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烟踏着夜色缓步到了伊冷雪所居的院落。守在门口的侍女遥遥看到他，正要躬身施礼，夜无烟挥了挥手，侍女会意，悄然退下了。

一场大雪，让北方的气温骤降，室外，寒意凛冽。室内，燃了两个火炉，倒也暖意融融。

夜无烟踏入室内，借着跳跃的烛光，看到了坐在火炉旁的伊冷雪，大约是冷的缘故，她在室内还披着厚厚的裘衣。

“王爷……”伊冷雪错愣地起身，慌忙施礼，眸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

这么多天了，他从未到过她的室内，今夜忽至，怎不令她惊喜。

夜无烟一言不发，眸光犀利地扫了她一眼，转身默立在窗畔。

伊冷雪被他锐利的眸光一瞧，瞬间感觉自己犹如透明人一般，似乎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窥透。她咬住唇，长睫毛颤了颤。

“王爷……您用晚膳了吗，我让玲珑备饭，王爷在这里用膳吧。”伊冷雪淡淡说道。自从在他面前恢复了伊冷雪的身份，那些娇柔的话语，她在他面前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不用了！我有话问你。”夜无烟转身，俊脸上一片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

然而，伊冷雪还是呆了呆，心底划过一丝惊惧。

“不知王爷要问什么事？”伊冷雪抬眸问道。

“你是何时忆起前事的？”夜无烟淡淡问道，声音无波无浪，令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当日，因她失忆，是以他说她腹中孩儿是他的。但是，他也和她说的明明白白，他心中爱的，只是瑟瑟。她听了，泪眼婆娑，却并不介意，只求他给她一个名分。

可是，如今看来，她是早就忆起了前事，而他却不知，她是何时记起的。

“我是，在崖上苏醒的那一瞬，才逐渐记起了前事。”伊冷雪静静说道。

“当日，你是如何被劫走的？”夜无烟凝眉道。这些日子，夜无烟为了寻找瑟瑟，并未亲自来问伊冷雪这些事情。只是命狂医过来问了事情经过。

今日，他再次提起此事，伊冷雪心中顿时一沉。

“当日，我中了迷幻药，一觉苏醒，便在崖上了。实实不知，是如何被劫走的。”伊冷雪静静说道。

夜无烟眉头微凝，沉声道：“冷雪，我希望你说实话！”声音不怒而威，令伊冷雪心头升起无边的恐慌。

“王爷，你是在怀疑冷雪吗？”伊冷雪抬眸，凄然笑道，“自从江姑娘为我驱毒，救了我这一条命。我便对她，感激不尽，怎会陷害她。自从忆起那些前事，我便知晓，自己这身子，是配不上王爷的。可是我爱王爷，我不愿看着王爷因为失去挚爱，永远痛苦下去。所以我才赖着脸，要永远留在王爷身边。可是，可是王爷竟然怀疑我吗？如若是这样……”

伊冷雪抬眸望着夜无烟，眸底含着一丝幽怨，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滑落，而唇角，却有鲜血流下。

夜无烟一惊，凤眸一眯，上前一步，扼住了伊冷雪的下巴。但见她唇内一片血红，很显然，是咬了舌。

夜无烟眸光一深，狠狠掬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再发力。

“来人！请狂医。”夜无烟沉声命令道。

侯在门外的侍女见状，慌慌张张地前去请云轻狂。其实府内是有其他医者的，不过，近段日子，春水楼无事，而夜无烟的受伤还不曾好，是以云轻狂便以狂医的名义赖在了府里。

不一会儿，云轻狂便背着药囊，疾步走了进来。原本唇边是挂着笑意的，看到伊冷雪的那一瞬，笑意凝住。他趋步上前，查看了伊冷雪的伤势。

“怎么样？”夜无烟凝眉道。

“幸好制止的及时，否则……”他摇摇头，“不过，眼下，伤情依然凶险，我只能尽力。”

夜无烟从未听过云轻狂说过“只能尽力”这样的话语，但凡有四五分的把握，云轻狂也不会这么说。

他低叹一声，缓步走到外室，在椅子上坐下。

她竟然咬舌自尽，以示自己的清白。

他或许是真的冤枉她了！

过了半个时辰，云轻狂才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道：“王爷，伤处已然敷药，病者尚在昏迷。如若能安然醒来，这条命便可保住了。”

夜无烟一脸沉静地挥了挥手，云轻狂识趣地退了下去。

夜无烟缓步走到内室，床榻上，伊冷雪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唇角淌血，两腮浮肿。

“你们都下去吧。”夜无烟屏退侍女，在床榻一侧的卧榻上坐下。

他抚额沉思，心底满是歉疚。

不能不说，伊冷雪今日一切，和他，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当日，瑟瑟一曲《国风》，终结了伊冷雪在北鲁国的神化地位。虽然最后可汗恩赐，许她暂代祭司一年，但是，北鲁国的人们对她，再不是那般崇敬。人人都知，她只是暂代的，并非真正的祭司。

瑟瑟当日被赫连霸天非礼，事后，他派人将赫连霸天一顿毒打，但是，却不想赫连霸天竟然猜到了是他指使人出的手。他知晓他恋慕伊冷雪，便将她强暴了。

如若她还是那个人人尊崇的祭司，赫连霸天纵然再过迷恋她，他断不敢这么玷污她的。

如若不是他一厢情愿地要她做不成祭司，这些事情，或许都不会发生，伊冷雪也不会落入到今日这般境地，或许依旧在做那个人人敬仰的祭司。

做祭司时，她被人们崇拜，一旦身破，北鲁国子民都认为她玷污了神佛。让她饮鸩毒，把她丢在柴堆上，火刑祭天。

他将她从火刑场上救了出来，原本想为她觅个安身之处，让她平平安安度完残生。

却不想，她竟然怀了赫连霸天的孩子。更想不到的是，对于赫连霸天强暴祭司之事，北鲁国可汗震怒，一杯毒酒，赐死了赫连霸天。连自己的儿子都赐死了，又怎会饶过她？

她在这个世上，再无立足之地，除非他能给她一个名分，一个让北鲁国不敢轻易动她的名分。

此事，他从未向瑟瑟解释，当日在祭天大会，是他求她去奏的《国风》，但是，她若知晓，她演奏的《国风》，最终害了一个人。她心底，一定会难过至极。而以她的性子，纵然再爱她，也断不会再阻了伊冷雪的幸福，势必会弃他而去。

是以，他不敢向她解释。可是，他不曾料到，自己这样的隐瞒，造成了这般凄惨的结局，是他，害了瑟瑟。

也是他，害了伊冷雪。

冬日的夜很长，夜无烟在榻上坐了一夜。

翌日一早，伊冷雪苏醒了过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夜无烟缓步上前，她口疾未好，不能说话，只用一双清眸悲哀地凝视着夜无烟。

夜无烟握住她清凉的手，低声道：“你，好好养伤。”言罢，自己缓步从室内走了出来。

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天色终于放晴。

夜无烟踩着积雪，来到书房。

凤眠早已起身，正在夜无烟的书房内望着他那幅画出神。

“凤眠，随我到东海一趟。”夜无烟定定说道，话中满是坚定。如若那些人真是乘坐这种船将瑟瑟劫走，那么，那些人定是和海有关系的。

*

这日的天，很阴，日头躲在黑压压的云后，云阴沉沉地压在海的上空。这天，就宛如夜无烟此刻的心情，一样的暗沉。海面被寒风吹拂的波涛起伏，亦如同他不平静的心。

“主上，天色不好，不如，我们暂缓出海。待欧阳的船出海归来后，我们再去也不迟！”凤眠凝视着海浪翻滚的海面，沉声说道。这样的天色，这样的海面，又没有精通天象的阴阳师指引，且，眼下所乘坐的船只，也比不上欧阳丐的海船。若在海上遭受意外，可如何是好。

“欧阳还有多少日归航？”夜无烟目光冷凝地凝视着大海，沉声问道。

“算算日子，应当还有半月吧！”凤眠说道。

“等不及了，今日便出海，算日子，我们归来时，应当正赶上他归航之时。”夜无烟沉声说道，幽深的眸在猎猎寒风中，愈发深邃，眸底隐含着一丝狂热的期待。

他一刻也等不及了，他又怎能等得下去？在探知瑟瑟有可能被人用海船从冰底带走后，他的心就被揪了起来，每时每刻都好似有一条绳，在他的心上勒的越来越紧。

如若是东海的海盗将她接走了，那他的心情还好受点，可是，如若是别人？那么她，又在遭受怎样的煎熬……夜无烟几乎不敢想，因为他难以承受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

凤眠知劝下去也无用，便和云轻狂，随着夜无烟一起登上了海船，海船不算大，比不得欧阳丐的海船。欧阳丐那艘海船，他费了一年三个月的时日才建造而成，不仅坚固，而且，兼有机关可以操纵行船。

冬日的海，很冷，寒风从海面上刮过，再透过窗扉，吹到船舱内，如刀片般割到人脸上，生疼。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箭一般向前行驶而去。

此番出海，夜无烟是以明春水的身份出行的，毕竟，眼下，他应当在边境镇守，不能擅离职守的。

船在海面上行了十日，在第十一日午后，到了伊脉岛附近海域。夜无烟着人潜入到伊脉岛，悄悄打探消息，直到次日午后，探子才回来报告，伊脉国已经一个月没有外人进岛了。

夜无烟心中一沉，在他心中，觉得莫寻欢劫走瑟瑟的可能性最大。未料到，一个希望就这样破灭了。

“到水龙岛去！”夜无烟冷声吩咐道。

水龙岛四周依旧是暗礁重重，这次夜无烟没有着探子进岛打探，而是直接到了岛外。早有在岛外巡逻的海盗发现了夜无烟的船只，慌忙去禀告暂代水龙岛海盗王的马跃。

在水龙岛的海盗眼中，春水楼无疑是他们的恩人，那一次海战，如若不是春水楼出手，他们就算击败了西门楼，也势必会被太子夜无尘的海兵大败。所以，马跃听闻春水楼的明春水亲自来造访，亲自到岛外迎接。

夜无烟站在船头上，任寒风冷峭地吹拂着他的白衫，一双凤眸透过面具紧紧盯住前方海船上的马跃，以及马跃身畔的青梅和紫迷。

“请明楼主进岛一叙。”马跃微笑着说道。

“明楼主，我家小姐何在？可是与明楼主一起归来了？”青梅大声问道。

自从那次海战，瑟瑟被明春水救走以后，她们一直在派人打探瑟瑟的消息，可惜的是，竟是一点消息也无，小姐竟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水龙岛便由马跃暂代海盗王了。青梅和紫迷知悉小姐对明春水的一番情思，猜想着小姐或许是去了春水楼，是以后来便不再寻找。所以，并不知瑟瑟被夜无烟拍下悬崖之事。

今日明春水忽然造访，莫非是小姐已经嫁了他？青梅和紫迷正在猜想着莫不是小姐害羞，是以在船舱中没有出来，正在欣喜，却听得明春水沉声问道：“你家小姐，没有回水龙岛？”

“难道，小姐不曾和你在一起？”紫迷黛眉轻颦，冷声问道，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夜无烟自从看到了紫迷和青梅，看到她们脸上神色从欣喜渐转为失望和疑惑，他的一颗心便在胸腔内沉下去，一直的沉下去。青梅和紫迷的表情不是伪装的，显见的是发自内心，瑟瑟，她不是被她们所救，她没有回水龙岛，她也不在伊脉国，那么她在哪里，是否凤眠的推断是错的，根本无人救她，她真的不在这个人世了！

夜无烟木木地站在船头，心底的所有希望破灭，此时的他，没有任何感觉。心底只余绝望，深深的绝望，眼前一片暗沉，似乎整个人已然掉到了冰窟之中，除了冷，还是冷。

紫迷看着明春水伫立在船头一直不说话，好似傻了一般，深邃的眸光透过面具，凝望着无边的大海，那眸光竟是哀恸的，绝望的，好似没有灵魂一般的空茫。

紫迷的心顿时一沉，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冷声问道：“明春水，我家小姐在哪里？你快说……”

夜无烟似乎已经傻了，根本就没有听到紫迷的问话。紫迷心中气恨，足尖一点，纵身从船头凌然跃到了夜无烟的海船上。

船因为她的一跃，在海面上微微一晃，夜无烟好似木头一般载倒在船板上。

凤眠慌忙扶住了夜无烟，云轻狂看到势头不对，迈步阻住了紫迷的脚步，冷声说道：“紫迷姑娘，有话好说。”

“我家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紫迷压抑着心头的慌乱，再次问道。

“你家小姐，她……离开春水楼后，便失踪了，我们寻不到她，所以才来这里找她。”云轻狂低低说道，暗暗瞧了一眼夜无烟。

“是吗，那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春水楼的。既然是自行离开的，你们何以要来找她？”紫迷冷笑着问道。

“什么？”青梅在旁边的小船上悲愤地喊了出来，“她和你们一起离去，你们却告诉我们她失踪了。你说，是不是你们将我家小姐害了。”

“明楼主，到底怎么回事？”马跃也沉声问道。

夜无烟默然无声地凝立在船头，整个人已经沉浸到了痛苦的绝望之中，面对青梅紫迷愤怒的质问，他无法回答，是的，是他一掌将她拍下了山崖，是他害的瑟瑟。他有何话说？他无话可说。

夜无烟的沉默，激起了海盗们的怒气。原本他们对春水楼是感激的，可是，瑟瑟的生死不明，彻底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今日明楼主若是不能说出我们大王的去向，便休想走出水龙岛的海域。”马跃怒声说道。

无数船只从暗礁群里飞驰而出，将夜无烟他们的船只团团包围了起来。

“楼主……”凤眠暗叹一声，原本他建议楼主暗中派人到岛上查看，楼主偏要明里造访，这下可好，他们怕是走不了了。

夜无烟站在船舷旁，黑眸中墨霭重重。左手，紧紧攥住船舷，木头的棱角刺入到他的掌心中，一片刺痛袭来，直达心底。

“你们不要动手，是本楼害的她，你们若是要报仇，就冲本楼来吧！”夜无烟沉声说道，低低的声音带着难言的伤痛。

“你……”紫迷握着铁血箫的手微微一颤，两双珠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小姐，你的一腔痴情，就得到了生死不明这样的下场吗？

紫迷握着铁血箫，含泪一腔悲愤，朝着夜无烟胸前刺去。

“楼主！”云轻狂举剑迎上紫迷的铁血箫，转首对紫迷说道：“紫迷姑娘不要冲动，你家小姐或许根本还好好活着，你不能杀我们楼主！”

“退下！尔不想活了！”夜无烟转首，冷澈的声音里隐含着令人心惊的威严。

云轻狂心惊地退了两步，知道劝楼主是无望了。便和凤眠一起跪在紫迷面前，道：“紫迷小姐，你家小姐真的或许未死，求你不要伤了我家楼主。”

紫迷眼睁睁瞧着这两个戴面具的公子跪在了自己面前，如若猜的不错，这两个人定是春水楼里赫赫有名的四大公子之中的两个。他们竟然屈尊跪在了她的面前，为了救他们的楼主。

而明春水，看他悔恨的样子，想必，不知对小姐做了怎样的恶事，竟然连她要杀他也不反抗。紫迷思及这些，便愈发心痛和恼怒。

她凝眸，冷然一笑，道：“好，我杀不杀他，倒要看他的命够不够大！”

话音方落，紫迷收起了点穴的铁血箫，执起一把宝剑，抬手向夜无烟刺去。

一剑，两剑，三剑……，白衣，渐渐被血色染红。在猎猎的北风里，好像一朵染血的白莲，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