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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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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过白萨满。

我应该想到,既然父亲决意寻找邪灵与恶咒,并毫不犹豫地进到这里,父亲一定是有所准备的。许多年来,有一件事是我所不知的,父亲除了寻找邪灵与恶咒,还在寻找白萨满。宫里有专职萨满,只在特殊日子做祭祀。没有祭祀的时候,萨满与常人无异。他们是普通萨满。说来,没有人见过白萨满,却也没有人否认过白萨满的存在。白萨满没有脸,没有身子。据说白萨满会闻着刀剑的气味而来,白萨满有一柄桃花阴剑,而若是有人有另一柄桃花阳剑的话,白萨满会寻剑而来。当白萨满到来,有道行的人在黑暗中能听到风吹竹叶般的声息。他没有脸,没有身子,他戴头盔,穿白色铠甲,没有人真正看见过他,他住在一首嬷嬷唱过的神词里。

关闭门窗,

熄灭灶烟。

压住炭火,

人声敛息。

金鸡屈颈,

犬无吠声。

正是马牛入圈的时辰,

正是飞禽盘旋归巢的时辰,

正是野兽进窝的时辰,

正是万星出没千星闪烁的时辰,

正是七星眨眼的时辰,

正是彗星闪光的时辰。

萨满着装收拾停当,

从田野来,

从山谷来,

从云端降,

踏着青云来,

站在金子般的窗户边,

白色大神来了。

白萨满要来……

父亲从未跟我提起过白萨满,我在父亲的脑海里也从未看见过白萨满。我对白萨满的认识只限于儿时听到的这首神词。

白萨满被嬷嬷唱起,是为吓唬小孩儿。嬷嬷说,若是晚上不好好睡觉,白萨满会牵走你的灵魂。但我相信白萨满其实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有一个像空气一样的人,我不相信这世间会有这样一种无形人,要有,就是鬼魂了。但是嬷嬷说,他不是鬼魂,他有身体,有脸。他是不为人所见的人。如果能被看见,他就不叫白萨满了。即便如此,这空气一般的人怎能斩除邪灵呢?但是嬷嬷说,白萨满善于捕捉各种灵魂,包括邪灵。白萨满在哪里呢?嬷嬷说,他在杳无人烟的地方,有时又混迹于市街;他没有形体,出现时会伪装成一个有头有脸有身体的人。只有一些特殊的人能认出他,一般人,即便他站在旁边,也一点都觉察不到。若是问,白萨满是男是女呢?嬷嬷会说,他是男女同体。这正是我难以理解的地方。但是嬷嬷说,他当然是男女同体!若他是男人,他可以捕获女人的灵魂;若她是女人,他可以捕获男人的灵魂。因而,他自然是雌雄同体。雌雄同体这个说法也是我无法想象的。嬷嬷说,你不能这样理解——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而应该这样理解:当白萨满要捕猎男人的灵魂时,她就是女人;而当他要捕猎女人的灵魂时,他就变成了男人。一切都因需要而改变。是的,嬷嬷讲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形象,为我幼年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今天看来,嬷嬷无意中告诉我的,其实是一个将会应验的传言。雌雄合体意为阴阳合一。眼下,嬷嬷所说的白萨满,就站在父亲身后的侍卫群中,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回头,惊讶地望着父亲,我希望父亲给我一个肯定或是否定的回答。父亲在我肩上拍了拍,转身望着身后一个侍卫。只有他的头盔下有护脸。如果他是白萨满的话,现在,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他走到所有人之前,直盯宝座。金灿灿的宝座,与乾清宫里的宝座并无二致。两盏长明灯照亮了它。它空着,像是在等候威武无比的王。这是父亲的宝座。它空着,在等父亲。我忘了上面的世界,被这尊贵的座椅深深吸引。

白萨满向宝座走去。我们跟在他身后,保持一定距离。在离宝座一丈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我们也跟着停下来。他将身上的侍卫服脱下,露出里面的白色甲胄。从身后看,白萨满身材魁梧,腰间挂着一把亮闪闪的银柄宝剑。他该是将手放在剑柄上的,可我看不见握剑的手。

他转身,拉下护脸。头盔里没有脸,举起的箭袖里没有手。一身白盔甲的白萨满,确是一尊空空的甲胄站在我们面前。

安公公惊叫:“白萨满!”他只能叫出这个名字。

我看不见白萨满的双眼,却能感觉他异常严厉地瞪了安公公一眼。从盔甲里传来嗡嗡的,带有回音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来自大地深处:“你这半人,嗓子可真难听!闭上你的嘴!”这是一个失真的男人的声音,但这声音足以证明白萨满的存在。

“剑来。”

白萨满以我们看不见的动作抽出一柄宝剑。与此同时,父亲抽出另一柄宝剑。白萨满接剑,两柄剑在相互碰触的瞬间合而为一,像影子和形体一样重合在一起,成为一柄剑。

父亲用一把桃花阳剑和一柄桃花阴剑招来了白萨满。

“你们都在原地别动。”嗡嗡声说。

他举起这柄刚刚相合为一的剑,指向空空的宝座,同时念起我们听不懂的咒语。

宝座上升起一团白雾。就像从旋转楼梯下来,进入大殿时我们看到的,影子从雾霭里显现。白雾凝聚,显现出衣服的样子。

一件精雕细刻、晶莹剔透的衣服,像是用宝石和水晶织就的,它端坐在宝座上。

我嫉妒这件衣服,它占据了父亲的宝座。我巴望看见这一幕,白萨满用剑剁碎它,我巴望看见它的碎片在空中飞舞,像凋谢的花瓣儿。我异常紧张地望着白萨满,屋子里光线闪烁,若明若暗,握在白萨满手里的剑变成了白色光柱,渐渐地,它居然像白萨满的手一样无形——一柄隐形剑。这柄隐形剑又似与白萨满融为一体。三股力量。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种力量。安公公说,邪灵和恶咒是无法摧毁的。但这把无形剑却可以,我坚信。

我屏息,等着白萨满的剑刺入宝座上的衣服,目光无法移动。却见太后与随身的六名宫女从宝座后面显现。她一直在这里,我们却才看见她。太后突然升高的嗓音,令所有人为之一颤。

“恭亲王,今儿早上我们还在养心殿里见过,商议过红毛子的事,不想,今晚又见面了。恭亲王,你带着这一大班人在这里做什么?可是在排演新戏吗?”

“太后,您的到来让微臣颇感意外。”

“怎么,王爷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太后自然可以来。太后说得不错,这里正在上演一出斩妖除魔的大戏呢。”

“王爷,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在宫里,日日研究戏文,怎么就没看过这出呢?”

“宫里藏着恶咒和邪灵,本王在尽臣子的职责。”

“哈,好一个臣子的职责!那么,这个无脸无手之人,莫非就是白萨满?”

“太后明鉴。”

“好,既然有所谓的恶咒与邪灵,恭亲王又好心请来白萨满,可谓费尽了心机。而我,是来成全王爷的,我为王爷您带来了另一件东西——王爷您猜猜看?”

“太后一定带来了邪灵。”

白萨满手中的剑恢复了形状。我不知道是太后的出现扰乱了白萨满,还是那件衣服扰乱了他。我注意到,当邪灵两个字出现时,空气好似一匹忽然绷紧的布匹。

“过来,我的公主。”

我正在胡思乱想,听到太后叫,像中了邪,直直走了过去。

“公主!”

父亲叫我,可我还是走了过去。我怀着异常的感伤和歉疚,每一步,都踩在我自己的心上。太后脸上带着平日里似笑非笑的表情,牵着我走向宝座。

“公主,请回到宝座上。”

我照着她说的话做,并无反抗。我坐在宝座上,向父亲望去。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像看着一出好戏里最紧张危险的一幕。而我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是从父亲身边走过来的,但是父亲身旁,还站着一个“我”。这个发现,让我一时不知自己到底在哪里,又从何而来。我怎么会离开父亲,我刚刚听到父亲在叫我的名字,怎么她说过来,我就过来了?怎么她说去宝座上坐着,我就坐着了?我坐在那件衣服里,统共有两个我,一个用惊诧的、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另一个。

她领走了我的意识。

父亲万分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两个我。他眼见我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问。

“她就是那件衣服,您不明白么,王爷?”太后说。

我就是那件衣服,这怎么可能?当我问自己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我一度失去的记忆,在脑子里闪现,像一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了我。我其实与安公公并无二致,从我入储秀宫,被剥去原来的衣服,换上太后为我量身定做的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这就是太后何以那样自信地唤我为“女儿”的原因。而从我第一次进入地下花园,就将另半个自己留在了这里。安公公扣留、拘禁了我的梦。

我早就分为了两个我。我并不是从父亲身边走到那件衣服里去的,而是,我本来就在衣服里。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即将看见另一个自己。我为此兴奋又懊恼。我并不是嫉妒宝座上的衣服,而是为自己占了父亲的宝座而懊悔和愤怒。

我的愤怒,是对自己的愤怒。因为我被囚禁在衣服里,无能为力。失败不是我预感到的,而是我本就知道。

我假装忘了这里,玉壶冰室,因为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无力承担失败的结果。

我像一枚糖果,被一件精雕细镂的尸衣包裹着。

“恭亲王,仔细看看咱们大清的公主,现在,我要赐予她固伦的封号。很好,现在,她是固伦荣寿公主。这倒不是为了笼络你,而是对公主忠心于我的表彰。三年前,她就是我的人了,她是不错的帮手,帮我做了许多事,要知道,有些事是太监和宫女无法替代的。王爷,您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不错,这宫里正如你所见到的,有这样一件衣服,或许我该用你的叫法,邪灵。是啊,这件衣服,承载着一个不死之灵,她的故事,在诅咒里相传了十一代,而觉罗的衣钵也传到了第十位皇帝,有意思的是,第十位皇帝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儿子。王爷您不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你们将这件衣服收在石棺埋在地下,这一埋,就是三百年。王爷你从未见过它,那么,王爷不妨仔细看看固伦荣寿公主,现在,她就是邪灵。”

父亲瞠目结舌,望着宝座上的我。我也正看着宝座上的另一个自己。我对“她”充满畏惧。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就越是心惊胆战,原因全在这里,我的梦穿着裹尸衣,尽管他们叫它衣服或是邪灵,可我清楚地知道,我身上裹着的,是件尸衣。那沉睡百年又醒来的邪灵依附在我身上,而我却感觉不到她,也看不见她;她附在我的梦的身躯上,那么,我就是父亲的噩梦!我看见父亲在努力辨认,父亲看到我像一团微火忽明忽暗,当衣服显现时,我的身形便如烟雾;当我显现时,那件衣服便从父亲眼里隐去。

他们都看着我,而我毫无主张地坐在宝座上。宝座上的“我”对自己很不解,对眼前所有的人都很不解。他们不解地望着“我”,让“我”无地自容。“我”竭力撕扯我身上的衣服,“我”扯不坏像咒语一样捆在身上的尸衣。

它长在了“我”身上。

“我”向着父亲喊:“王爷,救我呀。”

父亲将目光转向白萨满。

白萨满又一次举剑。

“不。”父亲说。

“我宁可死,也不要穿这尸衣!”“我”大喊。

父亲用更大的力气和声音说:“我不许你死。”

此时,安公公走了过来,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

“王爷,奴才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您不会答应的,您怎么会答应白萨满杀死大公主呢?”

父亲转脸看着这个说话像唱歌一样的阉人,眼里涌现我从未见过的狂怒。

父亲大喊:“翠缕!”

“你敢!”安公公叫道。

已经晚了,翠缕向着安公公跨出一大步,启开瓶盖。太快了,烟雾状的安德海之梦凝聚成形,站在安公公对面。安公公的眼光焦灼而凝固,就像福锟望着福锟,就像我望着我一样。只是我离自己太远,梦于我的吸引力尚且薄弱。

安德海之梦,抬起手臂,安公公也抬起相应的另一只手臂,两个完全一致的人互相打量,目光如黏稠的糖浆。没有人能救他们,当他们手指相触,安公公像一座被白蚁蛀空的老屋子,塌陷下去。他们合二为一,化成烟雾,在密室散尽。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甚至连些许梦的残渣也没有留下。

“你杀了他,恭亲王!”太后喝道,“还有你,翠缕,你背叛了我,你该知道背叛的下场!”

“你夺走了我的女儿,让她成了你的傀儡和人质——”

父亲的狂怒在升级。翠缕跪了下去。

“那就去杀了她呀,邪灵,恶咒,还有你的女儿……”太后叫道。

“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放过她!”父亲怒眼圆睁,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不要,父亲,”我大喊,我向宝座上的“我”奔去。我想好了,这是唯一的办法,“白萨满,杀我,我命令你!”

父亲阻拦我的手落空了。我向我自己奔去,越是接近宝座,我越是感到一种热情和渴望。渴望与另一个自己汇合而化为乌有的热情,如此强烈,超越了一切阻力。是的,当我明白这个地方,记起这一切,包括“我”的意义时,便不再心惊胆战。我的眼里,我的思绪,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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