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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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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靖仇走到这个挂着块“桃花亭”匾额的驿亭前,日正当午。虽然天并不热,但他急着赶路,走得满头是汗。

  驿路之上,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这是给行路之人歇息所用。走道的人走得累了,或者遇上雨雪,来亭里坐一阵,喝口水,吃点东西,养足精神继续赶路,所以在驿亭边总是相应地开着些酒家客栈,好让过路人打尖。久而久之,周遭也就形成了一个村落。

  桃花亭就坐落在村口。也不知哪一代亭长还有点雅士之风,给这个寻常驿亭取了这么个风雅的名字,亭边种了几棵桃树,顿时显得不同凡俗起来。驿亭边有家名叫“贺家老店”的小客栈,食宿兼营,本来也是做点过往人的生意,但现在整个店都挤满了人,一个店小二正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连脚都举起来。见陈靖仇出现在门口,这店小二百忙中托着个盘子过来打招呼,亮开嗓门叫道:“客官里边请,吃点什么?”

  这是店小二的生意经,见有过人,马上就往里让,不问是不是吃饭,就问吃点什么。这等殷勤待客,就算过客本来并不很饿,也多半会进来喝两口小酒。陈靖仇本来就有点饿了,见这酒铺前搁着一个大蒸笼,热腾腾地飘出香味,更是觉得饿了,过来道:“有包子吗?买两个。”

  店小二见陈靖仇只买两个包子,不禁有点泄气。不过对于开店的来说来者都是客,不论客人吃多吃少,都不能怠慢了。他道:“公子稍候,我马上给您送来。”说罢快步把一盘酒菜放到几个酒客面前,又到前台抓了张干荷叶,打开蒸笼包了两个包子道:“肉包子两个。公子,可要吃杯酒解解乏?小店的自酿桃花酒,开坛十里香,很不错呢,还有卤鸡也挺香。”

  陈靖仇听他说得热闹,更兼从里面飘出一阵阵的鸡肉香,更是勾人馋虫。虽然囊中羞涩,还是道:“那,给我来半只鸡尝尝。”

  店小二道:“公子是堂吃还是打包?”

  陈靖仇见酒店里挤满了人,只怕也没空位子,便说:“我打包吧。”

  店小二答应一声,提起一把斩肉刀,把半只卤鸡斩成了一块块,手脚极是麻利。陈靖仇见他手起刀落,每一块鸡肉都切得一般大小,而且毫不拖泥带水,心想:果然是熟能生巧,这小二哥准不会武功,可用起刀来也很妙。《庄子》上说庖丁解牛,目无全牛,师父说这里面与武功相通,看样子当真不假。他想起了师父,又不禁黯然。这时店小二包好了鸡递过来,见陈靖仇神色,只道他是担忧误了路程,便笑道:“公子,您是要过河吧?也不用太急,等月河村做完了祭祀,路就开禁了。”

  陈靖仇接过鸡肉,诧道:“开禁?前面出什么事了?”

  “公子不是要过河吗?”

  陈靖仇道:“我是要去雷夏泽。”

  “那就是啊,雷夏泽在北边。这两天月河村在忙着祭祀的事,桥已封了,过不去。您看,这儿都是等着过桥的客人。”

  陈靖仇一听封了桥,急道:“那什么时候能开禁啊?”

  “挺快,挺快,就这几天。”

  这时店主在里面高声叫道:“小六,三号桌的客人等着上菜呢,你还有空闲聊!”

  这小二见老板发话,忙应道:“贺老板,我马上就来。”又扭头对陈靖仇说,“公子,这两天您过不了,我看就在小店歇两天再说吧。您先吃着,我得做事去了。”

  陈靖仇见店里都坐不下了,便到那桃花亭里坐下,一边吃着肉包子,一边吃鸡肉。包子做得很不错,鸡肉更是又香又嫩。村北是一条大河,像个月牙形绕过了村子,月河村大概就因此而得名。在桃花亭里看去,只见满眼黑瓦白墙,河水声传来,就如一幅有声的设色水墨画,偶尔一阵风吹来,一瓣桃花被拂落枝头,斜斜飘下。他心想:这景致,倒是很像陶元亮说的桃花源啊。王褒有句诗叫村桃拂红粉,说的好像就是这里。一想到这些前人的诗句,他就又想起了师父那张板得长长的脸。师父最不喜欢自己在诗赋上多下工夫,总是说:“有空,就多练练鬼谷秘术。吟几句诗,隋虏不会倒下的。”其实诗赋一道也是师父教的,他还看到过师父早年撰的一本诗集,诗风也是江总那一派靡丽之风,只是最晚的诗也是十几年前的了,后来师父好像就没再写过诗,对诗亦是深恶痛绝。也许,师父是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复兴大陈上,再没有早年的那种雅兴了吧。

  一想到师父,陈靖仇既担心,又有点伤心。他想着:不管怎么说,尽快赶到雷夏泽,找到公山师伯再说。晚一天,师父就少一分生还的希望。他已是吃饱喝足,便起身向村里走去。那店小二虽说桥已封了,但他还不死心,仍想去看个究竟。

  村子不算大,大概也就几十户人家。到了村北,见有座长桥横跨大河,但桥头却用一些木栅拦住了。在桥边有些人正在搭一个台子,陈靖仇走了过去,向一个人问道:“大哥,借问一声,这桥现在不能过吗?”

  那汉子正在锯着一块木板,听陈靖仇发问,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头道:“公子要过桥吗?等两天吧,后天就通了。”

  “是什么事啊?”

  汉子道:“公子是头一回来月河村吧?我们村子每年都有一次河神祭,其间桥上不能通行。”

  陈靖仇抓了抓后脑勺,苦着脸道:“大哥,我急着赶路,能不能通融一下,行个方便,让我先过去?”

  汉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话,急道:“公子,噤声!您可别这么说,现在是河神醒来的时候。要是这时候有人过桥,触犯了河神,我们村里非有大难不可。”

  陈靖仇怔了怔,诧道:“大难?河神要吃人吗?”

  汉子看了看周围,似乎怕被别人听到,才小声道:“公子,您快别说了,要是被河神听到,真要吃了你。”

  陈靖仇见这条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这么个怕法,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说:“那,有没有渡船?”

  “要摆渡啊,就得往下游走两百里。这一带河水很急,船根本下不了水。”

  往下游走两百里,非走两三天不可。听得这么说,陈靖仇也泄了气,叹道:“看来只好先住几天,等你们祭完河神了。”

  汉子见陈靖仇不再坚持要过桥,这才松了口气,说:“是啊是啊。公子要住店,村口的贺家老店就很好,贺老板很厚道的,你不用担心盘缠不够。”

  再厚道,也不会不收钱,何况又得耽搁两天。陈靖仇心里嘀咕着。但就算嘀咕也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看样子只好先住两天了。他回到了贺家老店,只见小六又托了一大盘酒菜从厨房出来,一见陈靖仇,小六倒是很是热情,道:“公子,过不去吧?可是要住店?”

  陈靖仇点了点头,小六一手指了指柜台道:“贺老板就在那儿,公子您去找他就成了。”

  贺老板倒真是挺厚道,见陈靖仇腰包不鼓,答应原本五十文一天的房钱只收他三十文。在账簿上挂好了号,贺老板冲楼上叫道:“小雪,小雪,有客人了。”

  陈靖仇扭头一看,却见楼上走下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定睛一看,却是个年轻女子,看样子和陈靖仇差不多年纪。他不由一怔,这女子已走到陈靖仇跟前,向他施了一礼道:“公子请跟我来。”

  这个客栈虽然不大,但楼上房间倒是不少。小雪领着他到了一间小房里,开了窗,却见这房间虽然又小又简陋,也就一个铺,但打扫得却是一尘不染。陈靖仇道:“还挺干净。”

  小雪抿着嘴笑了笑道:“因为住店的人大都不宽裕,所以贺老板说多设点房,薄利多销。不过我每天都要打扫的,公子请安歇吧。”说着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陈靖仇很少和女子说话,和小雪这样的女孩子说话更是平生头一次,见她这么恭敬,脸也是一红,道:“好的,谢谢你。”他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问道,“小雪姑娘,冒昧问一下,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小雪脸上微微阴沉了一下,但马上又微笑道:“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陈靖仇“哦”了一声,小雪的脸色闪过的那一丝阴霾他已落在了眼里,心想小雪准是生了一头白发,还受过村里人嘲笑,所以有点自卑,便说:“怪不得说周宣王生而有须,老莱子生而白头,原来书上说的真不是假的,我还以为只是寓言呢。小雪你的头发很好看啊。”(注:周宣王是周朝的中兴之祖,传说他生下来就长着胡须,老莱子就是道家之祖老子,传说一出生便头发全白。)

  小雪生平还是头一次听人赞自己头发好看,虽不知陈靖仇说的周宣王、老莱子是些什么东西,心想:这公子读的书倒是真多。嘴角却已浮起了一丝笑意道:“是吗?”

  “是啊,很好看,像……像银子一样。”

  小雪见陈靖仇想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比喻,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马上掩住嘴,行了一礼,说:“公子,要有事就叫一声小雪便行了,我先出去做事。”

  陈靖仇点了头道:“好的,谢谢小雪姑娘。”小雪倒退着走到门边,在门口又行了一礼,道:“公子,那我走了。”

  等她一走,陈靖仇在床铺上躺了下来,想到方才桥头那汉子也是说话很温和,忖道:这个小雪可真有礼貌,月河村这地方还当真民风淳朴。他从行囊里摸了摸,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了一本《庾子山集》翻着。刚翻了两页,窗外忽然传来了“啪”的一声,接着是一个男孩子的哭声。

  是个小孩摔倒了吧。陈靖仇也没在意,正在默诵着庾子山的《春赋》,忽然小雪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小朔,你哪里疼?”那个叫小朔的男孩子抽泣着道:“我的脚……好疼啊,姐姐。”

  这个小朔的脚摔伤了?陈靖仇突然有种不知怎样的感觉。猛然间,他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对小雪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自己小时候摔倒了,师父总是板着脸要自己站起来。虽然事后给自己上药揉搓,但他心里一直在默默地盼着有个姐姐,这么温柔地对自己说话。听到那个叫小朔的男孩子的声音,恍惚中好像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心道:小朔有这么个好姐姐,他可真幸运。

  可是小朔却显然没有这么想,突然“哇”了一声,叫道:“姐姐,你揉得太重了!”小雪低声道:“小朔乖,是姐姐不好。”可是这小朔却不依不饶,叫道:“都怪姐姐,全是你不好,才害得我这样。姐姐最坏!”说着,踢踢踏踏地走了。陈靖仇皱了皱眉,忖道:这小孩真不懂事。他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却见只有小雪靠在客栈后门边,怔怔地看着外面,小朔却已没了踪影。小雪正看着,里面又传来了贺老板的声音:“小雪,有客人来了!”小雪应了一声,进去时还用手抹了下眼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啊。陈靖仇有点感慨地想,心里却对师父又多了几分理解。在师父心目中,复兴大陈是他毕生的信念,而他的希望全放在了自己身上,偏生自己又老是三心二意,一直不肯好好修炼鬼谷秘术,所以师父对自己才如此严厉,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想到这儿,他把那本《庾子山集》放回行囊,拿出了那本《鬼谷秘录》细心钻研。以前有什么不懂的,马上可以去问师父,现在却只能靠自己研究了,此时他有点后悔没有好好向师父请教。

  在窗边看了一阵,天色已晚了下来,书上的字迹有点模糊。他打开门,叫道:“小雪姑娘!”小雪闻声过来道:“公子,有什么事?”

  陈靖仇道:“小雪姑娘,请你给我点个火吧,我要看看书。”

  小雪答应一声,很快拿了盏油灯过来。她把灯递给陈靖仇,有点感慨地说:“公子真用功,现在还看书。”

  陈靖仇笑了笑,顺口说:“小雪姑娘,你有个弟弟吧?”

  小雪“嗯”了一声。

  “那小雪姑娘的父母呢?”

  小雪道:“他们早就去世了,就剩下我和弟弟。”

  陈靖仇点了点头:“你也挺难的。他刚才摔了一跤吧?”

  小雪脸顿时一红:“吵着公子了吧?小朔也挺大了,可还是不懂事。”

  陈靖仇连忙道:“没事没事。小朔他摔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小雪摇了摇头:“摔倒没摔伤。这小孩脚不灵便,哪天都要摔一两跤的。”

  陈靖仇吃了一惊:“他脚不好?不找大夫看吗?”

  小雪道:“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淘气,下河游泳触犯了河神,结果河神弄坏了他的脚。我去找过秦大夫,秦大夫说那是河神做的,他不敢治。”

  陈靖仇更是吃惊。小朔现在也没几岁,几年前更小了。这么小的孩子河神都对他下手,简直有点丧心病狂。他沉声道:“这是什么河神啊?不保佑村里人,还要来害人。”

  听他这么说,小雪的脸一下变得煞白,说:“公子,请您别这么说,要是给河神听到了可不得了。”她似乎真害怕被河神听到,又道,“公子你歇息吧,要是有事就叫我,我做事去了。”说完就急急地下了楼。

  看着她的背影,陈靖仇皱了皱眉。河神照理是会佑护沿河之人的,可是月河村的河神看样子脾气也当真是坏。只是这些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又不能做什么,便坐回桌前继续翻书。翻了几页,书上“疗伤无不有验”几个字忽地跳入了他的眼中,他精神一振,心道:鬼谷秘术里原来还有疗伤术?我倒从未注意。便专心看下去,却见这一条疗伤术下写着:“精修十年,当能有成,疗伤无不有验。”心想:我练鬼谷秘术都不止十年了,应该也会有验。要是我治好了小朔的脚,小雪一定会很高兴。虽然今天刚认识小雪,但在他心底,小雪的模样已经和许多年前他幻想出来的那个对自己极其温柔的姐姐重合在了一起,能让小雪笑一笑,他就感到无比欣慰。

  这条咒语也不是很繁复,但不论哪一种法术,都不是立竿见影的。所谓法术,亦是以内力驭术,方能发挥威力。他暗自试了试,心想:试试看有没有灵验。想定了就伸出手来。虽然书中说“骨断筋折,以此术疗之,皆能立愈”,不过要自残个骨断筋折,他也没这个狠心,忖道:割破点伤口,应该也一样。想毕,将左手手指在剑刃上划了一下。这把剑很是锋利,陈靖仇手指上立时割出了一道小伤。伤口虽小,血倒流了不少。陈靖仇连忙照着书上所说,调匀内息,念道:“玄灵节荣,永保长生。太玄三一,守其真形,五脏神君,各保安宁。急急如律令!”只是咒声方落,伤口却没有如书上说的那么“立愈”,血反倒直涌出来,把半个手掌都染红了。看到血流了出来,陈靖仇立时慌了,心道:糟糕,这回弄僵了,伤口反而大起来。他左手拇指使劲按住了伤口,右手再翻了翻书,却见下面有一条说:“此术若捻斗姆诀,效用更增。”斗姆诀是一种道家手印,陈靖仇是知道的,右手连忙捻了个斗姆诀,又念了一遍口诀。这回伤口一热,血倒是应声立止,他松了口气,心想:书上到底没错,我实在不该毛手毛脚就试。

  伤口的血是止住了,可是左手也已经沾满了鲜血。他没好意思再去叫小雪,心想:若是小雪见自己手上满是血,说不定会想些什么呢。便走出后门。后门有口大缸,是接天落水的,边上还有个瓢,原本就是给人洗东西用。他舀了半瓢水,将手上的血迹冲掉了,擦了擦,却见伤口已经缩成了一线,也完全不痛了,也有点得意,心想:这样子,伤口到底算不算“立愈”?应该算的,都不流血了。这样一想,更是得意洋洋,暗道:怪不得师父说我的功力当真不浅呢,我自己还不知道。

  因为这疗伤咒见效,陈靖仇已是跃跃欲试。现在天色还没有全黑,小雪也在店里忙着,小朔准仍在村里玩,若是能把小朔的脚治好,小雪一定会又意外,又高兴,他仿佛看到了小雪朝自己千恩万谢的样子了。他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便出了客栈,往村里走去。

  刚一进村,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号哭,一群人围在一起。陈靖仇一惊,心道:小朔难道这回受了重伤?连忙过去一看。到了近前,却没发现小朔的影子,那些人是围在一家人跟前。这家人门前悬了个葫芦,匾额上还写着“回春堂”三字,原来是个医馆,哭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有个男人正大声道:“秦大夫,这是村里早就说定的,听天由命,你也别太难过了。”有个男人嘶哑地叫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求求你们想个办法,求河神老爷放过她吧!”这男人的声音虽然难听,但说来当真是痛不欲生,不忍卒听。

  陈靖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向围在门口的一个中年妇人道:“大婶,这家人出什么事了?”

  那妇人见是个脸生人,知道陈靖仇准是过路的客人,说道:“公子,您不是村里人,所以不知道。明天不就是河神祭吗?我们村里年年说好,给河神老爷送一个年轻姑娘,每年都抽签,抽到谁就是谁。今年抽到了秦大夫家,秦大夫临时又变卦,不肯了。”

  陈靖仇先前在桥头见那汉子如此怕法,只道村民只是敬畏河神,没想到祭河神居然要用年轻女子,这不就是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吗?他说:“秦大夫变卦了,那怎么办?”

  妇人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年年都这样,抽到谁就怪谁命生得不好,还能怨谁?秦大夫不愿,也由不得他。”

  这个秦大夫,当初对小雪说怕得罪河神,不给小朔治脚伤,现在厄运轮到了自己头上,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想。陈靖仇虽然有点讨厌这人,但听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凄惨,妻子女儿也在嘤嘤哭泣,也有点不忍听下去。师父虽然说过,艺成之前不要惹事,但师父还说过,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给小朔治好了脚,明天一定要去看看那河神是什么货色。

  他在村里走了一圈,却没见小朔的影子,再回到那回春堂前,围观的人已散了,门也已经紧闭,想必秦大夫觉得再哭下去亦是无济于事。陈靖仇只得回到客栈,贺老板倒还在柜台后打着算盘,见陈靖仇进来,打了声招呼:“公子,去逛了一圈啊?”

  陈靖仇道:“是啊。”他正要上楼,转念又问道,“贺老板,月河村的河神是怎么一回事啊?”

  贺老板停下了算盘,看了看陈靖仇,半晌才道:“你是看到秦大夫一家在哭吧?唉,作孽啊,秦大夫虽然刻薄了一点,可要他把女儿献给河神,终究过分了点。”

  陈靖仇见贺老板唠叨些没紧要的事,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河神一直都要村里献女孩子吗?”

  贺老板说:“是啊。古老相传,有一年月河突泛大水,眼看村子里就要被淹没了,一个人都逃不掉,突然河面上出现了一个金甲巨神,自称是新来上任的月河河神,将河水挡住,救了全村一命。村民感念河神救命,便在河洞修了座河神庙。谁知河神显灵,说除三牲之外,还要每年献一个女孩子,不然河水还会泛滥。往年还能去买个童女来献祭,可谁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心头肉,总也有买不到的时候,村民就说好,万一买不到,就在村子里有女孩的人家抽签,抽到谁就是谁。秦大夫也是刻薄了点,往年他还幸灾乐祸,今年偏生抽到了他家。”

  陈靖仇听得呆呆的,道:“河神要女孩子做什么?”

  “是人祭吧。不是说,上古也有人祭嘛。”

  贺老板说完,又埋头去打算盘去了。陈靖仇还想再问问,从门外突然冲进了一个拄着拐杖的孩子,一进门便哭道:“贺老板!贺老板!”贺老板抬头一看,道:“小朔啊?你姐姐呢?”

  他就是小朔?陈靖仇看了看,只见小孩脸上已满是眼泪鼻涕,扑到贺老板跟前,忽地跪下道:“贺老板,你救救我姐姐吧!”

  贺老板吃了一惊,连忙从柜台后转出来,扶起了小朔道:“小朔,怎么了?你姐姐出什么事了?”

  小朔说:“姐姐她……”又看了看陈靖仇,却闭上了嘴,想必不想在生人面前说。陈靖仇有点没趣,只得转身上楼。在楼道里,他却竖起耳朵听着小朔和贺老板的对话。只是小朔说得很轻,他也听不清什么,只听得“姐姐”云云。

  小雪到底出什么事了?陈靖仇眼前仿佛又闪过小雪那一头银白长发,以及她总是隐隐带着愁容的面孔。突然小朔又哭了起来,贺老板在说:“小朔啊,你也太不懂事了,不该向姐姐说这些话。她这些年在我这儿干活,还不是为了攒钱给你治脚。”陈靖仇这才释然,心想:小朔不懂事,准是怪姐姐没能给自己治好脚,害得小雪伤心了。

  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得小朔抽泣着一拐一拐出门,忙下了楼从后门出去。暮色中,见小朔正慢慢地在前面走,忙走过去,轻声叫道:“小朔!”

  小朔扭头,见是方才和贺老板说话的客人,警惕地道:“你是谁?”

  陈靖仇道:“我姓陈,叫陈靖仇,你叫我陈哥哥好了。”

  小朔摇了摇头:“我不叫,我有姐姐。”

  陈靖仇笑了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说道:“陈哥哥可是有法术的,会算。你有个姐姐叫小雪,长着一头白头发,是吧?”

  小朔仍是警惕地看着他,道:“你骗我,姐姐在贺老板店里做事,你住贺老板的店,当然认得她。”

  陈靖仇道:“我还知道,那一年小朔在河里玩,被河神弄伤了脚,姐姐去请秦大夫医治,秦大夫不肯医,小朔现在就怪姐姐没治好脚,是不是?”

  小朔睁大了眼,突然张大了嘴,哭道:“都是小朔不好!”

  陈靖仇见小朔又哭了起来,忙道:“小朔挺好,小朔挺好,姐姐不会怪小朔的。陈哥哥也知道小朔是个好孩子,所以来给小朔治脚了。”

  一听陈靖仇要给他治脚,小朔顿时止住了哭声,看着陈靖仇道:“陈哥哥,你也是大夫?”他先前死活不肯叫陈靖仇哥哥,现在倒是张嘴就来。陈靖仇忍住笑,说:“陈哥哥是法师啊,肯定能治好的。来,你坐下来。”

  陈靖仇扶着小朔坐在一块石头上,挽起了小朔的裤腿,伸手捻了个斗姆诀,嘴里喃喃念诵咒语。小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突然问道:“陈哥哥,你真能治好小朔的脚?”

  陈靖仇被他一打岔,咒语顿时念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小朔的头道:“应该行。”

  “应该?”

  小朔仍是将信将疑地看着陈靖仇。秦大夫虽然刻薄,但留着三绺长须,一看就是个医道高明的大夫。可陈靖仇比自己姐姐大不了多少,实在不像有大本事的人。陈靖仇道:“你别打岔,不然陈哥哥的法术就用不出来了。”

  他扶了扶小朔的脚,却见小朔的脚踝鼓出一块来,定是当初受伤后没能及时接骨,结果长得错了位。这时他自己都有点怀疑这个疗伤咒到底能不能治好小朔的脚了,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试试总没害处。他右手捻了诀,左手在小朔脚上画了个圈,潜运真力,念诵咒语,待“急急如律令”几句话一出口,他就先道:“有什么感觉吗?”

  小朔道:“有点热乎乎的。”

  陈靖仇松了口气道:“那就是有效了,站起来走走。”

  小朔还是半信半疑,陈靖仇扶他起来,说:“胆子大一点,走几步试试。”

  小朔平时离了拐杖,半步都动不了,此时只觉得脚上有点热热的,似乎比平时要好许多。他试着向前走去,那只伤了的脚踏出一步,踩在了地上,他又惊又喜,叫道:“陈哥哥……”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没用?陈靖仇也是一怔,连忙扶起了小朔,摸摸他的脚踝。小朔的脚踝仍然鼓起一块,看样子没有什么起色,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有用的。”

  如果不捻斗姆诀,刚才伤口也好不了,但捻了诀再施咒,伤口却一下长好了。陈靖仇明明记得给小朔施咒时自己把一个斗姆诀捻得标标准准,毫无错讹,可对小朔确实丝毫没用。小朔也是大失所望,心想:这个人也是吹牛的。想起自己对姐姐还乱喊乱叫,更加伤心,一撇嘴又哭了起来。陈靖仇还要扶他,小朔却摸着了拐杖撑起来,说:“不要你管。”那句“陈哥哥”自是再也不叫了。

  陈靖仇讨了个没趣,心道:我也是太自大了,结果吹牛吹爆了。他见小朔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忙追上去道:“小朔,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一说起家,小朔本已止住了哭声,此时又哭了起来。陈靖仇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块汗巾要给小朔擦脸,小朔却打开了陈靖仇的手,说:“姐姐也没有了,我的脚也治不好了,呜呜呜。”

  陈靖仇一愣,问道:“姐姐怎么没有了?”

  小朔却不回答,只是“呜呜”地哭着向村里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陈靖仇大感懊恼,心想:应该是我功力不成。可是这个疗伤咒不算太高深,我的功力好像足够了,为什么老是没效果?

  他想来想去亦想不通其中关窍,见天色已晚,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他先前是从后门出去的,这回却是从前门回去,贺老板还在柜台后盘账,闻声见陈靖仇进来,不由一怔,心想:这陈公子怎么神出鬼没的?招呼了一声道:“陈公子,你又出门了啊。”

  陈靖仇道:“是啊,贺老板还没歇息?”

  贺老板道:“盘完这笔账就歇了。陈公子,天不早了,回房歇息吧。要热水的话,等一会儿叫小六给你送来。”

  陈靖仇道:“小雪不在吗?”小六是在楼下做事,楼上客房全是小雪在打理,他不知贺老板怎么又叫小六来送水了。

  贺老板叹了口气道:“小雪来不成了。唉,这么好一个姑娘,真是可惜。”

  陈靖仇原本只是顺口一问,听贺老板话里有话,他停住了脚步,道:“小雪姑娘怎么了?”

  贺老板这才省得自己失言,忙道:“没什么,陈公子,你休息吧,我还有这笔账算不清呢。”

  陈靖仇见贺老板不肯说,他也不好再追问,只得上楼了。回到房里,点着了油灯,又翻了翻《鬼谷秘录》,却仍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他也觉得有点累,便和衣睡倒。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隐约约有锣鼓之声远远传来。陈靖仇在梦中听得,仿佛身在战场之上,对面是一个身着斗篷的少年。少年手里握着一柄大剑,虚空一劈,狂风大起,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正在惊慌,一声锣突然响起,“咣”的一声,虽然离得远,但夜晚寂静,听得越发清晰。他一下被惊醒,支起身来一看,却是窗户没关,夜风正急急吹来。春日尚有寒意料峭,白天觉不出,到了晚上却感到凉意。他忙走到窗边要去关窗,突然楼下传来了一阵细细的哭声。

  是妖物?陈靖仇吓了一身冷汗。他探头向下看去,却见门旁的大缸边,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不住抽泣,边上还有一根拐杖。

  是小朔?

  陈靖仇心头一凛,手在窗框上一按,身子已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跳下,落地时只有极轻一声。小朔正缩在大缸边抽泣,做梦都没想到有个人影突然轻飘飘落到跟前,吓得张嘴要叫,陈靖仇忙道:“小朔,是我,陈哥哥。”

  “是你,吹牛法师。”

  陈靖仇不由苦笑。自己在小朔眼里,也就是这么个形象吧。他道:“小朔,你怎么不回家?天这么晚了,姐姐要急坏了。”

  小朔听得他提起姐姐,更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姐姐……姐姐她不回来了。”

  陈靖仇皱了皱眉,柔声道:“小朔是好孩子,姐姐不会怪你的,快回去吧,她准在家里等你。”

  小朔更伤心了,哭道:“姐姐她替秦家去了,她要被河神吃掉了,不回来了。”

  陈靖仇吓了一跳,急道:“什么?小朔,你慢慢说,姐姐做今年的祭品了?”

  小朔点了点头:“我骂了姐姐,姐姐很伤心,就去跟秦大夫说,她愿意代秦大夫家去做祭品,要秦大夫治我的脚。呜呜呜,你要是能治好我的脚,姐姐就不用去了,都怪你!”

  虽然小朔在骂自己,但陈靖仇却丝毫没有在意,心底只是结成了一片冰。怪不得贺老板欲言又止,小朔又如此伤心,小雪居然把自己当成了给河神的祭品。他也不多说,将身一纵,人已如壁虎一般直冲上楼,进了自己房里,将包裹和长剑一抓,又翻身跃出窗子。贺家老店虽然也不是有多高,但二楼总是足有两人来高,陈靖仇上上下下,简直如同闲庭信步,小朔亦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个吹牛法师不会治病,可是本事还真大!

  陈靖仇抓了长剑包裹出来,刚跳到小朔跟前,却见小朔一下跪在他面前。陈靖仇忙扶起他道:“小朔,快告诉我,他们在哪里献祭?”

  小朔还要磕头,被陈靖仇挡住了,带着哭腔道:“他们在河洞的河神庙里。陈哥哥,你本事这么大,一定能救我姐姐回来的!”

  陈靖仇点了点头,正想说“一定”,便想到方才给小朔治病吹爆了牛,便把这话咽了回去,只是道:“我会的。河洞在哪里?”

  小朔指了指客栈后的一片树林道:“穿过这里,有条小路,看到一个洞,里面就是河神庙。陈哥哥,你一定要带姐姐回来,我给你……给你捉知了!”

  陈靖仇也顾不得笑他,快步向树林冲去。刚跑出两步,又回头道:“小朔,你回家等着,天一亮我就带你姐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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