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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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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泣

宝帐四垂,流苏悄颤。

怜声倚影间,最后一把黯淡的星辰陨落在乱梦之上,令詹盛言乍启双睛。许多年以来,他只有依靠着酒才能睡过去——酒,还有白凤。现在他手头没有酒,于是他就伸手摸向白凤那一边,却摸了一个空。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醉意仍旧在翻腾,整个人像是连带着床铺一起飘浮在半空,而重幔深垂的大床中依旧是昏昏暖暖,分不清昼夜。

他摸索着揭起了帐门,这才见外头早已是五更鸡唱,旭日东升,日光之上又笼罩着团团青烟,一片氤氲朦胧。

他咳嗽了两声:“凤儿?”

“怎么醒了?可是熏着你了?”白凤模模糊糊的人影倚坐在妆台边,捧着一筒水烟。她听起来哑兮兮的,好似嗓子里也填塞着烟雾。

“天还早呢,你怎就起来了?”

“才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

“做噩梦干什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踏实,舍不得叫你,结果还是把你给闹醒了。”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道:“你这是昨儿那件事故还梗在心里头没过去。那人是我的旧部,就算记在我头上。来,和我吐一吐,吐出来就舒服了。”

白凤仿似笑了一声,“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这不算什么,抽上两筒就好了。”

詹盛言又一次清了清嗓子道:“和我逞什么强?你那么爱面子,事事争先,却在稠人广众之下被扫了脸,哪儿能不闹心?闹心就吐出来,别憋着受了病。来,和我吐吐,才梦见什么了?”

白凤噙住了烟嘴深吸一口,又从鼻中喷出了老长的两线烟气,方才缓缓道:“我梦见我被扒光了衣裳丢进人群里,所有人都对我指指戳戳、大加嘲笑,我觉得好羞耻,又急又怕,我只想找你,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她猛地刹住,不再说下去,只将一手里的纸煤儿甩了甩,一点儿星火子乍明乍灭。

“我就在这儿,”过了一会儿,詹盛言轻声说,“过来,到我这儿来。”

白凤把纸煤投进了脚下的香炉,挪身走过来与他并坐在床头,张臂圈住了他脖颈。她就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说:“二爷,我坐在这儿想了大半夜,还是想不通。”

他点点头答说:“是啊,我詹盛言龙凤姿容,文才武功,造化所钟,焉能至此?我自己也从没想通过。”

白凤明知詹盛言是有意逗她开怀,却仍然“嗤”地失笑。她往他胸口捣了一拳,“醉鬼,没正经。”

詹盛言笑一笑,“你说,我听着。”

白凤将额心蹭着他肩头,先叹了一声:“人活在世,争的就是一口气。既落在了最下贱的境地,就更该力争上游。我自问吃的苦、挨的罪、挖空的心思一分也不比别人少,可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做到顶尖,都有出人头地的指望。怎么就我们这一行,不管做得有多好,照样逃不过被轻贱的命?”

詹盛言没回答白凤的问题,却转而问她道:“你哭了?”

她嘶哑着嗓音道:“没有。”

“我瞧瞧。”

“没有就没有。”

他强行把她从身前扳开几分,就在她面颊上辨出了两线断断续续的银亮闪光。“我的大姑娘,你当真哭了?”

白凤别开脸,又重新扎进他胸口,“哭便哭,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我当然要一惊一乍,相好这几年,我可从没见你掉过泪。”

“瞎扯,我在你跟前哭得还少吗?睡前不还哭一场?”

“那都是在床上,你是被爷爷给干哭的。好好地说着话就哭出来,可是破题儿头一遭。”

白凤嘴里头恨一声,却只藏在詹盛言怀里不肯抬脸。

她前夜洗过的头发业已干去,还不曾涂抹头油,发质又粗又硬,光滑而厚重,披散了半身。他抚着她,好像抚着一头凤鸟的羽毛。“我就晓得。”

她拱在那儿,带着发堵的鼻音问他:“晓得什么?”

“这一桩糟心事儿会把你伤个透。可你先前不愿意多谈,我也不敢问,唯恐惹得你更不适意。其实我早猜到了,你心里头难过得要命。”

“你怎么猜得到?”

“不就是你从不哭嘛。”

白凤一点点抬起脸,脸上的湿迹不知是在詹盛言胸襟上蹭去了,还是她自个儿悄悄抹干的,已一点儿都看不出,只看到她一双光芒凛然的眼睛一如寒星在闪烁着。

他直视着她的眼,说:“没认识你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倌人我没少打交道,没一个不把掉眼泪当家常便饭的。闹醋劲儿?哭一场。非要留夜厢[39]?哭一场。讨酒讨牌、要珠宝要皮货?也哭上一场。按说你学的是同一套,乃此道中行家,绝不会不懂你这种大美人的眼泪对付男人多管用,一滴泪就换得来一颗珍珠。但你想要什么,你只会诱惑、行骗、撤退、威逼……你熟知一切操纵人心的手段,却不肯用最最简单的眼泪去达到目的。就好比一位将领明明兵强马壮,却不发动正面攻击,只从侧方阴取。凤儿,你为何从来都不哭?”

白凤从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一点点转开了自己的目光,空望着哪里道:“我是卖笑的,又不是卖眼泪的。为一局酒、一件皮货去哭?我做不来。真正该哭的事儿,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全哭完了。”

“那在我身子底下,你又为何常常哭得像个孩子?大宝贝儿,我不是打趣你,我是认真的,”他盯着她讷讷无言的样子,等了好一阵,才缓缓地替她道,“只有那种时候,你才容许自己软弱一会儿。”

“我、我就是觉得……”

“你就是觉得,只要在人前永远咬着牙强撑,绝不像女人一样流泪取怜、跪

地乞食,而像个男人一样杀伐果决,你就是个强者。然而一桶粪水就让你明白,就算你再强,也始终赢不到一点点尊严。”

白凤想要辩驳,末了却只吐出了一声颓唐的叹息:“爷,究竟是为什么?”

詹盛言沉默了片刻道:“凤儿,咱们俩连生死大事也经过,我却从没见过你这么无助迷惘的样子,看来我得好好开导开导你。你且容我想一想怎么说才好。”

他又默默了一回,亦先叹上一声。叹声如一阵风,扫开了一条满铺着残叶的古道。“这么说试试吧。我十五岁那一年初冬,女真部进犯大凌河,当时辽东的兵力主要被蒙古鞑靼牵制在西边,因此父亲命令我闭城固守,我没听。我年轻骄狂,私率一支精骑出关接战,却遭遇暴风雪,差不多全军覆灭。我也身负重伤,只剩下一名亲兵陪我藏身在雪窝里,为躲避敌军的搜捕,我不得不把雪一口口往肚子里吞。”

白凤听得愣了,“做什么要把雪往肚子里吞?”

“天气甚冷,呼吸的热气太过显眼。吞了雪,气也会变得冷冰冰的,不易被发现行藏。”

“你就靠这个逃出来?”

“还没完。女真的头人晓得领兵和他对战的是辽东总兵的独生子,因此没找见我的尸体,他就铺开了搜查。我的亲兵替我引开了他们,我趁机钻进一匹被豁开腹部的战马,就蜷在它肚子里躲起来。”

“我早知沙场的残酷,却不知竟这样的残酷。”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之后我父亲听闻消息,火速调兵来救,我才得以脱身。回到大营后,我一身的血和冰碴子还没化,父亲就叫人把我拖下去,给了我五十军棍。”

白凤将一手掩在了嘴上,仿佛是怕自己惊叫出声,“我的爷,这是二十年前了吧,我今儿听起来,还是一样心疼你。”

他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我也一样心疼你。”

“我?”

“你这个人,流血不流泪,却又不得不靠着谄媚谑浪这一套讨生活,一定有过数不清的时刻,就像是活活把冰冷的雪团往肚里吞。你这儿疼得要死,”他拿手指在她的胃部一点,“浑身都沾满了比死马内脏还难闻的臭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你把自个儿折腾得血乎乎、脏兮兮,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就为了求胜心切而已。你以为自己好歹配得上一句嘉慰……”轻轻地,他对她摇了一摇头。

“爷,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你再和我多讲讲。”

“凤儿,对有的人来说,生活就是这么没道理。不拼命,固然要万劫不复,但哪怕拼上了老命,最终也得不到一城一地。因为从一开头你就不应该迎战,你日复一日地苦战,也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幸存,永没有胜利可期。”

“我又被你给说迷糊了,你再浅近些。”

“三百六十行,你却想在最没尊严的行当里挣尊严,在最虚情假意的地方找真心——你这是在妄图打赢一场注定输掉的战争。”

白凤将一缕垂在腮边的散发掠去了耳后,若有所思道:“所以,我也只会得到一顿闷棍、一桶粪水……”

詹盛言将她另一边脸颊的垂发也拨开,“你会得到一支七宝水烟筒。”

“你说什么?”

“前一阵我替你新订了一支水烟筒,差不多这两天就该送到了。原想给你个惊喜的,不过看你心情这么低落,先说出来叫你高兴一下。我叫工匠全照着你的喜好打的,纯金筒子,金针珐琅彩钎子,玻璃翠的嘴儿和链儿,烟托是我叫人从云南采来的顶级红碧玺,配上七宝和点翠制成的丹凤朝阳,保证你一见就爱。”

白凤盯着他看了又看,“这又是为什么?”

他抬了一抬眉,“因为那套西洋春宫册子是我给自个儿订的,不舍得送你。”

白凤笑着拍打他一下,又敛去了笑容道:“爷,不说凭你这个人,仅就凭你手里头的钱,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肯掏心窝子对我好?你是爱我哪一点?”

詹盛言仍旧笑嘻嘻的,“一点怎么够说?你的脸蛋、胸、屁股,还有腿,尤其是腿,简直比册子里的洋女人还带劲。”

这一次白凤没有露出一点儿笑容,只含着隐怒叫了声:“二爷!”

烟雾涌了进来,隔着青阴阴的一团,她不大能看清詹盛言的眼神,只看他直直地回视她,随即笑意就由他眼睛里彻底退去。“我才已说过了。大姑娘,我爱重你,就是因为你这样一个聪明无双的人,却总妄想打赢一场根本赢不了的战争。假如不是碰上你,”他停住了,片刻之后道,“也许我早就对自己的战争认输了。”

还在很年少时,白凤就与各路男人们调风弄月,这是她听过的最不着边际的情话,而她从未被如此深深打动。霎时间,她曾经历过的一切——种种连想一想都是罪恶的可怕过去、可悲往事杀声震天地向着她攻过来。白凤实在很庆幸,在这粉碎一切的百万雄兵到来之前,她同心共命的战友就在她手边。

她用染满了烟草味道的手指向詹盛言摸索过去,正当他们的身体即将缠绕在一起,卧房外传来了两声呼唤:

“姑娘,姑娘?”

白凤百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这几天应了什么霉日子,老是一大早有人吵。我出去瞧瞧,爷你再躺会儿吧,我把这帐子给你合上。”

她推着他在床里重新躺倒,又替他盖好被子,自己抓了个玉扣环把头发随手一束,披衣走出来。少了满室浓烟,方才见天色其实已放得大明,一片极好的晴光直泼了满堂。卧房外的南梢间是白凤用来作为与詹盛言的燕居[40]之所,常日里也唯有二人的近侍才可出入。这就见憨奴立在门外,往身后指一指,“姑娘,岳峰来了。”

岳峰是詹盛言的心腹小厮,只二十来岁,瘦得是头角峥嵘,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实际上是个极不好惹的打手。他旁边还跟了个小听差,却是面貌秀整,眼光灵活,算得上一个俊品人物,白凤便多瞧了两眼,“哟,这是谁?瞧着脸生,从前没见过。”

“回凤姑娘,这是小人的表弟。因家乡遭了水灾,他就出来讨生计,小的给引见到府里,现跟着小的一块在公爷身边伺候。”岳峰又向那小仆道,“陈七,快见过凤姑娘。”

陈七立刻就抱礼问好,又含笑低声道:“峰哥,你成日说凤姑娘是天仙化人,我这才算信了。”

这一句不单替自己奉承到了,还替岳峰也落了好,由不得令白凤一笑,“不怪是你亲戚,也是个机灵鬼儿。”

岳峰嘿嘿一笑,勾了勾头道:“凤姑娘,对不住扰了您,不过有事儿得请我家公爷走一趟。”

“什么事儿呀?”

那边又只是嘿嘿一乐,白凤就明白问不出来了,但她素知詹盛言一贯是黑白颠倒,若没有额外应酬,向例不会在午前起床的,还在早晨岳峰就来叫,必定有急事。她也就向旁一让,让开了里间的门,“公爷睡回笼觉呢,你自个儿去叫吧。”

岳峰却后退了一步,“还是请姑娘帮小的叫一声吧,小的要吵了公爷的觉,他准得发火。”

“发火就发火呗,他还能把你给吃喽?”

“姑娘您这话忒轻巧,瞧瞧,小的头上这个大包,就是早几天赶上公爷的起床气,被他老人家顺手给敲的。再敢扰了觉,那位爷真能把小的给吃喽,连酱油都不蘸。”

白凤见岳峰龇牙咧嘴地指着额边的一块硬青疙瘩,忍不住笑一声道:“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吓人,公爷还是挺随和的。”

岳峰一伸舌头道:“我的姑奶奶,那是对着您呀!我们家太夫人是长公主,公爷对您,那就像对着个小公主。”

“什么小公主,也不怕嘴里头害疔?”

“小的要瞎说,就真叫我嘴里头害疔,以后变成个大哑巴。那些个当官的姑娘您都熟,随您去打听,连专职骂人的六科言官见着我们家爷都绕道走,公爷一不顺眼,见一个骂一个,见两个骂一双,有一回活活把一个给事中给骂哭了。公爷还嫌人家不爷们儿,拉起领子就打。这副阎王脾气,谁能不发怵?不过可真的是一物降一物,满世界只对您,公爷愣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求求您,可怜可怜小的吧,公主娘娘!”

白凤早听得又笑又啐,“呸,别乱叫,把你们家太夫人放在哪儿?得了,我进去叫吧。”

詹盛言刚合眼又被弄醒,火气果然不小。不过当他看清了白凤的脸容后,就笑着伸了个懒腰,“我告诉你凤大姑娘,你的花容月貌又救了你一命。咝,头疼……”

白凤哄着他起来,先拿薄荷油替他在太阳穴按摩一会儿,又将揉了皂角的滚热毛巾为他烫过两鬓,亲手持一把银剃刀将他脸腮边那些已隐隐见影的连鬓胡子修干净,跟着服侍他洗脸擦牙、梳头更衣。

她为詹盛言结好发髻,束好发冠,把他优雅华贵的脸庞捧在掌中一瞧,莞然一笑,却又渐蹙双眉,沉沉叹一声。

詹盛言在自个儿的两腮边捉住她的手,“怎么,身子上还疼?”

她面带不屑地摇摇头。

“那就是还为‘那事儿’不痛快?”

“其他也罢了,只胡同里这一帮小蹄子眼热我当红,天天变着法儿想叫我倒运。你瞧昨儿龙雨竹那一副小人嘴脸,就算碍着你,她不好当面说我,背地里还不知能造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谣言败坏我。”

“那些上蹿下跳也红不过你的女人,你犯得上理会她们?况且她们自己一个个的丑闻还少吗?陪柜的陪柜[41],姘车夫的姘车夫,做恩客的做恩客[42]……真有谁惹着你,我雇几个花子来唱莲花落揭她们的老底儿。你还不解气,我也派人挨个儿把她们拿粪水泼一遍,你再指着鼻子去笑话她们,好不好?凡事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我也明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就是不得劲儿。”

“这么大晦气,得劲儿才见鬼了,”詹盛言将她的两手合在唇边碰一碰,“要不这样吧,我送了龙雨竹一颗大珍珠,回头叫人给你采一百颗,做上一挂珍珠链,管保是其明如镜,透照雪肤,你戴上,等晚上叫我……”

他贴着她颈根咕哝了一句,白凤笑出来,又在他臂上拍打一下,“损死了。”面上却霎时间如春意初融。

詹盛言见渐散的烟气之中,白凤只一身珊瑚红刺金的家常衣裳,脸上本来含妆,但饱经缱绻后业已脱去了大半,反而现出润腻有光的柔肤本色来,颜容在透窗而入的光照下直是酣妍欲滴。他轻手一扯,把她抱坐在腿面上,“都说歌舞场里的美人因总是熬夜凿丧,故尔只宜于浓妆,而不宜于素面;宜于灯前,而不宜于日下,怎么唯有你这么受着当头日照,却也分外动人?”

白凤展眸一笑,摸了摸他唇上的两撇清髭,“你酒还没醒吧?嘴巴这么甜。”

“八成还没,头疼得要命。怎么,我酒醒了嘴巴就不甜了?”

“还消我告诉你?就你那脸一板,往那儿一坐,一动不动大半日,活像块石头。”

大约是她的错觉吧,白凤觉得詹盛言浑身的肌肉都痉挛了一下,但他立即就大声笑道:“那你足可放心,爷就没酒醒的时候。大姑娘,去拿酒。”

她推了他一推,从他的大腿上起身,“先别喝了,岳峰他们还急着见你呢。”

岳峰和陈七虽是一起被叫进来的,詹盛言却单单对岳峰一人发话。即便白凤已着意熨帖了半天,他还是现出了无限煞气来,“这么早赶着撞丧吗?连爷睡个囫囵觉也要来搅和!最好有个像样的说法,要不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但等岳峰附耳两句之后,詹盛言的神色就已生变,他小声问了一句话,白凤没大听清,但依稀好像听见了“泡子河”三字,当即就心头一蹦。

詹盛言又与岳峰耳语一阵,便点点头,“你们先去外头等着。”

他叫白凤替他倒了一碗茶,拿手捧住那盖碗慢慢吸着。白凤绕去后头揉捏着他两肩,“二爷,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事,”他放下茶,笑着拍拍她的手,“我饿了。”

因为客人们全都是起居无节,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有可能传饭,所以怀雅堂的小厨房从不封炉,非但常吊着一锅鸡汤、一罐燕窝,其余一概的水陆珍肴、咸甜点心全都是现成的,说开饭立时就能开出饭来。白凤要了几道詹盛言喜欢吃的精致小菜,又特地叮嘱送一味熬得浓浓的海参小米粥上来,硬逼着他全喝光,“酒太伤胃,也得拿米汤养一养。”

喝过粥,他就说要出门一趟。白凤早有预料,且知道问也白问,便很利索地伺候他穿衣登靴,“你晚上还来不来?”

“‘那边’不叫你,我就来,”詹盛言自己搭好了腰上的玉钩子,就匆匆起行,“你头都还没梳呢,别送了。”

白凤依然送到了廊外,那一头岳峰紧随着詹盛言,她在后面悄悄一扯另一个俊仆陈七的腰角。陈七还没回过头,已马上一拨手护着那儿,好似很提防着人碰他似的,待一瞧清白凤,红了一红脸,住脚悄声问:“姑娘可是有吩咐?”

白凤见他反应甚大,只当他人在年少,不惯于和女人接触,无非一笑,也掐着声儿道:“公爷如果又是去泡子河,你可好生看住了,我重重赏你。”

她对泡子河如此敏感,是事出有因。詹盛言除了爱饮酒滋事以外,还有一桩经年恶习:三五不时地携几壶烈酒,独个跑到东城泡子河河边的树林子里,一边喝一边纵马狂奔,前一阵喝晕了摔下马直滚进河里头,若非他的坐骑有着非凡灵性,将他从河水中拖出来,他竟就溺死了。所以白凤一听见“泡子河”就心惊胆战,却也不敢多说,那一回说急了,詹盛言并不和她吵,但接连销声匿迹了五六天。白凤怕惹得他又同自己闹冷战,只好退而关照下人。

陈七十分通情达理道:“姑娘对我们公爷关怀备至,小的怎敢不尽心?”

“陈七,再磨蹭打断你狗腿!”

詹盛言在楼梯口叫起来,陈七忙和白凤行个礼,拔腿就跑。

白凤迎着楼栏向下望,一直目送着詹盛言远走,这才掉头回了房。她也不梳妆,却挑拣了几支红参,一一去掉芦头,亲手泡进几坛绍兴酒里头。“憨奴,你盯着人把这几坛子藏到小阁楼上,别叫我那位馋爷又给刨出来,还要放一个月才能喝呢。”

憨奴应下来笑道:“姑娘吩咐我们就是了,自己再进去躺一会儿吧,何必亲自动手做这些下人的微末功夫呢?”

酒香骀荡中,白凤低颜一笑,“我就是喜欢为‘他’做这些。”

她一直像是活在一座没有下场门的舞台上,这一边是纸醉金迷、骄奢淫逸,那一边是幕后的阴暗和凌乱,她擅长在台前用笑眼和腰肢使男人们热血沸腾,也同样擅长在灯火的背后干冷血的勾当,然而她最最喜欢做的却只不过是这些琐碎的、爱的小事:用自己刷指甲的小毛刷细细刷拭方才为他剃须所用的银剃刀,用沉香熏过的清水洗净他那把象牙梳,把他换下的衣裳在衣架上展平挂好……她一边做,一边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瞥见过一眼的《女诫》《女训》,或者是《女则》《女论语》……反正都一样,那里头写着的也全差不多:女子该烹五谷、缝衣裳、孝顺公婆、服侍丈夫,昼为之升冠着履,夜为之宽衣暖被,递茶送水,举案齐眉……白凤想象着这才是她的生活,把一双眼想得湿润又明亮。

憨奴瞧着女主人忙碌的身影,不禁笑出了声来,“姑娘,谁也不会拿这三个字来形容你,可每回你替公爷打理这些,我只能想到这三个字。”

“哪三个字?”

“傻丫头。”

白凤笑着啐了一口,叠起手间的一双男袜,“你才是傻丫头。”

她往外头的阳光一望,恨不能直望到泡子河。

泡子河就是元代的通惠河,上游直通大内的金水河,流经内城的河段有三里多长,被叫作“泡子河”。河两岸的傅家东园、傅家西园、方家园、房家园……都是京城有名的园林,更有被称为“天下第一园”的如园,八十多年前,摄政王齐奢专宠名妓段青田,就曾把这里当作金屋藏娇的所在,足可见这一段河道的景致之美。

就在如园北边沿河的长墙外,有一大片青青郁郁的密林,还有些枫树杂在其间,詹盛言与二仆一路驰马到了林外,忽地勒马向陈七道:“我突然想起来太夫人前两天打卦测字,非说我今日会在河边跑马出事,你替我回府告诉一声,就说我只是来这儿散散,绝不纵马乱跑,岳峰也跟着,叫她老人家不必担心。去吧,完了也不消回来伺候。”

陈七应一声,拨马走开。

詹盛言直等那一人一马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才向岳峰扬了扬下巴,按辔疾行,钻入了树林。

钻行了一段,但见密密的槐柳间立着两排苍老柏树,穿过这小路,豁然就是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等着两个人。詹盛言翻下马,紧紧盯住了其中一人,另一人则微微笑了,“公爷,惊着你了?”

乍然风起,娑娑的树响将詹盛言的回答掩过。就在这一阵又一阵的秋风间,三人低语倾谈,密诉良久。金黄的阳光如沙子般自树梢一把把泻下,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肩膀上,是时光的沙漏,点滴漏尽。

一眨眼已是正午时分,詹盛言与那二人一一作别,正解马欲行,马却焦躁地扬首嘶叫。他这坐骑是纯种的大宛紫骍马,极通人性,因之詹盛言立时就心生警惕,将目光四面一扫,但看苍碧的幽林后晃动过一条人影。

他厉喝一声:“滚出来!”

过了一刻,那人一点点挪出来。詹盛言的身前,岳峰已将手扣住了腰间的小刀,又倏然放松,“陈七,是你呀!爷不是叫你回府了吗?”

陈七咽一口唾沫道:“小的回去过了,不过……不过太夫人对爷放心不下,而且早上从怀雅堂出来时,凤姑娘也嘱咐小的务必看住爷,别叫又跑马出了危险。小的牵记着爷,就又折回来了,远远瞧见爷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便没敢上前。”

岳峰偷眼一瞧主子,先自板起脸孔向陈七道:“你没长眼睛,也没长嘴巴,才你看见的那两个人,一个都不许漏出去,懂不懂?”

陈七唯唯答应着:“懂、懂,小的隔着树林子,都没看真是谁。”

岳峰又提起一个笑脸,转向主人说:“公爷,出来的时候,凤姑娘的确是拽着这小子嘀咕来着,才太夫人肯定也对他颇多叮咛。难为他记挂爷的心诚,就饶他这一遭吧。”

詹盛言始终是面色方正,嘴唇严紧,此际才淡淡开口道:“那也没什么,下次不许再这般鬼鬼祟祟的。对了,太夫人准问你,我是不是带了那条刻过平安符的三清铜鞭,你可有哄一哄她老人家?”

陈七对答如流道:“有、有,小的没敢说爷带的是这一条犀角鞭,只说——公爷饶命!”

詹盛言没等他说完,一手就抽出腰间那一条犀角手柄的马鞭子向陈七挥去,“你个混账东西!你他妈根本就没回府,乃是一路跟踪过来,非但把那二人窥伺个一清二楚,连我们说的话也从头到尾都听饱了吧?!”

岳峰也瞪起了两眼诧异道:“爷根本就没什么平安三清鞭,你小子怎就敢当着爷的面儿瞎嚼?!”

没想詹盛言突然停止了抽打,将脸转向岳峰,把鞭梢对陈七点了点,“他敢瞎嚼,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再给我当差了,他从头到尾就没替我当过差!若非我发现,他这会子已跑去同他主子告密了——给我逮回来!”

陈七原被抽得滚在地上惨叫,这时候一跃而起,疯了一般朝林外狂奔。岳峰举步追出,不出二十来步就将陈七扭住,“说,你奉什么人的命来监视爷?”

陈七急喊道:“冤枉,小的冤枉!小的只是奉凤姑娘的命,是凤姑娘担心公爷喝多了跑马,吩咐小的一定要跟紧,小的一琢磨,回去太夫人肯定也是一般吩咐,所以就想少跑这一趟腿,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偷懒诓骗主子,主子饶命,真的只是凤姑娘……”

詹盛言早将鞭子往腰里一插,大步流星地赶上前。他一声不出地在陈七身上拍摸两下,就一把扯开其裤带,拽出了一块铜牌。

牌子雕作鱼形,其上刻着一只狴犴[43]。

詹盛言将这牌子直举到陈七的鼻前,“这铜鱼牌也是凤姑娘颁给你的?”

且说尉迟度掌管的镇抚司为刺探官员与民间动向,在各行各业都撒下了密探,而这些密探的身份就靠这一块铜鱼牌来证实,危急时亮出,连巡警铺等官方机构亦必须协助其行动。

就是这一块威力无边的牌子,此际却成了陈七的催命符。他再也挤不出一个字,一张俏脸完全失形,汗如雨下。

而詹盛言典雅和贵的脸庞也已冒出灼灼的凶光,嘴角往下一拉,照着陈七的额角就一拳。

陈七哼都没哼一声,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岳峰松开手,任之滑落在地,只把两手的冷汗在裤边上擦两擦,“他是镇抚司的密探?是尉迟太监的人……”

詹盛言挥手就一个大耳刮子,直把岳峰扫得一跌而倒,他又上前给了他一脚,跟着就一顿拳打脚踢,“你他妈说这是你表弟!你个王八蛋安的什么心?把那阉狗的密探栽到爷身边!你倒说话啊!他不是你表弟吗?啊?表弟!”

岳峰避都不敢避,被打趴下,赶紧再跪起来,东倒西歪地任由踢打,“爷,他真是我表弟!”

詹盛言发泄够了,蹲下来指住岳峰的鼻尖道:“你——?”

岳峰马上会过意来,急得眼珠子都快迸出眼眶,“小的对爷的一片忠心敢质天日!当年小的一家性命全都是爷所救,小的再对爷起坏心思,那还叫人吗?顶着颗人头,得办人事儿!公爷,小的要和这脏家伙有半点儿牵扯,就叫我万世不得人身,叫——叫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詹盛言直视岳峰,半晌后立起身,足尖向他一踢,“我信你,滚起来。”

岳峰爬起,跟着也踹了昏迷中的陈七一脚,“妈的,吃里扒外的龟蛋!公爷,等他醒了,让小的和他对质,完了一刀结果他就是!”

“一刀结果?”詹盛言狠瞪着眼道,“活该你被这龟蛋装进去!你他妈就

没长脑子!”

“我……”岳峰愣了一阵,忽一抖,“坏了,尉迟太监早放了凤姑娘到爷身边,突然又塞进一个陈七,那就是对爷最近的行动大起疑心。陈七这一死,他就明白爷是被撞破了私弊而灭口,到时候‘那两位’可就危险了。”

“用得着你说!”

“陈七这兔崽子还成了‘鲜豆腐沾了灰——拍不得碰不得’!这不活像爷差点儿被冯敬龙给卖了那一回?那一回还有凤姑娘帮衬,这一下可怎么办?嘿,太夫人说那算命的瞎子算出爷今日跑马要出事故,再三叫爷小心,居然还真是遭劫在数,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詹盛言骤一愣,暴躁的声音变得轻巧而平静:“你闭嘴。”他把手上那枚骨扳指挨在了唇边来回擦动着,仿似能擦出什么神妙的火花一般。

岳峰见状,深知主子就要福至心灵,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时只听得见马儿们在那里打喷嚏、弹蹄子。

过得一刻钟,詹盛言一顿足,“过来。”

他和岳峰交代了几句,接着道:“在这儿盯着,我一会儿就回。”

从这里走一小段就到泡子河的河沿,詹盛言蹲去清澈的河水旁,将一整条马鞭子浸入水中,直至细牛皮的鞭身全被水吃透,变得饱满滑亮。他提鞭而回,仰头瞧一瞧日影照射的方向,就指住了一棵老柏树,“把人搬到那儿。”

岳峰依言将昏沉不醒的陈七拽来树下,扳住他的两肩。詹盛言就从后将皮鞭绕过陈七的颈项,先把鞭头和鞭尾结了一个活扣儿,再将一指探入这绞索与陈七的喉管之间试了试松紧,完后就将那扣儿打死。

“找几根树枝绑在马尾上,然后把酒取来。”

岳峰就找来几枝粗树杈绑在主子的坐骑之后,又从自个儿坐骑的马褥子里掏出一个大酒囊——每一次出门,他就是忘带自个儿的脑袋,也不敢忘带这玩意儿,要不准会被揍一个半死。岳峰把酒囊带着些许迟疑递出,“爷,您悠着点儿。”

詹盛言接过,腾身上马,“剩下的你来办。”说着就两腿一夹,“走!”

马飞跑了起来,绑在马屁股后的枝叶将林中河边的许多脚印统统扫乱、扫净,直扫得看不出一切来往痕迹。詹盛言也已把酒囊喝了个见底。他将之远远一抛,就徒手打马,加快了速度。

风呼呼地割过耳际,酒冲上了头颅,周身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这就是詹盛言最幸福的时刻——他曾经也有过俯仰可拾的大把幸福,但在某些无法逆转的事件一一发生后,用快马和烈酒令自己暂时脱离现实,甚至一头醉倒在河里差一点儿醒不过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就是如今他生命中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詹盛言最后品咂了一刻这令他沉醉的幸福,便缓缓地张开眼。在他还非常年轻时,每天一起床就要到马场接受马术与箭术的训练,他能够在御风奔驰的马背上辗转腾挪,也能够一跃而下,稳稳站立。而现在,他松开了马镫,翻下马背,任凭自己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落。

抹在树梢上的午后阳光,骤然大亮。

及未时,白凤迎回了詹盛言——他被岳峰架在手中,一瘸一拐走进来,半边脸全是挫伤和擦痕。

白凤大惊失色,一问之下果如所料,又是喝多了从马上摔下,但瞧人家还一脸酒意未散、笑容可掬的模样,叫她又恼火又痛心,急遣人请了个大夫来。大夫看过后说伤已及骨,还好伤势不甚重,假如再跌狠些,骨头愈合后也要成个瘸子。

等大夫施治过,又着人熬上药,白凤便把一屋子杂人全屏退,这才将指头摁在詹盛言额角恶狠狠一戳,“你就发疯吧!哪天真把腿摔瘸你就老实了。”

詹盛言架着一条腿斜靠在床头,不以为意地笑笑,勾下她的手拽进自个儿双腿的腿根正中,“瘸了就瘸了,只这条‘腿’不瘸,你又急个什么?”

白凤缩回手,推着他两肩捶打几下,边打边怒道:“你可真叫我恨死!我说得自个都烦了,你就听我一句吧。你爱怎么喝都行,喝完了爱怎么疯都行,只别去骑马,成不成?你这冤家就没一点儿人心,我这大半天一颗心简直吊在嗓子——”

“成了成了,别再絮叨了,不骑就不骑,”他一手把她一揽,另一手就沿着她一边的后臀滑向膝弯里一提,令她曲起一腿跨到自己身上,“我不骑,你来骑,来嘛……”

白凤挣动着,却又别不过他劲儿大,只徒然把一对酥胸挣得起伏不已,“你少来这一套!”

“可跟你我只能来这一套,总不成给你两拳让你闭嘴吧,啊?来吧,上来骑两圈,保你血脉通畅,郁气全消。”他还是嬉皮笑脸的,只抱着她慢条斯理地磨蹭下身。

白凤初已觉半身酥麻,嘴上却仍不肯服软,只切齿骂道:“你个酒疯子!别瞎闹,快放我下来,身上还挂着伤呢,要不要命了?”

“一点儿小伤不算什么,只要能让凤姑娘你平气,我愿效驰驱。就是昨儿晚上折腾得太狠,爷这也不是十七八的壮小伙了,起头儿慢些,你稍稍耐点儿烦……”

他早起刚剃过脸,但只过了小半天,下半边脸就又全是青青的胡楂儿。他把这微微刺痒的仍夹带着血痕的脸孔挨近她低语,语气又温柔又淫荡。每次詹盛言流露出这种声调,白凤都会想起来年少时和琴师学艺,师父教给她们一句话叫“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弦乐比不上管乐,管乐又比不上人声。白凤学过唱曲,也听过倡优们的夜夜吟唱,从不觉那些矫揉造作的歌声比得过箫管的清远腴厚,是直至听见了詹盛言在动情时的嗓音,她才体味出师父话中的妙意——喉咙,不对,是詹盛言的喉咙,毫无争议是这世上最曼妙的乐器。

每当他拨动他这乐器,藏在她身体里的那支白玉箫管就会感应震颤,箫孔潮张,等待着被吹奏,被和鸣,被凤凰于飞。

白凤感到了他在她腿间的勃兴,如帝国壮大渐浮起[44]。

然而,就在此刻,帝国真正的主人——那两腿间空无一物的阉人,发出了他的召唤。

“凤姑娘出条子——”

外场先在楼底喊了一声,憨奴就应声进了屋。她早见惯了这艳窟里的种种,因之见白凤欹身骑坐着詹盛言也不惊不臊,只转开了眼睛道:“九千岁叫条子,让姑娘去他府里头,还说请盛公爷也一块去,又叮咛说公爷的腿脚受伤,不必以公服拜谒,只便装赴宴就行,现在就让去。”

“叫公爷也去?”白凤惊异不定,她从詹盛言腿上挪下来,眼睛却仿佛挪不

动一般直盯着他道,“自有过冯敬龙那一遭,九千岁再也不和你同席,为什么突然叫你去?”

詹盛言却似早有预料,觑着她懒淡一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白凤将一双幽目轮转一番,深感忧虑道:“不行,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请你赴宴,而且还是去到他府里。不如我先去探一探虚实,你留在这儿等我的消息。我就说你断了一腿,大夫不许你下床走动。”

“就是我两条腿全摔断了,那一位叫我,我爬也得爬去。咱们先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吧,”说完这油腔滑调的一句,他眼中就再无一丝笑影,只拿手在大腿根按了一会儿,而后就把受伤的那条小腿慢慢移下床,“你梳妆,我等你。憨奴,你把岳峰叫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白凤心下忧惧,却也不敢简慢,忙叫人来为自己梳了一个惊鹄髻,佩一支凤衔珠分心[45],香云上簇拥着翠花钿,偏戴一朵宝花,周围撇一溜小簪,后鬓上也是珠翘错落,身着遍撒缤纷碎晶的金桂色锦衣,配着杏色罗裙,每一移步,便动摇着瑞气千条、霞光万道,明艳不可方物。

詹盛言也换过一件烟灰紫暗花的外国缎子袍,横腰拦一条色泽如酥的白玉带,带子上拴一个汉玉配件,一个红珊瑚结子的缂金荷包,还有一只露着金链子的西洋表袋,脚底下靸拉着一双金衬里的浅帮布鞋,露着清水棉纱袜,一派富贵中又败露着颓丧之相。

白凤端量他一眼,“你这样装束很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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