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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龙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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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娜未随恬哈弩到码头,只从房间窗户目送船舰启程,载着黎白南与女儿进入黑夜。拒绝同行对恬娜而言十分困难,极端困难,从未有任何要求的恬哈弩乞求恬娜一同前往,她从不哭,也无法哭泣,但呼吸如啜泣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一个人去!妈妈,跟我去!”

“宝贝、心肝,我愿解除你的恐惧,但你难道看不出我做不到吗?我能为你做的仅有如此。我的火焰、我的星辰,王说的没错……只有你,只有你才办得到。”

“但如果你也在,让我知道你在身边……”

“我在,一直在你身边。我若跟去,除了增加负担,有何用处?你们必须快速前进,一路会很辛苦,我只会拖累你们,你也会为我担忧。你不需要我,我对你没有用,你必须学会这点。恬哈弩,你必须离开。”

恬娜转身背向恬哈弩,开始整理女儿的行李,都是寻常衣裳、一双结实的鞋子、一件厚实的斗篷,而非在宫中穿的华服。即使一边整理一边哭泣,也没让女儿看见。

恬哈弩似乎万般迷惘,因恐惧而僵硬站立。恬娜要她换装时,她乖乖照做;叶耐少尉敲门,询问是否能带领恬哈弩女士到码头边时,她像哑口动物般呆视。

“去吧,”恬娜拥抱女儿,碰触覆盖半张脸的巨大伤疤,“你是凯拉辛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女孩紧抱恬娜良久,松手,一语不发地转身,随叶耐出门。

恬娜独自感觉恬哈弩身体与手臂残留的温热,渐渐化为夜晚空气的冰冷。

她走到窗前,看见码头上的光芒、来去的男子,马匹走在通往水边的陡峭小路,四蹄达达作响,一艘高耸船舰倚在码头边,是她认识的“海豚”。从窗户向外望,她看见恬哈弩站在码头上,终于上船,牵着一匹原本顽强抗拒的马,黎白南随行在后。她看到绳索抛起,船舰温驯地任由划桨船拖离码头,黑暗中白帆突然散落、绽放,船首灯的光芒在黑暗海面上颤抖,缓缓缩成一滴光亮,消失。

恬娜绕着房间,折起恬哈弩穿过的衣服、丝衬衣与罩裙,捡起凉鞋,贴颊片刻,收起。

她在空旷大床上张眼躺着,心里一再重复同一幕:一条路,恬哈弩独自行走;一个结,一张网,一团漆黑扭动的纠结物体从天空落下,龙群齐聚飞翔,火焰朝恬哈弩舔噬、流窜,头发着火,衣物燃烧……不,恬娜喊,不要!不会发生!她将思绪硬生生抽离,直到再度看到那条路,恬哈弩独自走着,天空中漆黑、燃烧的纠结逐渐靠近。

第一道天光将房间变成灰色,恬娜终于精疲力竭地睡去,梦见自己在高陵的老法师之屋,自己家里,返家的欣喜难以言喻。格得让地上积满灰尘,她从门后拿出扫把,清扫闪亮的橡木地板,但屋后出现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门,打开后发现一间窄小低矮的房间,里面是漆成白色的石墙。格得蹲在房里,手臂放在膝上,双手无力下垂,头不像人类,又小又黑,还有尖喙,貌似兀鹰,以低弱沙哑的声音说:“恬娜,我没有翅膀。”一听此语,怒气及恐惧自恬娜体内狂涌而出,令她惊醒,喘息,看到阳光照在房中高墙,听到甜美清澈的喇叭声,宣告已是早上第四小时。

阿莓端来早餐,恬娜稍稍进食,并与阿莓聊天。恬娜从黎白南送来的成群女佣与侍女中,选出这名年老仆人。阿莓聪明、能干,出生于黑弗诺岛内陆村落,和她相处,远比与大部分宫廷仕女更为愉快。仕女待恬娜和善有礼,却不知如何应对,不知如何跟半是卡耳格女祭司、半是弓忒村妇的人交谈。恬娜明白,仕女能轻易对过于羞怯的恬哈弩表示善意、怜悯,却无法怜悯恬娜。

而阿莓怜悯恬娜,这天早上给了极大安慰:“王会把恬哈弩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你认为王会让那女孩身陷自己无法解救的危险吗?绝对不会!王绝对不会!”虽然这不一定真确,但阿莓如此坚信,令恬娜不得不同意,而感受些许安慰。

恬娜必须做点事,恬哈弩不在,留下的空虚随处皆是。她决心与卡耳格公主谈话,看看公主是否愿意学习赫语,或至少说出名字。

卡耳格大陆人民与赫族不同,他们没有真名,但卡耳格名字与赫族通名一样,通常具有某些意涵,如“玫瑰”、“赤杨”、“荣誉”、“希望”,或是传统名字,袭承祖先之名,人们公开使用此类名字,并自傲于代代相传的古老名字。恬娜离开父母身边时还太小,不明白为何取名恬娜,但她认为可能是因某个祖母或曾祖母之故。她被认定为阿儿哈、转世无名者时,名字被拿走,之后才由格得交还。她与格得同感,认为这正是自己的真名,但因不是太古语词,也不会赋予任何人控制她的力量,所以她从未隐瞒。

恬娜百思不解公主为何隐瞒自己的名字。侍女只称她为公主、夫人,或主人,而大使则以第一公主、索尔之女、胡珥胡夫人等等头衔谈论。如果这可怜女孩只有头衔,也该是有个名字的时候了。

恬娜明白王的贵客不宜在黑弗诺街道独行,但阿莓在宫中有责任在身,她便要求一名仆人陪伴。一名迷人男仆应声随侍,其实是仆童,年仅十五,但每到路口,男仆便照看她如同步履蹒跚的老太婆。恬娜喜欢行走城中,她已发现,也自承,去河宫时若无恬哈弩在旁会比较轻松。人们会盯着恬哈弩、别过头,恬哈弩则带着僵硬、折磨的自尊前进,痛恨路人目光与别开的头,恬娜一同受苦,甚至更痛苦。

如今她能在街上逗留,看街头表演、市场摊贩、群岛王国各地的脸孔与衣着,偏离直达的路径,让男仆领她到一条街,一座座彩绘拱桥连接屋顶,形成在顶上的通风圆拱屋顶,上面垂吊沈甸的红花攀藤,人们会从窗户伸出彩漆竹竿,将鸟笼吊在花朵间,看来像座空中花园。“真希望恬哈弩也能看到。”恬娜心想,但不能想恬哈弩、想她可能身在何处。

河宫跟新宫一般,自赫露女王时便存在,历经五百年。黎白南登基时,建筑已完全颓倾,但他细心重建,成为美丽宁静处所,家具不多,地板黑亮,未覆地毯。房内一整面墙由一扇扇落地窗组成,能朝柳树与河川大开,也能让人走到跨越水面的宽广木阳台。宫人告诉恬娜,王最喜欢在此地独处一晚,或与爱人共度良宵,暗示王让公主住在此处,其实别有意味。恬娜则认为王不想与公主共处屋檐下,因此直接点选唯一可能之处。但也许宫人说的不无道理。

胄甲光鲜的守卫认出恬娜,让她进门,男仆宣告她到访,带小男仆去磕干果、闲聊——这似乎是男仆的主要工作,仕女前来迎接,感激有客来访,迫不及待想听王猎杀、抵御龙族之行的最新消息。全盘托出后,终于得以进入公主的套间。

前两次拜访,恬娜都在附近侧厅中等待稍时,然后由蒙面女婢带入内室,整栋明亮屋中唯一的昏暗房间,公主站立,戴着宽缘帽,红纱直垂到地,仿佛从亘古便伫立在此,与建筑合而为一。正如依叶纱夫人所言,真像砖头烟囱。

这次则完全不同。一进侧厅,便传出尖叫与人群奔逃的声响。公主冲入,疯狂尖喊,环抱恬娜。恬娜身形娇小,而高大、精力充沛的年轻公主,满腔情绪无法宣泄,撞得恬娜站不住脚,公主的强健双臂扶住恬娜。“阿儿哈夫人!阿儿哈夫人!救救我,救救我!”公主正在哭泣。

“公主,怎么了?”

公主泪流满面,或因恐惧、松懈,或两者皆有,在哀叹与乞求中,恬娜只分辨得出与龙及祭品有关的只字词组。

“黑弗诺附近没有龙。”恬娜严正说道,脱出公主的环抱,“也没人要当祭品。这是怎么回事?你听到了什么?”

“女婢说龙要来了,他们奉献的不是山羊,是王的女儿。他们是术士,我很害怕。”公主擦擦脸,紧握双手,试图克制恐慌。是真正、难以控制的恐惧,恬娜可怜公主,但未显露,这女孩必须学习保持仪态尊严。

“那些女侍很无知,又不太懂赫语,无法明白别人说些什么。你更是完全不懂赫语。如果你懂,就知道没什么好怕,你看这房子里有别人又哭又叫、横冲直撞吗?”

公主呆视恬娜。她未戴帽子、未覆面纱,天气炎热,因此只穿轻薄的衬衣洋装。这是恬娜第一次看到公主本人,而非红面纱后的依稀身影,虽然她的眼皮因泪水肿胀,满脸潮红,却仍灿烂高贵:发色金黄、金色双眸、手臂浑圆、胸脯丰满、腰肢纤细,是一名正值美貌与精力颠峰的女子。

“但那些人都不会被当成祭品。”公主终于回道。

“没人会成为祭品。”

“那龙为什么来?”

恬娜深吸一口气:“公主,我们有许多事要详谈。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

“我愿意。”公主向前一步,大力握住恬娜右臂,“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别的朋友,我愿为你而死。”

听来荒谬,但恬娜知道这是真话。

她尽力回应女孩的握劲,说:“你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名字。”

公主眼睛圆睁,上唇还残留一点鼻涕与浮肿,下唇颤抖,深呼吸一口气,说:“赛瑟菈奇。”

“赛瑟菈奇,我的名字不是阿儿哈,是恬娜。”

“恬娜。”女孩复述,更用力握紧恬娜手臂。

“那么,”恬娜说,试图掌控情况,“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口干舌燥。我们坐下,让我喝点水,然后说说话。”

“好的。”公主像只狩猎母狮跃出房间。内室传来喊叫、高呼及更多奔跑声。一名女奴出现,颤抖地调整面纱,语无伦次说了某种方言,腔调浓重,恬娜完全无法理解。公主从内室喊道:“用那该死的语言说!”女子可怜地挤出赫语:“坐?喝?夫人?”

在阴暗闷热的房中,面对面摆了两张椅子,赛瑟菈奇站在其中一边。

“如果公主愿意,”恬娜说,“我想坐在外面荫凉处,在水上。”

公主大喊,女侍奔走,椅子放到宽广阳台上,两人并肩坐下。

“这样好多了。”恬娜依然不太习惯说卡耳格语,运用虽无困难,却觉得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在说话,一名乐于扮演这角色的演员。

“你喜欢水?”公主问,脸庞恢复原先的浓奶油色,消肿的眼睛是蓝金色,或是带有金点的蓝。

“喜欢。你不喜欢吗?”

“我痛恨水。我以前住的地方没有水。”

“沙漠吗?我以前也住沙漠里,直到十六岁。然后跨越海洋,来到西方。我爱水,也爱海洋、河川。”

“噢,海洋。”赛瑟菈奇整个人蜷缩起来,头埋入双掌,“噢,我恨死海洋,恨死了。把灵魂都呕出来了,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我再也不想看到海。”她眼神迅速穿过柳枝,射向两人脚下的宁静浅溪。“这条河还好。”她犹疑地说。

女侍端来水壶与杯子,恬娜长饮一口沁凉的水。

“公主,”恬娜说,“我们有很多事得谈。第一:龙还在很远的地方,在西边。王与我女儿已经去与龙谈话了。”

“去跟龙谈话?”

“是的。”恬娜本想多说,却道,“请告诉我,胡珥胡的龙是什么样子?”

恬娜小时,峨团有人告诉过她,胡珥胡有龙。山上有龙,沙漠有匪,胡珥胡既穷又远,除了蛋白石、蓝玉石与柏树木材外,没出什么好东西。

赛瑟菈奇深深叹了口气,泪水涌入眼眶。“想到家令我哭泣。”如此纯粹、直率的情感也令恬娜泪水盈眶。“龙住在山上,离麦斯雷斯约两、三天路程,上面都是岩石。龙跟人互不侵扰,但每年会下山一次,跟着一条路爬下来。那是条小径,平滑地铺满尘土,自时间之始,龙每年拖着肚子下山,磨出小径。那条路叫做‘龙道’。”公主看恬娜正专注聆听,便继续说,“跨越龙道是禁忌,一步也不能踏上,得从奉献之所南边绕道过去。龙在晚春时开始爬下山,在第五个月的第四天抵达奉献之所,没有一头迟到。来自麦斯雷斯的人及村民都在等待。龙从龙道下来,祭司就开始奉献仪式,就是……峨团没有春日奉献吗?”

恬娜摇摇头。

“我就是害怕这事。奉献可能是活人祭,若年月不顺,就会以公主作为祭品,否则只需普通女孩。但多年来都没这么做了,我还小时,这种祭祀方式就停止——从父亲击溃别的王开始。那时起,我们只会祭祀一头母山羊及一头绵羊,让血滴到碗里,将脂肪丢入祭祀之火,召唤龙群。而龙群会爬上来,喝血、吃火。”公主暂时闭起眼睛,恬娜亦然。“然后它们回山上去,我们则返回麦斯雷斯。”

“龙约有多大?”

赛瑟菈奇双手比出约一呎远:“有些更大。”

“不会飞?也不会说话?”

“不会,它们的翅膀只是小肉瘤。它们发出某种嘶叫。动物不会说话。但龙是神圣的动物,是生命的象征,因火是生命,而龙吃火,还会吐火。也因它们会来参与春日奉献。即使没有人去,龙也会在那里聚集。我们去那里,是因为龙去那里。每次奉献开始前,祭司都会告诉我们这点。”

恬娜花了一段时间吸收。“在这里的龙,很大。巨大。”她说,“而且会飞。它们是动物,但会说话;是神圣的,也很危险。”

“嗯,”公主接道,“龙也许只是动物,但比那些该死的术士更像我们。”

公主随口吐出“该死的术士”一词,没有特别强调。恬娜记得孩提时就听过这词,意指“黑族”,即群岛王国的赫族。

“为什么?”

“因为龙会重生!像所有动物一样,像我们。”赛瑟菈奇以坦白的好奇看着恬娜,“我以为既然你是最神圣的陵墓地女祭司,你会比我更了解。”

“但峨团没有龙。”恬娜说,“我从未学习任何与龙有关的事物。朋友,请你告诉我。”

“我试试。这是冬天的故事,虽然现在是夏天,但说了应该无妨,反正这里一切都不对劲。”公主叹口气,“嗯,在一切之始,在最初,所有民族与动物都一样,我们都做同样的事。我们学会如何死亡、学会如何重生,也许转世为同一种族,或成为另一种族,这都没关系,因为人会再死、再生,早晚所有种类会轮过一遍。”

恬娜点点头。到此为止,这故事听来熟悉。

“但重生时最好的,是成为人或龙,因为这两者是神圣的。努力遵守诫律、不打破禁忌,便较可能再当回人,或至少能当龙,如果这里的龙会说话,又很大,那我可以明白为什么这是种奖励。变成我家乡那种龙,一直让人觉得没什么好期待。

“但这故事是有关该死的术士发现‘夫都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它告诉某些人,如果同意永远不死,永远不重生,就可以学习如何使用术法。所以某些人选择如此,选择夫都南,带着夫都南往西边去,他们因此变黑了,住在这里。这里的人……是选择夫都南的人,活着,也施行该死的术法,但他们不能死,只有躯体会死,剩下的部分则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永远无法重生。而且他们看起来像鸟,但不会飞。”

“的确。”恬娜悄声道。

“你在峨团没学过这些吗?”

“没有。”恬娜说。

恬娜正忆起楷魅之妇告诉欧吉安的故事:在时间之始,人龙同族,但龙选择野性及自由,人选择财富与力量。选择、分离,这是同一个故事吗?

但恬娜心中的影像是格得蹲在石屋中,头又小、又黑、又有喙……

“夫都南是不是那个环?他们一直在谈,说我要戴的环?”

恬娜试图将思绪自彩绘室及昨晚梦境抽离,回到赛瑟菈奇的问题。

“环?”

“厄尔萨比之环。”

“是厄瑞亚拜。不,那是和平之环,若你成为黎白南王的王后,你就能戴。若果真如此,你算是个幸运的女人。”

赛瑟菈奇的表情很奇特,非暗怒或讥讽,而是绝望,半带幽默、耐性,属于比她大几十岁的女人。“这一点也不好运,我亲爱的朋友恬娜。我必须嫁给他,所以我将消失。”

“为什么你嫁给黎白南就会消失?”

“如果我嫁给他,就必须把姓名给他。如果他说了我的名字,便能偷走我的灵魂,该死的术士都这样,所以他们藏起自己的名字。如果他偷走我的灵魂,我就无法死亡,必须永远没有躯体地活着,像不能飞的鸟儿,永远不能重生。”

“所以你隐藏名字?”

“我把名字交给了你,朋友。”

“我很荣幸得到这份赐礼,朋友。”恬娜激切说道,“但在这里,你可以向任何人说你的名字,无人能以此偷窃你的灵魂。相信我,赛瑟菈奇。你也能信任黎白南,他没有……他不会伤害你。”

女孩抓到了恬娜的迟疑:“但他希望他能。吾友恬娜,我知道我在这里是什么。在家父所在的大城阿瓦巴斯,我是个愚蠢无知的沙漠女人,是个非雅加。城里女人,那些抛头露面的娼妇,一看到我便交头接耳地讥笑,指指点点。这里更糟,我无法理解任何人,他们也无法理解我,而一切,一切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食物是哪些东西,那些术士食物让我头晕;我不知道禁忌是什么,这里没有祭司可以询问,只有术士女子,皮肤黑,还抛头露面。我看到他看我的方式,隔着非雅还是看得到外面!我看到他的脸,非常英俊,看来像战士,但是个黑术士,而且他很恨我。别说他不会,我知道他恨我。我想,他一知道我的名字,便会将我的灵魂永远送到那里。”

恬娜望着在缓流水面上摆拂的柳枝,哀伤疲累,良久才道:“公主,你该学习如何让黎白南喜欢你,否则你还能怎么办?”

赛瑟菈奇悲哀地耸耸肩。

“如果你能听懂他说些什么,会有帮助。”

“巴嘎巴,巴嘎巴,他们说的话听起来就像这样。”

“他们听我们讲话也像这样。好了,公主,如果你只会对他说巴嘎巴,巴嘎巴,他怎会喜欢你?你看。”恬娜举起一手,用另一手指着,先以卡耳格语说一个词,再以赫语说。

赛瑟菈奇乖顺地重复,学会几个身体部位后,突然意会到翻译的潜力,坐直身子问:“术士怎么说‘王’?”

“阿格尼,这是太古语的一个词,我丈夫这么说。”

恬娜说完,发现提起第三种证言实在愚蠢,但引起公主注意的不是这点。

“你有丈夫?”

赛瑟菈奇明亮、狮子般的眼睛盯视恬娜,大笑出声。“喔,多棒啊!我以为你是女祭司!拜托你,朋友,说说他的事!他是战士吗?他英俊吗?你爱他吗?”

※※※※

王启程猎龙后,赤杨不知该做什么,觉得自己毫无用处,毫无理由留在宫里受王赐食,只会不断带来麻烦。他无法整天坐在房里,便到街上,但城市的宏伟与活力令他畏惧,更因没钱没目标,只能走到累为止,回到马哈仁安宫时都会想守卫是否会再次放行。只有在花园,才能勉强得到平静。他原本希望能再次遇见罗迪,但那孩子没再出现。或许这样也好,赤杨觉得不该与别人说话,免得从冥界向他伸出的双手,也会伸向他人。

王离去后第三天,赤杨下楼到花园池塘边散步。白天天气炎热,夜晚空气静滞、闷灼,他带着小拖,让小猫自由在树丛下追踪昆虫,自己则坐在大柳树附近的长椅,看水中肥胖鲤鱼闪动银绿光泽。他寂寞沮丧,抵抗声音及双手的防御正渐渐瓦解。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干脆进到梦里,一了百了,下到山底,就此结束?世上没有人会为他哀伤,他的死会让别人免受他带来的病态侵害。光是龙就一定让他们忙不过来。如果他去那里,也许看得到百合。

如果死了,他与百合便无法碰触彼此。巫师说,他们甚至不会想这么做,亡者会忘记活生生时是如何。但百合向他伸出了手。在最初的短暂片刻,也许两人会记得足够的生命,能看着对方、看到对方,即便无法碰触。

“赤杨。”

赤杨缓缓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女子,娇小的灰发女子恬娜。看到她表情中的关切,却不知她为何烦忧。赤杨想起她女儿,烧伤女孩跟王同去,也许来了坏消息,也许他们都死了。

“赤杨,你不适吗?”恬娜问。

赤杨摇摇头。说话很困难,他如今知道在另外那片土地,不用说话会是多么轻松。不用看着别人的眼睛,不用烦忧。

恬娜坐在赤杨身旁的长椅,说:“你看来心事重重。”

赤杨随手比个手势,表示没事、不打紧。

“你原本待在弓忒,跟我丈夫雀鹰在一起是吗?他怎么样?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有的。”赤杨道,稍后,试图更有礼地回答:“他是最善良的主人。”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恬娜说道,“我担心雀鹰,他跟我一样会打理家事,但我不喜欢留他一人……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在那里时,他做些什么?”

赤杨告诉恬娜,雀鹰摘了李子卖、两人修补围篱、雀鹰协助他睡眠。

恬娜专心、认真聆听,仿佛这些琐事跟三天前谈论,诸如死者召唤活人、女孩变成龙、龙焚烧西方之岛等奇闻异事一般重要。

赤杨的确不清楚究竟什么事较有分量:是伟大的奇异事件?或是微小平凡琐事?

“我希望能回家。”恬娜说。

“我也是,但这只是空想。我想我再也无法回家了。”赤杨不知自己为何这么说,但一出口便知这是真话。

恬娜沈静的灰色双眸凝视片刻,没发问。

“我希望女儿能一起回家。”恬娜说,“但希望只是希望。我知道她必须前进,但不知道会去哪里。”

“能否告诉我,她有什么样的天赋、是什么样的女子,让王向她请益,还带着她去见龙?”

“噢,如果知道她是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恬娜的声音充满哀伤、爱与苦闷,“你可能已经猜到,或早已明白,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还小时,来到我身边,从火中被救出来,差一点就死了,但也永远无法完全愈合。雀鹰回到我身旁,她也成为雀鹰之女,召唤凯拉辛,人称至寿者的龙,让我和雀鹰免遭惨杀,而龙也称她为女儿。她是许多人的女儿,却也不是任何人的;受过无尽痛苦,却从火焰中获救。我可能永远无法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我希望她现在就在这里,安全地跟我在一起。”

赤杨想安慰恬娜,但自己心情太沉重。

“赤杨,谈谈你妻子。”

“我办不到。”良久,赤杨对两人间安适的沉默如此吐露:“恬娜夫人,如果我说得出,一定照办。今晚我心情好沉重,更有对未来的忧虑与恐惧,我试着想念百合,却只有那片无尽绵延的黑暗沙漠,在那里看不到她。有关她的一切记忆,就像清水与空气重要,却都进入旱域。我一无所有。”

“很抱歉。”恬娜悄声道。两人继续静坐。暮色渐深,空气静止,非常温暖,宫内灯火映透圆弧的窗扇及文风不动的浓密垂柳。

“发生了某件事,”恬娜说,“世界正历经极大改变。也许我们所知的一切都将消失。”

赤杨抬头看着渐暗天色,王宫高塔清晰可见,浅白的大理石与雪花石膏捕捉西方余光。他寻找安在至高塔顶的宝剑,发现它正散出微弱银光。“看!”赤杨喊。剑尖亮着一颗星子,宛若钻石或水滴,在两人注视下,星辰自剑尖脱离,笔直上升。

宫内或宫墙外传来骚动,号角鸣响,有人锐声发出命令。

“他们回来了。”恬娜说着站起身。一阵兴奋潜入空气,赤杨也随之站起。恬娜快步走回王宫,从里面可看到码头。赤杨带小拖进屋前,再次抬头看着如今微弱闪烁的宝剑,以及明亮照耀其上的星星。

※※※※

“海豚”在无风夏夜航入港口,船身急切前倾,法术风涨满船帆。宫里无人预料王会这么早返回,但王抵达时,一切井然有序,严阵以待。码头立刻挤满迎接的朝臣、未值班的兵士,以及镇民、歌谣作家与琴师,等着听王诉说如何打败龙族。好撰写新歌谣。

他们全都失望。王一行人直朝王宫前进,船上守卫和水手只说:“他们从欧内法沙滩入山,两天后便返回。巫师送来传讯鸟,当时我们在海湾峡门,原本预计去南港迎接。返回时,就看到他们毫发无伤地站在河口等待。但我们看到南法力恩森林失火的浓烟。”

恬娜挤在码头人群中,恬哈弩直直走来,两人紧紧拥抱。但穿过灯火及欢欣鼓舞的声响,走在街道上时,恬娜依然心想:“已经改变了。她改变了,再也不会回家去。”

黎白南走在士兵间,全身充满张力与精力,显得尊贵、宛如战士,灿烂无比。人民看着他,呼喊:“厄瑞亚拜!莫瑞德之子!”在宫前阶梯,他转身面向人群。必要时,他的嗓音能变得强劲无比,如今响亮地制服所有喧哗:“黑弗诺子民,听我说!弓忒之女代表我们与龙族首领谈话,缔结和平。龙将来访。一头龙将会来此,来到黑弗诺城,来到马哈仁安宫。不是前来摧毁,而是前来议和。人族与龙族相谈的时刻到了,所以,听我说:龙来临时,不要害怕、不要攻击、不要逃跑,以和平之符迎接,像迎接来自远方的王公般,不要恐惧。厄瑞亚拜之剑、叶芙阮之环与莫瑞德之名庇佑我们。我以真名向你们承诺,只要活着一天,就会保卫这座城市与这片国土!”

众人屏息聆听。黎白南语毕,转身大步进入宫殿后,爆出一阵欢呼与大喊。“我觉得先提醒一下比较好。”黎白南以惯常的沉静语调对恬哈弩说,她点点头。黎白南以伙伴相待,她也同样回应,恬娜与附近的朝臣都看到这幕。

黎白南命令在隔天早上第四小时召开议会,众人散去,但他拉住恬娜,任恬哈弩先行离去。“恬哈弩保护了我们。”黎白南说。

“只有她?”

“别为她担忧,她是龙的女儿、龙的姊妹。她能去我们到不了的地方。别为她担忧。”

恬娜垂首表示接受:“我感谢你,将她安全带回给我。虽然她只是暂时回到我身旁。”

两人站在通往王宫西殿的走廊,远离众人。恬娜抬头看着王,道:“我最近在跟公主谈龙的事。”

“公主。”黎白南茫然念道。

“她有个名字,但我不能告诉你,她认为你会以此摧毁她的灵魂。”

黎白南皱起眉头。

“胡珥胡有龙。公主说,它们小而无翅,也不会说话,但它们是神圣的,是死亡与重生的神圣象征及承诺。这让我想起,我族人死后,不会去你们一族去的地方,赤杨所说的旱域,不是我族人,如公主、我,或龙去的地方。”

黎白南的表情从警戒保留转为专注,低声问:“格得给恬哈弩的问题……这就是答案吗?”

“我只知道公主告诉我或提醒我的事,今晚我会跟恬哈弩讨论。”

王皱眉思索,而后舒展眉头,弯身亲吻恬娜脸颊,祝她晚安,踏步离去。恬娜望着他的身影。王融化她的心,令她目眩,但她却不盲目。他还是害怕公主,恬娜心想。

※※※※

王座厅是马哈仁安宫最古老的房间,曾属于海生格玛,他在黑弗诺登基,是伊瑞安家系的王子,之后的赫露女王及其子马哈仁安均出自他的血脉。《黑弗诺叙事诗》写道:

百名战士,百名女子

端坐生于海生格玛之厅

王之桌。言谈高洁

黑弗诺之潇洒慷慨贵胄

至勇战士,至美女子

格玛的后裔在大厅周围建造更雄伟的王宫,耗时百余年,之后赫露及马哈仁安增建石膏塔、女王塔、古剑之塔。

宫殿与高塔依然安在,虽然黑弗诺人民自马哈仁安死后百年,犹坚持称之为新宫,但黎白南继位时,宫殿已老旧,近半颓圮。他几乎完全重建,造得更富丽堂皇。内环诸岛商人如此喜悦再度有王与法令保障贸易,主动调高赋税,让王有更多钱整修。黎白南统治的头几年,甚至没有商人抱怨税赋摧毁事业,让子孙贫苦潦倒,新宫因而再度簇新华美。重建梁柱屋顶、粉刷石墙、磨光狭长高挑的窗户后,黎白南保留王座厅原本的俭朴。

历经短暂的伪朝与暴君、窜位者、海盗王横行的黑暗年代,历经时间与野心的侮辱,王座置于狭长房间末端:一张高背木椅,摆放朴素平台上,曾以金片包裹,如今已脱落,小金钉子挖出时,在木材上留下裂痕,丝垫与壁挂早已遭窃,或被蛾、鼠与霉摧毁殆尽,只有所在位置及椅背上轻刻出的英拉德家系徽章:飞翔苍鹭衔着一段山梨枝,说明这是王座。

八百年前,该家系诸王从英拉德岛来到黑弗诺。他们说,莫瑞德的至尊宝座在哪,王国就在哪。

黎白南命人清理王座,替换腐朽木块,将椅子上油、打磨,直到恢复原有的深暗光泽,却未加上彩绘、金箔或装饰。某些富商前来欣赏输捐打造的昂贵王宫时,对王座厅及王座多有抱怨:“简直是座谷仓嘛。”或说:“那是莫瑞德的至尊王座,还是老旧的农夫椅啊?”

一说,王对此回以:“没有喂养人民的谷仓与种植禾稼的农夫,哪来的王国?”还有一说,王答:“我的王国是金箔及丝绒的虚壳,抑或依凭木头及岩石而立?”也有人说,王未回答,只说喜欢这个样子。既是王的尊臀坐在硬椅板上,评论此事的人均无法遽下定论。

笼罩夏末海雾的凉爽清晨中,议会成员鱼贯进入气氛严肃的挑高大厅,计有九十一名男女,若全数到齐,则该有百名。成员由王亲自挑选:有内环诸岛尊贵家系的代表,均是对王宣示效忠的诸侯;有些代表群岛王国中其余岛屿及区域的利益;还有些人,王认定或希望他们成为有用且值得信赖的谘政;来自黑弗诺、伊亚海与内极海各大港口的商人、船运商、金融商,华贵地包裹在刻意的严肃神色与暗色丝绸长袍中;公会的师傅级人物,善观词色、精明敏锐,皆是谈判高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瓯司可岛矿工领袖,一名淡色眼眸、双手厚茧的女子;亦有黑曜一般的柔克巫师,身着灰斗篷,手拿木巫杖,还有名帕恩巫师,人称塞波师傅,未持巫杖,言谈和蔼,却让人退避三舍;有来自采邑及侯国的老少贵族女子,穿着洛拔那瑞丝绸,戴着沙岛出产的珍珠;还有两名女岛长,身体结实、衣着朴素、神情高贵,一名来自易飞墟,另一名来自扣儿圃,为东陲人民发言;亦有诗人、来自伊亚岛及英拉德岛古老学院之学者,还有几名战舰与皇家船舰的船长。

这些都是王挑选的议员,每二或三年,王会邀其留任,或以感谢及荣耀送其返家,另选他人。王与议员讨论所有法律、赋税,及需要王处理的判决,听取建议。议员会对王的提案举行投票,多数人同意后,才能通过执行。有人说议会只是王的宠物及傀儡,若在另一人统治下,的确可能:只要黎白南强力争取,多半能获得议会同意,但他经常不表意见,让议会自行决定。许多议员发现,若有充分立论支持,条理清晰表达,便极可能动摇他人,甚至说服王。因此,议会各派系及不同团体间的讨论,经常引发热烈争议,在几次全员议会中,甚至会与王反对、争论,投票否决王的提案。黎白南善于外交,政治手腕却普普。

黎白南发现议会能提供极佳意见,而有权者逐渐尊重议会;平凡百姓则甚少关切议会,希望及注意力都集中于王本身。上千首叙事诗与歌谣讲述莫瑞德之子,是骑龙从冥界返回光明之岸的王子,是索拉之役的英雄,挥舞瑟利耳之剑,又名山梨树、英拉德岛之高梣木,以和平符文统治,广受爱戴。相较之下,要以议会争议船运税为题吟诗作赋,就困难得多。

未受歌颂的议员鱼贯进入,坐在铺有软垫的长椅上,面对硬木板王座。王进入时,全体起立,弓忒之女走在王身旁,由于大多数人都见过,她的外表未引起太大骚动,此外,还有个穿着褴褛黑衣的矮小男子。“似乎是个村野术士。”柯梅瑞商人对威岛船商说,后者语带无奈、宽恕地答:“应该没错。”王普受议员爱戴,少数人即便非如此,也至少喜欢他。他毕竟将权力交予他们手中,因此尽管他们不会因此觉得必须对他表示感激,更少都会尊重他的决定。

年老的伊比亚夫人迟来,连忙进入,主持的赛智亲王请议员坐下。众人坐定,赛智说:“静听王宣旨。”众人聆听。

王告诉议员,龙如何攻击西黑弗诺,以及自己如何与弓忒之女恬哈弩出发去与龙族议和。这是许多人首次听闻此事真况。

王首先叙述龙族早先攻击西方诸岛,简述黑曜所说女孩在柔克圆丘上变身成龙的故事,并提醒议员,环之恬娜、前柔克大法师,及驮载王离开偕勒多的龙凯拉辛,都宣告恬哈弩是他们的女儿。这一切吊足议员的胃口。

终于,王说出三天前的清晨,在法力恩山脉隘口发生的事。

王最后说:“那龙带着恬哈弩的讯息,去找目前正在帕恩的奥姆伊芮安,而她必须飞越三百多哩才能抵达。但龙比任何有法术风协助的船只更快,奥姆伊芮安随时可能到访。”

赛智亲王首先提问,知道王会乐于回答:“主上,您与龙族议和,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王立即答道:“我们能得到的,绝对胜于与之相斗。若有任何龙愠怒前来,我们将无法相抗,这点或许难以承认,却是事实。智者告诉我们,也许有个地方可以抵御龙,那便是柔克岛;在柔克,也许有人可以面对一头龙的怒火而不受摧毁。因此,我们必须了解龙族为何发怒,解决缘由,平息它们的怒气。”

“龙族是动物,”老飞克威领主说,“人无法与动物说理谈和。”

“难道我们没有杀死巨龙的厄瑞亚拜之剑吗?”一名年轻议员大喊。

另一名议员立刻响应:“又是谁杀死了厄瑞亚拜?”

议会中的争论经常十分吵杂,但赛智亲王严格控制,不让任何人打断他人发言,或发言超过沙漏一转的两分钟。亲王的镶银仪杖会往地上重重一击,打断胡言乱语和言不及意,喊出下一名发言者。议员快速讨论、来往呼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反驳,再次争论,多数人认为该准备迎战龙族,将之击溃。

“皇家舰队上的弓箭手就足以把龙像鸭子一样射下!”一名瓦梭的热血商人喊道。

“难道我们要在毫无智慧的野兽面前卑躬屈膝吗?难道我们之间没有英雄了吗?”尊贵的偶托克尼夫人质问。

一闻此语,黑曜锐声回答:“毫无智慧?龙能说创生语,而创生语承袭我们所有智慧与力量。若龙是野兽,我们亦然。人类只是会说话的动物。”

一名年老、见多识广的船长说:“那么巫师不就该与龙沟通?既然你们通晓龙族语言,还分享了龙的力量?王谈到一名年轻、未受教导的女孩变身为龙,法师不也能随意变换形体?柔克师傅难道无法与龙沟通,甚至在必要时旗鼓相当地与其战斗?”

帕恩巫师起身,身形矮小,声音轻柔。“船长,变形就是成为别的形体,”巫师礼貌地说,“法师可以将外表变得像龙,但真正的变形是危险技艺。尤其是现在,在巨变中的小变化,有如以吐气对抗狂风吹拂……但我们之中有人不需使用任何技艺,却比任何人都更能与龙族沟通。只要她愿为我们发言。”

听到这句话,坐在王座脚边长椅上的恬哈弩站起,说:“我愿意。”而后坐下。

这句话让争论稍歇,旋即再度爆发。

王静听,没说话,想了解子民的性情。

古剑之塔上的银喇叭甜美地四度吹响,奏出整首乐曲,告知第六小时,已是正午。王起身,赛智亲王宣布休息直到午后第一小时。

赫露女王塔中房里摆着午餐,有新鲜乳酪与夏季鲜果。黎白南邀请恬哈弩、恬娜、赤杨、赛智及黑曜相陪。黑曜获得王首肯后,领帕恩巫师塞波一同入席。众人同桌共食,安静少言。向窗外看去,是整面海湾及北海岸线,此时逐渐消失在泛蓝迷雾中,不知是晨雾的残余,还是西方森林大火的浓烟。

赤杨依然摸不着头脑:为何自己会被视为王的亲信,参与议会?他与龙有何关联?他无法相斗,亦无法交谈,如此巨伟生物在他心里既伟大又奇异,议员的夸耀与叫嚣在耳里听来,不过是犬吠。他曾见一只小狗,在海滩上对着大海一再大吠,向后退的海波奋冲狂咬,却在浪花前转身逃跑,湿淋淋的尾巴夹在双腿间。

但赤杨很高兴能与恬娜同处,感觉自在,喜爱她的善良勇敢,也发现自己与恬哈弩相处同样轻松。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半毁的容貌让恬哈弩仿佛拥有两张脸,赤杨一次只能看到一面,无法同时看见,但习惯之后便不感惴惴。母亲的脸也半掩在酒红色胎记下,恬哈弩的脸让赤杨想起母亲。

与之前相较,恬哈弩显得较没那么坐立不安或忧烦。她安静坐着,几次害羞地如对伙伴般向身旁的赤杨说话。赤杨觉得恬哈弩与自己一样,不是自愿在此,而是因为必然的选择,受驱策走上不明的道路,也许两人的道路朝同一方向,或至少暂时如此。这念头给了赤杨勇气,虽然只知道必须完成某件事,某件已经开始的事,但他觉得无论是何任务,与恬哈弩分担比独力来得好。或许她也因为同样的寂寞,而受赤杨吸引。

但两人未谈及如此深奥的话题。“我爸爸给了你一只小猫。”众人离开餐桌时,恬哈弩对赤杨说道,“是蘑丝阿姨的猫吗?”

赤杨点点头。恬哈弩又问:“灰色那只?”

“是。”

“那是整窝中最好的猫。”

“她在这里愈住愈胖了。”

恬哈弩迟疑片刻,胆怯说道:“我想,它是公猫。”

赤杨察觉自己在微笑。“他是个好友伴。一名水手为他起名小拖。”

“小拖。”恬哈弩复念,神情显得满意。

“恬哈弩,”王在深广窗台边与恬娜同坐,唤道,“我今天在议会中没有请你讲述雀鹰大人询问的问题,时机不对。不过,那场合妥当吗?”

赤杨看着恬哈弩,她思索过后,方才回答,向母亲瞥了一眼,但恬娜不欲回应。

“我宁愿在这里对你说。”恬哈弩以沙哑声音说道,“或许也对胡珥胡公主说。”

短暂静默后,王和善地问:“要我请公主来吗?”

“不,我能去看她。过一阵子。我真的没什么能说的。爸爸问:死后有谁会去旱域?妈妈跟我谈过,我们想,人会去,但动物会去吗?鸟在那里飞翔吗?那里有树吗?草会长吗?赤杨,你看过那里。”

赤杨陡然一惊,只能说:“在……在墙这端有草,但似乎都枯死了。墙那端我不清楚。”

恬哈弩看向王:“陛下,你跨越了那片土地。”

“我没看到野兽、飞鸟,或生长的植物。”

赤杨再度开口:“雀鹰大人说过,只有灰尘、岩石。”

“我想,只有人类死后才会去那里,”恬哈弩道,“但不是所有人。”她再度望向母亲,未转开脸。

恬娜开口:“卡耳格人跟动物一样,”声音干涩,不露一丝情感,“死后便能重生。”

“那是迷信。”黑曜说,“原谅我,恬娜夫人,但您自己……”他停语。

“我已不再相信他们对我说的,说我是或曾是永远重生的阿儿哈,唯一不断重生,永生不朽的灵魂。”恬娜说,“但我相信死后会跟所有凡人一般,重新融回世界的大生命体,一如草、树、动物。人类只是会说话的动物,先生,一如你今早听说。”

“但我们会说创生语。”巫师抗辩,“我们学会兮果乙创世的语言,生命的语言;我们教导灵魂该如何征服死亡。”

“那个只有灰尘与阴影的地方,就是你所谓的征服吗?”恬娜的声音不再干涩,眼神精光逼人。

黑曜愤慨,却只能无言站立。

王介入两人之间。“雀鹰大人问了第二个问题:龙能跨越石墙吗,”他看着恬哈弩。

“先前的答案便已说明。”恬哈弩道,“如果龙是唯一会说话的动物,而动物不会去那里。法师在那里见过龙吗?陛下见过?”她先看着黑曜,然后看看黎白南。黑曜思索片刻后便答:“没有。”

王神色讶异:“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点?没有,我们没看到。我想那里没有龙。”

“陛下!”赤杨发话,自从来到王宫,从未如此大声说话,“那里有头龙。”他面窗而站,指向窗外。

众人一同转身。在黑弗诺湾上空,一头龙自西方飞来,身形修长,缓慢拍击,布满长羽的翅膀闪耀泛红金光。迷蒙夏空中,一缕烟短促飘在身后。

王道:“我该为这位贵客准备哪间客房?”

王似乎语带戏谑,抑或迷惘。但一看到龙转向,朝古剑之塔飞来,他立刻跑出房间,跑下楼梯,惊吓并超越大厅及门口卫兵,首先抵达白塔下的阳台。

阳台是间宴会厅的屋顶,宽阔大理石四周以低栏围住,古剑之塔凌驾于上,女王塔伫立不远处。王出现时,龙刚降落,收折双翼,发出金属般的敲击巨响,降落之处的大理石上留下深刻爪印。

修长、铺满金色鳞甲的头转过来,龙看着王。

王低下头,未直视龙的双眼,但他向前端望,清晰说道:“奥姆伊芮安,欢迎。我是黎白南。”

“阿格尼·黎白南。”声音响亮嘶道,一如奥姆安霸在极西之处称呼尚未继位的他。

身后,黑曜、恬哈弩与几名士兵一同跑上阳台。一名士兵抽出长剑,黎白南也看到女王塔上一扇窗中,另一名士兵举着满张弓箭,正对龙的胸膛。“放下武器!”王喊道,声音在高塔间回响,守卫照办,慌乱得几乎掉了长剑,但弓箭手迟疑地放下满弓,不愿让王毫无抵御能力。

“玫迪幽。”恬哈弩悄唤,上前一步站在黎白南身旁,眼光稳稳地看着龙。巨龙的头再度转过,在皱纹满布、鳞甲闪烁眼眶中的一只巨大琥珀色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视。

龙开口。

黑曜对王低喃龙与恬哈弩的对话。“凯拉辛之女,我的姊妹,”龙道,“你没有飞翔。”

“姊妹,我无法变身。”恬哈弩道。

“我变吗?”

“若你愿意,暂时如此。”

在阳台上及从高塔窗户向外望的众人,即便久居于法术与奇景间,却看到终生无法与之相较的奇景。他们看到巨硕的龙,有着鳞甲覆盖的肚子,与一条拖曳过半个阳台长、荆棘遍生的尾巴,长有红角的头举起时,有王的两倍高……巨头俯低,全身颤抖,双翅如锣钹敲击作响,一团水雾而非烟雾自深黑鼻孔抛出,包裹全身,茫如薄雾或花白玻璃,而后消失。正午太阳照耀在烧焦、刻毁、雪白的地板上,没有龙,只有一名女子,站在离恬哈弩及王十步远处。女子的位置,原本该是龙的心脏。

女子年轻、高大、身材结实、皮肤黝黑、头发乌黑,身着农妇的衬衣与长裤,裸足。她毫无动静地站着,仿佛不知所措,低下头看着身体,抬起手观察。“这么小的东西!”女子以通用语说道,笑了,看着恬哈弩,说:“感觉像穿上五岁时穿的鞋子。”

两名女子走向彼此,庄重行礼,仿佛武装战士相互致敬,或两艘在海上相遇的船舰。两人相拥,轻轻搂抱,长达数刻。分开后,一同转身面向王。

“伊芮安女士。”王招呼,鞠躬。

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约略行个村妇的礼。抬起头时,王看到她的双眼是琥珀色,立刻掉转过头。

“我现在的形貌不会伤害你,”女子说,露出大大微笑,牙齿雪白,“陛下。”她不自在地加道,试着表现礼貌。

王再度鞠躬,如今手足无措的人是他。他看着恬哈弩,然后转过头看向与赤杨一同走上阳台的恬娜。无人说话。

伊芮安的眼光投向身着灰色斗篷,立于王身后的黑曜,脸庞再度亮起。“先生,”她问,“你从柔克岛来吗?你认得形意师傅吗?”

黑曜鞠躬,点点头,亦不直视伊芮安。

“他还好吗?还是在林间行走吗?”

巫师再度鞠躬。

“那么,守门师傅、药草师傅与坷瑞卡墨瑞坷呢?他们是我的朋友、支持我。如果你回到柔克,如果你愿意,请代我向三位致上钟爱与崇敬。”

“我会的。”巫师说。

“我妈妈来了。”恬哈弩轻轻对伊芮安说,“峨团之恬娜。”

“弓忒之恬娜。”黎白南以特殊的响亮语调说道。

伊芮安毫不隐瞒对恬娜的好奇,问:“是你跟大法师把符文之环从白发番那里带回吗?”

“是的。”恬娜说,以同样的坦白看着伊芮安。

在众人头顶,围绕古剑之塔塔顶的阳台上起了某种骚动:喇叭手出现,准备报时,但此刻四人都聚集在与阳台同方向的南面,低头看龙。城堡高塔中的每扇窗户都是脸,街道人声鼎沸,一如汹涌波涛。

“喇叭手奏报第一小时后,”黎白南说,“议会将再度开议。夫人,议员已看到或听说你来临。如果你愿意,我们最好直接进去,让他们瞻仰你。如果你愿意对他们说话,我可以保证他们会聆听。”

“很好。”伊芮安说。在这片刻,她显露出龙族的沉重漠然,一旦走动,却立刻消失,看来只是个脚步笨拙的高大年轻女子,微笑对恬哈弩道:“我好像会如火花飞起,整个人仿佛毫无重量!”

高塔上四支喇叭分向西、北、东、南吹奏,每段歌谣都是五百年前一位王为挚友而写的挽歌。

片刻,黎白南忆起厄瑞亚拜的脸:眼光深暗、哀伤,垂死地站在偕勒多海滩,站在杀死自己的龙之骨骸间。黎白南不解为何此时此刻想起如此遥远的事物,却又不讶异,因为生者与死者、人族与龙族,正聚集,朝自己看不见的事件前进。

黎白南停步,直到伊芮安及恬哈弩上前。一同走入王宫时,他说:“伊芮安女士,我想请教许多事,但我的子民所害怕,以及议会想知道的是:你的族人是否打算攻击我们?为何攻击?”

伊芮安点点头,强劲、果决:“我会说出所知一切。”

一行人来到高台后由垂帘遮隐的门口,厅内正一片混乱,呼声震天,几乎隐没赛智亲王敲击仪杖的声响。然后沉默突然降临,全体转身看着王与龙进门。

黎白南未就坐,站在王座前,伊芮安站在左侧。

“聆听王宣旨。”赛智对着死寂宣布。

王开口:“诸位,这一日将长久传诵与歌颂!诸位后裔将会说:‘我是人龙议会一员的子孙!’尊崇她,一如她的到来尊崇我们。聆听奥姆伊芮安!”

之后,有些出席议会的人说,若直视伊芮安,看来只是个静立的高大女子,但若别过头,则会从眼角瞄到一片金色浓雾,笼罩王与王座。许多人知道不能直视龙的双眼,别过头,但依然偷偷窥伺。女人看着伊芮安,或觉她外表平庸,或觉美丽,有人则同情她必须在宫中裸足行走。还有几名议员尚未进入状况,依然在想这名女子是谁、龙何时会到。

伊芮安发话,一室沉默,她嗓音一如多数女子清丽,却轻易在大厅回响,她缓慢而正式地开口,仿佛脑中正翻译古老语言。

“我的真名曾是伊芮安,来自威岛的旧伊芮亚领地,如今则是奥姆伊芮安,至寿者凯拉辛唤我为女。我是王的旧识奥姆安霸的姊妹、奥姆的子孙,他杀死王的友伴厄瑞亚拜,也遭其所弒。我今天在这里,是因为姊妹恬哈弩呼唤我。

“奥姆安霸死于偕勒多,摧毁巫师喀布的肉身,凯拉辛从西之彼方前去,将王与大法师带回柔克。回返龙居诸屿后,至寿者召唤西方子民,其语言均遭喀布剥夺,神智尚未清晰。凯拉辛对他们说:‘你们允许邪恶将你们变得邪恶、曾经疯狂。你们虽已回复神智,但只要风从东方吹来,就再也无法回复如初,超然于善恶之外。’

“凯拉辛说:‘很久以前,我们选择。我们选择自由,人选择重担;我们选择火与风,人选择水与土;我们选择西方,人选择东方。

“‘但总有龙羡慕人的财富,总有人羡慕龙的自由,因此邪恶侵入,并会再度袭来,直到我们再次选择,永远自由。我即将去到西方彼岸,乘异风飞翔,你们若愿前来,我会引领你们,或是等待。’

“有些龙对凯拉辛说:‘人类因为嫉妒,在很久以前偷去了我们在西之彼方一半领土,设下法咒阻挡我们进入。现在让我们将人赶去极东之地,夺回岛屿!人与龙无法分享风。’

“凯拉辛说:‘我们曾是同族。因此,在人类每代中,总会出现亦龙亦人的子孙;在我们比人类眨眼即逝的生命更长久的每个世代,也有出生时亦为人族的龙,一位目前住在内环诸岛,还有一位住在那里的人类也是龙。这两位是信差、是获选的使者。龙或人之中,再也不会降生这样的后裔,因为万物平衡正改变。’

“凯拉辛接着说:‘选择吧,是和我一同在世界远方、乘驭他风,或者留下、背负善恶重担。或退化为沉默的野兽。’最后凯拉辛说:‘最后选择的会是恬哈弩,在她之后将再无选择、再也没有通往西方的路,只有森林会在中心,一如永恒。’”

所有人如石般静止,聆听。伊芮安纹风不动,说话时眼光仿佛穿透众人。

“几年后,凯拉辛飞入西方,有些龙跟随,有些没有。我加入族人时,跟随凯拉辛的道路,但只要风能承载,我便在两处来回。

“我族生性独占、易怒。留在世界之风中的龙开始群集,或独自飞向人类岛屿,再次强调:‘人偷去我们一半的领土。现在我们要夺回人所有的西方领土,赶走人,让他们再也无法将善恶传给我们。我们不愿在脖子上套入人的重担。’

“但我族不愿杀岛民,他们仍记得疯狂时自相残杀的惨况。他们痛恨人,但除非你们动念杀戮,否则他们不会肆杀人类。

“其中一群龙已来到我们称为‘冷山’的黑弗诺。带领族人并与恬哈弩说话的,是我兄弟阿莫德。龙想把你们赶入东方,但阿莫德跟我一样,目的在执行凯拉辛的意志,希望将子民带离你们担负的重担。若阿莫德、我与凯拉辛之子能阻止人龙互相伤害,我们乐意代劳。但龙没有王,也不服从任何人,肆意飞翔。他们暂时尊重我兄弟与我以凯拉辛之名所提的要求,但无法长久。他们对这世上一切毫无所惧,除了你们的巫术,因为它能抗拒死亡。”

大厅内,最后一词回响在伊芮安语毕所带来的沉默中。

王向伊芮安致谢,说:“你愿意诉说真相,让我们感到无比荣幸,我以真名起誓,对你同样据实以告。将我带回王国的凯拉辛之女,我恳求你告诉我,你方才说龙害怕什么?我以为龙对世界之中或之外万物毫无所惧。”

“我们害怕永生的咒语。”伊芮安率直说道。

“永生?”黎白南迟疑,“我不是巫师。黑曜师傅,如果凯拉辛之女允许,请你代我发言。”

黑曜站起身,伊芮安以冰冷、无所偏袒的眼光看着他,点点头。

“伊芮安女士,”巫师说,“我们没有永生的咒语,只有巫师喀布试图让自己永生,因而堕落我们的技艺。”黑曜缓缓道来,措辞仔细,一面思索一面回答,“大法师及吾王在奥姆安霸协助下,摧毁喀布,弥补他造成的伤害,大法师因此奉献所有法力以治愈世界,恢复一体至衡。在我们这一代,没有别的巫师试图……”黑曜突然停语不发。

伊芮安直视黑曜,黑曜直视地面。

“我摧毁的巫师,”伊芮安问,“柔克的召唤师傅,索理安……他希求的是什么?”

一语中的,黑曜无言以对。

“索理安从冥界返回,”伊芮安说,“但不像大法师及王以活人之身回来。他死了,但他跨越围墙返回,依凭技艺……你的技艺……你们柔克男子!我们如何信任你们所说的任何事?你们毁坏了世界平衡!你们能恢复吗?”

黑曜看着王,焦虑不安。“陛下,我认为此时此地不宜讨论此等事宜……在所有人面前……直到我们明白所言及的事物,以及该采取的行动……”

“柔克留守它的秘密。”伊芮安以冷静的轻蔑说道。

“但在柔克……”恬哈弩并未起身,微弱的声音逐渐消失。赛智亲王及王转头看她,示意她继续。

她站起身,起先让左脸朝向并排而坐、宛如有眼能见的石像的议员。

“柔克有心成林。”恬哈弩说,“姊妹,凯拉辛说在中心的森林时,这不就是他的意思吗?”她转向伊芮安,让凝视的众人看见毁损脸庞,但她已忘却众人存在。“也许我们该去那里,去万物中心。”

伊芮安微笑:“我愿去。”

两人一同看着王。

“在我送你们去柔克,或与你们同行之前,”王缓缓说道,“我必须知道会有何影响。黑曜师傅,我很遗憾,如此严重且冒险的事件,迫使我们如此公开讨论下一步。但我信任诸位议员会在我寻得并掌握方向时支持我。议会须知道的是,我们的岛屿毋须害怕西方之族的攻击……至少维持停战协议。”

“能。”伊芮安答。

“你能告诉我们,有多久吗?”

“半年?”伊芮安随口提议,仿佛只是说一、两天。

“我们会维持半年的停战协议,并期待出现长久的和平。伊芮安女士,若要与我们达成和平,你的族人会希望知道我们的巫师对生死的……搅和,不会危及他们。这样说对吗?”

“危及我们全体,”伊芮安说,“是的。”

黎白南思索片刻,以最尊贵、亲切、风度翩翩的态度说:“那么,我该与你们一同前往柔克。”他转向众人:“诸位,确定停战后,我们要寻求和平。为达成此目标,我愿走遍天涯海角,因我的王治遵从叶芙阮之环的象征。若诸位预见任何对此次旅程的阻碍,请立刻提出。群岛王国的力量平衡与万物之一体至衡正岌岌可危,若我要去,必须现在离开。秋季已近,到柔克颇有段距离。”

长眼的石像继续端坐,眼睛大张,无人发言。赛智亲王说:“去吧,陛下,带着我们的希望与信任,让法术风涨满风帆。”议员发出小小的赞同呢喃:没错,没错,说得好。

赛智询问是否还有问题或争议,无人开口。议会结束。

与赛智一同离开王座厅时,黎白南说:“赛智,谢谢。”老亲王回答:“黎白南,夹在你跟那龙之间,那群可怜人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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