文清,如果要你选,公孙小姐和卢姑娘,你选哪个做老婆?”

文清羞红了脸:“这个……我还小呢。”

婉娘道:“就是个比方罢了,你说,你会选哪个?”

文清道:“那……当然是公孙小姐好了。”

婉娘又道:“此事沫儿怎么想?”

沫儿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方才反问道:“你这两天不是忙这事吗?你知道些什么了?”

婉娘笑道:“这个小机灵鬼儿!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两天,婉娘以介绍新的胭脂水粉为名,去找了经常来闻香榭买香粉的几个贵妇,侧面打听了下元二公子的情况,并且也专门陪着公孙玉容在中午“偶遇”了一次元公子。

元公子从小被寄养在外,和家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近些年来又迷上了修道,天天和一帮道士术士混在一起,还多次说要出家,把他老爹气了个半死。半年前,他回来看望当时寄养他的黄家,就碰到了卢家的丫头,顿时欣喜异常,回去后竟然宣称马上要成亲。父母大喜,三媒六聘地替他下了定,但要求他必须参加秋闱大试,等考试完了才能成亲。

婉娘道:“所以我今天本来认定,卢姑娘不是貌若天仙就是才情惊人。”

沫儿道:“你怎么就认定元公子对这样的卢姑娘不会一见钟情了?也可能元公子就喜欢这样的。”

婉娘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能不能不要总是用这种老气横秋的口吻说话?”

沫儿吐吐舌头道:“把你丢着外面乞讨两年,被人追打被狗咬,看你还想不想做小孩子。”

婉娘怜悯地看了一眼沫儿,说道:“这种情况当然也有可能。元公子在这个村庄长大,对这里有感情也说不定。或者这卢姑娘有什么过人之处?”

文清插嘴道:“这个卢姑娘看起来就像个男人。”

沫儿烦道:“你只是卖香粉,又不是讼师,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

婉娘呵呵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做买卖,要摸准了买家的心理和基本情况,才能赚钱。闻香榭的迎蝶粉,若是同一般的庸脂俗粉一样,我还哪能要上大价钱?”

沫儿嗤之以鼻。

到了城里,已经傍晚。沫儿和文清饥肠辘辘,眼巴巴望着婉娘。

婉娘道:“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呢。”指示文清快点赶车。回到闻香榭里,要文清和沫儿换了胡服,自己也做男子装扮,又重新出了门。

这次却没有坐车,步行前往。文清和沫儿流着口水,盯着旁边的酒楼食肆,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

〔八〕

修善坊往北,就是道术坊了。先皇时期,这原本是一位得道高人的修道之处,后高人乘鹤西去,这一带就成专门修道的聚集区。来这儿修道的人中,论性别,男人居多,论家世,却多是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和穷困潦倒的文人秀士,还有一些强盗无赖走投无路投奔了来。于是和尚道士神棍术士,鱼龙混杂,整日里炼丹斗法,装神弄鬼,搞得乌烟瘴气。寻常百姓有生了病治不好的,便也到这里寻医问药,天长日久,这里竟成了神都一处另类之地。

文清和沫儿随着婉娘走进一条小巷子里,只见巷子两边挂的都是些“麻衣神相”、“消灾解难”、“看命算卦”、“阴宅阳宅”、“专治疑难杂症”等之类的招牌,烧香的,磕头的,舞剑的,整个巷子烟雾缭绕,呛得沫儿眼泪直流。

七绕八拐地转悠了半天,沫儿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婉娘道:“找人。”

这时前面巷子口白衣一闪。沫儿眼尖,道:“在前面!”

文清嗖地冲了出去,又茫然回头问道:“什么人在前面?”

婉娘笑道:“瞧你!别追了,我们只要看他刚才去了哪里就行。”

到了巷子口,那人已经走远,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婉娘四周看了看,巷子口只有两家,一家卖香烛的,坐着一个贼眉鼠目的小道士。旁边一家门口挂着一个招牌,上书“周易神卦”,门却关的严严实实的。

婉娘道:“走吧,我们明天再来。”

卖香烛的小道士笑嘻嘻从旁边走过来:“这位公子,是看相呢还是算命?”

婉娘笑道:“莫非道长会?”

小道士腆着脸笑道:“我会一点儿手相。”不等婉娘开口,伸手拉了她的手,凑近了又闻又搓。

婉娘“啪”地甩开了手,带得小道士一个趔趄,一头碰到旁边摆元宝香烛的木架上,大小的香烛滚了一地。小道士讪笑道:“公子好大的力气。其实我是想告诉公子,今日元镇真人不在家。”

婉娘笑道:“真是不好意思,道长没伤着吧。元镇真人原来在这里啊,听说他算卦特别准,我本想让他算算婚姻呢。”

小道士道:“这可不是盖的,周围的王公贵族有事都找他算,一算一个准儿。你是来晚了没看到,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刚刚走。不过别说一个礼部侍郎的公子,就是当朝公主,也来请过他呢。所以你瞧人家这生意,根本不用天天守着,一天赚的就够我一个月的了。”

婉娘笑道:“道长这口才,还愁没生意?”顺手丢了一个金锭过去,“在下瞧着自己同道长挺对脾气的。”

小道士大喜,拿了金锭用牙齿咬了一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婉娘道:“不过道长,你说,这元镇真人真有这么厉害,什么都算得准?我倒有些不信。”

小道士朝“周易神卦”关着的门探头看了看,悄声道:“公子爷,我和你说实话,元镇真人算的准不准我可不敢说,但他绝对不是常人,他的道行可深着呢。”

原来这小道士每每垂涎元镇真人的钱来得容易,有一日便动了歹念,想趁月黑风高之时去偷些银钱。晚上,等到夜深人静,小道士思量元镇真人该睡下了,就偷偷爬过围墙,去了他的卧室。

到了门前,小道士发现屋里似乎有红光,便不敢轻举妄动,舔了食指在窗纸上捣了一个小洞,悄悄往里看。

小道士故作神秘道:“公子爷,你猜怎么着?你肯定猜不到。里面根本就没有元镇真人,只有一只磨盘大的大乌龟趴在屋中,八个穿红衣的人围着大乌龟转来转去。那些红衣人个个目光呆滞,头戴一朵白花,竟像是傻了一般。可吓死我了!”

婉娘笑道:“好你个道长,专门编故事吓我来啦!肯定是你做坏事被人发现,所以故意编排人家,是不是?”

小道士腆着脸笑道:“我当时想,难道元镇真人是只大乌龟?心里害怕,就赶紧溜了出来。刚走到院中,后面有人将我肩膀一拍,你猜是谁?”

沫儿拍手笑道:“自然是元镇真人发现你了,对不对?”

小道士笑道:“公子爷聪明,手下也聪明。原来元镇真人去出恭,回来正好看我一脸惊惧地走在院中,他不仅没怪罪我,还热情邀请我去他房间饮酒。我心里害怕不敢不从,到了他的房间,却看到,屋里摆着一个纸做的乌龟,八个纸扎的小人。元镇真人指着乌龟道‘动’!那个纸做的乌龟就慢慢变大,摇头摆尾和真的一样了。这个手法,您说整个洛阳城里有几个修道的能做到?”不住啧啧称赞。

婉娘道:“啊,那我更要见一见真人了。你怎么不求他将这手教了你?”

小道士失望道:“我怎么没求?我羡慕得不得了,央求他将这手传给我,他也同意了,但是说我现在功力不够,要再修炼几年才行。”

沫儿问:“这位元镇真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小道士道:“半年前来的。”

婉娘道:“看来我们今天来的不巧啦!谢谢道长指点,我们改日再来。”

小道士拿着那个金锭,眉开眼笑,点头哈腰道:“走好走好,下次公子买香烛我给打折。”

小道士目送婉娘一行走远,喜滋滋地看了看手中的金锭——哪里有什么金锭,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一小块石头!

※※※

回到家里,黄三已经做好了饭。沫儿抱怨道:“小气鬼!还说带我们去吃好吃的呢!连个韭菜合子都舍不得买!”

婉娘一脸心疼道:“你还说?你没看我给了那个小道士一锭金子吗?”

沫儿啐道:“还说呢,骗子!你使个障眼法,骗得了小道士和文清,还能骗得了我?”

文清奇道:“婉娘骗我什么了?”拉着沫儿非要问清楚。

沫儿道:“她给了那个小道士一颗石子,却说是一锭金子,故意骗我们,不给我俩买好吃的。”

文清将信将疑。

婉娘笑道:“我们还是说些正事,现在这个事情可是越来越好玩啦。文清,你说说怎么办?”

文清懵懵懂懂地说道:“我们不是给公孙姑娘制作迎蝶粉吗?赶紧做好了给她吧。”

婉娘转向沫儿:“沫儿呢?”

沫儿道:“我哪知道?那个什么真人有法力,我又没有法力。别搞得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钱没挣到,又得罪了高人。”

婉娘笑道:“你怕了?我真想把你们俩的小脑瓜扒出来搅和搅和,再装进去。”

沫儿白她一眼:“我有什么怕的,从小到大,要怕的话早就吓死了。”

〔九〕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吩咐黄三买了五十多斤的肉,全部喂给了奠柳。吃过早饭,就要去采药了。文清和沫儿对昨天被缠一事心有余悸,只肯提了灯笼在门口看,死活不进去。

奠柳吃饱了肉,枝条直直地垂着,就像那天沫儿吃撑了后四肢伸展躺在椅子上一样,婉娘用手拉它它都不动。

婉娘拿出一把小刀,对准奠柳的树干轻轻地划了个口子,里面立刻流出白色的汁液来。婉娘用小勺接了,倒进碗里。一会儿工夫,竟然接了一小碗。

黄三把汁液倒进一个砂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烤,一直等汁液变成一块白色固体,才关了火。然后取出,研碎,磨细,用小筛子筛过几遍,留下最细的粉末备用。

婉娘将做好的蔷薇粉、血莲花粉放在一起拌匀了,又迟疑了一下,倒了一大半奠柳粉进去,重新搅拌了置换到一个檀木盒子中。

沫儿道:“就这么简单?”

婉娘道:“你还想怎么复杂?血莲粉、奠柳粉你道是随随便便就有的吗?”

文清拿过来嗅了一下,皱眉道:“没有什么味道,连蔷薇粉的香味好像也几乎没了。”

婉娘笑道:“傻小子,不同的香有不同的秉性,就像人一样。太浓了,会把人吓跑的。”

转眼第十天到了。婉娘等正在吃晚饭,就听到门外爽朗的笑声了。黄三去开了门,公孙玉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朗声笑道:“婉娘,我要的香粉做得怎么样了?”

婉娘命文清收拾了碗筷,请公孙玉容坐下。笑道:“当然好了。”取出盒子递过去,“只是这香粉要连用三天后才能起效,小姐可千万不能心急。”

公孙玉容打开仔细看了又看,托腮冥想了半晌,长吁了一声合上盖子,然后指挥小虎小豹抬进来一盆两尺来高火红的珊瑚。又一脸坚毅地对婉娘道:“谢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认了。”

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公孙小姐定会找到意中人的。”

公孙玉容带着憧憬喜笑颜开地走了。沫儿望着她的背影,道:“那个二丫怎么办?”

婉娘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面带微笑道:“你放心,二丫好好的,不会有事。这迎蝶粉本来不用放奠柳粉的。”

沫儿担心地问:“不会伤到公孙小姐吧?”

婉娘轻轻道:“伤身就不会,但伤心是肯定的了。可是没办法,只有受了伤,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

又过了十多天,婉娘似乎将公孙小姐这件事给忘了。天气渐渐变热,买香粉的少了,买花露的却多了。文清和沫儿每天早上都要去采各种花瓣,给黄三做花露。

附近的花儿几乎被采干净了,文清和沫儿只好到远处采。

这天走得远了些,回到闻香榭已经快中午。婉娘见他们回来,兴高采烈道:“文清沫儿,我今天带你们还去谪仙楼吃水席,快换了衣服罢!”

沫儿撇撇嘴:“公孙小姐又请你了?”

婉娘笑道:“当然,有喜讯。”

还是天字一号房,公孙玉容身着青罗衫,腰系石榴裙,眉间贴了一个心形的红色花钿,满面春风。一见婉娘便欢呼雀跃,拉了婉娘的手又跳又笑。

公孙玉容按照婉娘的吩咐,用了三天迎蝶粉之后,到了第四天中午,她看到元公子慢慢走近,就故意丢了手帕子下去,然后又下楼去捡。元公子勒住了马,不仅下马帮她捡起了手帕,还入迷地看着她。

公孙玉容羞红着脸,吃吃笑道:“他还问我是哪家的姑娘呢!”

婉娘笑道:“恭喜恭喜!只怕这几日他也到处打听姑娘呢!”

公孙玉容噘嘴道:“就是一直要在他面前装秀气,有些难受。”说罢又甜甜一笑,“不过也值了。他还称赞我漂亮,说我要是穿条红色石榴裙肯定更漂亮。”

婉娘赞道:“小姐国色天香,自然穿什么都漂亮。”

公孙玉容大喜,提着裙摆,围着小虎小豹舞来跳去。

文清和沫儿只在一旁大吃大嚼,恨不得将几天的饭一顿吃了。婉娘笑道:“事情有什么新进展,公孙小姐送书信给我就行了,不用破费。”

〔十〕

又过了半月,婉娘果然接到了公孙玉容的书信。书信道,元家去合八字时,算命先儿道,这卢家姑娘与元公子八字不合,如果婚配,必克夫克子,元家无奈退了婚。元公子既无婚约,元老爷便央了媒婆来问公孙小姐是否婚配。并请了高人将两人的八字合了一卦,发现此乃天作之合……如此云云,喜悦之情跃于纸上。

书信又道,本月初六,元家便要来下聘。公孙玉容心意已足,感激不尽等等。

婉娘将书信丢给沫儿,抿嘴笑道:“怎么样?我猜对了吧?”

沫儿闷闷地道:“后天就是初六了!”

婉娘道:“那就只有明天了。这样吧,我写张便笺,你帮我送给公孙小姐,就说我认识一位得道高人,明天午时,我带她好好去算上一卦。跟她说不要带小虎小豹,就她一个人来,否则高人不给算。”

第二天上午,公孙玉容果然一个人兴冲冲地前来,身上穿了一条鲜红的石榴裙,头上戴了一朵白色的月季。

婉娘道:“小姐今天可真漂亮!”

公孙玉容娇笑着道:“元公子专门差人送给我一盆白色月季,说这种洁白的花才能配得上我呢!”

婉娘笑而不语。

将近午时,婉娘带着公孙玉容去了道术坊。走到了周易神卦门口,婉娘道:“公孙小姐先在门口等一下,我要去和高人说一下才行呢。”

文清陪着公孙玉容等在门口,婉娘和沫儿进去了。

※※※

临街的铺面只有一个正在打盹儿的道童,婉娘甩下一锭银子,带着沫儿只管往里走,道童见拦不住,就放了他们进来。

穿过庭院到了堂屋门口,门忽然开了。

一个白发童颜的道长,闭目盘腿坐在房屋正中的蒲团上,旁边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婉娘笑道:“元镇真人,见了婉娘怎么装作不认识呢?元公子,都快成亲的人了,耗在这里做什么?”

旁边站着的元公子用鼻子哼了一声,面无表情。

“唉,你来了。”元镇真人睁开眼睛,“老道在这里修炼,不知婉娘有何贵干?”

婉娘眼波流转:“小女子哪里管得住元镇真人在哪里修炼呢,但要是拿人的生魂来修炼,这可就不太好了。”

沫儿呆呆地一动不动。八个红衣人,头戴白花,站在四周八个方位,围着一只癞头大鼋,头顶的百会穴不停地冒出白气,被大鼋吸走,他们在撕心裂肺地尖叫:“放我走!”周围一片阴冷。沫儿强忍着,不让自己发抖。

元公子有些惊慌失措。元镇真人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过不去呢?”

“真人说的哪里话?我怎么敢和真人过不去?不过……”婉娘道,“我们修炼,讲求的是自然,你这样强求来的,只怕境界越高,自伤也越深。”

元镇真人没有回答,却盯着沫儿,眼神里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样子来。

婉娘飞快转身对沫儿道:“沫儿,你先出去。”并丢给他一个眼色。沫儿转身跑了出去。

元镇真人拈须冷笑道:“我还真以为你甘心就这么卖胭脂水粉呢,却原来……黑老鸹还笑话猪黑?哼!”

婉娘笑道:“随你怎么想。”侧脸对元公子道:“元公子,听说你半年前看上了卢家的丫头,当时要死要活的非要结亲,怎么现在又看上了公孙家的二小姐?”

元公子看元镇真人闭目打坐,恼怒地道:“这有什么奇怪?男未婚,女未嫁,我喜欢谁不可以?”

婉娘嬉笑道:“既然元镇真人不肯说真话,元公子又不敢说真话,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如何?”

元公子扭过脸去。

“元公子,半年前你遇到了元镇真人,元镇真人就显露了一系列的法力给你看,于是你就拜了元镇真人为师,是不是?”婉娘道。

元公子气哼哼道:“这有什么奇怪?大唐律例里有规定不让人拜师的吗?”

婉娘咬唇笑道:“拜师并没有什么奇怪。但我想这个拜师是有条件的吧?是不是要你找一个生在阴日阴时阴刻的女子?”

元公子惊愕地看着婉娘。婉娘接着道:“但出生时刻这么巧的着实不太好找。可巧有一次,你去当年寄养的黄家探望,碰上了卢家的丫头。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生在阴日阴时阴刻的人,对吧?”

元公子喝道:“不知道你乱七八糟说什么!我对卢家丫头一见钟情,哪里知道她是什么时刻生的人!”

“是吗?”婉娘轻笑道,“她因自身阴气过旺,物极必反,反而呈现出阳性特征,长相粗鄙,须发茂盛,如男子一般。你说一见钟情,我可有点不信呢。”

婉娘转向元镇真人道:“真人已经找了八个生魂——唉,可怜了那八个人了,只怕是一直要昏睡至死了——分别守着乾、坤、震、兑、坎、离、艮、巽八个方位,每日里午时和子时,生魂在元镇真人的法力控制下,不断地输出元气。但是这些生魂不情不愿,戾气很重,需要一个极阴的生魂来做引子,就像熬药需要药引子一样。真人,我讲得对不对?”

元镇真人哼了一声。

婉娘笑道:“本来只要赶紧成亲了,把卢姑娘接进元府,卢姑娘的生魂还不是随叫随到?可惜元大人还想他儿子有些出息,非要等秋闱大试过了才能成亲,可误了你们的大事啦。”

元公子悻悻然不出声。

婉娘又奇道:“不过现在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至阴的生魂,怎么突然改变主意,退了亲呢?莫非找到了其他的至阴人?”

元镇真人冷冷道:“你不要妄加猜测。我现在的法力已经够了,哪里需要什么至阴的生魂?元浩喜欢上了公孙家的丫头,自然就退婚了!”

婉娘笑道:“哟,看来我是小人之心了。”

元镇真人道:“元浩,送客。”

婉娘道:“别这么小气,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元公子,听说你这次聘下的公孙小姐,可是美貌得很哪!特别是身着石榴红裙,头戴白花的时候。”

元公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婉娘兴趣盎然道:“莫非这公孙小姐八字也是至阴?”

元公子硬邦邦道:“不是!”

婉娘道:“那也是一见钟情了?”

元公子怒道:“正是。一见钟情又如何?”

婉娘道:“原来是这样。元公子太容易一见钟情了。那可就太好了。”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轻笑着道:“公孙小姐枉花了这么多的钱。早知道元公子本来就中意她,哪还用得着买放血莲和奠柳粉的迎蝶粉?”

元镇真人突然睁开眼睛,喝道:“你说什么?”

婉娘回过头,笑眯眯道:“怎么了?公孙小姐在我闻香榭买了一盒迎蝶粉,出了大价钱。我当然要好好帮她做了,正好家里有些奠柳粉,我就放了一些。”

元镇真人怒目圆睁,指着婉娘道:“你……你……原来是你!”

婉娘笑颜如花,一脸无辜:“真人可冤枉婉娘了,我只是卖香粉而已,和你找生魂修炼有什么关系?”

元公子迟疑着问道:“师傅,怎么了?”

元镇真人恨恨地瞪着婉娘,道:“血莲和奠柳,两种都是至阴的东西,血莲要用血浇灌,而且必须是自觉自愿的,血莲才能活下去;奠柳却是吃人的,性至阴。光用血莲粉便罢了,要是血莲粉和奠柳粉混合在一起,使用者的命数将全部被遮掩,呈现出一种至阴的表象来……”

婉娘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这样,谢谢真人指点,都怪婉娘无知。”

元公子跳起来:“你……公孙玉容原来不是至阴命数!我要退亲!”顿时咬牙切齿,满脸憎恶。

婉娘笑道:“元公子,你不是说对公孙小姐一见钟情吗?她是不是至阴命数和你们的亲事有关系吗?”

元公子面目狰狞,大吼道:“我从来没喜欢过她!我以为她是至阴的命数,才想取了她的生魂助我和师傅成仙!凭她一个俗人,就想嫁给我?我呸!”

※※※

沫儿忽地推开了门。

公孙玉容身着红衣,头戴白花,直竖竖地站在门口。她的脸色比头上的花还要苍白。

沫儿看到,站在八个方位的生魂,被公孙玉容的真人阴气吸引,脱离了癞头大鼋的控制,瞬间消失不见。元镇真人“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委顿在地。

公孙玉容同时“哇”一声大叫,掩面哭着跑开。文清飞快地追了过去。

※※※

元公子扶了元镇真人起来,坐在椅子上。元镇真人颤颤巍巍道:“元浩,你先出去,我和婉娘说几句话。”一会儿的工夫,倒像是老了几十岁。

婉娘走前了几步,垂着头站着。

元镇真人惨笑道:“这都是命。唉,当时看到公孙小姐的八字,我就应该想到的。她的生辰并不是至阴,我却以为她是天赋异禀。”

接着一连长叹了几声,道:“我从来都比不过你,空年长了你这么多岁。”

“不,”婉娘咬着团扇,“你是我们几个中悟性最高的,也是最用功的一个。”

元镇真人仰脸叹道:“是,我也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一个。”突然又厉声道:“上天不公,我又聪明又肯吃苦,我付出这么多,凭什么最后还是落到这步田地?”

婉娘看着他:“你是很聪明,也很刻苦,可是你忘了一件事:天道。你总是太急于求成。”

元镇真人犹如被戳到了痛楚,苦笑道:“其实最聪明的是小师妹。”他转头看了看沫儿:“行了,你们走吧。”

婉娘道:“师……真人如果不嫌弃,以后就住在闻香榭罢?”

沫儿眼波动了一下。

元镇真人微笑道:“不用了。我回云梦去。”

※※※

婉娘和沫儿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谁也不说话。

婉娘突然道:“别告诉文清。”

沫儿瞥了她一眼:“你?还是元镇真人?”

婉娘道:“都是。”

沫儿小嘴一扁:“我从不喜欢多嘴多舌。”

停了一下,沫儿问:“我瞧着上次那个在旁边卖香烛的小道士并没有特殊之处,怎么也能看到生魂和元镇真人的真身?”

婉娘道:“小道士去偷东西的时候应该是子时,阴气最重。”

沫儿问:“那些生魂为什么个个身穿红衣头戴白花?”

婉娘道:“红衣可以裹住生魂的元气不四处散失,头上再用定魂针插上一朵白花,叫做引魂花,可以控制生魂元气输入的时辰和方位。要是我们今天不来,只怕过几天,公孙小姐就要收到元公子送的银簪子或银针样的礼物了。”

※※※

一个壮汉飞快地从旁边的店铺冲出来,把沫儿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沫儿正要发怒,那人一把抱起沫儿,往天空中抛了一个高,又稳稳地接住,哈哈大笑。

沫儿不情不愿地挣脱着,叫道:“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壮汉也不道歉,还是嘿嘿地笑。

婉娘笑道:“胡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

原来是卖肉的胡屠夫。他咧着大嘴,兴奋地满脸通红:“我婆娘醒了!她昏睡了几个月了,郎中说没病,就是一直叫不醒,刚才突然醒了!”

婉娘和沫儿对视了一眼。

婉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屠夫激动地不住搓手:“婆娘醒了就说想喝羊肉汤,我要赶紧去买,告辞了!”大跨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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