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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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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驸说,白萨满善于伪装,他像穿衣服那样穿着他人的肉身。这句话刺痛了我。额驸说,邪灵,像穿着一件衣服那样,穿着我的肉身。尽管,是另一个我。我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我讨厌这种说法,我讨厌邪灵,也讨厌白萨满。但是,既然白萨满是件可用的武器,却为何没有杀死邪灵,反而被邪灵捕获?我失去了记忆中的那一幕。事情果真如太后所说?自然,如果白萨满当场刺死邪灵,另一个我也就跟着消散了;而余下的这半个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跟额驸对坐,说起白萨满了。

那一夜最后一段时光,我看了看额驸,觉得疲倦而伤感。我看到额驸脑子里装满了古旧书籍和父母的教诲,这些东西像沉重的箱子和柜子塞满了他。他满载着这些东西,却不知这东西的重量已超出了承载。最后,我说,额驸,回去吧,别看那些书了,听从父亲的忠告,别再对白萨满和邪灵抱有兴趣,别去研究他,也再别提他,回去吧,白萨满,放在我这儿,而你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记,若是忘不掉,就假装忘记,这样的话,你才能躲开灾祸。

那是我与额驸唯一一次长谈。我从未与额驸同床共枕,却不希望他搅入诅咒。但此后的事证明,额驸没有听从我的劝告。额驸在离开的那个夜晚,死期就已注定。他在与我成婚五年后故去。

在我暗自摸索白萨满被关的地点时,宫中,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死亡像棋子,分布在时间缀成的网格上,诅咒编织着死的消息。死不是这渔网中闪烁的珍珠,而是一座又一座黑漆漆的礁石。谁也说不准会在哪一刻撞上去。事实上,对死亡的欲念像雨打蕉叶般时刻敲击着我的心。我是邪灵的衣服,我身上裹着邪灵的尸衣。

想到这些,我身体的温度就会骤然下降,我的表情,自然是冰冷的,越来越给人冷若冰霜的印象。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白萨满在哪里,如果父亲已经放弃了抗争,那么作为他的背叛者,我,是否还有机会为自己赎罪?邪灵于我,不是觉罗的家事,而是要如何补上自己欠下的这纸账单。

死亡名单是由这些人组成的:东太后、东太后身边所有的宫女、荣安公主、同治皇帝和皇后,还有父亲的三个孩子,当然,还有即将二十岁的额驸。坏消息接踵而至,每天我都在消化和吞下死亡的药丸,我体内背叛的毒液越来越浓。这是无可赦免的罪责,我只求有一天能够全部偿还。我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开始像收藏古董一样收藏死亡的。这个收藏,来自于一个偶然的看见。

在我以已婚女人的身份回到宫里后,我习惯了在夜晚四处游荡的生活。我不需要装作入睡。梦,我看得见。对于一个梦与身心相互分离的人而言,只要愿意,总可以发掘出某种奇异的本领。譬如福锟,可以听见远在储秀宫的翠缕的声息,知道她一切的肢体活动,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听和闻,代替了福锟的视线,甚而比亲眼所见还要逼真。

夜晚,我一直在看,影子一样游荡在各个宫苑之间。紫禁城庞大的宫殿群落里,女眷们只占用了很少的部分。同治皇帝住在养心殿那一溜宫苑,东西两路分别归东太后和西太后。这些地方,夜晚总归有许多太监宫女值班,路上各个角落都被灯光照得雪亮,也还有灯光无法光顾的地方。除此之外,大量的殿堂空着,其中小部分,被一些老的、少的寡妇占据着。余下的,是一个又一个谜团。事实上,我对探索这些空洞漆黑的宫殿来填补无眠的夜晚毫无兴趣。我游荡,因为我不得不游荡。有声音召唤我,让我走出翊璇宫。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吸引倒更确切些。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只是自顾自向着一个地方去了。宫里盛传我梦游。这样也好,梦游的人,是没有人打扰的,宫人不知道叫醒一个梦游的人后,该如何应对。我索性承认自己是在梦游,像梦游人那样,目不转睛,目中无物,走向一个方向。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看起来却像一个目标明确的人,脚步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夜,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南熏殿。南熏殿里尊存着历朝皇帝和皇后的画像。殿内正中三间各设朱红漆木阁,分为五层,供奉历代皇帝像,每一轴造楠木小匣,用黄云缎套包裹,分别供奉。东梢间,供奉历代后妃像,此外帝后册页、手卷也依前后顺序安奉。

画像里,是我那一位又一位勤勉而功勋卓著的祖先。我的祖先表情庄严而呆滞,穿着最庄重的礼服。他们生来就是画像,既不能引起我亲近的情感,也不能引发我对于一个过去时代的敬仰和遐想,画像中,他们甚至无法与一个活生生的人相对应。总之,我的祖先看起来是一群与我不相干的人,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却无话可说。他们现在是一群沉默的听众,而我却是南熏殿里唯一能发出声音的人。殿里设长明灯,即便没有长明灯,月光也足以照亮这里。我像当年坐在恭王府的蒲团上那样,盘腿坐下,既不拈香,也不整理祭品以表达恭敬与追思,就只是坐着,聆听沉寂中的虫鸣和远处更漏的声音。

月光中有簌簌的轻微的声响。

月光又不是碎银子,那么是间歇的雨声?如此明亮的夜色里是不会有雨声的,那么是我的侍女,悄悄跟在主子身后,不是为了好奇,而是为了大主管询问时有个交代?不是的,我发下话,若我晚上出去,一定不能有人跟随,即便是远远地跟我,也会被我治罪。我严厉、冰冷的语气足以令她们心生畏惧。可不是一般的畏惧,而是深入骨髓的畏惧。我知道,这份畏惧来自我冷冰冰的面孔和她们对我的未知。没有人了解我在想和做什么,除了太后。但太后的了解并非了解,而是控制。太后熟悉被控制的大公主,梦都归了她,余下的无用的小部分,不必理会。还能怎样,能翻天吗?能解开那衣服上的扣子吗?绝无可能。所以,我可以带着思绪,四处游荡。这是我所剩无几的自由。要么你拿一个无梦人怎么办呢?因此可以说,半个,或三分之一的夜晚是完全属于我的,尤其是夜间九时熄灯后。那被太后搁置在梦乡之外的自由,是属于我的。

这是什么声音?我没有回头,因为我一点都不害怕。不是风声。除了御花园,其他宫苑的树木是极稀少的,不会有树叶的声音,也不是风铃;不是风,也不是人的声音。死亡收走了很多人,除了我,没人敢独自走在这么僻静,又满是暗影的地方。那么,是亡灵了?我不大确定。我见证过死亡,我就在她们旁边,参与验收装殓的各个程序。我对死亡这件事,老实说已经无动于衷了。若真有魂魄出现,我倒想问,死去的人,都去了哪里?包括那些消散了所有形状,没有一丁点遗骸留下的人,他们去了哪里?声响更清晰了,这不是一个人走过时的脚步声,而是说话的声音。她离我很近了,我渐渐听出,那声音说:她们最终去了哪里,你想知道吗?

分辨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似在我的上方,又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并不真切,嗡嗡的,隔着一层屏障。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在今天遇到一个跟我相像的人。你不如过来,到我对面,你是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

“我与你不同,恐怕会吓着你。”

“听出来了,你发出的不是人的声音。”

“过去,我曾是一个人。”

“你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过来,在我对面,回答我,你是怎么看出我心中所想的?”

“你的嘴唇。”

“我的嘴唇没有动。”

“你的心在动。”

“你会读心?”

“你该先问我,我是谁?”

“我尚且连自己都不认识,倒来问你!”

“公主是明白人。”

“没有比我更糊涂的人了。”我叹道。

“公主,即便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我。不信的话,不妨看看你的前方——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把手伸给我。现在,我的手放在你手里了。”

“我看不见你。”

“太过分了。”那声音有些恼怒。

“说这句话的人该是我。”

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可同时,我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从无形变为有形。有形状,有厚度,有温度,像雪。

“你是谁?”

“请公主仔细看看。”

在我眼前,有东西在成形,像一团雪从另一团雪中分离,变得坚固。我手里握着一只雪白的手。出现在我眼前的,居然是翠缕。

“翠缕?”毫无疑问是她,尽管比较模糊。

“我很难看,是吧,公主?”

“看不清,你很淡,像一捧雪。”

“公主,若想看见我,跟我说话,就别放开我。我需要借助你才能恢复一些形状。如果您累了,或是觉得不舒服,就松手。”

“陪我一会儿吧。”

“我没有吓着你吧?”

“翠缕……”

“公主……”

“后来,你去了哪里,跟我说说……”

“公主,我被处决了。我因为事先猜到自己的下场,所以在被处决时,一直都很平静。我想我至少让安公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眼见他消散,心愿已结。在他们将第一张浸湿的棉纸蒙在我脸上时,我跟自己说,这是值得的。后来,棉纸一张张盖在我脸上,像白色的土,我只觉沉睡的意味在一层层加重,我变得越来越轻,直到,我穿过和舍弃了呼吸,看见自己被遮蔽的面孔……公主,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蒙蔽。我没有想到,那件衣服,其实就在公主身上,这太出乎意外了。”

“所有的事你都还记得?”

“公主,你一直没有问我,你是谁?”

“你难道不是翠缕吗?”

“我只是翠缕的记忆。”

我的手微微一颤。

“你像雪一样光滑,随时要消融一般。”

“所有人,当她只余下记忆的形状时,摸上去都是凉的、松软的、融化般的。”

“她处决了你的另一半?”

“她处决了我的肉体,却留下了我的半个魂魄。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我的半个魂魄将在宫里长久地流浪下去,连影子都不如。公主,按说,我该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但是没有,这半个魂魄里的记忆,携带着被杀的痛苦,一遍又遍品尝着死亡的滋味。我一直悬在死的刀刃上,既不能死,也无法生。这是最糟糕的状况。虽说,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惩罚,毕竟还有一点点残留,值得庆幸,可我宁可消失,不留痕迹。没有人能看见我,我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就只是停滞在稀薄的记忆状态,公主,你的世界,于我而言也是薄纱,就像你眼中的我一样,我看你,也是雪一般光滑,将要融化般短暂。若是有人愿意触摸,我会恢复些形状,也可以说话。但在这半个魂魄里,记忆于我会日益淡薄,如果没有人触碰我,我就会越变越旧,越变越淡,像枯树叶儿一样萎缩,像尘土一样毫无价值。”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叫死亡。死亡有很多种,无论是彻底消散,还是有些许遗留。翠缕已经死了,现在你握在手里的,只是一个叫翠缕的人的一点残留物,一个小小的记忆容器,空洞得连自己也无法忍受的半片残魂。”

“你一直都在宫里游荡,像我一样?”

“我是一团雾气,时而消散,时而聚拢,我的许多记忆已经丧失,唯独死的记忆,难以散尽。”

“为什么我可以听到你,摸到和看见你?”

“这是因为,那日我去见公主时,将自己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留给了公主,而公主您一直都随身带着它。”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看到它,我就想起你。”

“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只想留一点念想。是公主的触摸才使我留着死亡以外的记忆,得以恢复短暂的形状和声音。”

“为什么在今天才跟我说呢?”

“我怕吓着公主。我其实一直游荡在公主的宫苑里。玉佩是你我唯一的联系。我在暗处,公主在明处,起先我想,我只是半片残魂,能够得到公主的抚慰已经很幸运了,贸然出现会惊吓公主,而且于事无补,徒增伤悲。可眼见公主四处游荡,无所依靠,翠缕着实心疼。我知道,公主一直想找到白萨满,我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况且,宫中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散布着跟我一样空洞的形骸。所以翠缕不惜冒险现身,翠缕想,或许,可以帮公主,或是仅仅与公主作陪,也是好的。”

“翠缕,是我将你拖入了这样的境遇。”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丝毫没有埋怨公主。”

“你是我的故人。呐,这是你的玉佩。”

我从衣服里拿出她说的小玉佩,放在她雪白的手上。那只手渐渐有微微闪烁的光亮。

“多谢公主。公主,您是重情之人。翠缕此番现身,是为了告诉公主,若公主想念某位死去的人,可以用这样的办法,使她们的记忆得以保留,用触摸,使她们恢复形状和声音。翠缕说完了,翠缕不得不离开,以免公主您损耗过多。”

翠缕的手从我手中脱离。她想走就走,不是我能握住的。当她的手离开我时,雪一样的人形,更加模糊,黯淡,直至完全消失。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远。翠缕身后拖着厚厚的寂静。

这是一个让我倍感安慰的夜晚。这个夜晚,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孤单的。我有一个故人,如果我想见到她,就去触摸玉佩,翠缕,会以雪的形状现身——此后,我仿照南熏殿尊存帝后画像的方式,设木阁,造楠木盒,使许多残缺的魂魄留在我身边。我称为故人的人,其实不是完整的魂魄,他们只是一些没有被死亡化尽的记忆。我的收藏里,有我几个早殇的兄弟,小公主、东太后、同治皇后,还有前朝的太妃,很多宫女。这些被死亡抓走的人,我小心保存他们的心爱之物。我收好他们,时时照料。我的时间几乎都打发在这件事上,在所有无眠的长夜和越来越陈旧的白天,我与故人共处、交谈,或者,仅仅只是将这些物品重新叠置,擦拭干净。

记忆,要像琉璃樽一样时常擦拭。我虽然无法恢复物件最初的亮度,却可以令它们保存完好。我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抚慰我对父亲的背叛。同时,我要留下这些证据,看护好故人,带着微弱的希望。我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故人安排妥当的去处。我从未放弃杀死邪灵消除恶咒的念头。说来,我是带着杀死邪灵的不死的信念服务于邪灵的,我也是带着最终将还给每个人一个妥帖去处的想法,收集残存的魂魄的。

越来越黯淡了,宫里。虽然从外面看,我们屋宇鲜亮,我们每年出宫去西苑消夏时的仪仗像前朝历代一样奢华且声势浩大。自载淳即位以后,竟然出现了一派看似太平的景象。没有人知道,爱新觉罗的船舶正在下沉,而照耀在觉罗祖先牌位上的灯火,也已形同虚设。死亡在宫里安静而有序地发生,死亡是这么轻易又突兀……宫里夜间人影绰绰,那不是忙碌的宫人的影子,而是半人和魂魄模糊的身形。我的藏品越来越多,装满了寝宫,我的孤独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强烈。半人,说到底,是被囚禁的梦,而魂魄则是些单薄无依的记忆。当这样一群残损变质的东西围绕着我时,我变得越发阴沉而幽暗。我迷上了死亡,我看望尸体,监督验尸官,使一切检验符合礼仪的要求。我随手带回一件物品——一把扇子、一对耳环,或是头钗、绢花、帕子,没有人觉出少了什么。不会有人再去留意尸体,我拿走几样东西绝无风险。需要保存和安慰的人太多,我耗费的精力难以修补。我在十八岁时就老了,现在我四十岁,我觉得我已耗光了一百年的精力,有一百多岁了。我知道自己有多老。

我老了,没有更多的精力照看收藏,我精力溃散,急需有人接替。物品就是故人。她们啧啧不休,怀有怨言,可保存她们记忆的全部,在我,如今已是奢望。我说得太多,太乱,总之若是坐下来细想每件事,我会问自己,我为何没有因此而发疯?答案是,三十年了,我一直等待预言中的人。你,你真的来了,也已成年。这意味着黑暗是有止尽的。哦,这么多故人,我努力保管他们,可不是为了消遣或是恢复那些已经流失的时光,他们虽然只是些薄如蝉翼的记忆,意义却远非如此,他们会在某些时候帮助你。在故人中,你会发现最聪明的人、最雍容端庄的人、最倔强的人,以及最不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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