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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山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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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从齐渐处出来,迎面正撞见两个卫兵,鼻尖差点撞着刀。

唬得嗳哟一声,魂离了壳,以为大事败露。却见那两人如未见着他一般,匆匆前行。

惊魂未定,小声跺脚啐了口:“撞命去,不速死。”

转头唤了两个中黄门来问。

禁中此时处于非常微妙场面中,内监与卫士共守严秘、相互依存,又泾渭分明、互相抵抗。

内监以中朝官、中书谒者令曹舒为首;卫士以羽林中郎将刘凤之为首。

如有外人至,如昨日丞相执印要见,则是集力共御。

若无外人,则是卫士忧疑内监操控君上,内监忧心卫士仗武作乱,又互疑起来。

是以但凡出现一点风吹草动,都少不了口耳相传,更遑论羽林军似乎在异常集结,周清一来探过去,得知一个令他惊骇万分的消息——皇后来了。

……

此正日昳时,太阳西移,流淌的烈阳似要将瓦当烤化,一把一把锃亮的刀映出雪一样亮光。

在皇后“再拦即诛”的严令下,今日去昭台宫迎接的椒房殿内监、女官齐刷刷在原地伏跪。

一射之地,唯有朱晏亭一个人的足音。

她徐徐靠近,手执金印,问:“羽林中郎将刘凤之何在?”

顷刻,羽林右监至,深深行了军礼。

“让路。”

“陛下严旨,无诏不得入。求殿下勿置臣等于炭火之上……”

“不关你的事,你退下,叫刘凤之来见孤。”

羽林右监左右为难,只得道:“中郎将今日未当值,烦劳殿下稍候,臣这就使人传讯去御前。”

做了个手势,望楼上卫士得讯,挥舞旗帜,向里传讯。

朱晏亭等了一会儿,本能感觉不对劲。

陛下昏迷,御前风云莫测,明晦不定。若此刻有人在他左右,能垄断上意,代行君令,必然会下旨遣返。如果真的有人代行玉玺,将立即奉旨回未央宫,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心中忧思盘桓,视线沿着长长阶梯,一直望到顶。

桂宫的明光殿,顾名思义,恢弘堂皇,昼夜光明。

皆以金玉珠玑为帘箔,土木衣绮绣,处处明月珠。阶梯合九九之数,自下往上看,如天阶登云霄。

骄阳正烈,宇廊金色灿烁,玉阶白的发光。

她双目被阶梯上倒映的光刺得发疼,面上却露出了笑容,转目前视羽林右监:“今日午时,孤觐见于兰台,陛下口谕召孤随侍。因孤在后更衣,延误些时,紧随御驾而至。孤奉旨登明光殿,不敢拖延。你等要拦,就执槊横刀来拦。”

说罢,拂衣从容向前。

卫士手槊锋粲皪刃光映她面上,她却仿佛对着的不是刀兵,莲足生风步摇也未动。

顿时,哗的一片刀兵坚甲撞击之声。

近处的几个郎官往后退了几步。最当先执槊的那人不过是个少年郎,在她的逼压下,颤巍巍生惧色,汗水如瀑,黝面如洗,手放在刀兵上,吞口刀鞘都在颤抖。

“殿下……”

朱晏亭脖颈便在槊尖三寸之处,她莞尔一笑;“你要对孤不敬?”

足下不停,迎着槊锋直撞向前来。

那少年郎唬得双足发软,手忙脚乱的后撤长槊,撤的太快,竟一下跌在了玉阶之上,想到险些便要伤着皇后,腿脖子转弯,半日都站不起来。

“有过则改,赦你无罪。”朱晏亭垂目掠过他,翩翩饶过其身,一步踏入了禁内。

这一下连羽林右监都吓住了。

他脸色豁然发绿,连连唤了几个名字,但谁也不肯当出头鸟——差点伤到皇后那个少年郎,还面如土色,没能爬起来。

右监手握在刀柄上,又颤着放开。眼睁睁望着朱晏亭衣袂拖阶,沿着玉阶不疾不徐拾级而上,当真如奉了御诏一般。

他心中万念纠缠,汗下如瀑,冠下湿了一重,一念之差,最终没有挥下手。

……

周清溜到一处栏杆后窥视,远远看见皇后竟然已经孤身闯入了禁中,暗骂羽林军无能。

但他看到长长高高的阶梯,又稍稍松了口气。

因皇后强闯,虽羽林军畏她淫威未能拦住,但好在没人敢来搀引。

九九八十一数的长梯,整块整块高足两尺大石砖凿成,又正逢烈日底下。便是宫中深养的洒扫宫人都懒于徒步登上。

更遑论这等烈日底下。

皇后这日依诏还宫,身着青上缥下、裙裾绣繁复穗状流云的沉重礼服,空桑九兽黄金山题,凤尾簪、白虎珥珰、金玉臂钏、肘系香囊,还有腰间沉甸甸翠琅玕。

从此处往下看,那小小一团幽影投在庞大玉阶中央,似广袤原野当中一点云痕。

关中可以将人烤化的八月烈阳照耀着,白色玉阶明晃晃亮成一片,皇后长身之浓影缩得只足下半弧,投在阶上。身影像是从未移动过,却又像在极缓的步步靠近。

她浑身华灿,莲步姗姗,望在周清眼中却如神煞修罗。

周清从背脊里泛出凉意来。

转身逃也似朝禁内奔去。

他凭着年老资历,获中常侍之衔,与曹舒同样头戴貂蝉华冠,平日稳重似对潭老木,今日却跑掉了貂毛尚不自知。

寻到几个共谋,在暗处筹谋。

一合计,皇后来意昭彰,正为控制御前,控制太子而来。

若叫她掌控了御前,则大事休矣——众人如临大敌,双股站站。

便有一个小黄门说:“‘刘司命’不是很能耐,吹嘘有他坐镇,北辰无邪祟敢侵,平日欺压我等,逢见真神又漏了陷?”

“刘司命”便是说的羽林中郎将刘凤之,此人深得圣宠,神鬼不认,黄白不侵。一柄刀往禁中一立,说是天王老子也要伏首。他煞气极重,这两日已斩了数人,这才震慑住御前,不至有动乱。因其掌控生死,被内监将司掌生死的大司命与他作了骇称。

正当内监等怨他空有其表时,一人奔来传讯:“动了,集百士,持刀斧。”

内监等皆为之精神一振。

此时,那道由刀斧和箭弩、坚甲组成的铁壁像一刀冷森森的刀,横在行道之上,斫断皇后靠近明光殿的前路。

刘凤之身披坚甲,手持出鞘利刀,狰狞面上疤痕累累,竖立当中,似一樽铁人。

唰唰一片响,是铁甲锐士集结成阵,尽皆拔刀出鞘。

嗡嗡阵阵声吟,是稍远处、望楼上□□手就位,控弦,满弓。

日贯长虹,所有利器都毫不避讳的直指孤身一人的皇后。

刘凤之道:“殿下留步,今日不宜出行,宜早旋归。”

朱晏亭遇到这样刀箭白刃相对的场面尚是头一遭,她静默停足,抓着裙角的手松开,眼目微低:“羽林中郎将刘凤之?”

“正是臣。”刘凤之不执礼,也不下拜,昂然立于铁军正中:“叫殿下见笑了,殿下刚才吓唬的,是几个刚入朝的郎官,还是奶娃娃,没见过阵仗。只能使之看门,竟也任过于才。臣会将他们军法处置。有臣在,御前滴水不漏,还请殿下安心。”

朱晏亭稍稍抬头,汗水顺着颈窝往衣内流,她眼皮被汗水蛰红,不远处明光殿雕绘天地泰一诸神的巨大朱门模糊在视线里。

她冷冷前视,言简意赅:“让开。”

“臣不受皇后金印之辖制。”刘凤之道:“桂宫禁地,众目睽睽,殿下已犯下强闯禁中之罪,罪同谋逆,当夷三族,仅太子可免。臣不必回禀陛下,此刻便能软禁殿下,再使人缉拿朱氏满门。臣冒死谏言,授人如此把柄,自取灭亡,非国母之为。”

朱晏亭道:“你若是忠君不二之臣,为何此刻还不将孤拿下?”

“若不是为了太子殿下,此刻臣已经以下犯上了。”

“说得忠义昭昭,还不是作二想,冠冕之人,其无后乎?”

朱晏亭视线一一扫过尖刀、大戟、弓弦、利剑,一丝嘲讽的笑绽于颊侧。“孤观你甲士三百,如见蜡像,如见木雕。刘凤之,孤就问你一句话,近日我执意向前,你敢近身吗?你敢杀了孤吗?”

刘凤之沉默不言,骄阳宣泄,一片空旷寂静。

朱晏亭嘴边噙笑,认认真真打量他。

刘凤之表情有了松动,唯有丝缕,像裂纹生于黝铁。

他长长叹了口气,喟问:“殿下,你疯了吗?”

朱晏亭将手中金红交加的金印展露出来,印上血迹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了,晕开一片。

“孤已付此身为赌。今日我必入此门,倘不得生入,便由你等为殉,扶我灵驾入。此赌若何?”

刘凤之在看到那颗本应该在皇帝案头的金印时浑身皆是一颤。

汗水流过他疤痕扭曲的脸。这位老将历经两朝,临百万之军且不惧,能生刃百人,却在这波兰诡谲的桂宫之中,面对孤身来付的皇后,感到一丝幽幽袭入骨间的惧意。

非惧其势,乃惧其谲。

此行怪异,难察所图,若行军时,这样的怪笔必有伏兵在后,可望楼上负责眺望的军士风平浪静。

来者不过一弱质女流,一卫士即可制之。

可她却是手执金印的皇后。

没有人不害怕孤注一掷、却全然摸不清意图的对手。

他在这一刻,毫不怀疑朱晏亭存了与他共死之心。

赌他有没有她豁得出去。

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分明:如若刘凤之当真豁得出去,就不会列阵布兵,虚张声势,意图吓退她。

朱晏亭明显也对此心知肚明,笑意盈睫:“我观君相贵,君来日可期也。”

这句诛心之言彻底摧毁了刘凤之的心防,只有他知道皇帝伤得有多重。

她在利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消息,对他下暗语。

她笑意嫣然,仿佛全然不关心皇帝伤势,只用它威逼利诱来者。

刘凤之感到齿冷的同时,也不免想到后路。

此时此刻,她不需要后路。

他需要。

好像沉默了几个呼吸,又像是过去了很久,日照的铠甲都烫了,流光似片片落雪。刘凤之不知历经几个回合天人交战,汗湿重甲,僵如石铸。

朱晏亭绕过了他。

刘凤之抬起手,背后隐伏的甲士撤走,望楼上□□也收了去。窄窄一道现于中央。

“将军还需知晓,未央为我室,上林为我苑。我入户启门,不必问任何人。”朱晏亭笑着说:“我记你一功。”

刘凤之没有转身,没有动弹。

好像抬手下令让道的动作耗费了太多气力。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朱晏亭诚诚恳恳说;“我不知道。”

刘凤之似闻疯语,他守在此,这些天已看了太多这些诸侯王孙、肱骨重臣的试探把戏,有诬陷御前有人造反的、有长跪在禁中外的、有砸千金买通奴仆的,每日成百上千的微小动荡皆在眼皮底下。

“总不过汲汲营营,羁縻自缚。”刘凤之喃喃自语。

朱晏亭手置铺首上,不等她推,两个宫娥上来为她推开了门。

一道明光阑珊,照进殿内。

朱晏亭有言未尽,头仍然转向刘凤之的方向,神情怅惘,努力思索着什么,最终只是释然的微微一笑。

“诚如卿言。”

……

朱晏亭进入中殿时,汗水已湿透重衣,穿堂之风钻入背脊里,贴背发凉。

太医令和曹舒等都在偏殿,她未去看,直向后殿最深处。

白烟浮似云,黻绣低如络,焚香消沉,血味上浮。龙床帷幔深深,光也照不进。

朱晏亭穿过一重一重遮障,脚步渐疾,直直往里走。

她看见似有宫娥还想来拦,抬起手自己扯落发顶串白珠桂枝金胜,扔到足底,珠子断坠一地,拔下尖锐簪子掷开,一头乌云散落。再弃了臂钏、玉镯、指环,甲套,金玉击砖石,锦绣流坠地。

直至只剩下雪白中衣,她蹬去鞋,赤足而立。胸口急喘,怒目圆瞪。

“孤身上再无尖利之物,可以进去了吗?”

再无声响。

终于安静了。

她喘着气慢慢靠近。

床帐里非常暗,像深深洞窟,若非锦绣堆叠,不知是天子之榻。

齐凌已陷入昏迷,他身上伤口被重新包扎过。

穿着外袍遮挡看不出,此时赤着上身才得以明见,一道可怖的伤痕覆在精壮身体上,直拖过肩,亘过腰腹。若一条长蛇,盘在他身上,汲尽了他的灵气。

他闭目躺着,仿佛已经没有呼吸。

朱晏亭木木站在他床前。

她从锦绣黼黻的一身华服,一路舍来,此刻只剩近乎赤身的中衣,才终于走到这里。

她感觉自己被一层层剥开,像初生婴孩一样。

汗水还在如瀑一样从额上往下流淌,刺得眼皮发颤。

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庞,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脑中已空白一片,就这般站着,任由汗水朝下冷森森的窜。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手指,眼睫处微闪了一下,似有一道幽幽的光闪过,苍白嘴唇开合。

她从口型辨认,是两个字。

“别走。”

顿时,泪水冲刷而下,比如瀑的汗水还要疾,还要密。

她俯着身,潮湿打捋的睫毛低垂着,恐碰着伤,手指无处可着,只得抓紧他身畔的锦褥。

解散的头发像乌云一样垂落,流泄在他胸膛之上,脸轻轻触到他手臂之侧。

“我来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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