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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白玉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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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将神都洛阳装扮得粉妆玉砌。原本犹如垂暮老者的枯树,仿佛一夜之间焕发新颜,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闻香榭整个园子玉树琼花,只剩下后面的水塘子一池碧水,热气微腾。在一尘不染的纯白里,大地一片静谧安详,所有的浮躁和喧嚣都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寂下来了。

今天恰巧立冬,这雪下得倒是应景。但对沫儿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冻疮,是沫儿除寒冷之外对冬季的另一重要印象。在外流浪的三年,从第一场雪开始,沫儿的手都是红肿加皮开肉绽,一直要等桃树盛开的春日才能痊愈。如今大雪突至,尚且顾不上打雪仗、赏雪景,各指关节已经开始发红发痒,肿得像发好的红枣糕。

蒸房那边,黄三正忙着给沫儿做防治冻疮的膏子。人参、冰片、薄荷、红花、三七、附子、黄柏、吴茱萸等经过炮制,淘出最细的粉末或汁液,与加了姜油的羊脂混合,再加入一些蔷薇花露或者陈皮露,便制成了洁白芳香的冻疮膏。配料倒也普通,只是繁碎,各种各样的原料蒸的蒸、研的研、淘的淘、澄的澄,还有一些要炙、烘、焙、煮,几乎将所有的工序用个遍,才做出十几瓶子这样的膏子来。

今天的工序不多,文清和沫儿帮不上忙,地上这么厚的雪,正是玩的好时候。虽然婉娘早就告诫沫儿,要注意保暖,等涂上了冻疮膏再出去玩儿。沫儿哪里按捺得住,拉着文清在雪地里疯跑,打了半天的雪仗,直到衣服裤脚湿了半截才回来。再一看,手背上红肿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紫色,一些地方还鼓起了小水泡,这才慌了神。

婉娘气得没法,一边骂他们两个贪玩,一边生起了炉火。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打了温水,加入姜汁,将手脚放进去慢慢搓热,然后抹涂上一层冻疮膏,围着火炉抱着小花猫,舒舒服服地坐着,连喝水都要文清端过来。婉娘端出针线筐,准备给文清和沫儿每人缝制一双手套。文清拿了一本太白诗集,认真阅读,不时发出赞叹,或与沫儿探讨一下心得。连黄三也搬了椅子坐过来,面带微笑,看着文清和沫儿读书。

此时此刻,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沫儿心情大好,装模作样地学着那些风雅人士长叹一声:“此生足矣!”

婉娘扑哧一笑,正在打呼噜的小花猫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又闭眼睡去。婉娘盯了它一眼,看似随意道:“小花猫来闻香榭已经快三个月了吧?”

文清读诗已经读腻,连忙接过话头道:“正是呢。”

婉娘低头继续缝手套,“唔,它的主人要来啦。”

话音未落,“梆!梆!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特别清晰。

婉娘顿时来了精神,笑道:“生意来了!”起身换了木屐,出去打开了门。

门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容貌姣好,上穿一件白色窄袖小袄,下着水红色长裙,踩着一双牛皮木屐。她的身后停着一顶红毡小轿,轿身并无装饰,十分简单大气,两个脚夫笔直在站在轿子前后。

婉娘先道了声:“怀香姑娘!”接着朝轿子道了个万福,轻笑道:“公主大安!”

轿子里的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婉娘道:“天气寒冷,不如公主移步寒舍饮杯热茶如何?”

未等公主回答,在一旁的怀香道:“不用了,多谢婉娘。我家公主今日路过,想定制一批香粉。”

轿子里的人焦躁叫道:“怀香!”

怀香连忙过去,伏在轿帘听公主示下,不住点头。然后回头对婉娘低声道:“请问闻香榭里有治疗冻疮的膏子吗?”

婉娘笑道:“公主来得巧了,治疗冻疮的白玉膏今天上午才做好。公主现在就要吗?”

怀香惊喜道:“那敢情好。请婉娘取两瓶来。”在一旁恭立的黄三听见,回到中堂,用一个精致的小檀木匣子装了,拿了送出来。

怀香接了递入轿中,又拿出一张帖子和一封银子,道:“所要的香粉就在这上面了,请婉娘做好后派人直接送入府中。”

小花猫儿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兴奋地绕着小轿嗅来嗅去,最后竟然哧溜一下跳上轿子钻了进去。

轿子里的人发出“咦”一声轻呼,小花猫儿先是轻轻喵了几声,突然“呜喵”一声大叫跌落在雪地上,似被人一脚踹了下来。婉娘连忙抱过,歉然道:“公主受惊。”

怀香盯着小花猫仔细看了看,疑惑道:“这只猫……不知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我从小养大的,不认生。姑娘也喜欢?”

怀香一怔,眼神一闪,道:“不,我不喜欢小猫小狗的。”说着招呼轿夫抬起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花猫竭力想挣脱婉娘的怀抱,盯着远去的轿子不住低声哀叫。婉娘若有所思,恭送公主远去。

婉娘回头看见沫儿和文清站在身后伸着脖子张望,笑道:“不在屋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小心你的爪子变成红烧猪蹄。”

沫儿两手交替搓着手背,夸张地吞咽下口水,道:“那我晚饭就直接吃它了。”

文清问道:“这是哪位公主?”来闻香榭选购香粉的公主不少,有派宫女来的,有自己兴致勃勃前呼后拥来的,但都派头十足。像今天这个,只带了一顶小轿一个宫女的公主,还从没见过。

婉娘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信诚公主。”

沫儿惊道:“真是公主啊?我还以为像那个臭丫头一样,是世袭的公主呢。”沫儿一提起明珠,三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宝儿,气氛为之一沉。

小公主明珠摔碎了抑制宝儿心悸症发作的香露后,文清和沫儿驾车寻遍了洛阳城内所有香料铺子,也未找到生有火蚕的炭木。婉娘重新制作了龙涎香露,但是缺了火蚕,只能作为普通香露使用。柳中平强忍悲痛,在洛阳盘桓了数日后带着宝儿回了长安。

※※※

黄三对照信诚公主的清单要求,将所需原料一一备齐。刚将红蓝花瓣蒸上,忽然大门洞开,先进来两个侍卫在门口站定,接着进来一位贵妇,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体态丰腴,举止优雅,高高的凌云髻上插了一朵珠花,裹着一件加了金线织就的大红猩猩毡,一派雍容大气之相,扶着两个丫头走了进来。

婉娘略一施礼,笑道:“恭迎建平公主殿下。”公主摆手,笑道:“婉娘不用客气,还是帮我推选几款香粉要紧。”看起来极为和善,但眉间之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文清连忙斟了茶来,和沫儿两人垂手站立在婉娘身后。

婉娘道:“公主要什么香粉,只管送个帖子来,婉娘自会送去,大冷的天,何劳公主亲自来选?”

建平公主浅笑道:“这些东西要自己来选才有趣味呢。”黄三已经搬出一个紫檀木匣来,里面都是这些时日制作好的上等胭脂水粉。旁边的丫头一一递过来,建平公主细细挑选了半日,似乎有些失望,朝货架上扫视了一番,道:“婉娘这里可有护手的膏子?”

婉娘连忙差沫儿取了几白玉膏来,笑道:“公主原来要这个。刚做好的呢,用了之后手不皴不裂,光滑细腻。”

公主打开一瓶闻了闻,点头道:“就要这个了。”小花猫不知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弓起背部,呜喵一声,竟然朝着建平公主扑过去。公主一惊,手中的白玉膏差点掉在地上。婉娘连忙喝止,沫儿一把抱起猫,送到文清房里关了起来。

公主皱眉道:“婉娘什么时候养起猫来了?”

婉娘笑道:“原是我家新招的小伙计养的,舍不得丢掉,既然公主不喜欢,婉娘处理了就是。”

公主似乎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沫儿,道:“那倒不用。”

送走了建平公主,沫儿挠挠头道:“莫非今年流行冻疮膏?半天就有两位公主来买冻疮膏。我还以为冻疮只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人才会有,原来公主也长冻疮啊?”

文清憨厚道:“这大冷的天,定是公主体恤下人,买给下人用的。”

婉娘得意道:“你道我闻香榭的白玉膏就只能治疗冻疮?这可是冬季护手的灵药呢。”捧着银子眉开眼笑,“白玉膏一做好就开市了,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二〕

雪又下了一夜,第二天便放晴了。碧蓝的天空下,明亮的日光在白雪的反射下晃得人眼睛发晕。气温尚且不算太低,太阳一出,雪便慢慢融化,原本洁白的街道很快泥泞一片。偶有马车驶过,黄灰色的雪泥四处飞溅。

沫儿握着扫帚,抱怨道:“这还没去赏雪景呢,就变成了黄泥塘子!”哗啦哗啦将扫帚挥得山响,文清傻呵呵笑着,将扫在一起的雪一铲一铲堆到街道两旁的树下。

一只脏兮兮的小猫一瘸一拐贴伏着地面爬到沫儿脚边,沫儿奇道:“哪里又来了一只小猫?和我们的小猫长得真像。”文清也凑了过来,两人蹲下仔细查看。

这只小猫浑身泥污,辨不出毛色,且湿漉漉的,一簇簇的毛板结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只小刺猬,鼻梁上有一条口子,上面有干涸的血迹。看到文清沫儿两个,似乎一点力气也没了,半眯着眼睛,伏在沫儿的脚面上轻轻地叫着。

沫儿也不顾手上的冻疮,双手托起小猫,疑惑道:“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文清,你快去看看,我们家的小花猫在不在。”

文清拿起铁锹和扫帚,道:“走吧,先抱回去再说,它快要冻死了。”

婉娘正在大堂调配那些香儿粉儿,未等两人开口,便道:“小花猫回来了?”

沫儿一惊,道:“真是我们的小猫?”婉娘在大堂的一角给小花猫做了一个窝,沫儿文清都是不管闲事的,哪里会注意到小花猫晚上出去。正待细看,小花猫突然无声翻滚起来,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样子十分痛苦,一边翻滚,一边伸长脖子咕咕呕吐,直到呕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瘫在地上喘气。

文清连忙打来热水,连洗了三盆子污浊的黑水,小花猫才恢复本来的面目。经仔细检查,除了鼻子受伤,它的前左脚脚趾指甲断裂,脚面肿起。文清奇道:“小花猫来了这么久,一直好好的,怎么昨晚突然跑出去了呢?”

沫儿和婉娘都没顾上回答。小花猫的呕吐物里,有一个拇指高的黑色小瓶子,火漆封口,上面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花纹。

沫儿把黑色小瓶子洗干净握在手中,一种微弱的力量含着无助和害怕,在他的手心冲撞,他想起昨天婉娘说的那句:小花猫的主人要来了。谁是小花猫的主人呢?

※※※

吃过晚饭,黄三带着文清和沫儿在火炉边挑选干花瓣,婉娘半躺在贵妃榻上,抱着小花猫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天色已晚,沫儿瞥了一眼旁边的更漏,打着哈欠道:“该睡了吧,明天再拣行不行?”本来看着还相当虚弱的小花猫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绕着火炉转了两圈,又一瘸一拐地在门口徘徊。

婉娘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花猫,突然问沫儿:“你的手怎么样了?”

沫儿伸过去给她看:“唔,快好了。”闻香榭的白玉膏果然不同,一天的工夫,手背红肿将消,水泡也瘪了,看样子再用两天便可痊愈。

婉娘坏笑道:“嗯,给你便宜点,扣一两银子的工钱。”说罢,不容沫儿辩解,简短道:“换衣服,出门。”蹬蹬上了楼。

沫儿七窍生烟,对着她的背影龇牙咧嘴地做出各种恐怖表情。文清追问道:“现在?”

婉娘也不回头,答道:“快点!”两人无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收拾了,换上厚棉衣,裹了婉娘递来的隐身披风。

推开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小花猫哧溜一下从门内窜出,沫儿本打算穿上木屐,一见来不及了,快步追了出去。

繁星点点,银河斜挂,半弯的月儿发出清冷的光。沫儿原还担心路上泥泞,哪知如今昼夜温差大,地上的雪泥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喀喀嚓嚓直响,幸亏街上空无一人,不至于惊动别人。

小花猫虽然伤了一只脚,但跑得飞快,一路穿过闻香榭前的街道,转而向南,朝长厦门方向跑去。三人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沫儿深悔穿得厚了,出了满身的汗。足足跟了有半个时辰,来到宣教坊一处围墙外,小猫爬上围墙外的老榆树,一跃翻过围墙,无法再跟了。

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同问婉娘:“怎么办?”

婉娘笑道:“跑热了吧?就在四周走走看看。”说着袅袅娉婷、举止优雅顺着围墙往前走去,仿佛这不是冬日黑夜,而是春日胜芳邀月赏花一般。

两人只好跟着。走了不远,便见前面灯火通明,两个硕大的石狮子,垂手肃立的侍卫,高高悬挂红色宫灯,显示出府邸主人的不同凡响。婉娘放轻脚步,三人裹紧披风,从门口慢慢走过。

大门正中的牌匾上书“信诚公主府”。三人小心翼翼,侍卫并未发觉。直到看不见了侍卫,沫儿才问道:“婉娘,你说这信诚公主会是小花猫的主人吗?”

婉娘轻笑道:“我哪里知道?”正待解释,忽见前面黑影儿一闪,小花猫竟然又从围墙中跳了出来。文清叫道:“快追!”

小花猫溜着墙根跑得飞快,拐了一个弯儿,钻入草丛不见了。沫儿俯下身子一看,原来草丛处有一个碗口的洞,原是这家院子的排水口。再往前走,却是一家寺院,门口种着两颗粗壮的古槐,昏暗的灯光下,隐隐看到高大的门楼上面写着“静域寺”三个字,周围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

沫儿乞讨时曾听闻,静域寺方丈德高望重,精通佛法,每逢他讲法之时,讲经堂内座无虚席,所以静域寺在城南一带颇有一些名气,但从未进去过。

婉娘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番。寺门严丝合缝,触之冰凉,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四扇大门上各雕刻有一个门神,在微光中目露凶光。文清和沫儿两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觉得汗已回落,十分寒冷,巴不得早点回去。

婉娘用手指在门上抹了一下,放在鼻下闻了闻,嘴角微露笑意,道:“真有趣。走吧。”

三人转身,沫儿突然觉得脑后冰凉,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般,猛然回头,却一切如旧,空荡荡的街道,肃立的老槐,庄严肃穆的大门,没有一丝异样。

〔三〕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起床下楼,看到小花猫已经在它的小窝里打呼噜了,除了毛色有些脏污,倒也没有新添伤势。

吃过早餐,婉娘换了胡服,做男装打扮,道:“文清套车,我们今天去烧香拜佛。”

尚不到辰时,天空有一层淡淡的白雾,清冷的空气一进入鼻腔,让人周身通彻,精神为之一振。

三人驾车来到静域寺,大门已经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正在扫地,见三人前来,只单手行了一个礼,并不多言。

婉娘背着双手,闲庭信步在寺门口转了几圈。原来门上雕刻的是四大天王,也称四大金刚,从东到西分别为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他们脚踏小鬼,威风凛凛;分别手持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借喻“风调雨顺”。沫儿见婉娘兴趣盎然,也连忙凑上去细细观察。

婉娘瞟一眼他,笑道:“看到什么了?”

沫儿挠挠头,纳闷道:“我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可是又说不上来。”文清一听,也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看了一遍,道:“哪里怪?好像很多寺院都有四大金刚的。”

婉娘轻微摇头,抿嘴笑道,“走吧,文清沫儿有什么心愿?我们今天专门来烧香呢!”

※※※

静域寺原是先皇为一位高僧所建,虽然不大,但极为清净。门内松柏巍巍,绿意盎然,梆梆的木鱼声伴随着袅袅的青烟,在冬日之晨越发显得静谧幽远。树顶的白雪尚未消融,与松针上闪亮的冰凌相映生辉,映出团团簇簇的墨绿、灰绿、浅绿来,仿佛冬日的冷风将所有的绿色都赶到这里来了。

沫儿还以为自己是来得早的,谁知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位香客,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衣着华美,行止轻柔,好像唯恐惊动了佛祖似的,个个压低了声音说话,搞得沫儿和文清也低眉顺眼的,不敢高声喧哗。

寺内一进二重,前为天王殿,后为大雄宝殿。有两个偏院,东偏院是讲经堂,后面是僧房厨房。右侧西院为客房。各条甬道都打扫得十分干净,雪已经被堆在树下,没有一点泥水。婉娘说来烧香,却不去大雄宝殿,而是向西院的客房走去。

临院门口一间僧房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和尚,身着土黄色僧袍,厚唇大脸,一副老实模样,走过来施礼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要住宿?”

婉娘道:“正是。请问这位师父如何称呼?”和尚道:“小僧戒空。”

婉娘道:“我带着两个童子来神都投靠亲戚,可惜亲戚外放做官,想借宝刹暂住几晚,不知可有客房?”一边说着,一边朝客房张望。

戒空道:“有,现在客人不多。”

婉娘笑道:“师父一看就是好人。你可要给我一间光线好的,要朝南的。”

戒空也不答话,嘿嘿笑着,带他们来到北侧,打开一间房屋,道:“坐北朝南的就剩下这一间了。”

小院四周有二十多间厢房,房前屋后种有宝塔般的小松树。唯有西侧几间客房之间留有一块空地,一边搭了个草棚,一边搭了个灶台,是供应热水之处,一边堆满了柴,前面是一口井,旁边树立的竹竿上挂着几件衣服。

戒空开了门,道:“每天十文香油钱。那边有热水,自己打,每日辰时初、午时中、酉时吃饭,莫要误点。”转身便走,婉娘跟着出来,顺手塞给戒空一块碎银。戒空迟疑了一下,脸上一红,看周围没人赶紧接了过来,放入口袋。

婉娘嘻嘻笑道:“戒空师父,我一个人住着无聊,有没有年纪相仿的,师父介绍一下?”

戒空哦了一声,指着西厢临井的一间房道:“西一号房的杨施主是个读书人,和您差不多年纪,性格也活泼。北边的房子都是些寄居的乡绅,西边还住着几个穷鬼。”这戒空看起来老实,却是个俗人,说到穷鬼几个字时,一脸鄙夷之色。

婉娘随意道:“麻烦师父再开一间房,安排我的两个小厮住下。”指着西厢房对面的东厢第二间道,“就这一间吧,西厢太潮湿。”

婉娘走走看看,不住地东问西问。戒空拿了人家的银子,有问必答,甚是热心。沫儿看井台后的西围墙伸过来的藤蔓,奇道:“师父,围墙那边也是属于寺院的吗?”

戒空道:“那边是信诚公主府。”

沫儿看了一眼婉娘。婉娘仿佛没听见一般,压低声音道:“戒空师父,听说这静域寺金刚显灵了,有没有这回事?”

戒空顿时紧张起来,结巴道:“施主从哪里听说?”

婉娘笑道:“小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我又不爱多管闲事,只是觉得新奇,劳烦师父讲一讲。”说着摸出一颗珍珠飞快塞到戒空手里。

戒空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方丈说不让外传,既然施主有兴趣,小僧就斗胆告诉你,但请千万不要四处宣扬。”

婉娘道:“金刚显灵,原是好事,为什么不让宣扬?”

戒空道:“方丈说天子脚下,这种事情还是低调的好。”静域寺共有僧人三十多个,除了方丈、四位座首和四位执事,其他的都是杂役僧。静域寺周围多皇家贵胄,所以香火甚为旺盛,加上四位座首做法事的香油钱,竟比一般的大寺院也不差。

十几个杂役僧白天里各司其职,晚上却要在寺门口轮值。几个月前尚是盛夏,逢小和尚戒色轮值,半夜尿急,便跑到街道对面的花丛中撒尿。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四大金刚在黑夜里凹凸有致,双眼精光四射,犹如活了一般,吓得差点尿到裤子上。

当时谁也不信,都嘲笑戒色睡迷糊了。谁知过了半月,到戒空值班,半夜有客人投宿,等安置了客人后,戒空检查了大门准备安歇,竟然发现四大金刚真如戒色所说,威风凛凛地站在门上,眼睛灵动,分明是显灵了。戒空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管跪地磕头。

戒空看到金刚显灵,以为定是自己要发达了,便留了个心眼,谁也没告诉。谁知十几天过去,一分钱财没得到,反而因为走路晃神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的,气得心底暗骂金刚忽悠他。心中郁闷,偷偷叫了好朋友戒相喝酒,两人喝多了一说才知道,原来戒相也见过金刚显灵。如此一来,寺院上下都传开了,众僧都为此事高兴,唯独方丈忧心忡忡,当天便召开了大会,宣讲了“水盈则溢,溢满则损”的道理,称佛门净地,天子脚下,不宜高调宣扬,告诫各位僧人不得外传。

婉娘失望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呢,原来这么简单。戒空师父忙去吧,我先去给菩萨上炷香。”

※※※

告别了戒空,三人慢慢踱回正殿。文清道:“婉娘,原来你以前听说过金刚显灵一事?”

婉娘抿嘴笑道:“傻文清。我不过是诈他一下。谁知道还真有此事。”

沫儿疑惑道:“金刚显灵,对寺院来说本是好事,正好可以扩大名声,香火就更旺了,怎么方丈会不同意宣扬呢?”

婉娘道:“先看看再说。”

沫儿皱眉道:“你为什么不问些关键的?比如有没有见到一只小花猫?”

婉娘吃吃笑道:“等你来问呀。”

大殿香客渐多,除了烧香拜佛的,还有一些前来听经解惑、游玩吟诗的文人书生,不时有人往功德箱里投入铜钱银两。

三人来到东院,今日并非讲经日,讲经堂内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翻看旁边书架上的经卷。婉娘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见后面一隅门上写着方丈室,朝沫儿一使眼色,沫儿走上去轻轻敲了门。

一个小和尚开了门,道:“请问施主有何事?”

婉娘双手合十,道:“在下久闻圆通方丈大名,今日特来拜会。”

这小和尚看起来有七八岁,圆头圆脑,一脸稚气,挂着两吊清涕,不时吸溜一下。看了看婉娘三人,回道:“方丈正在坐禅,请施主择日再来。”

婉娘朝着房间道:“不是小生冒昧,实在是有急事想问。昨晚偶经宝刹,见门上金刚灵动,所以今天特来拜会方丈。”

小和尚一听,猛吸鼻涕,喜道:“你也看到了?”然后回头叫道:“方丈,我没看花眼,确实是金刚显灵呢!”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戒色,无根无据之事,出家人不得信口附和。请这位施主进来说话。”

小和尚戒色喜滋滋地领了他们进去。房间甚为简陋,临窗摆放着一桌一椅,上面整齐地堆着厚厚的经卷和笔墨纸砚,对面墙角一个高脚几上摆了一盆枯木盆景,左边桌角上放着一个碗口大的黄铜熏笼,里面放了熏香,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靠墙摆着一张木床,床尾一个颜色陈旧的土黄色蒲团,圆通方丈盘腿坐在上面。

沫儿只道能坐上方丈之位的,一定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哪知圆通剑眉凤眼,身材挺拔,看起来只有四十岁上下,黑色长须,白色僧袍,眼神深邃沉静,神态安详,颇有高僧之风范。

见他们进来,圆通微微颔首,吩咐戒色搬了条凳让三人坐下,对戒色道:“你先出去吧。”态度甚是慈爱,然后转向婉娘道:“公子说见金刚显灵,愿闻其详。”

婉娘施礼道:“小生姓李,长安人氏,来洛阳投奔亲友,不料亲友外放做官,不在神都。昨晚烦闷,随意在街上散步,经过宝刹时,突然见门上金刚光影浮动,双眼精光四射,等走得近了,又无异样。小生思量,莫非金刚暗示小生仕途有望?故今日特来拜会方丈,求解此事。”

圆通方丈微笑道:“李施主有此奇遇,也是与佛法有缘。只是金刚显灵一说却不可尽信。李公子既然可以宵禁之后在街上散步,想来也不是常人。”显然是质疑婉娘说话有假。

婉娘嘻嘻一笑道:“宵禁之后外出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都能被官兵发现,这城里就不会有盗窃之事了!小生最喜新奇,昨天到达神都天色已晚,什么都没看到,小生又有择席之症,晚上睡不着,听客栈小二道此处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心下好奇,就偷偷溜了出来。”

圆通见她说的调皮,还趁机不动声色地恭维了自己,不禁好笑,道:“这金刚显灵一事,小寺僧徒也有传闻。但是经老衲勘察,不过是对面豪门大宅灯光闪烁,映在门上而已。这几扇大门原料特殊,虽为木质,却硬如钢铁,几个雕像打磨的极为光洁,有反光也不出奇。”

婉娘听了,沮丧道:“原来如此。小生还以为金刚暗喻我能金榜题名呢。”

圆通方丈道:“我看李施主印堂发亮,性格机敏,事业定成。”

婉娘大喜道:“真的?那就好了!”说罢起身,“如此就不烦扰方丈了,小生告辞。”

圆通方丈道:“所谓金刚显灵一事,原是以讹传讹。老衲看李公子是个诚信之人,请李公子勿将此事往外宣扬。”

婉娘正待说话,突然斜刺刺闯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公子,转头看到婉娘三人,怔了一下,随随便便施了一礼道:“圆通方丈,在下如今手头拮据,还要在贵寺再住些时日。”圆通道:“我已经和执事僧交待过了,你只管住下去便是。”

那公子斜睨一眼婉娘,眼底微微浮现得意之色,转身走开。

婉娘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方丈放心。既然不是金刚显灵,小生自然不会出去乱讲。”

三人回到讲经堂,正好讲经堂空无一人。婉娘道:“我去烧香,你们俩随便看看。”

※※※

沫儿和文清在寺院里瞎晃悠,看见刚才吊着鼻涕的小和尚戒色在打扫回廊,便上去殷勤道:“戒色师父,我们来帮你扫地吧。”

戒色第一次被人称为“师父”,十分高兴,连忙吸了吸鼻涕,庄严道:“不用了。小僧自己扫。”

沫儿谄媚道:“小师父真厉害,能在这里出家。”这话越发激起了戒色的荣誉感,他得意地晃了晃光光的小脑袋,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小公鸡。

文清夺过扫把,道:“小师父,不如让我来替你扫,你先休息一下。”

戒色年纪虽小,但显然相当负责,郑重道:“那可不行,这是方丈要我做的。”听口气对方丈十分恭敬。

沫儿眼珠一转,夸道:“圆通方丈又有学问,待人又好,连我都想在这里出家了跟着他。”

戒色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喜道:“当然啦。圆通方丈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对我最好了。”原来这戒色是个弃婴,刚出生几天被丢在了静域寺门口,被圆通方丈收留,一直养大至今。

三人很快相熟,并迅速成为好朋友,从零食、游戏到爱好无所不谈,文清和戒色抓了些树根上堆的雪,团成一团放在手臂上比赛谁坚持的时间久。见沫儿不来玩,戒色吸溜着鼻涕傻呵呵道:“过来一起比赛嘛。”

沫儿迟疑道:“我的冻疮还没好,不敢玩儿,会复发。”

戒色伸头看了一眼沫儿的手,道:“你那个有什么,你瞧我的!”一双手伸出来,整个手背犹如龟壳一般,皴裂的血口子,溃烂的紫红色烂肉,竟无一处好的。

文清倒吸了一口冷气,惊道:“怎么会冻成这样的?”

戒色毫不在意道:“每年都这样。”

沫儿道:“你怎么不找些油脂擦一擦?”

戒色道:“等天热就好了。”然后好像不知疼一般。一边继续挖了雪来玩,一边喜滋滋地道:“方丈今天专门来看了我的手,他最关心我。”

沫儿看到这幅情形,不由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手脚溃烂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道:“唉,真倒霉,我的小花猫儿丢了。也不知跑到哪里了。”

戒色一听,闷闷不乐道:“我也想养只小花猫,可是执事师父不让。他说多我一个吃白饭的就行了,哪能再养一个。嗯,我下次和方丈说。”

沫儿道:“我这几天和我家公子住在附近的客栈,小花猫肯定没走远。对了,你有没有看到?”

戒色摸摸自己的光头,道:“我今天一大早起床撒尿,见一只小猫从排水口窜出去了,是不是花猫就没看清楚。”

文清和沫儿对视了一眼,沫儿惊喜道:“说不定就是我那只呢。快说说,它从哪里窜出来的?”

戒色傻傻道:“不知道,当时我还迷糊着呢。”

沫儿道:“等我的小花猫回来,给你养几天好了。”

三人正嘻嘻哈哈地说笑,只听身后一声暴喝:“戒色,你又偷懒!”戒空板着一张大脸,一个爆栗敲打在戒色的光头上,戒色疼得龇牙咧嘴,眼里含泪叫了声“师兄”,慌忙抓起扫帚,低头扫地。文清和沫儿只得走开。

两人走回大殿,见婉娘已经上完香。文清和沫儿也不管上面供奉的是什么菩萨,只管跪下咚咚磕了几个头。走出大殿,却见刚才闯入圆通房间的俊俏公子正在附近晃悠,惹得几个烧香的年轻女眷心猿意马,不停地偷看窃笑。

婉娘上前行了礼,赞道:“这位公子双眉入鬓,中堂生金,是个大富大贵之相。依在下看,不出三个月,公子定有大财。”

这人一身儒生打扮,穿了一件圆领湖蓝色棉长袍,衣领和袖口绣了同色流云纹,做工细腻,质地良好,腰间十分夸张地系了条珍珠玉带,一看就是城中永祥稠庄的出品;五官端正,容貌俊秀,头上的发髻梳得乌黑光亮,无一根发丝凌乱,但眼神却有些痞气。听婉娘这样说,并未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来,反而懒洋洋道:“在下不信算命。”

婉娘哈哈笑道:“公子既然不信算命,手腕上戴个保命玉做什么?”

沫儿朝他的手上看去。那公子慌忙拉伸衣袖,将手腕掩住。原来他虽然衣裳华丽,一双手甚是粗糙,几个指关节红肿,一看便知是冻疮,手腕上带了一串黑色的玉珠。

婉娘拱手道:“在下姓李,看兄台品位不凡,容貌俊雅,在此处相见原是缘分。在下远道而来,寻亲不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着实烦闷,不如我请公子小饮一杯如何?”

听说是找人喝酒,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随随便便打了一拱道:“喝酒就喝酒。”一副“怕你不成”的表情。

两人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他自称姓杨名沙,字自清,柳州人氏,三个月前来到洛阳,一直寄居于静域寺,就住在西一号房。听说婉娘也非洛阳人氏,态度稍热情了些。

文清沫儿见这人相貌虽美,却毫无读书人清雅之风,觉得十分讨厌。看婉娘似乎真要请杨沙去喝酒,沫儿使个心眼,上前道:“公子,今天您不是约了学塾的柳公子商谈拜会老师吗?不要误了时辰。”

婉娘一愣,恍然大悟道:“哦,对了。”迟疑了一下,转向杨沙抱歉道:“如此不巧,辜负了杨公子相陪的美意,这场酒在下一定补过。”

杨沙有些扫兴,舔了舔嘴唇,干笑道:“李兄既然也住在这里,以后有的是机会,再喝不迟。”

看了杨沙走远,婉娘悄声道:“我先回榭里,你们俩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如果戒空问起……”

沫儿推她道:“走吧走吧,还用你说?不会露出破绽的。”

婉娘抿嘴一笑,转身便走。沫儿突然想起,上前嬉皮笑脸道:“婉娘,我再问一句。你怎么改了无利不起早的本性了?”

婉娘回身笑眯眯道:“谁说无利了?你没发现是你笨。”

※※※

中午两人就在静域寺吃了斋饭,与小和尚戒色的关系更好了一层,三人嘻哈打闹,玩作一团,对寺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静域寺周围多官宦住宅,客房寄居的,大多是前来投奔的远亲或穷亲,每天付上一点香油钱,比在外住客栈便宜多了,且地方又僻静又安全。听戒色讲,杨沙初来静域寺时十分寒酸,这两个月才发达起来,出手大方,与寺中众僧的关系很是不错。

但听戒色的口气,对杨沙十分不喜欢。沫儿故意道:“我看这人比较讨厌。”

戒色恨恨地道:“哼,他还敢对方丈出言不逊呢。”

原来能在静域寺出家的,都要有权贵亲戚引荐,在出家剃度之前要捐赠一笔不小的香油钱。小和尚戒色无依无靠,除了几个大和尚对他还不错,那些同门的师兄处处以捉弄他欺负他为乐,特别是戒空,专门找他的不是,动不动就将他抓到没人的地方暴揍一顿,脏活累活都给他干。但圆通方丈对他十分慈爱,每次见到都会摸摸他的头,看看他的衣服是否单薄。所以戒色极其崇拜圆通方丈,在心里甚至希望他是自己的爹爹该有多好。

前几日晚上,戒色烧好了水,见方丈屋里灯还亮着,便走过去想给他送些热水,却见杨沙先一步进去。戒色在门口听到杨沙口气傲慢,说什么“快做决定”以及“身败名裂”之类的话。戒色年龄虽小,也听出不是好话。在戒色心中,方丈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本来对杨沙印象还好,一见他这个样子,慢慢便对他心存芥蒂。

※※※

下午时分,文清和沫儿打算回闻香榭拿些衣服,便和戒色告辞,说去客栈拿了行李来。

沫儿尝过冻疮那种又疼又痒、抓挠不得的滋味,热心道:“戒色师父,我们带的有治疗冻疮的膏子,等我取了行李来,给你用一下,很快就好了。”

戒色扭捏了一下,道:“不用了。”

文清心疼道:“你看你的手成什么样子了?我们的冻疮膏子管用得很呢。”

戒色得意道:“我有。方丈专门给我的。你俩等一下。”

文清急道:“不用拿了!还是用我们的膏子好些。”

沫儿却感了兴趣,道:“真的?给我看看。”戒色带了他们二人,鬼鬼祟祟地绕到西院柴房,从后面墙洞里拿了一个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白色玉瓶,圆肚大口,除了闻香榭的白玉膏,哪里还有这么精致的香粉?

沫儿伸手想拿过来看,戒色缩了缩手叫道:“小心摔了!”看样子极其宝贝。

文清疑惑道:“戒色,既然你有冻疮膏,怎么不用呢?”

戒色凑在鼻子上用力地闻了闻,甜甜地笑道:“真香!这是方丈给我的,我舍不得用。再说了,”他探头看看戒空住的房间,悄声道,“要是被戒空师兄看到,他一定会抢了去。”

文清道:“你偷偷用不就行了?”戒色的小眼睛闪了一下,不出声,将白玉膏又小心地藏了起来。文清还要再劝,却被沫儿拉住了。

文清不会明白,一个无人疼爱的孩子对爱的渴望。戒色任由冻疮溃烂,除了不舍得用外,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让手这么溃烂着,可以多得到一些圆通方丈的关心和爱护。

※※※

如今这事十分蹊跷,沫儿脑子乱糟糟的,理不清思路。小花猫的主人到底是谁?金刚显灵是真是假?杨沙何以在圆通方丈面前有恃无恐?圆通方丈怎么会有闻香榭的白玉膏?

沫儿想得头大,扭头看了看神情恬淡的文清,问道:“文清,你说到底谁是小花猫的主人?”

文清老实道:“你这么聪明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沫儿道:“你说圆通方丈的白玉膏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的白玉膏一共就卖给了信诚公主和建平公主,谁送给圆通方丈的?”

文清羞惭道:“你知道我向来愚笨。不过圆通方丈长得又好,人又有学问,便是哪个公主前来拜佛送他一瓶也是正常的。”

〔四〕

回到闻香榭,黄三仍在忙着做各种胭脂水粉,婉娘却不在。两人收拾了衣服,拿了黑色披风,沫儿顺便把白玉膏带上,重新回到静域寺。

吃过晚斋,两人便回到了房间。闭门鼓敲过,两人穿戴整齐,裹上披风,搬了凳子坐着门边,紧盯着对面的动静。

这间房是东一号,正对着杨沙的西一号,旁边是敞开式的柴房和水房,挂着一个昏黄的灯笼,将对面的一切一览无余。

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安静,甚至能听见隔壁房客的呼噜声,对面仍不见有何动静。杨沙自从晚上进房间后,除去了一次茅房、打了一次热水外,再没出来过。

沫儿困得眼皮打架,文清推他道:“你去床上睡吧,小心在这里着了凉。我来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沫儿突然觉得脸上一凉,睁开眼睛,见文清用冰冷的手指捏他的鼻子,指指窗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

对面的柴房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文清附耳道:“那些柴后面有人。”声音响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听起来像是有老鼠在啃什么东西,若不是细心留意,决不会想到人身上去。过了良久,一个身影才小心地出现在微弱的灯光下,黑色连帽长袍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个头不是很高,胖瘦却看不出来。黑袍人绕过柴垛,走到西一号门前,门突然打开,黑袍人闪身进去了。

文清和沫儿对视了一眼,裹紧披风,正准备推开房门出去探听,却见自己窗外一个黑色影子一闪。两人连忙一动不动,保持安静。

半炷香工夫过去,沫儿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去,对面西一号门开了,黑袍人蹑手蹑脚地出来,绕到柴房后面不见了。

两人很是丧气,白白守了一个晚上,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得到。

※※※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儿便起了床。先看了窗下,静域寺地上都以碎石铺就,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两人又来到对面柴房。

小和尚戒色吊着两条清涕,打着哈欠坐在锅头前烧水。戒空站在院子口指手画脚,吩咐其他和尚干活,还时不时回头瞪戒色两眼。戒色见两人过来,高兴道:“两位施主早!”

文清笑道:“你还是叫我哥哥好了,我听‘施主施主’叫得怪别扭的。”戒色认真道:“不行,方丈说要叫施主。”

趁文清和戒色聊天之际,沫儿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踢向柴堆,柴堆哗啦啦一阵响,沫儿叫道:“好大只老鼠!”快步向柴房后面追去。

柴房是敞开型的,大堆的柴火靠墙码着。沫儿扒拉了几下,便发现柴堆的后墙上出现一个圆圆的洞口,仅可供一人钻过,连忙将洞口重新掩盖好,拍了拍手回到戒色旁边。

戒色笑嘻嘻道:“抓到老鼠了没?”

沫儿道:“没有,给它跑了!”

戒色呵呵笑道:“当然抓不到,我们这里根本就没老鼠!”

沫儿本想问,是不是这里有佛祖保佑所以没老鼠,就听婉娘大声和戒空和尚打招呼,声称昨晚喝醉了酒宿在了朋友家里,连忙走了过去。

婉娘道:“两个小鬼,我们今天有事,走吧。”

黄三赶着马车候在门前,三人装作不认识黄三,谈了价钱,绕向城东。等静域寺已经看不见了,沫儿方才将昨晚所见之事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婉娘笑道:“不错,这就是收获了。”

沫儿道:“我看那个洞口通向的是信诚公主府。你说这个杨沙会不会是公主的亲戚,所以才敢对方丈不恭?”

婉娘反问道:“你们俩觉得杨公子长得怎么样?”

沫儿奇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婉娘连声催促,嘻嘻笑道:“快说快说!”

文清老实道:“他长得很漂亮。”

沫儿不耐烦道:“男的要那么漂亮做什么?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

婉娘莞尔道:“你觉得没用,可是好多人就喜欢外表长得美的,哪管他痞气不痞气!”

沫儿突然想起乞讨时几个年龄大的乞丐经常说的男女爱慕、喜欢之类的话,吃了一惊,道:“这……不会是公主看上他了吧?”

文清虽然比沫儿大一些,但对这种事情更加不懂,道:“怎么可能?”

婉娘笑道:“怎么不可能?他长得可真漂亮呢。”

※※※

马车在城东几个坊兜了一大圈子,回到闻香榭。原来今天要将两位公主的香粉做好送去。信诚公主定制的胭脂、花钿、眉黛、玫瑰香露等已经备好,而建平公主因为定制了一款金色花黄,所以要专门再做。

黄三去准备做花黄的底料,婉娘带着文清沫儿一起上了三楼。

三楼沫儿已经来过几次了,但对里面的东西还是一知半解。他又贪玩,不到用的时候也不惦记着多学多问,所以今天上来还是照样新奇得很。

婉娘打开三楼顶端的房间。房间被隔成两部分,一大半都被毡毯子围了起来,一小半还是搁架,上面放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原来放出血菌的地方,放了一块朽木,上面长了一大丛金黄色的蘑菇;那颗龙鳞草上面的花儿更加闪亮,犹如撒了金粉在上面一般。

沫儿东张西望,道:“出血菌呢?”

婉娘指着毡毯道:“天气寒冷,收在暖毯里了。”

文清戴上手套,用小刀将金黄色的蘑菇从根部割下,放在沫儿端着的玉盆里;然后将龙鳞草上面的花采了三朵。

沫儿看着蘑菇色泽金黄,肉质饱满,想起以前吃过的野蘑菇,鲜香满口,不禁咽了口水,道:“这个用来做菜应该也不错。不如我们留一半,中午炒来尝尝。”

婉娘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嗔道:“服了你了,真是什么都能联想到吃的。这棵赤菌,我培养了三年,今年才发出这么一丛来,还指望它卖个好价钱呢!”

沫儿白她一眼:“财迷!”

婉娘瞪他一眼:“馋猫!”说罢眼珠一转,道,“你若再和我签二十年的卖身契,我今日就将它煮了给你吃,如何?”

沫儿气哼哼道:“想得美!”

这种赤菌,原是蘑菇的一种,但不同在于,其他的蘑菇浇的是水,这种菌除了要浇水,还要定期淋油。从它发出菌孢之日起,每三天就要用上好的清油缓缓浇灌根部,半个月后长成。沫儿用手指摸了一下赤菌的表面,果然光滑油腻。

回到厨房,黄三搬出一个石臼,将赤菌放入。这赤菌一经捣烂,竟然变成了金色膏状,质地异常细腻。然后拿过那三朵龙鳞花。入冬以来,龙鳞花虽然仍长在植株上,但已经变得干燥异常,稍微研磨,就成了金粉。文清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婉娘将膏里放入龙鳞花粉,又加了一些蔷薇粉,拿了一只玉簪在石臼中快速搅动,道:“这种菌从内到外含有油脂,通体金色,捣碎了之后用来做金色华黄最好不过。但如仅有这一种,贴在脸上很快就会变淡,所以要加入龙鳞金粉,可以保持金色持久。蔷薇粉是用来调节香味的,可冲抵赤菌产生的冲味,产生幽香。”

调好了花黄,婉娘指挥着文清和沫儿用玉瓶儿装了,一共装了三小瓶子,给建平公主两瓶,余下一瓶自己收了。回楼上换了女装,仍由黄三赶车,前去送货。

建平公主府在兴教坊,与信诚公主府、静域寺一路之隔,只是建平公主府的大门开在了南面,是以文清沫儿一直未注意。

婉娘指挥黄三赶车经过静域寺门口,拐了两个弯儿就到了建平公主府前,三人正打算下车,对面来的一顶小轿中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白净脸面,却是信诚公主的侍女怀香,朝四周看了看,低头快步进了建平公主府。

婉娘突然道:“文清沫儿别下车,三哥,快点,我们先去信诚公主府。”黄三一路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信诚公主府。递了名帖进去,不久就有一个小厮前来想请。

文清捧了香粉,三人跟着小厮进了府中。公主府雕梁画栋,飞脊红檐,甚是气派,更难得的是侍女侍卫几十人连一个咳嗽声都不闻。沫儿心想,果然是皇家威严,不同凡响。

小厮领了他们到二门,换由一个微胖的青衣侍女带路。再往前走,到一个圆形门前站住,迎面过来一位个头稍高些的侍女,两人窃窃私语,高个侍女似乎有些为难,看样子是讨论是否带他们见公主。

婉娘在一旁笑道:“两位姐姐没有请示过公主吗?公主亲自去定的香粉,要我送来,还要我讲一些香粉的用法呢。”说着将印有信诚公主名号的香粉单子递过去。高个侍女接过来,看了一下,低声对另一个道:“怀香姐姐没回来呢。”

领他们前来的侍女道:“前天不是怀香姐姐交代说若是有人来送香粉,就请进来么?”

高个侍女迟疑了一番道:“公主这个样子……”

领他们来的那个侍女顿足道:“反正我不管了,周妈叫我呢!”竟然快步走开。

高个侍女无法,只好带了他们三个往里走,但眉眼之间似乎有些忐忑。

绕过一片枯黄的竹林,穿过一池水塘,来到一个极为僻静的所在,竹制的小楼牌匾上书“听竹”二字,隐隐可听到静域寺的诵经声。门口几位侍女屏气静立,见高个侍女过来,其中一个道:“怎么不等怀香姐姐回来?”

高个侍女为难道:“公主亲自定的香粉,人家送货来了。今天公主怎么样?”

一个侍女往里面探了探头,道:“还好。”

高个侍女回头对婉娘道:“请先等一下。”自己走进去请示,一会儿出来道:“进来吧。公主有请。”

这里看起来是一间书斋。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子,书桌上放在厚厚一叠经卷,旁边笔砚精良,纤尘不染;右边一个斑竹贵妃榻,壁上悬着一张古琴;屋中摆放了一个大的桃形暖炉,房间里甚是暖和。一侧靠墙是高高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和一些古朴的小玩意儿;但另一侧,却不合时宜地挂了厚厚的金色帘布,与书斋的淡雅清新极不相衬。

高个侍女回道:“公主,您要的香粉送来了。”帘布后面“哗啦”抛出一个木雕的笔筒,一个尖利的声音叫道:“出去!”高个侍女连忙退出。

婉娘轻轻道:“闻香榭婉娘求见公主。”

帘布后面没了声息。沫儿看看婉娘,轻轻走上前去,将帘布撩开一角。原来里面放了一张宽大的软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子,未施粉黛,穿了一件鹅黄色云烟衫,静静地坐着榻上,虽五官精致,脸蛋娇媚,但目光呆滞,眼神涣散,犹如雕像一般。这大冷的天,竟然赤脚踩在地上,屋里虽有暖炉,仍冻得脚趾发红。

沫儿斗胆伸手在公主面前晃晃,公主视而不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回头低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婉娘盯着公主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只听外面道侍女道:“怀香姐姐回来了!”

话音未落,怀香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了婉娘等人,顾不上打招呼,只管走进抱起公主双脚一边揉搓一边放入怀中,柔声道:“公主,你怎么不听话呢?这么冷的天,小心脚冻坏了!”沫儿见怀香对公主体贴入微,不禁心生好感。

听到“冻坏”两个字,公主一动,眉头微皱,似乎在竭力想什么,半晌才慢吞吞道:“冻疮!”

怀香将公主的双脚放在榻上,轻轻地拍拍她的背部肩头,安抚道:“公主放心,不会有冻疮的。快躺下。”

公主突然尖叫道:“出去!”

怀香慢慢扶着公主躺下,又仔细地给她盖好被子,道:“公主乖乖睡觉,醒来就好啦。”

服侍公主躺好,怀香摆摆手,带着婉娘三人走出书斋,在门口对那几个侍女骂道:“我就出去一会儿,你们怎么照顾公主的?”

一个侍女低声分辩道:“公主不让我们进去!再说,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

怀香眉头一拧,想要发脾气,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婉娘三人,忍着怒气,道:“等下公主醒来,赶紧叫我。你们侍候我不放心。”

怀香带着婉娘来到书斋旁边的东厢房,歉然道:“不好意思,让婉娘久等了。”

婉娘探询道:“公主她?”

怀香等斟茶的小侍女出去了,方才长叹了一声,道:“婉娘有所不知,公主病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坏的时候就痴痴呆呆,有时还暴躁异常。”

婉娘关切道:“我记得信诚公主一向文静贤淑,聪明好学,怎么突然就得病了呢?”

怀香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两三个月前,一天早上,我见日头大高了公主还未起来,便去叫她,却见她呆傻躺着,见了我像是不认识一般。叫了御医来看,说是可能受了惊吓,开药吃了,又请了大师招了魂,也不见好。”

婉娘惊讶道:“既如此,公主前几日怎么还能去闻香榭里定制香粉?”

怀香苦笑道:“她有时也会清醒过来。但思维不是很清晰,以前的伶俐劲儿全没了。”

几天前,一场大雪似乎突然触动了公主什么,见到了怀香,竟然一口叫出名字。怀香大喜,以为公主好转了,谁知她拉着怀香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香粉,冻疮膏”、“香粉,冻疮膏”。无奈,怀香只好带她去了闻香榭。

“去了闻香榭之后,她又变得呆傻,一坐就是一天,不说话,不吃东西。”

婉娘悄声道:“驸马呢?”

怀香蹙眉,低声道:“驸马他……公主刚病时他几天还来看一次,如今……多天没来了。”

信诚公主在一众公主中出身低微,圣上并不看重,又无亲兄弟姐妹,所嫁驸马也是圣上指婚,哪有什么感情可言。听起来大唐公主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如今病了,圣上下了一道关心的手谕,并派了御医来,便算是仁至义尽。驸马也装模作样找了法师作法,但看望次数越来越少。一个月前,更是借口方便照顾公主,将公主起居安排在这个僻静的听竹书斋,一次也没来过了。如今安排照顾公主的侍女小厮也越来越少,公主的生活就全由怀香照顾。

怀香叹气道:“我也没了法子,想我们公主没病的时候,和建平公主来往较多,我刚才就去了建平公主府中,看能不能请建平禀告圣上,另找个御医来瞧瞧。可是偏巧今天建平公主不在府中。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三人从公主府出来,一路上沫儿若有所思。上了马车,婉娘道:“沫儿,你瞧着公主怎么样?”

沫儿迟疑了下,道:“我只能看到信诚公主眉心发暗,心神不凝。”

文清闷闷道:“以前总以为公主定是众人捧着护着,要什么有什么。哪知像信诚公主这样,连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也不如。”

婉娘道:“这话说得极是。”

沫儿问:“婉娘,你以前见过信诚公主吗?”

婉娘道:“当然见过。她在我这里订过香粉,性情恬淡,知书达礼,是我认识的这些个公主里少见的。”

文清突然如开窍了一般,道:“既然信诚公主以前不傻,如今突然变傻,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我们找到根源,就可以帮公主治好了,是不是?”

婉娘赞许道:“文清说得没错。”

沫儿道:“婉娘,小花猫吐出来的那个黑色瓶子还在吗?”

婉娘伸手道:“在呢。”原来竟然一直在她手中握着。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马车驶向建平公主府。门人称建平公主不在,婉娘将香粉送去,去账房支了银两,很快便回来了。

〔五〕

下午没有再去静域寺,在闻香榭里整整忙活了半天,磨制水粉,蒸淘花露,累得沫儿只叫苦,连声追问什么时候回静域寺。

吃过晚饭,婉娘声称要他们俩加强学习,斜靠在贵妃榻上,不紧不慢地指着搁架上摆的各种各样香粉花露,一一介绍原料、性情、配伍、禁忌等。

沫儿忍了良久,眼看已近亥时,婉娘尚未有住口的意思,实在无法,只好转向文清道:“文清,你说昨晚那两个人还会出现吗?”

文清正听得专心,被沫儿冷不丁一问,茫然道:“什么两个人?”

沫儿急道:“就是那个穿黑袍的和那个没看到的人啊。”

文清摇头道:“不知道。”

沫儿挤眉弄眼道:“不管来不来我们都要去守着才对呀,否则如果来了,岂不是错过了?”

文清连忙点头称是。

婉娘板着脸道:“好好听讲!整天不学无术的。以后香粉制作就靠你们俩了!”

两人无奈,只好继续听下去。沫儿心不在焉,见小花猫一个晚上都蜷缩在窝里,便伸手去逗它,还以为它肯定会一骨碌爬起来和他一起玩,谁知小花猫只是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指,照样无精打采地趴着,不时朝窝里嗅嗅,低声哀鸣几声。

沫儿好奇,一把抱起小花猫,见它身下有一个红色的小瓶子,同前天早上吐出的黑色瓶子一样大小,上面雕刻着古怪的花纹和符号,不由得惊叫道:“婉娘,你看!”

婉娘正在精神奕奕地讲麝香的制作,见沫儿捣乱,只好停住。

沫儿将小花猫放下,举着红瓶子道:“怎么回事?又出现一个怪瓶子?”

婉娘却不答,顿足道:“我这么有耐心地授课……哼,过会儿我就考考你们俩,答不出明天不许吃饭。”

沫儿嘟囔道:“真是,做先生还做上瘾了!”文清伸头过来看看小瓶子,又看看小花猫,担心地道:“这个小红瓶子是不是也是小花猫吐出来的?它瘦了好多啊。”

埋头挑拣花瓣的黄三比划了一阵子,文清和沫儿才明白。原来昨晚小花猫又出去了,早上叼了这个瓶子回来。今天一天它就守着这个瓶子,不吃不喝,精神不振,像是生病了一般。

沫儿埋怨道:“你看小花猫都成什么样子了,一点也不关心!”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啊哟,累死了。原来义塾的先生不是好做的。”走过来抱起小花猫,轻轻拍拍它的背,柔声道:“不用担心,不出三天,事情就完结啦。”

※※※

闭门鼓刚刚敲响,沫儿哈欠连连,眼皮干涩,正准备上楼睡觉,却听婉娘道:“换衣服,我们今晚住静域寺。”恨得沫儿牙根痒痒。

今晚天色阴沉,月亮隐入云层不见,地上灰蒙蒙一片。三人顺着街道一路向南,然后向东,来到了信诚公主府前,远远地躲在路边的大树后面。

一时天地静如止水,除了隐隐传来巡夜官兵整齐的脚步声,所有的生息都随着月亮一起隐遁了。沫儿和文清斜靠在树干上,闭目打盹,只听婉娘低声道:“来了!”先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接着见一个黑影轻手轻脚地从街角走过来。

沫儿探出头来,想趁着公主府前的灯光看清来人的模样,哪知同昨晚一样,来人裹着一件黑色宽大袍子,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

婉娘等还以为黑袍人要进公主府,却见他躲躲闪闪,绕到街道对面的小道上,继续往东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又走了约大半里远,黑袍人穿过马路,来到公主府围墙外一处角门前停下,角门上挂着一盏凤头宫灯,却并未点亮。门里响起金属的轻微碰撞声,接着角门打开,黑袍人钻了进去,角门哗啦一声重新栓上。

文清悄声道:“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跟进去?”

婉娘嘘了一声,闪身躲在一边。又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过来,也来到角门处,轻轻一推,见门已拴上,冷哼了一声,拿出一个什么东西,从门缝了拨了一会儿,门闩打开,闪身走了进去。

沫儿皱着鼻子,轻轻拉婉娘的衣袖,悄声道:“你闻到了没?”婉娘看他一眼,道:“白玉膏。走吧,跟上。”

第二个黑袍人开了角门后并没有拴上,三人跟了进去。钻过一段浓密的花丛,前方是枯黄的竹林,精致的小桥,沿路挂了几盏宫灯,却是今天上午来过的听竹书斋。

三人穿着披风,虽然别人看不见,但仍然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周围的花木闹出大的动静来。未近书斋,沫儿眼尖,已经看到前面的黑袍人躲在了窗前的竹子后。这下比较难办,靠窗的位置是观察书斋的最佳方位,如今被黑袍人捷足一步。

婉娘仔细观察了一番,附耳道:“第一个黑袍人进了书斋,房门应该一推就开,沫儿你偷偷溜进房间,尽量看清他是谁,那窗子甚大,我们躲在窗外另一边即可。文清一定要注意,屏住呼吸,千万不能惊动窗外的这个黑袍人。”

沫儿依言,裹紧了披风,轻轻溜到书斋门前。一阵轻风吹过,竹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沫儿趁机推开房门溜了进去。躲在书架旁边一动不动。

一个奇怪的声音道:“怎么了?”侍女怀香走从帘布后出来,打开门看了看,道:“没事,是风儿将门吹开了。”

这么说,在里面打开角门的就是这个怀香了,其他的侍女显然也被提前支走。沫儿心里极不舒服。上午看到怀香悉心照顾公主,对她印象甚好,没想到都是假的。

透过厚厚的帘布,只能看到黑袍人一个模糊的背影。沫儿正在迟疑找个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帘布后面,却见黑袍人走了出来,脸上带了个昆仑奴面具。

怀香垂首站着,低声道:“怎么样?”

黑袍人怪声怪气道:“我看不好。”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男不女,低沉中夹杂着尖利的咝咝声,如若不是本来就这样,就是故意隐藏,不想让人听出他的声音。

怀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道:“还有没有办法治好?”

黑袍人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这是玩儿吗?想怎样就怎样?”

怀香捂着脸抽泣起来。黑袍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从衣服里面拿出一个荷包来,道:“给你,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怀香迟疑着没接,低声道:“不是说好……只需三个月便治好的吗?”

黑袍人不耐烦道:“实话和你说了吧,她不可能好了……那东西丢了。”

怀香的声音猝然大了起来,带着哭腔道:“你说过会好的!怎么会丢了的?”

黑袍人惨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想的吗?回不了头了!”过去撩开帘布,朝里面看了一阵,道:“你这两天找机会见见他,走吧。”

怀香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出声,默默地送黑袍人出去。沫儿不敢轻举妄动,仍然蹲在书架后面。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沫儿站起身正想溜出房间看看,却见门开了,另一个黑袍人走了进来。尽管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个脸,但沫儿一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俊秀的脸型,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却是杨沙。

沫儿吃了一惊,连忙退后蹲下。杨沙似乎感觉到什么,疑惑地朝沫儿蹲着的地方看了看,发现并无异常,方才大步走过帘布处,将半边帘子哗啦一声打开。帘子后面的景象一览无余。信诚公主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一张小脸精致柔美,犹如一个睡美人。杨沙站在榻前,伫立良久,然后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支细细的银簪,朝公主的眉心扎去。

他背对着沫儿,因此沫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弯腰扎向公主,顿时心怦怦直跳,虽然知道婉娘和文清正在窗外,但害怕来不及,一时站起身来就准备扑过去。却见此时门哗啦被打开,怀香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手中的簪子夺过去,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杨沙一愣,站直了身体,低声道:“怕什么?我不过是试试而已。”

怀香细心地将被角掖好,重新拉上帘布,拉着杨沙走到书架旁,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杨沙嬉笑着道:“我怎么不能来?我想你了,就来了。”

怀香探头朝门外看了看,焦躁道:“昨晚才见过,想什么想?这里不能久留,你快走吧。”

杨沙一把搂住怀香,“你就不想我吗?”

怀香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开,便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上,呜咽道:“你看公主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办?”

杨沙朝帘布瞟了一眼,随随便便道:“刚才那人来做什么?”

怀香抽泣起来,“我找他来,给公主治病。”

杨沙道:“你对公主倒也尽心。”

怀香绞着手指,低声道:“公主待我不薄,可我却……唉,如今可怎么办好呢?”

杨沙随意道:“有什么怎么办的?公主中邪了,得了失心疯,和你有什么关系?”

怀香道:“唉,我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说……”

杨沙打断道:“你有没有和建平说那件事?”

怀香挣脱他的怀抱,顿足道:“我没见到建平公主。建平公主要知道是我……不定将我杀了呢,再说圆通德高望重,凭什么建平会帮你?如今我们公主这个样子,我实在后悔得要死。”

杨沙从背后拥怀香入怀,在她耳后道:“好了好了,我自己说。我还不是想让你一辈子有个依靠?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听了这话,怀香犹如酥了一般,原有的埋怨化作一腔柔情,软绵绵道:“那个方丈的位子有什么好?我看一般得很,整天像个清水衙门似的。你做什么不成,非要去做和尚?”

杨沙一边拨弄着她的耳垂,一边嗅着她头发的香味,道:“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建平帮不帮的无所谓,我自有办法让圆通老和尚自愿退位。哼哼,我算过,这小小的静域寺,一年的香油钱是一个知府俸禄的几倍呢。”

怀香皱眉,待要说什么,被杨沙打断,“你不用管了,在这里好好侍候你的公主。如今我们年龄尚轻,我答应你,只做三年,捞够了做生意的本钱,我便和你远走高飞,生儿育女,如何?”

怀香听到最后一句,惊喜道:“真的?”回身握住了杨沙的手,道:“其实如今我手头攒下的银子,若是省吃俭用,也是够用几年的了,做个小本生意或开个小店,过日子不成问题。我跟着公主这几年也看透啦,吃得好穿得好又能怎么样?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的,还不如找个爱自己的人简简单单地生活,哪怕跟他吃糠咽菜也好。”

杨沙极其温柔道:“我想的何尝不是同你一样?你放心,到时我一定骑高头大马迎娶你。”他的脸正对着沫儿,沫儿看得清清楚楚,他口里说得情深义重,眼睛里却全是愤懑和嘲弄。

怀香犹自陶醉在对未来生活的希冀中,杨沙推开她,道:“他刚才给了什么?”

怀香往桌上一努嘴巴,“我本来不想要的。”

杨沙一把抓起放在书桌上的荷包,倒了出来,见只有四个金锭,愤愤道:“就这一点东西,就想打发我了?哼!”

怀香低头道:“唉,你总是这样,这本来就是事前说好的价钱。”

杨沙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来历?”

怀香道:“干吗?他每次来都是悄无声息的,我没见过他的脸。”

杨沙道:“你今天怎么找到他的?”

怀香闷声闷气道:“当初约好的,如果要找他,就在角门上面挂个凤头宫灯。要不是这几天公主病得越来越严重,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杨沙沉思道:“我担心他不肯听我的。要趁机多找些证据才行。”

怀香急道:“他神出鬼没的,又会邪术,要在神都杀个人还不跟玩儿似的?你快打消了这念头吧!别到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如听他的话,我们走吧。”

杨沙哂道:“别理他。他说让走我们就走?”

怀香哽咽道:“如今为了你,我可是什么都抛弃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杨沙眯起眼睛,吊儿郎当道:“娘子,你太小瞧你相公的能力了!走着瞧,嘿嘿。”

这一声“娘子”,让怀香心里一颤,犹如喝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她拉起杨沙的手道:“你的手怎么样了?”

杨沙甩开手道:“快好了。”

怀香赞道:“闻香榭的东西可真不错。”

公主突然轻咳了一声,怀香飞快跑进去,看公主无事,方走了出来,不安道:“你还是快走吧。当值的侍女一会儿就要来了。”

杨沙恋恋不舍,附耳道:“你明晚……”后面的沫儿却没有听到。

怀香脸上腾起一片红晕,扭捏道:“不去了吧。你住在寺院里,被人发现了可不太好。”

杨沙热烈道:“哪有人发现?你放心好了。明晚我在那里等你。”说完在怀香的脸上香了一香。

※※※

等怀香送杨沙走,沫儿趁机溜出书斋,与婉娘和文清尾随离开。

看着杨沙偷偷进了静域寺的大门,婉娘轻轻笑道:“这个杨沙原来觊觎方丈的位子啊。”

沫儿道:“怀香被骗了,这个杨沙可不是什么好人。”

文清叹道:“为什么他们要害公主?”

婉娘道:“无非是因为欲望罢了。”走到静域寺大门前,伸手摸了一遍金刚,然后拉着文清和沫儿来到寺前东侧柏树旁,远远地看着。

沫儿奇道:“不回去,站这里做什么?”婉娘笑而不语。

天上云层渐渐退去,月亮露出了半弯笑脸。清冷的月光穿过柏树枝桠落在静域寺的大门上,形成斑驳的光点。大门上的金刚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和善的面庞变得怒目圆睁,发出若隐若现的金光,手中的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条诡异的金蛇,脚下的小鬼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沫儿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若有所思,文清差点惊呼出来,连忙自己捂住了嘴巴。婉娘拉了两人就走。

三人走着回闻香榭。沫儿突然道:“不对!”

文清道:“什么不对?”

沫儿道:“昨晚我们看到的那个进了西一号的黑衣人,我想是怀香,但是从窗口和门前闪过的身影,肯定不是杨沙,因为杨沙当时在房间里。婉娘,你说他会不会就是的第一个黑衣人?”

婉娘笑眯眯道:“你看呢?”

沫儿道:“我想不是。因为从今晚来看,怀香和杨沙也参与了陷害信诚公主的事件。若是这个人,直接就像今晚这样约个时间和怀香杨沙见面就是了,哪里还需要冒险半夜进入静域寺!”

文清道:“也许是白天见面不方便。”

沫儿沉吟道:“不对,我看那个人也像我们一样,在暗中盯着杨沙,似乎要去找杨沙,不过看到怀香进了杨沙的西一号房,他才躲开。”

婉娘拍手笑道:“好沫儿!真是名师出高徒,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好徒儿!”沫儿对婉娘这种处处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嗤之以鼻,但看在她赞扬自己的份上,没和她犟嘴,只做了无奈的鬼脸。

文清道:“那会是谁呢?”

婉娘道:“可以在晚上自由出入寺院的,和杨沙怀香有关系的,能有谁呢?”

这样一说,连文清也想到了,“圆通方丈!”

沫儿迟疑道:“可是以圆通方丈的修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婉娘道:“我们也是猜测。不过今天可真好玩,真看到了金刚显灵呢。”

沫儿追问道:“那今晚的第一个黑衣人是谁呢?”

婉娘笑道:“肯定有人比我们更想知道。”

〔六〕

回到闻香榭,沫儿留心看了一下,发现小花猫儿又不见了。告诉了婉娘,婉娘不在意道:“不用管它了,这两天就送它回家。”

第二天下午,三人又回到静域寺。婉娘找了杨沙去喝酒,却被杨沙婉言拒绝。婉娘也不深让,带了文清沫儿又去了方丈室。

圆通方丈正在研读经卷,桌上的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安详而沉静。待婉娘等进来,放下手中的经卷,微笑道:“李施主在敝寺住得惯否?”

婉娘施礼道:“圆通方丈管理得力,静域寺伙食良好,住宿安静,果然是佛光普照之地。”

圆通道:“如此就好。”说着又拿起经卷,颇有些“无事请便”的逐客之意。

婉娘却犹如没觉察一般,腆着脸道:“小生这几日无事,在静域寺附近捡到一个东西,看了半晌也不认得。方丈见识渊博,想请方丈一观,辨出个子卯寅丑来。”说着将一件小东西呈送到圆通方丈面前。

两寸来高的小黑色瓶子,上面刻满奇怪的符号的文字,正是小花猫儿呕出的那个。圆通脸色顿变,一把抓起瓶子,声音微微颤抖,道:“施主从何处得到这个瓶子的?”

婉娘道:“从草丛中捡到的。”

圆通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声,恢复了平静,道:“这瓶子原是一对,还有一个红色的。”

婉娘奇道:“这个瓶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看雕刻得精致,做成一个配饰挂件倒不错。”

圆通沉默了一刻,道:“这个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常人带在身上有害无益。”

婉娘睁大了眼睛,惊道:“真的?”

圆通双手合十道:“这是镇魂瓶,上面的符号和文字原是镇魂的咒语。”

婉娘一声惊叫,后退了几步,连声道:“还以为捡到什么好东西了呢!晦气得很!”

圆通紧紧握着瓶子,陷入了沉思。婉娘见他默默不语,便试探道:“依方丈看,这个要怎么办?”

“哦,”圆通抬起来头来,沉声道:“李施主若相信老衲的话,不如将它交由我处置如何?”

婉娘皱眉道:“好罢。真倒霉!这次出门真是事事不顺!”

圆通微笑道:“李施主若见了那个红色的,希望能一并送给我。”

婉娘傻傻道:“哪能那么巧?捡了一个还能再捡一个?”

圆通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不语。给沫儿的感觉,好像他知道另一个红色镇魂瓶也在婉娘这里一般。

※※※

辞别了圆通方丈,婉娘回房休息,文清和沫儿便在寺院里游荡。此时已经傍晚,天色微昏,东院飘来阵阵饭菜的香味,住宿的客人都早早到了讲经堂后的素斋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聊天,和那些和尚们打趣。

沫儿觉得无聊,便拉着文清来到大院,一转脸,见小和尚戒色将手藏在衣襟下,从厨房那边过来,鬼鬼祟祟地往这边走,便想捉弄他一下,朝文清一摆手,两人藏在一个大柏树的后面。

戒色走到西院门口,先朝戒空住的房间张望了一阵,看到戒空不在,似乎松了一口气,挺了挺胸,快步跑去柴房。沫儿和文清偷偷跟在后面,躲在柴堆的另一侧。

一个寄宿的老者走过,看到三人躲躲藏藏的样子,以为他们在捉迷藏,微笑着走开。

柴堆得高高的,文清和沫儿只能听到柴堆后面哗啦啦的响声,却看不见戒色在做什么。

文清悄声道:“他肯定是在搽白玉膏,担心被别人发现。我们还是走吧。”

沫儿却道:“我们替他保密不就得了?走,去吓他一吓!”

两人轻手轻脚走到柴堆后面,见戒色趴在地上,半个身子都钻进了柴堆里。

沫儿装作戒空的口吻冷不丁喝道:“戒色,还不去做事,在这里贪玩!”说着抓这戒色的脚踝,将他拖了出来。

戒色吃了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回头看是他们两个,将手上的油腻抹在柴上,道:“吓死我了!你们回来怎么不找我玩?”

文清道:“我们也是刚到,正想找你呢,就见你往这边溜来。”

沫儿蹲下身子,朝戒色钻的洞看去,好奇道:“你钻这里面做什么?”

戒色道:“喂……”突然闭嘴,改口道:“我挑些好柴。”

沫儿见他不想说,便也不问。文清却道:“你挑好了吗?我帮你一起拿。”

戒色见文清真心实意,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涕,真诚道:“两位施主,我……我们方丈说要保密,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们俩。但是,”他急急说道,“等我问过方丈,方丈要是同意告诉你们,我一定不再隐瞒。”

听得文清一头雾水,傻愣愣道:“你说的是什么啊?”

戒色抓耳挠腮,不知从何解释,语无伦次道:“我……你们俩是我的兄弟。”

沫儿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搞好了没?我们去吃饭吧。”

※※※

吃过晚斋,三个人嘻哈打闹,直到戒空喝止,戒色跑去烧水,文清和沫儿回到房间,见婉娘已经在等他们两个。

文清道:“怎么?今晚要怎么办?”

婉娘胸有成竹道:“就要水落石出啦。”

沫儿踢着床腿道:“床啊床,委屈你了。”婉娘扑哧一笑,道:“明天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沫儿眼睛一亮,喜道:“真的?吃什么?准备花多少银两?去哪里吃?要不要提前订位?”

婉娘指着他,刮着鼻子羞他,笑得说不出话来。

沫儿厚着脸皮道:“有什么好笑的?文清不过是不好意思问,我将他想说的一并说了出来罢了。是吧,文清?”

文清傻笑道:“是。”

※※※

三人换好衣服,在闭门鼓敲响之前离开了静域寺,也无人注意。走出寺门往东,婉娘道:“好了,就在这里了。”

沫儿抬头看看清冷冷的月亮,倒吸着冷气道:“又要在这里蹲守?你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人来?昨晚那个黑袍人是谁我们还不知道呢。”

婉娘悠然道:“今晚可不就知道了?你放心,有人来的。我们不着急,有人着急。”

婉娘选的这个位置,在静域寺东约二十余丈处,一丛灌木上面稀稀拉拉地残留着些黄红色的叶片,下面用青石砌了圆形的围栏,正好可以坐着等,而且也不遮挡视线。

沫儿摸了摸冰冷的石沿,遗憾道:“早知道带个小棉被来,这要是坐一个晚上,屁股都要长冻疮了。”

文清笑道:“反正我们有白玉膏。大不了回去将屁股也搽上。”

正说着,闭门鼓响了。小和尚戒色出来拔下门楔子,将大门关好。三人坐在石沿上,一动也不动。

夜越来越深,文清和沫儿两个人哈欠连天,独婉娘仍神采奕奕,一双黑眸子在幽幽的月色中闪闪发亮。

沫儿靠在文清身上,无精打采道:“到底来不来啊,我手脚都冻得麻木了!”

婉娘起身侧头听了一听,悄声道:“来了!”三人顿时打起精神,起身查看。

约半炷香工夫过去,西方的街道口出现一个黑影,很快就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连帽黑袍,身材不高,戴着昆仑奴面具——正是昨晚见到的第一个黑袍人。黑袍人轻轻走到静域寺门口,先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走到门前,从西到东将四个金刚一一查看。偶尔俯下身子,用手在金刚身上仔细地摸寻。

文清悄悄道:“他在找什么?”

婉娘道:“嘘,别出声!”

静域寺最西边的一扇门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黑衣人从门缝中溜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站在黑袍人身后。而黑袍人正专心致志地查看东边的持国天王,竟然没有觉察。

时光犹如停滞了一般,周围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黑袍人查看完持国天王,转过头来突然看到身后的黑影,似乎吓了一跳,呆了一呆,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黑衣人却不出声。

黑袍人似乎唯恐看门的僧人听见,回身走到门前东侧的大柏树旁。沫儿为了听得更清楚,偷偷地穿过街道,来到临近的树后。

黑袍人站住,轻声喝道:“说吧,有什么事?”

黑衣人跟着过来,斜靠在柏树上,道:“我来问个清楚。”坚挺的鼻子在微暗的光下呈现一种柔美和刚毅合一的弧线,连沫儿都觉得他确实很俊。当然,只是长得很俊。

是杨沙。

黑袍人冷冷道:“你想问什么?你只管拿钱做事即可,问这么多作什么?”

杨沙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只是好奇,你放心,过了今天,杨沙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黑袍人放松了些,但仍十分警惕道:“说,你要问什么?”

杨沙道:“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害信诚公主?”

黑袍人甩袖道:“这和你有关吗?你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一个棋子罢了。哼哼。”他突然阴恻恻地道:“你不想活了?”

杨沙“哦”了一声,随随便便道:“在下冒犯了。我只是很想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您若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黑袍人将头扭到一边,显然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杨沙又道:“我有一事相求。”见黑袍人不做声,自己接着说道,“我想做静域寺的方丈,不知您能不能帮我?”

黑袍人显然没料到杨沙提出这个要求,又惊又怒道:“你……你真是痴心妄想!你有何德何能,胆敢想取圆通而代之!”

杨沙语气十分谦恭,但神态却极为放肆,“你放心,我只做三年,三年后就将静域寺还给你。”

黑袍人连声音都变了,怒道:“不可能!这个事情不用想了!”

杨沙轻笑道:“我只要钱。你放心,你对信诚公主做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的。我做方丈还是圆通做方丈,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黑袍人指着杨沙道:“你……你竟敢威胁我?”

杨沙轻轻松松道:“你指使我去勾引信诚公主,可惜信诚公主不上钩,倒勾上了怀香那个蠢女人。你不甘心,背着我找到怀香,以我为威胁,要她帮你,将信诚公主弄得呆呆傻傻的,是不是?”

黑袍人冷冷道:“不要信口开河!”

杨沙懒洋洋道:“我发现女人是最难理解的一种动物。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黑袍人突然桀桀地笑起来,道:“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杀人灭口?”

杨沙仰头斜靠在柏树上,轻轻地笑了起来:“不如我来猜一猜。你从哪里学到的摄魂术?”

黑袍人突然一声不响地欺身上前,朝杨沙扑过来。杨沙极为灵巧地一躲,扣住了黑袍人的双手,轻蔑地呸了一声,道:“不用费力气,就我们两个人,你的力气还不足以杀人灭口。还是以后动用其他力量吧。”说着又放开了他。继续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你用摄魂术取了信诚公主的一魂一魄,是不是?”

黑袍人恨恨地站在一边,揉着手腕,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杨沙站直身体,赞叹道:“果然气势不凡。害了人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黑袍人冷哼了一声,拖长了腔调,气派十足地道:“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以为知道一点点内情就可以为所欲为。”

杨沙微微一笑道:“你不如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很好奇,信诚一向低调文静,看起来不像是喜欢与人争斗之人,怎么得罪了你,让你如此处心积虑地害她呢?”

黑袍人哼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知道进退的人。”

杨沙道:“我说过了,我只是好奇而已,别无他意。你和信诚有什么过节吗?”

黑袍人没有回答,冷冰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来?”

杨沙正要说话,突然“喵呜”一声,从远处黑暗中窜出一只猫来,跳上黑袍人的肩头一通撕咬。黑袍人慌忙用手急推,小猫的爪子勾着昆仑奴的面具,一起跌落地上。

沫儿一眼就看出是闻香榭的小花猫,但已经顾不上惦记它跌得怎样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黑袍人——圆润的脸蛋,威严的眼神,竟然是建平公主。如今她一头浓密的乌发被小猫抓得凌乱,垂落一边,脸上似乎也被抓出一条血痕,看起来虽然狼狈,却仍风度不减,威严犹在。

杨沙抱起了小猫,将脸贴在它的背上,柔声道:“丫头,你没事就好。”

这下沫儿更吃惊了。他曾经想过,小花猫的主人是信诚公主,或者与建平公主有什么渊源,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杨沙。

建平公主掉了面具,便不再刻意改变声音。见杨沙对小花猫的态度,似乎也有些意外,缓缓道:“这是你养的猫?”

杨沙没有回答,却道:“公主刚才问我怎么知道你要来。因为这个。”

他走到大门前,俯身从一个什么地方取了东西来,伸手在建平面前展示。建平伸手要拿,他却飞快将东西放入了怀中。

建平惊声道:“这个……怎么在你这里?”

杨沙冷然道:“不是因为这个,你千金之躯,会半夜三更来这里吗?”

建平眉毛一挑,道:“在你手中又怎么样?就凭这个,你就能威胁我?这个东西,我想找回去也只是不想将事情做绝了。至于你,想死趁早罢。”

小花猫在杨沙的怀里昂起头,支着耳朵盯着建平公主,一副准备攻击的态势。杨沙轻轻地抚弄着它的耳朵,叹道:“人们都说女人像猫,可是我总觉得像建平公主这样的女人,比猫可要复杂多了。你永远都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建平的一张脸冷得犹如天上的月亮,眼神幽深,突然道:“你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杨沙道:“我天生有一种分辨人的能力,只要见过一次,听过他说话的声音就再也不会忘记。公主你故意变换嗓音,戴上面具,能瞒过怀香,却瞒不过我。”

建平失声道:“你以前见过我?”建平刻意隐瞒身份,每次找杨沙和怀香都是装扮好才来的。

杨沙摇头道:“没见过。”

建平看起来和沫儿一样迷惑不解,绕着杨沙走了一圈,警惕道:“你暗中跟踪我?”

杨沙淡然一笑,道:“你用的是闻香榭的香粉吧?闻香榭的香粉很特别,带着一种其他脂粉没有的空灵和飘逸。”

建平质疑道:“你刚来神都,对闻香榭十分了解么?”

杨沙垂下了头,低声道:“她用的也是。”

建平突然像看到鬼一般,惊叫道:“你……你!”

杨沙转过了身,缓缓道:“公主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建平盯着杨沙良久,眼中突然泛出泪光:“你不知道?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杨沙将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建平咄咄逼人道:“我做了多少努力,你可曾看过我一眼?为什么?我哪点不如她?”

杨沙的脸板得犹如石头一般僵硬,道:“谢谢你的白玉膏。”

建平突然口气软了下来,低声道:“其实我也后悔了。我……我本来只是想让你着急一下,没想到……”

杨沙转过身,背对着建平,道:“公主请回吧。”

建平公主神色尴尬,愣了一会儿,眉目低垂,涩声道:“我……我……”裹紧了黑袍快步离开。

杨沙在门口呆立了一阵,推开寺门走了进去。

〔七〕

三人回到静域寺门前,婉娘仔细地看了看金刚,悄声笑道:“果然不错。走吧,我们去告诉方丈。”沫儿试着轻轻一推,门开了,看来杨沙精神恍惚,竟然忘记拴上门。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溜进寺院,径直朝方丈房里走去。

方丈室里,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灯光。婉娘也不敲门,只管推门进去,笑道:“方丈好兴致!门口上演好戏呢,方丈怎么不去看看?”

圆通方丈从书桌前抬起头来,微笑道:“李施主才是好兴致,半夜三更来听讲经不成?”

婉娘嗔道:“可不是呢!这大冷的天,害得我们三个手脚都冻了!”

圆通道:“闻香榭的白玉膏,治疗冻疮好得很,还会担心冻坏?”

文清没想到连方丈也知道白玉膏,不禁吃了一惊,连忙看向婉娘。婉娘和沫儿却不动声色。

婉娘娇声笑道:“原来方丈早就知道了?”

圆通叹道:“还是瞒不过婉娘。”

婉娘吃吃笑道:“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还是瞒不过圆通大师。”

圆通起身,在蒲团上坐下,闭目道:“你忙活了这么些天,还要扮作男子,辛苦了。”

婉娘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嘻嘻笑道:“方丈,您的胡子真是多余,还不如剃掉呢。今晚的好戏,要不要我给您讲一下?”

圆通慢悠悠道:“不用了,我知道。”

婉娘道:“我不明白,您和信诚公主……”

圆通突然睁开眼睛,道:“不,信诚公主清白之躯,请不要胡乱猜测。”

婉娘道:“这样吧,我来讲故事,如果讲得不对,请圆通大师指正,如何?”

圆通方丈闭目不语。婉娘起身,娓娓道来:“十五年前,时值十四岁的十六公主一时烦闷,带了小宫女偷跑出皇宫游玩,在街头人多处不慎与宫女走散。焦急之际,碰上了来神都赶考的秀才李牧,李牧儒雅聪慧,为人良善,见她孤独无依,便请她吃了一顿饭,并雇了马车送她回去。十六感念李牧恩惠,不日前来拜谢,仍做民女打扮。一来二去,两人就相爱啦,海誓山盟,缘定终生。李牧发誓要考上功名,给十六一个幸福的生活。可是未等红榜开榜,圣上册封公主,李牧这才发现与自己相爱的十六竟然是信诚公主。”

圆通双目紧闭,面无表情。

婉娘继续道:“大唐公主的婚配是指定的,任他再得宠的公主,也没有自己选择嫁人的权力,更何况,李牧只是一介庶民。如此一来,李牧和十六的盟誓全部成空。果然,不久之后,信诚公主被指婚后出嫁。就在信诚公主披上嫁衣的那一天,李牧在静域寺落发为僧。”

圆通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李牧心如死灰,出家之后便潜心研究佛法。他本身天资极佳,很快便在众僧之中出类拔萃。八年之后,静域寺老方丈圆寂,李牧做了方丈。”

圆通苦笑了一下,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向远处,仿佛在回忆过去的一幕幕,良久,他收回目光,叹道:“这么多年,我与她一墙之隔,却如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她每逢初一十五便来烧香拜佛,我在旁边敲着木鱼,却不能正眼看她一眼;她来听我讲经,只是远远地看着,不能表露出一点心中的思念和牵挂。”

屋里安静极了,床上传来一阵小花猫的轻微呼噜声。文清彻底迷糊了,刚才明明见小花猫被杨沙抱走了,如今却在方丈房里。

圆通继续道:“我已经很知足了,至少我知道她就在我附近,一切安好。可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三四个月前,静域寺住进了一个面貌英俊的穷书生。圆通对寺中众人皆一视同仁,与他并无过多交往。一个月后,他突然发达起来,出手甚是阔绰,但并无搬走之意。

圆通慢慢道:“我如今心如枯槁,只盼着每月的初一十五。虽然不能和她讲话,但闻到周围有她的气息,便觉得犹如她在我身边一般。可是今年的八月初一,她没来烧香;到了十五她仍没来。我心里很是忐忑。”

圆通正自焦心,杨沙却来到方丈室聊天,有意无意地说一些关于信诚公主的日常琐事。圆通向来谨慎,自信从来不曾表露出什么,所以只当他是误打误撞,只管装聋作哑。谁知这么聊过几次后,杨沙一日酒后突然闯将进来,声称知道他和诚信之间的奸情,威胁要他让出方丈之位,否则便将丑事告知天下,毁了信诚的名声。

圆通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声音却依然平稳:“方丈这个位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给他也罢。可是这十五年来,我与信诚公主却是清清白白的,连一句话都不曾讲过。信诚公主本来就不得宠,如果再将这档莫须有的事情传到圣上和驸马耳朵里,便是如何也解释不清了。”

婉娘三人默默地听着。他微笑着看了一眼婉娘,道:“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在意,除了她。”

圆通回头,满目柔情地看了一眼床上正在酣睡的小花猫。高挺的鼻梁,刚毅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一个英俊的侧影。沫儿突然叫了起来:“你是杨沙!”

圆通看了一眼沫儿,淡淡道:“我不是杨沙,只是假扮而已。”

婉娘轻笑道:“没想到方丈装扮技巧也是一流。那个怀香竟然没有发现,今晚要不是方丈故意在建平面前露出破绽,料她也发现不了。”

圆通嘴角微动,道:“都是年轻时玩的玩意儿啦。没想到这次派上了用场。”

婉娘继续道:“圆通方丈发现了杨沙与怀香勾搭成奸一事,并发现这里边另有指使者,所以昨晚假扮了杨沙的模样,跟踪进入信诚公主府和怀香谈话,今晚在门口守株待兔,对不对?”

圆通叹道:“正是。我原本以为,杨沙不过是一个想发些意外之财的小混混罢了,多给他些银两打发他离开神都便好了。她这些天不来,倒也正好,免得落下话柄。可是后来,我却发现,她定是出了意外。”

婉娘道:“杨沙告诉你的?”

圆通道:“不,是我自己想到的。十五年来,我和她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可是她总记得我当年脚趾长冻疮的事,每年的第一场大雪之后,便会在进香之时偷偷将治疗冻疮的膏子放在我日常念经的地方。可是今年,她却没来。”圆通的声音轻柔而有磁性,听得人人动容。

圆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微笑道:“其实我的冻疮早就好了。”

沫儿奇道:“这个……小花猫是怎么回事?”

圆通道:“这个小花猫,算是我和她之间的另一个默契。今年年初,僧人在寺院墙角下发现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奄奄一息,我将它收留喂养了半个月,后来她来进香,十分喜欢,就抱走了。再来进香时,也常常带着小花猫一起。几天前一个晚上,小花猫突然半夜进了寺院,鼻子、前脚都受了伤。若不是她出了事,断然不会让小花猫受伤的。”

婉娘轻笑道:“方丈要感谢我了。三个月前,小花猫误闯入了闻香榭,一直由我照顾着呢。”

圆通沉声道:“这么说,她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在出事之前赶走了小花猫。”

沫儿迟疑道:“我还是不明白,建平和信诚是姐妹,她为什么这么做?”

圆通长叹一声,脸上显出羞惭之色。

※※※

建平母亲的地位虽然比信诚之母稍高,但也好不了多少,在一众多公主中,能受宠的并无几个,因此建平与信诚同病相怜,私下偶有来往。信诚性情平和,对一切都看得较淡,而建平争强好胜,事事都想论个高低,却总是难以如愿。

信诚做事谨慎,从未告诉他人有关李牧的任何消息,连跟了她多年的怀香也不太清楚。可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在建平身上尤甚,她陪着信诚来了几次静域寺之后,便肯定信诚与方丈圆通暗有情愫。建平留心观察,本来是想取笑一番信诚,可是看到圆通的稳重、博学和痴情,竟然不知不觉动了心。

圆通对于来上香的皇族女眷,从来都是有礼有节,不曾做出任何有违礼仪之事,对信诚也是如此。可是建平先入为主,怎么看都觉得圆通对信诚更青睐一些,而对自己则只有忽略和轻视。

建平处处争先,唯有在信诚这里找到些平衡,一直以各方面强过信诚为念。如今见自己不管怎么为静域寺捐赠香油钱,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圆通方丈都不对自己另眼相看,心下十分不舒畅。

女人若是疯狂起来,比男人更可怕。三月前,建平来到静域寺,正好碰上了杨沙。建平见杨沙相貌俊秀,一时起了恶念,穿上黑袍戴上面具,找到杨沙,给了他一些银两,要他找一切机会去勾引信诚。

可惜信诚心如止水,很少外出,且一腔柔情早就锁在心底,任杨沙搭讪殷勤,皆不为所动。倒是她的侍女怀香被杨沙迷得神魂颠倒,不日便以身相许,一心想要与杨沙私奔。信诚知道了之后也未责罚,只是提醒怀香,杨沙非良善之人,要她小心。

建平本想以信诚的不忠来给圆通一个难堪,哪知结果竟成了这样,心里更是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怀香,以杀掉杨沙为威胁,迫使怀香和她联手。

信诚待怀香情同姐妹,怀香原是不肯,但一听说可能对杨沙不利,便乱了心智。建平当时也只是想惩治一下圆通,并无意取信诚的性命,称三个月后即可使信诚康复,怀香无奈答应。就这样,建平利用自己跟着一个不良道士学的法术,在怀香的安排下,施法取走了信诚的天魂和灵慧魄,分别收在一黑一红两个小瓶子里。

天魂主管灵动,灵慧魄主管智慧。信诚天魂和灵慧魄既失,整个人变得呆傻起来。可叹的是,心底的情意已经成了潜意识的习惯,见到第一场大雪,依稀记得要买冻疮膏。可惜买来之后,却被怀香送给了杨沙。

※※※

婉娘嗔道:“如此说来,事情竟是因方丈而起了?”

圆通惨笑一下,道:“老衲空学了满腹经卷,仍摆不脱、看不开这红尘俗事。”

沫儿道:“既然怀香将白玉膏送给了杨沙,那方丈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圆通苦笑道:“自然是建平公主送的。建平心思机敏,嫉妒心强,也不知从何得到的讯息,竟然知道我和她的私密之约,趁她病了之际,自己送了白玉膏过来。”建平送的,圆通又转赠了戒色小和尚。圆通对味道的辨别能力极强,觉察到杨沙用了白玉膏,所以昨晚假扮杨沙之时也故意搽了些。

婉娘回过头,目光随意地落在墙角的枯木盆景上,道:“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方丈准备怎么办?”

圆通淡然一笑,道:“看在圆德大师的面上,请婉娘帮我一个忙。”圆德是白马寺的高僧,与婉娘交情甚好。

见提到了圆德大师,婉娘便不推辞,道:“方丈可是要救信诚公主?”

圆德自嘲道:“我跻身圆字辈,实在是对其他高僧的侮辱,唉,圆德再也无脸面见人。”他从怀里拿出两个瓶子来,正是小花猫带回的一红一黑两个锁魂瓶。

婉娘从盆景上收回目光,道:“方丈真准备这么做了?”

圆通的眼睛黑亮,目光坚毅,道:“我还有得选吗?唉,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帮我救她就好。”

四人陷入了沉默。圆通重新闭上了眼睛,一粒一粒地拨着手中的念珠。檀木的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愈发映出冬夜的寂静,让人窒息。

文清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见圆通左手还托着那两个瓶子,便轻声问沫儿:“怎么红色的也在这里?”

沫儿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婉娘,道:“今晚为了引出黑袍人,婉娘将红色瓶子嵌在了门上。圆通大师做同样打算,也将黑色瓶子藏在了门上。刚才圆通大师就顺手两个瓶子都摸回来啦。”

文清纳闷道:“你们怎么知道黑袍人会来?要是她不来呢?”

沫儿道:“两个锁魂瓶被小花猫盗走,黑袍人一定很着急寻找。建平能将一个活人的魂魄分离,自然也能感觉到它的阴气方位,所以用这两个瓶子来引她出来再好不过。”

也许正如建平自己所说,她后悔了,所以想找到两个锁魄瓶,将魂魄归位让信诚康复。

沫儿看看婉娘,接过了两个瓶子。霎时间,又感觉到了那种伴随无助和害怕的微弱力量,连忙转手递给婉娘。

圆通长出了一口气,脸色一片安详,道:“请婉娘成全。”

婉娘淡淡道:“我肯帮你,不代表我就赞成你这么做。”

圆通惨然道:“你也知道人是什么样的,若不如此,此事如何结束?若有来生,我愿转为非人。”

婉娘叹道,“好吧。明日午时一刻我再来。”

圆通坦然一笑,道:“我愿舍去这身皮囊,保她清白。”

这几句话听得文清沫儿不明就里。看着圆通眼睛深处透出的喜悦和解脱意味,沫儿竟然隐隐地觉得不祥。

婉娘凝视着两个瓶子,沉吟不语。

※※※

瓶子上那些奇怪的符号闪着诡异的光点。沫儿总觉得这事还有很多疑点,正想问个清楚,却听外面传来小和尚戒色的惊声尖叫:“金刚显灵了!金刚显灵了!”

东院西院都乱了起来,有匆匆忙忙的脚步跑往前门。沫儿拉起文清,朝外跑去,与给方丈报信的戒色撞了个满怀。

文清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戒色趿拉着鞋子,一脸的惊惧,语无伦次道:“金刚!……两个人!方丈!方丈!”

沫儿和文清快步跑向大门。寺院门前,十几个和尚和一些住宿静域寺的房客,也不顾地上冰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念佛。四大金刚在灯光和月光的混合光影中威风凛凛,怒目圆睁,射出一道道金光,手中的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变成了一条条金色的大蛇,扭曲着身子对着正在地上抽搐的两个人。

地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已经没了声息,只有手脚还微微颤抖。女的倒伏在他身边,浑身颤抖,满面凄楚,正用尽全力捧起他扭曲的脸,嘶哑着声音说一些喃喃的情话,但看她痛苦的样子,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沫儿突然明白过来。

已经有大胆的和尚,提了灯笼去查看。一个和尚叫起来:“是房客杨沙!”一个老者走向前去,道:“这个女子是谁?半夜三更两人在这里做什么?”

另一位粗壮房客疑惑道:“莫不是两人偷奸,被金刚发现了?”这一猜测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肯定是这样!这佛门净地,哪容如此玷污!”

圆通随着小和尚戒色匆匆地赶来,威严道:“阿弥陀佛,发生什么事了?”众人一下安静下来,执事僧上去回道:“方丈,金刚显灵,有二人被金蛇咬死。”

一位虔诚老者激动道:“这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半夜深夜在这里见面,能有什么好事?这是金刚显灵了啊!两人死有余辜!”

圆通看凝神看了看大门上的金刚,讶然道:“果然是金刚显灵。先前听戒色等说起,老衲尚自不信。”整了整衣服,慌忙跪下,诵读了一遍金刚经。众人见方丈跪下,连忙又跟着跪了。

门上的金刚渐渐隐退,重新恢复本来模样。圆通拜完金刚,走过来查看死者。杨沙二人已经断气,双目微睁,口鼻出血,死状颇惨。圆通长叹一声,念了一声佛号,道:“先抬回寺里。明天一早报官。”

第二天一早,执事僧去报了官,官府来人验明尸体,查勘案情。最终,官府认定,死者杨沙与信诚公主府上侍女怀香偷情,被静域寺金刚以金蛇杀之。杨沙本是异乡人,在神都并无亲眷,便由官府装殓,草草掩埋了事。信诚公主府通知了怀香家人,将其尸体领走。两人之死在神都洛阳引起极大轰动,众人对金刚显灵一事津津乐道,静域寺香火更旺,连门口也摆上了香案,专程为拜金刚所用。寺院整日里香烟缭绕,诵经念佛声袅袅不绝,圆通方丈因有道而盛名远扬。

几日过后,坊间只剩下了关于金刚显灵的传说,死去的两人已经成为佛光普照下的一个符号。

〔八〕

那晚回到静域寺客房已是深夜,躺在床上,听着文清微微的鼻息声,沫儿将这几天来的发现仔细梳理了一下。如今,金刚显灵事件也只能瞒得了懵懂的世人。沫儿左思右想,觉得事情的脉络应该是这样的:建平公主买通杨沙勾引信诚公主不成,便利用上钩的怀香施法将信诚变傻。杨沙是个小人,从怀香处得知信诚与圆通的渊源,遂去敲诈威胁圆通。为了保护信诚的名誉,圆通跟踪并揭穿建平,并设计害死了杨沙和怀香。

也许从杨沙第一次以信诚的名誉威胁圆通时,圆通就已经动了杀机,而所谓的静域寺金刚显灵事件从一开始就是圆通设的一个局。但是,杨沙和怀香死时,圆通同自己三人在房里多时,并未出去,那二人是如何被杀的呢?

沫儿对杨沙并无好感,听了圆通的故事,更觉得杨沙卑鄙无耻;怀香本来不是坏人,却因为杨沙背信害主;圆通身为出家人,讲求慈悲为怀,但取人性命时却毫不手软;对于建平,沫儿更是不能理解,贵为公主,衣食无忧,却因一点点可有可无的争风吃醋害自己的妹妹。原来这世上,好与坏的界限竟然如此模糊。

※※※

沫儿终于昏沉沉睡去。他和文清这几天都累坏了,连早上官兵的吵嚷声都没有听到,一直睡到将近午时,被婉娘闯进来掀了被子,才不情愿地起床。

婉娘已经梳洗完毕,穿了一件天青色翻领胡服,头戴黑色硬翅襆头,甚是风流倜傥。看他两个依然睡眼惺忪,道:“今天还有正事呢,快点!”

文清打了热水,沫儿混乱抹了脸,一边扎头发一边问道:“婉娘,你说杨沙和怀香是怎么死的?”

文清从脸盆上方抬起头来,道:“我也觉得奇怪。难道真是金刚杀的?”

婉娘笑道:“哪里有金刚杀人一事?听他们胡说呢。”

沫儿突然道:“你带了赤菌粉了?”

婉娘眨着眼睛道:“别问了,先做正事要紧。”

※※※

太阳正南,眼见已经午时,三人去了方丈房里。

方丈房间屋门虚掩,圆通坐在蒲团上,正在查看小和尚戒色的冻疮,口里说着:“我给你的冻疮膏你怎么不用呢?这要是冻开了头年年都冻,可就不好治了。疼不疼?”

戒色吸溜着鼻涕,傻笑道:“舍不得。不疼,有点痒。”

圆通从衣袖里拿出一条粗纹棉布手帕,在戒色的鼻子上拧了一通,责备道:“傻孩子,别藏着了。还有呢。”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又拿出一瓶白玉膏塞给戒色。

戒色接过,打开盖着闻了闻,道:“真香!”

圆通叹了口气,用手指抿了一点涂在戒色手上,一边轻揉一边道:“我不在了你要听师兄们的话。谁要欺负你,你就去告诉执事师父。好好和大师父们学经文,多读些书。遇事不可任性,做人要良善……”一扭头看到婉娘等站在门边,下面的话顿时打住。

戒色愣愣道:“方丈要去云游吗?”

圆通一呆,回头慈祥地对戒色道:“哦,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戒色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低头站了起来,双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轻声道:“要去很久吗?”

圆通没有回答,拉过戒色,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好孩子,去吧。”

戒色含着眼泪道:“方丈你早点回来。”连文清和沫儿也不理,扭头跑出了房间。

圆通愣神看着他跑远,方微笑着对婉娘道:“开始吧。”

婉娘看着戒色的背影道:“方丈佛心无限。”

圆通叹道:“这孩子是个弃儿,挺可怜。”

房间里有白玉膏淡淡的香味。沫儿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却想不起来,耸着鼻子,偷偷拉拉文清。

文清四处看了看,悄声道:“没什么啊。就是今天没点熏香。”

沫儿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用力地拍了拍文清的肩,搞得文清莫名其妙。

熏香。前几次来时,桌面上的小薰炉是点燃的,发出淡淡的香味。可是昨晚到现在,熏炉没有了。

圆通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神态安详,看沫儿时而好奇时而疑惑,道:“小施主有什么要问的?”

婉娘正在点燃桌上的油灯,然后拿出两支长长的银针在火上烤着。沫儿看了一眼婉娘,谨慎道:“方丈,您喜欢点熏香?”

方丈向婉娘赞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转向沫儿,“不,我从来没有点熏香的习惯。这些熏香,原是为了金蛇而点的。”他起身,将身下的蒲团翻转过来,下面竟然是空的。

文清惊道:“真的有金蛇?”沫儿探头看了看,道:“这里什么也没有。”

圆通将蒲团摆好,重新坐下,道:“当然没有。”

看文清和沫儿一脸茫然,圆通道:“杨沙和怀香就是金蛇杀死的,但此金蛇并非金刚手中的金蛇。”

婉娘犹自在火上燎着银针。圆通从容不迫地讲着金蛇。果然如沫儿所想,从杨沙以信诚相威胁开始,圆通便处心积虑想除去他,先是故意造势,让几个小和尚看到门上金刚显灵,然后四处云游,寻找合适的毒物。一月前,在邙岭后山,无意中发现一条一尺来长的小金蛇,带回寺院,养在房内。昨晚放出金蛇,杀了二人。

文清奇道:“这和熏香有什么关系?”

圆通道:“这种西域香料,不仅可以掩盖异味,还可以抑制金蛇的活动。”

沫儿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小和尚戒色偷偷摸摸的样子,皱眉道:“戒色……帮你开关门,并寻找时机把金蛇放了出来,是不是?”

圆通深深地盯了一眼沫儿,双手合十道:“不,我提前将金蛇放进了柴房,只是让他去喂了一次,并未让他参与任何事。你放心,他什么都不知道。”

婉娘燎好银针,看了看窗外,慢悠悠道:“时辰到啦。”

圆通闭上眼睛,嘴角微泛笑意。婉娘拿出两个锁魂瓶,分别交于文清和沫儿,简短道:“黑色先来,接十二滴。”然后将其中一支细长的银针慢慢扎入圆通眉心,用另一支将其顶端向下按压。

鲜红的血顺着银针滴落下来,沫儿慌忙用锁魂瓶接住。血滴落处,瓶身上的符号犹如动了一般,在殷红中若隐若现,露出狰狞的黑红色光芒。十二滴血液将瓶身全部包裹,并缓缓渗入,符号终于不见,瓶子变成了普通火漆封口的黑瓶。

一炷香工夫过去,婉娘拔出银针,道:“好了。”

圆通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拿过两个小瓶子捧在手心,柔声道:“丫头,我要走啦。你可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沫儿心里的不安愈发膨胀。小花猫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跳上圆通的膝盖,仰脸望着他,喵喵的叫声中充满了悲伤和不舍。

圆通将两个瓶子捂在胸口,一手去揽小花猫入怀,用下巴蹭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声道:“你要回去照顾她,知道吗?”

小花猫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下下地舔着他的手指。圆通陷入遐思。良久,才抬头对婉娘道:“麻烦将这只小猫一并带给她。”

沫儿默默接过瓶子。婉娘抱起小花猫,道:“放心。”

圆通双手合十道:“谢婉娘成全。”指着墙角那株枯木盆景,道:“这盆东西,圆通留着无用,就送与婉娘作为谢礼好了。”又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荷包来,递给文清和沫儿,“这些是那晚建平给怀香的酬劳,给两位小施主买糕儿吃吧。”

文清连忙推辞,圆通叹道:“我终究是个俗人。其实我有一事要麻烦两位小施主,我看两位宅心仁厚,希望能时不时回来看望下戒色。”文清回头看看婉娘,婉娘道:“收下吧。”

沫儿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道:“为什么要这样?方丈你其实可以……留下的。”

圆通微微笑道:“我在,对她来说终是牵绊。我走了,便不会有人以此相胁。况且,金刚一事既出,我不走,天地难容。”

沫儿不知说什么好了。此事被揭穿,建平虽然一时羞愧而去,但时间久了,难保不会再因嫉恨而动什么恶念。

文清抱了那盆枯木,三人告别方丈,看到戒色远远地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心下皆觉戚然。

〔九〕

冬日很少有这么好的阳光,既炽热又明亮,让人感觉暖暖的。

文清去西院戒空那里结了这几天的香油钱,三人乘坐马车离开。

沫儿闷闷道:“这几次碰到的事都让人不痛快。你说信诚公主要是好了,知道圆通方丈圆寂,她心里该多难过?”

婉娘悠然道:“红尘情事,个个看不穿。圆通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文清嗫嚅道:“婉娘,你怎么不阻止圆通方丈?你要说了,他也许会听。”

婉娘叹道:“傻小子,我怎么阻止?他杀了怀香和杨沙,你叫他怎么面对自己?”

文清从圆通的谈话中已经隐隐猜到,但一直不愿相信,如今听婉娘亲口说出来,不禁大感遗憾,唏嘘不止。

※※※

三人一路沉默,将到闻香榭,沫儿见文清小心翼翼地抱着枯木盆景,疑惑道:“这就是你说的利了?一段枯木而已,有什么用?”

婉娘抿嘴笑道,道:“你来说说,金刚如何会显灵呢?”

沫儿老实答道:“那晚我见你用手抹了金刚之后,金刚便显灵了。所以我想,你肯定是将上面抹了赤菌粉,可以闪闪发光的。哎呀!”

文清被他的惊叫吓了一跳,婉娘笑骂道:“鬼叫什么?要是这盆赤金王菌摔坏了,沫儿你二十年的卖身契可铁定跑不掉!”

沫儿不服道:“摔坏也是文清没抱好,怎么又赖我头上?”说着得意道,“这个叫做赤金王菌?嘿嘿,就是它了。圆通方丈用了这个东西,是不是?”

婉娘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这赤金王菌,是赤菌中的极品,初时长在极阴之地,长成之后才能移植他处。它不仅是做香料香粉的上乘之材,还是一种奇蛇——金蛇的食物。金蛇原是地阴所化,须地气充足之处方能生出,以赤金王菌为食,世间极为少见。饶是邙岭天灵地杰,才生出金蛇被圆通所捉。

圆通博览群书,对这些东西十分相熟。见了金蛇,便想到附近肯定有赤金王菌,故将两者都找寻了回来。这两种东西本身只有微微的土腥味,但当金蛇进食时,它的唾液同赤金王菌混合,则会产生一种奇异的香味。为了掩盖这种香味,圆通在房间了点了含有苏合、白檀的熏香,同时这种熏香还可以抑制金蛇的活动,不至于狂性大发。

就这样,圆通将金蛇养在房间里,并利用赤金王菌特有的荧光功效制造了“金蛇显灵”事件。前一晚,圆通跟踪建平进入信诚府后,实在忍不住对信诚的牵挂,冒着被怀香认出的危险,闯进了听竹书斋,临走之前,以杨沙之名约怀香于第二天晚上子时在静域寺门口见面。第二天傍晚,圆通将金蛇转移到柴房,托戒色去喂了一小片赤金王菌,故意不让金蛇吃饱;然后找机会约了杨沙,承诺在子时门口见面,商谈让出方丈之位一事。并将婉娘转交的黑色小瓶藏在门上,引建平出来。而婉娘做同样打算,也将红色瓶子放在门上作为诱饵。

揭穿了建平,圆通将两个锁魂瓶一起带走。当圆通与婉娘三人交谈之时,杨沙按约定时间来到门前。金蛇饥饿难忍,又没有抑制的熏香,被门上的赤金王菌气味吸引,爬行至门边,正好遇上杨沙。金蛇虽然体形甚小,但行动疾利,快若闪电,很快便将其咬死;随后而来的怀香见心上人倒地抽搐,昏暗灯光下不及细看便来搀扶,结果也命丧蛇口。

文清佩服道:“果然还是婉娘厉害。一开始就注意到异常了。”

婉娘得意道:“当然,一个寺院的主持,房间里点了非香烛的熏香。佛门弟子讲求六根清净,自然平和,房里却摆了个扭曲的枯木做成的盆景,这难道还不奇怪?怎么样,我厉害吧?”

沫儿心里服气,嘴上却不承认,只管问道:“金蛇咬人,怎么不见伤痕?连官府都检验不出。它伤人之后又去了哪里?”

婉娘道:“这就是圆通计策的高明之处了。这种金蛇,聚地阴之灵,最不喜光,更不喜浑浊之气。狂性发作之时,它不像其他蛇类,碰到人的哪个部位就咬哪个部位,而是专咬……”突然收住了声音不说。

沫儿和文清好奇起来,追问道:“咬哪里?”

婉娘咬唇道:“唉,我是怕你俩听了心里不舒服。这种蛇攻击人,专咬人的舌头,而且它牙齿小,咬过之后牙痕很快不见。被它咬到的人,看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却因阴气逼走阳气,身上阳魄散尽而死,连仵作也检验不出。”

两人想起杨沙和怀香死时的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沫儿低声道:“这个金蛇杀人法,可真够毒的。”

婉娘长叹了一声,道:“金蛇伤人之后,受人的浊气影响,自己也活不得啦。不足一刻工夫,便会化为精气与大地融为一体。所以自然没人发现它。”

沫儿不觉愣了,喃喃道:“圆通方丈何尝不是这样?迫不得已杀了杨沙和怀香,却终究受了俗浊之气侵蚀。”

文清沉默半晌,道:“和金蛇相比,圆通方丈更可敬。他虽有过错,却情非得已。”

站在圆通的立场上看,以杨沙的为人,便是给了他方丈之位,也难保他不再做出什么危害信诚的事来。怀香情令智昏,糊涂起来不管不顾,分析起来,要保护信诚,两人竟然非死不可。同时,圆通一介僧人,奈何不了建平,此事也终究是因圆通而起,杀掉自己,断了建平的念想,不仅可以保信诚一个平安,也还自己一个心安。

沫儿觉得自己的小胸口透不过气来。在外流浪时,沫儿就知道,对于自己制服得了的恶人,可以动用手段或者武力;对于自己不能惩治的恶人,只有远远地逃开。可是圆通,因为信诚,不能逃开,只能牺牲自己。心有牵挂,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

见婉娘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沫儿挺了挺胸,道:“不错,若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吗?如果是为了我呢?”

沫儿做了个鬼脸,哂道:“你?你强悍得像个巨灵神。别人不找你的麻烦就罢了,还敢来害你?找死呢这是!”

婉娘似乎有些失望,嗔怒道:“哦,原来我在你心里是个悍妇啊?”接着莞尔一笑,“不过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

小花猫从婉娘膝盖上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轻叫了一声。婉娘抚弄着它的背,轻笑道:“好猫儿,这次多亏了你啦。”小花猫鼻子上的伤已经好了,黑痂脱落,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

文清在旁边也赞道:“小花猫竟然将两个锁魂瓶偷了出来,真厉害!”小花猫不能讲话,此事又不能去问建平,也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料想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沫儿凑上去,亲了亲小花猫的粉红色小鼻头,涎着脸笑道:“正是,应该慰劳下小花猫儿才对。小花猫,你说中午吃什么?洛阳水席?胡人烤肉?还是溢香园的羊肉汤?”

婉娘羞他道:“自己想吃就直说好了,扯上小花猫做什么?”

文清不舍道:“可惜小花猫就要还给信诚公主了。”

沫儿连忙道:“是呢。所以更应该欢送下它。”正盘算着如何让婉娘带他们去大吃一顿,突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奇怪,小花猫在我们家了这么久,一直乖乖的,怎么突然想起找主人了呢?”

婉娘听沫儿无意中改口称“我们家”,不禁一笑;又沉吟道:“我想,当初信诚意识到了危险,慌忙赶走小花猫,那时她还是好好的。等信诚来买白玉膏时,三魂七魄已经少了一魂一魄,小花猫应该也是此时才意识到主人有难,而不是抛弃它。”

沫儿握紧了拳头,“后来建平来买香粉,小花猫肯定从她身上嗅到了主人的魂魄气息,所以攻击了她,并晚上外出,从建平府中偷出了锁魂瓶。”

婉娘道:“应该就是这样了。”

文清感慨道:“原来小猫同人一样有情有义。小花猫当初肯定以为是主人不要它了,所以宁愿待在我们家。后来发现其中另有缘故,就拼了命想救回主人,真是可敬可叹。”

沫儿逗了会儿小花猫,道:“婉娘,你取圆通方丈的眉心血滴在锁魂瓶上,是不是信诚公主的魂魄就可以归位了?”

婉娘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

三人回到闻香榭正当饭时。本以为黄三已经做好了饭,谁知冷锅冷灶,榭里竟然没人。

蒸房的炉火已灭,制作的半成品花露还摆在石台上;水池旁边,一盆未洗的衣服已冻结在一起;黄三的房门也未关。看样子,已经出去多时。

沫儿从厨房抓了一块冷糕饼,一边咬一边大声叫道:“三哥!三哥!”

婉娘侧头朝黄三的房间里看了一眼,道:“不用叫了,三哥不在。”

文清看着石台上结成冰凌的半成品花露,挠头道:“三哥做事从来不这样没交代的……发生什么事了?”

婉娘叹道:“该来的总要来。”转身进了房间,留下文清和沫儿两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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