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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

上一章:第十二章 叶赫那拉的诅咒 下一章: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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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终于从梦中醒来。我醒来时,身上盖满了桃花。我渐渐记起,原来我在这块石头上已经躺了大半天。为什么没有人叫醒我?这个梦太长,拖着我向前走。我早就不想做梦了,在梦里。后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才从梦中惊醒。是只蝴蝶。那飞虫翅翼上的花粉让我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可为什么没有人叫醒我?她们都去了哪里?嬷嬷说,如果你做了噩梦,就要将这个梦讲给第二个人听,这样,你就不会反复做同一个梦,这个梦也就没有了实现的机会。我很讨厌这个梦,梦里全是陌生人,而且稀奇古怪,现在,我必须将这个梦讲给另一个人听,要是我忘了,下次,很可能会做同样的噩梦,也可能,这个噩梦就会成真。

花园太大了。花园里空无一人,收拾花园的仆役今天不知去了哪里,为了囚禁我,又不至让我感到无聊,父亲依明朝人的园林样式修造了这座花园,取名绮春园。绮春园是叶赫城里最大最不为人知的园子,到处是奇花异草,假山和亭台楼阁。可惜有些从明朝运来的树木因畏寒而死,有些十分娇嫩的花儿得搭上凉棚或是养在闺房里。尽管花园是明朝匠人修建的,闺楼的样式,却还是叶赫族的惯常样式。我的闺阁比别处都高些。花园的围墙也很高,为的是我无法从这里逃走。为了防止我逃走,父亲甚至将我的住所修筑地如同迷宫,尽管我从六岁起就住在这里,然而十年过去了,竟也未能破解这迷宫的秘密。

我疾步快走,想要将梦放下,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儿。于是我站在假山上大叫,竹影、荔枝,你们快出来,如果再不来,我就禀报父亲砍去你们的手足……威吓并没有奏效,还是没有人理睬我。谁都知道,我是被父王禁足的公主,我说的话,十有八九父王只是付诸一笑,不会当真,而围墙那么高,甚至挡住了我的呼叫声。

我的愤怒在升级。若有一天父亲让我走出这里,或是我自己逃了出去,我真的会砍去这些仆人的手足。这全是她们的过错,既是来为我当手足,却并不服从于我,那么就该失去手足,偿还我这一刻的痛苦。

我的痛苦并不止于此。我被视为妖孽和祸水,本来他们想杀死我以除后患,可父亲终究不能忍心,于是想出这个办法。这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唯独没有自由。我在固定的时间可以见到父亲,尽管我百般恳求,却也无法离开这里半步。更何况我做了噩梦,找不到可以倾诉之人。想着想着,我又开始大喊。我说今天你们若不放我出去,我就杀了自己,这样你们就彻底省心了。在今天以前,我从未真正想过离开这里,在我喊着说着又得不到半点回应后,我便觉得继续住在这里,再也无法容忍。要么从这里出去,要么我就杀死自己。

没有人来。我于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没有听到看到过天灾人祸,每次父亲来,总是笑容可掬地望着我说,国泰民安。仿佛,囚禁我,叶赫才得以国泰民安。如今叶赫国泰民安,自然,我就必须被继续囚禁。我是叶赫部布斋贝勒唯一的女儿。如果我现在死了,父亲还笑得出来吗?他会因为囚禁我没有给我一天的自由而抱憾终生,他也会对我早已离世的母亲怀着永不褪色的愧疚。好个国泰民安,这就是父亲想要的,除非我死,父亲将无法知道失去我的痛苦。

想着这一切,我开始设想自己的死。我对死十分陌生,我并不知何为死。在父亲的城里,有时会处死罪犯。嬷嬷讲过些处死罪犯的故事。这类事每年父亲都会办理几起,人头就悬在叶赫城的城门上,以警告外来者和城内试图犯罪的人。我询问过处死的细节,譬如如何取下罪犯的头颅。嬷嬷说要用刀,还要有刽子手。没有这两样,人头不会落地。是怎样的刀呢?我问。嬷嬷说要有专用的砍头刀,这种刀,鲜血祭过,用时便会一刀致命,刀上留有许多人的血,因而砍头刀对罪人的头有特殊的偏好,持刀人之所以不会因为杀人而愧疚,是由于刀在行刑中起了首要作用,刽子手不过在执行砍头刀的意念。

我有一套上好的刀具。是过生日时父亲送我的。这些刀非常精美,每一柄都配有上等手艺人制作的刀鞘。这些刀却无法割伤和杀死一只动物。刀刃很厚也很钝,这出自父亲的筹谋,为了我在玩刀时不会被刀伤害。我在的地方也决不能出现磨刀石,即便我知道如何令一把刀削铁如泥,却无法真的让一把钝刀变得削铁如泥。

我从屋里拿来了那些短刀。此时是五月的天气,天气晴朗而干燥,刀碰在石头上窜出一堆火花。平日我不喜欢在身上佩戴花呀钗的,我喜欢佩戴这些短刀。我有一个鹿皮腰带,将所有短刀一齐佩在腰上十分有趣,也很神气。然而我无法看见自己,在这座应有尽有的花园里,却不曾有一个让我看见自己的东西。据说镜子在父亲禁止的物品名单上。池水里都长着水生植物。我到底无法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别人也不曾跟我说起过。一直以来,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想,一定是我的长相出了问题,若非过于丑陋,为何父亲怕人看见我?父亲每次来绮春园,总会默默看我一会儿,父亲表情古怪,像是看一个世间难容的怪物——人们在见到一个奇丑之人时,都会有这样的表情。

简而言之,在我十六岁这天,我筹划着杀了自己,为了给父亲一个教训,也为了父亲不再为我的丑陋羞耻。我想,既然磨刀石是一种石头,那么我刚刚躺过的那块石头为何不可以磨刀呢?我背着短刀来到这块巨石前。我坐在石头上将所有短刀一一抽出,摆在石头上。不多不少,恰好有十二把。十二把短刀在石头上亮闪闪的,可惜都没有开刃。我挑了其中最长最漂亮的一把,在石头上磨起来。磨刀这事儿说来简单,无非是让刀口变得薄些,再薄一些,一直薄到能切入人皮肉的缝隙。嬷嬷说,好的砍头刀让犯人感觉不到疼痛,就像一阵寒凉的风吹过。嬷嬷这样说时,我觉得死很诱人,我很想体会一下,那种寒凉的风从脖子上吹过时的感觉。还有,死得很舒服,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我在石头上磨刀霍霍直磨到火花四溅,磨刀的声音越过我父亲修筑的高墙,传到了墙外。响亮的声音,在这个热爱兵器的族群中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有很好的听觉,又最迷恋兵器,能从磨刀的声音里辨认兵器的优劣。我磨刀的声音在正午的阳光下越发响亮,磨刀的节奏显然让这个人浑身不自在又如坐针毡,以至他觉得不来看看这把正在被加工的刀,就不能平息随着那声音跌宕起伏的心情。于是他从正午的寂静里向着我在的方向走来。他自然不能马上看到我,而是看到了一棵与围墙同样高的梧桐树。

这棵树没有引起父亲足够的重视。父亲认为我早已习惯了高墙内的生活,加之我从未出去过,也就对墙外的世界缺乏起码的认识——父亲想当然认为我惧怕外面的世界,于是,父亲放心大胆地忘了这棵梧桐树。现在它枝繁叶茂,一些枝杈甚至越过了围墙。

这个被磨刀声诱惑,越来越心急火燎的人,攀着梧桐树很快就爬上了围墙。他骑在墙上俯视着脚下。他从几个抹脖子的动作中,知道了我磨刀的意图。这个人顾不得墙高,从墙上跳了下来。他落下来的撞击声沉闷而浩大,我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我发现有个东西正在树下的厚草丛里艰难蠕动。我想这下好了,可以在这窃贼身上试一试刀的好坏。于是我不仅踩在他身上,还用刀抵着他的后脖颈。显然,他觉察到了那种寒凉的风吹过时的舒服。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说了一句:

“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我笑了。

“我本来想在自己脖子上试一试这把刀是否好用,现在你来了,正好,借你的脖子一用。”

“姑娘,你的刀没有开刃,尽管它是一把好刀,还没有好到能割下我的头。况且像你这样磨刀,非但磨不出一把好刀,反而会毁了刀。”

听他这么一说,我提起刀,仔细看了看,又向旁边的树枝劈去。的确,它现在连一片树叶也划不破。

“你倒像很懂刀,那么我放你为本公主磨刀。”

“公主?”

“我叫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你呢?”

“努尔哈赤。”

“你的姓呢?”

“我姓觉罗。”

这个姓觉罗名努尔哈赤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额头跌伤了,他看我的表情竟跟父亲看我时如出一辙。父亲在细细端详后,眼里出现的是恐惧与忧虑相互交替的奇怪表情。在努尔哈赤眼里出现的则是惧怕。这个惧怕的神情伤害了我。他也像父亲那样沉默着低下头。这个动作又一次激怒了我。

“我有那么可怕吗?你们到底怕什么?告诉我,我长什么样儿?”

“你没有看见过自己吗?”

“说,不然我杀了你。”

“即便你杀了我,我也不得不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望了望身后,除了我的影子,还有轻轻摆动的树木花草的影子,没有别人。

“我很吓人吗?”

“……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我半晌无语。

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的意思,等到晚上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他是在赞美我。

在努尔哈赤说“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后,他并没有在我做梦的石头上研磨我的十二把短刀。一把好刀得有好的磨刀石才能为之开刃,况且像开刃这样神圣的事,不能马马虎虎平平常常地对待。努尔哈赤说。总之,他没有立即为我的短刀开刃,我便既无法杀他,也无法杀我自己。我想到我该向他讲一讲我的梦,可他从墙头跌下时的声响击散我的梦,我到底是忘了,再没有机会向第二个人道出我的梦。到了晚上,在醒悟到那原来是一句赞美时,我已经忘记了要杀人和自杀的念头。下一次,等这个姓觉罗的人再来,我一定要问问他,美,让人憎恶,或是让人害怕吗?似乎,不该问这个问题,也不该问他要一面镜子。我羞于承认,我还没有看见过自己。

在父亲订下的律令里,擅自闯入绮春园的人要被处以极刑。也就是会被刽子手拉去城中央的广场上枭首。父亲到底是惧怕我还是惧怕看见我的人?若是我不小心被外人看见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问过父亲,父亲也没有告诉过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严重的大事件。不过,这只是一条不为人知的私法,父亲从未对外公开过绮春园的存在。若真有人闯入绮春园,父亲会以别的名义处死他。绮春园,人们只知道那是父亲的花园,别的就无从知晓了。绮春园有一条暗道通向父亲的宫殿,在过节或是父亲想起我的时候,父亲会带着他的妻妾们从这条暗道进入绮春园。可在我过节或是想起父亲的时候,却不能从这条暗道进入父亲的宫殿。

我讨厌这条暗道,也讨厌父亲的宫殿。但我从未讨厌父亲亲手修筑的这座叶赫城。父亲常说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城中每个姓叶赫那拉的人都会为这座城骄傲,它甚至可以与明朝的国都,燕京相媲美——后来父亲又说,这只是他的自夸,叶赫城虽然无法与燕京相提并论,但在整个漠北却是绝无仅有的。而叶赫那拉则是漠北大地上最尊贵最骄傲的部族,叶赫城的修造,当然也是这大漠上最辉煌浩大的工程。从父亲的曾祖父开始,叶赫城有了最初的形式,到父亲的祖父和父亲的父亲,这座城一直都在扩充和修建中,父亲自继位以来,也从未停止过继续修造这座辉煌的城。城越来越宽广,人口越来越多,祭祀用的广场差不多每年都要扩建以容纳新增的人口。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举办祭祀盛典,以拜祭神灵和祖先对叶赫城的护佑,父亲在这一天,将以王的身份带头向上苍祈福,之后设宴款待城中居民。这就是我四下里喊不来一个人的缘故,在这一天,哪怕只分到一口祭肉的人,都会在来年免于病灾。连嬷嬷们都偷偷跑去求祭肉了,更何况对我并不唯命是从的仆从。

我很快就知道这个私入绮春园的人,为何不去广场求祭肉。他不姓叶赫那拉,而姓觉罗。觉罗在父亲眼里是一个弱小的部族,他们没有足以令其自豪的觉罗城。父亲不齿觉罗,还因为觉罗曾被叶赫打败。为了应允承诺中的“再无冒犯”,这个叫努尔哈赤的觉罗人,来叶赫城做了父亲的人质。

在我将努尔哈赤踩在脚下前,他已经在叶赫城待了六年。他熟悉这座城的角角落落。作为人质的努尔哈赤在叶赫城的身份,是城主布斋贝勒的马童。努尔哈赤不能参加叶赫部族的所有的庆典和祭祀。当我在绮春园里高声呼喊时,努尔哈赤正在父亲的马厩中刷洗马具。自然,他不是应我的呼叫声而来的,而是应着那一阵刺耳狂乱的磨刀声而来。在叶赫那拉全族都去广场祭祀的这一天,也是禁止兵器与武力的一天,这突如其来的磨刀声让他觉得不安,也很不祥。

依照我的想法,既是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但是这个姓觉罗的马童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马童。他穿着仆人的衣服,却并不像仆人——是哪里不像呢?我慢慢回忆这个人的不同,发觉原来在与我对视时,他投来的,不是一个仆役的目光。仆役的目光是涣散的,逃避的,游离不定的,甚至你无法看见一个仆役的目光,因为回视主子的目光便是亵渎,是要获罪和挨板子的。这个姓觉罗的马童投来的目光,却并无顾忌,在他看着我的时候。

那天,努尔哈赤并没有多看我几眼,他有意将目光移向别处,要不就查看我摆在石头上的十二把短刀。

“我很羡慕你有这些短刀,虽说我是一个兵器行家,却不能碰这类东西。我若有一柄刀就成了罪人。”努尔哈赤说。

“我每天一早起来喂布斋贝勒的坐骑,还要兼顾马厩里的所有杂活儿。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着布斋贝勒的马群去城外放牧。

“六年来我一直待在叶赫城,我很想念我的家人,然而我若逃跑就会带来很大的灾祸,所以我一直安心做马童,研究刀具,却并不拥有它们。

“我一直在等布斋贝勒放我回家的那一天。

“我代替觉罗首领的儿子来叶赫部做人质,是为了我的家人能有稳定的钱粮,还为了……

“不,我在叶赫城里才是一个仆役,在觉罗部族里,我是一个贵族。我是那流亡漠北的金顺帝的后人。”

说到被逐出中原的大金最后一个皇帝,他也没有看我,他的语气里既无骄傲也无谦卑。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我很想再看看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我想使劲看清那双眼睛。他自称贵族,却身份卑微。虽是身份卑微,却比我自由。他甚至可以骑着父亲的马去城外的草原上飞驰,当这个人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件比死更好的事占据和激发了我。或者说,唤醒了我,就像我刚刚从石头上醒来一样。

我说:“你既是我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我命令你带我离开这里,从我父亲的马群里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做我的坐骑。我命令你,现在,立即带我离开这里。”

努尔哈赤反问:“你怎么证明你是叶赫城主布斋贝勒的女儿?我从未听说过布斋贝勒有过一个女儿……”

我立即反击:“你若敢留下来与我一同去见我的父亲,你就会被处以极刑。这样就证明了我的身份。”

“好吧,公主,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我相信你的说法,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

此时他望着我,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而且热烘烘的。那是与死相反的东西,让我觉得我周身也为之一亮。接着他收回了目光,向我弯腰施礼,以叶赫的礼仪。

我有九十九间房间需要整理。我对因拿回祭肉而喜不自禁的嬷嬷们说。我要每个房间都一尘不染,所有的器皿都要像月亮那样明亮而皎洁。而且,我不会分食你们的祭肉,除非我自己从广场上取回。

这样,六个嬷嬷和二十间屋子里的仆役都忙活了起来,四名厨师和十名园丁被派去擦拭屋子里的地板。尽管我有权处死这擅入园林的罪人以增添父亲律令的威仪,然而我的短刀还没有开刃,我还没有走出过绮春园,这个人还掌管着我那未曾谋面的千里马,还有,我若将他处死,我就不会再看见能令我周身一亮的目光。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祭祀节的闯入者,是能给我带来自由和改变的人。

沿着墙壁上石头的缝隙,用我捆头发的长绸子拧成的绳子,努尔哈赤离开了绮春园。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剪过头发,我的头发又密又长,需要更长的绸布来缠绕和固定。每天嬷嬷们都会着手做这件马虎不得的事。清洗、晾干,编成许多数不清的发辫,用比头发长三倍的绸条将发辫缠好裹起,晚上又将头发拆开。头发很沉,有一个专门的发童每晚捧着头发,在我躺下后,将一束河流般的长发摆在我旁边。我要么睡在自己的头发里,要么抱着一大股头发睡去。所有脱落的头发,嬷嬷们也都小心收集,编成发辫放在盒子里保管。这也是父亲的命令,像头发、指甲这类与我休戚相关的东西,都不能随意处置,而要小心保管。父亲没有解释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父亲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多问。

努尔哈赤攀着发带捻成的绳子,沿着高墙的砖缝离开时,也带走了十二把短刀中的一把。

“携带武器有罪,你随时可以将我交给你的父亲,处死我,”努尔哈赤说。“那样的话,我就无法还你一把新刀。”

“是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刀吗?”

“你想用这样的刀做什么?”

“让我想想看。”

我的确要想想这些刀能用来做什么。

每天,当花园里的仆役都进到屋子里擦地板的时候,努尔哈赤就会带着一把短刀从高墙上跳进来。每次他都会问,想好了吗?你要用它做什么?在你没有想明白前,不要使用它。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将这把刀映衬成粉色,刀尖利而薄,划过一片树叶时叶片的形状并未有何变化,这是因为伤口过于细致而没有在表面留下痕迹。稍稍碰一下,叶子就从中间断裂。当叶子断开的部分无声落下时,我想到,这该就是嬷嬷说过的那种砍头刀吧,用它切过脖子时,只会觉出一丝微微的寒意,什么也没有惊动,就像做梦一样。

我小心保管每一把开刃的短刀。等我拿到第十二把刀时,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这是我和努尔哈赤的约定,那时将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等在梧桐树下,而我腰间佩戴十二把无比锋利的短刀,将要见识绮春园外的叶赫城,以及城外的草原,大河。我等着第十二把短刀。我没能等来努尔哈赤,而是等来了父亲。绮春园只有一条暗道与父亲的宫殿相连,这个暗道的出口在我那九十九间闺房中。那是最大最华丽的一间,里面设有父亲的坐榻,以及父亲第一任妻子,我母亲的座位。

父亲此来心事重重。父亲要告诉我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

父亲说:“女儿,你从未问及被禁止离开这里的原因。我也从未告诉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你一直等着我告诉你,因为这与你的未来相关。我也在等这一天,每次,我都说等祭祀节过后,就告诉你……”

父亲像以前那样尽量不看我,然而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瞧瞧我近来的变化。在我这个年纪,各种变化都在沉睡中更改着我的身材和容貌,稍不留意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些,都是我从父亲眼睛里读到的。父亲小心在我脸上察看,越看,越是忧心忡忡,表情也越发沮丧。我于是想到努尔哈赤的那句赞美一定是在骗我,为的是逃脱被杀的惩罚——好吧,等送走了父亲,我就杀了他,以他的血祭刚刚开刃的那十二把砍头刀。

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

“你长大了。可愿意替父亲想一个问题?”

“可以呀。”

“十六年前,一个部族的首领生下一个女儿,同时失去了他珍爱的妻子。在女儿满月的那天,这位父亲请来尊贵的客人和最有威望的萨满,来预测公主的未来。父亲满心希望公主得到宾客的祝福,对父亲而言,公主只要能拥有如常人般的幸福,他就心满意足了。那时他怀中的女孩儿才满百天,而每位前来贺喜的宾客在见过公主后,都说这孩子有倾国之貌。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没有比美貌更好的赐予了,父亲觉得这是上天的眷顾和吉祥之兆。然而,最有威望的萨满却指着父亲怀里的公主说,此为亡国之女,城主若为叶赫部族和这一城百姓着想,就该除去此女以绝后患。最有威望的萨满说完这句话后,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父亲知道没有人怀疑萨满的预言,包括他自己在内。在已经过去的年代里,最有威望的萨满所说的每一则预言都应验了,小到旱季的雨水,大到战争的征象,父亲正是借助最有威望的萨满的预言,才避过了灾祸而在太平中度过了每一个祭祀节。父亲不能不将萨满的话当作一次严厉的警告。在宴会过去后的二十一天里,父亲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希望能有一个万全之策,既能保全公主的性命又能逃避萨满的预言。可那最有威望的萨满说,你无法同时兼顾两件事,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你没有办法改变公主的命运,她必会出落为世之罕见的貌美之人,而她的美貌将会为叶赫部带来灭顶之灾。

即便萨满多次警告父亲,父亲还是不忍杀死襁褓中的孩子,因为这孩子的母亲为生她而丧命,杀了这孩子,等于第二次杀死他的妻子。在第二十二天的傍晚,父亲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让人请来明朝最好的工匠,在自己的宫殿旁筑起一所花园,以所能想象的奢华装点这所花园和公主的闺房。公主将在这里度过一生,永远不离开这里,也不必了解她所生活的城市,也不必知道她的亲人,也不必有朋友,她像一朵花一棵草那样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自由,不过,她也会像珍贵的花草那样,度过安详、没有丝毫挫折的一生。这就是父亲的计划,他一直依照计划囚禁和看护着女儿,并对外宣称新生儿因病夭折……”

“父亲,您让我替您想什么问题呢?”

我边说边拆去缠在头发上的绸子,屋里太热了。

“换作你,你是否会做同样的事?”父亲问。

我的头发开始从绸缎里挣脱。

“换作我,我是否会做同样的事?”我说。

“你怎么想?”父亲说。

“我会和您做同样的事!”我说。

“这么说你并不怨恨我?”

我摇头。

“这么说你愿意在绮春园待一辈子?”

“父亲,我可以不嫁人。”

父亲认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说的可是真话?”

“如果父亲您没说半句谎言的话。”

父亲笑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想了二十一天,才想出这个主意,看来这是最好的,最妥帖的主意。每次来看你,我都会想起萨满的预言,你一天天长大就意味离萨满的预言越来越近。他已经说对了一半,你的确已经出落为这世上罕见的貌美之人,你的美貌随着年龄有增无损,看不到尽头,我的忧虑和恐惧日益加深,你越是长大,父亲便越不忍心杀死你,父亲对你的喜爱也随着你的长大日益加深。父亲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从父亲身边带走爱女。在父亲看来,这世上没有能配上你美貌的男人,所以,就这样好好待在绮春园,和父亲相依为命,度过无忧无虑的一生。”

这时我已经拆开所有缠绕在我头上的长绸,无数个发辫从我头上一泻而下,乌黑的长发像一顶帐篷,遮住了父亲眼里的光亮。

“好吧,父亲,就这样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我望着父亲,然而另一种声音却在我耳边不断重复:

“我这就要离开绮春园,离开你,绝不回头。”

我不得不散开发辫遮住这可怕的声音。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父亲跟我说了一生都不曾说过的最多的话。后来,父亲因为得到我肯定的回答而心满意足。这么多年,如果说我以什么回报父亲的保护或是幽禁的话,就是这句,“好吧,父亲,就这样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父亲命人奏乐跳舞,又摆上美食美酒。这是我与父亲第一次喝酒。我注意到明媚的月色就藏在云朵后面,隐约间竹林中传来了风声。我要用已经开刃的短刀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还是无法回答。然而当父亲从坐榻上起身,而灯烛闪烁也已经快要燃尽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答案。等父亲离去后,我便回到卧房。如果说我已经因为一句简单的回答回报了父亲,那么我还应赠与父亲一件礼物。我将已经开刃的短刀排列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每抽出一把短刀屋子里就掠过一道寒光,而此时月色也正艰难地穿梭在黯淡浓厚的云朵里。每一道寒光过后,地毯上便落下一束长发,我已经试出短刀的锋利,刀锋在发丛中穿梭犹如鱼鳍分开漆黑的江水——这个景象我在梦里见过,也可能是嬷嬷故事中的图景。锋利的刀尖从发丛中分出界限,落下的那部分将是我留给父亲的礼物。头发整齐摆放在毯子上,在烛火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我留给自己齐腰长的头发,足够长了,足够我在月光下出逃,在风中飘洒,或是像一面旗子飘扬在城外的草原上,我对于草原的向往更甚于了解父亲修筑的城池——我拢起披在肩上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又用绸条捆好。我不该穿着这么一身繁琐的衣服翻墙越壁,于是我改造我的衣服只求简化。我有一匹千里马等在梧桐树下,而我也该有与之相配的骑马服。将多余的衣料裁去后,我得到了一件骑马服。我在腰间佩戴好十一把短刀,悄悄走出闺房。在绮春园我是自由的。此时一瓣明月即将穿过最厚的乌云,我直奔假山后面的围墙而去。我侧耳倾听,除了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再无响动。今天就是离开的时刻,即便努尔哈赤食言。我侧耳倾听,张开身上所有的毛孔,后来风声变成了马蹄的幻觉,我喝了酒像是坐在云端,云朵托着我一直飘过了高墙,然后降落,降落,直到一件硬物托住了我。我睁开眼,握紧短刀,我看见我正伏在一个人的背上,而同时,我们又跨在了一匹高头大马上。马蹄用毡子裹住,发出轻微的嘚嘚声。我确信这匹马站在绮春园墙外的地上,因为这地上铺的不是厚草而是坚硬的石块。

“你醒了?”是努尔哈赤。

“我以为你会失约。”

“你父亲今晚不让任何人相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我一直等到他回到寝宫才……”

“父亲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

“你也喝了酒。”

“我说了他愿意听的话,他很高兴。”

“这是最后一把短刀。”

我接过短刀挂在最后一个扣眼上。十二把刀在我腰上左右摆动着。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你父亲的马厩。那里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

我喝了父亲的美酒,既觉神清气爽,又如坠云端。马蹄声很轻,坐在我前面的男人身上散出酒一般的味道。我们从寂静的街道穿过,绕过父亲的一处宫殿后,便是父亲的马厩。父亲爱马。从父亲寝宫的屋顶能看见成群的马匹,而站在马厩里的亭子里,也能看见父亲宫殿的灯光。那灯光的颜色会告诉有心人,父亲今夜是否在寝宫就寝。这是努尔哈赤能顺利送来十二把短刀的原因。

马匹像黑色的河流。我没有见过嬷嬷说的,那条能打捞出珍珠的河流,然而马匹光滑的背脊让我想到河流。黑色的河流中站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我一眼认出,它是我的马。河流一再流动,白马像块圆润的石头。只有它不动,它在等我。我们从彼此的河流中认出对方。这是一匹需要驯服的马。努尔哈赤说。好吧,好吧,我这就驯服它。我穿过河流摸摸它的鬃毛。它的大眼睛露出驯服的目光,我已经知道我们彼此认可,马承认我是它的主人而我承认它是我的坐骑,彼此陪伴,绝无背叛。我从努尔哈赤的马背上滑向我的白马。我们一同流经叶赫沉睡的城。我们向东门而去。月色明媚,河水缓流,只不过一阵风起,一阵叶落。

在晨光微启时,我们抵达东门。努尔哈赤将一件破旧的斗篷盖在我身上。身为父亲的马童,努尔哈赤早已为城守熟知,然而这么早出城还是少不得被城守盘问。可正是牧草丰美的季节,早出城,选块最好的牧场是可以信赖的理由。我安静地蜷在斗篷下,被流动的河水带向草原。

一出城我就闻到了青草的气息。这是一种野蛮的气息,而不是庭院里散出的精致花香。这气息没有边界,刺激着马匹和马背上的人一直向前,一直想要奔到草原的尽头看个究竟。包裹着簇拥着我的云朵散去,青草的气息犹如浓雾,我从斗篷里直起身子。我身下的坐骑也因我的振奋赫然抖擞,这匹马加快了步速,随之整个马群也都跟着小跑起来,整齐快速,向前流去。我紧握缰绳,努尔哈赤的马就在侧旁,牧草渐深,马蹄陷入草丛,露水打湿了我的膝盖。我们一声不响,只是向前奔去,前方,一朵云下,有个小土包,我想站在那里遥望更远的地方。在我们登上土包时,一抹晨曦启开藏青色的天空,从一片草丛中吐出第一抹霞光。

我们在这霞光里站了很久。努尔哈赤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破斗篷铺在草地上。马儿在这片土坡周围低头吃草,一只秃鹰正从天际间飞过。

在马背上待这么久我真有些累了。我坐在努尔哈赤的破斗篷上,喝他递来的装在皮囊里的水。这一切我从未经历过,每一个举动都新鲜得令我吃惊。我小心吞下一口水,便发觉,我刚刚将父亲的城甩在脑后,这座城就追上了我。

“再过两个时辰,嬷嬷就会发现我逃离了绮春园,父亲会知道,是你帮了我。”

“我在见你第一面时就犯下了死罪。”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父亲一定会非常生气。”

“只有杀了我才能平息你父亲的怒火。”

“拿着这把短刀,交给布斋贝勒,就说当他见到第十一把短刀时,我就回去向他解释发生的一切,此外什么也别说。”

“在嬷嬷们发现前,你还可以回去。这样就不会激怒你的父亲。”

“不。”

“好吧。不。”

“我若回去,就意味着再也无法离开那个园子。”

“你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除非父亲改变囚禁我的想法。”

我在城外呆了十二天。

第一天我住在一顶林地帐篷里。第二天我住在一个干燥的洞里。第三天我住在树上一个巨大的鸟巢里。第四天我住在一个草垛子里。第五天我住进了一个平民家里。第六天我住在一个护军家里。之后我就住进一个小官员的家里,总之我住的地方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接近绮春园——事实上,我离父亲越来越近了。

父亲不打算将我出逃的消息公布于众,父亲曾宣称我早已夭折。父亲只能派遣侍卫明察暗访。我想父亲在第五天就已知道了我的去向。我住进一户平民家应该是父亲的安排。父亲之所以没有命人抓我,是因为父亲在看到我留下满地的断发后,便无法预知抓住我会有怎样的后果。无疑父亲并不想要我死,又不能任由我逃离,父亲派遣精明强干之人,暗地尾随我,在我选择住处时,我以为那完全出自我的主意,然而,那却是父亲的想法。

每天,努尔哈赤都会将一把短刀放在父亲经过的地方。这无非是告诉父亲,我还在叶赫城,然而我希望父亲与我保持必要的距离,尽管我已遵照父亲的意愿,住在离父亲越来越近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返回绮春园。每把刀都满怀敌意,是因为,我一直对自己怀有敌意。

当第十一把刀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决定将赦免帮我出逃的人的消息传递给我。父亲在城墙上张贴告示,说宫里有件宝物流落民间,只要这件宝物能被善待并如期送回宫里,父亲并不打算惩罚这个偷窃宝物的人。

这是在说,如果我这就回到绮春园,父亲打算放过努尔哈赤。

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真的会放过努尔哈赤,这只是将我招回的措辞。我身上还佩戴着一把短刀,这时我住在城里一家客栈里。在十一天里我已经看足了草原,天空,山坳,以及叶赫城,在决定是留是去的紧要关头,我得好好想想我的未来。然而我无法看明白我的未来,我想我回到绮春园后父亲非但不会打开绮春园,反而会修检绮春园的所有漏洞,就是说,父亲会封闭最后一个向我展开的希望。

不,这不可能。一方面我认为父亲会顾及我的请求,另一方面,我无望地预感到,父亲无法忘记萨满的预言,也无法放弃杀掉努尔哈赤的念头。他之所以任由努尔哈赤跟着我,只是在等待我回来的那一天。

努尔哈赤必须为我的出逃受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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