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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欢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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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日十月初一,正是所谓“十月一,送寒衣”的日子。傍晚时节,闻香榭满园飘香,文清沫儿围着灶台,吞咽着口水看着黄三做祭祀用的馅饼。

黄三将发好的面粉重新揉了一边,放在一边醒着;文清帮忙将新鲜的五花肉剁成肉末,再将大把的白条葱细细地切碎。黄三将肉末和葱末混合一起,放上花椒粉、八角粉、浓郁的酱汁、小磨芝麻油等顺着一个方向搅拌,直到用筷子挑起时能拖出长长的丝,然后将醒好的面粉切成一个个鸡蛋大的面剂子,擀开包上馅料,拍成圆圆的小饼放在一边。沫儿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不住催促:“醒好了没?可以煎了吧?”

黄三看着他的馋相,嘴角露出笑意,将旺旺的炉火压小,放上平底锅,倒入一小勺油,待油七八成热放入拍好的小饼,慢火煎炙。片刻功夫,一锅外焦里嫩、吱吱冒油的小馅饼便香喷喷地出炉了,整个厨房香气四溢。

沫儿迫不及待,用手拈起一个,张嘴就咬。一股汤汁滴落在手背上,沫儿一边呲牙咧嘴地跳着,烫得连连倒手,一边吃得满嘴流油。

文清端了小碗,吃相相对文雅得多。婉娘洗了手走进来,道:“好香!好不好吃?”

沫儿翻了翻白眼道:“好瓷(吃)好瓷(吃)。”

婉娘夹起一个,道:“怎么变成大舌头了?”

沫儿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道:“烫着了。”吐出舌头一看,刚才吃得太快,舌尖上竟然被烫出一个大水泡。

三人哈哈大笑。沫儿强忍着痛,悻悻道:“都不寺(是)好人。”又咬了一大口馅饼。

一口气吃了五个,沫儿将满是油的手随便往身上一擦,转身去盛粥。婉娘看到,吼道:“你这小东西,猪托生的吧?吃东西不洗手,满手油就往身上抹,瞧你的新衣服,成什么样子了?”

沫儿见旁边一个盆子有水,胡乱将手放进去撩了一把,还未开始洗,婉娘又吼了起来:“这是和面的盆子!哪有在这里洗手的?出去找洗脸盆,要用皂角粉!”

沫儿嘟哝道:“真寺(是)麻烦。”推门出去,走到梧桐树下找洗脸盆,无意中回头一看,见厨房窗前趴着两个黑影,一胖一瘦,瞧着身形,两个都不大。

如今这小偷也太胆大了,天刚黑就进门入户偷东西了。沫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一声暴喝:“哪里来的小兔(偷),粗(出)来!”

两人吓了一跳,转身跳到灯光处,竟然是小安和二胖。二胖比以前瘦了些,小安却仍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二胖见沫儿叉腰怒吼,嗫嚅道:“我不是小偷,我是来买香粉的。”

小安撇撇嘴,拉过二胖道:“别理他,讨厌鬼。”转身对着厨房甜甜地叫道:“雪儿布庄小安求见婉娘。”

婉娘在里面应了一声,道:“快进来吧,外面冷。”文清早就打开了厨房门,躲在了门后的阴影处。

小安拉着二胖,笑嘻嘻地施了一礼,口齿伶俐道:“婉娘好,我家姑娘托我来拜会闻香榭,一共两件事,一是问问做好的衣服怎么样,合不合身,要不要拿去修改;二是久闻闻香榭的大名,来看看有什么适用的香粉。”浓郁的馅饼香粉飘来,小安一边说一边伸着脖子,眼睛溜溜地看灶台旁边焦黄喷香的馅饼。

婉娘笑道:“文清,拿两个碟子来,请小安和这位……王二小姐尝尝三哥的手艺。”

二胖一直低着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听到“王二小姐”几字,疑惑地抬起了头,一看是婉娘,再回头看看沫儿,脸色大变,扭头便跑。小安正在幻象馅饼的美味,未及反应,二胖一头撞上沫儿。沫儿一把拉住,不满道:“跑什么呀?我都和你说了,你们认错人了!”

二胖愣了愣,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站住了低头不语。小安走过来,咬着她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二胖乖乖地跟着她来到厨房。

沫儿跟在后面,揉着生疼的肩膀嘟哝道:“这么大块头,长得一堵墙似的……”二胖扁了扁嘴,似乎要哭。沫儿慌忙住嘴,躲到一边。

文清端了两个盘子过来,递给小安和二胖,却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样子竟然比二胖还紧张。小安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谢谢文清哥哥。”文清瞬间僵住,逃似的躲在沫儿身后。

婉娘笑道:“沫儿再去搬两个凳子来。”文清早一头扎了出去,倒省了沫儿的事。

小安一边品尝着馅饼,一边赞不绝口:“真好吃!比全福楼的馅饼好吃多啦。”看着黄三道:“是这位三哥做的?三哥您手真巧!皮儿松软,馅儿鲜美,我还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饼。文清哥哥人好命也好,跟着婉娘这么个美貌和善的主人,还能天天吃三哥做的这么好吃的饭菜,小安实在羡慕得不得了呢。”瞧着一通话说的,将闻香榭里的人都夸了一遍——除了沫儿。黄三显然十分受用,笑得满脸沟壑,还连忙用铲子又铲了两个馅饼放在她的碟子上。

婉娘在旁边慢慢折着“金山银山”,看一眼在旁边故作冷傲的沫儿,咬唇笑道:“自然自然——王二小姐也多吃点。”也不知道这个“自然自然”是指自己美貌和善还是指三哥厨艺非凡。

沫儿皱着眉,心中十分不屑。小安不理他,只管叽里呱啦地同婉娘聊天,且专投其所好,布庄刚进了一片什么衣料啦,前几天宫里又流行什么款式的衣服啦,什么颜色的珠钗配什么样的长裙啦,沫儿听着就烦。文清坐婉娘旁边,笨手笨脚地学着婉娘折金银纸张,想要插话,又觉得不妥,不说话又唯恐让人觉得不自然,张了几次嘴巴又闭上了。

二胖坐得离文清较近,端坐着慢慢咬着馅饼。文清见她闷闷不乐,想了半天,终于开口低声问道:“你是想买什么香粉吗?”

二胖抬眼看了看文清,道:“我……我还没想清楚。”文清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沫儿帮着黄三将剩下的馅饼煎好,偷眼婉娘和小安聊得热火朝天,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婉娘见小安嘴角沾了一个葱花,起身细心地用手绢帮她擦了,口里还叹道:“唉呀,还是小女孩可爱,又聪明又乖巧,像小安这样的才好呢。小安,闻香榭里也想要个小女孩,有没有合适的推荐给我?”沫儿心里更不舒服,故意将手中的锅铲、盆子敲得叮当作响。

小安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您看我合不合适?我也想跟着您学做香粉呢。”

婉娘笑道:“真的?那我可就找雪儿姑娘说了啊。文清,你说好不好?”沫儿忍无可忍,大声咳嗽起来。文清看看沫儿,看看小安,挠头呵呵傻笑。

婉娘将一筐金银纸张折好,几人回到中堂。婉娘去楼上换衣服,文清沫儿带着小安和二胖介绍香粉。小安见中堂货架上各种精美的瓶子罐子,像出了笼子的小鸟,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文清终于不那么紧张了,对香粉一一解释。

沫儿斜眼看着,皱眉道:“麻雀一样,聒噪。”二胖一直闷闷地跟在后面,听见沫儿这样说,更加闷头不响。沫儿瞥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说你。”

二胖垂下头,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沫儿急了,道:“我真不是说你。”

小安猛然回头,喝道:“那是说我了?”沫儿傲然抬起下巴:“我不喜欢话多的女孩子。”

小安大怒,竖眉瞪眼,指着沫儿的鼻子就要骂人,转脸见文清在旁边一脸惊愕,瞬间小嘴一扁,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他……”

文清慌忙劝她:“沫儿开玩笑呢。”朝沫儿连连挤眼,又殷勤地拿了一瓶刚做好的桂花油给小安看。

沫儿只好作罢,走到一边装作查看货架。无意中一回头,竟然见小安趁文清不注意,正给二胖打眼色。二胖绞着手,似乎十分为难。

沫儿一声暴喝:“你们俩,搞什么鬼?”

二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什么鬼?”

小安却故意娇声娇气,撅嘴道:“你这个小伙计怎么回事?态度这么差,要是别人来买香粉,还不被你给吓跑了?”

婉娘刚好楼梯上下来,接口训斥道:“正是呢!沫儿你也和人家小安学学,你看看你,生意也不会做,还脏得像头小猪似的。”

沫儿觉得大为丢脸,嘴巴撅得老高。文清憨笑道:“沫儿最聪明,反应快,做生意比我强多了。”

小安认真道:“真的?看着可不像。”眼里的得意一闪而过,还顺势朝沫儿做了个鬼脸。沫儿气急,握起拳头朝她挥了挥,一斜眼见二胖在旁边,唯恐再提出“和女人打架”的事儿,慌忙松开拳头,闪到一边。

婉娘只在一旁笑,等文清大致介绍完了香粉,方道:“不知上次的合安香好不好用?小安回去帮我问下。”

小安愣了一下,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讪讪道:“原来……婉娘知道是我们姑娘定的。”接着竖起拇指,谄媚道:“婉娘真厉害。”

婉娘哈哈大笑,道:“文清,你瞧着小安同我们沫儿的性格像不像?”沫儿和小安同时叫道:“不像!”随即两人怒目而视。

文清小声疑惑道:“这两个人怎么了,一见到就像乌眼鸡似的。”婉娘笑得直不起腰,道:“这就叫针尖对麦芒。”连二胖的脸色也舒展了些。

天色不早,外面一片黑暗。婉娘将折好的金山银山、元宝、衣服等收拾了,道:“时候到了,我要去送寒衣啦。小安和王二小姐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小安见婉娘下了逐客令,一把拉过二胖,黑眼睛亮闪闪的,笑道:“我们也该走了。”脚有意无意朝二胖的膝盖窝一顶。

二胖正在想心事,一个不防,就势儿跪在了婉娘身前。小安看着婉娘的脸色,推她道:“小雨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是想要求一款特别的香粉吧?你可没有钱。”

沫儿和文清总算明白了,小安绕这么大弯子,原来是带着二胖来求香粉,但二人都没钱。

婉娘拉了二胖起来,又好气又好笑,照着小安的脑袋给了一个爆栗,道:“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儿。”

小安抬眼看着婉娘的眼睛,见婉娘微带笑意,忙收起了刚才的嬉皮笑脸,郑重施了一礼,道:“小安造次,想为……小雨求一款香粉。”沫儿本来正在旁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见小安神色庄重,也连忙正襟危坐。

婉娘抱胸道:“王二小姐想要什么样的香粉?”

二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朝婉娘磕了两个头,文清在旁边竟然来不及拉住。

婉娘无奈道:“起来吧,我答应了。香粉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哪值王二小姐的一跪?”

二胖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娘……”婉娘一把拉起,道:“起来再说。小安,怎么回事?”

小安递给二胖一条手绢,小心地看着婉娘的脸,小声道:“是她……她爹不要她娘了,她娘很伤心,小雨想求一款能让她娘开心的香粉。”

原来是这个。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二胖和她娘的情形。

二胖爹爹便是洛阳城中有名的“银器王凡”。王凡年轻时甚为落魄,承蒙徐家收留,后来便娶了徐家的女儿,继承了徐家的一个银器店。刚成亲那几年,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埋头苦干,徐氏吃苦耐劳,王凡精明能干,银器生意渐渐做大,家庭也甚为和美。

徐氏不讲吃穿,唯知尽心尽力地侍奉王凡,在家里照顾好生意,教好两个女儿。随着家底富足,相貌俊秀、自诩风流的王凡渐渐不安分起来,看着腰身日益粗壮、平淡如同白开水一般的糟糠之妻,心下十分嫌弃。特别王凡捐了一个刺史后,自认为有了身份,来往之间多是一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和烟花之地狐媚妖娆的女子,回家看到村妇一样的徐氏,更加没有好声气,对徐氏百般挑剔,冷嘲热讽。

这么多年来,徐氏一直忍气吞声,低眉顺眼做好妻子的本分。可是王凡不仅不念起她的付出,却变本加厉,处处嫌她碍眼,整日里出入烟花柳巷,除了支使银两,对她们母女不管不问。这还罢了,这半年来,王凡不知从哪里认识个美貌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索性不回家,直接在外面设了别院居住。徐氏天天在家以泪洗面,也曾哭过闹过打过,全然无用。上次在街上与婉娘发生误会,也是绝望之下的无奈之举。

徐氏育有二女,大女儿新近出阁,不便时时回来,安慰母亲的重任就落在了二胖身上。可是二胖一个女娃,除了陪着母亲落泪,哪里有什么好的办法?看着徐氏一天天憔悴,二胖急得恨不得替母亲痛苦。

二胖大名叫王雨,与小安同年,两人在一次进货中认识,小安活泼,二胖文静,两人很快便成了好朋友。二胖看着笨拙,实际上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特别是各种花型的盘扣,手艺可媲美雪儿姑娘,因此闲暇之余,二胖常常去雪儿布庄找小安玩耍,并帮着做些活计。

这段日子,小安总不见二胖来玩,今天便趁送货之际,偷偷跑去找她。二胖正因为爹娘的事寝食难安,便将此事跟小安说了。两个小丫头思来想去,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小安灵机一动,想起来闻香榭里寻求一款特别的香粉,但玉屏家教甚严,二胖所有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一共不足一两,小安更不用提了,日常的工钱都是雪儿保管的,两人都没有多少银两。

一直商量到天擦黑,也没什么眉目来,最后小安便出主意道,看婉娘脾气不错,不如厚着脸皮来试一试,若是不行再回去求雪儿姑娘。

两人说完,都眼巴巴地望着婉娘。婉娘哭笑不得,迟疑不决。

小安拿出一个荷包,怯怯道:“就这么多,一共一两三钱。”接着又急急忙忙道:“不过可以赊账不?我可以用每月的工钱冲抵。”一边说,还伸手拍拍二胖的肩头,十分仗义的样子。

沫儿本来一看到小安伶牙俐齿的样子,就没来由地觉得讨厌,可见她对二胖一片真诚,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

婉娘笑道:“傻孩子,不是这个。你们想清楚了,要一款香粉,用来做什么?想惩罚下你爹爹,或者是那个勾引你爹爹的女子?”

二胖听婉娘的口气似乎有戏,眼睛一亮,怯怯道:“谢谢婉娘帮忙。我爹爹和那个女子……不用管他们,我只想我娘开心快乐即可。”

婉娘沉吟道:“王二小姐,其实我觉得你和你娘好好谈一次更好。”

二胖咬着嘴唇,低头道:“已经谈过多次了,我娘她……她死心眼得很,任凭自己难过,也不肯离开我爹爹。”说着攥起了拳头,眼光中透出恨意:“我爹爹总嫌弃我娘,却不知道我娘为了他吃了多少苦。还有那个狐狸精……嚣张得很。”二胖见文清沫儿都关切地看着她,又是气愤又是羞愧,一张圆脸涨得通红。

婉娘笑了笑,道:“好吧。不早了,你俩先回去,我做好香粉会差人送去。”

两人舒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施了一礼,刚走到门口,婉娘突然道:“小安,等一下。”

小安伶俐地跑回来,道:“婉娘还有何事吩咐?”

婉娘道:“合安香一事,还没听你解释呢。”

小安扭头道:“小雨,你去外面等我一会儿。”乌溜溜的眼珠看着文清和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道:“不碍事。你和雪儿来洛阳,所为何事?”沫儿顿时支起了耳朵。

小安老老实实答道:“是有事。不过……”

婉娘道:“九月十五,你和雪儿姑娘也在钱府吧。”

小安迟疑了下,道:“是。钱府的小少爷病了,钱夫人和我家姑娘是好朋友,招我们去照看片刻。”

沫儿叫道:“好朋友?那怎么我们那次假扮雪儿姑娘,碰到钱夫人,钱夫人没认出来?”还故意挑衅地朝小安一挑眉毛。

小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道:“钱夫人以为你们……我们进府另有它事,就没有当场相认。”

婉娘道:“小少爷好了没?”

小安笑道:“托婉娘的福,小少爷已经好啦。钱夫人知道是您配置的合安香,还说要来登门拜谢呢。”

婉娘不加掩饰地高兴,眉开眼笑道:“真的?那敢情好——行了,你先回去吧。代问你家姑娘好。”

沫儿对钱家的事还有诸多疑问,本想继续追问,见婉娘如此说了,只好就此打住。

〔二〕

送走了小安和二胖,婉娘将要烧的纸张、纸钱、元宝、衣服等包裹好,四人一起来到街口。将近亥时,大部分送寒衣的人已经完成了仪式回去了,留下点点香头在黑暗中发出微微的亮光,未燃尽的衣服忽明忽暗,冒出一缕缕的白烟。黑暗中,一个老婆婆跌坐在地上,喃喃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抱怨他不孝,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跪在另一处,一边烧纸钱,一边对着一堆火焰说话,无非是孩子大了,又长高了,你不要挂心什么的,听得沫儿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一股寒风吹来,地上的纸钱灰烬随风飘散,路旁干枯的树木发出轻微的呼啸。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挤满了看不见的人影,用听不见的呜咽声和着在世亲人的召唤,等着他们送来过冬的寒衣和冥币。

沫儿全然忘了恐惧,瞪大眼睛看着四周,希望能找到熟悉的身影。婉娘找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摆上三碗馅饼,点燃香烛,要文清和沫儿跪下,分别点燃三堆银钱,道:“这是给文清娘的,这是给沫儿爹娘的,这是给方怡师太的。天冷了,你们去买些衣服,置办些过冬的食品。”

文清嘴笨,对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只是不住地磕头。沫儿却唠唠叨叨地道:“师太你在下面还好吗?你多买些衣服,不要冻了手脚,要是没钱了就给我托梦,我再烧给你……爹,娘……”叫了爹娘,却不知说什么了,看着随热流腾空而起的纸灰,呆呆发愣。

婉娘另拿出一包纸钱来烧了,口里说道:“那些没家可归、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拿这些银钱过冬吧。”这个沫儿是知道的,每年送寒衣,每家每户都要多备些纸钱,送给那些在街上冻死的、饿死的、无人收尸的所谓孤魂野鬼,免得他们抢自己亲人的东西。

火光腾地亮了一下,随即变暗,纸灰旋转着飞离,似乎真有人在争抢一般。

黄三一直面无表情,听到“孤魂野鬼”四字,突然浑身一抖,喃喃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沙哑着声音道:“希望你在下面快快活活的。”

他叫的是香木。婉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将几件纸做的女子衣服递给他。黄三默默接过,投入火中。

※※※

纸钱衣服烧完,街上已经无人了,三三两两的香火发出诡异的光点,静寂的街头显得有些阴森。婉娘拉起跪得膝盖麻木的文清和沫儿,道:“走吧。”

旁边“嘤咛”一声轻笑,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你还信这个?”

今日初一,阴风习习,月色全无,伸手不见五指,只闻见一股女人的香味和衣裙的悉索,看不见那女子的相貌。

婉娘朝黑暗之中瞟了一眼,随意道:“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图个心安而已。”

那人娇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之意。婉娘也不言语,打了个哈欠,匆匆地收拾了摆在地上的供品,起身回去,沫儿闻到香味,知道那女子还跟在后面。

行之闻香榭门口明亮处,女子突然道:“婉娘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婉娘懒洋洋笑道:“啊呀,姑娘大驾光临,小舍蓬荜生辉。”

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袅袅娉婷的女子,身着蓝绿渐变轻纱襦裙,手挽叠翠绿水软烟罗,高高的美人髻与鹅蛋脸儿十分相配,芙蓉面,柳叶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细腰不盈一握,嘴角微扬,柔媚尽显。文清和沫儿都看得呆了,连平时形如枯犒的黄三都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原本觉得雪儿和婉娘已经算得上美人儿,但与此女子一比,只能称为中等之姿了。

那女子垂下头颈,轻抚鬓角垂下的秀发,风摆杨柳一般款款走进闻香榭,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优雅动人,只觉犹如天仙下凡,不沾一点儿凡俗之气。两人跟着那女子后头,不由得自惭形秽,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不小心冲撞了她。

婉娘却一阵风似的,推开门咚咚咚走了进去,还大声叫道:“文清,斟茶——给我也来一杯,今晚吃的馅饼,好渴啊。”

文清斟了茶来。那女子伸出葱白一般的细长手指,轻轻捧起茶杯,只在唇边抿了一下便放下了。不等婉娘说话,径自绕着中堂四处查看,轻笑道:“听说闻香榭的香粉是神都第一家,是吗?”

婉娘一口气将一杯茶喝了下去,抹嘴道:“这个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姑娘想要哪一款,随便挑。”

女子拿起一款桃面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秀美微蹙,道:“这款太普通了些。”又拿起一盒上等胭脂,道:“这个颜色太浓。”眼波流转之际风情万种,虽是挑剔,却不让人觉得厌烦。

婉娘如同牛饮,灌下了第二杯茶,舒服地打了个茶嗝。女子有意无意掩了下口鼻,道:“婉娘不问问我今晚来的目的?”

婉娘自顾品着茶,笑盈盈道:“来闻香榭,自然是买香粉,姑娘莫非还有其他的目的?”

女子妩媚一笑,嘴角旋起一个精致的小酒窝,走到婉娘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道:“这间房子还算不错,但品味么,就差了点。”翘起一个兰花指,指着搁架柔声道:“红木搁架,俗气的紧,还是乌木或青玉的好些。”听她这么一说,文清和沫儿果然觉得红木有些俗气。

婉娘大咧咧道:“姑娘指点的是。乌木和青玉雅致些,却贵得多。闻香榭生意小,哪里支撑得了这种门面呢?”

女子微微摇晃脑袋,两个翠玉耳坠子叮当作响,在灯光下越发娇媚,一双凤眼斜睨,从黄三身上转到文清沫儿,道:“你的哑巴伙计?这两个小家伙呢?”

婉娘傻呵呵道:“嗯哪,都是我的伙计。”

女子瞟了一眼黄三粗糙的双手,又对着沫儿身上的油渍娇嗔道:“香粉这种精细的东西,原该找些精细的人来做。他们三个,能做得好?”沫儿大窘,看着衣服上的油污无地自容。黄三自顾整理货架,犹如没有听见一般。

婉娘茫然道:“不精细啊?无所谓,不精细就自己用。”

女子端起茶杯拿起细看,道:“釉面光滑,色泽雪白莹润,应是邢窑白瓷,但中间有少许气泡,只能算是邢窑的中等品。”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微微吐出粉色的舌尖浅尝一下,立刻皱起了眉头,抽出手帕使劲地擦了擦嘴巴,惊叫道:“你一直喝的就是这种茶?”

婉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睁大眼睛,无辜看着她:“是啊。我最喜欢喝花茶,茶香伴着淡淡的花香。姑娘觉得味道怎么样?”

女子轻哼了一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要滴出水来,似嗔非嗔道:“我只喝桐庐的雪水云绿茶。”

婉娘“噢”了一声,揉着腹部道:“什么雪水云绿茶?啊呀,一口气喝了三杯茶,涨肚。”

女子笑了起来,精致的五官像明媚的春色,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雪水云绿茶色泽嫩绿,滋味鲜醇。冲泡之后芽芯上下浮动,始若雀嘴嬉珠,后似水底千峰,翠芽玉立,清汤绿影,缕缕白雾,清香袭人,满口生津,醉人心扉。婉娘可以一试。”她朱唇轻启,吐气如兰,文清和沫儿只顾呆呆地看,完全不懂她讲什么。

女子说一句,婉娘点一下头,连声附和,待她讲完,揉着耳朵发愁道:“这个很贵吧?我可舍不得。”

女子嘴角挑起一个玩味的笑,眼里的笑意更浓。婉娘扭头吩咐道:“三哥,你早点休息吧。我明天想吃饺子,你去早市上买一把小茴香,就去胡屠夫隔壁第三家那里,他家的小茴香又水灵又便宜,五文钱一斤,买半斤就够了。肉要最好的刀头肉,不要太厚板油的。”从荷包里抠抠唆唆半天,拿出一块碎银子,掂量了几下,才不舍地递给黄三。

沫儿突然觉得,婉娘今晚格外异常,似乎故意在装傻充愣。

黄三接了银子退出。女子垂头盯着桌面的茶碗,眼角的不屑几乎要显示在脸上,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婉娘躬身笑道:“让姑娘见笑了。我们做小生意的,这日子就得这么算计着过呢。”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道:“没什么事,我就不打扰婉娘了。”

婉娘慌忙起来,将手在衣裙上擦了一把,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姑娘是来指点婉娘提高品位的吧?”

女子扬起下巴,笑道:“哦,傍晚时候两个小丫头来你这里买香粉,我想问问她们定了什么香粉。”

婉娘拍手道:“嘿嘿,姑娘也想要一样的,是不是?”

女子轻蔑地摆了下头,道:“哼,我要这种拿不出手的香粉做什么?”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刚才的好感霎那全无。

婉娘点头哈腰道:“正是呢,我想姑娘也不会要这种东西。”接着故作神秘,凑近了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面说去。听说她爹爹被一个狐狸精勾引了,不要她娘了,她娘因此要死要活的。那个小胖妞就想买一款香粉给她娘用。”

文清和沫儿在一旁又是瞪眼又是皱眉,不知道婉娘脑子怎么烧坏了,将二胖家的家事说给一个不知名的女子。

女子丢出一个叮当的荷包,哂笑道:“无聊。打扰了,给你的赏钱。”婉娘慌忙接了,晃着荷包,眉开眼笑道:“姑娘下次再来,我一定给你准备那个什么雪水茶。”

女子翩翩而立,走了几步,优雅地回头,盯着婉娘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嘿嘿,徒有虚名,俗人一个。我高看了。”

婉娘却一脸天真:“姑娘需要什么再来啊。”

※※※

文清和沫儿将女子送至门口。女子眉眼含笑,柳腰款款,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沫儿惊于那女子的美貌,颇有些自惭形秽,鼻子痒了一个晚上都强忍着,见这女子走了,才肆无忌惮地挖起了鼻孔。

文清看着渐渐隐入夜色的背影,觉得似曾相似,挠头道:“这个,这个背影好像见过。”

沫儿迟疑道:“不会是……和二胖打架之前的那个紫衣女子吧?”其实刚才她问起二胖定的香粉,沫儿就有些怀疑。

文清吃了一惊,沫儿使劲儿揉着鼻子,两人表情都有几分茫然。如此高贵典雅的美人,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心中着实难以与二胖嘴里的“狐狸精”挂上钩来。

婉娘斜靠着正堂的桌子,把玩着女子丢来的荷包,满眼笑意,见文清和沫儿的脸色都怪怪的,笑道:“怎么了?”

文清讪讪道:“没事。”

婉娘两眼放光,道:“啊,我最喜欢美人儿,今日难得一见如此尤物,晚上可以做个好梦了。”

沫儿见婉娘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疑惑道:“你也喜欢美人?”

婉娘道:“废话,是人都喜欢美的东西。”眼珠一转,道:“文清,你说我和她谁漂亮?”

文清扭捏了半天,道:“都,都很漂亮。”

婉娘道:“呸,连傻文清都学会说谎了。”见文清窘迫,掩口笑个不停。

沫儿鼻子又痒起来,伸出手指去挖,婉娘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皱眉喝道:“小脏猪啊你!洗手去!”

沫儿悻悻地去打水,走了几步,回头道:“她好像认识你。”

婉娘摇头晃脑道:“嘿嘿。”

沫儿停住,道:“你嘿嘿是什么意思?”

婉娘道:“你说她今晚来做什么?”

沫儿看看文清,两人都不忍说出刚才的猜测。婉娘道:“嗯,她知道小安和二胖来我这里定香粉,唯恐对自己不利,所以想来求我,可是后来见我又傻又俗,就走啦。”

听婉娘讲出来,沫儿顿时有些沮丧。

文清道:“那,怎么办?”

婉娘笑逐颜开道:“我已经答应小安和二胖了,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反正人家姑娘认为我们的香粉不过同我这个俗人一样,和她不在一个档次上。”将手中的荷包抛了一个高,惋惜道:“就给两个小银锭。还以为她出手多阔绰呢。不过也好,差不多够做一款欢宜香打发二胖的了。”

沫儿忍不住讥讽道:“不亏人家说你俗,白得两个小银锭还嫌少。”

婉娘笑眯眯道:“我一向唯利是图呀。”

沫儿鄙视道:“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婉娘莞尔道:“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懒得装。要不我将你送给刚才那个美人,跟着她也提高下品位,免得被我这么个俗人污染了。”

沫儿哼哼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扭过了脸不理她。

〔三〕

天气越发得冷了,一大早,竟然下起了小冰晶,发出动听的沙沙声。沫儿的冻疮早已痊愈,见到下雪兴奋得像个摘到水果的猴子,吱吱叫着上蹿下跳。

婉娘取出两件棉衣,文清听话地换上了,沫儿却称自己不冷,坚持要穿雪儿布庄做的那件湖蓝色华文锦长袍。其实他是觉得棉衣太臃肿,不如那件漂亮。

婉娘也不去管他,只说“小心冻疮复发”。

已经过去几天了,婉娘似乎忘了小安和二胖所求香粉一事。文清忍不住提醒道:“小安快要来取香粉了。”

婉娘道:“我们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做欢宜香。”沫儿顿时欢呼雀跃。

※※※

三人吃了早饭,婉娘换上胡服,也不乘马车,步行上街。初冬的街上,神都洛阳另有一番景象。各家店铺都卯足了劲,要在这个冬天大赚一笔,各种吃的玩的用的都摆了出来。琳琅满目的货物,花花绿绿的招牌,悠闲的人群,加上沙沙作响的小冰晶助兴,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一种别样的温馨。

刚走到新中桥,沫儿立马拔不动脚了。桥头柳树下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子,下面支着一口大锅,肉汤翻滚,油层红亮,大块的牛骨头冒着热气,周围浸着满满的豆腐串子。说是豆腐串子,实际压得薄薄的豆腐干,先切成巴掌大的菱形放油锅里炸止微黄,再将菱形中间细细地切成一条条的丝,但不能切断,重新过了油之后放在肉汤里浸着,直到肉汤里的香味全部渗入。吃得时候用细竹签串了,再对折,细长的豆腐丝便在竹签上拱起,盛开成一朵花的形状;慢慢咬上一口,豆腐的清香和浓郁的肉香融在一起,汤汁流出,满口余香,是冬日孩子们最爱的街头小吃。

生意很好,六七个半大的孩子将大锅围得水泄不通。卖豆腐串子的老婆婆用竹签串了一串递出去,和蔼道:“不要挤,不要挤。小心火呀。”

沫儿眼巴巴看着婉娘,一步一挪舍不得离去。婉娘无奈拿出十文钱,道:“去吧去吧,这么大了还像个馋嘴猫似的。不要滴得满身油!”自己站在桥上看风景。

沫儿喜滋滋拉着文清,伸着脑袋往人堆里扎。

好不容易到了沫儿,沫儿正指着漂浮在锅面上的肥美的豆腐串交待:“这串儿,还有这串儿……”突然觉得一股力量把自己拉了出去,扭头一看,却是文清,见刚才好不容易挤占的位置又被人抢了去,顿足道:“还没买到呢,干嘛拉我?”

文清急道:“快走,婉娘已经走了。”不由分说拉着沫儿过了桥。

沫儿极不甘心,埋怨道:“她走就走了,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边频频回头。直到连豆腐串升腾的热气也看不到,才气喘吁吁问道:“做什么?”

文清放慢脚步,溜到街道旁树木浓密的小道上,往前一指。前方不远处,小安和二胖鬼鬼祟祟,一会儿躲在树后,一会儿又一溜儿小跑。

沫儿朝街中望去。街上行人不少,有一顶雅致小娇相当惹眼,红毡暗花轿身,轿顶轿帘装饰着精致的软纱流苏,后面跟着两个装扮体面的小厮。沫儿见小安二胖似乎在跟踪这个轿子,心里虽然讨厌两人耽误了自己的豆腐串,但那次同二胖对打,心里稍有愧疚,便耐着性子跟了上去。二胖和小安只顾盯着小轿,竟然没有发现。

几人跟着小轿走走停停,一直来到福承坊。福承坊据铜驼坊两个街区,紧邻皇宫东城,多为达官贵人的住宅,高墙大院,甚为豪华大气。周围有轩辕、天香等几家酒楼,名气虽不如洛水对岸的谪仙楼大,但各具特色,装饰也相当气派。

小轿在轩辕酒楼门前停住,轿帘打开,一个粉面含春的佳人儿轻移莲步,款款走出,街上众人的眼光瞬间被吸引了过来,有痴汉竟然发出声声惊叹——却是那晚来过闻香榭的女子。

沫儿顿觉无趣,小声嘟囔道:“真无聊,跟着她做什么?莫非是觉得她长得美么?”

文清懵懵懂懂道:“这个不是她……她爹爹的那个么?小安她们是替小雨娘报仇的吧?”

沫儿睁大眼睛:“就凭她们?”说话间,女子已经进了酒楼,小安二胖也从门的另一侧跟着走进。

文清见那女子带着两个小厮,唯恐二人吃亏,慌忙拉着沫儿跟进去。一楼大堂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并不见那女子,两人又上了二楼。

二楼临近洛水,靠窗位置用屏风隔开,成了几个雅间。沫儿眼见,一眼便看到那女子的绿色裙摆,正坐在最靠边的一个雅间里。

酒保迎了上来,沫儿皱着脸,捏了捏口袋的十个铜板,先声夺人道:“我们等人,先上一碟胡豆,再沏一壶茶来。”大摇大摆在靠近雅间的位置坐下。文清却在四处打量,寻找小安和二胖。

小安和二胖正躲在对面的雅间里。这些天来,二胖每日长吁短叹,为她爹娘之事发愁。小安心思活泛,便出主意道,去找到那个勾引她爹的女子谈一下,说不定人家知书达理,把她爹爹还给她娘也未可知。

二胖原本不肯,但搁不住小安撺掇,仔细一想,觉得此事虽不合礼仪,但也算可行。于是两人一合计,决定偷偷跟着她爹爹,看到底与谁厮混。

这中间费的功夫自不消说。两人虽然找到了这女子和王凡的住处,但一直找不到机会与她单独深谈。今日一大早,两人候在她家门口,见她独自坐了小轿出来,顿时大喜,跟着她来到了轩辕酒楼。

可是事到临头,二胖却迟疑了起来。小安在门帘后面,又是鼓励又是推搡的,急得绕着二胖打转。

※※※

雅间里面,女子临窗端坐,托腮凝望,细长光洁的脖颈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沫儿忍不住盯着看,心想如此美人,怎么可能是勾引二胖爹爹的坏女人呢,定是婉娘弄错了。

如今天色尚早,酒保乐得偷懒,进来送了几碟精致小吃,便下了楼去,竟然没有发现小安和二胖躲在对面的雅间里。

文清闻到熟悉的香味,探头往前走去,沫儿一把拉住,朝对面一努嘴巴,示意文清将衣领竖起,掩起半边脸。刚做好掩护,门帘一阵抖动,二胖一头扎了出来,冲入女子所在的雅间,看样子竟然是被小安推出来的。

女子并不回头,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真扫兴。”扭头对旁边垂手站立的两个小厮道:“去楼下等我。”这才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二胖,嘴角微动,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

文清透过屏风,紧张地看着二人,低声道:“二胖来找她……打架?”

沫儿却回道:“婉娘去哪儿了?”

※※※

二胖面红耳赤,绞着双手气恼地盯着女子。女子嫣然一笑,道:“你是小雨吧?”起身去拉二胖的手,宛如熟人一般,态度极其亲切。

二胖愣了愣,一把甩开,直通通道:“你为什么勾引我爹?”

女子顿时惊愕,道:“我……我没有……”秀眉蹙起,眼里泛出泪光,一时梨花带雨,颇为楚楚动人。

二胖带着哭腔,怒道:“就是你!如今我爹爹除了支使银钱,整天不回家,还说要休了我娘!”

女子肩头耸动,掩面哭道:“为什么你们都来怪我?明明是男人喜新厌旧,骗人骗色,我一个弱女子,不从一而终,又能怎样?可怜我的大好年华,我又找谁哭去?”

二胖一腔怒气瞬间消散,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子长叹一声,过来握住二胖的手,咬唇流泪道:“小雨,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唉,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我绝不辩解一句。”女子泪光满面,妆容微乱,比他时更有一番风情。

二胖迟疑了下,任由她握着双手,心中一片茫然,语无伦次道:“你……我……错了……我不该来打扰你……”

女子哽咽道:“小雨,你可千万不能看不起我……”

二胖心里烦闷,跺脚叫道:“算了!……你照顾好我爹爹……”扭头便要冲出。

身后布帘一撩,小安冲进来一把拉住她,径自对着女子喝道:“真会花言巧语!哼,说得像真的似的,狐狸精一个,装什么小白兔!”转身又小声埋怨二胖:“你怎么回事?这几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蔫儿了?”

小安躲在门后,本打算等二胖说不过人家时再来助阵,没想到二胖这么容易就缴械了,心中一急,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女子瞟了小安一眼,垂下头颈,柔柔道:“小妹妹,我似乎不认识你。”

小安小嘴一扁,白了她一眼,鄙夷道:“我又没有勾引有夫之妇,又没有不要脸地侵吞人家家的财产,你当然不认识我了。”女子脸色突变,收起眼泪,斜眼看着小安,面无表情。

二胖不知所措,想制止小安,迟疑了下又随她去了。

小安拉过二胖,径直走到桌前,按着她在女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用手捅捅她的肩头,示意她说话。

二胖紧张地看看小安,又偷眼看看似笑非笑的女子,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小安恨得不行,推了二胖一把,虚张声势地轻咳了一声,正视着女子的眼睛,大大方方道:“说吧,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女子嘴角旋起些微笑意,声音极其柔媚,道:“什么这事那事?你是哪位?我和小雨之间的家事,与你有关么?”

轻飘飘一句话,将小安噎了个面红耳赤。二胖结结巴巴道:“她……她是我的好……”

“朋友”二字尚未出口,便被小安打断。小安冷笑道:“哟,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认了亲了?小雨,她是你的家人吗?”不等小雨反应,噼里啪啦继续道:“到底是家人还是破坏人家家庭的人,你自己心里有数吧。至于我,路见不平之人,看不过那些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出来凑个趣,抱个不平。行了,你就说吧,要怎么才能离开小雨爹爹。”小下巴扬起,虽稚气未脱,却气势十足,连二胖都跟着挺了挺胸。

沫儿在外面听着,连连皱眉。这副牙尖嘴利的,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样子?——至于女孩子应该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也许像二胖那样的就对了——不过说得头头是道,句句都踩在点子上。幸亏没和她正面冲突过,否则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沫儿胡思乱想,文清却唯恐里面打起来,紧张地关注着雅间的动静。

※※※

小安骂完了,瞪着眼睛等女子回答。女子往后一仰,靠着椅子的靠背上,淡淡道:“好吧,你骂我什么都行,可是要我离开王大人,却是万万不可。”说着扭脸看向窗外,高耸的鼻梁,微翘的睫毛,留下一个绝美的侧面。

二胖又急又怒,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要求救一般看着小安。小安跺脚道:“看到了吧?你还说错怪她了?”

女子回头,优雅地抚弄了一下秀发,斜睨一看小安,鄙夷:“夏虫不可语于冰。一群粗俗的东西,哪里理解何谓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安气结,愣了一下才大声叫道:“你个不要脸的,勾引人家爹爹还有理了?我呸!”二胖慌忙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就是!”

女子也不发怒,纤纤素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眉道:“全福楼的饼真是越来越下不得口了。”将碟子一扬,整碟子的糕点一股脑儿抛进身后一个专供丢果皮的竹篓里。

沫儿暗叫可惜,盘算着这一大碟糕点值多少银子。

小安连使眼色,二胖却往后一缩。小安无奈,干咳了几声,虚张声势道:“你若是再这么没脸没皮地破坏人家家庭,我们可对你不客气了!”二胖在一旁连连点头。

女子不搭理小安,懒懒地对二胖道:“王二小姐,你去告诉下你娘,最好控制下体重。听说她在家里节俭的很。”盯着二胖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咯咯一笑。二胖被看得心里发毛,紧张道:“你……笑什么?”

女子止住笑,一本正经道:“我听说她连肉都舍不得买,整日里萝卜青菜粗茶淡饭。嗯,没想到也这么养人,自己肥就算了,将你也养得象头小猪,嘿嘿,真可爱啊!”

大唐虽然以丰腴为美,但对身材比例要求甚高。二胖尚未发育,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倒也可爱,只是女子的几句话显然不怀好意,表面上轻描淡写,眼神里却满是嘲弄。

未等二胖说话,女子又惋惜道:“哦,听说世上有人天生贱命,非要吃苦受罪,死缠着男人不放。不知道你和你娘是不是呢?”

二胖哇一声尖叫,气的浑身哆嗦,指着女子说不出话来。女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嘴里却关切道:“王二小姐不舒服吧?赶紧坐一坐。”

小安扶住二胖,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野鸡也来充凤凰!”女子脸色大变,伸手一挥,只听“哎呀”、“哎哟”地叫,小安和二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中间有屏风隔着,文清和沫儿都没看清那女子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两人连忙站了起来,只待那女子再有恶举就冲进去。

谁知雅间一阵哗啦声响,屏风一阵摇晃,小安拉着二胖跑了出来,脸色甚为惊慌,看到文清和沫儿,不觉一愣,脚步顿了一下兔子似的逃跑了。早听到吵架声躲着楼梯口的酒保慌忙让路,还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文清和沫儿对视一眼,正想追去,两人的肩膀却被按住了。回头一看,一个面黄肌瘦的小道士,挤巴着小眼睛,十分诚挚地道:“小道见两位施主十分面善,我来帮两位看看前途命运如何?”

这小道士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只是两人一直关注雅间,竟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文清挣了几下,那小道手劲儿甚大,挣脱不开,两人顿时警惕起来,沫儿怒道:“我从不算命。”文清急道:“我们今日有事。”

小道士死皮赖脸,巧舌如簧,缠着不放。沫儿正想拉着文清快步逃开,却见酒保点头哈腰,领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上来了。

这位男子剑眉入鬓,星目疏朗,一袭黑色流云暗纹锦袍,配上一把修饰完美的长髯,犹如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虽年近不惑,身材却无丝毫臃肿之态,形容十分俊美。

小道士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微张着嘴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沫儿羡慕之极,心中惊叹,只道女人美貌,原来男子美貌也同样让人震感,暗暗希望自己长大也能如此俊朗。

文清推小道士道:“我们真要走了。”小道士还没从刚才的痴迷中反应过来,一屁股坐了下来,仍旧伸着脖子看,不再理会他们两个。

酒保将男子领至雅间门口,陪笑道:“大人请。”便退了出去。沫儿突然心中一动,知是二胖爹爹王凡来了,便紧挨着小道士坐了下来。

文清担心小安和二胖的安危,心中着急,道:“赶紧的,再晚就找不见了!”沫儿一把拉他坐下,小声道:“等等看。”文清无奈,只好坐下。

食客渐渐多了起来。周围差不多坐满了人,人声嘈杂,三人屏声静气,方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王凡进了雅间,见女子嘟着嘴巴,泪珠儿挂在长长的睫毛上,一脸委屈,正低头生气,上去拉了她手,心疼道:“凤凰儿,怎么回事?”

原来这女子名字就叫凤凰儿。凤凰儿泪光闪动,甩手道:“你还来做什么?我都被人欺负死了,你也不管!”虽是发怒,声音却极为娇媚,甜腻得要滴出蜜来。

小道士突然回头笑嘻嘻道:“儿童不宜,两个小娃娃不要看。”沫儿嘴巴一撇,鄙夷道:“不就是两人鬼混吗?有什么不能看的。”倒是文清,果然扭过身不看。

王凡似乎注意到屏风之间的间隙,回身将上面的金色布幔拉上,这下沫儿等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支着耳朵听。

※※※

王凡细心地凤凰儿拭了拭泪,宠溺道:“我的小凤凰儿满腹诗书,聪明过人,谁还能欺负了你?”

凤凰儿面有得色,将两个耳坠子晃得叮当作响。转眼又变了脸,故作冷淡道:“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将脸扭到一边去。

王凡赔笑道:“到底怎么了?两个小厮不听话?”朝门口望了一眼,皱眉道:“我进来就没看到。这两个东西!一得空就偷懒。”

凤凰儿冷冷一笑,拖长了音调道:“你的宝贝女儿捉奸来啦。我顾忌你的脸面,故意支走的。”

王凡吃了一惊,腾起站起了身,张嘴欲要说什么,却未出声,心里有些愧疚和不安。

这半年来他同凤凰儿勾搭上,一心一意要休妻,但对两个女儿还是有感情的,特别是小女儿王雨,性格绵善,平时里乖巧听话,心灵手巧,小时候特别黏他。

凤凰儿看着他的脸色,怒道:“你什么意思?唯恐伤了你家闺女的心,是吧?”

王凡陪着小心,心虚道:“她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

凤凰儿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将小嘴儿撅得老高。王凡一见她轻嗔薄怒的样子,不由心痒,索性把心一横,心想女儿总归是向着娘的,将来休了徐氏,小雨肯定恨死自己,今日愧疚也是白白浪费感情。心意一决,便收起了刚才的不安,走过去揽住她的香肩,在她娇艳欲滴的小嘴上一啄,笑道:“她同家里那个黄脸婆一样,笨嘴拙舌的,别说她不会说难听话,就是说了,我的小凤凰满腹经纶,那个笨丫头哪里是对手呢!”

沫儿看不到二人的表情,但听这话,不由得心生憎恶。王凡枉长了一副好皮囊,因为一个女人,竟然对女儿无丝毫爱护之心,看来世人“月亮圆,月亮缺,有后娘就有后爹”的老话,还真没假说。

※※※

酒保给雅间上了菜,走过来道:“二位想吃些什么?”他见文清沫儿占着这张桌子一个早上,只点了一壶茶一碟豆,心里早就不耐烦了,脸上虽然挂着笑,眉眼之间的逐客之意甚为明显。

沫儿还在凝神听雅间里的动静,一抬头就看到酒保狐疑的眼光,偷偷踢了文清一脚。文清无奈,嗫嚅道:“我们等人……”

周围声音太吵,依稀听到王凡和凤凰在调笑,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沫儿捏了捏手中的十文钱,大大方方道:“小二哥,我等我们家公子呢。他过会儿就来。这十文钱先赏你了。”

酒保接过钱,上下打量二人,见二人穿着不俗,这才赔笑道:“麻烦二位请公子快点。我们这里高档酒楼,天天客满,还有很多人等着座位呢。”

沫儿大声道:“放心吧。马上就来。”酒保点头哈腰去了,还不时将信将疑地偷看观看,唯恐这两个小子赖账。文清急道:“你怎么把十文钱赏人了?这些茶水胡豆最少也要三十文,小心过会儿走不掉。”

沫儿愤愤道:“这一丁点儿东西,连十文钱也不值。”看到远处酒保看过来,神态自然地朝他略一点头,眼珠一转,低声坏笑道:“等下儿我说跑,我们俩同时往下冲,然后分头跑。”

文清踌躇道:“这样,不太好吧?”

沫儿兴奋道:“这样才好玩呢。咦,刚才那个道士去哪里了?他要在,我就赖给他。”道士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两人都没注意。

※※※

雅间里,凤凰儿一脸清高,翘起兰花指,正同王凡指点如今诗词歌赋各位名家之不足。王凡只见她红唇轻启,声音抑扬顿挫,哪里还听到她说些什么,鼓掌道:“说得极是!那些所谓名家,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我的凤凰儿才是才华横溢呢。”

凤凰儿双眼放光,嘟起嘴巴故作懊丧,娇滴滴道:“可惜朝廷如今不招女官了。”一双凤眼微微斜睨,两腮腾起红晕,眼波流转之间,娇媚尽显。

王凡浑身酥软,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正色道:“朝廷不收你做女官,是他们的损失。你放心,若是再有空缺,我愿耗尽全部家资,再捐出个刺史什么的,明里我做,暗里你来做,如何?”

凤凰儿咯咯娇笑,躺倒到王凡的怀里,抓住他的美髯撒娇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抵赖。”说着突然折身坐起,板起脸道:“你又来骗我,谁不知道你家的银器店铺都是你家那头母猪在打理,凡是支取银钱都要知会过她才行。哼,还名动京城的银器王凡呢,不过是个噱头罢了!”说是生气,却故意微微抖动睫毛,一副委屈无限的样子。

王凡听到“母猪”二字,心里有些不忍,但一见凤凰儿的样子,又顾不得了,摇着她的肩膀咬耳道:“好宝贝,你放心,不出这一个月,我定然将这十几间店铺夺回来,交给你打理,你想转想卖,都随你去。”其实这些年来,是王凡只顾花天酒地,吟诗作赋,懒得理这些凡俗杂事,自己将生意甩给了徐氏打理,乐得悠闲自在。可同凤凰儿厮混之后有了外心,便处处觉得不便,不但不念及徐氏的辛苦,反而认为她故意把持家产,掣肘自己,不禁心生恨意。

※※※

文清沫儿正在商讨如何逃账,只听身后咚咚咚直响,伴随着推搡拉扯的声音,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叫道:“狐狸精,你给我出来!”

一个面颊松弛、形容憔悴的女人跌跌撞撞冲了上来。酒保紧跟起来,慌不迭劝道:“这位夫人,您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女人置若罔闻,一双尖利的眼睛四处扫射,却是二胖的娘,王凡夫人徐氏。

两人都吃了一惊,沫儿更是疑惑:“这还是王夫人吗?”上次见王夫人时,她身材肥胖,体态臃肿,不过两个多月,瘦得锁骨凸显,身上的衣服肥大了一圈,加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咋看之间,同往日如同两人。

※※※

雅间里,王凡千哄万哄,总算哄得凤凰儿转怒为笑,看着她如花似玉的脸儿,端起酒杯送她唇边,讨好道:“这几日天气冷了,我带你再做几件衣服去。”

凤凰儿正要答话,听到外面的响动,将酒杯一推,嘻嘻娇笑道:“你家肥猪出圈啦,你还不赶紧关起她去,任她在这里丢丑?”王凡一愣,听到外面大呼小叫,一句一个“狐狸精”,酒气上涌,皱眉急促道:“你等我一下。”一个箭步窜了出来,朝正在与酒保撕扯的徐氏低声吼道:“你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丢脸?”

徐氏在酒保拉扯下,尚未走到雅间门口,迎面碰上王凡,不由得气短,愣了一下,嗫嚅道:“你……也在这里?”登时心如刀割,掩面痛哭。

王凡狠命抓起徐氏的胳膊,推搡着她往下走,脸色极为难看。周围的食客都来了兴趣,围着指指点点看热闹。

徐氏吃痛,挣扎着甩开王凡的手,心有不甘地朝雅间望去,犹自呜咽道:“狐狸精!”王凡见遭人围观,心中烦躁,喝道:“还不赶紧死回家去!”不由分说一巴掌抡了过去,打得徐氏愣怔在地,捂着脸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接口道:“你这是做什么?”凤凰儿袅袅娉婷从雅间走出,推开王凡,对呆傻着的徐氏极其亲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哎哟哟,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拿出一条精致的丝绢,轻轻帮徐氏拭了拭眼泪,回头朝王凡皱眉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呢。”

王凡一脸尴尬,连连朝凤凰儿打眼色。凤凰儿熟视无睹,咯咯娇笑着挽起徐氏的手臂,道:“姐姐今日是找我来了?唉,是妹妹不知礼,原该我去拜访姐姐才是。”凤凰儿笑得明艳动人,话里话外亲切和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徐氏是好姐妹呢。

徐氏嘴唇哆嗦,指着凤凰儿说不出话来。

凤凰儿面不改色,上下打量着徐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满脸天真道:“姐姐怎么突然转了性,来这么这么高档的酒楼?酒保,快给这位夫人来一碗素面暖暖身子!”

酒保不明就里,看着她的脸色赔笑道:“小店里没有素面,只有羊肉面。”

凤凰儿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那可不行,太浪费了。是不是姐姐?”这其中的奚落意味,连文清都听了出来,小声对沫儿道:“这个什么凤凰,太不厚道了。”

围观的食客哄堂大笑,有嘲笑徐氏愚蠢的,有为凤凰儿叫好的,还有唯恐天下不乱起哄的。徐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王凡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声道:“凤凰儿,你和她一个蠢人计较什么!”

凤凰儿扭了扭身子,大眼睛一眨,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下来,悬挂在洁白尖俏的下巴上。食客中几个风流轻薄的年轻公子早已起了怜惜之心,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幸灾乐祸叫道:“我最喜欢看美人儿打人,美人儿快上啊,打死那个蠢婆娘!”一帮人又笑又叫,口哨声响成一片。

王凡威严地朝起哄的几个年轻人扫视一眼,回头见徐氏呆愣愣地看着他和凤凰儿,一副蠢头蠢脑的样子,不由得恼羞成怒,猛推徐氏一把,恶狠狠道:“还不回家去!”

徐氏一个趔趄,扑到楼梯口,若不是酒保刚好在那里把着,早就一骨碌滚下去了。

王凡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拥着凤凰儿,在一片艳慕的眼光中走回雅间。凤凰儿似乎觉得不过瘾,还想再说几句,被王凡附耳的几句好话给劝回去了。

徐氏仍然一副呆傻的样子,斜靠着栏杆,干涩的眼睛慢慢闭上,又费力地睁开。酒保不忍,小声劝道:“这位夫人,您还是回去吧。这种事情多的是,那位小姐模样儿、学识再好,您还是正室对不对?来这里闹,只怕大人一急,这家可就散了。”

徐氏似乎听进了这几句劝,慢吞吞扭转身子,脚步轻飘飘地下楼去了。

沫儿和文清对视一眼,趁着人群四散,酒保分神的当儿,飞快地溜下楼去,下面宾客满座,热闹非凡,更加没人注意,竟然顺利地逃了账。

※※※

小冰晶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正中的路上,冰晶已经融合,路中间留下一条潮湿的黑色痕迹,旁边无人行走的树下、花基上,尚余薄薄一层若有若无的白色颗粒。沫儿不舍地嗅着酒菜的香味,肚子咕咕一阵叫,懊悔道:“早知道点些菜吃了再逃跑。”

文清憨笑道:“要是点一大桌子菜,只怕跑不了了。”

沫儿歪着脑袋,看着酒楼门口人来人往,一边眉毛向下耷拉,一个嘴角向上挑起,一脸找别扭的样子。文清拉他道:“还不赶紧走?小心酒保想起了追出来。”

沫儿悻悻地拐进洛水堤岸的树木小道上,用脚狠狠将地面一块鸡蛋大石子踢飞,抱着脚呲牙咧嘴道:“白长得这么好看,哼!”

今天酒楼的一幕,让沫儿心里着实不舒服。他对这种家庭纠纷没什么概念,虽然觉得徐氏可怜,也不过惋惜而已,倒是凤凰儿的表里不一,让刚刚有了欣赏异性之美意识的沫儿实在倍感失落。

文清闷头闷脑嘟囔道:“外表看着美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好的。”一抬头看到徐氏正在前方,迟疑道:“王夫人受了刺激,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两人心照不宣,不远不近地跟着徐氏。一阵寒风吹来,徐氏脚步飘忽,摇摇晃晃的样子如同行尸走肉。

徐氏走得很慢,两人很快便追上。沫儿偷眼望去,徐氏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只是下意识地迈动脚步。

两人跟了有一炷香功夫,从新中桥一直跟到天津桥,徐氏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沫儿饿得前心贴后背,急得:“小安那个臭丫头带了二胖去哪里了?”

文清挠头道:“这可怎么办呢?要不我们上去问问,直接将她送回家吧。”正说着,徐氏在桥头栏杆处站住,盯着下面绿幽幽的河水发呆。那里栏杆不知被谁弄断了,她站的地方刚好是一个缺口,只要稍稍再往外迈出一小步,便会落入水中。

文清心里有些不安,同沫儿对视了一眼,飞跑过去,却见徐氏已经颤巍巍抬起脚,正要跳下,两人距离几丈远,已经来不及阻拦。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树后窜出一个青灰色的身影,一把抱住徐氏,拖到一边,嘴里嘻嘻笑道:“夫人小心,这天冷的很,掉下去就不得了啦!”却是刚才在酒楼里遇到的道士。

徐氏瘫在地上,仰脸看着灰黄的天空,一颗清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文清和沫儿赶到,帮着道士将徐氏连打带拽地拖到前面花基上坐下。小道士看到文清和沫儿,板着脸道:“你们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干嘛?莫不是俩想通了,想找我算卦是不是?晚了!我改变主意了,不算了!”转脸对着徐氏眉开眼笑道,“瞧瞧看这位夫人,这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旺夫之相呢。”

这个道士似乎不知道刚才酒楼的一幕。沫儿懒得搭理他,默默和文清站在徐氏身旁,却不知如何是好。

徐氏就那么斜靠着树木,一动不动。道士大急,皱眉道:“夫人莫不是信不过小道?”也不管徐氏听与不听,掐着手指闭目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一本正经道:“夫人生于己卯年庚辰,大溪水命,命中自带有财,祖业有靠,根基坚稳。年少时单枪匹马,苦中作乐,中年时秋菊傲霜,巾帼不让须眉,是难得一见的富贵命格。”装模作样地看了徐氏的面相,煞有其事地沉思片刻,道:“天阁饱满,鼻梁坚挺,不仅自带财名,更有旺夫之相。啊呀,今年貌似有点不顺,家庭受扰,夫妻不睦,尊夫受外来野花诱惑,有抛家弃子之虞呀……”

徐氏听到此话,突然浑身颤抖,牙齿咯咯直响。文清朝道士连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那道士偏偏不知趣,念了句道号,眯起眼睛威严道:“这也是夫人命中有此一劫。夫人命格精奇,难免惹得鬼魅魍魉嫉恨。”

徐氏终于抬起眼睛,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得意地一晃脑袋,继续道:“夫人子嗣不足,仅育有二女,但二女性格刚柔相济,德才兼备,深得夫人真传,重振祖业,松木逢春,恰在此二女身上。”

徐氏突然坐直了身体,喃喃道:“大胖,二胖。”好似经过这个道士提醒方才想起来一般。沫儿来了兴趣,忘了肚子饿,听得津津有味。

道士道:“夫人请伸出右手,借小道一观。”徐氏迟疑着伸出手去。道士看了她的手,猛然一拍大腿,惊叫道:“好命格,好命格!”大惊小怪道:“我正想着,夫人这一劫如何破解,一看夫人的手相,好家伙,这里都暗含着呢。你瞧瞧,这条纹路初时深刻,未之中指便隐入不见,这预示着夫人今年有暗气生,需吃得一点苦头,很快将苦尽甘来,一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并以此为点,脱胎换骨,重拾信心。”

徐氏眼里的绝望略退,探出一点点将信将疑的光来。沫儿和文清都凑上了看,只见纹路杂乱,什么也看不出来。沫儿拿了自己的手比对,也同样是一头雾水。

道士继续滔滔不绝道:“夫人您这是不相信小道?不要紧,我帮人看相,全凭兴致,又不收人钱财,又不问人生辰,不让您损失什么。准或不准,下月便知。只要夫人静候其变,若是小道说的不灵验,夫人可差人拆了我的道观。”

文清大觉惊奇。这个道士年纪轻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仅算命精准,还有自己的道观。沫儿却起了疑心,道:“你的道观在哪里?”

道士双眼一翻,道:“怎么,你想去拆不成?”

沫儿道:“万一你说得不准,这位夫人好去找你呀。”

小道士双手背后,傲然道:“小道的道观在宣阳坊,随时恭候夫人来访。”徐氏的眼睛不似刚才般无神,自己拿出一条手绢来,胡乱擦了一把脸,凝神听小道士讲话。小道士信心十足,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连徐氏父母何时去世、哪年曾生过重病等给算了出来,并着重讲了徐氏命中之福,说得煞有介事,头头是道。

看样子徐氏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寻死了。文清和沫儿刚吁了一口气,见对面远处小安和二胖四处张望着朝这边走来,显然是在找寻徐氏。

沫儿不想和小安见面,拉了文清便跑。拐上新中桥,回头见二胖已经和徐氏抱头痛哭,小安双手抱肩在一旁看着,两人便放心走开。

一阵饭菜炊烟的味道飘来,沫儿的肚子一阵咕咕猛叫。伸头一看,桥头卖豆腐串的婆婆已经收摊回家了,沫儿揉着肚子道:“真倒霉,白白浪费了十文钱。豆腐串也没吃上。”文清低头不答。

沫儿吞着口水道:“不知道三哥会做什么好吃的?”仍不见文清回应。

沫儿埋怨道:“你干什么呢?”

文清一惊,抬起头讪笑道:“我在想,刚才那个道士本事真不错。”

沫儿拍手取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让他算一卦?你想问姻缘还是想问功名?”沫儿以前曾经见过路边摆摊的瞎子算命,对年轻人的第一句话便是“算姻缘还是算功名”。

文清不理会沫儿的嘲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想问问……问问我爹爹的情况。近来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梦到爹爹,梦到他站在我身边,我去拉他,他却跌进了悬崖。”

沫儿哑然不语,沉默了片刻,道:“他……长什么样?”沫儿身世已明,但文清身世一直无人知晓。

文清道:“不知道,我看不清。只知道他就是我爹爹。我每次做梦,总觉得那不是梦,就是真实发生的事儿。”

这话沫儿相当熟悉,想当年,沫儿自己梦到爹娘的时候,也是这般感觉。只是这半年来,爹娘和方怡师太很少入梦,不知道他们在下面过得怎么样?

沫儿心里一阵痛,回头看了文清一眼,道:“可惜刚才忘了问下那个道士的道号。不过他说他的道观在宣阳坊,我们去找找看。”两人顾不上饥饿,过了桥顺着长厦门方向一直走。

沫儿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和文清有关的,却死活想不起来。埋头冥想许久,道:“文清,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夏天,洛阳城中大旱,后来怎么度过的,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文清茫然道:“大旱?哦,是了,粮食都涨了价,洛阳城中涌入了很多饥民。”

两人瞪眼想了片刻,文清道:“后来下雨了,风调雨顺,日子又好过起来了。”沫儿嘟哝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那些日子好像昏昏沉沉的,没什么印象。”他接着强调道:“我的记性可是很好的。小时候方怡师太教我的儿歌我都记得呢。”

文清憨憨道:“嗯……当时没什么生意,日子很不好过,估计是……我们都饿傻了?”沫儿找不到其他理由,只好默认。

走过两个街坊,沫儿突然叫道:“啊呀,不对!”把文清吓了一跳。

一个脑袋凑了过来:“什么不对?”却是刚才的道士,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两人身后。

沫儿没好气道:“宣阳坊除了静域寺,哪里还有道观?”

文清却惊喜道:“你……你好啊。”

道士眼珠一转,道:“我的清修之地岂能随便告诉他人?”

沫儿情知是个骗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拉着文清便往回走。文清却不甘心,期期艾艾道:“这位道长,能否……帮我看上一卦?”

小道士被人尊称为道长,十分高兴,笑嘻嘻道:“这位施主是想算姻缘呢,还是算功名?”

沫儿听见他说的果然是这句话,禁不住笑了。文清尴尬加上紧张,更不知从何说起,搓手道:“我想问问……”

小道士不等他说完,自作主张道:“嗯,我知道了,小施主情窦初开,喜欢了哪家姑娘,想问问今年姻缘开不开,人家家里是否同意,对不对?”

文清涨得脸儿通红,急道:“不是,不是!”心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小安的身影,顿时更加害臊,连脖子都成了红色。

道士转向沫儿,抚掌笑道:“哦,他不问姻缘,想是你要问姻缘?”朝沫儿凑过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皱眉道:“伶牙俐齿,多疑善变,但胜在心底良善,为自己积福不少。命中有灾,面中带吉,呈逢凶化吉之相。若是今后能改了好吃懒做的毛病,定可遇难呈祥,百事顺意……”

沫儿鄙夷道:“鬼扯,这些话,放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的……”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一肚子的奚落话戛然而止,瞪着小道士,猛然伸手将他的帽子打落。文清慌忙拉住他,劝道:“不准就算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小道士也不生气,俯身捡起帽子,咯咯娇笑道:“啊唷,讨厌的沫儿,这么快就识破了,一点都不好玩。”拿出一条绣着鱼儿的鹅黄手绢儿往脸上一抹,竟然是婉娘。

文清大为惊奇,又有些失望,道:“原来是婉娘搞鬼。”

沫儿气哼哼道:“你也不怕麻烦,真能折腾人。”

婉娘眉飞色舞道:“我装的像吧?嘿嘿,至少王夫人不会寻死了。”她穿着青灰色的男式道袍,声音却是娇滴滴的女声,脸上也没擦干净,白一片黄一片,样子十分滑稽。

文清恍然大悟道:“我知道啦,我们今日出来,就是要了解小雨家的情况,好来做这个欢宜香。”

婉娘笑道:“文清越来越聪明了。”

沫儿狐疑道:“那也太巧了些,二胖和小安跟着凤凰儿也就罢了,怎么王夫人也刚好来了?”

婉娘笑靥如花,拍手道:“我送了一封信给王夫人,说凤凰儿约见她。哈哈!”

沫儿道:“还笑呢,你看王夫人被王凡和凤凰儿联手欺负,伤心成什么样儿了。”他情知婉娘是为了看清王凡的态度和凤凰儿的为人,还是觉得对王夫人来说太残忍了些。

婉娘收住笑容,道:“嗯,走吧,回去做欢宜香去。”

〔四〕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儿就被叫了起来。婉娘取出一个红色木匣,打开了里面是各色珍珠。

婉娘看了又看,十分不舍,最终从里面挑了数十颗小一点或者品相稍差的,顿足道:“这几款香就没一款赚钱的,连本都倒贴了!可惜我的上等珍珠了。”絮絮叨叨抱怨良久,才将珍珠给了文清,要他把这个研碎了,做珍珠粉。

黄三取来四五种干干的块茎样东西,像是被晒干的红薯片,闻起来有些苦味。沫儿拿起一片圆形的,道:“这个是白术吧?”

婉娘道:“是白芷。”

沫儿拿了一片不规则形状的,问道:“这个也是?”

文清瞟了一眼,道:“这个才是白术。”

婉娘啐道:“小笨蛋。”

沫儿又拿起另一种大片一点的,嘟哝道:“都长得一样,我哪里认得清?”

婉娘劈手夺过,道:“这是白茯苓。那个是白芨。”

沫儿来了兴趣,道:“哇,一堆名字带白字的。做什么用的?”

文清憨笑道:“不是说了做欢宜香吗?”

几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将几种材料研磨淘净,只留下其中最细腻的粉末。黄三取出一个小称,将五种细粉各称了一两,混合后放入一个大白瓷瓶子。

沫儿道:“这么多?到明年也用不完。”闻香榭的香粉一向精细,量少质优,如今用这种大瓶子装了满满一罐,感觉倒像是寻常脂粉店的粗糙底粉。

文清闻了闻,道:“没什么香味,倒有股子中药味。”

婉娘洗了手,道:“这才是第一步呢。三哥,你去拿香源器来。”

黄三上楼,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下来。这东西通体半透明,伸手触之,感觉温润柔滑,竟然优质白玉做成,高近一米,成倒漏斗形,下面一个半圆的大肚子,上面仅有碗口粗细。上面较细部位构造极其繁琐,中间两条管道同旁边一个半尺来高、小臂粗细的中空小圆柱体连接,像极了一个大肚婆娘抱着一个小娃娃,十分有趣。

沫儿见小圆柱中部和下部各有一个玉质水嘴,伸手拧了一下中间那个,信口道:“这谁设计的,一点也不合理,水嘴儿下面一个就够用了,还放两个。”

婉娘连忙喝止,道:“不要妄动!这里面机关重重,随便动坏了,我把你卖给凤凰儿长见识去。”

沫儿犟嘴道:“偏要动!”嘴上强硬,手上却老实了。

文清看了片刻,指着管道最上方的地方,道:“咦,这里面有东西。”仔细分辨,里面有一条黑色的螺丝装物件,手指粗细,从顶部斜着伸到通过圆柱的管道口,像是工匠一不小心遗忘在里面的。

沫儿不敢去摸,但看香源器由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精致之极,偏偏多了这个东西,自作聪明道:“上好的玉器,里面夹杂个黑色铁丝,真掉价。”

婉娘哈哈大笑,鼓掌道:“沫儿见识高远,冷铁都能认成铁丝,在下佩服啊佩服!”

沫儿飞快反诘道:“冷铁也是铁!”接着和慢了半拍的文清异口同声道:“什么是冷铁?”

婉娘道:“冷铁成于北方极寒之地,深埋地下千米,开采极难。它形状如铁,但不及铁坚硬,而且无论外界气温如何变化,它总是冰冷的,所以叫做冷铁。”

沫儿砸着嘴巴道:“那夏天时候,抱一个冷铁,岂不是很舒服?”

文清老老实实道:“只见有金镶玉、玉镶金银的,还从没见玉里镶铁丝的,不好看。”

婉娘道:“呸,两个有眼无珠的家伙!香源器是做香粉的贵重仪器,要是缺了这一小段冷铁,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不值钱摆件罢了。”

婉娘顾不上多讲,同黄三做好了中午饭,四人吃过饭继续开始忙碌。黄三去取了各种香料来,一大包袱半干的玫瑰花瓣,一个黑布蒙着的小篓子,还有一个精致的木匣,里面装着一些紫色的花,香味扑鼻。

黄三燃了灶台,将玫瑰花瓣放在蒸屉上,没有用惯常的盖子,而是将香源器放在蒸锅上。文清烧着火,看着香源器里浓郁的水雾,道:“婉娘,这个和我们平时蒸花瓣有何不同?”

婉娘道:“普通蒸法以提取花瓣颜色为主,我们今日要的是纯正花油,用那种蒸法提出来的就不纯了。香源器是用来分离花油的,放在蒸锅上方,蒸足两个时辰,花瓣中的油气分离上升,碰到上面的冷铁,便凝成油珠滴落在旁边的小圆柱里。”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说没了冷铁香源器就不值钱了。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香源器小圆柱慢慢聚集了液体。婉娘道:“上面微红的是玫瑰花油,下面无色的,是含了玫瑰汁液的蒸馏水。”黄三取了一个圆肚邢窑瓷瓶,打开上面的油嘴,上面的微红玫瑰花油缓缓流入瓶中,颜色清亮,味道香醇。

沫儿皱着鼻子猛嗅,觉得味道清甜幽香,恨不得喝上一口,见只有半瓶不到,遗憾道:“就这么一丁点,不够我一口喝的。”

婉娘心疼道:“给你喝?你想得美。这可是上好的精油,费工夫不说,光原料不知费了多少,这一大包裹的玫瑰花,就做出这么一丁点来。”

如今天短,只蒸了玫瑰,天色已经全黑。文清帮着黄三将玫瑰渣滓丢弃,将器具重新洗净,换了另一种紫色的花继续蒸着,两人在另一个灶头上做饭。

沫儿拿了两块冷馒头,用筷子扎了,一边烧火,一边烤馒头吃,忽闻背后一阵清香飘来,回头一看,包着黑布的小篓子打开了,里面黄澄澄一篓子柑橘,婉娘正在剥橘子皮。

如今除了苹果和冬梨,什么水果也没有,沫儿口水横流,放下馒头,伸手抓了一个胡乱剥开,一把塞进嘴里。婉娘将皮放在碗里,将果肉递给文清,笑眯眯道:“文清也尝一个?”

文清接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道:“真香!好不好吃?”

沫儿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直着舌头道:“好……好……”见沫儿说好,文清张嘴便咬了一口。

沫儿道:“好酸!”已经来不及了,文清捂着腮帮子跳了起来,连声叫道:“好酸!不能吃的!”

婉娘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沫儿酸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吸着冷气道:“这柑橘怎么这么酸?牙齿都倒了。”

婉娘忍住笑,道:“这不是柑橘,是柠果。”仔细一看,这种果实呈卵形,顶端有尖,颜色金黄,果肉不分瓣,但果皮的香味比陈皮更加清新甘冽。

文清怕酸,脸都绿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道:“还好只是酸,不苦不涩。也用来做花油吗?”婉娘道:“这种柠果生于南方湿热之地,它的皮是做香料的上等原料,可惜味道容易挥发,一个保管不善就大打折扣。”同文清将一篓子柠果剥了,留下果皮,将果肉刨开,摆放在小簸箕里,道:“这个果肉晒干了泡茶喝,对皮肤极好。”

吃过晚饭,紫色花又蒸了一个时辰,才将花油导出。沫儿和文清哈欠连天,将柠果皮蒸上,两人先去睡了,黄三和婉娘一直忙到过了子时。

※※※

欢宜香终于做好,四色瓶子摆在一个开放的檀木匣子里,分别盛着玫瑰花油,柠果精油,还有那种紫色小花——婉娘称为蓝香花的花油,香味各有不同,却各有各的韵味,最边上的大瓶子里,盛着白芷、白术、白芨、白茯苓和珍珠做成的粉。

沫儿看了又看,忍不住道:“满满一匣子东西,都是寻常花草,不过是做法繁杂点,还有一大瓶普通的粉……都叫做欢宜香?”

婉娘道:“欢宜香是一套,除了三色花油,还有这个五味粉。”

沫儿见这么一大瓶子五味粉,与闻香榭香粉一贯的精致小巧十分不符,偷眼看看婉娘,小声嘟囔道:“你不会是想着二胖没钱给你,舍不得放好的香料吧?”

婉娘嘻嘻一笑,道:“我是个奸商,舍不得也正常。你人大方,要不就你用十年的卖身契来换,我保证放足了料,让这款欢宜香世上绝无仅有,如何?”沫儿闭了嘴,扭头走到一边去。

黄三拿起五味粉,用玉筷子拨弄了一会,抬头探询地看着婉娘。婉娘摆手,一脸小气地道:“不行,这次生意我可赔大发了,再说已经放了珍珠了,不用那个东西,不过见效慢些。”黄三便不再多说,低头干活。

看着情形,似乎还要放什么贵重的东西。文清好奇道:“还需要放什么?”婉娘恼火道:“什么也不用!”

沫儿故作惋惜,用手指扣着大瓶子,道:“这种粉,都不好意思说是我们闻香榭的东西,几种中药,配上珍珠粉,普通人家自己做也不费什么事。”

文清偷偷看看婉娘,道:“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街角集市上三文钱一大盒的劣质粉呢。”

婉娘佯怒道:“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哼,文清沫儿就想讨好你们的小媳妇儿,是不是!”气急败坏丢出一颗东西,喝道:“研碎了放进去吧!”

沫儿慌忙接住,原来是颗珍贵的血珍珠,欢天喜地地递给文清。文清还在因为婉娘刚才那句话别扭,浑身不自在地扭捏了半晌,才嗫嚅道:“婉娘你……不要胡说!”婉娘早就走开了。

血珍珠极其少见,两人不敢怠慢,拿出最小的玉臼子,慢慢地反复研磨,直到磨成最细的粉末,一点不浪费全部放进了五味粉里,仔细搅拌均匀。但半斤五味粉仅加了一颗血珍珠,似乎没有什么改观。

沫儿厚着脸皮道:“婉娘,还有血珍珠没?这么一个,放进去一点都不显眼。”

婉娘板着脸道:“你还以为血珍珠是家里种的黄豆呢,要多少有多少?”

黄三微微一笑,哑着嗓子道:“可以了。”

黄三不轻易开口说话的,他说行自然就行。沫儿和文清放了心,两人嘻嘻哈哈打闹着去清洗器具了。

〔五〕

第二天一早,婉娘称要去二胖家送香粉,命文清和沫儿换上加棉短衫,自己穿了一件黑色锦缎流云纹胡服,一头青丝用银质束发冠简单扎起,上面插着支梅花银簪,略施薄粉,轻点朱唇,端庄大方又不失俏丽。但腰上通常挂玉佩的地方,却不合时宜地挂了一把三寸来长的暗黄牛角梳子,甚为扎眼。

沫儿道:“哪有腰里挂个梳子的?真难看。”

婉娘收拾着欢宜香,道:“你懂什么,这可是近来新兴的行当。”

文清道:“哦,对了,我在街上也看到过,有些女子腰里挂个梳子,捧着个妆奁匣子,站在街上等人,听说叫做美妆师。”

大唐妆扮之风盛行,对衣着搭配、傅粉施朱甚为讲究,慢慢竟有人专门指导爱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据每人皮肤、脸型对服装搭配、妆容发型提出意见。不过能请得动美妆师的,都是家境殷实富裕的人家。

闻香榭经营胭脂水粉,做美妆师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将匣子理好,差沫儿抱上,又带了些胭脂、花黄等物,三人便出了门。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与雪儿布庄的铜驼坊一路之隔。过了雪儿布庄继续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于其他高门大户的朱雀铜门,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凡家外表极其普通,大门上红漆脱落,木质开裂,两旁挂着两盏已经褪了色的红纱灯笼。

沫儿上前敲了门,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仆人探头出来,道:“请问找谁?”

沫儿看看婉娘,正要说话,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儿。”回头一眼,小安刚巧也来了。

旺福慌忙打开门,笑道:“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请进。”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却给了沫儿一个白眼。

原来刚才三人经过雪儿布庄,刚好给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儿告了假,急急地赶过来。

二胖听到说话声,快步迎了出来,惊喜道:“你们来啦,快请进。”领着三人进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显混乱,墙壁陈旧,装饰简单,虽然干净,但略显简陋。院子当中种着几株高大笔挺的桐树,旁边种花草的地方被开辟成了菜园子,几畦大白菜正长得旺盛,周围插上了干葛针作为栅栏。一群鸡鸭悠闲地晒着太阳,“咯咯”、“嘎嘎”的叫声为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小安拉过二胖,小声道:“你娘怎么样了?”

二胖咬着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安道:“你别急,婉娘来了,肯定有办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谢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气。香粉我已经做好送来了,请王二小姐请夫人出来吧。”

二胖惊喜道:“真的?”接着脸现难色,低头道:“我娘她……她不肯见人。”

小安自告奋勇道:“我去劝劝。”

几人在中堂落了座,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里,过了足有半个时辰,茶水喝得沫儿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看这样子,徐氏那日得婉娘开解,虽然去了寻死之心,但心中还是抛舍不开。二胖眼里泪珠儿打转,呜咽道:“多谢婉娘了,要不你告诉我这些香粉怎么个用法,我转交我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银锭,羞愧道:“暂时只有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这个连本都顾不上,可这是我的心意,务必请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辞,接过银锭放入荷包,道:“这种香粉用法特殊,需面授才行。不如我去劝劝夫人吧。”说罢径自走到旁边门口,高声叫道:“闻香榭美妆师听闻夫人年轻时英气逼人,特来求见。”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文清和沫儿不好跟进去,只在门口候着。

出乎意料,徐氏并非病怏怏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个小凳上,面前放着一大箩,箩里满是带壳的稻谷。徐氏手里还拿着盛满稻谷的小簸箕,低头扒拉着,似乎正在挑拣里面的沙石,见有人来,眼珠动了一动,并不说话。

二胖抢上一步,道:“娘,您歇会儿吧。”伸手去夺她的簸箕。

她软绵绵松开了手,抬起头来,斜靠着椅背一动不动。脸色呈现一种极不正常的黄白色,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布满了血丝,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缕缕可见,五指皴裂,黑红的血痂触目惊心。

二胖无可奈何地望着婉娘。婉娘沉声道:“二小姐,请扶夫人去外面透透气。”

二胖和小雨伸手去扶,却被徐氏用力推开,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哽咽道:“我爹爹……说要休了娘……”

婉娘叹了口气,突然大声呵斥徐氏道:“你这么卖力干活做什么?你就是把一箩的稻米都挑好了,该写休书还不是照写?”

徐氏猛地一颤,抖动着声音道:“休……休书?”

婉娘冷冷道:“你以为你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就能同他比翼双飞了?你以为你关心体贴,贤良淑德,就能同他白头到老了?”二胖和小安同时惊叫起来:“婉娘!”

婉娘却无住口的意思,继续咄咄逼人道:“瞧瞧你的样子,不梳妆,不打扮,眼窝深陷,干瘪粗糙,别说你男人不喜欢,就是街头乞丐,见了也会嘲笑你蠢笨。哼,女人自己不爱惜自己,却指望男人爱护,真是痴心妄想!”

徐氏浑身颤抖,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婉娘拉长了音调,道:“你每日里躲在房里干活,矫情给谁看?嘿嘿,象你这种人,原本不该活着,为男人殉情最好啦。”

二胖哇一声尖叫,飞身扑过来去捂婉娘的嘴。小安满面怒色,一脸憎恶。连文清和沫儿都觉得婉娘实在是过分了。

婉娘轻巧巧躲开二胖,凑到徐氏跟前,低声道:“你要是死了,这件事可就完美啦。你不待见的狐狸精光明正大地进了门,住着你的房子,花着你的银子,睡着你的男人,没事干了还可以虐待打骂下你的娃。”一双美目朝哭得泪人儿一眼的二胖一瞥,笑嘻嘻道:“听说银器店的生意大多是你在打理,你觉得这买卖怎么样?”

话虽然粗俗了些,道理却不差。几人都听得愣住了,二胖更是扑到徐氏怀中哽咽难言。

徐氏的表情从木然到绝望,再到悲愤,拥着二胖嚎啕大哭。婉娘静静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递了一面镜子,微笑道:“我听说夫人年轻时候,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也甚为清新可人。”

二胖慌忙接过,迟疑着放在徐氏脸前,小声道:“娘……”徐氏揉揉红肿的眼睛,朝二胖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朝镜子一望,顿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失声道:“我……我……”落寞之色溢于言表。

婉娘快手夺过镜子,正色道:“夫人大富大贵之相,所有不顺,不出半月定有转机。”

徐氏听这话耳熟,却不记得有谁说过,茫然道:“真的?”

婉娘微微低头,谦逊道:“小女子是闻香榭的美妆师,替人装扮,自然要懂些相面之术。”说着朝小安一挤眼睛。

小安会意,走上前去拉住徐氏的胳膊,甜甜地道:“夫人不知道,她除了妆扮技艺闻名洛阳,看相也是一绝的,不过非富贵之相,人家从来不看的。”沫儿见婉娘同小安一唱一和,心里不大舒服。

小安又对二胖道:“外面太阳挺好,不如扶夫人到外面坐坐?”

二胖擦干眼泪,感激地朝婉娘一笑,扶了徐氏出门。旺福早搬了椅子茶几到院子里。

强烈的光线,让徐氏有些不适应。她眯眼看着周围,觉得熟悉而陌生。天空蔚蓝,空气清冷而甘冽,绿油油的白菜似乎昨天还是一颗小苗,不经意竟然这么大了。一只小母鸡咯咯叫着跑过来,绕着她讨食吃。徐氏突然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婉娘示意沫儿将欢宜香取出,道:“麻烦二小姐吩咐下人拿些热水来。”也不多说,上前将徐氏一头乌丝解开,赞道:“夫人好发质!”梳子飞舞,片刻功夫,帮徐氏打了一个时下流行的青螺髻。二胖乐颠颠地将徐氏日常的妆奁匣子抱出来,婉娘挑了一件简单的双翅银凤簪子,插在发髻中间。

徐氏看着她们忙活,眼神逐渐柔和,一动不动任其摆布。

一个粗壮仆妇端来了热水。婉娘将五味粉舀出两小勺,用小碗盛了,放入三滴玫瑰花油,加入温水搅拌成糊状,均匀地敷在徐氏面部。

二胖和小安高兴非常,一眼不眨地看着婉娘给徐氏梳妆。文清和沫儿却无事可干,只好无聊地在一旁看公鸡打架。

一炷香功夫过去,待徐氏脸上所敷五味粉已干,婉娘让徐氏洗净了脸,将柠果精油用清油调和,轻拍脸颊,然后取出牡丹粉、胭脂和眉黛,三下五除二便装扮完毕。

婉娘伸了懒腰,道:“可以啦。”二胖跳了起来,飞跑进去拿了镜子出来,举着尖声叫道:“娘,娘,你看你的样子!”

徐氏朝镜子望去,不禁一阵恍惚。里面的人似曾相识,一丝不乱的青螺髻,简单大方的银凤簪,大眼高鼻,方方的下颌骨被淡淡的妆容柔和成一个圆润的侧影,虽称不上明艳动人,却胜在端庄大气。若不是脸上的微黄和皱纹,徐氏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婉娘对二胖交待道:“晚上洗面后,用蓝紫花油三滴与三倍清油调和,轻拍脸上;白天用柠果精油。五味粉敷面,同刚才的用法,两天一次即可。”回身见徐氏仍痴呆呆凝视镜子,笑道:“夫人本是个美人坯子。在下告辞。”

徐氏回过神来,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来,羞赧道:“多谢开导。”

〔六〕

这么多天来,心痛、无助、绝望压得徐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经婉娘这么一捣鼓,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

不错,那日那个小道士和婉娘都说,自己是大富大贵之命,最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这些;只要自己好好装扮起来,改了以往不讲究的模样,他定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转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小雨去了银器店里协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发髻,略施薄粉。这些天来消瘦厉害,原本粗壮的腰身和腹部赘肉都不见了,举手投足轻盈异样。只是身上的衣服肥大,只好换上了小雨前几日给她做的藕荷银鼠毛领掐丝小袄,下面系了一条石青撒花绉裙,朝镜子一望,似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着一个小簸箕,正在喂鸡鸭。徐氏走过来道:“给我吧。”

旺福看着徐氏的样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么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几个头,语无伦次道:“老天爷,老天爷保佑小姐健康快乐啊!”旺福打小儿便在徐家做工,看着徐氏长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叹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担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转,小心道:“小姐……可想开了?”

徐氏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题道:“这些天可辛苦你了!”

正说着,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巨响,旺福紧张道:“老爷回来了!”

徐氏一愣,软绵绵道:“旺福,你……就说我不舒服。”

王凡刚去了北市的店里,本想趁着快打样之时,将店里一天的收益拿走,谁知道仅有三五两碎银子。问了伙计,说是夫人吩咐,当天收入务必要在申时交到柜坊兑成飞钱,非夫人信笺不得支取。

王凡大怒,心想,看来凤凰儿说的没错,徐氏看着粗蠢,心里可精明着呢,还是要早早下手,赶紧想个办法将店铺收回自己手里,再写休书不迟。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徐氏印章要出来,能取出飞钱才可。

这半年来,他被凤凰儿的妖娆美艳迷得颠三倒四,在外面重新置办了精美私宅,购了五六个丫头仆人侍候着,但凤凰儿可不是个节俭的主儿,一个月的花销比一家人一年的花销还大。都怪徐氏,把持着财产,他堂堂银器王凡,竟然连一个美妾都养不起。

王凡越想越怒,恨不得抓住徐氏肥壮的脖子一把掐死她。行之门口,正好见二胖出门。他面对女儿总是还有些气短,便躲到一边,等二胖走远了才一脚踹开了门进来。

旺福慌忙迎上来,欣喜道:“老爷回来了?”

王凡皱眉道:“夫人呢?”

徐氏站在屋檐柱子的阴影中,惶惑不安地动了动脚步,又站立不动。要搁往日,她早哭喊着扑过去了。

旺福见老爷回来就问夫人,不禁大喜,谄媚道:“老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夫人不舒服,在休息呢。”慌忙去斟了茶来。

王凡见院落里昏暗一片,上房灯也未点,有心去问徐氏要印章,又憎恶她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烦躁地绕着走了几圈,见旺福如一条哈巴狗一样跟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突然道:“旺福,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旺福眨了眨眼睛,惶恐道:“这个……从老爷来到这个家,老太爷就派我跟了老爷啦,有小二十年了。”

王凡干笑了几声,丢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道:“赏你买酒喝。”

旺福不动王凡的用意,小心翼翼接过,道:“谢老爷打赏。”

王凡道:“你去搬个椅子来,我就不打扰夫人了。”旺福慌忙照办,赔笑道:“晚饭已经做好了。老爷今晚在家吃饭吧?”

王凡心道,不过是些粗茶淡饭,除了白菜就是萝卜,道:“不用了。唉,跟着我受委屈啦。她,”朝上房略一摆头,皱眉道,“对下人太苛责,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需要天天这么节俭?哼,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蠢妇!”

旺福情知徐氏就在屋檐下,既不敢随声附和,又不敢反驳,只好跟着呵呵傻笑。

王凡对旺福的态度有些不满,却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大肆辱骂自己的正室,干咳了几声,道:“当然了,她持家,也不容易。嗯,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旺福点头哈腰,道:“老爷请讲。”

王凡取下腰间的一个玉佩,在手里玩弄着,沉吟片刻,叹气道:“旺福,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同夫人过不下去了。唉,实在是情非得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王家的列祖列宗?”

王凡扶住额头,满脸痛苦,“人人都道我薄情寡义,抛弃糟糠之妻,可是你说,子嗣重要还是名誉重要?”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旺福感动异常,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王凡仰脸地看着沉入夜色的屋顶,悲伤道:“其实休妻实在是无奈之举,但是我保证,绝不会丢下她们母女不管的。可是夫人这个样子,哪里听得我解释,只要我一回来,她便又哭又闹,折腾的我心烦。”

旺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嗫嚅着道:“夫人……只是一时没想开。”心里甚至隐隐觉得是夫人过分了。

王凡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实在为难。看到夫人难过,却没办法。”徐氏将背紧紧地靠在檐柱上,强忍着不让自己跑过去告诉夫君自己错了,唯恐失去了听他讲心里话的机会。

旺福本想说,纳妾什么的,也不用休妻,却不敢造次,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

王凡似乎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无可奈何道:“我找了个女子,这事想必你也知道,算命称她必生儿子,但必须做得正室才好。也是因为这个,我才迫不得已起了休妻的念头。不过我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说服新夫人,休妻这事不再提了。”

王凡句句说的诚恳,一张俊脸微带愁苦,在暮色中更加俊朗动人。旺福只觉得他两头为难,忍不住要替他分忧,殷勤道:“老爷刚说有事吩咐我,是什么事?”

王凡扭头朝上房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个,哦,是这样,我那边院子,”他朝西方随便一指,“缺个可靠的管事,我想着你跟随我多年,老实可靠,最为合适。”

旺福吃了一惊,有些手足无措。家里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看家的旺福,一个做饭的王婆,从徐老太爷时就在这个家里。徐氏虽然生活节俭,但为人良善,手脚勤快,对下人从不过分要求,所以两人一直跟随至今。

旺福盘算,新夫人年轻气盛,听说很难侍候,再说夫人这个样子,自己也不便丢下不管,脸上便显出迟疑之色。

王凡微微一笑,道:“工钱方面你不用担心,我同新夫人说过了,是这里的两倍。”

旺福搓着手,陪笑道:“不是工钱的问题。这院子这么大,就夫人和二小姐住,我要走了老爷也不放心不是?”

王凡心里火起,却不便发怒,长叹了一声,道:“果然没看错你,”将手中的玉佩递给旺福,道:“听说你家姑娘下月出嫁?这个玉佩是从新罗国进贡的,品质极好,送给她做陪嫁吧,也算体面。”

旺福简直被弄懵了,不知道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不伸手接,又不敢真收下,捧着玉佩如同捧着个烫手的山芋,浑身不自在。

王凡瞥了他一眼,喝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旺福诚惶诚恐地收了,讨好道:“天黑了,外面冷,老爷上屋里坐吧。我去掌灯。”

王凡起身道:“不用了。我回去了。”倒像是这是别人的家一般。徐氏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出便要叫他,却见王凡止步,十分随意地说道:“旺福,你知不知道夫人的印章收在哪里?”

旺福挠头道:“这个,小的不知,平时生活都是王婆子打理的。”

王凡道:“唉,我是不忍看着夫人这么辛苦,你说洛阳城中十几家分行,夫人哪里忙得过来?我今天去商铺看了,那些伙计眼见夫人这段日子不舒服,都偷懒的紧呢,今天一天的进账才几两银子!”想了片刻道:“这些年来我外出做官,家里有劳夫人了,如今我赋闲在家,原该重新接手生意才对。不如这样,夫人身体不好,就不要打扰她了,你帮我留点心,看看夫人的印章放在哪里,我得空儿和夫人讨教一下。”

旺福见老爷回心转意,心中十分欢喜,满脸堆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王凡诚恳道:“新夫人之事,旺福你还要多多开导下她。”

王凡这话虽然是说给旺福的,但在徐氏听来,觉得他确有苦衷,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如此温柔诚挚的话,似乎在他们新婚时节方才有过。徐氏本想跳出来扑到他的怀里,告诉王凡是自己太不知体谅,却不舍得破坏这种如沐春风的幸福感觉,躲在黑暗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待夫君,不给他添麻烦。

旺福答应着,忍不住提醒道:“老爷要不吃了饭再走?夫人睡了一个下午,也该起来了。”王凡强忍着厌恶,尽量柔和道:“不用了,她太劳累,多休息也是应该的。”

突然厨房那边哐当一声响,王婆尖声大叫。旺福伸头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王凡摆手道:“你去看看吧。”旺福这才唯唯诺诺地走开。

王凡见旺福去了侧院的厨房,心中顿时转了多个念头。家里从不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印章应该就在床头的柜子里,连同地契文书收在一个檀木匣子里,只是柜子和匣子都落了锁。如今徐氏睡着,闯进去拿了她的钥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就怕她一下醒来,这臭婆娘一身肥膘,如今瘦了还是满身力气,若是对自己死缠滥打,可就难以脱身了。但那边凤凰儿还在等着呢,还是试试再说。

王凡转身朝上房走来。徐氏以为他要来看自己,激动得浑身战栗,在黑暗中打量着自己的装束,心中忍不住窃喜,打算只待他走上廊前便跳出来给他个惊喜。

如今天短,申时过半,天已经暗了下来。凤凰儿已经在谪仙楼订了座,等着自己吃饭呢。王凡越想越觉得窝火,看着周围的一切都觉得莫名的讨厌,忍不住咬牙切齿破口骂道:“妈的,这死婆娘,怎么还不死呢!”

黑暗中看不到王凡的表情,但单听声音就知道他的恨意了。徐氏一愣,随即便明白了王凡是在骂自己,瞬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软绵绵走回房间,点亮蜡烛。

王凡见上房灯光亮了,知道徐氏已经起床,想要转身走,又不甘心,便在房前站定,轻轻咳了一声。

徐氏凝了凝神,将几盏灯全部点燃,照得房间如同白昼,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句句回想婉娘劝说自己的话。

王凡以为徐氏定然象往常一样,听到他回家的动静便会一脸讨好地迎出来,却只见灯光亮了些,却没有熟悉的嘘寒问暖,觉得有些反常,又故意大声了咳了一声。

徐氏对着烛光呆呆发愣。奇怪,往日看他这样,早就心痛得死去活来,今日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心底还相当轻松。

旺福小跑过来,见王凡还站在院中,笑着道:“王婆子就爱大惊小怪,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鸡就吓到了她!……”一抬头见上房灯火通明,大声叫道:“夫人,老爷回来啦!”

徐氏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回来就好。”重新回椅子上坐着。

王凡一个大跨步走进房间,看也不看她一眼,皱眉道:“你……”回头对旺福道:“你下去吧。”旺福喜上眉梢,退出时还顺手将门带上。

王凡总觉得今天徐氏怪怪的,安静了许多,一抬头猛然见徐氏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犹如变了一个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厉声喝道:“大晚上的你打扮成这样子做什么?要去会什么人?”

徐氏心底原本还留有一丝希望,期待他见自己变漂亮了之后能够回心转意,谁知他一句夸奖奉承都无,张口便是呵斥,不由得心死如灰,木然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王凡见徐氏既不反驳,又不过来纠缠哀求,心中越发起疑,心想正好以此大做文章,冷笑道:“好啊,好一个守妇道的贤妻!若不是我今晚回来,还不知道你习惯夜里装扮呢!”见徐氏腰间挂着钥匙,伸手夺了过来,狠狠道:“以后店里的事情不要你插手!把印章给我!”转身去开床头的柜子。

徐氏脊背僵硬,看着他俊秀而狰狞的面孔,听着他的咆哮,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还有一种超然事外的淡漠,甚至忍不住带着一种玩味的表情,去猜测他下面要说什么,会有一副怎样的嘴脸。

王凡试了几把钥匙,都无法打开柜子,朝柜门狠擂了一拳,将一串儿钥匙狠狠甩在徐氏身上,吼道:“你来开!”

坚硬的钥匙打得徐氏手臂生疼。徐氏漠然道:“不用试了。你要的东西不在这里。”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放在哪里了?快点给我拿出来!”

徐氏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冷冷道:“地契上是我爹爹的名字,你拿了也是白拿。至于店铺,咸宜公主前几天来定了一批银首饰,指明要样式新颖的,如今图样还没出来。这月底便要交货。”

王凡听到地契还在暴怒,待到说咸宜公主之事,不由得泄了气。银器的生意,全凭图样设计,往往一个精奇新巧的银簪便可撬动整个银器市场。这些年来,王家银器能独树一帜,全凭徐氏巧手设计。如今已近月末,咸宜公主可得罪不得,若是不能按期交货,不仅店铺开不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王凡怒道:“你作什么吃的,怎么误了这些天?”他训斥徐氏的话原是张口就来,早就习惯了,话一说出,心里便觉得莽撞了,想取地契和印章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干咳了两声,威严道:“算了!这个事情你惦记着吧,我们倒没什么,可别连累了小雨。”他知道徐氏最疼女儿,故意抬出小雨来。

若是往常,徐氏定然大受感动,可是今日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冷笑。

两人各怀心思,发了会儿愣。王凡担心小雨回来无法面对,就此走开又心有不甘,再一想到银器的设计离不开徐氏,心中更加烦闷,扭头见徐氏木然看着灯花,板着脸道:“我这些日跑官的事儿有些眉目了,还需要多些银两。你先从账上给我支出一千两来。”

徐氏咬着嘴唇,低声道:“这三个月来你已经支取了将近五千两了。”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什么意思,嫌我花钱厉害了?哼,这个家要不是靠我的门面支撑着,就那几个小小的银店能做什么?我若是当了官,你和小雨还不是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一点见识没有的东西!”

徐氏看着王凡,有心想反驳一句,究竟还是说不出口。

王凡暴躁道:“快点快点,我要鸿通柜坊的可兑换飞钱。”

徐氏坐着不动,垂头道:“没钱啦。你也去看过店铺了,这两月的生意差得很。”

王凡见她竟敢违背自己,不由得大怒,挥舞着拳头叫道:“你这个肥猪婆,也不瞧瞧你的样子,还想霸了我的家产!”

徐氏头垂得更低,小声却十分清晰道:“这本是我爹爹留下的财产。”

王凡哑口无言,绕着徐氏转了两圈,见她眉眼低垂,双唇紧闭,一副倔强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道:“真不知道原来你口才这么好。”

徐氏仍旧不怒不动。王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徐氏藕荷色小袄将消瘦了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只想找个能够攻击她的借口,信口开河道:“你今晚约了谁?穿的花枝招展的,给谁看的?我的这些家产你攥在手里,想留给哪个野汉子?”

徐氏眯起眼睛望着他,不由得一阵恍惚,这个真是自己曾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夫君吗?

王凡以为自己的辱骂见效,越发来了劲,恶狠狠道:“你早等着我休书对不对?”

徐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蠢笨,时至今日才明白过来。”

王凡见徐氏不但不否认,听这言语竟然是承认了,顿时暴跳如雷,吼道:“你去死吧!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货!说,奸夫是谁?是不是那日和你拉拉扯扯的小道士?”那日他还是有些担心徐氏,便远远从窗户望去,还被凤凰儿好一顿奚落。

徐氏冷笑着看着他。他恨极,抡圆了手臂朝徐氏脸上掴来。徐氏轻轻抓住一把甩开,面无表情道:“家里的重活都是我做的。夫君的手劲儿要再练练才是。”

王凡抓起桌上的冷茶倒进口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店铺如今还在她手里,万一逼得她同奸夫私奔,这事儿便弄巧成拙了。如今还需虚意奉承,哄得徐氏交出财权。

王凡平静片刻,面露悔恨之色,上前拉住徐氏的手,诚恳道:“唉,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怀疑夫人。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休妻之事休得再提,如今小雨大了,我正打量着给她找个好婆家呢。”徐氏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王凡正想再找些徐氏往日爱听的话来讲,猛然听到院中旺福招呼小雨的声音,顿时心怯,起身道:“我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吟诗作对,你和小雨赶紧吃饭吧。”料想徐氏必定哭号哀求,暗自思忖如何快快摆脱她。

走了几步,却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回头见徐氏端坐,眼睛并未看他,下意识提高声音道:“我走了!”脚步却故意放慢。

徐氏冷眼旁观,心底百般滋味无从分辨,不由得嘴角苦笑,淡淡地“哦”了一声。

不知怎的,王凡竟然觉得心中小有失望,讪讪地推开房门,同小雨匆匆打了招呼,就此去了,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他实在想不明白,何以徐氏改变如此之大,若不是有奸夫,此事断断不能解释。

〔七〕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来得迟些。如今已进入十一月,竟然没有下过一场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儿看来,淅淅沥沥的雨夹雪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天气阴冷,地面脏污,每日除了干活就窝在家里,想出去买个烤红薯都没得卖的。

今日也同样,乌云低沉,寒风凄凄,偏偏下的还是雨夹雪。沫儿淘了一个下午的米浆用以制作底粉,冻得手指通红,鼻涕儿直流,婉娘也不肯让他休息。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黄三在中堂生了火炉,自己挑拣一些花籽,文清和沫儿四脚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婉娘吹嘘她的香粉。

黄三突然支起耳朵。婉娘道:“来人了!”将桌上的东西收了,推文清和沫儿道:“快开门去!满屋子都是你们两个的大长腿,看绊到人!”

沫儿打了伞,和文清跑去开门。门口漆黑,沫儿抱怨道:“干嘛门口不挂个灯笼?”趁着街口的微光,一辆简易马车吱吱呀呀地赶了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道:“请问可是闻香榭?”却是旺福。

两人慌忙答应。徐氏道:“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呢。”从马车上跳将下来,身手甚是麻利。沫儿和文清还以为二胖和小安也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另有人下来。

旺福留着看车,徐氏快步走入闻香榭。婉娘早已在门口迎候,笑道:“夫人气色不错,身体可大安了?”

徐氏去了斗篷,微微一笑,道:“也就这样吧,无所谓好或者不好。”沫儿却发现,她的装扮与第一次相见早不可同日而语:一丝不乱的美人髻,插着一支精致的玛瑙朱雀银钗,身着紧身缎面青花胡服,足蹬黄牛皮厚底长靴,脖子上还围着一个猩猩毡的围脖,虽未化妆,但皮肤白净紧致了许多。徐氏骨架大,下颌宽,胖的时候便显臃肿,如今消瘦,衣服又合身,身姿挺拔的优势便显露出来,甚有英气。最关键的是,眼中的惶惑之色尽无,代之生活沉淀之后的平静和自信,使得整个人都变了样。

婉娘笑道:“夫人好气势!这等英姿飒爽,连我见了都垂涎呢!”

徐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婉娘点拨。还有你家的香粉,真是好用。若不是你,我还在寻死觅活呢。”说着递过一个小包裹,道:“无以为报,我这几日精心设计了几只镯子、钗子和一些好玩的银铃铛,就送给婉娘做个纪念。”

婉娘喜笑颜开,接过来道:“夫人太客气啦。不用谢我。要多谢二小姐才对。”

沫儿站她身后猛拉她的衣服,小声道:“你答应二胖不收钱的!”

婉娘头也不回,朝后面踹了他一脚,脸上仍面不改色,满脸谄媚之像:“夫人觉得我的香粉好,以后就常来,我这里专门定做,想要什么样儿的都有。女人么,就得自己疼自己才对。”

文清捧了茶来,两人扯了会儿闲话,无非就是衣料啊首饰等女人的话题。婉娘漫不经心道:“不知王大人最近怎么样了?”

徐氏微微顿了下,坦然道:“回家的次数多了。”表情淡漠,如同在谈论陌生人。

婉娘目露赞赏之意,却不点破,道:“近来生意怎么样?”

徐氏道:“生意还不错。不过我多用些心罢了。”

婉娘羡慕道:“夫人好手艺!谁成想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家,竟然是夫人支撑着呢。”

徐氏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说老实话,若是能在家做相夫教子的甩手掌柜,谁不想呢。我本来死心塌地想着就这么过一辈子,看在小雨姐妹的面上忍气吞声,得过且过便是。可惜老天爷不给我这个机会。男人爱你的时候什么都好,不爱的时候便是一无是处。如今再回想起半月前,我恨不得抽自己。一旦想明白了,这事情简单的很。如同在路上踩到一泡臭狗屎,赶紧刮净鞋底离得远远的,还对着狗屎缅怀个什么?真是自讨没脸。”

婉娘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夫人这比喻实在贴切!”

徐氏也笑道:“我是个粗人,说话俗了些,婉娘不要见怪。”突然哑然一笑,道:“婉娘,你定猜不出我的闺名儿叫什么。”

婉娘好奇道:“叫什么?”

徐氏道:“我爹爹膝下无子,一直希望我能够像男孩一般支撑门户。所以我的闺名儿便叫胜男。我还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不像人家花儿朵儿的,一听便招人喜欢,可是这些天我才想明白了爹爹取名的含义。胜男,其实不用胜男,只需同男人一样自立自强,便可少却许多烦恼。”

婉娘大声道:“不错不错!要是女人为自己而活,这世上就少了很多怨妇了。”

两人愈谈愈投机,挽手哈哈大笑。

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会儿,徐氏道:“啊呀,只顾着聊得高兴,可把正事儿忘了。”朝四周张望了一番,沉吟道:“婉娘,这些日我碰到些怪事,不知是我多心了,还是有人开玩笑。”

徐氏似乎有些不安,下意识地从衣襟里拉出一件东西紧握在手中。沫儿正要去睡,看到那个顿时不困了——一个精致的玉鱼儿,用红丝线串着。

婉娘关切道:“什么事?”

徐氏自嘲地笑了一下,脸上的不安消失,大咧咧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如今想得开,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人顶着呢。可真如佛家所说,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婉娘笑道:“那是夫人悟性高。”

徐氏道:“这些天我自己放轻松了,白日里精神抖擞,一天能画出多个银器花样来,睡眠也出奇的好。我同那个死鬼说,赶紧写休书吧,老娘受够了,离开了你照样活。嘿嘿,你不知道我说出了这些话,心里有多痛快,看着他嘴巴张得像个被叉子叉起的死蛤蟆,我真恨自己浪费了这些年的大好光阴,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对他好上了。哪知道这个贱胚子,以前不是要钱便不回家,我说了这话他反而每隔一天就回来一次,有时甚至还陪着我和小雨吃饭。”

婉娘抿嘴而笑。徐氏笑道:“说真的,我巴不得他赶紧去娶了那个高贵的什么凤凰呢。只要他一回来,我晚上必定做噩梦。”

婉娘笑道:“可能他回来又勾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所以也有所梦。”

徐氏认真道:“不,我真放下了。以前唯恐他热了冷了不高兴了,恨不得把他捧着含着,一看他眉头微皱,我就心疼的什么似的。可如今,我根本就不会关注他,似乎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除了他是我家娃儿的爹,其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婉娘道:“不错,放下一个人,是既没有爱,又没有恨,看到他就像看到陌生路人一般。”

徐氏继续道:“所以他回来不回来都无所谓,可我偏偏就做噩梦了。而且最为奇怪的是,我每次做噩梦都是一样的。”说着陷入了沉思。

沫儿来了兴趣,追问道:“您做了什么样儿的梦?”看她仍然紧握着玉鱼儿,有心想问一问,又不敢多嘴。

徐氏道:“我通常早上送图样到店铺,傍晚时分再去一次了解下一天的进账,晚上就琢磨着如何画写精巧新奇的图样。第一次做噩梦,是你帮我装扮那日,傍晚时分他回来取钱,并问我索要图章,被我打发走了。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将心思好好地捋了一捋,想明白之后很快便入睡了。”

徐氏睡到半夜,突然觉得自己躺在一张冰冷的铁架上,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眼睛却死活睁不开。过了一会儿,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只听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一个苍老的男子答道:“天生愚钝而多情,好材料!”徐氏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却极度恐惧,浑身紧张,极力想要挣脱,手脚却似乎被敷上了,一动也不能动。

老年男子拿出一个哗啦啦响的东西,不知是刀具还是铁栏,冰冷的寒气穿透徐氏的身体,让她不寒而栗。徐氏虽无法睁眼,却能感受到男子精光四射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如同观察待分配的猎物一般。

男子打量了片刻,桀桀笑道:“你要哪一部分?”

女子娇嗔道:“我只要你答应给我的部分。”徐氏大惊,以为两人要将自己分尸,拼尽全力大声叫唤,最后一个尾音终于发出,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

※※※

婉娘听了,道:“该不是夫人白日太过劳心费神罢?”

徐氏绞手道:“第一次我也是这样想的。偶尔做个噩梦,又不是什么大事,以前晚上睡觉还遭遇过‘鬼压床’呢,过去了便好了。只是这个情景太过逼真,我醒了之后还能感觉到男子手里拿的那个哗哗响的东西带来的寒气。”

第二天徐氏便忘了此事。王凡因没讨出银钱,又腆着脸回来了。这次却不再提什么奸夫之事,如同没事人一般,给二胖带了些点心,还假惺惺地提醒徐氏不可太过劳累,徐氏也不怎么搭理他。然而此日晚上,徐氏又做了同样的梦,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苍老男子,商量着要将她瓜分。不同的是,这次的梦长了一点点,直到那个铁链一样的东西触碰到她的心窝才醒转过来。

慢慢的,徐氏发现了规律,只要哪天王凡回来,她必定晚上做噩梦;而他不回来,她便安稳一夜。徐氏几乎认为这是天意,连老天爷都提示自己他是个祸害了。

沫儿听得入了迷,追问道:“那您的梦后来又长了没?”

徐氏道:“每次都会长一点,第三次噩梦,那个又象铁链又象刀的东西插入了我的胸口,却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冰冷异常,正从我心里挖出什么东西来。”

“第四次,那东西插入胸口后,只听老者惊奇地啊了一声,叫道:‘这是什么?’女子俯身一看,松了一口气,轻蔑道:‘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当紧,这种小伎俩,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梦就这么醒了。”

“第五次,也就是昨天晚上,男子听了女子的话,冷哼了一声,道:‘你不要小瞧了人。’女子似乎气不过,夺过男子手里的东西,道:‘我来动手吧。’只觉得眼前电光一闪,似乎是什么东西发出了亮光,铁链或者铁刀跌落在了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女子蹬蹬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撞到屋中的桌子上,将一个茶盅撞落,发出啪的一声响。梦又醒了。”

沫儿挠头道:“如果不是噩梦,这样每次做梦都能连起来,也挺好玩。”

文清小心道:“我觉得您是因为……小雨爹的事受刺激了。”

徐氏不解道:“若是这样,怎么今天早上,我看到桌上剩余的一摊未干茶渍,那个粗瓷茶盅也滚落在地上,茶盅口磕掉了一大块?”

婉娘呷了一口茶,道:“你好好想一想,这些晚上除了梦的延续,还有什么不同?”

徐氏托腮冥想了片刻,道:“前三次似乎特别害怕,那种绝望和无助,我如今还能体会得到。”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继续道,“但后面两次,虽然还是一样的情景,却没有那么害怕了,而且神智更加清醒,白天的精神也没受什么影响。”

文清上来换了新茶,提醒道:“您想想,第三次噩梦之后,你有没有什么和前几个不同的举动?”

沫儿实在忍不住了,道:“夫人您的这个玉鱼儿好精致,从哪里得来的?”

徐氏一愣,道:“这个……啊呀,我想到了,前面三次,我都没戴这个东西,那天小雨胡闹,非说女人要好好打扮,将堆在箱底的首饰配件都翻了出来给我戴。我拗不过她,只好挑了这件玉鱼儿戴上。”

沫儿惊喜道:“肯定是它!我觉得它能够辟邪保平安。”

婉娘白了他一眼,对徐氏笑道:“别听这小子胡说。”

徐氏摩挲着玉鱼儿,皱眉回想片刻,道:“不,当时送我玉鱼儿的那个人,也是这么讲的。你记不记得大旱的那年,就是前年,冬天特别冷,洛水、涧水都结了冰,有一天我一大早出门,想去赶个早市。走到滨水大街,见一个老头冻僵在浮桥桥头的柳树下。我见他可怜,便让旺福将他背回去,喂了一碗姜汤,送了几件衣服给他。那老头将养了几天,身体好些便告辞了。临行前,摸出这个非要送个我,说是感谢我的好心,还叮嘱我一定要随身戴着,可保一生平安。”

婉娘笑道:“夫人人好,老天爷都看着呢。”

徐氏道:“我当时十分过意不去。想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这东西便是他全部身家,便推辞不要。他却不肯,说这个他拿着没用了,没办法我只好接了来。”

婉娘好奇道:“这种玉制的小玩意儿,我们这里也有一些,样子也同你这个差不多。可否借婉娘一观?”

徐氏摘了玉鱼儿,递给婉娘,一边笑道:“我平时对穿衣打扮不是很讲究,也是想起来就戴上,想不起来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这东西冷冰冰的,夏天戴着不错,不过却总被我家死鬼嘲笑说我是丑人多作怪,臊的我不得了。如今看他还敢不敢说这样的话?我一个大耳刮子刮他出去。”两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儿也凑上去看。这个玉鱼儿颜色翠绿,雕工精细,外形同闻香榭的玉鱼儿毫无二致,但鱼尾却没有闻香榭的镌刻,而且寒气逼人,缺乏玉的温润。

婉娘将玉鱼儿还给徐氏,道:“我看这个应该是件辟邪的灵物,夫人还是好好戴着,最好日夜都不要摘下。”

徐氏慌忙收好了,疑惑道:“这么说,昨晚的噩梦,真是它替我挡了一煞?哎呀,要是能够再见到那个老头子,我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婉娘拉过徐氏的右手,装模作样道:“我对手相粗通一二。我看看……从夫人手相来看,原是个女中豪杰,招财命格,只是不免要辛苦劳碌。这件事是个坎儿,从今以后,定会财源广进,事事顺心。至于噩梦嘛,不过是一些过往的邪祟打扰了一下,已经无碍,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徐氏对婉娘会看相一事早就深信不疑,听她如此一说,顿时心安,喜滋滋道:“那就好!那就好!”

婉娘委婉道:“不过有一点尚需提醒,面相手相会受体型、气色影响,若是一个人总愁眉苦脸、怨天尤人,或者不修边幅,放任自流,再好的命格都逐渐偏离。所以夫人……”

徐氏拍手笑道:“我懂了。你是说,我再不可象以前那样,满身赘肉,面色灰暗,老天爷想帮都帮不上,对不对?”

婉娘掩口笑道:“夫人说话心直口快,深对婉娘脾气。”

徐氏感慨道:“婉娘不嫌弃我说话粗俗就好了。你说的不错,女人自己不疼自己,却指望男人来疼,男人好便罢了,男人若是不好,可不是自取其辱?”

婉娘道:“我上次给夫人的胭脂水粉,都是寻常的几款。要不我针对夫人的皮肤气色,再做一款专门的香粉如何?”

徐氏笑道:“我正想着求你呢,唯恐你忙,给你添乱。”两人又聊了片刻,徐氏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徐氏,婉娘斜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一阵寒风吹来,沫儿打了个寒噤,叫道:“好冷!小心感冒了!”

文清忙拿了衣服递过去。婉娘披上,仰脸看着天上的点点寒星,慢悠悠道:“沫儿。”

沫儿道:“干什么?”

婉娘却道:“算了,没事了。早点休息吧,我们明日做媚花奴。”蹬蹬蹬上了楼,留下他和文清莫名其妙,茫然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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