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罗大陆网

柒 迷谷散

上一章:陆 玄沙香 下一章:捌 桃花面

要是被.浏.览.器.自.动.转.码.阅.读.了,会有.很.多.广.告和问.题,可退出.转.码.继续在本站阅读,www.douluoxy.com,最新网址一定要记住哦。

〔一〕

端午过后,气温骤升。赤日炎炎之下,那些个厚重的脂粉油膏销量骤降,各种轻盈素雅的花露,如陈皮露、连翘果露、玫瑰水、石榴子油等,销量甚好。可是这些花露,除了陈皮、石榴子可从集市购进,其他的大多需要新鲜花瓣淘制。因此,文清和沫儿每日一大早,便要到城外山野河畔采摘新鲜草药、花朵以及成熟的山果。

比起在家里蒸坊汗流浃背地蒸制花瓣,沫儿这个刁钻鬼,自然选择外出,尽管每天早上起床的那一刻有些痛苦。一出城,沫儿像是脱缰的野马,将所有的花囊都丢给文清,自己四处寻找好玩的东西,半个月下来,便被晒得如同一条黑泥鳅。

盛夏时节,万物丰茂。邙岭一片葱翠之下,隐藏着无尽的宝贝,酸枣,沙枣,羊角蜜,精致的小葫芦,脆生生的野生小沙梨,酸酸甜甜的山葡萄,仿佛都在招手呼唤沫儿。一个上午过去,沫儿吃得肚皮滚圆,满嘴酸水,上下口袋都装满了各色野果,把衣服都染得变了颜色。

今日他们所在之处,位于邙岭半山腰处,下面便是闻名洛阳的“天炎山庄”。不知哪个有钱人家,前年在这里顺着山势建了这么个所在,清一色的粉瓦小院,错落有致地掩映在山间绿树之中,各小院既有台阶通道相连,又各自独立,绿树掩映,花朵旁逸,间有酒家饭馆,梨园行院,来游玩者既可小住三五日,又可长期包租,且晚间不受“宵禁”限制,俨然一座山外之城,引得无数游人前来游玩行乐。沫儿曾恳求婉娘多次,皆因榭里繁忙,未能成行。

文清和沫儿站在高处山崖上。文清正耐心地采摘已经成熟了的连翘果实,沫儿捧着一捧枸头果,吃得嘴唇乌紫,踮着脚尖,看得眼睛都直了:“我们去那里玩一会儿吧?我看那儿好多花,还有好多人。啊,还有好几个山水塘子。”

文清憨笑回道:“行,待我摘了这个就去。不过人家的花也不知让不让摘。”

两人迂回到山庄前面。山庄是开放式的,并无想象中的戒备森严。入口竟然是在一个峭壁上,硬生生凿出一个月型门洞,门洞上方雕刻着两个古篆大字“天炎”,而上面则长着数棵葱翠的迎客松,粗壮盘曲的根系紧紧抓在山石上,颇有古朴苍劲之意。

天气炎热,登山游玩的人也赶早儿过来了。文清沫儿随着游玩的人群走近山门,连上了十几级台阶,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石板路,两侧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个独立的小院,旁边月季、蔷薇、紫藤、美人蕉等花团锦簇,栾树、槐树、桐树、杨树等荫翳蔽日,更有山间溪流从石缝中涌出,顺势奔流而去。美景且不说,旁边小径深处,偶尔探出半面酒旗,丝竹之声相闻,竟然一处吃喝玩乐的胜地。

沫儿艳羡异常,沿着山路小溪四处游玩,早忘了采花一事。跑得热了,便除了鞋袜跳进沁凉的溪水,玩得不亦乐乎,还不住招呼文清:“你也来啊,好凉快。”

文清摇摇头,道:“小心河底的石头滑。”偷偷看看沫儿雪白柔嫩的小脚,再看一眼自己的大脚板子,心里一动,竟然想去摸一摸。转念又觉得自己何时变得如此龌龊,难道“断袖之癖”症又犯了?吓得一个哆嗦,忙将眼睛看往别处。

沫儿哪里得知文清这些心理变化,玩了一会儿水,见前方有一个小瀑布,便提着鞋子顺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上,来到瀑布上方,踩着水玩儿,忽听旁边有人喧哗,定睛一看,原来旁边几蓬竹子后,有个小亭子,几个吊儿郎当的半大小子正在调戏一个小女孩。

经过的路人见状,皆绕道而行,都不愿多管闲事。

沫儿装作捉螃蟹,弯腰翻动山溪的石块,留意那边的动静。从竹子的缝隙中看到,那女孩约十一二岁,身上衣服质地做工倒是不错,但脏得几乎分不出纹路来,手脚纤细,目光呆滞,竟然是个傻子。

一个清瘦干瘪的小子极其猥琐地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道:“这小妮子要是拾掇拾掇,看起来还不错。”看她涎水要滴落下来,忙撤去扇子。女孩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缩在亭子的角落里,说不出话来。

沫儿认出来了,她竟然是曾绣的妹妹曾兰。

另一个矮胖的半大少年淫笑道:“竹竿,没想到你还喜欢这样儿的。”一个眉间有疤的小子道:“看她样子,家境还不错,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的?”朝四周看了看,突然压低声音咯咯笑道:“将她弄走玩一玩,怎么样?”三人挤眉弄眼大笑起来。

文清在下面采蔷薇籽儿,看到沫儿在瀑布上方踩来跳去,唯恐他摔跤,忙跟了上去,正要说话,沫儿将嘴一努,示意他噤声。

文清显然也认出了小兰,大吃一惊,听着三人污言秽语地调戏小兰,不由怒火中烧,低声道:“怎么办?”

沫儿小声道:“他们三个,我们两个,打是打不过,只能智取。”正在商量,只见前面来了一个健壮的老婆子,头上首饰叮当作响,嘴里骂骂咧咧道:“死丫头,要死怎么不快点死,这么拖累人……”径直走进小亭子,大喝一声:“你们做什么?”一把将三人推开。

文清和沫儿松了一口气。看来曾绣还是疼妹妹的,专门找了老婆子来照顾她。

老婆子拖着小兰,来到溪水前,粗暴地将她脑袋朝水面按下去,吓得小兰惊声尖叫。老婆子也不顾周围游人,吼道:“洗个脸,鬼叫什么!”撩起水大力地在她的脸上手上搓揉了一番,推搡着她一阵风儿地去了。

两人本来要走,文清见山崖上一丛连翘长得极好,便让沫儿扶着,踩着石头上去摘。三个坏小子嘻嘻哈哈地看着老婆子走远,大声谈论着小兰,完全不在意文清和沫儿在场。

眉间有疤的小子刚留意到小兰脸洗干净的样子极其可人,啧啧道:“你俩刚瞧见了没?这小妮子要是不傻,长大了可是个小美人。”

矮胖子咯咯地笑,眼神之中掩饰不住的得意。瘦子眨着眼睛,上下打量道:“瞧你笑的淫荡,莫非你得手过?”

矮胖子脸上的肥肉笑得抖动起来,故意扭着身子不讲。疤小子一下扭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好你个死胖子,竟然吃独食。我说呢,你怎么知道这丫头爱躲在这么个偏僻小亭子里,原来你占过人家的便宜。”

矮胖子手臂吃痛,叫了起来:“好啦好啦,我告诉你们两个……”眼睛朝这边一溜。

疤小子看看周围,除了两个采草药的小子,没其他人,满不在乎道:“快说快说!”

矮胖子咯咯叽叽一阵笑,笑够了才得意道:“听说这家傻丫头是别人寄养在这里的,刚才那个老婆子,人称孟婆,不知从这丫头身上赚了多少钱呢。”

瘦子惊讶道:“能租住这里,家里条件自然不会差,怎么会由着那老婆子折腾?”

矮胖子轻轻松松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这丫头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不过,”他凑近了疤小子,淫笑道:“只要你给足银两,除了陪睡,什么都行。”

疤小子道:“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傻的,脏兮兮的,不让睡,有什么好玩?”

矮胖子压低了声音附耳说了一阵,只听三人哈哈大笑,神态猥琐之极,勾肩搭背顺着刚才小兰去的方向走了。

后面的话,文清和沫儿虽然没听到,但料想不是什么好事,沫儿只觉得心惊肉跳,连想也不敢想。文清跳下山石,瞪着三人的背影看了半晌,道:“可怜小兰,人傻了不能讲话,曾绣又不能亲自照顾,没想到在这里……唉。”

沫儿握紧了拳头,恶狠狠道:“这几个坏人,哼,什么时候落在小爷手里……走,跟着去,要是真有这等事,我们就告诉老四去。”

※※※

那三个小子一路说笑,声震林间,文清和沫儿很快便跟了上来。

远远的,看到孟婆拽着小兰,拐入一条弯曲的小径。矮胖子一伙和文清二人一前一后也跟了去。

原来是一处茶馆,围绕一株巨大树冠的槐树,就势而摆着些石桌石凳,旁边溪水汇集之处,形成一处小小的荷塘,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亭亭玉立,随风微摆,十分惬意。里面三三两两仅坐着几个游客,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给孟婆沏了一壶茶,又端了一碟咸蛋和五香胡豆,斜一眼傻站着的小兰,笑道:“孟婆生意可好?”

小兰伸手去抓胡豆,被孟婆狠狠敲了一筷子,忙缩了回去。孟婆丢了一颗胡豆到嘴巴里,正色道:“我给别人带孩子而已,哪来生意可做?”中年女子打个哈哈,挤着眼睛道:“昨晚来看她的,出手好阔绰,是她什么人?”

孟婆摇晃着耳朵上的坠子:“卖你的茶吧,不该打听的事儿不要打听。”中年女子嬉笑着看着她,嘴巴一点也不饶人:“哟,高贵起来了?今日披金戴银的,昨儿怎么不戴?是怕人家家人发现,给这傻子的东西都被你给昧起来了?”

孟婆有些恼羞成怒,一瞥眼看到矮胖子三人坐了过来,也不在意,只管冷笑道:“我几时昧她东西了?几时昧了?”抓住小兰猛一阵摇晃,厉声喝道:“说,这些东西是不是你送给我的?”

小兰怔怔地望着她嚼着胡豆的嘴巴,流出口水来。孟婆抓了三颗胡豆给她,哄道:“是,你就点个头呀!”小兰看到胡豆嘿嘿傻笑起来,连连点头。孟婆松开了手,得意道:“怎么样?看到了吧?告到官府我也不怕,是她自己送给我的。”

中年妇女撇了撇嘴,去招呼矮胖子三人。孟婆可能担心自己有点过了,半讨好道:“我过会儿给你带点点心。每次来送一大堆全福楼的糕饼,大热的天,吃不了就坏了。”

中年女子远远回道:“我可无福享受,你还是给她多吃点儿吧,看她那副饿鬼样儿,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一般。”

孟婆道:“小孩子,馋嘴猫儿,全凭大人教。哪能由着她吃。”

小兰吃完了三颗胡豆,又眼巴巴地看着。旁边矮胖子笑嘻嘻递过去一片卤好的豆干,小兰伸手去接,他却松了筷子,豆干掉在地上,小兰捡起来送进嘴巴里。三人哈哈大笑。孟婆飞快地抽出一条手绢,将小兰的手擦干净,装作生气道:“这位公子,逗她一个傻子做什么?”

小兰已经完全不记得矮胖子对她做过什么,吃完豆干,又仰脸殷切地看着他。挺立的鼻子,乌溜溜的眼睛,细腻得能拧出水的圆脸蛋,三人都看呆了。

孟婆嘿嘿笑着,将小兰一把拉回身后,作势要走:“宝贝,我们回家啦。”

矮胖子咽了咽口水,嬉皮笑脸地拦住,道:“婆婆别走呀,我请你们喝茶。”转脸招呼卖茶的中年女子:“婆婆的茶钱,记到我的账上。”说着丢出一块碎银子。

孟婆重新坐下,嘴里客气道:“公子破费。”

矮胖子饿狼一般盯着小兰的脸蛋,嘴里道:“婆婆好福气,养了这么好个小妮子。”

孟婆矜持地端坐着,眼睛却滴溜溜打量着三人,道:“那当然……我们可是好人家的孩子。”

疤小子用手肘捅捅矮胖子。矮胖子回过神来,谄笑着道:“知道知道。”回身从瘦子荷包里抠出一锭银子来,飞快地塞给孟婆。

孟婆顿时眉开眼笑,拉起小兰就走,一边柔声道:“好孩子,我们回去洗个澡。婆婆给你糖糕吃。”中年妇女在后面连连皱眉。

文清和沫儿将随身携带的花囊藏到山石后面,跟随着孟婆和矮胖子三人,看着他们进了一处僻静小院。

这个小院不大,仅有三间上房,下面一间厨房,一间小柴房,顺着山势而建,院内红砖甬路,旁边花丛绿树,收拾的极为清雅舒适。文清正扒着门缝往里看,一个穿着绣有“天炎”二字短衫的青衣男子过来道:“这位公子找人还是包租?”

原来这里的院落还有专人打理。沫儿连忙道:“我家公子想来租住一个小院,让我们先来看看环境怎么样。”青衣小二听闻,躬身道:“请便。”这才走开,去修剪路边垂下来的树枝。

文清道:“怎么办?”沫儿道:“进去看看。”拔下头上的簪子,学着婉娘的样子一阵划拉,竟然给他划拉开了。

文清伸出一个大拇指。两人偷偷溜到上房窗前。窗前种着一大蓬月季,刚好可以做个掩护。

三个坏小子当屋坐着聊天,却不见孟婆和小兰,不知是去洗澡还是换衣服去了。只听矮胖子吧嗒着嘴巴,道:“嘿嘿,你们俩是不知道,那小丫头浑身细皮嫩肉,我真想一口吃了她。”

瘦子急得团团转,恼火道:“刚才那个老婆子说不让这个不让那个,还怎么玩儿?”

疤小子淫笑着道:“要抓住了这个小肥羊,还轮得到那老婆子管?我们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要敢冲进来阻止,我连她一起奸了。”三人哄堂大笑,矮胖子同瘦子嘲笑疤小子是个色中饿狼,疤小子则反驳两人胆小如鼠。

这些污言秽语,臊得沫儿满脸潮红,即使捂住了耳朵,一字一句还硬往脑子里灌;欲要跑开,又担心小兰,浑身不自在之极。文清第一次听到这些,更是吓得心惊肉跳,犹如做贼了一般,两人呆呆地挤在窗台下,谁也不敢看谁。

孟婆领着小兰从里屋出来了。她换了一件干净的白纱襦裙,头上的发辫被重新梳过,戴了一朵小小的珠花,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开在阳光下的白海棠。瘦子眼睛直了,凑上去摸她的脸蛋,被孟婆一巴掌打开:“公子放尊重些。”

瘦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小兰,双手在身上乱摸,扯下腰间的荷包整个儿丢给孟婆,嘴里道:“我先来,我先来。”

孟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搂住小兰的肩膀,笑道:“我们娇娇嫩嫩一个小姑娘,陪公子说说话儿即可,你可不能太粗暴了……”旁边的疤小子一把拉过小兰,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淫笑道:“凭什么竹竿先来,自然是我先来才对。”

小兰眼里的恐惧倍增,惊恐地往后躲避。矮胖子咯咯笑着,捉住了她的手臂。文清忍无可忍,哪里还顾得上想办法,跳出花丛推开房门叫道:“住手!”沫儿慌忙跟着跳出。

〔二〕

孟婆连同那三人一时都有些发懵。疤小子率先反应过来,挥动着拳头喝道:“你谁啊你?找死呢?”

文清毫不畏惧,怒目而视。孟婆有些心虚,慌忙拉住疤小子,高声喝道:“这山庄看管的越发不尽职了!怎么随便放人进来!”

瘦子在小兰身上上下其手,嘻嘻笑道:“这俩小子也是看上这个傻子了吧。”沫儿冲过去,将小兰拉到身后,怒道:“禽兽!”疤小子夸张地睁大眼睛:“哟,这里还有个巾帼英雄。我看你也是个雏儿吧?要不哥几个今天不要这个傻妞了,陪你玩玩儿?”

沫儿一向伶牙俐齿,但还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气得浑身颤抖,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流了下来。文清那边正同孟婆和疤小子对峙,一见沫儿受气,怒吼一声,照着瘦子的肚子一头撞得他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直哎哟。疤小子趁机出手一脚踹在沫儿的后腰上,沫儿扑到地上摔了狗啃屎,文清一声怒吼,同疤小子扭打在一起。

桌上的紫砂茶壶茶杯噼里啪啦地摔了一地。疤小子本来比文清打架要厉害,但偏偏文清一看沫儿满嘴是血,满脸是泪,便宁可自己受伤,也拼了命地同他对打,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文清反倒渐渐占了上风。

矮胖子是个胆小怕事的,在一旁绕着圈儿两边讨饶:“大家都冷静,冷静!”孟婆子更是焦急,跺着脚道:“还有没有王法了?”沫儿艰难地吐出一口血唾沫,恶狠狠道:“你个死老刁婆,曾绣高价请你照顾小兰,你竟然让她,让她……”孟婆子一听,顿时变色。

恰在此时,刚下那个青衣小二快步跑了进来,喝道:“怎么回事?”三下五除二将二人拉开。孟婆子历经世事,最是老奸巨猾,她一听到沫儿提到曾绣,便知不妙,只能先打发那三人才行,便指着矮胖子三人大声道:“他们来我这儿闹事,请帮我赶走他们。”

仨小子见青衣小二体格健壮,正在犯怵,听了孟婆的话更加惊愕。孟婆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三个小子擅自闯入我们院里,你们怎么管的?天炎山庄不是号称确保安全的吗?”转而将手中的荷包抛给疤小子,斥责道:“别想着有几个臭钱,就来打什么歪主意!”嘴里骂着,却偷偷朝着三人连打眼色。

疤小子眉毛一竖便要发飙,被青衣小二二话不说提着胳膊如同抓小鸡一样拎了出去。矮胖子见状,朝孟婆子比划了个什么,拉起瘦子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文清帮沫儿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心疼道:“很疼吧?”沫儿点点头。他的上嘴唇肿得老厚,下巴蹭破了皮,往外渗着血水。

小二回来赔了礼,帮忙将摔坏的茶具打扫干净,躬身退出,看来这天炎山庄的伙计素养还真是不错。孟婆看着他走出院子,得意道:“哼,每月收这么贵的租金,不用白不用……”一回头看到沫儿尖刀一样的眼神,讪笑道:“两位是?”

文清嘴笨,沫儿唯恐他圆不了慌,不顾嘴巴疼,抢着道:“我们是曾绣姑娘的朋友,今日专门过来看小兰的。”

孟婆的眼神在他们脸上飘忽了一阵,忽然笑了,半是试探半是埋怨道:“姑娘昨日才派人来送了点心,今日怎么又派人来了,是不放心我老婆子么?”

沫儿心里暗骂,这老刁婆真是狡诈。当下沉住气,冷冷道:“昨日来人走得急了,忘了问小兰姑娘还缺什么东西,就托我们俩来问问。”

孟婆只知道曾绣出手甚为阔绰,却不知道曾绣是做什么的,见今日这两个小子相貌服饰都不差,心里打鼓,想着曾绣可能是哪家官爷的外室,今天这事断然不能让她知道,忙堆起十二分的笑意,给文清和沫儿重新泡了茶,把昨日的点心也端了上来。

※※※

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文清看向沫儿。沫儿轻轻碰了碰下巴的伤痕,只觉得针刺一样疼,再看小兰,缩在墙角,仍是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顿时怒火中烧,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言语,良久才恨恨地道:“曾绣姑娘托你照顾小兰,你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

不料孟婆子眼珠一转,摆出一副委屈万分的样子:“两位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每日里对待小兰如同亲孙女,”拉起袖子挤起了眼泪,“小兰她每日温饱冷暖,洗漱更衣,全凭我老婆子一个人照顾,你看看,我哪里虐待小兰了?”

沫儿又惊又怒,道:“刚才那三个……三个怎么回事?”

孟婆子睁大了眼睛:“那三个坏小子,我不是叫了小二给赶出去了吗?”说着竟然拍着大腿哭了起来:“曾绣姑娘乐得自在,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交给我看管。小兰她看着傻,心眼子可多着呢,女大思春,她收了人家的钱把人带回来,我能怎么样?要不是每日我哄着劝着,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丢份的事儿来呢。如今你们来埋怨我,这是要冤枉死我老婆子啊!”

要是不知情的人听来,还真以为是小兰行为不端。但文清沫儿最清楚不过,小兰自从上次惊吓,神志不清,根本没有自我意识,哪来思春、勾引人之说?如此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文清气得指着孟婆子说不出话来,连沫儿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孟婆子见一招见效,索性撒起泼来,哭喊道:“小兰自己不规矩,我这老脸还没处搁呢,要不是我处处维护,天炎早就赶我们出去了。曾绣姑娘信不过我,只管解雇我算了,我乐得回家安度晚年去。如今你们诬陷我,我可哪里说理去?”说着收拾包裹,这就要离开。

文清和沫儿彻底傻了眼。要是这老刁婆就此走了,小兰怎么办?

孟婆子看出两人迟疑不决,眼底透出一丝得意,装模作样地将小兰拉在怀里,垂泪道:“我虽舍不得小兰,可是也不能担了这个罪名。你们若是不放心,就赶紧和曾绣说去;要是放心,我看着你们年幼,就当此事过了。再说了,此事若传出去,小兰以后还怎么做人?”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两人的脸色。

文清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茶盅跳了起来。沫儿强迫自己冷静,过了半晌,方才挤出一丝笑容出来,勉强道:“原来是误会,我们不懂事,婆婆就原谅我们吧。”说着将文清的手臂重重一捏。

文清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沫儿道:“那还恳求婆婆好好对待小兰。没什么事,我们就告辞了。”

孟婆子看了看沫儿脸上的伤,假惺惺道:“还疼不疼?婆婆这里也没个外用的药物。唉,你们放心,那些小混混若敢再来,我定拼了老命,也要保护小兰姑娘周全。”

两人走出小院。文清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仰天大吼了一声,惊起一片鸟雀。

沫儿从来没吃过这种亏,气得七窍生烟,朝着小院啐了一口,恨恨道:“这死老婆子,不知道在背后怎么得意呢。”

文清突然拉着他的胳膊躲到树荫下。原来那三个小子并未走远,正在前面不远处装作观赏风景,盯着这边的动静。

两人止住脚步,文清焦急道:“怎么办?”沫儿冷笑道:“他们贼心不死。哼,不整得他们一个月上不了邙山,老子就不姓方!”四处一张望,见刚才那个青衣小二还在不远处,跑过去叫道:“老叔好!”

小二训练有素,礼貌地回了句:“客官好,有什么事情么?”

沫儿道:“请问附近还有无多余的院落?刚才那个婆婆是我家亲戚,我们姑娘想住她们附近,好一块儿玩耍。”

小二从口袋拿出几张房牌看了看,道:“刚好今日有人退租,就在茶馆一侧。”沫儿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那处小院刚好在孟婆院子上面,位置极好。

沫儿豪气道:“好,我们定了!”伸手一摸口袋,惊叫道:“啊呀,我忘了带荷包了。老叔,能否将房子留着,我下午便来交纳定金。”

小二虽然为难,但见这孩子彬彬有礼,心中喜欢,道:“我最多留至今晚亥时,麻烦还是尽快下定才好。”沫儿连连点头,笑道:“多谢老叔。”接着口风一转,哀求道:“刚才那三个小子还在附近逗留,我担心他们再来骚扰我家婆婆,老叔能否帮忙盯着点?”

小二将胸脯一拍:“这是我的职责,放心好了。不过我白天当值,晚上就换班了。”沫儿道:“白天就好,晚上料他们也不敢来。”蹦蹦跳跳地走了,临走不忘恭维一句:“老叔今天抓那小子的样子可真威风!”

〔三〕

今年春上,遭遇变故之后,曾绣为了安顿小兰费劲了周折。曾狗子拿了钱早不知所踪,曾绣这个身份,也不便随时照看妹妹,后来听说城外天炎山庄环境优美,设施高档,且安全措施、管理服务十分到位,便不惜重金在这里包租下一个小院,又托熟人找了孟婆子来照顾小兰。

这孟婆子最会做面子活儿,在曾绣面前表现得极好,看上去手脚利落,嘴甜心细,但背过脸去,却只当小兰小猫小狗一般,甚至连猫狗也不如,喝骂推搡,随便给她一些剩饭,将她的衣服首饰变卖,曾绣问起,她只说小兰自己出去玩弄破弄丢了。曾绣想着她不过是贪些小便宜,心肠还是不错,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她对小兰好些。

可惜曾绣小看了这孟婆子了。孟婆子年轻时便喜欢撺掇事儿,明地里说媒拉纤,暗地里介绍皮肉生意,一张嘴两边说,骗死人不偿命。偏巧有一日,小兰独自去溪边亭子玩耍,被一个游玩的痞子猥亵,被孟婆子发现,便塞了些封口费给她。这下子倒给了孟婆子启发,心里寻思,小兰长得如花似玉,又傻得人事不分,家里仅有的一个姐姐身份神秘,三五个月才来看一回,这分明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个发财门路呀。

可怜小兰,神志不清,口不能言,每日里噩梦不断。孟婆子对外隐瞒得极好,只有卖茶的中年女子看出些端倪来,却不愿多管闲事。

※※※

孟婆子目送文清沫儿出了门,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将正在偷吃糕点的小兰一把推坐在地下。

今日真是晦气,好不容易勾搭上几个客人,还被这两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孩子给坏了好事。不过,方才摔得鼻青脸肿的那个假小子,模样儿出挑得不错,要是能将她控制在自己手里,这银两就来得快了。

唉。孟婆子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己平生的梦想就是开一家有头有脸的大妓院,里面养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可是这些年为了找儿子,四处奔波,不光妓院开不成,还要沦落替人带孩子的地步。这苦日子,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呢?

孟婆子心中郁闷,慢吞吞来到门外,远远看到刚才那三个小子还在附近游荡,忙招手让他们过来。可是疤小子还未到石阶,便被青衣小二给拦住了,气得孟婆子一跺脚回了房间,狠狠地在小兰的屁股、大腿上掐了几把——脸可不能掐,还得留着卖个好价钱呢。

※※※

夕阳西下,邙岭的山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天炎山庄华灯初上,位于最高处的天炎楼绮光流离,声乐阵阵,犹如天宫瑶池一般。灯光月影之下,三三两两的文人雅客、倜傥公子正谈笑风生,循径而上。

孟婆子斜靠在大门前,伸脖张望,似在等人。卖茶的中年女子从旁边山石小路上下来,叫道:“孟婆婆,今日天炎楼梨园开演,说是请了洛阳最好的伶人来唱的,你不去看一看?”

孟婆子笑道:“我家里还有一个丫头要照顾呢,哪像你,说走就走?”

女子撇了一下嘴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往日不都是把她锁房间里的吗?”

孟婆子正色道:“瞧你说的什么话?给人看孩子,可不能不尽心。”哐当一声关上门。

中年女子停住,小声啐了一口,鄙夷道:“哼,受人之托,不做好本分,还祸害人家小丫头。坏事做多了,小心碰上鬼。”门后的孟婆子脸色铁青,转身回了房间。

孟婆子耐心地帮小兰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将下午弄乱的头发重新打理,用少有的慈爱口吻道:“小兰啊,过会儿有几个哥哥陪你玩儿,你可要乖乖听话。听到没?哥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哥哥高兴了,婆婆就给你糖吃。”

小兰呆呆地看着铜镜中的孟婆子。孟婆子突然有些感慨:“老婆子老啦。耳聋眼花,脸上的皱纹也一大把了。儿子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呢?”她浑浊的眼睛落下泪来。

小兰伸手去抓镜中的发辫,但每次都抓不住,急得哭了起来。孟婆子突然暴怒,喝道:“哭什么哭!”小兰吓得一下子从凳子上滑了下去,蜷坐在地上捂住了脸。

孟婆子粗暴地将小兰的手拉开,强迫她看着自己,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个傻子,竟然吃不愁穿不愁,住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凭什么?我辛辛苦苦,一辈子争强好胜,哪点不比人差,偏偏处处看人脸色,被人使唤?唯一一个儿子还离家出走,不肯同我相认……嘿嘿,老天爷还是开了眼,把你这只小肥羊给了我。放心,我会调教好你的……”她荡笑着,在小兰刚刚发育的小胸脯上使劲揉捏:“等你再长两年,你姐姐给的首饰银两够开一个小妓院了,我就带你去长安,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哈哈。”

小兰吃痛,尖叫起来。孟婆子眯着眼,憧憬道:“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同儿子住在一起,他要赌便赌,要嫖便嫖,都由着他去。我呢,要给儿子说一房好媳妇,给我生个大胖孙子……”院中的竹凳哐当一声,似有人进来。孟婆子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慌忙将小兰拉起坐好,笑道:“三位公子来了?”

门外并没人来,只有一个倒在地上的竹凳来回晃悠着。孟婆子突然觉得烦闷,很想和人说说话。她扶起凳子,唠唠叨叨道:“唉,儿子要在就好了。这里是好,可我老婆子孤零零陪着一个傻子住这么好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呢?”

一阵锣鼓声过后,悠扬的胡琴声起。她抹了一把泪,道:“我知道,你爱那个小莲,可是她哪能配得上你?……她的针线活倒是好得很,可有什么用?……整日里花枝招展,同王胡子、小山子都勾勾搭搭……她出事了,哪能怪到我?……儿啊,你一走就是十几年,让娘怎么活?”

门吱呀一声开了,矮胖子圆圆的脑袋伸了进来。孟婆子顿时换上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小声道:“快进来!”

疤小子和瘦子跟着挤了进来。疤小子一脸戒备,斜眼看着孟婆子。孟婆子亲热地上去拍了他一下:“好小子,还跟婆婆记仇呢?今日上午情况特殊,那丫头的亲戚来看她来了,老婆子是被逼无奈,三位公子可不要记在心上。”

矮胖子打了个哈哈,伸头往上房张望:“人呢?”

孟婆子眉开眼笑:“放心,都拾掇好了,三位公子谁先来?”疤小子抢先道:“我先来我先来!”

孟婆子伸出一只手来。疤小子有些恼火,从荷包里抠出一块碎银子,道:“先付定金,伺候好了再给。”

瘦子争先恐后也拿出一块银子来:“凭什么你先?我才不玩你玩剩下的。”矮胖子也挤进来争吵。孟婆子一见今日上午之事又要上演,想到那两个认识曾绣的人回去还不知如何说,说不定自己在这儿也待不了几日了,便把心一横,打圆场道:“我看三位都甚有诚意,我老婆子就破例一回,先把银钱给齐,三个公子一起上如何?”三人拍手赞同。

窗前的月季花丛一阵抖动。矮胖子纳闷道:“这天炎山庄还有老鼠?”

孟婆子笑道:“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了老鼠打洞呀。”将三人推进上房,将门关上,自己去了大门口守着,摇着蒲扇乘凉。

※※※

小兰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如同没看到三人进来一般。瘦子早按捺不住,上去抱住小兰便去扯她的衣服。矮胖子拉开他,淫笑道:“我们三个,要想个好玩的游戏才行。”

疤小子没好气道:“同一个傻子玩,能玩出什么花样?”

瘦子眼珠一转道:“这个我最在行……”忽然耸起鼻子嗅了嗅道:“这屋里点的什么香?我从来没闻到过这么好闻的香。”

疤小子搓着手,贱笑道:“还能是什么香,肯定是这丫头身上的体香。”闭上眼睛伸着脖子往小兰的脸上凑,突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凉风,像是谁在耳边吹气,他以为是瘦子,闭着眼随手一划拉,不耐烦道:“别捣乱。”不料手划了个空,回头一看,瘦子正在伸着鼻子四处寻找香味的来源,并不在自己身后。

矮胖子见无人响应自己的提议,便不再坚持,凑过去拉起小兰的发辫,咯咯笑道:“孟婆子往日都是千交待万交待的,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不知怎么今日转性了。据说这妞儿还是个雏儿……”说着伸出左脚去勾小兰的裙子,不料右腿腿窝似乎被人狠命踹了一脚,扑通一下跪在了小兰面前。

正在宽衣解带的疤小子一愣,嘻嘻笑道:“你这是想要拜堂呢?等哥玩好了,就送给你做新娘。”

矮胖子吭吭哧哧地爬起来,揉着腿窝叫道:“谁?谁踹的我?”瘦子双眼迷离,伸着双手走了过来,喃喃道:“仙女,我的小仙女……”

矮胖子朝着他的脑袋给了一个爆栗,道:“你小子竟然偷袭我!”瘦子充耳不闻,像是傻了一般,依然嘟囔着“仙女、仙女……”涎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矮胖子和疤小子顾不上他,连忙朝小兰看去。

小兰不再有以往的惊恐不安,嘴角破天荒出现了一抹笑意,并慢慢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圈优美的阴影,神态安详,表情甜美,整张小脸像是一个精致的白玉雕像,让人顿生不可亵渎之意。

两人愣了片刻,疤小子跳起来道:“我不管她是仙女还是神女,总之我给了钱,今晚她是我的了。”三下五除二将外衣脱掉,只穿着一件中衣,狞笑着逼了上来。

刚要动手解小兰的衣服,耳边又开始有一阵阵的凉风。疤小子猛然回头,身后还是什么也没有。正在疑惑,只见矮胖子手指着门口,结结巴巴道:“衣服……衣服……”

疤小子回头一看,刚才自己脱在椅子上的衣服不知怎么飘在半空中。他向来胆大,抛开小兰,跳起来去抓衣服,哪知那些衣服如同有眼睛一般,在屋里四处飘荡,偏偏不给他抓住。

除了已经中邪的瘦子,矮胖子和疤小子都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正发愣,正堂的观音像突然一阵摇晃,矮胖子发出一声干嚎,抱头叫道:“观音菩萨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疤小子却不信邪,他慢慢走到观音像前,将晃动的观音像猛地按在了桌子上。这下好了,观音像不再晃动,飘着的衣服也落在了地上。

疤小子吹了吹手上的灰尘,得意地回头对矮胖子道:“怎么样?我就说了,神鬼怕恶人!”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疤小子的左脸脸颊上出现一个红掌印。接着又是啪啪两声,他的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

原本探头看着的矮胖子再也不敢睁眼,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疤小子愣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突然一声大叫,拔腿就要往外跑,却听到耳边传来细若蚊音的说话声:“站住。”

声音竟然是观音像发出的。疤小子第一次感觉如此恐惧,两腿筛糠一般。矮胖子反应过来,拉着瘦子和疤小子一同跪下,对着观音像如同捣蒜,将脑袋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

过了良久,观音方才缓缓说道:“你们三个真是胆大妄为,知不知道她是谁?”

疤小子和瘦子说不出话来,唯有不停磕头。矮胖子颤抖着声音道:“谁?”

观音道:“她是我身边的一个童子,下凡历劫来的。你们若敢再打她的主意,我叫你们入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翻身。”

矮胖子吓得魂飞魄散,道:“不敢,再也不敢了。”

观音道:“你们若是真心悔过,便跟着门口这个萤火虫走。”

矮胖子如小鸡啄米:“是,是,我们这就去。”拉起吓傻了的疤小子和瘦子,唯唯诺诺退出。

观音厉声喝道:“此事不得外传!若走漏一点风声,我定不饶你们!”三人哪敢不依,衣服也顾不上穿,抱头鼠窜。推门一看,果见前方有一处若明若暗的萤火虫在空中盘旋,更吓得噤若寒蝉。

※※※

孟婆子摇着蒲扇,正在寻思这单生意之后,如何接下单生意,大门忽然开了,先是飘出个萤火虫来,接着三人衣衫不整,神态狼狈,从小院中相互搀扶而出。

孟婆子见左右无人,笑嘻嘻道:“三位公子这就了事了?别走啊,钱还没付清呢。”那三人如同见鬼一般,翻了翻白眼,丢过来一个荷包,一句话未说便匆忙去了。

萤火虫飘飘荡荡,专挑没人之处,三人早已吓得腿脚酸软,一路上磕磕绊绊,走得甚为艰辛。走着走着,萤火虫突然向下飘去,落在地下不动了。

原来到了一处低矮的小山崖。矮胖子迟疑了一下,见那两位仍然懵懵懂懂,情知是菩萨惩罚他们三个,不敢不从,只好硬着头皮,拉着两人一起跳了下去。

疤小子和瘦子发出一声惨叫。瘦子抖抖索索捡起地上的萤火虫一看,原来是个香头,不由更加害怕:“果真是观音菩萨显灵了。我看这个丫头就不简单,原来是个转世的……童子。”

疤小子呻吟起来,他崴了脚,却不敢出声。矮胖子沉默片刻,道:“菩萨还是网开一面,引我们到这个地方,要是到鬼跳崖,只怕不摔死也得摔残。”

三人对邙岭再熟悉不过,情知矮胖子说的是实情,都有些后怕。这三个小子都是城外人家的孩子,家境殷实,父母又娇惯,平日里无法无天,没个惧怕,今日之事,只怕对其整个人生都会有一定影响了。

瘦子四处张望着,一脸谄媚道:“菩萨自然不会同我们一般见识。”仿佛菩萨还在身边一般。疤小子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道:“我一直以为菩萨年纪挺大,没想到声音听起来如此年轻……”

矮胖子和瘦子异口同声喝道:“住嘴!”矮胖子骂道:“这种亵渎神灵的话你也说得出?”疤小子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三人看着黑黝黝的树影,心中忐忑之极。瘦子舔了舔嘴唇,道:“如今怎么办?”

矮胖子辨别着从树冠中透过来的星光,沮丧道:“还能怎么办?等天亮了自己爬回去。这个事情,对谁都不能讲。”三人心照不宣,击掌明誓。

〔四〕

孟婆子掂量着手中的银子,心花怒放回到上房,见小兰衣衫整齐,神态平静,并无遭到侵害,又闻到房间点了熏香,不由好笑,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三个坏小子还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嘿嘿,都如今晚这样,老婆子可就赚大发啦。”

她将小兰推到柴房,抱出一卷脏得看不出纹路的铺盖卷儿丢给她,自己却去了上房里屋,心满意足地睡了。

半夜时分,孟婆子突然觉得口渴异常,醒了过来,摸索着正要点亮油灯,窗前突然燃起一股蓝莹莹的火焰来。

火焰燃尽,冒出一股白烟来。孟婆子被惊了瞌睡,坐起身叫道:“谁?”

正堂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凳子拖动的声音,茶杯晃动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呜咽声。孟婆子叫道:“小兰?”

应该不是小兰。小兰常常做噩梦,但她胆小,夜间从来不会走出房间半步。孟婆子以前常见她睁着眼睛瞪着暗处,瑟瑟发抖却很少发出声音。

孟婆子点燃油灯,披上衣服慢慢走出来。

正堂的烟雾更浓,带着一股独特的香味,像是柏树燃烧发出的。孟婆子觉得嗓子有些刺痛,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小兰果然不在这里,除了香味,也并无什么异常。孟婆子心道,哪家熊孩子不睡觉,半夜里焚烧柏树枝。

院里的竹凳被人拖着,刺啦刺啦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孟婆子吼道:“小兰你不睡觉做什么!”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一阵风吹进来,凉飕飕的。孟婆子的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毛,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快步走回里屋。

里屋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水灵灵的,断痕犹新,像是刚从池塘中摘下来。孟婆子生平最讨厌莲花,吓得后退了两步,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强笑道:“坏小子们,莫不是今晚没玩过瘾,又来了?”

门帘一阵摆动,似乎有人挑着帘子进出。孟婆子料想是那三个小子捣蛋,将灯头拨大了些,提高声音道:“出来吧,我看到你们了!”

除了夏虫的鸣叫,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孟婆子心想,这些半大孩子真是不学好,要是我的儿子这样,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可惜儿子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孟婆子的心猛一阵绞痛,擦起了眼睛。但眼窝干涩,早没了眼泪。

那朵莲花实在碍眼。孟婆子拉过床里一件旧衣服,猛地将莲花盖住,这才松了一口气。头稍微有些晕,但毫无睡意,斜靠在床上眯着眼睛看着微微跳动的灯头出神。

啪,爆了一个灯花。香味更加浓郁,让人觉得嗓子发紧,可是浑身懒懒的,不想动。

唉,要是儿子那年同小莲成了亲,如今孙儿也该长成半大小子了吧。真是老了,只要睡不着,就开始想儿子,还有那个该死的小莲。

孟婆子突然升起一阵怒火,忽地折身做起,嘴里不出声地咒骂着,准备将裹着衣服的莲花丢到门外去。未料手还未碰到,衣服突然动了一下,莲花花茎竟然慢慢从衣服下钻了出来。

孟婆子惊愕万分,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衣服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堆在桌子上,莲花从衣服下面挣出,稳稳地飘在空中,慢慢朝着门口的方向移动。

孟婆子只道自己眼花,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果然是莲花在凭空移动,似乎还伴随着一个女子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诡异。

莲花突然不动了,停在了半空中,接着传来“嘻”一声轻笑。

孟婆子的瞳孔瞬间变大,颤声道:“小莲?”

停了一阵,莲花开始摇摆起来:“是我,我来找你了……”细细的声音若断若续,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被人掐出了喉咙,声音勉强从嗓子眼中挤出来的。

孟婆子猛然拉过被单,蒙住了头:“你不要找我,不是我……不是我!”

莲花转过来,就那么呆呆地对着孟婆子,不停地重复着“找你……找你……”

孟婆子抖得更加厉害。没错,这就是小莲的声音。小莲是上吊死的,说话声音应该就是这样。

孟婆子从被单的破洞里往外偷看。莲花不停地摇摆,慢慢变成一张粉嫩的脸,正朝着自己笑。

哦,是小莲来家里做活计。孟婆子忘了害怕,拉开被单,十分热情地说道:“小莲来啦。我想给四儿做一双鞋子,你能不能帮我做个鞋面?”

小莲笑容极其明媚,像是一朵盛开在艳阳下的莲花:“没问题。孟婶儿您有什么活,只管给我做。我还想向您请教下绣工呢。”

孟婆子拿出一双纳好的千层底,笑道:“就是这双。”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小莲玲珑有致的身体。

小莲一边做着鞋面,一边陪着孟婆子拉家常。孟婆子想,这姑娘其实也不错,只是她不该看上自己的儿子。

今天儿子不在家,不过家里有其他贵客。文大官人一会儿就来。孟婆子见小莲额头沁出汗珠,忙倒了茶水过来,不住口地夸赞小莲漂亮懂事,眉开眼笑地看着小莲将一碗茶水喝了下去。

※※※

这是什么香味,这么呛人?孟婆子连咳了几声,从半迷糊中清醒了过来。

这里是天炎山庄,哪里会有小莲呢,真是老糊涂了。孟婆子苦笑了一下,挣扎着坐直身体,伸手去端床头上的茶杯。

那朵摇来摆去的莲花像小莲一样风骚,令人讨厌至极。孟婆子极力遏制自己想要去砸烂它的冲动,神态淡然地喝了一口水,仰面躺下。

※※※

莲花又变成了小莲。

小莲无力地掩着被撕破的衣衫,哭泣着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孟婆子丢了一颗胡豆到嘴边里,嚼得嘎嘣嘎嘣响:“我儿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你可不能打他的主意,耽误了他的前程。”

小莲绝望地叫道:“我没有,我没有……是他喜欢我……”

孟婆子的眼神冰冷得像把刀子:“那你更该死。我儿子这么优秀,你竟然看不上?”

小莲无所适从,掩面而泣。

孟婆子咯咯地笑,不以为然道:“别哭啦。这有什么?女人么,都是打这么过来的。”她从钱袋里抠出一块碎银子丢在小莲的胸脯上,“这是你今晚的报酬,文大官人很满意。看看,躺在那里不用费力,就得这么多,不比你做一个月活计来钱快得多?”

小莲抱着头,痛不欲生,喃喃道:“我要去告你,我要去告你……”

孟婆子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扯去,眼里发出狼一样的绿光来:“去吧,去吧。我就说,你来我家找我,让我给你介绍皮肉生意,我不肯,你便勾引我儿子,自己摆出受辱的样子,好来讹我。快点快点,你最好现在就放声大叫,让全村人都来看看你的骚样儿。”

小莲蜷缩成一团,眼底露出无尽的恐惧。

孟婆子帮小莲将衣带系好,和善地笑道:“以后生意我来招呼,你要随叫随到,不会亏待你的。不过你要注意了,我儿子在家的时候,你若敢出现在他面前,或者偷偷表现出一丁点儿受委屈的风骚样,我就让你尝尝……”

孟婆子淫荡地笑了起来,笑声尖利阴森,如同从地狱从发出来:“让你尝尝‘夜御十男’的滋味。”

※※※

莲花抖动得很是厉害,不知是被孟婆子阴森的笑声吓到,还是被她躺在床上的自言自语给弄迷糊了。

嗤的一声,墙角又亮起一团蓝盈盈的火焰。孟婆子这次却没有起身查看,而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和一个子虚乌有的人说话。

※※※

孟婆子约了邻村的刘拐子,小莲却没有如约前来。孟婆子一边寻找,一边柔声道:“小莲别躲了。你躲不过的,你就是藏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小莲找到了,她吊死在村边荷塘的歪脖树下,脸皮乌紫,眼球爆出,舌头微吐。她的头上,攒着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粉嫩娇艳,同她吊死后的模样十分不相适宜。

〔五〕

沫儿双手举着莲花,愁眉苦脸地朝蹲在墙角点燃香料的文清使劲儿挤眼,要他赶紧过来换手,自己的手臂都要酸死了。

这孟婆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本来文清和沫儿穿了披风想趁机吓她一吓,谁知道她突然犯病一般,嘟嘟囔囔说些阴森诡异的话,反倒将沫儿吓得够呛。

今日早上,文清和沫儿指责孟婆子不成,反被说得哑口无言,想到小兰以后还短不了受猥亵,两人甚是气愤。特别是沫儿,被三个坏小子言语调戏,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两人一合计,回到闻香榭里,趁着婉娘和黄三未在家,偷了能够隐身的披风,切了一点出血菌,从库房房里翻出了几块黄三用残渣剩料做的驱蚊香,顺手拿了两支过年时剩下的烟火,偷偷潜回天炎山庄,守在小兰身边。

那三个小子好骗得很,还真以为是观音显灵,乖乖地跟着文清的香头跳下了小山崖。今年蚊蝇爬虫等又格外的多,要在野外待上一夜,足够他三人受的了。不过文清还是太过慈悲,要依着沫儿的话,定引他们到一处高的悬崖上,不摔个半死也得摔断腿,让他们几个长长记性去。

收拾了那三个坏小子,接下来自然就到了孟老婆子。沫儿讨厌孟婆子比讨厌那三个小子更甚,一直想找个更吓人的法子,让孟老婆子以后不敢再伤害小兰。

可是观音显灵这法子只能骗骗未经世事的小子们,想孟婆子这样老奸巨猾不惧鬼神的,只怕不好对付。两人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什么新奇的点子,眼看天色不早,沫儿都困了,只好仓促行动。

文清先从开着的窗子上点了一支端午节剩下的烟火,接着将驱蚊香点上。这种驱蚊香含有柏油和柑油,味道重,烟雾大,平时甚少用得上。两人故意在屋里屋外弄出一些响动,引得孟婆子起来,然后潜入里屋。

两人从闻香榭里偷的最珍贵的东西,便是出血菌。出血菌是一种表面雪白有弹性、上面结满红色肉瘤的菌类,据说点燃后,闻到的人会产生幻觉。沫儿存心整治孟婆子,便想点在她的床头,好让她吸入多些。

刚才文清从外面回来,路过一个即将半干涸的小池塘,见里面有几朵野生莲花开得粉嫩,便掐了一朵给沫儿。沫儿很是喜欢,一直不舍得丢掉,打算过会儿装观音时变戏法吓吓孟老婆子。但如今一手拿着花一手去点出血菌不太方便,便将莲花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去找文清要火折子,一想到刚才那三个小子被自己戏弄得团团转,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这么放了朵莲花,孟老婆子竟然如同见鬼一般,还未来得及点燃出血菌,便开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一口一个“小莲”地叫,表情一会儿狠毒一会儿和善,害得沫儿对着未燃的出血菌纳闷不已。

刚开始沫儿举着莲花,是为了好玩,纯粹想看看孟老婆子受惊吓的表情。可是到了后来,两人都被她的样子给吓住了,沫儿举着莲花,文清举着驱蚊香,手臂酸软也不敢放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发癫。

※※※

孟婆子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屋顶,嘴巴一张一张喘着粗气,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小莲你放过我……我还没找到我儿子……我不能死!”她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双手用力抓自己的脖子,直抓得鲜血淋漓。

沫儿拿着莲花,往文清跟前凑了凑。孟老婆子却看到,莲花,不,小莲在摇头。

沫儿朝文清耳语道:“她是不是装的?”

文清摇摇头:“我看不像,装的没必要这么狠吧?”他指指她的脖子。

孟婆子踮着脚,脖子朝前一探一探的,发出“呃”、“呃”的声音,像是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老母鸡,眼珠子也慢慢突了出来,眼白变成了红色。

文清丢掉手中的驱蚊香,一把扯去身上的披风,叫道:“她不是装的!”捧起桌上的半碗冷茶,朝她的脸上泼去。

孟婆子颓然坐在床上,翻起眼睛看了看文清,有气无力道:“我儿子呢?”

沫儿也除去了披风,站在一旁警惕地望着她。文清帮她把脸上的茶水抹干,皱眉道:“婆婆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孟婆子拉住文清,恳求道:“儿子,你今日请一日假,陪陪为娘,行不行?”

文清没有挣脱,任由她拉着。孟婆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慈爱地看着他,轻声道:“你真的喜欢小莲?”

文清不知道如何回答。孟婆子叹了口气,突然神神秘秘道:“行,我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去看看你喜欢的小莲,是个怎么样的货色。”她慈祥地笑起来,伸手摩挲着文清的脸。

文清不自然地躲避着。

沫儿手里还拿着那朵莲花,偶尔放在鼻子下嗅一下。孟婆子突然暴怒,劈手将莲花夺了下来,丢到地面上连踩了几脚:“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一个小莲,就迷得你神魂颠倒,还能做什么大事?”

沫儿同文清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

孟婆子抱住文清的肩头,推着他往门口的方向看。

门口除了挂着的绣花帘子,什么也没有。孟婆子却看得极为出神,像是前面有人在表演一样。

她探着身子看了片刻,嘴角挑起一丝得意的笑,阴恻恻道:“看到了没?这就是你喜欢的小莲!哼,一个人尽可夫的骚货。”

沫儿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孟老婆子猛地将脸凑近沫儿,咬牙切齿道:“吊死,吊死得好,这下我儿子断了念想了。”伸出干枯瘦长的手指,捡起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莲花,恶狠狠地将花瓣全揪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里,直喘粗气。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沫儿和文清了解了个八八九九。孟婆子的儿子喜欢上一个小莲的姑娘,但孟婆子似乎很不喜欢,一直劝儿子离开她,似乎还带了儿子去捉奸。小莲受不了打击,自缢身亡。

今晚惩治她的目的没有达到,沫儿十分不甘,打眼色示意文清穿上披风,点燃出血菌。

文清扶着孟婆子躺下,敷衍道:“婆婆你休息吧。”

孟婆子咯咯笑了起来,扬洒着手中的花瓣,道:“我要开一间妓院,开一家妓院……”文清拍拍她的肩。她乖乖地躺下,昏黄的眼睛地疼爱地看着文清,拉住文清的衣角,小声道:“儿子……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文清心里一软,握住她的手。

文清看着她闭上眼睛,慢慢抽出手,蹑手蹑脚正要走开,孟婆子突然睁开眼睛,骂道:“小莲!你个小娼妇,儿子是我的,你不要想偷走他!”挥着巴掌朝着沫儿打来。

沫儿弄不清这孟婆子到底真的迷了心窍,还是装出来的,因为周围并没有任何鬼影或者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时觉得比看到鬼影还要毛骨悚然,抓了披风扭头就跑。文清迟疑了一下,跟着跑出,留下孟婆子在后面哭得极其伤心。

※※※

两人回到茶馆旁的小院,仔细把门闩好。沫儿闷闷不乐道:“这刁老婆子,今晚不知发什么疯。”

文清刚才一时心软,如今又开始忧心忡忡:“这婆婆面慈心硬,不是个善茬,只怕小兰还会遭受……”一想起小兰可能遭遇的事情,两人又相顾无言。

文清端来一盆水,沫儿蹬掉鞋子,一边洗脚一边道:“还是赶紧告诉曾绣姑娘。她是小兰唯一亲人,由她出面辞了孟婆子,啥事都没了。”

文清点点头,道:“小兰上次受到惊吓之后,情况总不见好。得要婉娘想个法子才行。”

里屋只有一张大床。文清脱了外衣,爬了上去,给了沫儿一个枕头,道:“睡吧。”

沫儿站在床边,支吾道:“两个人一起……不舒服。”

文清觉得有些奇怪,道:“怎么啦?以前我们不都是一起睡的?床这么大。”

沫儿扭着身子,嘴巴撅了起来。文清哄道:“好好好,给你睡床,我睡床下,免得你掉下床摔着了。”将披风铺在地上,笑道:“下面还凉快些呢。”

沫儿想着孟婆子的诡异举动,问道:“什么叫野芋石腩?”

文清想了想,道:“地里野生的石头菌子?”

沫儿自作聪明道:“她说让小莲尝尝野芋石腩的滋味,可能是一种食物的别称吧?和牛腩羊腩一样的东西。不过这种食物肯定特别难吃。”

文清佩服道:“沫儿懂得真多。”两人猜测了一会儿,又感叹着小兰命运多舛,终于沉沉睡去。

〔六〕

第二天回到榭里,婉娘一见便嚷了起来:“好小子,你们俩去哪里了?”一手拎一个耳朵将他们拖到了中堂,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偷我的东西,还夜不归宿,真是反了天了!”

黄三忙端了两碗豆浆来。其实天炎山庄提供免费早餐,可是两人不敢耽误,匆忙赶回来,沫儿后悔了一早上。

两人低眉顺眼喝着豆浆,婉娘还在一旁数落两人不懂事不听话。一阵风吹过来,沫儿耸着鼻子道:“哪里来的死老鼠味?”

婉娘喝道:“不得转移话题!罚你们俩今日将十斤米浆磨了!”

文清蔫头巴脑道:“没问题。”沫儿小声辩解:“确实有股死老鼠味,好臭。”忽然想起昨天听到的话,有心卖弄一下,道:“婉娘,野芋石腩,是什么,是不是特别难吃的东西?”

婉娘一愣,转瞬暴跳如雷:“你们俩去哪里了?哪儿听来的这种脏话?”

沫儿吓了一跳,文清结结巴巴道:“小兰,孟婆婆说的。”婉娘这才收了脾气,听二人将昨天的见闻细细地说了一遍。听说小兰遭此侮辱,不禁扼腕叹息;听到沫儿穿着披风假扮观音,文清点香头将三人引得跌落山崖,直笑得前仰后合,连连夸赞二人“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真机灵!”,听到孟婆婆的表现,又觉得有趣,不时问东问西。

沫儿又趁机提到“野芋石腩”,婉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骂道:“闭嘴,以后不许再提这个词!”

沫儿觉得婉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闭嘴。听完孟婆子的故事,婉娘沉吟道:“这个孟婆子是个有故事的人,早知道我昨晚就跟你们一起去了。”

沫儿见婉娘不生气了,斗胆道:“你不是答应曾绣,帮曾兰凝聚魂魄吗?哪怕恢复不了机灵,生活能够自理也行。”

婉娘将眼一瞪,伸出手来:“给钱。”

沫儿顿时蔫了,嘟囔道:“财迷,曾绣给的钱还不够?”昨晚和文清住了一晚天炎山庄,几乎花了两人大半年的工钱,早上还没来得及去品尝人家的免费早餐,早心疼得要死,本来先前还打量着让婉娘给支援一部分,看她这小气样儿,显然是不用想了。

文清忧心道:“小兰如今处境危险,得赶紧通知曾绣姑娘才行。”又赔笑道:“婉娘,到底有没有能够治疗小兰病症的香粉?”

婉娘歪头想了想,莞尔道:“有,这两日后园的迷谷树结果了,可以做一款迷谷散。”

文清欣喜万分,道:“我赶紧告诉曾绣姑娘去。”说着便往外走,婉娘也不阻止,在后面高声交待道:“你告诉她,价格可不便宜,让她多多准备些银钱!”

沫儿彻底无语,皱着眉头转身走开。

文清去了暗香馆,直到下午才灰头灰脸地回来。化名黑牡丹的曾绣如今身价惊人,每日排期满满当当,文清身无分文的一个臭小子,进门连杯茶都没喝就被龟奴给赶出来了。他在附近转悠良久,耗了一个下午的工夫也没见到曾绣。

文清急的没法,道:“还是去告诉四叔,把那个刁老婆子查办了省事。”

沫儿却道:“她不承认怎么办?小兰又不会讲话,谁能证明?”

文清道:“不如我们去求求婉娘,让她把小兰接到这里来。”

沫儿嗤之以鼻,道:“你当婉娘是开善堂的?她可是小气鬼,怕麻烦,老财迷。”

两人正在发愁如何开口,第二天一大早,闻香榭里来了一个小丫头,鬼鬼祟祟地送来了一个没有名号的帖子和一个包裹,一句话不说随即离去。

婉娘听到响动出来,人已经走了。先打开帖子,跺脚道:“都怪你们多事!如今可麻烦了!”但一打开包裹,瞬间眉开眼笑,喜滋滋道:“文清沫儿,今日可兜揽到好生意了!”

两人凑上去一看,竟然是曾绣的帖子。

原来曾绣上次去看小兰,也发现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替换孟婆子的人。昨日一大早醒来,心突突直跳,总是放不下小兰,于是同老鸨编了个借口,说是身体不适暂不见客,换了男装偷偷跑去看望小兰。

小兰好好的,仍是老样子,但孟婆子却中了邪,一见曾绣便抓住不放,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闹着非要下山找儿子。曾绣无奈,只好给她结了银钱,打发她走了,看旁边茶馆女子面相和善,暂时将小兰寄托在她那儿。

曾绣自己出入不便,只好差贴身的小丫头过来送信。内容无他,还是恳求婉娘想想法子,看能否恢复小兰神智。

沫儿翻弄着包裹,只见玉钗、玉眢、玉佩,累丝金凤、璎珞发簪,手指大的珍珠长坠,五十两重的大银锭子等,惊叹道:“曾绣这是将这半年来挣的全部家当,都一股脑儿送了来?”

婉娘心花怒放,抱起包袱不放:“这款迷谷散可得好好做,不能坏了我闻香榭的名声。”

沫儿眼红的不得了,扯着包裹道:“前晚我们在天炎住的房费,这么大的进项,总得你出才对吧。”婉娘正要答话,一直在旁边眉头紧锁的文清突然道:“孟婆子中邪,也不知是不是那晚上我们吓着她了。”

沫儿快嘴快舌道:“那天出血菌还没点呢,她就开始说胡话。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婉娘刚从包裹里挑挑拣拣找到个最小的小银锭,正要拿出来,一听到“出血菌”三个字,顿时跳了起来:“原来你们还偷了出血菌!”怒气冲冲走了。

文清紧张之极,满面愧疚道:“都怪我们不好,不该不打招呼就偷东西,惹婉娘生气。”

沫儿见到手的小银锭又没了,气急败坏道:“至于生气成这样儿?就是借题发挥,趁机昧了房钱。”

※※※

天气炎热,采摘的花瓣都不能过夜,要趁着新鲜蒸好、晒好。文清同黄三淘制花露,婉娘带着沫儿去了后园。

后园那排小屋里,常种些稀奇古怪的花草,沫儿每次都很期待。两人来到最里面的一个小屋前,婉娘提着灯笼,站得远远的,指使沫儿打开门锁。沫儿嘴里道:“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兴致勃勃推开房门。

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扑面而来,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沫儿忙关上门,叫道:“我说这两天家里这么臭呢,原来是这里!”

婉娘掩住口鼻,推他道:“快进去将果子采了。”

沫儿捏住鼻子,扭着道:“你怎么不去?”

婉娘道:“谁让你招惹这个事儿的?”沫儿无奈,用手绢儿掩住口鼻,正要去接婉娘手中的灯笼,只见黑暗的小屋中闪出一丝光线来。

光渐渐变亮,如同点了数十支小蜡烛,将小屋连同门外照得惨白一片。一棵矮壮的植物,浑身无叶,躯干下端分叉,布满黑色纹理,像一个滑稽的黑色壮汉杵在屋中,多个枝干如同手臂一样向四周伸出,枝头各挂着一盏白色小灯笼一样的果子,发出阵阵恶臭。

沫儿绕着看了一圈,被熏得透不过气,忙退了出来。婉娘一手紧紧掩住口鼻,一手抛过来个竹篮子,叫道:“快摘下来,一会儿迷谷果不亮,效果就不好了!”说完转身伏在一棵树根下呕吐起来。

沫儿打起精神,屏住呼吸,双手齐上,飞快地将小白灯笼摘下来,关门落锁一气呵成,跑到池塘边大口对着水面喘气。

婉娘跟了过来,她已经呕得脸色苍白,俯在栏杆上直不起腰。沫儿幸灾乐祸道:“该,谁让你种这种臭果子!”

不过倒也奇了,这些果子摘下来后,竟然没那么臭,不仅腐尸味道没了,还透出一种别样的清香来,发出的光也不再刺眼,柔柔的,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更加像一个个洁白的小灯笼。沫儿一手提着果子,一手扶着婉娘,看到果子的变化,大感惊奇,连声追问:“这是什么果子啊?”

婉娘又呕出一口酸水,脸色好转了些,有气无力道:“迷谷果。”

沫儿挠头道:“没听说过。有什么功效?”

婉娘摆摆手。两人回到蒸坊,黄三和文清正在收拾工具。沫儿忙端了茶水给婉娘,缠着她讲关于迷谷的故事。

婉娘缓过劲来,捶着胸脯道:“难受死我了!好家伙,从来没试过这么臭的东西!”文清拿起一颗果子闻了闻道:“不臭,闻起来还挺香的呢。”

黄三接口道:“离了树枝,就不臭了。”经婉娘介绍,两人见识大长。迷谷是一种古老树种,据说如今几乎绝迹。迷谷生于南海鹊山,树木粗壮如人体,十九年才结一次果,果子形如小灯笼,能散发自然光华,长在树上时有恶臭,摘下则为清香。

婉娘用一块干净白纱遮住果子,赶着文清沫儿去洗澡。两人见婉娘神态庄重,不敢大意,忙按要求照做。

四人分别沐浴更衣完毕,闭门鼓已经敲过。黄三将一个石臼洗净,小心剥去迷谷果外面的皮,只留下透明的果肉。沫儿惊奇地发现,果子流出的汁液竟然是发光的,尤其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婉娘将果肉用玉勺挤压,直至没有汁液流出,将剩余的渣滓置换入平底砂锅,用文火焙烤。

婉娘向沫儿伸手道:“出血菌呢?”

沫儿不情愿地从荷包中抠出来,嘟囔道:“三楼不是好大一盆吗。”

婉娘道:“你要这个有什么用?想见鬼啊?”

沫儿慌不迭将出血菌丢了过去。

半篮子果子处理完毕,已经子时。沫儿和文清将焙烤过的果肉干研磨成细粉,婉娘将出血菌捣成糊状,再将两者与发着亮光的汁液混合,用模具团成十五颗拇指大的球状,放在砂锅上焙干。

做好的香丸仍然发出幽幽的光,带着一种十分淡雅的香味。沫儿爱不释手,恳求道:“给我一颗行不行?白天我放在衣柜里熏衣服,晚上当灯用。”

婉娘劈手夺过,道:“想得美。才做了这么一点,刚好够用,少一颗功效就不足了。”

※※※

第二天一大早,黄三带着文清沫儿,拿着曾绣的亲笔信去天炎山庄去接小兰。

事情很是顺利,茶馆的老板娘将小兰照顾极为周到,衣服、手脸都干干净净的,三人接了小兰,一路欢笑走下山来,小兰受三人情绪感染,呆滞的眼神似乎有了几分灵动。

走到山下官道,正要换乘马车,只见不远处荷塘一群人围着,大声吆喝着什么。

沫儿拉着文清围过去一看,原来荷塘淹死了人,几个捕快正在打捞。众人七手八脚将打捞上来的尸体拖到岸边。一个捕快道:“这地方三不靠的,大晚上怎么跑这里来了?水也不深,还能淹死人,真是怪事。”

另一个捕快吆喝道:“看看,有人认识没?”说着将死者翻了过来,顿时吓了一跳,叫道:“这是被勒死的吧?”

围观者轰然后退。一个老者上前仔细看了看道:“不是绳子,脖子里怎么缠了条莲梗?”另一个壮年男子附和道:“不像是人勒的,估计是落水后挣扎时缠上的。”

沫儿大着胆子挤进人群,果然,死者呈蜷缩姿势,脖子缠着一条莲梗子,勒出一指深的勒痕,面皮青紫,眼睛凸出,双手还保持着紧紧拉住莲花梗子的姿势。

沫儿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死者竟然是孟婆子!旁边已经有人认了出来,道:“这好像是城东的孟婆子,这两天神神叨叨,天天在这附近晃悠。”

捕快道:“快通知她家人来!”

那人回道:“她家没人,就一个孤老婆子。”

正在嚷嚷,只见老四急匆匆带着一个仵作过来了。仵作检查一番,道:“失足落水,并非谋杀。”老四脸色铁青,指挥着捕快将孟婆子的尸体抬回停尸房处理。

老四忙于公务,并未留意文清和沫儿。文清和沫儿随着散去的人流走回官道,心中很是不安。

一般来说,一个与自己生活从无交集的人离世,通常即便是遗憾,也不会感触太深,但若是自己的熟人或者接触过的人,突然听闻他离世的消息,那种震动要强得多。沫儿和文清便是这样,前几日还花费心思一心要捉弄她,今日一见尸体,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愧疚和寒意来,虽然孟老婆子着实可恨。

顺路经过静域寺,婉娘曾交待让他们去找下戒色,一来看戒色怎么样了,二来好好问问当时戒色是如何进入土丘的,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黄三带了小兰先回闻香榭,文清沫儿强打起精神,去找戒色。不料戒色竟然不在寺院,问了几个和尚都说不曾见过他。

两人去找戒相,戒相厚唇一瘪,道:“本首座还想去找他哩。几日不见踪影,院子不扫,佛堂不擦,真是无法无天!两位捎个信儿给他,若是再不回来,便除了他的度牒!”

两人无奈只好回来。婉娘听了,道:“估计小和尚出去玩儿,由着他去吧。”

〔七〕

小兰在闻香榭里安顿了下来。

第二天,婉娘先带着小兰去了一趟清风巷,说是在这丢了魂,首先便要在这儿找回。

清风巷还是老样子,安静平和,阴凉惬意,若不是知道里面曾经发生过虫子咬人事件,这里还真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所在。

此时正当午时,火辣辣的大太阳当空高照,巷子里却凉风习习。沫儿爬上石马,将脸贴着石马凉生生的脊背,闭眼道:“谁都别打扰我,我在这儿睡一觉。”

小兰似乎十分不安,扭动着身体,惊恐地看来看去,将婉娘的衣角扯得紧紧的。

婉娘拿出一颗迷谷散,哄着小兰吃了下去。文清吃惊道:“婉娘,这个香,还可以内服?”

婉娘嫣然道:“当然当然,胡婶都说我妙手回春呢。”

沫儿眯了一小会儿,不见小兰有什么动静,便微微睁开眼睛。光线很亮,沫儿有些眼花,恍惚之间,只见小兰安静地坐在亭子里,闭着眼睛,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而她的周身,都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晕,像那日刚摘下的迷谷果子一般。

沫儿忽地坐了起来。再看旁边的文清,正在揉着眼睛满脸惊异,显然也看到了小兰的异样。唯独婉娘在一旁悠闲地欣赏盛开的蔷薇。

约有一炷香工夫过去,沫儿突然觉得一丝亮光从蔷薇丛中冲出,钻入小兰的头顶不见,正疑惑间,又有两束光点从小兰原来租住的小院飞出,一个落在她的脑门上,一个进入她的眉心。

午时将过,太阳微偏,小兰身上的光晕渐渐散去。婉娘拍了拍手,道:“看来只能这样了。”拉起小兰,亲亲热热道:“小兰乖,跟姐姐回家。”

小兰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沫儿大喜,跳下来叫道:“小兰你好啦?”

小兰有些惊慌,朝婉娘身后躲去。婉娘推开沫儿,娇嗔道:“毛手毛脚的,别吓到我们。”

文清喜不自胜,绕着小兰转了两圈,嘿嘿地笑。沫儿懊恼道:“早知道这么简单,当初就该治好了再让曾绣领走。”

婉娘把眼一瞪。沫儿忙道:“好好,我知道,我说错了,每一款香粉制作都需要等待机缘,是吧是吧?”

婉娘认真道:“你知道光是培育迷谷树结果,就花费了我和三哥多大的精力?”沫儿吐舌道:“你辛苦,你厉害,你有本事,行了吧?”说着朝小兰吐舌头做鬼脸。

小兰低着头,跟在婉娘身后牵着她的裙裾,像个小尾巴一般。文清咧着嘴笑,道:“希望小兰以后平平安安的。”

婉娘看了一眼小兰,眉开眼笑道:“借你吉言,以后小兰万事如意。”小兰抬头看看三人,忙又将头低下。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好事,三人十分高兴。婉娘也破天荒大方了一次,带他们去吃了烧卤。

※※※

小兰虽然好了些,十分乖巧听话,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无论文清沫儿怎么逗她,她都一言不发,并带着一种强烈的胆怯意味,经常会突然惊厥,跳起来四处扭头查看,直到发现周围没有危险,才会长出一口气,重新恢复安静。

婉娘说这是人受惊吓后留下的正常反应,时间久了,慢慢便会减轻。不过出事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未弄明白,要给小兰做一次香薰才行,一是促使魂魄各安其位,二是方便进一步对症下药,让小兰尽快康复。

吃过晚饭,黄三将中堂收拾了,将躺椅摆好。婉娘更衣洗漱,换上一件从来没穿过的纯白长袍,至亥时,让小兰躺在椅子上。

婉娘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小兰听话,睡一觉就好了。”小兰点点头,明亮的大眼睛透出些笑意。

黄三端来八个玉碟,将剩下的八颗迷古散放上去,用火折子点燃。迷谷散燃烧起来无烟无尘,只发出些微的淡淡香味,闻之四肢舒泰,心情愉悦。

婉娘伸出右手,在小兰的眼前缓缓晃动:“小兰最乖,今日累了一天了,小兰很困,很困……这里就是小兰的家,很安全,什么也不用担心,小兰要睡觉了……”小兰果然慢慢闭上了眼睛,很快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沫儿大为惊奇,以为婉娘手上擦了什么迷香,拉过来闻闻,并没有香味。婉娘推开他,继续用一种十分飘渺空旷的声音道:“小兰好乖,又聪明又听话……小兰睡得好香,什么都不怕,那些可怕的东西都是假的……”

沫儿盯着婉娘晃动的手指,眼皮打起架来,黄三见状,忙拉他站到后面去。

迷谷散变成了一个个炽热的白色火球,地面上仿佛落下一层白霜,呈现一种奇怪的光泽。

婉娘的白色长袍在八个不同方位迷谷散光芒的笼罩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从背影来看,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发光体,照耀在小兰光洁的小脸上。

小兰睡得很香,恬淡沉静如同玉雕。婉娘站在她的头顶位置,缓缓道:“小兰做梦啦。”小兰的眼皮跳动起来,并有了表情,真的像是在做梦。

婉娘继续道:“小兰同王婆婆在家……哦,是姐姐租的房子。小兰觉得房子漂亮吗?”

小兰嘴角动了一下,过了好久,轻轻道:“漂亮。”

婉娘赞道:“姐姐对小兰真好,选这么好一个地方,比小兰以前住的院子好多啦。”

小兰嘴角旋起一丝微笑。

婉娘道:“王婆婆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给小兰?”

停了片刻,小兰答道:“婆婆烙了饼,很好吃。”

婉娘声音更加轻柔,道:“天黑了,小兰和婆婆睡觉了。然后小兰做什么了?”

沫儿突然明白过来,婉娘这是在追问小兰出事那天的情况。

小兰的眉头锁了起来,似乎很不愿意想起。婉娘忙道:“小兰不怕,姐姐在身边呢。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做梦。”

小兰的眉头慢慢舒展,但脸上明显带出些微惧意。婉娘的声音越发柔和,道:“小兰告诉姐姐,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小兰做了什么了?”

小兰嘴巴蠕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小兰渴了,起来喝水。”

沫儿更加好奇,在一旁跃跃欲试,张嘴想问小兰看到什么了,被黄三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巴。婉娘瞪他一眼,继续引导小兰讲话:“唔,小兰喝了水,看到了什么?”

小兰猛地折起身,复又躺倒在椅子上,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捂着了眼睛,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婉娘轻轻揉按着她的眉头,柔声道:“这是做梦,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小兰很安全,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小兰身上……小兰同姐姐看戏呢,不怕不怕。”

仲夏之夜,本来已经相当闷热,加上八个燃烧的迷谷散,房内的温度很快上升,尤其听到婉娘说“太阳暖洋洋照耀”,沫儿瞬间浑身发粘,燥热起来。

唯有小兰,听了此话慢慢平静下来,但仍然蜷缩着,一脸惊恐。婉娘追问道:“小兰看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小兰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虫子……婆婆屋里好大的虫子……”

文清同沫儿对视了一眼。看来当时猜测的没错,小兰起来喝水,听到王婆婆屋里有响动,过来一看,发现有很多大虫子,受到惊吓。

婉娘安抚道:“小兰不要急。婆婆屋里的虫子在做什么?”

小兰的身体扭动了起来,五官皱在了一起,似乎极不情愿面对当时的情景:“虫子……一只虫子咬婆婆的脸……啊,另一只虫子从婆婆的肚子钻进去了……啊啊……”小兰又惊叫起来,尖利的声音,抽搐的身体,在惨白的迷谷散光芒下显得尤为瘆人。

婉娘连忙安抚。小兰断断续续道:“虫子吃的好快……三只、四只,啊,五只大虫子……婆婆变成一张皮了……”沫儿对虫子事件早有心理准备,听她描述尚可接受,但一听到“只剩一张皮”,顿时毛骨悚然。

婉娘追问道:“那小兰躲在哪里呢?”

小兰小声道:“小兰在窗前……不敢出声……”迷谷散的光线不如刚才明亮,黄三上前示意,要婉娘尽快结束。

婉娘点点头,继续问道:“院子里有个鸡窝,小兰躲进去了,是不是?”

小兰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停顿很久。婉娘似乎有些急了,看了看渐渐暗淡的迷谷散,道:“好了,小兰睡吧……”

尚未说完,小兰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了!……他赶着虫子来咬我!”

婉娘一愣,道:“他是谁?长得什么样?”

小兰气喘吁吁,似乎在逃跑:“一个叔叔……啊,他能指挥那些虫子,虫子来了!”

婉娘的头上沁出了汗珠,道:“小兰慢慢讲,那些都是做梦。”

小兰深吸了一口气,道:“……一条大黑蛇!”

黄三、文清、沫儿都紧张起来了。大家只想着院子里有虫子,没想到竟然有第三个人在场,还有黑蛇。

小兰颤抖着声音道:“黑蛇同虫子打起来了……叔叔指挥不动虫子了……我躲进鸡窝,公鸡嘎嘎乱叫……虫子害怕啦,叔叔不管我,卷了婆婆的人皮去追虫子了……”

迷谷散效力将尽,光线越加暗淡。黄三大急,忙打手势。婉娘柔声道:“小兰真坚强,做了噩梦也不怕……好了,梦做完了,就全忘了吧……小兰以后只做又甜又美的梦……小兰困啦,继续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兰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均匀,重新进入梦乡。

八个方位的迷谷散闪了几闪,几乎同时熄灭。黄三将小兰抱到婉娘房间安顿好,重新回到中堂。

天色已晚,但四人没有丝毫睡意,都在回想小兰刚才的话。

婉娘脱了白袍,接过文清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又一口气喝完一杯茶,方才说道:“这个天气,可热死我了。”

燃尽的迷谷散呈暗绿色,触之即成齑粉。沫儿捏了一点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道:“只剩下些臭味了。”端起碟子便要倒掉。

黄三连忙阻止,将灰烬收集在一起,飞快倒入文清的茶盅,嘶哑道:“喝了它。”

文清愣愣地看着这盅泛着绿色泡沫和腐臭味的茶,黄三再一次道:“喝了它。”文清不再犹豫,咕咚咕咚喝了精光,还砸砸嘴巴道:“有些干涩。”

黄三赞赏地拍拍文清的肩,文清嘿嘿一笑。沫儿本来幸灾乐祸地看着,看到黄三和文清彼此毫无间隙、充分信任的样子,竟然生出几分嫉妒来。

文清又倒了水,将茶盅里残余的粉末也冲着喝了,这才问道:“小兰说的,可信么?”

婉娘继续喝茶,答非所问道:“迷谷果聚魂引魄,出血菌联通阴阳,两者共同做成熏香,点燃后可使得当日情景在被熏疗者脑海中重现。”《山海经》中曾有记载,说人若佩戴迷谷,便不会迷失方向,实际上是因为迷谷果有引魂聚魄之效,可让人保持清醒,正确判断方位。

这么说,婉娘是通过迷谷散,让小兰重新回想起那晚的情景。

沫儿嘲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跳大神呢。”

婉娘眉开眼笑道:“我跟你说,我当初来洛阳,还真想过做神婆子呢。跳大神来钱更快,还不用做香粉这么辛苦,要不,”她上下打量着沫儿,吃吃笑道:“我们俩合伙,我在前面跳大神,你就穿着披风在背后扮狐仙,怎么样?”

沫儿不屑一顾,道:“坑蒙拐骗的事儿,我才不做。”

婉娘捏着鼻子,学着沫儿的声音,道:“坑蒙拐骗的事儿,我才不做,我只说谎蒙人。”沫儿勃然大怒,气哼哼扭到一边。

文清埋怨道:“婉娘你惹他干嘛。”拉过沫儿,不无担心道:“我看小兰已经忘了那日的恐怖了,今晚这么一搞,不会再刺激到她吧?”

婉娘悠然道:“放心,这便是迷谷散的功效。醒了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连残余的恐惧都不会有了。”

文清高兴道:“太好了,小兰终于完全恢复了。”

婉娘又道:“今日三魂算是齐全了,可惜七魄只回来六魄半,灵魄不全,想如以前一样聪明伶俐,估计难了。不过也好,对小兰来说,平平安安地长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虽这么说,文清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咂舌道:“早知道中午就应该给她吃两丸。”

黄三接口道:“迷谷有毒,吃这一颗,已经是冒险了。”

文清又道:“当时在场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婉娘摇摇头,“不知道。可惜时间不够,无暇多问。用迷谷散引人休眠,必须在迷谷散燃尽之前,让她重新进入梦乡,否则的话,只怕她永远都要陷入这个噩梦之中,不能自拔。”

果然如婉娘所说,小兰神智恢复,虽不如以往机灵,但腼腼腆腆,文静听话,也十分可爱。沫儿试探过,往日那些惊恐悲苦经历,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连王婆、孟婆都毫无印象。三日后,曾绣来访,姐妹俩抱头痛哭。曾绣对婉娘感激涕零,说了一车感谢的话。

曾绣另外找了地方安顿小兰,据她讲,她有个朋友愿意帮忙照顾。婉娘唯恐重蹈孟婆子一事覆辙,含糊讲述了孟婆如何对待小兰,希望曾绣能找个可靠人选。追问好久,曾绣方才红着脸道,那朋友是她的一个真心倾慕者,正在筹备将她赎身。于是此事皆大欢喜,众人皆开心异常。

但老龟被杀一事,仍然毫无头绪。文清曾多次问起,但连婉娘也表示无可奈何,称只能静候时机,因闻香榭毕竟只是个卖胭脂水粉的,不是衙门捕快,此事便被搁置下来了,每每想起,文清和沫儿皆心有戚戚。

闻香榭之四镜花魔生小说的作者是海的温度,本站提供闻香榭之四镜花魔生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闻香榭之四镜花魔生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上一章:陆 玄沙香 下一章:捌 桃花面
猜你喜欢: 闻香榭之一脂粉有灵 闻香榭之二玉露无心 闻香榭之三沉香梦醒 逆天邪神 前夫来电 女将军在恋综劈了五块砖后爆火了 圣祖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觉醒来听说我结婚了 一生一世 最强升级 六爻 万相之王(原著小说)

斗罗大陆网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所有内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所有章节均由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Copyright © 2021 斗罗大陆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