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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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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狱

陈七的暴毙最终还是不了了之。白凤当然在尉迟度跟前为詹盛言尽陈无辜,又说盛公爷回去后对千岁爷感念得沦肌浃髓,又痛骂徐钻天卑鄙无耻。不过徐钻天到底也不肯承认自己与这件事有关,尉迟度只可当詹盛言开罪的人太多,有人欲借自己的力量除去他,而这一份生杀之权既然全操在自己的手中,并无什么利害关系,便也不再深究。

因詹盛言摔坏了腿,他的母亲大长公主勒令儿子从妓院搬回府中休养,但每隔上几日,詹盛言仍会坐轿来与白凤相会,有时只独自默坐,有时则唤上三五酒友,通宵达旦地宴饮作乐。但次次前来,他都不忘问起翊运伯二小姐祝书影的近况,还时常有各种馈赠要白凤转交。

白凤原本就多疑善妒,又对詹盛言用情至深,因此素日里就是他对胡同里哪一位倌人多瞧两眼,她也要在心中掂三个过儿,如今听见他一口一个“我的小侄女”,简直令她满腹都泛酸水,以至于全然无视这二人的年岁相悬,总感觉书影马上要一夜长成,将詹盛言从自己的手中夺走。何况她那几个近婢也总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翻检着詹盛言送予书影的匣箧包裹惊讶不止,“天哪,这还有应节的一对玩意儿,翠玉打的茱萸、赤金雕的菊花,要说咱们二爷可也对祝家二小姐太好了!”叫白凤听见,更咬碎了银牙,“二爷既对她好,我也该对她‘好’些才是。”

白凤这一“好”,书影的日子可就加倍难熬。日日一换上粗婢的旧服,就变作“丽奴”,在其他婢女的嘲骂中开始辛苦又辛酸的一天:先将其他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到白凤起床,被她挑刺骂一顿,再开始打扫卧室,午后吃两口半冷的剩饭,又爬进阁楼忙活到日落,回到后院时已然是筋疲力尽,好在万漪总会为她留些饭食充饥。倘若赶上白凤与客人夜宿在外——客人就是尉迟度,书影便也少挨几顿训;倘若白凤要留客同眠——那一定是詹盛言,书影便不消进屋去伺候。且每逢詹盛言在这里,憨奴就把书影看管得格外严密,绝不容她露面,只一次书影趁耳目不注意,在卧室外偷听了一回。她只想听一听詹盛言的声音而已,却听见他问起了自己:

“我那小侄女怎么样?为了避嫌,我也不好和她见面,可心中总惦记着。前几次送来的吃食玩物她可还喜欢?”

其实他送来的所有东西全都被扣下,根本到不了书影手里,白凤却大言不惭地笑说:“你又喝多了,才不是刚问过?二小姐好得很,这几日又胖了些,她说谢谢你。”

“我哪里担得起这个‘谢’字?小侄女托我的事情毫无眉目,到现在也探不出她两位姊妹究竟被转卖去了哪里,只依稀听说在南边。至于祝家大公子倒是很容易就查到其驻地所在,我已托人打点,先使他免受上司的虐待,再看看可有机会免除刑役。哎,你可别告诉二小姐,营救在册人犯不好办,还是等有了进展再说,省得她空欢喜一场。”

“行了行了,我被‘那边’拘在府里头三四天不得空,好容易熬出来,你倒净叨叨个不相干的人……”

书影听白凤的声音转为黏涩,忙闪身走开,却把詹盛言的话在心间回思不尽,半是难过半是感动,又牵记着兄姊与小妹,数夜不能安枕,就算入睡,也不停地做梦。

她反反复复梦见家人诀别的一幕,哭声四起,父亲拥抱了她,接着又松开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梦里头,她追了出去,厅门外那一条熟悉的甬路变得好长好长,她追得两条腿都快断了,喊得嗓子也哑了,前头的父亲却始终也不肯向她回一回头。她再也跑不动了,哭着摔倒在地下,然后她就看见那一只死去的秋蝶正躺在她脚边。蝶儿僵缩的翅膀忽一抖,扑动着飞向远天。

这个梦总在这一刻醒来,醒来时也总伴着眼泪与呜咽。睡在另一头的佛儿拍着床骂声娘,因口里还含着香茶饼,有些呜哩呜噜的:“你用不着照我们的样子练习睡姿,那就四仰八叉睡你的,我们成夜里被那老刁猫拿戒尺打起来不算完,还得听你号丧?再他娘号一声,一脚把你踹出去!”

“好了好了,这是被梦魇着了,她自己又不想,你别气,睡你的吧,再骂一阵更没的睡了。”万漪也口齿不清地劝上佛儿两句,又凑身到书影这边来,抚一抚她的泪颜。

而自那一回窃听到詹盛言与白凤的私语后,书影再也没听见过家里人的消息,填满她生活的只有没完没了的活计。随着她做活儿做得越来越熟练,憨奴便把洗洗刷刷的事情也分派给了她。过了十月份,天气一减温,书影的两手、两臂全生了冻疮,还是万漪每夜把生姜块在炉子上烤热了替她擦搓流脓的疮口,“书影小姐,我年年都犯冻疮,就用这个土方子,管用。”

但万漪的手今年却没再起冻疮,除了受刑的西屋,其他屋子都安上了火盆,烘得暖暖的,万漪又乖顺,甚少被罚去西屋,倒是佛儿在那儿受了好几次罚,据说是因为当着猫儿姑一不留神说出了自己在背后给她起的外号“老刁猫”,还有几次说出了“他娘的”之类的粗话。纵如此,每每见万漪照顾书影,她还要嘟囔几句“狗名儿”“奴才坯子”……万漪只做一个充耳不闻,书影有一回怒道:“你嘴里再不干不净的,急了大家闹一场,一起上西屋就是。”佛儿回了句:“谁不晓得你在前头都改名‘丽奴’了,也是个奴才坯子,和我充什么大小姐?”嘴头上虽这么说,却也多少安分了一些。

时日匆匆,弹指已至十二月。书影丧父的哀痛渐渐有所缓息,人也习惯了劳碌无休的奴婢生活,而万漪和佛儿的“课业”亦日益紧张。据说其他小班还有照老规矩培养雏妓念书写字的,白姨却不屑一顾,“现在那些个客人自己肚子里都没几两墨水,你比他还有学问,又不是考举子,再把人家唬得‘不举’。”说到这儿白姨把好似长在她手上一样的皮手套捂着嘴巴吃吃笑一通,又正了正脸色说,“瞧瞧蕊芳阁的龙雨竹,从二等堂子里出来的,还什么‘诗词歌赋’?认得自个儿的名字就不错了。要搁在咱们祖奶奶段青田那会儿,真是给人提鞋都嫌蠢。可赶上如今这世道,不照样靠着逞娇弄媚就混成了‘四金刚’之一吗?学会揣摩男人才是顶顶紧要的本事。等以后嫁了人,多的是老爷愿意教姨太太念书的,且把这一点子闺阁情趣留给咱们的姑娘和姑爷们吧。”

有了这一番指示,女孩子们就不必再想着念书了,但书影早就读完了四书五经,佛儿也颇通文字,唯独万漪两眼一抹黑,不过她也不甚在意,并没有一点儿反对的意思。

叫白姨分外看重的,是娱人的“乐技”。她令万漪和佛儿二人一同学习唱曲,又单令万漪随一位老琴师学琵琶,佛儿则是自个儿求习舞剑。舞剑曾在唐宋兴盛一时,但衰微已久,妓家早就无几人会得这一手绝技,谁料白姨听闻佛儿怀有此意,竟专程从天津请了一位舞剑师父前来授课。西小院的一天总是从三个女孩儿一道起床开始,随后书影去前头走马楼上为婢,万漪与佛儿二人则随猫儿姑学习娼家的魅惑心术,下午又各从师父学曲艺,吃过了晚饭后再自行练习,每当这时候,才见书影拖着两脚从白凤处“下工”。

书影一进院门,往往是先撞见佛儿手持两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在院中腾挪跳转,墨蓝色的天幕下,两个女孩儿只在剑光间碰一碰眼神,就擦身而过。书影听到“锵”一声,回首看去,见佛儿错了一个舞步,跌扑在地,不过擦擦额角的细汗,翻身再来。书影也拾级而上,屋里传来淙淙的琵琶声,而后那声音一断,万漪停下了手里的琵琶一笑,“回来了,累了吧?饭我给你煨在火盆上了,趁热吃吧。”

书影一边端起饭来吃,一边与万漪闲聊。她谈起白凤那里不见了一套点翠头面,憨奴她们闹得鸡飞狗跳,白凤自己却只一句“可能谁借走忘记还了”,就抛诸脑后。

万漪听过咋舌道:“我也听严嫂子说过,全北京的倌人就数凤姑娘的身家最丰厚,衣裳首饰里常有市面上见不着的珍品,连其他小班的姑娘们也成天管她借衣饰撑场面。不过丢了东西也不找,可就太大方了些。”

书影不屑道:“这算什么,光这个月就丢了两副珍珠耳坠子,人家也不在乎,只说那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尉迟太监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尽堆在她头上身上了,她有什么心疼的?”

万漪骇道:“书影小姐,我的小祖宗,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书影露出一个略带顽皮的笑容,“瞧把你吓的。那我不说了,我听你说。嗳,你近来琵琶学得如何?”

万漪这便说起什么是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又有挑、弄、勾、拨……再有如何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征羽五音,如何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说到兴起处,便起手弹拨了两段。

书影听过,却很是向她脸上端详了两眼道:“你弹的是首快曲,却满含哀愁之意,怎么了?今儿挨罚了,还是昨儿睡姿不好挨打了?我睡得沉,有时也听不见。”

好似因心声被听破,万漪显出了一丝羞窘来,将手抚着琵琶的覆手道:“那倒没有,就是,哎,还能有什么?大年跟前我有些想家了。不过想也没用,我爹娘怕早忘了我了……”

书影捧着碗,把筷子在碗沿上画了两圈,忽道:“你娘来找过你。”

万漪睁圆了两眼道:“什么?!”

“娇奴她们说话,叫我给听见了。前些天院外来了个妇人,自称是‘顾万蚁’的娘,说想来瞧瞧闺女。结果白鸨子非说卖身契上写明了‘不瞧不看,永断葛藤’,硬是给赶走了。她吩咐不让人乱讲,可我想了想,还是该告诉你。你瞧,你家人还是心里有你的,过年了还特地来看你。”

万漪发了一会儿呆,就滚下了泪来,“从我们家到京城多远哪,我娘一定舍不得坐车,自个儿走来的,路途上喝风吃土,可得受多少苦!我当女儿的自坐在这里享福,还冤屈她的心,我真对不住我娘……”

书影放下碗筷上前道:“你别难受,你虽身子不自由,好歹和家人没断了线。不像我,大姐和小妹转落在南方,大哥又在黑龙江服役,天南地北,海程迢隔……”说着便也两目泛潮。

万漪忙把琵琶也搁下,攥住她的两手一摇,“书影小姐——”却听那头“哎哟”一声,才反应过来碰痛了书影手上的冻疮,赶紧又放开,犹豫了一下道:“书影小姐,不是我说,就算你实心里不肯做倌人,可日子比树叶子还多,又不是马上就逼着你出台侑酒,明儿再说明儿的,先把眼前混过去,和凤姑娘服一声软,回来和我们一起学艺岂不好?你瞧我学琵琶也磨得手上起了泡,但比起往年冻伤的滋味可也好多了。这腊月天气,你一整天一整天地把手浸在冷水里做粗活,还要被人呼来喝去的,一个官家小姐何苦讨这一份洋罪受?”

书影吸了吸鼻子道:“论说我玉堂金闺,怎可屈节服侍烟花女子?但古人有‘守经达权’的话,遇上了大事,不可再讲究小节。白鸨子拿我的清白胁迫我,她那养女白凤又拿我大哥的性命胁迫我,我也只好忍辱。但我总想着万一老天开眼,我兄妹四人还有重逢之日,叫旁人说起,也赞一声祝家二姐宁肯为婢,也不肯做一天的窑姐儿,我也就不算玷污了祝家的门楣。”

“当着矮人不说矮话,在一个窑姐儿跟前,左一声‘不肯做窑姐儿’,右一声‘不肯做窑姐儿’,究竟算什么?”只听飞来一声,却是佛儿踅进门,她将两手里两柄剑往一处一合,顺手挽了个冷莹莹的剑花。

万漪不好说什么,单是讪讪道:“人家并没有指着我说,我又干什么往自己身上栽?”

书影也含怒道:“她是明白人,自然晓得我有我说的人,犯不上多心,倒是你少安这一份调唆的闲心。”

佛儿擦过书影身旁,留下一线从外头裹带的阴阴凉意,“你果真有骨气,做什么饮盗泉、息恶荫[50],吃窑姐儿的喝窑姐儿的?怎不学‘伯夷饿死阳首山’[51]?”接着她把头一偏,又睨着万漪道,“你也是,名儿里夹个‘狗’,还真成了狗奴才。这破落小姐都骂到你脸上了,你还巴巴地给她热什么饭?要依着我,一盆饭全扣她脸上才对。”

这一下,万漪和书影都气得脸腮发红,“你怎么说话的?!”

“吵什么吵什么?!”严嫂子的一条粗横嗓子先闯进屋,人跟在后头就到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将一脚重重踏在门槛子上,鼓起一双胡椒细眼满室一环,“我来替妈妈传个话,她说三位姐儿到咱们怀雅堂也有近小半年光景了,还没出过大门一步。快到二十三小年了,明儿就放你们一日假,叫温雪和凉春两位大姑娘领你们这些小的出去逛逛。你们可老实点儿,再叫我逮住像这样子发噪,那就别上街热闹了,上西屋凉快去!听好了吗?谁都别找不痛快。”

三个女孩儿全乖乖地闭了嘴,这便听得前头的高楼渐起乐声,开筵坐花、飞觞醉月。狂欢的成人,把一墙之隔的这些不快乐的半大孩子们,全衬得和傻瓜一样。

半夜时霏霏地下起了雪来,到第二天晌午,雪停了,地下已铺就了薄薄一层积雪。

温雪和凉春二人就踏雪而来,温雪裹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凉春身上的斗篷则金翠闪闪。红绿相映,煞是鲜艳。

凉春的左手袖在一只青狐皮筒子里,把右手抽出来扯了扯斗篷笑道:“你小心点儿,可别踩了我衣边。”

温雪光着两只手抱住一件包袱,笑着“呸”了一声,“严嫂子你快看,徐钻天那瘟生[52]孝敬了她一件俄罗斯国的翠云裘,就把这个人轻狂得路都不会走了!”

严嫂子在后面堆着笑说:“徐尚书是九千岁一手提拔的人,正走红运,和盛公爷并列为‘财神’,听说光手上戴的玉戒指、翡翠戒指就不下三百多个,一天换一个也不重样,他送的能不是好东西?”

凉春又将手捅回皮筒内笑道:“不为了东西,谁有空敷衍他那人?我昨儿还跟凤姐姐说,盛公爷的腿也养好了,得空了再把徐钻天好好揍一顿,真是个讨嫌鬼。”

“这阵子骂人家是讨嫌鬼,我瞧呀——”温雪笑瞥一眼,挨在凉春耳际小语数声。凉春听得咯咯直笑,拿肩轻撞了温雪一撞。两个人乐滋滋地边说着边走进里间来,温雪就把手里的包袱往铺上一摊,“这是我们的几件衣裳裙子,没大穿几次,都是好料子,给下人可惜了,你们穿着过年吧。”

三个女孩儿上一次同温雪和凉春见面,还是二姝为躲避醉酒的徐钻天跑到后头来,书影仍记得她们其时的丑态,再加上又是见惯富贵,因此毫不假辞色。万漪却念着这是人家的一片好心,又看那些叫不出名堂的衣料宝光溢扬,便拿手拂过一匝匝密滚繁绣的花边赞道:“谢谢两位姐姐,这些可真漂亮。”

佛儿从旁冷眼瞧着道:“瞧这穷鬼的馋相儿,就算穿上了绣花衣裳,也是浑身往外冒穷气儿。”

万漪如被针扎了一样缩回手,连带鬓角都红了个透。书影抱打不平道:“你只动不动就笑人穷,我却问你,穷也不扎根,富也不长苗,谁就穷到底?谁就富到头?”

佛儿挂着个满是讥刺的笑脸转向书影,“再没有比这话更对的了,你一个富贵小姐不也没到头,就成了破落户吗?”

书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听凉春在那边干笑了一声道:“这一个是穷鬼,那一个是破落户,你自个儿又是什么好出身?也不过是个娼妇的小野种罢了。”

佛儿在原地狠狠地摇撼了一下,转瞪住凉春,“你再说一次。”

“还用得着我说?”凉春早也是眉锋横翠,秋水含冰,就连两颊的小雀斑都似被冻住了一般,“这槐花胡同里的小倌人学艺,不外乎丝弦笙管,偏你求着妈妈学什么‘剑器舞’?我们还奇怪呢,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结果妈妈说,你娘‘小佛’年轻时就是出名的舞娘,一支‘剑器浑脱’舞遍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你这也是女承母业,家门荣光吧。”

佛儿以完全变了调的粗嘎嗓音道:“你再说一次?”

温雪在一旁拽了一下凉春,“好了,你和这小斗鸡似的玩意儿置什么气?”

凉春却不理会,振了振满身翠绿的翎眼道:“说就说,我怕你不成?我第一次见你就不顺眼,也不照照镜子批批八字,一个娼妇养的小野——你做什么?啊!”

但见佛儿扭身从壁上取下她那一柄鸳鸯剑,抽出来就向凉春当头一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半点儿疑滞都没有。凉春大惊之下连闪躲都忘了,只把插在皮筒里的两手举起在脸前一挡,还是温雪惊叫着跳过来推开她。那长剑为习舞所用,并不如何锋利,故此只将凉春的斗篷划破了一道口子,却把她的人吓得不轻。

温雪扑身搂住了面无人色的凉春,也一样惊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佛儿颤声道:“严嫂子,这样没大没小的野货还不速速上家法?!”

严嫂子早劈手夺下了佛儿的双剑,迭声叫着“钱兴家的”。钱兴家的揪住了佛儿的领子就把她拖下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

佛儿被丢到西屋,又一次陷入了淑女脸儿与仙姑索的黑暗,活生生的黑暗。它割食着她的四肢、啃咬着她的皮肤,但她爱死了这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所有的惹是生非是否只为了被扔进这里来。每当她全神抵抗肉身的痛苦时,她心中那日夜无休的痛好似就会得到一点点缓解,但黑暗,黑暗是永恒的。佛儿直视着黑暗的尽头,被恶臭的毡团所压紧的舌根吐出了连自己也听不见的一个字:

“娘……”

哭泣的冲动涌起,但佛儿随即记起戴着淑女脸儿时不能哭,否则就会呛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所以她没哭,她只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在她挚爱的、疼痛的黑暗里。

佛儿领罚,余人依旧按照安排出门闲游,但兴头已大为消减。尤其是凉春,虽则有温雪从旁劝解,她却始终不露笑脸,直到出了怀雅堂的大门还在不住口地抱怨:“该死的小野货,你看嘛,上百两的翠云裘,昨儿才上身,就让她给我划了这么长一道。”

温雪下撇着嘴角笑道:“我看你是被徐钻天那瘟猪捧晕了头,一天天娇气起来。破了就找个工匠补一补,有什么大不了?”

“这可是俄罗斯国的货,谁晓得那帮土包子会不会补?再说补好了也看得出。你们一个个全都新簇簇的,就我穿着这破衣裳。”

“你们先等一下!”胡同里早排着几辆套好的大车,温雪和车把式们喊一句,停下脚就去解凉春的斗篷,“得了,你穿新的,我穿破的,你不爱补过的东西,我不嫌,咱俩换个个儿,总可以?别耍小脾气啦,白白被没来由的事儿坏了心情,高兴点儿。”

凉春这才转怒为喜,一任温雪为她除下斗篷,又看着她将自个儿的猩猩毡脱下来替自己披在身上,从头至尾只管笑盈盈地把两手插在皮筒里,“好姐姐,多亏有你疼我。对了,一会儿记得提醒我去一趟五色坊,上次凤姐姐给咱们的法兰西水粉说就是他们家的。”

“那些个洋货哪里好?偏你喜欢。我瞧着远远比不上咱们的宫粉。”

“谁说的?比宫粉好用多了,抹在脸上又光又匀,不好用,凤姐姐那么讲究的人会用它?”

……

她们两个人立在那儿讲话,跟在后头的书影和万漪便也夹在一群丫鬟婆子间驻足等候。隔着十来步远的墙根下靠着个村里村气的妇人,抻头向这边了几眼,就颤颤巍巍地挨上前。

“这位小姐,你可是姓顾?”

妇人把脸直对住万漪,她那一张脸污浊苍黑,满覆着尘土脏痕,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万漪只一瞥就惊跳了起来,“天哪,娘,怎么会是你?!”

这一叫,四周的眼光全被吸引了过来,只看村妇和万漪扑抱在一处,齐齐叫着:“我的儿,娘找你找得好苦!”“我的娘,我可想死你了!”

钱兴家的愣了一愣,近前来驱赶,“快给我松开手!班子姑娘哪儿来的娘?就有,那也是掌班妈妈!再这么拉拉扯扯的,咱们这就去见官,一个告你拐带,一个告你私逃!……”

边上的书影也一愣,“私逃”以下的字再也听不清,耳畔只剩这两个字在反复激荡着。她抬目一扫:倌人、婢女、仆妇、车夫,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那不可开交的一对母女身上……

仿如一只被关入笼中的囚鸟猝然发现铁笼迸开了裂缝,书影什么都没想——逃跑成功的去路、逃跑失败的下场,什么都来不及想,已被本能鼓动着飞身而去,一似鸟儿展翅。

脚下飞起了碎雪渣子,咽喉里着了火,肩膀撞在一个路人的臂上,背后响起了钱兴家的惊怒交集的嘶吼——“小贱货跑路了,快逮住她,快逮住她!两位姑娘,你们替我盯着万漪这丫头,别叫她也跟人跑了,我去把那小贱货逮回来!”

钱兴家的与婆子们群起追出,她们腿脚不如少年人灵便,在雪地里滑了好几跤,才追上了同样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书影。书影被摁倒,半边脸栽在了地下,半化未化的雪泥贴着她皮肤,冰冷又肮脏。婆子们将她反扭着押回怀雅堂,又一把揪起仍在大门外和那村妇喁喁泣语的万漪,“你也想私逃不成?起来,回去!”

两个人就此被一起丢到了掌班白姨的面前。

白姨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她黑油油的发髻里戴着一支百花盛放的盆景面簪,手上的手套也绣满了四季花朵,人斜倚在一把玫瑰椅间,先将笑眼凝向垂立在旁的万漪道:“你娘之前就来过,说节下想瞧瞧闺女,我没同意。又不是真金白银赎你出去,见了面不过一样把你撂在这儿,徒然难受一场。倒不料她却是个有心的,竟日日在门外守着你。我听钱兴家的说,才趁着她们追书影时,你也和你娘说了好一阵子体己话,那就行了,也不必再请她进来另见。你既会过了亲人,更该安心学艺才是。咱们青田姑奶奶当年跟了摄政王,连她的一位贴身侍婢都成了京城富商的大房正妻,等你将来做上了贵客,未必没有把你娘接来京城当老封君[53]的日子。好了,擦擦眼泪,下去吧。”

跟着白姨就调转双睛,笑觑瘫坐在地的书影,“按槐花胡同的惯例,凡逃跑者,都该绑在白眉大仙的座下活活打死,可妈妈我是观音一样的人,你瞧瞧其他班子动不动就把姑娘们抽得死去活来,我何曾碰过你们一指头?念在你年轻不知事,又是初犯,小惩大诫罢了。严嫂子,拉她下去填棺材馅,中间不许放出来休息,也不许进食用水,每天三个时辰,一连七天。”

“妈妈真就是观音娘娘,也太宽善了些。”门帘一晃,就见白凤闪了进来。她踱到白姨的椅后,把两手交叉着端在胸前,手指上几只水钻、水晶戒指喷射着冷厉的光焰。“丽奴是我的婢子,犯了错全在我疏于管教,妈妈不如把她交给我,好让我亡羊补牢,教她守一守规矩。”

白姨用一手把另一手绣花手套的指尖一根根揪过去,斜睨着白凤笑道:“依你怎么个处置法?”

白凤回睃了白姨一眼,“妈妈还记得咱们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吗?”

白姨微微一怔,将花色灿烂的手套挡在嘴跟前,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久后,书影就将见到那个最终把整座怀雅堂都拖入毁灭的人,这个人也将原原本本向她讲述白姨与白凤“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但彼时,书影根本弄不懂这一句话的含义。

她被带回了走马楼,只听外头纷乱了一阵,就见白凤笑微微道:“收拾好了,你这就住进去。还照妈妈说的,为期七天,每天的午时初刻会有人给你送饭,辰正与戌正你可以下楼来解手,但时间都不许超过半刻钟,除此外,一动不动地待在里头,不准擅离,不准发声。”白凤两手合抱着一只瑞兽纹的手炉,她用手指擦动着那些镂金的龙、狮、象、马、鱼……转脸扫视过她那群唯唯诺诺的使女们,“这几天我都会陪公爷住在外头,憨奴你留下,亲自给我看管她。我定下的规矩她每违反一次,就再加一天。”继之她抬起手,对书影轻慢一扬,“丽奴,

楼上去吧。”

“楼上”意指堂屋后的杂物间——白凤的屋子是在二楼的东厢,因楼轩开阔,所以在正屋后砌了一个夹层,上层就作为库房,由一道窄梯相通。书影为婢的数月曾时不时地入内打扫,对里头相当熟悉,一进去腰不能直头不能抬,只待上半日就足够叫人骨节散架,更何况是足足七天!书影简直有痛哭求饶的冲动,但她一触到白凤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就咬咬牙自己爬进了阁楼。

等她爬进去才看见,更准确地说,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惊觉原先的一扇小天窗竟已被几层厚棉纸糊死了,不漏一丝天光,只能借着楼梯入口透进来的一抹光勉强辨认出一片深黑的重影,箱筪全被堆去了一角,腾出了一块大约容两名成人并躺的空地,叠着一床薄薄棉被。书影听到了一种规律的微声,她忙摸索过去,在手边摸到了一台自鸣钟,钟表冷不防大作,敲打了六下,跟着脚底就传来“嘭”一声,是通向楼下的板门被关起。滚滚的黑暗和寒冷席卷而来,瞬间将人吞没无踪。

数个日日夜夜,书影就被困在这大一号的“棺材”之内。棺材里永远的一团墨黑令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好在每天中午楼板总是被按时打开,一只托盘和一只铜盆被推进来,托盘里是少得可怜的一碗白饭和一壶淡茶。她蜷缩着上半身吃喝,再用那只小铜盆里的冷水擦洗一把。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旧的托盘和铜盆就会被取走,新的被送进来。而在两次午饭间,她就全靠着那只自鸣钟的报时来辨听时刻。钟表敲响八下,那就代表到了辰正或戌正,她便爬下木梯,从正屋绕去净房大小解。由于食物根本不够吃,她几乎用不着大解,但书影仍旧每一次都耗够半刻钟才重新爬回楼上。半刻钟,是她逃离阁楼的唯一机会,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她能够见到晨光或烛光,能够叫躯体暖和上一会儿,挺直腰走几步。一旦回到楼上,她就只能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躺着,至多半坐着,牙关打战地虚望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又饿又冷,既虚弱又焦躁,睡不着也醒不了,每隔半个时辰的自鸣钟声仿佛越来越大,咣!咣!咣!一下又一下,砸得整个阁楼都乱摇。书影扭曲着在暗影里翻动,抓挠着地板无声饮泣,等待着下一次八点的敲响。

四天后,也就是腊月二十四这一天——书影一直在心中默记着日期——时钟才打过午正,阁楼的门板倏然间掀开,露出了半个人首的虚影,伴着憨奴的尖嗓儿:“丽奴,听着,一会儿姑娘就陪着盛公爷回来了,公爷下午还要在这儿请客打牌,你老实待着别发出一点儿动静,否则,哼,妈妈说明儿要拣一个没开苞的小雏儿去陪客,你若盼着被当作肉灵芝献出去,那就只管扯开嗓子喊。听见了吗?说话!说呀,听见了吗?”

书影对形形色色的威胁早已麻木,她口齿干涩地冲憨奴哼半声,门就又合上了,“夜”再度降临。

打破这无尽的深夜的,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里头似乎就有詹叔叔的声音。书影把一只耳朵压住楼板,试图听清一两句话,但终是放弃了;两耳里全是蜂鸣声,寒冷令她不停地打哆嗦,饥饿又使她的胃总像是被火舔着,她这个人就快被耗尽。

书影翻过身平躺,又一次堕入了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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