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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半边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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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入腊月,便算跨进了年节,连空气中都充满了浓郁的年味儿。沫儿捣着石臼里的蔷薇籽儿,嗅着不知谁家炸丸子的香味,嘟哝道:“好久没上街了。”

文清也放下了手中的筛子,两人可怜巴巴地望着婉娘。

早上婉娘说要上街置办年货,两人早就想跟去了,可是今天活计众多,留黄三一人在家肯定做不完,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黄三看他俩闷闷不乐的样子,比划道:“带他们一起去吧。”

婉娘歪头看了看,皱眉道:“先说好,一,我说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许额外要求;二,我去看什么你们就看什么,不许烦,不许催——还不换衣服去!”

两人兔子一样冲进屋内换了衣服,兴高采烈地随着婉娘上了街。大街小巷一片欢乐景象,各家商铺摊位从店里摆到街上,还不惜用最夸张地词语、图画和吆喝声赚取眼球。沫儿对其他的不敢兴趣,只盯着各种年糕、糖果、瓜子、点心,不时对着大块红亮喷香的卤肉、整只香酥嫩滑的烧鸡、悬挂着的皮焦肉嫩的烤鸭猛咽口水。

婉娘却没有停车的意思,指挥着文清绕过卖熟食的,一径走到南市旁边的朱华巷。沫儿一见,顿时没了兴致。

朱华巷正对着南市的酒肆车坊,街道平整宽阔,两边商铺飞脊吊檐,彩灯高挑,修葺得甚为华丽。最要紧的是,整条街里全是女人用的物件:胭脂水粉,宫花手绢,衣料首饰等,用料精良,材质高档,在洛阳城中颇负盛名。今日更是繁华,各色精美小娇和马车络绎不绝,街上人流如织,且女子远远多过男子。

文清去存车,沫儿无奈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咧着嘴跟在婉娘后面,心里暗暗祈祷她快点看完。

婉娘在一间店铺前站住脚,仰头道:“就是它了。”一阵浓郁的香味传来,沫儿一看,红漆镂空雕花木门,暗金红色大字,上书“香云阁”。

沫儿嘀咕道:“自己就是做胭脂水粉的,干嘛还来这里买?”

婉娘忿忿道:“哼,我要看看它的香粉如何个好法。”原来婉娘还惦记着那日闻香榭被人同香云阁比较之事。沫儿嗤之以鼻,哼道:“真幼稚。看看有什么用?难道再来人说香云阁的好,你能证明给她不成?”

婉娘横他一眼,道:“好歹我也知道它的质地到底如何。”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走了进去。

香云阁前身原本是卖香料的铺子,后经营不下去,转让给了一家西域商人,店铺也重新进行了装修,专售成品胭脂水粉。其香粉价高质优,专门针对皇家贵族和商贾大户,在脂粉行业大有异军突起之势。

铺子挺大,里面布置成了圆顶,上面绘着颜色鲜艳的蓝色壁画,墙上挂着西域毡毯,连临墙的货架空余部位都装饰有兽头、牛角和一些夸张怪异的动物小像。各色香粉按类排开,口脂、面脂、花露、眉黛、花黄等分别占据一段货架,使用的盒子材质多样,金、银、象牙、犀角、檀木、青玉、白瓷等应有尽有,不过敞开的货架中都是一些寻常的香粉,名贵的都放在柜台内的货架上,得叫了伙计才能取来看。

店铺里客来客往,生意十分兴隆。婉娘从两个妆容精致的女子身后挤过去,拿起一个心形檀木牡丹粉,打开闻了闻,小声嘀咕道:“哼,明明比我闻香榭的差远了!”

沫儿见下面摆着摆着几个小兔子香粉,顿时来个兴趣。这款香粉十分普通,用的也是最一般的瓷瓶,但小兔子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眼睛和嘴巴还被点成了红色,戴着的一顶圆圆的小帽刚好做了瓶盖,造型极为别致。沫儿爱不释手,指给婉娘看:“你看人家的盒子!哪象我们,不是圆口大肚的,就是长颈圆肚的,没有一点儿新意。”

婉娘瞟了一眼,鄙夷道:“瞧瞧这质地!”

沫儿反驳道:“我又没说质地,我说瓶子。”旁边两个年轻女子正拿着一款锦缎木盒装的桃面粉研究,听到沫儿说话,便朝这边看来。挨着沫儿的青衫女子一见沫儿手中的小兔子,顿时两眼烁烁放光,惊喜道:“啊,好可爱!”劈手从沫儿手中夺了去。

沫儿悻悻道:“货架上还有呢!”但再看货架上的,怎么看都觉得不如这个精致,心里有些不高兴,又不好和她一个女孩子争,便蹲下身来看其他的瓶子。

刚拿了一个虎头粉来看,只觉一个东西砸得脑袋生疼,还没来得及叫,脚边哗啦一声,刚才那个小兔子粉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瓣。一抬头,见刚才那个青衫女子正手足无措地看着香粉,一脸尴尬。

店铺伙计听到响动,一个箭步窜了过来,看着地上的碎片,看了看沫儿,弓腰做出个请的姿势,客客气气道:“这个香粉……请小公子这边结账。”

沫儿看这阵势竟然是将自己当做打碎香粉的人了,慌忙摇头道:“不是我。”朝青衫女子看去。哪知道青衫女子一脸无辜,闪身躲开,嘴里还啧啧有声,又是惋惜又是责怪地看着沫儿,那副表情分明是告诉伙计,就是沫儿打碎的。

沫儿顿时恼了,梗着脖子道:“不是我!是她打碎的!”婉娘和陪同青衫女子的绿衣女子见状,都围了过来。

伙计却以为沫儿耍赖不想赔,这种事情他也见得多了,皱了皱眉仍然好言好语道:“小公子,这个香粉其实不值什么,只是掌柜的管的严,请您体谅小的。”说着还躬身做了个揖。

沫儿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正要大声解释,婉娘拉了他一把,对伙计道:“对不住了,是我们不小心。打碎的这个多少钱?我来结账。”伸手从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了伙计,伙计陪笑收下,点头哈腰地走了。

沫儿无辜被冤,气的眼睛都红了,指着青衫女子大声道:“明明是你打碎的!”

绿衣女子年龄看上去稍大一些,圆脸杏眼,举止端庄,过来挽住青衫女子的手臂,沉声道:“红袖,怎么啦?”

青衫女子红袖表情变得委屈,眼里闪着泪光,低下头道:“就算我打碎的吧。”

绿衣女子拍了拍绿衫女子的肩膀以示安慰,见沫儿满脸怒容,淡然一笑道:“不值当的事儿。就算我们的吧。”娇声叫道:“小二,把刚才这位姑娘的银子退了,记在我的账上。”

沫儿怒道:“什么叫‘就算’?明明‘就是’!”婉娘一把拉过沫儿,解嘲地笑道:“多大点儿事儿!多谢姑娘了。”朝两位女子点点头,拉了沫儿走到另一侧角落。

沫儿百口莫辩,扭头见那个红袖还一脸委屈,更是怒极,用力甩开手,朝婉娘大发雷霆。婉娘按住他的肩头,静静道:“谁打碎的,有什么要紧?”

沫儿一愣。婉娘道:“有些事情,没必要纠缠。心里知道就好。”婉娘说完,又走去看那些口脂。

沫儿垂头沉默了片刻,嘟囔道:“话是如此说,我心里不痛快。”

不料刚才那两个女子也过来看口脂。青衫女子看了看尚满脸怒气的沫儿,眼底透出得意之色,一看见婉娘,转而换上了天真烂漫的笑容。沫儿哼了一声,扭头走到婉娘另一侧。

绿衣女子打开一盒青瓷口脂,道:“红袖,这个是新进的口脂,你看怎么样?”

叫红袖的青衫女子认真地嗅了一嗅,热切道:“真不错!颜色娇而不艳,我看配阿萝姐姐的粉面正合适!朱公子要是看了肯定喜欢。”绿衣女子阿萝脸儿一红,看了看四周,娇嗔道:“满嘴胡说!”

红袖低声笑道:“我看朱公子对你动心的很呢,要不要我去牵个线?”

阿萝满面潮红,伸手去撕她的脸。

婉娘逛了一圈出来,一件香粉也没买。三人去南市买了些腊肉、点心和红枣木耳等干货,中午在街上随便吃了,下午又去了北市。婉娘学的倒快,果然去购进了些同香云阁差不多的青瓷、白瓷瓶子和锦缎木盒,还专门挑了些别致的,样子如梅花、苹果、桃子等的。这些材质的东西比玉做的要便宜的多,如此一算,竟然省下了一大笔银两。

沫儿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便死活缠着要婉娘带他们去吃全羊宴。

全羊宴在正对着南市的思顺坊,同修善坊一街之隔,为一个突厥人所开。他家的羊肉做法同中原迥异,采用整只羊烹饪,再用羊的不同部位做成不同风味的菜肴,外皮酥脆,肉质鲜美,在神都久负盛名。因他家都是整只羊售卖,三四个人吃不完,婉娘以浪费为名,总不带沫儿文清来吃。今日被缠得无法,只好答应,自己和沫儿先去订座,文清赶着马车去接黄三。

今日天色尚早,一半座位还空着,但雅间已经被预定完了,二人在大堂里面找了座位坐下。

一个高鼻大胡子酒保过来,操着一口熟练的官话,道:“请二位客官先去后堂挑一只羊。”他家的羊肉都是现挑现杀的,为的是新鲜。

婉娘看附近桌上端上来的各色羊肉,足够十个人吃,探询道:“酒保,能不能要半只?我们只有四个人。”

酒保满脸笑容道:“姑娘好运气!刚才来了位年轻公子,他们也是三四个人,正好可以和姑娘分食一只羊。”说着朝对面一指。

对面桌上,坐着位年轻公子,着一件米色捻金暗纹丝绸长袍,头上简单地束了一个发冠,长得眉清目秀,书卷气甚浓。旁边站着一个书童摸样的小厮,正伸头往窗外看,似在等人。

婉娘笑道:“那敢情好!”可巧文清和黄三来了,四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上菜。

全羊宴共有二十几道菜,全部采用羊肉制成,只是制作要花些功夫。讲究的食客通常要提前半日预订,看着活羊宰杀,再一样一样地做了来;婉娘图省事,就用了人家现成做好的。不大一会儿,菜便上来了。先是凉拌羊舌、五香羊片、孜然羊排和羊皮皮冻四个下酒的凉菜,然后是手扒羊头、葱爆羊腰、红焖羊腩、烧烤羊腿,中间搭配羊杂汤、金丝烧饼和精致茶点,配上店家送的开胃小菜,只吃得文清沫儿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对面那桌尚未上菜,酒保去问了几次,公子都说要等人。天色渐暗,食客嘈杂,年轻公子面色稍有焦虑,不住朝门口张望。

婉娘吃了一点便饱了,抱怨道:“全是羊肉,有什么好吃?还不如去溢香园点菜吃呢。”

沫儿满嘴流油,咽下一大块羊排,道:“吃羊肉就要吃特色。象溢香园那样的菜,满大街都是,有什么吃头?”

婉娘吃吃笑道:“吃货都这么认为。”一抬头,像是看到了什么,在桌底下踢了沫儿一脚,悄声道:“你看谁来了!”

沫儿大嚼着肉,一边回头一边道:“谁?”一个青衫女子带着一个小丫鬟出现在门口,正是沫儿最不待见的红袖。比起上午,她打扮得成熟了几分,娥眉红唇,满面春风,叫道:“朱公子!”

沫儿丢了羊排,怄火道:“讨厌,影响食欲。”

婉娘低声笑道:“我看你是吃饱了吧。”

对面的年轻公子和书童慌忙站起招手。红袖只顾和公子打招呼,也没注意到婉娘和沫儿。

文清好奇道:“你认识她?”沫儿偷偷将上午遇到的事情讲了,文清也气愤填膺。

朱公子似乎有些失望,朝外张望了一番,又亲自倒了茶,歉然道:“今日订座晚了,没有雅间,只好坐在大堂,委屈……姑娘了。”说着脸一红。红袖捧起茶杯,饮了一口,娇声道:“外面好冷!快过年了,各个酒家都客满呢。”

朱公子难为情地笑了,又伸着脖子朝门口看。红袖叫道:“酒保,上菜!”公子似要出言制止,又觉不妥,期期艾艾道:“安小姐……没和你一起来吗?”

红袖嘴巴撅起,娇嗔道:“朱公子就惦记着我家姐姐,我来不行吗?”看样子今日朱公子约的是另一位小姐,可能就是今天那个绿衣女子阿萝。

朱公子大窘,尴尬道:“姑娘说笑了。”

红袖一双眼睛活泼机灵,看着朱公子的样子咯咯娇笑不停。朱公子不敢正视,鼓起勇气道:“安小姐说有事相商,怎么突然……?”

红袖突然红了眼圈,低头道:“姐姐有事来不了啦。”

朱公子吃了一惊,道:“出什么事儿了?”

红袖拿出一条手绢儿,拧了下鼻涕,道:“算了,不说了,说了更烦。”

瞧这话说的,分明是故意急人。朱公子听了之后,果然越发焦急,额上泌出一层细汗,道:“她病了?”

红袖佯装生气,道:“我不依,朱公子只关心姐姐!红袖刚才坐车崴了脚,好辛苦才来到这里,你问都不问一下。”说着将穿着红色绣花鞋的小脚伸到朱公子面前。

朱公子耳根通红,唯恐周围的人听到看到,惊慌失措低了个头,也不知看到没看到,结结巴巴道:“啊……姑娘辛苦……”见酒保走过,慌忙大声叫道:“酒保,上菜!”

红袖收回了脚,看着朱公子的窘迫相抿嘴偷笑。

酒保上了菜,红袖优雅地拿起筷子,慢慢品尝。朱公子却如坐针毡,手足无措。

红袖瞥了他一眼,笑道:“朱公子,这么多的菜,不会就给我一个人吃的吧?”

朱公子抹了一把汗,道:“姑娘……安小姐她……”

红袖嗔道:“姐姐今天忙,来不了。你叫我红袖就好啦,要不也同姐姐一样,直接叫我妹妹。”

沫儿低着头装作喝汤,听到此话做出一个呕吐的动作,鄙夷道:“不知道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朱公子额头的汗大颗滴落下来。红袖天真道:“朱公子很热吗?”伸手拿手帕去擦。

朱公子无可奈何,往后一躲,站起身施了一礼,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小生同安小姐私下见面,实属不妥。请代问安小姐好,小生告辞。”朱公子官话带些南方口音,配上他的文弱腼腆,倒也相得益彰,虽然迂腐,但很可爱。

红袖见朱公子一本正经,越发觉得好笑,却不敢再造次,娇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你走吧。可不要怪我没把姐姐的话儿带来。”

朱公子迟疑了下,斜做在半边椅子上,红着脸道:“她……怎么说?”

红袖一双眼睛扑闪着,嘴唇嘟得象一颗红樱桃,吃吃笑道:“你怕我吃了你啊?”

朱公子面部僵直,挤出一个笑脸,慢慢溜着椅子坐下。

红袖掩口笑了良久,方才道:“朱公子,你看我怎么样?”

朱公子一愣,道:“什么怎么样?”一碰到红袖狡黠明亮的眼睛,赶紧躲开目光,结结巴巴道:“很好……很好。”

红袖眼珠一转,歪头道:“比起她,怎么样?”

朱公子额头的汗更多了,神态极其狼狈,低声道:“都很……很好……”红袖咯咯娇笑了一阵,脸色渐渐沉静,道:“好了,不逗你玩儿了。今天下午的信是我送给你的。”

朱公子吃了一惊。红袖戏谑之色皆无,面无表情道:“她就在洛阳,只是不肯见你。你最好精心准备一份礼物,看能否打动她。”说着丢了一个红色香囊过去,道:“这是姐姐给的,说可怜你独自在洛阳。”拉起旁边的小丫鬟,起身走了,留下朱公子握着香囊目瞪口呆。

沫儿只管胡吃海塞,见她走远,幸灾乐祸道:“讨了个没趣,嘿嘿。”

〔二〕

这几日寒风料峭,清冷的小尖风刮在脸色同刀割一般,天气干燥,口脂变得热销起来。

不过天气越冷,梅花开得越是灿烂。婉娘征得几个大户人家同意,带了文清沫儿去四处采梅,专挑那些含苞待放的红梅,一朵朵摘了,放在热砂锅里烘焙成半干,再拧出花汁,与淘净的上等红蓝花汁混合,配上丁香、藿香等,用秋天新收的上好洁净棉花裹好,然后投入事先已烧至微烫的酒中,以热酒吸收棉中的香料之味。过三日三夜,取出棉花和香料,将除去膻味的羊脂放人酒中,旺火大烧,直至水分蒸发完毕,红色渗出。此时将宫制锦帛剪成二指宽一寸来长的片,整齐码入小方瓷瓶,趁红色羊脂膏未凝固之时以清油调入,搅拌均匀,倒入瓷瓶内,待其自然冷却,便凝成了细腻娇艳的红色口脂。使用时,只需拈其一片浸透了颜色的锦帛,以唇抿之,便可起到修饰润唇之功效。

说着容易,做起来却十分麻烦,尤其是火候把握,必须很有耐心才行。沫儿偷懒,找了个自以为最轻巧的活儿:剪锦帛。比照婉娘剪下来的大小,二十片为一盒,一炷香功夫,剪了好几盒,但是食指磨出了一个黄豆大的水泡,又痛又痒。

沫儿丢了剪子,举着食指杀猪般长嚎,听声音不像是磨了个水泡,倒像是爪子被剁掉了一般。婉娘又好气又好笑,道:“瞧你那轻巧样儿!”

沫儿哭丧着脸:“你来试试,抓心挠肝的,我恨不得把这个手指头给剁了!”

婉娘忽然侧头听了一下,笑道:“好吧,不用你做事了。有人来,你去接待下。”

沫儿巴不得婉娘如此说,一蹦三跳地去开了门。却是那日所见到的朱公子,带着书童,恭顺谦和地站在门口,一见沫儿,彬彬有礼道:“请问此处可是闻香榭?”

沫儿慌忙请了进来,道:“正是,公子请进。我们这里有男子陈皮露、牡丹粉、白玉膏,还有防止口唇皴裂的各类口脂,公子想要哪一种?”

朱公子微微躬身,腼腆道:“小生先观瞻一番。”

沫儿领他来到中堂,由着他看去,自己围着火炉研究手上的水泡。朱公子看了良久,问道:“请问贵处可否定做?”

沫儿老成道:“公子好眼力!我们这里专门定做优质香粉,您想要什么样儿的?”

朱公子取了一瓶防治冻疮的白玉膏,沉吟不语。沫儿偷眼望着,觉得朱公子对香粉似乎颇有造诣,那些摆在货架下方的普通脂粉,他打眼一看便放下,若是拿起一瓶好的,便会仔细观看,并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

沫儿突然想到,这人该不会是同行,来偷师学艺的吧?转而一想,那天听红袖说他刚中了进士,应该不会如此不堪,但还是留了个心眼,热呵呵问道:“公子哪里人?”

朱公子倒不设防,大大方方道:“小生扬州人。”

他似乎意识到沫儿心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小生家里世代做香料生意,所以看到如此物件,总习惯性分辨下原料。”沫儿见朱公子谈吐文雅,虽然轻声细语,但同那日相比,要大方自然许多。

正说着,婉娘走了进来,笑道:“请问公子想要哪款香粉?”

朱公子瞬间紧张,低头施礼道:“小生……想要口脂。”衣袖一带,差点将货架上一瓶桃面粉打落。沫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婉娘道:“闻香榭里口脂种类甚多,女子用的有艳阳春、梅花娇、心花红、圣檀心、半边娇,男子有莹润珠和丰泽露,不知公子想要哪一种?”

朱公子不敢抬头,脸红了一红,道:“小生想要一款女子用口脂,请推荐……如今冬日干燥,最容易唇部干裂流血……”后面两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了。

沫儿忍不住道:“朱公子不必紧张。”

朱公子鼻尖上冒出汗来,道:“小生没有紧张。”

婉娘笑道:“如此,就定个半边娇如何?油性稍大,颜色也正,送给心上人最合适。”

婉娘说完,交代沫儿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又去厨房盯着梅花烘制。婉娘一走,朱公子马上放松了下来,慢慢地询问关于半边娇的情况。

沫儿见他这样子,竟然是个一见女子就慌张的主儿,不禁觉得好笑。

送走了朱公子,婉娘捧着一大锭银子眉开眼笑道:“没想到朱公子一副迂腐小书生样儿,出手倒挺阔绰。看来这款半边娇,要好好做才是。”

文清猜测道:“他肯定是送给安小姐的。”

沫儿却道:“安小姐嘴唇红润,没有皴裂流血。他家在扬州,可能是想从洛阳带些礼物送给他老娘呢。”

晚上黄三做了红烧肉,沫儿贪嘴,吃得太饱,第二天天还未亮,肚子里便翻腾起来,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去茅厕。一会儿功夫只冻得手脚冰冷,缩着身子赶紧回去,却听大门响了。

天色尚早,周围灰蒙蒙一片。沫儿揉揉眼睛,见黄三从浓厚的雾气中走进来,手里提个红色盒子。

沫儿刚把肚子清空了,见黄三手里的东西,马上联系到好吃的,一蹦三跳过去叫道:“三哥,你去买什么了?”伸头去看盒子。

黄三没想到沫儿起这么早,憨厚一笑,摸了摸他的头,打开盒子给他看,意思是没好吃的。沫儿见盒子里放了个皱巴巴的血奴果,好奇道:“从哪里来的这东西?”

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这肯定还是以前的那颗,婉娘说要送给什么人的,一直没送出去,果子放了多日,所以皱巴巴的。

黄三未予回答,皱着眉指指沫儿的光脚丫,又指指房间,示意他赶紧回去。沫儿这才觉得脚趾头都麻木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唯恐长冻疮,连忙回房,在被窝里蜷缩了好久,才慢慢暖和起来。

迷迷糊糊中,沫儿听到婉娘和黄三在中堂说话。婉娘似乎问道:“找到了没?”黄三当然是打了手势,婉娘接着叹道:“唉,他会去哪里呢?真叫人担心。”

沫儿披着被子偎坐在床上。婉娘和黄三在找谁呢?

※※※

一连几日,也不见婉娘做朱公子订制的半边娇。婉娘每日吃过早饭便出门,一直到中午才回来。文清沫儿见她神色凝重,也不敢捣乱,乖乖吃饭做事。

可是生意莫名其妙地冷清了下来,原本一天要接送多批客人,如今竟然门可罗雀,有时一天都没有一个客人。沫儿和文清都有些丧气,做事也打不起精神来。

转眼到了腊月十三。婉娘今日又不在家,黄三下午去进货,留文清沫儿看家。

沫儿百无聊赖,踢了一脚地上装满花瓣的大箩,闷闷道:“真没意思。婉娘和三哥上街,也不说带上我们。”

文清笑笑,仍然耐心地挑拣花瓣。

沫儿穿了件夹纱小袄,四脚伸展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再这么憋着,我要死了。”突然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叫卖糖栗子的声音,顿时来了兴致,一骨碌爬起来道:“我去买板栗!”蹬蹬蹬跑上楼。

等沫儿拿了钱,穿好外套鞋子窜出门外,卖糖栗子的早没影儿了。

沫儿不甘心,顺着街道追了过去。街口倒有一家卖栗子的,可是个头又小炒的又糊;依稀记起铜驼巷那边有一家的糖炒栗子十分有名,便朝洛水方向走去。

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沫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溜儿小跑,冷不丁肩头被一张大手抓住,一个声音暴喝道:“小兔崽子,往哪里跑?”

回头一看,一个黑壮捕快,满脸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左手抓着他,右手按在腰刀刀柄上,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旁边站着一个黄皮瘦子捕快,狐疑地上下打量。沫儿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溜溜看了一眼络腮胡子按在腰刀上的手,哭丧着脸道:“官爷,小的做错什么了?”

旁边黄皮眯眼打量了片刻,疑惑道:“不是这个吧?貌似比这个高些。”

络腮胡子将信将疑松开了沫儿肩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他,道:“小东西,说,前天晚上去哪儿了?”

沫儿不敢逞强,老实答道:“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

络腮胡子一声大吼:“家住在哪儿的?老家哪里人?来洛阳多久了?跟谁来的?”

沫儿一头雾水。再打量四周,见街道上捕快明显比以往多,不知道前晚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如何装可怜脱身,恰巧胡屠夫推着两扇猪肉走过,探头看了一眼,道:“这不是闻香榭的小伙计吗?”

两捕快见有人认识沫儿,态度缓和了些,络腮胡子招呼围观的人道:“官爷问个话,都散了都散了!”黄皮俯下身来,比划道:“小娃子,你的朋友中,有没有比你高一点、瘦一点的?”

沫儿摇摇头,正要回答,老四过来了,一见沫儿,拍拍沫儿的头,对络腮胡子和黄皮笑道:“找错人啦。这是闻香榭的小伙计,我敢担保,绝对不是他。”看样子老四是这两个捕快的上司,络腮胡子和黄皮连忙行礼。老四又交待了两人几句,指使他们去了另一条街道。

沫儿伸着脖子看两人的背影,好奇道:“发生什么事儿了?”从幽冥香那件事之后,沫儿就没见过老四,只听说他做了铺头,公务繁忙,中间差人给闻香榭送过几次东西,自己也没露面。

老四拉着沫儿站到街边,用力揉了揉鼻子,道:“前晚出了件麻烦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晚上去拜访婉娘。”

沫儿见老四小瞧他,十分不服气,追问道:“谁说我不懂?这么多捕快上街,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

老四看沫儿一脸固执,无奈道:“前天晚上停尸房的尸体丢了。”

位于宣范坊的河南府衙,刑司属下有一个很大的停尸房,分成两大间,一个是普通的验尸间,里面放的是监狱犯人的尸身或者发现的无主尸体,一般放置个七天之后,无人认领就会拉出城外掩埋;另一个干净些,有人负责打扫,专门寄存那些客死洛阳、暂时来不及拉回原籍安葬,或者想叶落归根的人的尸骨。

几天前,停尸房送来了一具“热尸”。所谓热尸,是指死亡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的。死的是个年轻女子,细皮嫩肉,容貌姣好,突发心悸而亡。谁知道今天早上家人来领,尸身却不翼而飞。

要命的是,这女子的父亲是新任命的刑部侍郎刘安明。刘安明原在南方任职,尚未到任,女儿调皮私自先到了洛阳,不幸暴毙。住着的客栈自然不同意放一具尸体在店内,跟随的丫头只好找到刑部,刑部便将其尸身暂时安放在了衙门的停尸房。刘安明今早一到洛阳,便来领女儿的尸首,却遍寻不见,伤心之余暴跳如雷,借用新官上任之威,要求彻查此事,并提请刑司查看近期有无类似事件。

这一查不要紧,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两年来,停尸房丢失的尸体竟然有七具之多,有男有女,全部为热尸,年龄集中在十二至二十五岁之间。因为丢失时间分散,且是死尸,所以衙门也不怎么重视。

这两天,衙门正在追查尸身去处,但因为毫无头绪,且临近年关,捕快们只是在街上访查,并不敢大动干戈,惊动百姓。

沫儿有些不以为然,也许这些尸体被盗案之间根本就没什么联系,气鼓鼓道:“既然没有线索,刚才那个络腮胡子抓我干什么?”

老四笑道:“哈哈,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今天早上住在停尸房后边的王老头来报告说,他前晚起夜,见到有个人影潜入停尸房,他还以为见鬼了,吓得赶紧回去。据他讲,这个人像个半大孩子,身量偏瘦。所以今天大家都留了心,特意盘查些少年男子。”说完,微微叹了口气,显然压力甚大。

沫儿告别了老四,也没心思再去买糖栗子了,无精打采地回到闻香榭,却见婉娘已经回来了。

沫儿唯恐婉娘责骂他偷懒,连忙邀功一般将刚才遇到老四的情况告诉一五一十地婉娘。

婉娘却慢悠悠道:“我早就知道了!先说你,你出去做什么?”

沫儿做皱眉思考状,严肃道:“你不觉得这事儿很怪吗?那些尸体偷去做什么?人死了,更应该尊重些,哪能随便亵渎呢?”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那你说说看,可能是什么人做的?”

沫儿立马蔫儿了,小声犟嘴道:“人家捕快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见黄三进货回来,十分殷勤地上前帮忙,唯恐婉娘唠叨他。

〔三〕

老四当天晚上并没有来,沫儿本来还惦记着要问问他在停尸房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只好作罢。

闻香榭里松懈了很多,婉娘早出晚归,白天几乎都不在;黄三又从来不责骂他们,况且这些天做出的香粉花露一瓶也没卖出去。文清和沫儿虽然乐得清闲,可是看着黄三眼底的焦虑,也着实觉得不安。

转眼到了腊月十九。这日,婉娘很晚才回来,未来得及吃晚饭便说要制作半边娇,叫文清沫儿提了灯笼,带着器具跟着,到后园采些东西来。

沫儿听着呜咽的寒风,缩着脖子道:“家里有现成的半边娇。”

婉娘道:“那些普通的,怎对得起朱公子给的大银锭?自然是要特殊些才行。”说着径直往后园里走。今年天气通往年相比暖了一些,池塘的水并未上冻,只有岸边水浅的地方结着一层白色的冰凌,踩下去咔咔咔地响。月亮还未出来,后园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浓密的花丛、黑黝黝的鬼魂在寒风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

沫儿打了个喷嚏,道:“后园两棵红梅的花已经采了,大冬天的,还有哪些东西可采?”

文清瓮声瓮气道:“三哥搭了暖棚,想是暖棚里花开了吧?”

婉娘步履轻盈,走的飞快,道:“嗯,烈焰红唇开花了,这几日一直在迟疑采还是不采。”

沫儿马上反应过来,一连串追问道:“你这些天天天出去,打听到什么了?为什么又决定采了?烈焰红唇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功效?”

婉娘嗔道:“你问话的时候,能不能一个个问题问?”

三人走到龙吐珠花架后一排小房子前。第一间沫儿和文清进去过,里面种的是如意藤,具有强烈的幻化功能,配置的香粉曾经帮助柳宝儿缓解心悸症。但是后面的几间一直紧锁,沫儿曾经扒着门缝往里看,也没发现里面有什么奇怪的花草。

婉娘打开门锁。屋子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圆缸,里面种着一大丛美人蕉一样的植物,顶端一蓬蓬娇艳欲滴的红花,开得旺盛奔放。单朵花只有两个花瓣,紧紧合在一起,并朝两边分别卷曲,刚好便是个饱满的红唇模样,只是大些。

文清道:“嘿嘿,怪不得叫烈焰红唇。”

沫儿绕着嗅了嗅,道:“没一点香气。到底是什么花?从哪来得来的?”

婉娘拿出一把剪刀,将花儿剪下来收在花囊里,慢慢道:“烈焰红唇又叫美人唇,其实算是美人蕉的变种。”沫儿将信将疑。美人蕉根茎花皆可入药,主治女症,但它喜热不耐寒,决无可能在冬天开会。

婉娘解释道:“已经说了是变种,也就是枝干叶子还同美人蕉一样,其他的性能已经完全不同,但灵性却远胜一筹,用来做口脂最好。可惜难以大规模养殖,只能添加点进去。”

文清插嘴道:“听佛法里说,美人蕉是由佛祖脚趾所流出的血变成的,所以有灵性。”

沫儿捧腹笑道:“哈哈,脚趾头流血变的,再制成口脂涂在唇上,若是使用的人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恶心。”

文清慌忙看看四周,小声道:“是佛祖的脚趾头!”

沫儿理直气壮道:“佛祖的脚趾头也是脚趾头!难不成他的脚趾头就干净些?”说着搬起自己的一只脚,俯下身来闻了闻,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的脚也不臭。尤其是冬天,如今又不出汗。”

婉娘皱眉看着他,嘴里啧啧出声。沫儿将脚伸出去:“不信你闻。”婉娘扭脸绕到花盆另一侧。沫儿悻悻道:“瞧你吓的,我昨晚洗脚了!”

文清笑道:“采完了,回去吧。”

婉娘道:“正事儿还没干呢。拿铲子来,把美人唇的根挖出来。”

沫儿惊讶道:“只采了一次,就不要了?”

文清将灯笼挂着门后的长钉上,拿着铲子迟疑着不动手,问道:“这个培育起来难不难的?”

婉娘道:“说难也不难,难在于,这种非寻常的东西,都是要等时机的,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不难在于,只要机缘到了,同正常养花一样,耐心培育就是了。记不记得今年初秋从钱家园子里挖过来那株幽冥草,移植在我们的园子里,后来幽冥草挖出来制香,我见那块地还留有幽冥草的根须,就顺手埋了一快美人蕉的根块,不料几日过来看,它竟然发芽了,就把它移到这个房间里去,经过几次嫁接掐花,还果真培育成了!”

文清羡慕道:“下次再有这种奇花异草,婉娘也教教我如何培育。”

婉娘笑道:“小子,贪多嚼不烂,你们俩还是先把寻常花草的种植、习性、药理学好吧。”文清和沫儿如今学的还是常见花草,因沫儿贪玩,文清愚钝,两人掌握的总是不太牢固,所以婉娘这些奇花异草很少让他二人参与打理。

婉娘说着,慢慢刨开大缸里的泥土,将整块的根茎挖了出来,再将泥土慢慢清理干净,一个白色的骷髅出现在面前。

文清和沫儿已经见怪不怪,虽然后退了一步,却不像以前惊慌失措,沫儿还鼓起勇气在骷髅雪白的头骨上敲了敲,道:“这个不应叫美人唇,应该叫因果树才对。”沫儿曾经见过两种因果树,一种开红花结骷髅,一种开骷髅结红果,比这个还要诡异得多。

婉娘笑道:“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三人回到前堂,见老四搓着手,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一见婉娘快步走了过来,简单行了个礼,急躁道:“婉娘,在下有事请教。”

婉娘也不和他客气,道:“何事?”

老四简短道:“停尸房又丢了一具尸体。”长吁短叹起来。

前日夜里,老四带队巡逻从善坊时,见街角一个书生样的男子浑身酒气躺在地上,上前查看才发现已经断气。时值深夜,只好带回放在停尸房里,并做了登记。第二天着仵作去查验,尸身竟然又不翼而飞。刑部侍郎刘全明暴跳如雷,要求河南府务必在年前侦破此案,否则不但年终奖银全无,还要追究河南府不善管理之罪。案子一层层压下来,最苦的便是这些捕快了。老四已经两日两夜未合眼,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好来找婉娘。

婉娘亲自斟了一杯茶,道:“先别急,好好理一理。停尸房平时也有人把守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具尸体丢失呢?不会是有内鬼吧?”

老四一口气喝完,道:“停尸房这种地方,阴气重,看门的人呆不久,换的频繁了些。如今的这个老崔头,已经六十多岁,原本是个捕快,年龄大了才去了停尸房看门,人一向老实巴交,看门也算尽心,他也没有作案的动机,其他人我们也排查过了,基本排除内鬼的嫌疑。”

沫儿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这些人偷尸体,用来做什么呢?”

文清正在旁边剪烈焰红唇的根蒂,抬起头小声道:“不会是……配阴亲吧?”有些人家儿女少亡,未及结亲,父母担心其死后孤单,便会托人为其寻找已故配偶,若双方父母同意,即按照活人三媒六聘的礼数,寻个吉日将结亲的亡男亡女同穴安葬,配送纸扎、嫁妆、房屋、银钱等焚烧,便算成婚,故又称“冥婚”、“鬼婚”。配阴亲虽比不上活人结亲,但也是一大笔花销,家底浅薄的人家或者不愿出这份钱,便有动了邪念的,去盗挖一些未婚配男女的尸骨。

老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沮丧道:“这个一早就想过了。可是配阴亲,找那些无主野坟就是了,何苦寻官府的晦气?况且前几日因为刘侍郎爱女尸体丢失一事,官府彻查,已经闹得全城皆知,什么人这么胆大,竟然还敢冒此风险再来偷尸呢?”

沫儿一拍脑袋,道:“会不会你带回来的书生,本来就没死,只是喝醉了,早上醒来自己走了呢?”

老四迟疑道:“这个……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前晚是我收的尸,他当时脉象皆无,瞳孔涣散,已无生还特征。不过等我明日再排查一下才能确定。”

沫儿有些小得意,满心指望婉娘夸赞他一句,却见婉娘把玩着茶碗的盖子,似乎没听他说话,便叫道:“婉娘,你说呢?”

婉娘道:“嗯,停尸房的现场就没有任何线索留下?”

老四轻拍着桌子,恼火道:“唉,就是因为没线索留下,这案子才成立无头公案。这两天,看着兄弟们忙忙碌碌的,检查来往货物,查找可疑人群,实际无头苍蝇一般,没有任何效果。”

沫儿道:“那个书生呢,发现的时候怎么样?有伤吗?”

老四道:“浑身上下完好,没有跟人打架的痕迹。当时天气寒冷,他又满身酒气,同伴们都说是喝了酒连醉带冻死的。我倒觉得有些疑问,因当时一时找不到担架,我就背了他一段路,我发现,他虽然满身酒气,似乎并无喝酒,因为他的头发和脸上都没有酒味。本想等天亮让仵作来验一下,谁知没来得及。”

婉娘道:“哦,如果没喝酒,浑身上下又没有伤,年纪轻轻,难道就有心悸症或者其他内部顽疾?”

老四茫然摇头。婉娘沉吟道:“这两天,停尸房里可有其他的青年热尸?”

老四道:“有一个街头混混,跟人打架被捅了好几刀。也是前晚的事儿,但这混混的尸体却没丢。”

沫儿小心翼翼道:“这么多具尸体,若是一个人干的,总有些共同特征吧?”

文清突然道:“先前那位刘小姐,听说也是心悸症发作。”

老四看看沫儿,又回头看看文清,突然一拍大腿,大声道:“啊呀,丢失的这些尸体,全部都是没有皮外伤的!”接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婉娘抿嘴一笑,并不打扰他,轻轻给他加了茶。

老四冥想了片刻,似乎没想出什么头绪来,揉揉太阳穴站了起来,不好意思道:“婉娘见笑了。在下不敢耽误,等有空了专门再来拜访。”起身正要走,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道:“前日我给书生收尸时,他身边不远处掉着个口脂盒子,我顺手捡了起来,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婉娘瞧瞧,这是哪家的货色?”

这是一个红色龙凤锦缎心型木盒,里面的口脂已经用完,只留下些红色的印迹。婉娘看了一眼,稍微嗅了下,道:“不是我闻香榭的。香云阁、留芳楼、清雨飞雪、流花飞渡这几家大的香粉铺子,应该都有类似的东西。”

明天便是腊月二十,离过年只有九天时间,老四心里更加烦躁,跺脚道:“唉,这个排查起来只怕也要几天,可怜兄弟们跟着我混,年都过不好了。”

婉娘淡淡道:“你要破案,自己不能乱了阵脚。如今先不要考虑时限问题,一条线索也不能放过。”

老四一愣,顿时明白,抱拳道:“婉娘指点的是。”见婉娘笑得轻松,不由得宽心了些,试探道:“能否请婉娘……到现场一看?”

婉娘戏谑道:“捕头说出口了,在下哪敢不从?”

老四大喜,作了个大揖,笑道:“婉娘何时有空,可带信给我。”

婉娘摆手道:“你安心回去巡逻吧,我得空儿自己去看即可。”

沫儿一听要去停尸房,心里便犯嘀咕。那种地方都是横死之人,阴气重,要是不小心又碰上个喜欢纠缠人的冤死鬼可就惨了,打定主意绝不同婉娘前去。

老四答应着,脚下却略显迟疑。沫儿随口道:“今晚你休班吗?”

老四脱口道:“没,年底了,事情多,我得盯着点儿。”瞄了一眼周围货架上的瓶瓶罐罐,低头去拉衣服的下摆,道:“这几天生意怎么样?”表情有些不自然。

婉娘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什么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老四一怔,满脸堆笑道:“没事没事,生意上我也不懂。我随口问问。”起身告辞。

婉娘笑着送至门口,突然道:“城中风传,说我闻香榭用死人油脂制作香粉,是吧?”

老四站住,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道:“清者自清,婉娘不必在意。待此案侦破,一切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婉娘莞尔一笑,道:“正愁着今冬生意不好呢,这笔大买卖找上门来,我不接招也不行。”灯光昏黄,老四看不清婉娘的表情,还以为婉娘气糊涂了,急急忙忙道:“婉娘放心,我一定全力办案,还闻香榭一个公道。”

沫儿在后面听着,如同火燎屁股一般,一蹦三尺高叫骂道:“什么东西敢造老子的谣?我说这十来天不见有人来买香粉,亏得我每日这么辛苦地做香粉,谁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子诅咒他过年没肉吃,手脚长冻疮,一出门就摔个仰八叉……”

〔四〕

闭门鼓已经敲过,沫儿和文清依然义愤填膺,毫无睡意,沫儿骂一句,文清就附和一句。

婉娘托着下巴坐在灯影儿里,看着黄三将烈焰红唇蒸在小笼屉上。沫儿骂得没词儿了,见婉娘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愤愤道:“婉娘,你就由着人家这么欺负我们?”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呸,我才不学你,浪费口水。骂了有什么用?”

沫儿气结,半晌道:“你说会是谁干的?”

婉娘不答。文清猜测道:“会不会是同行,想抢我们的生意?”

沫儿道:“说不定是那只野鸡呢。我们上次得罪了她,她伺机报复。”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有道理,“肯定是她!婉娘,你肯定知道如何找到她,我这次一定把她捉了炖汤。”

婉娘盯着微微摆动的烛光,出神道:“停尸房丢了尸体,怎么会与我们闻香榭扯上干系呢?难道现场遗留有与我们有关的东西?”

文清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沫儿大声道:“对!……啊,不对,”一想起半夜三更要去停尸房,头皮就一阵发麻,慌忙改口,“那个……即使有东西,也早被捕快发现了,哪里还等到今晚呢?去了也是白去。”

文清这个笨小子却不合时宜地聪明起来了,认真道:“可能留下些气味呢?婉娘一定分辨的出。还是越早去越好。”婉娘连连点头。

文清见沫儿又是瞪眼又是跺脚,愣头愣脑道:“沫儿你要不想去,就在家里看门。我们三个去。”

沫儿一想,要自己守着这么大的院子,还不如和婉娘文清在一起心里踏实些,当下气哼哼嘟囔道:“去就去……大晚上的,折腾人……”

婉娘一跃而起,笑眯眯从怀里拿出三件黑色披风,道:“那要快点,到了子时,阴气更重。”

沫儿有些上当的感觉,但还是硬着头皮接了披风。婉娘穿好,交代黄三几句,回头一看,见文清和沫儿两人的披风还托在手上,便催促他俩快点。

沫儿迟迟疑疑,抖开披风看了又看。婉娘道:“看什么,已经用过好多次了,又不是新衣服。”

沫儿看看文清,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不很舒服,唯恐穿上后它会变成一张黑皮,越箍越紧。好像做梦被它箍住过,怎么挣都挣不开。”

文清拉扯着披风的领子,惊讶道:“对喔,我也有这种感觉。难道我们俩做了一样的梦?”说完嘿嘿地傻笑。

婉娘劈手夺过,披在文清身上,不怀好意地看着沫儿,道:“再耽误一会儿,鬼魂们都要出来游荡了!”沫儿三下五除二系好带子,板着脸道:“走吧!”

※※※

一炷香功夫,三人便到了河南府刑司的外墙处。停尸房位于河南府刑司东北角最偏僻处,为了避死人同活人争路,专门在一侧开辟了一条小巷,直接通往停尸房。

三人沿着巷子往里走,很快见到了停尸房的大门。这扇门比正门小些,比角门大些,自然是为了抬尸体方便,门质干裂粗糙,犹如一句老而干瘪的尸体,门上方还挂着四个明亮的大白灯笼,上面隐隐约约有些花纹,发出惨白的光。

文清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把,回头小声道:“闩着呢。”这些日子连丢两具尸体,想来看门的也提高了警惕。

所幸这种门年代久远,门上的缝隙挺大。婉娘拔下头上的银簪,穿过缝隙慢慢拨动门闩,三人毫不费力便进去了。

院子挺大,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两排长长的房子,连棵花草都没种。沫儿鼓起勇气,朝四周望了望。出乎意料,这周围除了格外静寂以外,并无什么乱起八糟的脏污东西,也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感觉。

沫儿稍微安心了些,随着婉娘四处查看。这两排房子一前一后,门口各点着两个白灯笼。沫儿心里不喜欢,偷偷抱怨道:“这里虽然是停尸房,也不该挂个白灯笼,看着阴测测的。”

婉娘抬头看了一眼,道:“这是镇魂用的灯笼。”

沫儿倏然一惊,拉着婉娘的衣袖,再也不敢松开。文清先去后面一排看过,回来报告道:“后面的房子布置的好些,想来是寄存尸体的。”

婉娘走到前面房子的窗户前,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把沫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趁着门口的灯光,里面的景象隐隐约约可以看清。十几具尸体并排整齐地摆放在屋中的简易木板床架上,上面蒙着白布;空着的床板横七竖八地乱放,靠墙的货架上还摆着一些火化后未及掩埋或者认领的骨灰罐。婉娘探着身体朝里面看,嘴里道:“洛阳城中的治安真不错,这么大个城,停尸房也没有死人为患。”

沫儿虽然觉得周围比想象中的干净,但停尸房,总不是个好地方。听她还有心开玩笑,忍不住小声催促道:“看完了没?看完快走。”

婉娘随口答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你先回去吧。”

她明知道沫儿打死也不敢自己在这里走动的。沫儿气恼,却不敢睁开眼睛,嘟囔着溜着墙根慢慢坐下,手里还紧紧拉着婉娘的衣襟。

婉娘推他:“松开手,你在外面看着,我跳进窗去看看。”

沫儿越发抓得紧,攥着婉娘的裙摆拉到自己胸口,紧紧抱住。婉娘无奈,只好作罢。

一阵的寒风吹来,两个灯笼在风中摇摆,灯光飘忽不定,沫儿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丁香,又不像,总是与婉娘平时的幽香大不相同,不由抽了抽鼻子。

香味不见了。月亮升起,院落里稍微亮了一些。沫儿偷偷睁开眼睛,见婉娘点起火折子,朝房里看,连忙又闭上眼。婉娘回头瞄了他一眼,无可奈何道:“早知道就不带你这个小累赘了!”说着似乎发现了什么,皱着鼻子,慢慢走到另一个窗子下,沫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又一阵风,香味比刚才稍浓。沫儿忍不住眯眼偷看。婉娘用手指在窗台上的抹了一下,放在沫儿鼻子下:“闻闻,什么味?”

沫儿忘了害怕,慢慢道:“有丁香、藿香……其他的闻不出了。”婉娘随意地敲了一下窗台,嘴巴一努:“瞧。”

老旧的灰白色青砖窗台上,有几点淡淡的油渍印迹,若不是月光朦胧,还真是难以分辨。

沫儿正在绞尽脑汁分辨香味,见文清兴奋地跑了过来,低声叫道:“婉娘,你看这是什么?好奇怪的香味。”

文清的手心托着一块玫瑰红的扁圆石头,发出十分奇异的味道,时浓时淡,浓时若置身全福楼的饼坊香甜宜人,淡时若春日柳梢的清新若有若无。沫儿忘了害怕,吞了下口水,小声道:“从哪里捡来的?”

婉娘拿起,对着月光粗略地看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好东西!”拿出手绢包上便放进了荷包。

文清把手放在沫儿鼻子下,道:“你闻!连手上都是香的了!”

沫儿来了兴趣,好奇道:“这什么东西?”婉娘心情大好,关了窗子,拉着文清道:“带我去捡的地方看看。”

后面一排房屋同前面格局一样。左侧第一个窗户已经被文清打开,里面一端摆满了木架,上面整齐地放着寄存的骨灰罐,另一端摆放着十几具棺材,有红木漆金的,也有寻常黑漆柏木的。

文清跳了进去,嘴里道:“我看过了,棺材里放得也是骨灰罐,没什么特别的。”沫儿死活不肯进去,同刚才一样,紧拉着婉娘的裙摆,也不肯让她进去。

婉娘无奈,探着身子道:“你在哪里发现那个石块的?”

文清打起火折子,指着棺材一侧甬道的缝隙:“就这里。”

婉娘惊讶地“哦”了一声。文清绕着棺材走了几遭,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刘小姐的尸身当时放在哪里。一点痕迹也没了。”

沫儿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屋内还是屋外发出的,又见两个白灯笼微微摇晃,火苗一明一暗,背上一阵阴冷,心里马上想象出一只高大的恶鬼狞笑着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猛拉婉娘的衣服,带着哭声道:“有鬼!”

婉娘扑地一声吹灭了火折,文清慌忙躲在门后。

两个人大声说着话,提着灯笼从门房处走了过来,一身黑色官衣,原来是看门的捕快。一个身板硬朗的老头走到前面一排房子,打着灯笼四处瞧了瞧,道:“刚才好像听到有动静,难道我耳朵也不好使了?”年轻捕快颤抖着声音道:“是风的声音吧。”

沫儿一见是人,心里马上安定了下来。两捕快又来到后面,年轻捕快随便举了举灯笼,哭丧着脸道:“回去吧,这地方,除了鬼哪有人来。”说完自己打了个寒颤。

老捕快瞪了他一眼,干咳了一声道:“胡说什么,没见上面挂的灯笼?镇魂用的!绝对管用!”见窗子开了,快步走过来将窗子关上,差点儿踩到沫儿的脚,一边关一边纳闷道:“这风也不大,怎么把窗子吹开了。”

年轻捕快将信将疑,紧紧跟着后面。老捕快打开停尸房的门,道:“你进去看里面丢没丢东西,我去后园看看。”

年轻捕快的腿开始抖了起来,惊恐道:“我不……我和你一起去……刚才里面一亮一亮的,有鬼火……”

老捕指了指门上挂的灯笼,道:“瞧你这个胆量!这镇魂灯是皇家御用的袁天师亲手做的,瞧见上面的符没有?灵着呢。怕什么!”话虽这么说,他也一脸惊惧地朝四周看了看。

年轻捕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带着哭腔道:“我他妈的宁愿后半夜巡街,也不来停尸房值守了!这儿透着股阴森,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老捕快似乎为了缓解气氛,絮絮叨叨道:“行了,我去就我去。这两天这里清扫了之后,原来的霉味、臭味和香味都没了,要不是停放的尸体、棺材和骨灰罐,这不挺好一个院子吗。真是,也不知那些偷尸体的人怎么想的,害得老头子我这一个月来被骂了多次。”说着慢慢走进去清点那些骨灰罐。

文清仗着自己穿了披风,从门后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年轻捕快身边还做个鬼脸。年轻捕快拱肩缩背,正打摆子一样发抖,突然觉得身边有微风一呼而过,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爆了出来,杀猪般嚎叫道:“有鬼啊!”丢了灯笼抱头鼠窜,逃回门房去了。

沫儿躲在窗下,暗暗好笑。老捕快被吓了一跳,见骨灰罐一个没少,故作镇定啐了一口,捡起年轻捕快的灯笼,匆忙锁上门飞奔而去,边走边大声虚张声势道:“哪里有鬼!一切正常!”

文清见吓到了那个捕快,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却见婉娘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悉悉索索,从远处墙角探出一个小小的黑影。沫儿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人,不是鬼,身形瘦小,一件黑色大氅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四处乱嗅,似乎在分辨什么,并慢慢朝婉娘等人藏身的地方摸索着过来。

他肯定在找刚才文清捡的那块石头。沫儿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儿挤挤眼睛,从怀里拿出一小瓶香粉,用指甲挑起弹出,一瞬间,婉娘身上的幽香连同那块石头的香味都不见了。

黑衣人茫然地站住,俯身在门上、窗台闻了又闻。又轻轻打开窗子,探身进去分辨良久,最终摇头离开。

婉娘一努嘴巴,示意文清和沫儿跟上。两人跟着黑衣人来到房子后面。房后是一片空地,靠近围墙的地方长满浓密枯黄的干草,还堆着一大堆已经枯朽的树枝、树根,显然好久没人来了。黑衣人走到一块大树根旁,小心地将树根搬开,然后俯下身子。

木头慢慢移回原位,黑衣人却不见了。

〔五〕

文清和沫儿待那边再无动静,方才蹑手蹑脚走过去查看。这块树根直径足有三尺,中间已经腐朽沤烂,显然已经在这里堆放很久了。文清学着黑衣人的样子搬开木头,下面露出个狭窄的洞口来。

洞口与树根结合得天衣无缝,又有树枝和浓密的干草作掩护,怪不得老四他们都没发现。

文清毫不犹豫地钻入洞口,又回身拉沫儿。沫儿将屁股先退出去,头和手留在洞口,将树根拖回原处,所幸树根已经沤了,看着虽大,但并不沉。

两人在洞里爬了约两三丈,终于隐隐看到头顶的月光,便推开头上的盖子钻了出来。

两人如今站在一条街道的花坛内,周围是密密匝匝已经落了叶子的灌木,半张破旧的席子盖着洞口,位置甚为隐蔽。而且这条街因为紧邻停尸房,少有人走动,十分僻静,不易为人察觉。

两人钻出灌木丛,快步朝前追去。追至巷口,便见到黑衣人在前面低头走着,看来还未放弃寻找。文清低声道:“要不要抓住他交给四叔审问下?”

沫儿想了想,道:“还是先跟着,看他去哪儿。”

再往前走,便是宽阔的建春天街。黑衣人迟疑了片刻,转而向西,不紧不慢向临近的崇业坊走去。

走了有一炷香,黑衣人绕进一个巷子里一转眼不见了。两人见巷子两边墙壁高大,树木浓密,月光斑斑点点洒落,可见度大大降低,黑衣人早就没影儿,不由得面面相觑,十分沮丧。

正准备打道回府,却见前面小黑影一闪,刚巧出现在月光明亮处。两人忙打起精神,屏住呼吸悄悄溜过去。

走过长长的围墙,黑衣人站在一处小角门前,回头看看左右无人,轻轻打开门进去了。

两人打量黑衣人走远,也来到角门处。文清试着推了一把,发现门竟然没锁,不由大喜,朝沫儿摆摆手,猫着腰钻了进去。

沫儿却有些踌躇。这黑衣人刚才在月光下现身,倒像是故意引导着文清沫儿进这个角门。而且,他怎会如此不小心,门也忘了锁呢?

但文清已经进去了,沫儿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僻静的大院子,绿篱葱翠,枯树虬曲,配上小桥下的一池碧水,不像是深冬,分明是初夏之色;飞檐吊脚的琉璃瓦亭台,在月光下反射出柔柔的金色,整体布局大气而精巧。

沫儿见文清正四处张望,悄声道:“刚才的黑衣人呢?”

文清无奈地摇摇头,意思说找不到了。沫儿隐约听到嘤咛一声轻笑,再仔细听来,却唯有风声,心底更觉不安,指指门口,欲折身回去。文清踌躇,见池塘对面远处一片高大的房屋隐隐透出灯光,附耳商量道:“既然来了,去看看吧?”

沫儿无奈,把心一横,和文清偷偷溜了过去。

绕过池塘,两人来到房屋对面。这间房屋甚为气派,门上挂了一个暗金牌匾,上书“静心堂”,门口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看样子是有钱人家自己修行的地方。

窗上印出人影,里面传来说话声。两人对视一眼,悄悄地绕到窗前。文清试图捅破窗纸,好观察里面的情形,谁知人家窗上糊的是上好的烟罗纱,手指根本捅不破,只好贴着窗子偷听。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如今还差一个,你务必这三日内取来。”

一个声音柔美的女子道:“三日?如今风声这么紧……”似乎有些为难。

老者道:“我给你的那个东西,给他用了没?”

另一个男子迟疑道:“给了。但他对香料甚为在行,我担心被他发现了,所以没敢多放。”

老者道:“你放心好了,骷髅果放进去,常人根本就分辨不出。”

男子道:“是,我这两天盯紧些。”

老者冷笑道:“若不是你动了心,这件事早办完了,还犯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刚才不说话的女子突然出声,辩解道:“我哪有动心?我是看……他不怎么合适。”

老者哼了一声,未可置否。

女子撒娇道:“好师父您不要生气,我这就去办好啦。新一批口脂马上就好。”

看来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沫儿觉得有些无趣,拉拉文清的衣袖,示意离开,却见文清一脸惊愕。

沫儿小声道:“怎么了?”

文清拉过沫儿的手,写道:“女子的声音好熟。”

此时屋内老者道:“停尸房那里如今不太平,这次再做了,就不要放在停尸房里了。”

女子道:“好的。刑部侍郎刘全明那边,怎么交代?”

老者道:“这个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沫儿越听越觉得心惊。这伙人肯定和盗尸案脱不了干系,他们如今在密谋的,又是什么?不行,还是赶紧离开此地,等明日先了解了这是谁家府邸再做打算。

此时听到老者叹道:“送刘大人上任有一段时日了,赶紧将这件事了结,我们才能舒舒服服地过年。”女子也随声附和。

老者又道:“闻香榭那边,要盯紧些,那个小丫头是做药引的极佳材料,若做不到万无一失,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沫儿一惊,脸上有些发烫。

文清心中暗笑,这老者真是奇怪,闻香榭里哪里有什么小丫头?该不会是将小安当做闻香榭的人了吧。心里想着,忍不住朝沫儿一笑。沫儿刚好正在看他,慌忙扭过头去。

女子道:“什么时候用到?”

老者道:“快了。不到一月,此事定见分晓。”

沫儿见听不明白,正想拉着文清离开,只听屋门猛然打开,一个高大的黑影闪电般冲了过来,一手一个,掐住了文清和沫儿的脖子按倒在窗台上,桀桀笑道:“谁家的小崽子,好生胆大!”

一个轻巧的身影飞出,嘴里惊讶道:“师父怎么发现的?”

老者不答,狞笑着抓起两人的头发,将文清沫儿的脑袋用力对撞。沫儿一阵巨痛,眼睛金星直冒,瞬间昏了过去,却在刹那间,用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年轻女子的脸——竟然是那日在香云阁里偶遇过的、外表文雅贤淑的绿衣女子阿萝。

※※※

似乎不大一会儿,沫儿便醒了,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文清斜靠在桌子腿上,手脚被缚,额头一个鸡蛋大的包块,充盈着血丝,嘴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正关切地看着他,见沫儿转醒,眼底露出惊喜。

沫儿想转头看看周围的情形,却一阵头晕目眩,额头更是疼得如同针扎一把,连鼻子都跳着痛,只好重新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查看。

这是一个下人住的偏厦,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屋里没点灯,但门口挂了灯笼,灯光和月光透过门缝和天窗,光线还算明亮。沫儿低头看了看,黑色披风已经不在,胸前斑斑点点满身血迹。

文清用下巴点点身上,又一脸疑惑地看着沫儿,意思说,两人明明穿着披风,那老者是如何发现的?

沫儿摇头,心底十分懊悔。当时黑衣人带领着来到这里,沫儿就觉得不妥,看来这是个圈套,目的就是要引两人上钩;这老者功力更是深不可测,婉娘的披风在他眼前如同无物。今晚麻烦了。

文清见沫儿一脸忧虑,慌忙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并坚定地点了点头,意思是不要担心,婉娘肯定会来救我们的。

沫儿没好气地瞪了文清一眼。文清好歹还是坐着,沫儿却侧卧在地上,手臂酸麻,浑身冰冷,连腮帮子都疼得变形了,等婉娘找到这里,估计不死也得脱层皮。

沫儿一点点地将脸挪向文清的脚,试图让文清用脚尖将嘴巴里的破布夹出来,谁知那破布塞得极为密实,文清双脚被缚难以用力,两人折腾了半晌都没什么效用。两人面面相觑,正在绝望之时,突然听到嘤咛一声轻笑,依稀便是刚进门时听到的声音。

两人瞬间紧张了起来。沫儿闭眼装死,文清也耷拉着脑袋,木然看着门口一动不动。

门锁一阵轻响,吧嗒一声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身进来,手脚麻利将门重新关好,走到沫儿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他,身上的黑袍扫到沫儿鼻子,正是那个黑衣人。

沫儿强忍住不打出喷嚏。这家伙鬼鬼祟祟,不知道什么来历,还是小心为妙。黑衣人见沫儿不动,便走到文清旁边,对着他额头的大血包看了良久,又伸手去按,疼得文清脸皮下的血管都绷了起来,但仍坚持不动。

黑衣人似乎犯了愁,呆了片刻,掀掉头上的帽子,俯身小声叫道:“文清哥哥!快醒醒!”竟然是小安。

沫儿倏然睁开了眼睛,忘了手脚被缚,一个扑腾就想站起来。文清却一脸笑意。小安帮文清取了嘴巴里的布团,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沫儿怒目圆睁,小嘴一瘪道:“没良心,不说谢我,瞪我做什么?”

文清大着舌头道:“先帮沫儿松绑。”

小安道:“凭什么?就不。”还故意回头朝沫儿做个鬼脸。拿出小刀来,三下五除二先将文清脚上的绳子割开,又去结他手上的。

文清一松双手,就慌忙过来就沫儿,可是手腕酸软无力,绳子竟然解不开。小安背着手,摇头晃脑看着,却不过来帮忙。

好歹总算解开了。沫儿揉着腮帮子,搓着手腕子,恨恨道:“臭丫头!”

小安眼珠一转,拉着文清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沫儿,总是欺负我。”

文清嘿嘿地笑,劝道:“沫儿,今晚多亏小安了。”沫儿呸地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道:“她?她把我们引到这里才是真的!”

小安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状:“你胡说什么?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沫儿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好多说,扭过头去不理她。文清挠头道:“这事说来话长。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小安甜甜笑道:“我来救你们呀。”

沫儿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小安,满脸警惕之色,道:“你今晚去停尸房做什么?那些尸体,是不是你偷的?”

小安白他一眼,道:“我不喜欢和没风度的人说话。”

文清忙劝:“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扒着门缝往外看了看,疑惑道:“这是谁家的府邸如此气派?”

小安拉起文清,道:“这是新昌公主府。今晚是你们运气好,他们正好有事要出去。赶紧走吧,过会儿他们回来就惨了。”

文清看了看身上,懊恼道:“披风不见了,怎么和婉娘交待?”

沫儿探出头,遥遥看见刚才两人遇袭的房间灯火通明,门口还有人影矗立把守,便打消了盗回披风的念头,不甘心地嘟囔着,在小安带领下穿过假山回到了刚才的角门外。

子时已过,街道空无一人,月光阴森冰冷倾泻满地。小安带他们绕过一个街口,道:“嗯,他们应该不走这里。行啦,再见。”扭身便走。

文清急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去休息,还去哪里?”

沫儿却叫道:“站住,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小安轻巧转身,撅嘴道:“文清哥哥,我家姑娘交代我的事还没做呢。”转头对着沫儿,马上换了嘴脸,歪着头挑起眉毛道:“你是万岁爷吗?你是官府公差吗?你是捕快吗?你是我的朋友吗?你什么都不是,我干嘛要回答你的问话?”蹦蹦跳跳走了,拐入巷子不见。

沫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气得直喘粗气。文清心里担心小安,欲要追回去,又觉得不妥,在那里踌躇不已。沫儿忍不住道:“她一个鬼丫头、小骗子,哪里需要你担心?”

文清红了脸,和沫儿沿街走回闻香榭。

〔六〕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听到楼下有说话声,便自己爬了起来穿衣下楼。

婉娘已经梳洗好,同黄三围坐在中堂火炉前,翻看火上炙烤的花瓣。沫儿揉了揉眼,不等婉娘发问,便将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特别说起小安引他们进入新昌公主府,见到绿衣女子阿萝一事。

婉娘没什么表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等最后得知两个人的披风都不见了,这才极其夸张地惊叫,啧啧有声,满脸心疼,末了还不忘摇晃着两手加一句:“十年的卖身契哦!”

文清见沫儿闷头闷脑地坐在一边,想起一个笑话来,兴致勃勃道:“嘿嘿,那个老者也够笨的,说什么闻香榭的小丫头是做药引的好材料,闻香榭里就我和沫儿,哪里有小丫头了?定是将小安当成我们闻香榭的人了,真是糊涂。”说着拍拍沫儿的肩膀,自己先笑了起来。

婉娘看着沫儿,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沫儿咧了咧嘴,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道:“嗯,真是糊涂。”

婉娘笑弯了腰。文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个笑话,看沫儿不怎么感兴趣,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婉娘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突然道:“啊呀,今天朱公子要来取香粉了,我们的香粉还没做呢。”飞快交代黄三:“三哥将烈焰红唇拧了吧,多淘几遍;半边娇有现成的,兑上这个就好。”

沫儿和文清都有些心不在焉,安静地坐着,看着黄三将前些日已经烘焙半干的烈焰红唇放在小石臼中捣碎,用细纱慢慢滤出鲜红的汁液。婉娘不知何时捧出那个美人唇的骷髅根块,放在膝盖上看了又看。

沫儿咳了一声。文清抬眼望了下,又垂下眼皮。沫儿无奈,鼓起勇气道:“婉娘——”与此同时,文清出声问道:“小安——”两人又不约而同戛然而止。

婉娘抱着骷髅左右欣赏,头也不回道:“小安不是偷盗尸体的人,放心。”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文清眉开眼笑,沫儿却哼哼道:“我是担心雪儿姑娘受牵连。”

婉娘惊讶道:“哦,你同雪儿姑娘很熟吗?”说完掩口而笑。

沫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心情突然变得好了起来,走过去抢了那个骷髅玩儿。文清道:“婉娘,你认不认识新昌公主?”

婉娘道:“听说新昌公主代发修行,府邸在崇业坊,不过据说她多在长安,很少来洛阳。”

文清道:“昨晚在新昌公主府的两个人,会不会和盗尸案有关?”沫儿抢着问道:“阿萝怎么会在公主府里?”

婉娘漫不经心道:“管他呢——今天要赶紧做香粉。”

沫儿小声嘟哝道:“做了也白做,又没生意。”婉娘悠然自得道:“会有的,不出三天,大生意就来啦。”

说话间,烈焰红唇淘出一汪澄亮的红色汁液来。婉娘取出两瓶已经制成的半边娇,将汁液分别兑入,又用簪子慢慢轻压,使其充分沁入。

文清眼睛发亮,不知在想些什么。沫儿觉得昨晚见到的,种种头绪夹杂在一起,怎么理都理不清,索性不去想了,无聊地将骷髅根块抛上抛下,一个不小心,骷髅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这个骷髅表面坚硬光滑,如同人为打磨过一般,呈青白色,里面的果肉却是红色的,看起来脆生生水嫩嫩的,散发出奇异的果香。沫儿好久没吃到新鲜水果,捡起骷髅,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下,品味道:“象香瓜,不,象葡萄,也象桃子……”又咔嚓咬了一口,将其中的一半递给文清,热切道:“文清你快来尝尝,一种果能吃出好几种味道呢!”

文清抬起头,迟疑道:“这个?”

婉娘和黄三正在调制朱公子定制的半边娇,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黄三眼睛顿时睁大,飞扑过来,从两人手里生生将骷髅果夺了去,不住跺脚叹气。

三哥一向稳重,看来自己又闯祸了。沫儿有些心虚,一双眼睛滴溜溜看着婉娘,小声道:“怎么,不能吃吗?”

婉娘笑眯眯道:“可以吃。你要不要再吃些?”

沫儿放了心,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伸手去黄三手里取,嘴里道:“三哥我再尝尝,刚还没回过味呢。”

黄三担忧地看着他,将手里的骷髅果藏在背后。沫儿嘻嘻笑着去拉黄三的手臂,倏然觉得心头一紧,一阵无力的感觉袭来,慌忙扶住椅子,软绵绵地坐下。

沫儿浑身发虚,头上金星直冒,恍惚间看到文清黄三一脸焦急围着他,欲要张口说话,却觉得胸闷气短,心脏怦怦怦猛烈跳动,似乎一张嘴巴它就会跳出体外;耳朵更是嗡嗡鸣叫个不停,只看到文清张着嘴巴,却听不到他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沫儿只觉得昏昏沉沉,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闷地痛,令人十分烦躁不安。

正在挣扎,突然感到嘴巴里一股子浓重的腥臭味,心慌和悸痛随即减轻了些,眼前的雾气渐渐变淡,直至消散。只听文清高兴地叫道:“沫儿,你醒了?”

沫儿揉揉胸口,苦着脸道:“我这是……怎么了?”

婉娘抓起桌上的骷髅果,笑道:“要不要再来一口?”沫儿想起刚才的心悸,犹自不寒而栗,瞪了婉娘一眼,自己没好意思地笑了笑。

黄三拿着一个已经皱巴的红果子——正是自己见过多次,婉娘说要送人却一直没送出去的血奴果。血奴果被划了一道口子,里面滴出浓厚的墨汁一样的黏液,又腥又臭。沫儿很快恢复过来,捏着鼻子凑过来道:“我刚才吃了这东西才醒了吧?”

文清郑重道:“沫儿,以后可不能乱吃东西了。你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眼白都翻出来了!”

沫儿讪讪地点头,辩解道:“主要是这个太香了……”

婉娘指挥着文清将两半个骷髅果的果肉慢慢剔进小碗,心疼道:“看看你,一个人糟蹋了我多少东西?可惜了我存了这么久的血奴果,还有好不容易才种出来的骷髅果……还有昨晚的披风!二十年的卖身契都不够!”

沫儿装作没听见,走到黄三旁边,看他将血奴果捣碎,放在小砂锅里收水分,殷勤地将一小筐木炭搬进来放在炉边。

沫儿小声道:“三哥,这个果子被我弄破了,还能用吗?”

黄三慈爱地拧了一把他的脸,打手势道:“没事,用来做香粉正好。”

婉娘犹自啰嗦个不停。文清只是笑,偶尔朝沫儿关切地递个眼神。骷髅果的果肉并不多,一共剔出大半碗。待血奴果的水分收干,结成一块块的黑色状物,黄三取了放进石臼研磨,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将炉上换了蒸屉,将剔好的果肉放在炖盅里,用火漆封好,慢火炖上。

沫儿磨磨蹭蹭坐到婉娘身边,舔着脸道:“这个果子是不是有毒?”

婉娘板着脸:“先说你的卖身契的事儿。”

沫儿厚着脸皮道:“关卖身契什么事儿?我知道是我贪嘴,所以受罪是我活该。但那个血奴果,你再舍不得用,它就变成柴火干了。你要感谢我给你个借口把它用来才对。还有这个骷髅果,要不是我贪嘴尝了下,你怎么能够知道它的毒性到底大不大呢?我这种以身试毒、不畏生死的精神,应该表扬才是。”

婉娘皱眉看着他讲完这一大串,扑哧笑了,伸手去撕他的嘴,道:“真后悔收留了你这个话唠。我看看你是不是铁齿铜牙。”

沫儿呲牙咧嘴,任婉娘撕扯他的脸。文清笑道:“他说不过小安的。”

沫儿瞪他一眼:“不许提那个臭丫头!最讨厌她牙尖嘴利。”

婉娘啧啧有声,嘲笑道:“真敢说嘴!改天我问问小安去,说不定人家还讨厌你伶牙俐齿呢!”

沫儿嗤之以鼻,转而追问道:“我刚才胸口又闷又疼,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娘不再卖关子了,答道:“这个果子里含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人若是沾染了,就会诱发心悸。可是这种骷髅果用来做口脂,效果比烈焰红唇更好十倍。”

沫儿呆了一呆,喃喃道:“心悸症?那些尸体……都是得心悸症死的。”

文清也愣了,拿着木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做晚老者和一个男子商量,阿萝也在场,要用骷髅果做香粉给一个人,是要给谁呢?

※※※

黄三将血奴果研磨成细细的粉末,又取出一瓶蜂蜜,一边慢慢兑入,一边用簪子搅拌,然后将和好的粉饼捏成一粒粒黑豆大的小药丸,放在炉边晾晒着。婉娘见炉上已经炖足一个时辰,便撤下蒸屉,取出炖盅。待炖盅放凉,启开火漆,里面的骷髅果已经化成一汪清油,仍然果香扑鼻,整个闻香榭犹如置身百果园。

沫儿耸着鼻子道:“桃子、李子、樱桃、香梨、大枣、苹果、葡萄、柑橘……”扳着手指头把吃过的水果说了一个遍,然后不无遗憾地道:“白瞎了这么好的香味。”

婉娘拿出刚才放入烈焰红唇的两瓶半边娇,取了男用的蓝色珐琅盒子的,用勺子轻轻按压,控出多余的清油,再将炖盅里的骷髅果汁液滴了三滴进去。文清大惊,道:“这个,不是有毒吗?”

婉娘嫣然一笑,将半边娇递给文清,道:“闻闻,怎么样?”清亮的骷髅果汁带着果香浸入锦帛,气味清新,颜色莹润,果然增色不少。文清见婉娘笑颜盈盈,也放下了心中疑惑,笑道:“真不错,我们闻香榭的东西,个个都是精品。”又仔细对着窗子看了看,道:“颜色会不会淡了些?”

婉娘道:“男用的口脂,颜色自然要淡些。”

文清急道:“可是朱公子定的是女子用的口脂。”

婉娘道:“哦,我看朱公子一个读书人这么有心,就想送他一盒。买一赠一,就当是推广了。”

文清恍然大悟,沫儿却斜眼看着两盒半边娇,微微冷笑。

刚刚做好,就听门外有人敲门,文清慌忙出去开门。

来得果然是朱公子。婉娘亲自捧了茶来,笑道:“过年了,朱公子不回去吗?”

朱公子施了一礼,腼腆道:“小生在神都尚有要事,赶不及回去过年了。”

婉娘道:“那也好,看看两地不同的新年习俗。”认真看了看朱公子的脸,惊道:“朱公子莫非是不适应神都的天气?嘴巴都干裂了。”

朱公子大窘,一双手无处安放,低头道:“这个……小生……”

婉娘笑道:“小店正好做促销,公子定了一款女子口脂,我就再送一款男子用的半边娇口脂如何?”

朱公子结结巴巴道:“不用……不用。”

婉娘差文清将两盒半边娇都拿了过来,指着道:“两款口脂,男用的是蓝色盒子。”

朱公子拟要推让,又不好意拉扯,伸手接了,满面羞红。婉娘暗笑,道:“朱公子请随便看看还需要什么东西。我去查看下蒸坊。”朝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沫儿一挤眼睛,“沫儿,好好招呼朱公子。”

朱公子终于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点头道:“您请便。”

婉娘嫣然一笑,快步走开。沫儿瞪了她一眼,转头对朱公子殷勤地道:“我们这里的男用香粉也是很好,公子可以选一些。”

朱公子看着婉娘远去,松了一口气,回过头随口答道:“哦,我看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朝婉娘走去的方向看去,脸上显出迷惑之色。沫儿忍不住好奇道:“怎么了?”

朱公子一愣,羞涩道:“哦,小生想起了一个熟人。”

没有婉娘在场,朱公子谈吐自然顺畅多了。沫儿随意通他聊了几句,得知他来洛阳参加秋闱大试,正等发榜,故来不及回家过年。洛阳不比扬州气候湿润,冬天干燥异常,手脚口唇皴裂是常有的事儿,朱公子一个南方人在这边甚不习惯,每日里喉咙干痛,口唇干裂起皮,刚才本就寻思要不要买一款男子用的润唇口脂,还没好意思讲,婉娘竟然送了他一盒。

沫儿很想问问他买的女子口脂要送给谁,是阿萝还是红袖,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好将闻香榭的香粉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将两盒口脂打开,先拿起红色盒子里的,炫耀道:“你看这味道,这质地,最适合一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用了之后又滋润又娇艳,整张脸都能变得生动起来。”接着又拿起蓝色盒子的,谄媚道:“这款男子口脂,最适合朱公子您这种文雅气质的,颜色淡,润性好……”说着下意识往鼻子下一送,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果香味已经同半边娇的原料香味融为一体,若有若无,依稀便是昨晚在停尸房窗台上闻到的味道,从中可以分辨出丁香、藿香的味道,骷髅果的味道反而隐藏了起来。

看到朱公子疑惑的目光,沫儿回过神来,慌忙将手里的半边娇递给朱公子,笑道:“这款专治男子口唇干裂,您要连着用三天,我保证您整个冬天嘴巴都不干燥。”

朱公子将信将疑,满心欢喜地拿了口脂走了。

送走朱公子,婉娘已经在中堂等着,一脸热切道:“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他的香粉送给谁?”

沫儿恼火道:“以后这种事情别让我做。一个大老爷们,追着问人家的香粉送给谁,你当我是街头无事嚼舌头的大娘们呢?”说着一挺胸脯,一副雄壮威武的样子。

婉娘撇着嘴,笑道:“哟哟哟,就你,小鸡子儿一样的,还大老爷们儿?”

沫儿大怒,气呼呼走到一边,道:“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文清一看沫儿真生了气,也埋怨道:“婉娘你故意惹他做什么。”

婉娘忍住笑,咳了两色,道:“我们来说正事。如今朱公子拿了那盒兑入骷髅果的半边娇,要是也得了心悸症死了,会怎么样?”

文清吓得腾一下站了起来,道:“如今外面风声本来就对我们不利,要是再传出这样的事,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婉娘悠然道:“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谁造谣我们用尸体做香粉的。”

文清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你是想用朱公子做诱饵,看看谁去偷尸体,是吧?”

婉娘赞许地点点头,得意道:“你们觉得我这个办法好不好?”

沫儿不理她。文清看了看婉娘的脸色,小声道:“听起来不错,但是朱公子就倒霉了。这种心悸……我看沫儿中毒的样子,十分难受的。怕不好吧?”

婉娘嘻嘻一笑,转而问道:“沫儿,你觉得怎么样?”

沫儿本来想赌气坚决不理她,但见她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怒道:“若是人家的目标不是朱公子,不要朱公子的尸体,看你怎么收场?闻香榭的招牌不但洗不干净,还全砸了!”

婉娘若无其事道:“哦,你放心好了,有了你的以身试毒,我保证朱公子安然无恙。”

这么说,刚才婉娘竟然是有意让自己尝试那个骷髅果。沫儿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但再一想,也是自己贪吃惹祸,更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七〕

吃过午饭,文清和沫儿围坐着火炉昏昏欲睡,忽见婉娘走下楼来,身着一袭金丝云缎黑色小领胡服,头戴紫金嵌玉发冠,腰束银色珍珠玉带,手上叮叮当当带着玉眢、玉戒,加上腰间佩戴的五彩丝攒花长穗月型玉环,大冬天的,还十分夸张拿着一把撒金折扇,整个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文清和沫儿都有些发懵。婉娘极其潇洒地打开折扇,朗声笑道:“今日天气晴好,文清,陪本公子去街上走走?”却不叫沫儿。

文清连忙上楼去换衣服。沫儿心里痒痒,想要说去,脸上挂不住,不去又不甘心,蹬蹬跑着上楼,边跑边叫道:“文清,我请你吃点心。”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下楼,厚着脸皮跟在文清身后。

婉娘拉过文清,嘻笑道:“我来给你装扮一下。”从怀里拿出一瓶东西,在他脸上东涂西抹了一阵,文清果然变了样,厚唇短须,大了好几岁。

沫儿蹭了过来,支支吾吾道:“我呢?”

婉娘眼睛看向屋顶,道:“哦,中午谁说以后不理我的?”

沫儿嘟哝道:“瞧你那小气样儿!”

婉娘笑着也将沫儿的脸捣鼓了一番,三人一起出了门,也未赶车,步行来到南市旁边的朱华巷。婉娘交待道:“我是兵部侍郎家的李公子,不要叫错了。”带着二人进了香云阁。

香云阁专售男子香粉的柜台前,不少傅粉施朱的青年公子在精心挑选。小二见婉娘衣着不俗,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来招呼,拿了几样上好的胭脂水粉推介。

婉娘随意拿了一瓶,轻轻闻下便丢在一旁,看也不看剩下的几瓶,皱眉道:“都说香云阁的香粉一流,我看不过如此,还有没有更好的?”

小二赔笑道:“公子想要什么样的?香粉?口脂?还是花露?”

婉娘大咧咧道:“有好的,就各样来一款,没好的就算了。”

小二点头哈腰,飞快跑进后堂,小心地捧了各款香粉出来,殷勤道:“公子瞧瞧这个,是我们镇店的几款。精致的陈皮露、牡丹粉,还有莹润珠,保证公子用了面如冠玉,唇若施朱……”

婉娘打断道:“这种大众款,本公子哪里都买的到,何苦非来香云阁。有没有特别点儿的?”

小二笑道:“公子果然识货。我们这里可以专门定做,不过价格嘛,就贵些了。”

婉娘冷哼一声,朝文清略一示意,文清从包裹里丢出一块五十两的大银锭来。小二顿时眉开眼笑,弯腰做了请的姿势:“公子请移步后堂。”

后堂一侧是几间精致厢房,另一侧是露天的蒸房、淘房和库房,几个伙计忙忙碌碌,或蒸或煮或磨或淘,皆是文清沫儿最熟悉的香粉工艺。

小二领着婉娘等人来到第一间厢房坐下,一个中年妇人满脸笑意地过来招呼。婉娘扮起少年公子有模有样,摇着手里的折扇,懒洋洋道:“有什么好的口脂推荐的?”

中年妇人忙应道:“有,有,男子口脂以莹润珠、流花露、半边娇、淡淡愁四种为上,莹润珠和流花露颜色自然,气味清新,半边娇和淡淡愁胜在润泽度好,最适合天气干燥时使用。公子想要哪种?”

婉娘用手指上硕大的玉戒轻敲着茶碗的盖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道:“有些日子没下雪了,最近嘴唇稍有干裂。就来个半边娇吧。再要一个同款的女子口脂。”

中年妇人喜上眉梢,笑道:“公子好眼光,这几种口脂里,也就半边娇有同款女用的。我这就拿订单来,公子稍候。”说着喜滋滋地去了。

沫儿觉得无趣得很,嘟囔道:“来这里订香粉?我瞧着你是疯魔了。”说着溜了出来,去看那些伙计们制作香粉。

相比闻香榭各种器具,这里的工艺粗糙多了。沫儿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嗤之以鼻。

一个瘦伙计老练地将笼上蒸着的红蓝花取下来晾着,又去拿了石臼来。沫儿探头一看,红蓝花软塌塌的,部分花瓣已经如同絮状,显然是蒸的时辰和火候未控制好。偏偏瘦伙计见沫儿围观,还面露得色,炫耀道:“没见过吧,我们香云阁的胭脂可不是盖的,整个洛阳都没有如此好的手艺!”

沫儿想都没想,回道:“你这个花瓣明显是蒸得过了。你瞧这里,这里,”翻出里面絮状的花瓣,“蒸红蓝花要视其干湿程度而定,这个红蓝花的原料本不是很干,蒸一炷香功夫即可,可你却蒸了半个时辰,如今红色折损大半,制作出来的胭脂颜色必定寡淡。”

瘦伙计瞪大了眼,不服气道:“我做了多年胭脂,难道不如你一个小娃儿?”

沫儿得意道:“你先去看看蒸锅吧。”瘦子抓起笼篦子,嘴里道:“蒸锅怎么了?”定睛一看,蒸锅里的水已经变成红色——确实是蒸的过了,红蓝花的红色原料未经压榨沁出,必然影响胭脂质地。瘦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小娃儿胡说,到时多澄淘几遍即可。”

沫儿见瘦子嘴硬,不由得来了劲,有心卖弄,打开旁边一处澄淘干净的底粉,用手指捻了捻,胸有成竹道:“这个底粉只筛了两遍,颗粒有些大,涂抹到脸上不容易贴服。”又拈起一颗旁边小砂锅里焙好的紫茉莉种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道:“火候稍欠,影响出粉率。”唬得瘦子一愣一愣的。

沫儿对着蒸坊几款半成品评头论足了一番,连里面混合了什么香料,比例大致多少都说了出来,把几个制作香粉的伙计都吸引了来,围着沫儿好奇地问东问西。沫儿不敢说自己是闻香榭的,只说是跟着自家公子,对香粉颇有研究。正趾高气扬、指手画脚之际,无意之中看见对面上房门帘儿打开了一条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心虚,说话的声音瞬间降了下来,想赶紧回婉娘在的偏厦。

但几个伙计觉得这小娃儿十分有趣,不肯让他走,一个矮胖子拉着他的手臂,戏谑道:“小公子哪家府上的?多来我们这儿指点着,我给我们掌柜说说,每月给你开工钱。”除了瘦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其他几个伙计都哈哈大笑。沫儿后悔刚才讲牛皮吹得过了,有些不好意思。正拉扯之间,上房帘子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笑盈盈道:“王叔刘叔,什么事这么开心?”

却是阿萝,穿了一件翠色襦裙,上面绣了粉紫的大丽花,十分雅致。

沫儿吃了一惊。前晚他看到阿萝和一个老年男子在新昌公主府里,行为举止诡异,似乎与盗尸案不无关系;今日突然在这里遇见,心里自然多了几分警惕。

阿萝看到沫儿,大方一笑,道:“刚才我也听了,这位小公子还真是为行家呢。”沫儿情知婉娘将自己装扮了,一时半会儿她还认不出来曾经见过面,却仍不敢大意,故意粗声粗气,傻呵呵笑道:“小的胡说八道,让姐姐见笑了。”

矮胖子凑近了道:“安小姐,这位小公子在香粉方面极有天赋,不如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引入我们香云阁。”瘦子显然是首席制香师傅,对此话颇不以为然,冷冷道:“他一个小娃子,不过蒙对了,有什么要紧?”

阿萝笑道:“王叔刘叔你们忙去吧,我来问问这位小公子。”瘦子恨恨地瞪了一眼沫儿,其他几个伙计一哄而散。阿萝拉了沫儿到旁边一处绿篱旁,在沫儿面前蹲下,道:“请问如何称呼?”

沫儿偷眼瞄了下偏厦,仍不见婉娘和文清出来,只好继续装傻,嗫嚅道:“我叫小方。”

阿萝笑道:“不用紧张。你制作香粉的工艺,同谁学的?”

沫儿吸了下鼻涕,道:“跟我家公子。公子喜欢用香粉送人,因为我鼻子一闻,就知道用了什么料,所以公子喜欢带着我。”

阿萝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抬头笑道:“你的鼻子真这么好使?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姐姐这里有一款香粉,是从西域带过来的,原料很少见,你如果闻出是哪种香料,我送你一个笔锭如意的小金锭,若是你输了,就和你家公子说明,要在我这里做工一个月,怎么样,玩不玩?”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小金锭来。

沫儿转了几个心思。一来那个金锭着实诱人,二来想看看她所谓的西域香粉到底是什么东西,第三嘛,婉娘在这里,自己有恃无恐,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唯一难办的是她说的如果输了要在香云阁做工一个月。沫儿想了想,道:“做工什么的,要我家公子说了才算。”故意在“我家公子”上加重了语气,心道若是输了,这个难题就推给婉娘解决好了。

阿萝领着沫儿来到上房,折身去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同胭脂水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十分难闻。沫儿心下惴惴,慢慢退到门口,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只待有什么异常便拔腿逃跑。

阿萝低声了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征求屋内人的意见。沫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凝神听屋里人说话,只听阿萝低声道:“再试试吧,如若不行,那就算了。”却听不到屋内人说话,但想是那人同意了,阿萝拿了一盒香粉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小巧的檀木心型盒子,打开了看,里面却不是香粉,而是一块玫瑰红石头,同前晚在停尸房里捡到的那棵石头一样,只是被打磨成了心型,放在盒子里刚好合适。沫儿伸出手指轻轻在石头上摸了一下,整个手指竟然都是香甜味儿。

阿萝盯着他,道:“你见过这种东西么?”

沫儿贪婪地吸着手指上的香味,听到阿萝催问,茫然摇头:“不知道。好奇怪,我还是第一次见有香味的石头。”

阿萝笑了一下,将盒子往他的鼻子下递了递:“好好闻闻。”

沫儿狂吸了一阵鼻子,咧着嘴道:“不知道。不过可真香。象全福楼的糕点香味,嘿嘿。”

阿萝收起了盒子,笑道:“哈,你输了!快去和你家公子说去,要来香云阁打一个月的工啦。”

沫儿跟着呵呵傻笑,揉着鼻子道:“姐姐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阿萝道:“这是在雪山极寒之地挖出的冰香玉。”阿萝似觉失言,慌忙道:“好啦,逗你玩的,你走吧。”

沫儿却来了兴趣,道:“姐姐这个,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家公子最爱香料,我让他也买一块去。”

阿萝摇头道:“这个可不好找。我也是无意之中从雪儿布庄得到的……”说了一半,好像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沫儿,笑道:“这种香料,也是讲求缘分的。”

沫儿面露失望之色,自言自语道:“要是有这么块石头,我就天天挂在脖子里,连糕点都不用买了。”

阿萝掩口而笑,将那枚小金锭丢了沫儿,道:“行了,逗你玩呢,不用你来做工。这个赏你啦。”

沫儿大喜,朝着阿萝连作了几个揖,道:“姐姐真好!我祝姐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来越美丽,赛过七仙女!”拿了小金锭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偏厦。

婉娘已经订了半边娇,见沫儿兴奋地跑进来,骂道:“跑去哪里了?”

沫儿瞟一眼在一旁候着的妇人,得意地显摆下手里的小金锭,道:“今儿可赚大啦。文清,我请你吃糖葫芦。”

三人又看了片刻,才从香云阁出来。沫儿才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情况讲了一遍,特别提到阿萝失口讲出的雪儿布庄和那快冰香玉。

婉娘却无动于衷,只伸手道:“给我。”

沫儿将小金锭背在背后,装傻道:“什么?”

婉娘正色道:“我带你出来赚的钱,当然收归公用。”

沫儿气得要吐血,跑得远远的叫道:“是阿萝姐姐赏给我的!是我的劳动成果!”

婉娘悠然道:“你不给我也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沫儿恨得牙根痒痒,跳起来就要辩解,却一个不小心踩到一人的脚,回头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年乞丐,戴着一顶黑色硬翅帽子,形容猥琐,浑身发臭,阴沉沉地盯着婉娘,长长的指甲挖出一块乌黑的鼻屎,轻轻一弹,鼻屎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儿的鞋面上。

沫儿顿觉恶心,慌忙抖动脚面。看着乞丐慢慢走远,突然心念一动,叫道:“是老赖!刚才上房那股奇怪的臭味,同老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老赖是钱衡家的门房,沫儿曾经见过两次,对他身上的味道忍无可忍,特别是弹鼻屎一幕,印象尤其深刻。

文清疑惑道:“老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一个下人,脏兮兮的,阿萝姑娘怎么会让他住在上房?”

沫儿看向婉娘:“阿萝是香云阁的老板吗?”

婉娘道:“不知道。”文清还想再问,婉娘折身拐入旁边一家玉器铺子。沫儿很快被周围的繁华吸引,拉着文清去买糖葫芦,将刚才的事丢在了脑后。

刚走几步,远远看见对面几个锦衣女子说笑着走来,正中那个珠圆玉润、丰腴可人的,却是闻香榭的常客公孙玉容。公孙玉容嫁入于家,刚生了孩子不足百日,已经好几个月没来闻香榭了。她性格豪爽大气,活泼可爱,沫儿对其印象甚好,正要大声招呼,忽然想起已经改了装扮,只好拉文清闪身躲在一旁,装不认识。

同行的几位女眷走走停停,兴致勃勃。公孙玉容在路边一处卖小孩子穿的虎头鞋的摊位前站住,拿起鞋子观看。旁边一位长脸女子指着前方香云阁的招牌惊叫道:“啊呀,我要去买面脂。听说香云阁的胭脂水粉质量最好。”

公孙玉容看了一眼,笑道:“才不呢,我觉得还是闻香榭的好用些。”沫儿和文清站在不远处,对视一眼,不禁得意。

另一个秀气女子撅嘴道:“我一直用闻香榭的脂粉,如今一下子不让用,还真是不习惯。”沫儿想起来了,她是公孙玉容的小姑子于静。

长脸女子不以为然道:“那种邪性的香粉还是少用为妙。”沫儿和文清听这话甚不入耳,心里很是不平。

公孙玉容做了母亲,相比以前沉稳了很多,摇摇头道:“我还是不信。”扭头对于静笑道:“那些香粉我还在用呢。”

长脸女子紧张道:“你还不丢掉?”朝四周看了看,神神秘秘道:“知不知道闻香榭的香粉为什么好用?她家口脂胭脂都是用人的尸体熬制的,前些天一连丢了几具尸体,闹了多大动静,你们没听说吗?据说与她家有关。”

公孙玉容放下虎头鞋,断然道:“不可能。我同闻香榭的老板娘稔熟,她绝对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儿来。”

长脸女子急道:“官府已经盯上她家了,只是没有证据。我跟你说吧,其实前些日丢的尸体远不止两具,只是其他的尸体没放在官府的停尸房,人们不怎么知道罢了,官府也不让说。如今洛阳城里都传遍了,你看看还有谁去买她家的香粉?”

公孙玉容吃了一惊,疑惑道:“真这么严重?”

长脸女子笑道:“理这些做什么?洛阳城中又不是只她一家香粉店。”絮絮叨叨地讲着,拉着公孙玉容和于静去了香云阁,留下沫儿和文清面面相觑。

两人虽然听老四曾经提过,说有人造谣闻香榭以尸油做香粉,并导致生意不好,但心里全然未当一回事儿,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总觉得有婉娘在,一切很快便会过去,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照这么下去,过不了多久闻香榭就得关门大吉。

文清和沫儿顾不上冰糖葫芦了,一头扎进玉器店,找到婉娘,三言两语将刚才遇见的情况讲了。

婉娘却心不在焉,只是点头敷衍,抱着一个长颈盘花玉瓶左右观看。

沫儿急了,叫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如今被人骑到头上拉屎了,你还有心闲逛?”

婉娘这才慢悠悠将玉瓶放回货架,道:“好久没见公孙小姐,还真有点想念呢。”

文清愁容满面,道:“如今外面谣言越传越盛,这可怎么办?”

婉娘摇了摇折扇,茫然道:“我也没办法。洛阳城中人多嘴杂,也不知道这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文清闷声闷气道:“听说官府也盯上我们了。”

婉娘讶然道:“盯上了?”接着心满意足道,“还好有老四在,也就是盯上,还没敢明目张胆地查我们,嘿嘿。”

沫儿着急道:“到真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本来天气就寒冷,婉娘的折扇摇来摇去,扇得沫儿心烦意乱,恨不得夺下扇子丢到路边的阴沟里。

文清嘟囔道:“一旦恶名在全城传遍,我们彻底没了生意,以后怎么办?”

婉娘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呢。我也没办法,看来闻香榭要关门了。三哥回乡下养老,我呢,就去周游各地。”打量下文清和沫儿,微微蹙起眉头,道:“只是你们两个小鬼头怎么办呢?送人?还是转手卖了?……”看沫儿的嘴巴张成了圆形,眼珠一转极其诚挚道:“哦,沫儿还一直惦记着赎身。要不我做个顺水人情,你的卖身契我到时还给你,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文清满脸惊愕。沫儿的心象被刀剜了一下,脸上却满不在乎道:“好啊好啊。终于可以脱离你的魔爪了。”说着哈哈干笑了两声,可是自己听起来也觉得笑声太让人不舒服,慌忙调转话题,恶狠狠道:“抓到那个造谣的,老子撕烂他的嘴!”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以为你会难过呢。真失望。不过这样才好。”点点头,踱着方步去了另一家店铺,文清看看婉娘的背景,对面部僵直的沫儿怯怯道:“婉娘肯定有办法的。”

沫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若无其事道:“她的闻香榭,她爱拆了关了卖了毁了,随她便,和我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还做我的小乞丐去。”说罢扬长而去,文清忐忑不安地跟在后边。

〔八〕

今天腊月二十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四处弥漫的甜香糖糕味儿,宣布着节日的到来。闻香榭里却一片寂寥。婉娘不在家,黄三仍在忙忙碌碌,几种花瓣蒸的蒸、磨的磨,一刻也不肯闲着。沫儿闭着眼靠在躺椅上,脚伸得老长,满脸阴郁。文清缩着脖子坐在火炉旁,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偷眼看看沫儿,努力想找些话来讲,却不知说什么好。

沫儿自从听到过了年就要关闭闻香榭的消息后,心里空落落的,心底莫名地烦躁,想发脾气,甚至想撒泼打滚痛哭一场。可是婉娘没在家,哭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意思,这两天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板着一张脸,不说不笑,脸阴沉得象下暴雨前的天空。

相比沫儿,文清要淡定的多。他对闻香榭关门一事虽然惊愕,但很快接受。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不管怎样,自己只跟着婉娘和三哥,如果他们都不要自己了,就重新找个香粉铺子做伙计去。但他坚信,婉娘不会丢下自己和沫儿不管的,而且婉娘肯定能够找到办法解决此事。所以,他很不理解,沫儿这两天闹什么脾气,如今紧要关头,更要同心协力,帮助婉娘找到造谣者才对呀。

沫儿紧皱着眉头,看着黄三同往常一样忙碌。黄三研磨好依兰花,又将已晾晒好的粉底端进来,那锉刀细细地刮下。文清赶忙过去帮忙。沫儿抠着指甲,懒洋洋道:“做这么多干什么,又没人来买。”

文清小心翼翼道:“三哥,我们的香粉这个月除了朱公子,以前的老主顾一个没来。”

黄三揉揉文清的脑袋。文清突然高兴起来,过来拉起沫儿道:“三哥都说没事啦。你放心,闻香榭不会关门的。”

沫儿将脸扭到一边:“爱关不关,关我何事。”嘴上这么说,还是起来帮忙筛粉。黄三笑笑,拍了拍他的小脸,粗糙的手指有些冰冷,但沫儿却觉得很温暖,心底的压抑感减轻了些。

一直到天黑,婉娘才回来。沫儿追着问:“你去哪里了?”

婉娘优雅地踱着方步,仿佛周围无数人欣赏一般:“我去逛了逛静心院。”

沫儿嘟囔道:“去逛寺庙也不叫我,哼。”

婉娘道:“静心院在宣苑坊,原是当今圣上赐给新昌公主的。”新昌公主是圣上的爱女,多年前下嫁太仆卿萧衡。新昌与萧衡自幼相识,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极好,谁料世事无常,去年年底驸马突然暴毙,新昌公主痛不欲生,便奏请圣上要出家修行。圣上宠爱新昌,不忍拂她的意,便在崇业坊赐了一座小道观,本来叫新昌观的,百姓们避公主的讳,都借新昌公主府内佛堂的名字,唤作“静心院”。

沫儿催问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发现什么啦?”

婉娘傻呵呵道:“发现静心院就在停尸房附近。公主不在家。”

沫儿嗤之以鼻:“这叫什么发现?上次就知道了。我和文清还被小安带到了公主府呢。”

婉娘愁苦道:“确实什么也没发现。”转而从怀里取出两个精致盒子,道:“不过我取了香云阁的香粉回来了。香云阁的老板是西域人。”

沫儿扭过脸,哼道:“这个我知道。”

婉娘道:“他不常在神都。他有一个义女,帮他照料店铺,又聪明又能干,将香云阁打理得井井有条。”

文清脱口而出:“安小姐!”

婉娘拿起桌上的铜镜,对着摆出各种表情——她仍是一袭男装打扮,时而抬起下巴,时而眯起眼睛,时而冷峻,时而坚毅,还不时故作潇洒地甩一甩头发。沫儿看得心里发毛,盯着她的脸道:“你照什么,脸上长斑了?”

婉娘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冷傲道:“你没有发觉我的男装打扮十分俊俏吗?”

沫儿作势呕吐:“皮笑肉不笑就叫俊俏了?切!”

婉娘放下镜子,用折扇支起下巴,眼睛深邃地望向远方:“这样子呢?是不是美男子?”

文清瞠目结舌,呆了一呆,道:“美男子……婉娘你发烧了?”

平心而论,婉娘的女装打扮虽然不失风情,但总是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反而是男子打扮更自然随性,且有一种洞悉世事的超然和不俗。

沫儿当然不肯承认,嬉皮笑脸凑近了镜子,毫不客气道:“闻香榭里自然是我最帅,对吧文清?”

文清呵呵傻笑着点头。婉娘一把推开沫儿的脑袋,道:“我今天下午去取香粉,把安小姐都迷得神魂颠倒了。她不仅亲自来接待我,还含情脉脉地说,这款香粉是专门为我调配的。我敢说,若是我再去几次,保不齐就能同安小姐私定终身了。”

沫儿狐疑地盯着婉娘,道:“你就吹牛吧。安小姐看起来精明的很,她说不定已经看穿你女扮男装了。”

婉娘掩饰不住的得意,道:“不可能。她对我十分感兴趣,同我说了好大一会子话,还约我今晚赏月呢。”

沫儿嗤笑道:“今天腊月二十三,就一个小月牙,也要等到子时才看得见。”说完便意识到赏月不过是借口。

文清更加迷糊,道:“安小姐不是喜欢朱公子吗?”

婉娘喜滋滋道:“才不管什么猪公子羊公子。唉,早知道这样,来神都就应该直接化成男子……”说着觉得失言,满眼笑意地看了看文清和沫儿,认真道:“安小姐还是第一个对我有如此情谊的人,我可不能让她失望。看来这李公子,要继续扮下去了。”打开在香云阁定制的男用口脂,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轻轻拈起一片就要放在嘴巴上抿。

沫儿惊叫道:“不可!”

婉娘根本就没想用,只装模作样地在唇上比划着,道:“你以为我傻啊?”沫儿悻悻道:“骗子。”

婉娘对着口脂一脸深情,真的如同热恋之人对物思人一般,嗅了良久,还痴痴道:“安小姐多次交代我,一定要用,今晚就用。这算不算是安小姐送给我的定情物?”

沫儿看的毛骨悚然,惊恐道:“你……你有断袖之癖?”

婉娘双手握住口脂盒子放在胸口,眼睛亮晶晶的,道:“不如我把安小姐抢过来,正好成全红袖姑娘和朱公子。”

文清插嘴道:“说起红袖,我们好久没见她了。她同安小姐不是好姐妹吗?”

婉娘道:“这个红袖倒是个神秘人物,据说性格腼腆,不爱走动。她同朱公子家还有些渊源,两家父辈私交甚好。但两人之前并未见过面。”

沫儿听得混乱,不耐烦道:“她还腼腆?哼。不过你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那晚在新昌公主府听到老者说只有三日,如今三日已过,还乱作一团,也不知道人家所谓的三日要做什么,目标是谁!还有小安和雪儿姑娘,都没顾上去查一查。”

婉娘道:“急什么?这是官府应该管的,与我们何干?”目光在文清和沫儿脸上各停留了一会儿,吃吃笑道:“沫儿,这瓶口脂送给你吧。”

沫儿嘲笑道:“这不是安小姐给你的定情物吗,我可不敢要。再说了,我从来不用那东西。”

婉娘却兴趣盎然道:“试试嘛。”一把拉过沫儿,将浸了胭脂和油膏的锦帛按在他的嘴巴上。

这种香味,沫儿熟悉的很,同那晚在停尸房的窗台上闻到的和婉娘做给朱公子的半边娇的味道极为相似。沫儿撅着嘴巴不敢合拢,唯恐不小心吃到肚子里。

文清也闻到了香味,惊讶道:“我们的半边娇不是特制的吗,怎么她们做的同我们一模一样?”

婉娘嫣然道:“我们今晚就可以看看两家的香粉有何不同了。”

※※※

天色已晚,黄三在灶台摆了糖糕和糖瓜儿作为供奉,又点了三炷香,文清和沫儿给灶王爷磕了头,恳求他上天多说些好话,保佑闻香榭来年平安吉祥。

吃过晚饭,婉娘给了黄三一封信,吩咐他交给老四,然后取了血奴果制成的小药丸放入怀中,又拿出闻香榭自制的男用半边娇,小心了抿了一片,对着镜子满意地点头道:“嗯,男用口脂,最是润泽自然。”又拉过将文清和沫儿涂抹了一番,道:“我要赴安小姐的约,你俩学机灵点儿。记住,我是李公子。”

三人来到朱华巷。相比他日,朱华巷冷清了许多。今日祭灶日,传说灶王爷要在家里点人数,各家各户都不敢怠慢,早早关门打烊在家里候着。香云阁却灯火通明,仍留了两个伙计照看店面。

婉娘探头张望了一下,回身丢给文清一小块碎银子,道:“你们两个就在这附近逛逛,留心盯着,什么时候见有人背东西或者抬着东西出来了,就跟上。”又拿出一件披风嘱咐道:“只要我这一件了,你们俩合着用,小心不要让人发觉。”

沫儿一见银子顿时喜笑颜开,拉了文清去了对面的糕点铺子。两人买了豌豆糕儿吃着,看婉娘摇大摆走了进去,柜台上的一个伙计殷勤地打招呼,一脸谄媚的笑,沫儿疑惑道:“这些伙计真把她当做未来的掌柜了?”

文清担心道:“婉娘一个人去,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两人吃完糕儿,又买了一包葵花籽儿坐在香云阁对面的花丛后面磕着。

进出香云阁的顾客不是很多,两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匆匆进去买了些东西走了,还有一个小丫头来取定制的香粉,但始终未见婉娘出来。街上人越来越少,寒风呜咽,不一会儿功夫,沫儿便觉得寒意透骨,只好不停地跳上跳下取暖。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两个伙计抱了门板出来,竟然要关门打烊,文清登时急了,道:“婉娘呢?”

沫儿也傻眼了,道:“没看到有人背东西出来啊,莫非我们看漏了?”

两人面面相觑,文清腾地站起来了,道:“我去问问。”

沫儿拉住,迟疑道:“等一下。”正在愣神的功夫,三间门店的门板已经安好了两间,沫儿一把将文清怀里的披风拉出,小声道:“偷偷进去。”

两人猫着身子,一起凑合着裹起披风,快步向香云阁走去。一个瘦伙计扶着门板,大声叫另一个伙计拿顶柱来。

一个矮胖的小伙计气喘吁吁地搬着厚重的门板,不情愿道:“嵌在门槽里就行了,不用顶柱吧。”

瘦伙计道:“年关临近,盗贼猖獗,今晚安小姐给我们放假,店里连个看门的也没有。还是小心为妙。”回头看了看,纳闷道:“刚才还见对面花丛中躲着两个小子,眨眼就不见了。”

矮胖子嘟囔道:“哪里还会有人,别人早回家拜老灶爷了!”

文清和沫儿侧着身子,慢慢从瘦子身边挤过门去。瘦子耸着鼻子嗅了嗅,突然道:“怎么一股豌豆糕的味道?”

矮胖子抱着顶门用的顶柱,咽了口口水,傻笑道:“不是,是香炒葵花籽儿的味道。”

文清和沫儿暗暗好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了后堂。两个伙计将门板顶好,灭了烛火,锁了剩下的两扇门,兴冲冲回家祭灶去了。

※※※

所幸后堂的灯笼还亮着,却静悄悄的,了无人声,周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显得尤其响亮。两人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偏厦,来到上房门口。

门开着,房间里灯火通明,像是人突然出发来不及关门灭烛,几只精致的犀角灯嵌在墙壁上,发出淡蓝色的火焰,可能是灯油里添加了香料,房间里弥漫着幽幽的香味。堂屋右侧布了檀木雕花搁架,上面摆着双龙琉璃大盅、青玉牡丹瓶,和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同城中殷实人家的摆设一样。

两人大气也不敢出,慢慢挪向里屋。

里屋几乎同中堂一样大,一张简易的大床,几件简单的家具,十分普通,比起中堂来寒酸些,但同样空无一人。两人呆立了片刻,沫儿一把扯掉披风,道:“不用躲了,没人。”

文清绕着圈,不时敲敲床板,拍拍墙壁,甚至爬到床下,企图找出密道或暗室来,却一无所获。沫儿十分失望,嘴里道:“明明人进来了,会去哪里呢?”

文清撅着屁股从床底退着爬出来,侧头看到床边阴影处放着一双男人的鞋子,还有一团皱巴巴的衣服,忍不住探头靠近了些,谁知一眼便看到鞋子上干结的污垢,还带着浓重的臭味,文清捏着鼻子叫道:“沫儿,你说上次在这屋里的,是那个老赖对吧?”忍着恶心将鞋子和衣服扒拉了出去。

沫儿一阵反胃,去中堂拿了一个秤杆,过来挑起衣服,苦着脸道:“这老赖还做香粉的呢,又脏又臭,别人要知道了,谁还会买他的东西?”

衣服打开了,却是一件女人的裙衫,水青底色,上有淡淡的梅花,几处团团的血污硬邦邦的,使得原本柔软的衣服皱巴在了一起。沫儿觉得有些面熟,自言自语道:“这是谁的衣服?”

文清迟疑道:“我们第一次来香云阁,那个栽赃你的红袖,是不是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衫?”

沫儿想了起来,道:“不错,她那天穿了一件青衫,可是她的衣服怎么会在这里?上面还有血迹。”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想道:“她不会遇害了吧?”不由得忐忑起来。

这么大个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香云阁里一定有机关。沫儿告诫自己沉住气,在墙面、地板上凸凹的地方耐心地敲打,期望能够找到机关来,可是却一无所获。若不是当时亲眼看到婉娘走进香云阁,几乎怀疑她从没来过。

对面墙上的一个犀角灯灯油燃尽,闪了几下熄灭了,冒出一缕白烟,竟然带着淡淡的果香。

里屋只剩下一盏灯,光线暗了下来。沫儿心里愈加烦躁,自己用手扣住喉咙艰难道:“再去其他房间看看吧。”

文清点头道:“不如去蒸房那里看看。”沫儿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蓦然发现犀角灯旁挂着的仕女采花图好像有些变化。

画上画着一个腰身婀娜的女子,提着一个花篮,周围是大片灿烂奔放的天竺牡丹,女子微微俯身,伸出芊芊玉手似要采摘。这幅画纸张发黄,部分画面颜色模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质和笔法也都十分普通,在当今市面是也不过十文钱一幅,所以两人并未在意,文清还曾将其卷起查看下面有无暗门。

刚才灯火明亮,仕女的五官模糊一片,如今旁边的犀角灯燃尽,光线暗淡,仕女的眉眼在阴影中隐隐显露,依稀便是安小姐的模样,但走近了看,又看不清了。

沫儿重新回到门口再次确认,不错,画中人确实是安小姐无疑。沫儿走过去用手指捻一捻画卷,已经发黄发脆的纸张掉下些纸屑,疑惑道:“这副画最少十年以上……十年前安小姐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出现在画里?”

文清也发现了,伸着脖子道:“画里的莫不是安小姐的娘?”

沫儿茫然道:“可能是。”两人有些手足无措,呆立了片刻,文清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好好想一下,香云阁并不大,刚才进出的两拨人里确定没有婉娘,那婉娘就还在这里。四个房间和院子已经看过了,特别是这个里屋,我们反复查看,并无异常。”

沫儿无意识地盯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双破旧的大手套,喃喃道:“婉娘扮成男子,如果进来,会在哪里?”说着转身往外走,叫道:“文清,仔细查看一下正堂。”

文清恍然大悟,道:“不错,安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决不可能将一个刚认识的男子往闺房里领……”

文清在中堂敲敲打打。沫儿走出屋外,心里想着婉娘进来之后会有怎样的举动,慢吞吞走进来,凭空施了一个礼,见右侧一个罗圈椅子,上面放着一个半旧的团花锦缎棉垫,便一屁股坐了下来。仔细分辨,旁边桌几上面,茶盅留下的印渍隐约可见,椅子上还留有熟悉的气味。沫儿闭上眼睛,竭力回想婉娘当时会说些什么,无意中竟然吸入一丝丝的香甜味。四处嗅了嗅,一把掀起坐垫,却见坐垫下放着一块枚玫瑰红的扁圆石头。

沫儿一阵激动,叫道:“文清你快过来。”

文清道:“这是那晚我在停尸房捡到的那块冰香玉石,婉娘一直带着,难道……”两人对视一眼,心下更加忐忑。

沫儿故作轻松道:“不用担心,以她的本事,一定不会出事的。”说到“出事”两个字,声音竟然抖了起来。

文清坚定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要赶快找到她才行。这石头她宝贝的很,总是贴身带着,今晚怎么会丢在了垫子下?”伸手去拿石块。

沫儿突然想起什么叫道:“别动!”推开文清的手,迟疑道:“我想这是她故意留下的线索。”

这块冰香玉呈椭圆型,但并不对称,一头圆些,一头较尖,斜斜摆放在椅子正中。沫儿蹲下,顺着较尖的一头望过去,视线正好落在右侧放在檀木搁架下方角落里的一尊观音菩萨像上。

这尊菩萨却是瓷的,仅一尺来高,做工粗糙,尤其是五官,寥寥几笔,嘴唇殷红,眼神阴冷,无一丝祥和之态,同搁架上其他摆件相比,倒像是一个做坏了的淘汰品。文清绕着看了半晌,又抱起来摇晃了一番,皱眉道:“没什么蹊跷。”

沫儿有些焦躁,道:“婉娘绝不会无缘无故把冰香玉放在这里,我再想想。”转身走回椅子,单眼瞄着。

文清不甘心地看了又看,道:“这个一定是烧坏了的,你瞧着这手指,乱指一起。”说完意识到了什么,顺着观音的手指向左上方看去,沫儿早就叫了出来:“上面!”

观音像所指的,是搁架上方一个直径尺余的双龙琉璃大盅。

文清搬了椅子来,爬上去看。这个琉璃盅上盘着两条晶莹剔透的红色飞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龙头分别高高扬起,一个衔着一朵祥云,一个吐出一股清泉,十分自然地形成双耳,整个大盅美轮美奂,浑然天成。

沫儿叫道:“你扭动一下,看是不是开关?”文清用力左右扭动,大盅却纹丝不动,沮丧道:“没反应。”

沫儿也挤上椅子,口里道:“难道找错了?”伸着脖子朝盅内看去。盅内呈花棱状,光线折射下更显流光溢彩,正中一条二指长的缝隙。沫儿伸手进去又按又摸,缝隙却无任何异动。

文清探过头来仔细看了,道:“这不是直上直下的,上面宽,下面逐渐变窄,直至合拢……”沫儿个子矮一些,看不清缝隙内的样子,便踮起脚尖猛然一跳,椅子本来不大,站了两个半大小子,两人你挤我我站立不稳,一起跌了下来。

沫儿的屁股重重地墩在地上,脑袋反而清醒了,道:“是个卡槽吧?”四处看了看,却难以找到合适的片状东西,无意中闻到冰香玉传来的脉脉香味,一骨碌爬起来摆好椅子让文清扶着,自己站上去,将冰香玉较尖的一头摸索着放入了缝隙中。巧的很,冰香玉和卡槽竟然结合的严丝合缝,宛如量身定做的一半。

沫儿一阵激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轻试着扭动。谁知不仅扭不动,连冰香玉也拔不出来了。文清也跳上来,费劲力气也是同样结果,两人沮丧不已。

文清道:“算了,这个冰香玉不要了,我们赶紧找其他地方去。”

沫儿哭丧着一张脸,道:“去蒸房吧。”正要走开,突然听到轻微一声响动,屋中两个高脚灯台上的红色灯罩瞬间变成了白色,墙上的几盏犀角灯闪了几闪,同时熄灭,冒出几缕带着果香的白烟,搁架连同墙壁缓缓向两边退开,露出一条仅供一人进出的缝隙来。

沫儿一动也不敢动,盯着阴测测的白色灯笼发愣。白灯笼上面隐隐的花纹,同那晚在停尸房见到的一模一样。文清一拧鼻子,斩钉截铁道:“走!”

沫儿醒过神来,拉起披风同文清披上,侧着身子进入缝隙。

这是一个方砖砌成的拱形通道,狭窄幽长,墙壁上每隔十米左右点着一盏小油灯。行了百余米,前面骤然明亮起来,一个装饰温馨的房间出现在面前。

房间极大,布置得灵巧精致,粉色帐幔,葱绿色被褥,墙壁上的手工小鹿,床脚下翠绿色的绣花鞋,以及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镜匣妆奁,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沫儿小心地看了看,刚才的通道出口旁边,有一面一人来高的铜镜,看来平时便用铜镜掩住洞口。房间的正门却在对面,隐约有一丝响动。

两人裹好披风,慢慢走了出去。这是一个小院落,四周是高大的墙壁,对面一间简易的石屋;院落里面种植着大片花草。只是如今深冬,花朵枯萎,枝干萧瑟,东倒西歪地纠结在一起。文清俯身拉起一朵棵,悄声道:“大丽花!”

对面的石屋发出白森森的光,镇魂的灯笼微微颤动,只听一个娇俏的声音道:“李公子感觉好了一些没?”

沫儿掐了掐文清的手臂,示意小心,两人猫着腰来到石屋的窗前。

安小姐穿着水绿色襦裙,草青色披帛,微微垂着脖颈站在婉娘身前,满脸柔媚之色。婉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文清和沫儿放了心,这才留心打量石屋内的景象,这一看,差点连晚饭呕了出来。

婉娘身后,一道厚重的石梁上面吊着七具尸体,有的已经风干,从散开的裤脚露出黑褐色的皮肤;有的却尚新鲜,手脚呈现僵直的死灰色,但诡异的是,这些尸体全面都没有脸,脸部从下巴到额头被整齐地剥去了皮,剩下红色的肌肉组织,呲着森森的白牙。旁边靠墙停放着一个四角有轮的木台,上面一片血污,已经分不清纹理,墙壁上还挂有刮刀、剔刀等一系列工具,好几种沫儿甚至从没见过。

沫儿惊惧之余,心里一阵窃喜。从衣着来看,两句新鲜的尸体一男一女,定是前些日停尸房丢失的尸体,到时只要带领官府人来搜查,即可洗清闻香榭声誉。

只是地上还躺着一个人,正是去闻香榭购置半边娇的朱公子,却不知是死是活。

〔九〕

屋内,安小姐俯身幽怨地看着婉娘,轻轻道:“公子你怎么不说话?”转过身来,对着窗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二人一颤,以为被她发觉,正手足无措,只见她转过头去,看着婉娘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被你吸引啦。唉,可是你却骗我。”

婉娘脸上仍然带着那个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动不动。

安小姐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按在婉娘的唇上,道:“半边娇,半边娇,闻香榭竟也敢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一款口脂,嘿嘿。”她突然笑了一下,“真是贴切。”

沫儿的脊背突然僵直。他看到,安小姐右半边脸上血管爆出,并逐渐变红变黑,如同被剥去脸皮的干尸,但左边脸却照样红里透白,眉眼如画。

安小姐在婉娘脚下跪了下来,面部已经恢复如常,俯在她的膝盖上,双手托脸柔声道:“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我要找的人。你会带我走的,对不对?”

婉娘仍然纹丝不动。犹如平地一个炸雷,惊得沫儿猛地抖动了一下。文清觉察到他的异常,拉过她的手,写道:“怎么了?”

沫儿按住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写道:“婉娘。”

文清认真地看了几眼,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拉着沫儿的手不由得用力握紧,疼得沫儿慌忙抽手,两人并肩就要闯进去。

伏在婉娘膝上的安小姐听到动静,扭头往窗外看去。恰在此时,一声炮仗“嘭”地炸响,听声音就在屋前屋后,像是哪家贪玩的小儿在祭灶过后点着鞭炮玩儿。安小姐轻轻道:“真讨厌,半夜三更的,放什么鞭炮呢,扰人清静。”重新将头温柔地斜靠上去。

鞭炮声也惊醒了沫儿。婉娘有备而来,绝不可能这么快就着了安小姐的道儿;若是当真被制服,如今自己和文清贸然进去也是于事无补,只会白白送死,不如潜在暗处,说不定还可以查出真相。想到这里,他用力拉住文清,写道:“等等看。”文清挣扎不开,满眼焦虑和担忧,咬着嘴唇,同沫儿一起趴在了窗台上。

安小姐站起身,拿出那块心型的冰香玉,柔声道:“李公子,我把这个送你做礼物,好不好?”扭头四处看了看,突然满面红晕,羞羞赧赧道:“有了这个……你就能找到我。”

白色的灯笼啪地响了一声,爆了一个灯花。安小姐一个激灵,伸向婉娘的手定在半空中,黯然道:“你骗我的,你不会带我走的……”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身,快步进入对面一个厚厚的棉帘后面。

棉帘脏兮兮的,颜色已经分不清,围在对面的墙角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沫儿本来以为是放杂物的地方,所以刚进来时不曾留意。

安小姐抽泣起来,嘤嘤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甚为渗人,尤其是文清和沫儿还对着被剥去脸皮的干尸和诡异的镇魂灯,若不是婉娘还在这儿,两人早已抱头鼠窜了。

沫儿趁机给婉娘使眼色和摆手,但婉娘如雕像一般呆坐着。文清低声道:“盯着,她若伤害婉娘,我们就冲进去。”沫儿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心烦意乱,安小姐的哭声突然一个嘶哑干涩的老年男子打断,道:“别哭啦。唉,我早就告诫你不要对男人抱有幻想,可是你总不听。”

沫儿的耳朵竖了起来,在文清的手上写道:“老赖。”

安小姐抽抽搭搭了一阵,道:“他不一样。”

老年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但仍然耐心问道:“他有什么不一样?”

安小姐道:“他又英俊又潇洒,说话办事总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大气……唉呀,我也……说不上来。”脚在地上一阵乱跺。

老年男子道:“你不要朱公子了?”

安小姐撒娇道:“别提那个木头!我就要他!你快去治好他。”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老年男子喘着气,道:“唉,我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子把你迷成这样子。”

果然是老赖,佝偻着背,穿一件黑色及地长袍,腰里随便系了一根麻绳,仍然带着那顶奇怪的硬翅黑帽,慢吞吞走了出来。沫儿受不了他的臭味,慌忙将鼻子捏住。

老赖在婉娘身前站住,一张干枯死板的脸全无表情,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一个小白脸而已。”垂下脑袋,突然笑了起来,道:“我最恨小白脸。”他笑得浑身颤栗,干涩的声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犹如鬼叫一般刺耳。

沫儿又要捏鼻子又要捂耳朵,还要顾着身上的披风,一时手忙脚乱,再凝耳细听,却发现老赖的笑声早就变成了哭声,双肩耸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捂着脸呜咽不止,显得痛苦异常。

老赖哭了一阵,拉起衣袖抹了一把脸,喘着气道:“阿萝阿萝,你想要跟他走是吗?”他突然扭过头,乞求道:“阿萝,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声音又呜咽起来。

棉帘后面毫无声息,也不见安小姐出来。老赖擤了一把鼻涕,用手指沾了眼角的眼屎,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熟练地用指甲弹出,叹气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知道。”

他一摇一晃地凑近婉娘,眯着眼看着她的脸,突然眼睛一亮,用刚才弹过眼屎的长指甲轻轻划着婉娘的右边脸颊,叫道:“阿萝你瞧,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脸皮呢。我把它取下来给你,治好你的脸,好不好?”

他并不是对着棉帘讲,而是热切地四处张望,仿佛阿萝象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看得两人心底发毛。

老赖不见安小姐回答,脸色暗淡了下去,喃喃道:“唉,我知道你舍不得。就象当初舍不得那个要娶你的柳公子一样……”说着握紧拳头,满脸狰狞,恨得牙齿咔咔作响。

老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恢复了平静,木呆呆愣了片刻,道:“阿萝,我们认识多久了?我算算。”他掐起手指,“四十六年啦。过得真快。”

这老赖年纪足有五十多岁,而安小姐不足二十,他们怎么可能认识四十六年?沫儿大感疑惑。

老赖唠唠叨叨地道:“这些年我带着你四处治脸,我知道,我把你的脸治好了,你就要离开我啦。唉,你以为已经好了对不对?”

他脚步沉重地走向墙边的木台,从墙上取出一柄弯曲的剔骨刀,对着刀刃吹了口气,道:“你喜欢大丽花,我就潜心研究精心种植给你欣赏;你喜欢各种香粉,我就倾我所有买了香云阁给你经营;你担心脸丑被人看到嘲笑,我就费劲心血为你做了半边娇……可是你一见到这个小白脸,就想要离开我啦。”他将剔骨刀放在木台上,回头阴测测地看了一眼婉娘,又从墙上取下一把厚重的斩骨刀,继续道:“其实啊,我虽然能配得了半边娇,却总养不成血奴果,你的右脸,总归还是幻象。我今晚就帮你把脸治好,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不好看啦。”

香云阁的老板,竟然就是老赖。而那个众人从未见过的神秘西域人,不过是用来遮人耳目的谣言罢了。

老赖又选了几样工具,推着木台嘎吱嘎吱地过来。文清的手心满是冷汗,写道:“注意,他动刀就跳出来。”

老赖将木台放在婉娘身边,拿起弯刀,用手指试了试刀口,得意道:“阿萝,你来看我的技术。”

安小姐仍未出来,也不做声。弯刀在灯光下发出黑黝黝的光,老赖嘿嘿笑道:“阿萝,你的那个柳公子,嘴上说爱你,可是一遇到危险,他便丢下你跑啦。还有朱公子,他接近你,只是想让你帮忙找人……这世上,只有我一心一意对你……”

木台的一个轮子失灵,斜着拐了过去,正好碰到女尸的脚,尸体摇晃起来。老赖拉住木台,将位置重新调好,拉着女尸的脚腕让它停止摆动,仰脸道:“这位刘大小姐竟然对你不敬,嘿嘿,她用了我的半边娇就突发心悸症死啦。她的脸皮还不错,可惜我去的晚了,她竟然被送去了官办的停尸房。阿萝,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做事没有以前利索了?”

老赖重新回到婉娘面前,那刀子在她脸上比划了下,似乎在确定从哪里下刀,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皱着鼻子嗅了嗅,疑惑道:“我们见过?”随即恍然道:“哦,你已经半死了,即便能听见我说的话,也回答不了啦。”

老赖眉头皱起,气恼道:“阿萝,他用的竟然是闻香榭的香粉!”

沫儿忍不住伸长脖子向棉帘处张望,巴望着安小姐赶快出来。老赖继续啰啰嗦嗦道:“这些尸体拖过来拖过去,累死我了。我知道,他们在利用我,但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我。”说着突然将婉娘的头按向椅背,桀桀笑道:“从额头开始吧。”

沫儿和文清已经顾不上其他,大声吼道:“住手!”文清跳窗,沫儿撞门,一同闯了进来。老赖的刀子停在婉娘的额头上,眼睛瞪得溜圆,喝道:“谁?”见是两个半大孩子,诧异道:“你们是谁?”

文清一把推开他的手臂,扑上去抱住婉娘的肩膀又摇又晃,大声叫喊,先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无碍,又从怀里拿出冷心粉涂在她眉心上,这才站到婉娘的身后;沫儿则飞快拿起斩骨刀护在婉娘前面,警惕地盯着老赖。

老赖伸头看了看对面的闺房,突然厉声喝道:“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沫儿见婉娘仍然无反应,心口一阵刺痛,叫道:“你偷了这些尸体,为什么要栽赃我们闻香榭?”文清站在婉娘身后,目眦欲裂。

老赖愣了一下,转向婉娘:“闻香榭?”突然放声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道:“哈哈哈哈,本想偷个芝麻,没想到捡个西瓜。我原本只想着将闻香榭挤出洛阳,没想到你们还送上门来。”转而柔声道,“阿萝,我猜的没错吧?长得漂亮的男人都是骗子。”

文清怒喝道:“你想怎么样?”

老赖一双阴鸷的眼睛透出感兴趣的光来:“这两个小家伙可真不错,一个天赋异禀,一个血脉非凡,”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来的刚好,哈哈哈,阿萝,我将脸皮换得俊俏些,就配得上你啦。”

沫儿打量着房间,思忖着如何逃出。四面高墙,房间只有一条通道,而且闺房通往香云阁的拱道仅供一人通过,看来必须要制服老赖才行。

沫儿朝文清一打眼色,文清点点头,两人只待找到机会便一拥而上。老赖咯咯笑着,道:“你们闻到了我的半边娇,怎么还不倒?”

沫儿望向他身后,大声道:“安小姐,你今晚可真漂亮!”

老赖一愣,扭头往后看去,文清一个箭步上去抓住老赖握刀的右手,沫儿也连忙上去帮忙,三人扭打在一起。

沫儿和文清自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老赖因为惦记着文清沫儿的脸部皮肤,反倒有所顾及,不得已松开了刀,但他看着老朽,力气却惊人,虽然丢了刀,却飞快踹出一脚,将正抱着他大腿的沫儿踹了过去,然后快步跳过一边。

沫儿腹部一阵痉挛,却在被踹的一瞬间,看到老赖黑衣下面,翠绿色的衣裙和脚上绣着大丽花的绣花鞋。

惊异间,老赖拿起墙上挂着的一个小榔头,狞笑一把掐住文清的脖子,挥着榔头便要朝他头上砸落。沫儿猛然想明白,大声叫道:“你就是阿萝!”

〔十〕

老赖举着榔头的手停下了,他直起了腰,期期艾艾道:“你们是……李公子的随从吧?”却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一张榆皮老脸露出娇羞的表情,令人作呕。

沫儿的心突突直跳,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点点头道:“是。我们来带公子回去。”

老赖看了看后面挂着的干尸,语无伦次道:“我同公子情投意合……这个,不是我……”掐着文清脖子的手松了一点,文清挣脱出来,绕回到沫儿身旁。

老赖或者应该叫阿萝,低下头去,露出一副扭捏的小女儿相。

沫儿挤出一个笑脸,道:“我知道,公子对小姐称赞有加,已经写信给我家老夫人啦。只怕很快就可以用八抬大轿抬安小姐过门了。”

老赖眼睛发亮,灰黑的脸色透出些红光来,低头摆弄着衣角。脸慢慢变得圆润,恢复成阿萝的样子。

文清看得目瞪口呆,沫儿偷偷用肘部击了他一下。沫儿试探道:“夜深了,老夫人让我们接公子回去,小姐要没什么事,我们就告辞了。”

阿萝面带歉意,羞涩道:“是不早了。”又急急忙忙解释道:“这个房间……看着怪了点,希望公子不要在意。”

沫儿心中窃喜,敷衍道:“没事没事,我会和公子解释的。”示意文清背起婉娘,小声道:“快走。”

话音未落,一个沙哑的声音咯咯笑道:“来了我这里,还走得了吗?”声音忽而清脆,忽而干涩,一抬头,阿萝狞笑着凑了过来,左半边脸莹润如玉,右半边脸如同干尸,同时左肩平坦右肩耷拉,呈现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

沫儿暗叫不妙,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谄媚道:“安小姐还有事?”

阿萝的右脸显出狰狞之态,左脸却明显地红了下,娇滴滴道:“李公子他喝了一点酒,回去给他饮一点醒酒的……”一句话未说完,声音突然转换,恶狠狠道:“阿萝!你还不明白,他就是个骗子!闻香榭一直是那个恶女人婉娘在打理,根本没有姓李的公子!”阿萝昏黄的右眼阴沉沉地盯着文清和沫儿。

左脸有些茫然,女声阿萝低声辩解道:“不,他答应我的。”

右脸抽动起来,露出森森的牙齿,男声老赖咬牙切齿道:“骗子!骗子!”

阿萝幽幽道:“我每次喜欢上一个人,你总说是骗子。”

老赖柔声道:“我是为了你好。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坏人,你什么都不懂,你要跟着我才不会受伤害。”

阿萝跳了起来,尖声叫道:“我不要听!你总说为了我好,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可是我讨厌你,你满身臭味,脏得象街边的野狗!”

右边脸上暗红的肌肉纠在了一起,发红的右眼珠子猛然凸出,老赖不知是哭还是笑,道:“你讨厌我……你还是讨厌我……”他垂头呆立了片刻,咯咯地笑了起来。

文清和沫儿瞠目结舌,听着阿萝和老赖的声音从一张嘴巴中交替发出,如同两个人吵架一般。

右边脸上显出害怕的神色,阿萝小声而坚决道:“对不起。可是我一定要跟他走。”

老赖干咳了几声,冷冷道:“好吧,我成全你。”

阿萝惊喜道:“真的?你放我走了?”

枯瘦的右手伸出,轻轻抚摸葱莹玉白的左手,老赖极其温柔道:“小傻瓜,你要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你走吧。香云阁那些宝贝,都是你的陪嫁,还有那块冰香玉,我会想办法找到另一块,治好你的脸。”

阿萝喃喃道:“其实……我不是要丢弃你,我若成亲,你就是我的娘家人。”

老赖失魂落魄道:“娘家人,娘家人,当年你就是这么说的。”突然暴怒起来,额上的青筋绷起,挥动双手瞬间将左脸抓得稀烂,阿萝仅仅发出一声气息微弱的尖叫,再也没有出现。

阿萝不见了。整张脸已经恢复成老赖的样子,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左脸上还留着血淋淋的抓痕。

窗外发出微弱的声响,门前的镇魂灯晃了几晃。老赖偏头听了下,笑道:“您来了?时辰还未到呢,您先在屋里等一下。”

刚才文清和沫儿都被惊到了,竟然忘了趁机逃走,听老赖又来了帮手,更觉绝望。老赖捡起剔骨刀,用刀背轻轻磕着左手,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亮的象黑夜中的鬼火,闪着绿幽幽的光,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看样子,他决计不会放过婉娘三人。眼见他已经逼近沫儿,文清一个箭步窜出,拦在婉娘和沫儿身前,怒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老赖面目狰狞,挥着刀子朝文清胸口扎来。沫儿尖叫着一头撞向他的肚子,老赖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突然却像是见了鬼一般,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只听婉娘轻声道:“大癞痢,你还不死心?”

婉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如常。文清沫儿激动说不出话来,像两只兴奋的小哈巴狗,跳了几下,乖乖地站到婉娘身后去。

老赖猛然捂住脑袋,叫道:“不许叫!不许叫!”

婉娘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就叫大癞痢。你住在阿萝家附近的破庙里,满头癞痢,脏污异常,大伙儿都叫你大癞痢。”

老赖呆若木鸡,愣了片刻,突然清醒过来,冷冷道:“你没死。你到底是谁?”

婉娘笑道:“当然,我要是死了,谁来恢复闻香榭的声誉呢。我就是你嘴里那个恶女人婉娘。”

老赖得意地笑了起来:“阿萝,你看我没说错吧?什么狗屁李公子,是骗你的!”他微微斜起嘴角,握起拳头,五指咔咔作响。“嘿嘿,早晚都得死,也无所谓这一时半刻。虽然我一个人,你们三个人。”

婉娘毫不在意,道:“嗯,你的半边娇我看不过如此,比我的差远了。不过犀角灯里被我添了血奴果制成的药丸啦,所以只有果香,却伤不了人。”怪不得那些犀角灯冒出蓝色火焰,沫儿一直担心里面有什么手脚,原来已经被婉娘放了血奴果丸化解。

老赖的瞳孔瞬间放大:“你有血奴果?”

婉娘得意道:“正宗的血奴果,固元补血,生肌养颜。听说你找了很久了。”

老赖松开了拳头,叹气道:“阿萝,是我没本事。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的脸。”

婉娘突然厉声喝道:“阿萝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就害死了阿萝!”

老赖猛然抬头,额头青筋绷起,跳起来叫道:“你胡说!胡说!”他暴跳如雷,拿着剔骨刀朝空中胡乱挥舞,飞扑过来掐婉娘的脖子。

婉娘无动于衷,扭头看着窗外的白灯笼,慢悠悠道:“所有人都嫌弃大癞痢,除了阿萝。”

老赖的手在离婉娘半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怔怔道:“阿萝从来不嫌弃我,别人丢我石块,她还帮我驱赶他们。”

婉娘道:“那一年阿萝八岁,大癞痢十二岁。”

老赖安静了下来,嘴角泛出笑意:“阿萝又善良又漂亮,她会偷偷带家里的馒头给我吃,她也从不嫌我脏,会在月夜和我讲悄悄话。只要有阿萝,再多的苦我也不怕。”老赖一脸陶醉之色,手中的剔骨弯刀“啪”地掉在了地上。

婉娘趔了趔腰,扭头道:“帮我捏捏肩,一晚上不动弹,肩膀疼死了。”文清沫儿一边一个,十分殷勤捏肩捶背。沫儿小声提醒道:“小心他突然变脸。”

婉娘似乎未听到,继续道:“大癞痢受尽屈辱,可是不管怎么都不肯离开破庙,一晃又过了八年。阿萝要出嫁了。”

老赖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大丽花开了,阿萝要出嫁了,嫁给邻村的柳秀才……阿萝变了,她不再关心我,每次见面她总是很高兴说关于柳秀才的事,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婉娘冷眼看着他,道:“你舍不得阿萝,费劲心机想拆散他们,借口要帮阿萝试试柳秀才的真心,说服阿萝写了一封信将柳秀才骗了出来。”

老赖惶恐地抬起头,眼泪和鼻涕流在下巴上,也顾不上擦拭,辩解道:“不是借口!我不放心将阿萝交给一个根本不关心她的人!……那个柳秀才,他根本不爱阿萝!”

婉娘道:“你扮作绑匪,威胁柳公子,说只能在他和阿萝二人中留下一人活着,可惜柳秀才相当聪明,看穿了你们的小把戏后拂袖而去。”

老赖捶胸顿足,涕泪横流:“阿萝生气了,她怪我多管闲事,说再也不理我了。可是她却偷偷地去见柳秀才,恳求他原谅。”

阿萝同柳秀才和好如初,完全不顾老赖心如刀割。眼见离二人成亲只剩月余,老赖唯恐阿萝遇人不淑,便狠下心来,利用自己尚不娴熟的制香工艺,做了一款香粉送给阿萝。

因阿萝喜欢花草,尤其是大丽花,老赖便精心种植,慢慢对各种以花朵为原料的香粉花露有了些见解,偶尔也会做些菊花粉、茉莉粉什么的送给阿萝。但因囊中羞涩,既无人调教,又无相关器具,他的香粉总不成章法。

老赖一心要证明柳秀才对阿萝不是真心的,有意在香粉中添加了有毒的东西,企图造成阿萝毁容的假象。然后找到阿萝,说这款香粉送给她做结婚礼物。阿萝念在自小长大的份上,最终还是原谅老赖,并使用了香粉。

老赖垂头怔了片刻,丧气道:“阿萝用了我的香粉,不出几天,脸便开始溃烂。我心中暗喜,假惺惺地去安慰她,还故意将阿萝毁容的消息传递出去。十天过去,她早就停用了香粉,左脸也已经恢复如常,但右脸却溃烂的更加厉害,连表皮都溶解了。唉,我急得抓耳挠腮,又做了香粉补救,却再也不行了。”

文清朝他啐了口吐沫,厌恶道:“这种用在人脸的东西,你竟然胡乱添加东西!不是作孽么!”

老赖脸上惋惜,眼底却满是喜色:“柳家听到消息,派了媒婆过来看了后,果然退了亲。哈哈,哈哈,我就说吧,柳公子根本不爱阿萝!”

婉娘长叹道:“阿萝的幸福,就被你生生给毁了。”

老赖烦躁道:“我是为了她好!我不能把阿萝交到一个不爱她的人手里!”

婉娘冷冷道:“你打着爱她的名义,毁了她的容貌,赶走她的心上人,这就是你的爱?”

老赖眼里闪着狂热的光,道:“不管怎么说,阿萝就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好开心,我发誓要赚钱,要做好香粉,将她的脸治好。”他突然转向婉娘:“对阿萝的脸,你又什么高见?”

婉娘打个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如此耐心地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原来是问我讨教治脸的法子。”

老赖脸抽动了一下,道:“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将手中剩下的血奴果给我,再告诉我如何能将阿萝的脸治好,我就放你们三人走,今晚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我明天关了香云阁,并带着阿萝离开洛阳城。”

婉娘道:“你的冰香玉从哪里来的?”

老赖道:“偷的。可惜那天偷尸体的时候丢了一块。”婉娘眼珠一转,道:“说的轻巧。如今我的闻香榭一点生意都没了,这笔账要怎么算?”

老赖面无表情,道:“好吧,算我错,明天我会出去说,是香云阁用了尸油,同闻香榭毫无瓜葛。”

沫儿怒斥道:“闻香榭同香云阁素无来往,你为什么要造谣污蔑我们?”

老赖乜斜了一眼沫儿,冷冷道:“有客人来买香粉时说,香云阁的香粉不如闻香榭,害得阿萝不开心。”

婉娘扭头打量着身后的干尸,道:“这些干尸呢?怎么回事?”

老赖简单道:“是,我偷来的。阿萝的脸皮坏了,我需要死亡不超过十二哥时辰的新鲜尸体,取了他们的脸部皮肤,用特制的香粉敷在阿萝的脸上。”

婉娘打量着两句新鲜的尸体,道:“听说礼部侍郎刘全明的女儿突发心悸症而死?”

老赖冷哼道:“她咎由自取!哼,这个目中无人、骄横跋扈的丫头,来香云阁买香粉,因不合她的意,她竟然骂阿萝是骗子、贱人。嘿嘿,她的皮肤保养的不错,正好适合我的阿萝。”

婉娘慢悠悠道:“我却不信。她年纪轻轻,身体好得很。”

老赖爽快道:“不错,她是用了我的半边娇。唉,当年我给阿萝做的第一款香粉,就叫做半边娇。后来我培育成了骷髅果,无意中发现骷髅果可以致人心悸,而且添加在香粉中,神不知鬼不觉便可致人死地。所以她就顺利地来到这儿啦。还有那个小书生,看着老实,竟然色胆包天,趁人不注意轻薄阿萝,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他没买我的香粉,但我一直跟着他,那晚他喝了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将半盒子的半边娇都给他用上啦。果然他很快就死了,哈哈,哈哈哈……”看他的表情和语气,杀人如同收割草芥一般轻描淡写,沫儿不由得毛骨悚然。

老赖讲完,见婉娘仍不开口说治脸的事,焦急地搓手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婉娘绕着几具干尸走来走去,突然道:“玉器钱家曾发生了一件怪事,大少爷钱玉华,小少爷钱永都得了怪病,我记得当时你正在钱府当差,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老赖眼神闪烁,支吾道:“我只是个门房,这种事情,轮不到我管。”

沫儿好奇道:“你那时早就在暗中经营香云阁了,为什么还要去钱家做个工钱无几的门房?”

文清佩服地朝沫儿竖了竖拇指。老赖怒道:“你以为我只能天天躲在屋里?”沫儿吃了个没趣,悻悻地走到婉娘身边。

婉娘盯着尸体看了半晌,伸手捏了捏其中一具的脚腕,道:“这些尸体的魂魄,被谁收了去?”

老赖脸上突然现出惊恐之色,尖叫道:“是我!只有我!”

婉娘摇摇头,凝神看着画满诡异符号的白灯笼:“我不信。”

婉娘拉起一句干尸的裤脚。脚踝以上,肌肉被剥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腿骨。文清解开小书生尸体外的长衫,他的腿肉还在,但腹部五脏全无,只剩下一个干干的空腔子。沫儿捂着眼睛,不敢再看。

老赖哇一声大叫,扑过来手忙脚乱将干尸的衣服裹好,双眼含泪,央求道:“来不及了,你快告诉我,如何才能彻底治好阿萝的脸?”

婉娘走回椅子,长叹了一声,道:“你当时放了什么东西?”

老赖敲着脑袋,低声道:“四十年了,我想想……我从一间香料铺子偷了些西域的有毒植物,好像有黄杨叶、草头乌、马钱子……其他的,当时我年纪尚小,认不全,实在不记得了。”

文清惊叫道:“草头乌?马钱子?这些都是剧毒的东西,你直接就放香粉里了?”老赖用力地捶着胸口,痛苦异常,嗫嚅道:“我……我只加了一点点!”

沫儿鄙夷地哼一声,道:“自作自受!”

婉娘沉吟道:“这些东西虽然剧毒,但外用一般不至于皮肤溃烂。每个人对毒药的耐受力不同,阿萝显然属于对毒比较敏感的人。”想了片刻,道:“你的想法没错,整颗的血奴果捣碎,敷在伤脸上,再贴上整张的新鲜脸皮,一个月过后,脸皮便会同脸长在一起,如同自生。”

沫儿不满地叫道:“婉娘!”又低声嘟哝道:“你这不是教唆他重新害人嘛!”

老赖双眼放光,语无伦次道:“不错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血奴果实在太难……这可怎么办?”

婉娘莞尔一笑,道:“行了,我已经告诉你如何治脸,血奴果如何养,就靠你自己了。告辞。”

老赖慢慢抬起头,一脸邪恶的笑容,道:“我刚才已经提醒过你,来不及啦。”

窗外一阵寒风,白灯笼摇来晃去。老赖将衣摆塞进腰间的麻绳里,露出里面翠绿的裙裾和绣花鞋,扭头对着窗户道:“您稍等片刻,我这里很快就好啦。”抓起地上的剔骨刀,涎笑道:“不亏是做香粉的,啧啧,这皮肤能掐得出水来。在我培育出血奴果之前,阿萝又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啦。”

文清和沫儿一个举着椅子,一个拿着砍骨刀,气氛顿时紧张。婉娘娇俏一笑,朗声道:“还在门外做什么?进来吧。”

哗啦啦一阵响动,十几个黑衣捕快将门口和窗户团团围住。老赖的眼珠子猛眨了数十下,结结巴巴道:“你们是?”

四个捕快同时跃入,其中一个飞起一脚踢掉下老赖手中的刀,其余三人一拥而上,将老赖按到在地。

沫儿叫起来:“老四!”

带头的老四抱拳道:“让婉娘受惊了。”

老赖挣扎不止,大声咒骂婉娘。婉娘熟视无睹,对老四道:“刚才他讲的你都听到了,这个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老四喜不自胜,大声道:“婉娘放心。关于闻香榭的声誉,我明天就提请刑司张贴公告,还闻香榭清白。”其他捕快也连声附和。

婉娘走到朱公子身旁,趁无人注意,将一颗小黑药丸状的东西飞快塞进他嘴里。然后起身朝窗外张望了一下,询问老四:“没来吗?”

老四有些沮丧,道:“应该是发现了我们的埋伏,没进来就走了。”

婉娘安慰道:“算了,至少能够消停过个年了。”转身欲走,见老赖的帽子在打斗中掉落,露出满头的癞痢疤瘌。虽被三个人押着,犹自张牙舞爪,满口污言秽语。

婉娘站住,静静地看着他,道:“阿萝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毁了她的脸,柳家退亲,阿萝不堪忍受,自缢而亡。”

老赖骤然闭嘴,脸上的血痂不停滴抽动,软塌塌地跪在了地上,抱住头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阿萝一直在我身边……”

婉娘不再多话,扭头便走。

沫儿总算想明白了。所谓的阿萝,四十年前已经死去,而造成这一切的老赖,无法面对阿萝已死的现实,硬生生从自己的思想中分离出了一个同他形影不离的阿萝。他自己一天天老去,而阿萝,永远定格在了青春年少的模样。

三人走在静寂的街上,沫儿毫无睡意,心情大好,要不是担心碰上宵禁的官兵,恨不得唱起曲儿来。

文清却陷入沉思。沫儿推他:“我想回去吃个烤红薯。你想什么呢?”

文清挠头道:“老赖那么臭,即使他化身阿萝,味道怎么掩盖?我总是想不明白。”

婉娘道:“刚才老赖的帽子掉了,我看到他的癞痢头早就好了。”

沫儿惊异道:“那他身上的臭味怎么来的?”

婉娘道:“阿萝之死对他刺激太大,他的部分记忆也停留在了四十年前满头黄疮浑身臭味、被人嫌弃的样子。相由心生,当他是老赖的时候,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发出这种臭味,而当他自认为是阿萝的时候,身上的异味便没有了。”

文清道:“怪不得。我还疑惑,既然他自己就是阿萝,干嘛不臆想阿萝爱他呢,还让阿萝对朱公子、李公子动心?”

沫儿快嘴快舌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心里清楚,阿萝只当他是亲人,所以当他自己成了阿萝,就会按照阿萝的心思和性格生活。对不对?”

婉娘笑道:“很对。明天奖励你们两个吃烤鸭。”沫儿一阵欢呼,又狐疑道:“朱公子……是用了我们的半边娇还是香云阁的?”

婉娘不以为然道:“管他用的哪家,没事就好。”

文清突然惊叫道:“啊呀,我还想到一个事情,我们在老赖的房间里看到一见血衣,似乎是红袖姑娘的,可是刚才忘记问了。”

婉娘拍拍文清的肩,道:“有老四呢。这事犯不着我们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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