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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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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昔痕

隔过两个房间,正一片乱哄哄。前几日,詹盛言带白凤住在外面的会馆,只因他今天下午要在她这里摆牌局,二人才匆匆赶回。憨奴迎接一番,就开了北尽间的隔扇,指挥丫鬟们把女主人带出去的衣裳首饰一一清点装箱,次间又有龟奴们在配筹码、摆台面、布置烟茶果点……为牌局做预备;白凤直嫌吵,就拉着詹盛言一人避去南套间的起居室。

房间里烧着特大的云白铜火盆,詹盛言一进屋就热得自己去脱帽。白凤忙伺候他卸掉了身上缎子面的狐嵌皮袍,换过一身夹袄,又取个锦垫软镶的西洋小凳叫他脱了靴子搁脚,再拿只银托的玉茶杯替他倒了一杯茶,跟着又送上一杯装在夜光杯里的薄荷酒,事事如平日里周道体贴,神情却有些漠然。

詹盛言端起那酒杯睨着她道:“凤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

“这几天我天天和你在一块,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白凤抱过一条绒毯来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拉了拉身后的靠垫,“你歪上一会儿吧,我也去换身衣裳。张军门和潘六爷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的,等他们到了我再叫你。”

詹盛言经常一觉就睡到日夕,今天刚过午就起床,正呵欠连天,白凤这样一说,他便喝了两口淡酒,就陶陶然在炕上躺倒;小憩一番,请的两位客人均已到了。白凤自己也早就妆扮停当,只为他换上一双羊皮软底鞋,再罩一件丝绵袍,他便潇洒自在地出来见客。

詹盛言单单请了两人,被推为上座的客人叫张之河。张之河是山东武定州人,世袭百户,延载五年的武举,且极通文字,曾任职辽东,是总兵詹自雄旗下“辽东铁骑”中赫赫有名的一员“儒将”,亦曾负责教导其爱子詹盛言的兵法与实战,与詹盛言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后来詹家被诬谋反,张之河也遭到牵连,罢官下狱,数年后又平反复起,官至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一次他受尉迟度所召进京述职,原打算下榻在安国公府,好与当年的“少帅”詹盛言叙旧,可是詹盛言担心张之河以封疆大吏的身份与自己闭门深谈有可能招致怀疑,索性就在棋盘街的一家会馆订了两套房,自己带白凤住一套,隔壁那一套就给张之河,二人大大方方在公众地方闲谈消遣。眼看小年已过,张之河才终于等到了尉迟度召见,上午觐见过,明日便准备起行回浙。为给他饯行,詹盛言特地开了这一场牌局。只因张之河别无嗜好,独爱牌戏,有一次甚至因打牌而贻误军情,险些被詹自雄斩首帐下,还是詹盛言为之求情方得赦免。此时物是人非,再重对一百三十六张不变的雀儿牌,自然是别有滋味在心头。

张之河以外另有一位陪客,这人是北京城风头很健的一位“名士”,叫潘思存,出身世家,其祖上潘鹤苒曾在江南办书院讲学,是一代清议的领袖。潘思存颇具祖风,有经天纬地之见识,一落笔就是惊风雨泣鬼神,早年会试下场抱定了一去夺魁之念,揭榜时却连一甲都没有进。但那一榜简直被饱学之士从头骂到脚,状元用错了典,探花的卷中竟还有别字,因此公论纷纷指责主司没有衡文的巨眼,看不懂潘思存这一位大才子的卷子。他本人倒很想得开,只撂下一句“文运如此,非国之福”,居然就此自绝了科举进身的正道,单单寄情于诸般杂学,把辞章音律、书籍字画琢磨得无一不通。潘思存为人倨傲,眼界极高,独独和詹盛言脾性相投,竟肯以朋友之份做一些清客的杂务,为安国公府收藏、经理金石碑板,所以詹盛言的许多文房清玩之上都有着潘思存的章印。二人早已是烂熟,一碰到一起就脱略形骸。

白凤这时候便显出了应酬的功夫来,真正的媚态似水、温暖如春,亲手为张之河和潘思存奉了茶,又命丫鬟们服侍着他们脱换衣裳,一面给憨奴扔一个眼色,憨奴马上捧上来一个笔砚双全的红木托盘。

“二位,先叫条子吧?”

詹盛言有故交腻友相伴,难得的明朗心情全摆在脸上,手里头捏一把金蜡梅自斟壶,直对着壶嘴吸上一口,斜乜潘思存笑道:“对,潘六条,先把你的条子凑齐,咱们再开牌。”

原来潘思存在潘家大族中行六,且每逢花酒花牌,一个人必要写六张条子叫六个局,此举若在其他人还不知要被如何讥笑,在他却成了别具一格的“名士派头”,虽如此,背后也得了个不雅的绰号叫“潘六条”。詹盛言当面如此唤他,潘思存也只欣然一笑,提笔写就了六个倌人的名字,就叫外场送了出去。

那一头,詹盛言放下酒壶,对张之河道:“军门[54],你也发了局票吧。”

张之河说出一个倌人的名字,白凤一面为他捧上烟袋,一面摇头笑道:“哟,军门,这可不巧,她上一节就嫁人不做了。”

张之河又接连说了几个人,结果不是从良,就是堕了班子,早落到三等以下,不在槐花胡同里做生意了。张之河仍按照旧年称呼先把詹盛言唤一声“少帅”,咂了咂烟嘴苦笑道:“我好多年不在京城,市面不灵了,要不就别叫了。”

“那不成,怎能单叫你一人受‘身后凄凉’之苦?我替你荐条子好了,咱们做个‘连襟’。”詹盛言笑着转向白凤道,“春妹妹呢?把她叫来。”

“凉春陪马侍郎游西山去了,”不过她又马上添一句,“温雪在,叫温雪来吧。”

张之河谢了声,就对詹盛言点点头,“贵相知所荐的人一定错不了,就这个温雪吧。”

“温雪那样的不对张军门的脾胃,”詹盛言先和白凤摇摇手,又冲张之河一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林二宝那样的,是不是?”

一旁的潘思存自己捏了一块酥油泡螺正在吃着,张开嘴愣然不解,“林二宝是谁?我阅历花丛多年,难不成还有遗漏不识的名葩?”

这话把詹、张二人都问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林二宝”是从前广宁城极红的名妓,曾一度与张之河打得火热,詹盛言其时虽人在少年,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即向潘思存描绘了一番林二宝的旧日旖旎,正讲到引人入胜时,他忽将一指在额边轻轻一敲,“我想起来一个人,取纸片。”

纸片就是局票,这便是要飞笺召美人了。憨奴送上纸笔,詹盛言一挥写就,潘思存探头一望道:“贵连班蒋诗诗?这是蒋文淑的亲妹妹吧?嗯,这个不错,虽还是个清倌,但应酬圆转,比当‘金刚’的姐姐不差。”

张之河也投目一瞥,却单单赞了一声:“雄浑中见险峻,端庄里见朗逸,少

帅的字愈发精进了。”

詹盛言丢了笔,抓过酒壶自饮一口,“我的字若不好,上公千岁会把我题的联句刻在他客厅大柱上叫人欣赏?”

这说的是那一夜他在尉迟府醉后所书的“至德莫可明言,下情唯有祝厘”,后来果然被制成了楹联张挂于大厅。

张之河笑哼一声,“那副对联,我今儿上午去千岁府里请安时还瞧见了,真是好,比少帅才给这倌人写的堂名还要好。”

连着潘思存一起,三个人全暗怀乾坤地笑起来。张之河又正了正颜色道:“不过少帅,酒中风光虽引人,也不好终日沉溺,瞧瞧,手都拿不稳笔了,再喝下去,字也要走样,那岂不扼腕可叹!”

经过数月的将养,詹盛言摔伤的腿早已经痊愈,无碍行动,但他的右手却在不停地微颤——这依然是饮酒过度的症状,而且指关节处又一片瘀青。白凤听了张之河的话,立时来了一句“阿弥陀佛”,指着詹盛言道:“张军门,您快替我劝劝他!前一阵他伤了腿,大夫说养伤须戒酒,他却当耳旁风,反倒说腿疼得厉害,为了止疼,喝得比往常还多。前天兵部徐大人不计前嫌来找他讨教战策,他倒好,又喝得个酩酊大醉,两句话不对就把徐大人摁到地下打,连肋骨都打断了——”

张之河张开五指梳着颏下的一部黑须道:“徐钻天来找少帅讨教战策?想是为了川贵之变?”

他是对着詹盛言提问,白凤却依然抢先作答,语气中颇带怨意,“可不是?西南边两个大土司联合举兵造反。二十年前,朝廷曾向他们征土兵去辽东帮着打女真部,因此这两人全和我们詹少帅混得个烂熟——军门您肯定也认识。九千岁原是打算派徐钻天赴前线剿贼,徐钻天这才来找这个人了解两位土司的脾气秉性、作战风格,”她轻手推了推詹盛言的肩头,“结果一句话不投机,就被他给打成了重伤,竟不能够成行,不得不改换别个儿去督战。为此,九千岁可发了老大脾气呢——”

“你们听听,”詹盛言举壶一抿,打断了白凤道,“她还嫌我喝?不喝,谁受得了她这一天到晚的絮叨劲儿!”

又一阵笑声,继而张之河却抚须一叹:“四川永宁与贵州水西这两家土司世代联姻,休戚相关,那一年朝廷命他们提兵援辽,却又拒发军饷军粮,两个人就差一点儿造反,还是被大帅给生生弹压住了。朝廷仍不知安抚,这些年继续鱼肉当地,对土司贵家也动辄苛责打骂,世袭的宣抚使一职却要敲诈重金才予以承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年不就又把他们逼反过?最后请和纳贡,不过是因为钱库亏空,军饷无继。如今再一次公然造反,乃意料之事。怕只怕北边的蒙古和女真各部借机犯边,尤其是鞑靼,万一再来一次从河西渡冰河而直取山西——哎,好在大同总兵阮勋是个硬茬子,有他在,山西还撑得住。”

詹盛言垂目盯着手里的酒壶,仿佛被壶上精雕细刻的梅花夺去了心神,“老阮那边不必担心,军门还是多多留心自己的浙江。”

张之河身为巡抚,担负着浙江一省安危的重责,故此一听这句话,登时脸色凝重,“少帅是说我浙江也要乱?乱从何起?”

詹盛言重举双眸,直对张之河道:“倭贼。”

“十月时倒是有一批倭贼从平湖上岸,烧杀抢掠,流窜作案,从杭州、淳安一路扰犯到南京,奇耻大辱啊!但这伙倭贼都是浪人[55]出身,个个精通剑术,且一行不过五六十人,行踪飘忽不定,驻地的守备兵不是他们的对手,为这几十人调集大军去打又犯不上,所以才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出了这起事故后,我已严令地方招募民兵,连苏杭两地各个寺院的武僧都加入了团练。再有人胆敢登陆,准定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一小撮倭贼,成不了大气候。”

“但愿如此吧。”

“少帅有什么顾虑,望直语相告。”

“军门您想,一小撮倭贼人数不足百,居然就能在十几万驻军的眼皮子底下横行一月有余,伤及平民近千,劫掠妇女财物无数。那么倘若来一千倭贼,一万、十万,又将如何?这些倭贼的同侪,还有那些走私海盗,必将受这一次内陆抢劫的鼓舞,成群结伙大举出动。我瞧也就是明年开春后,非但浙江,连山东、广东、福建、海南……统统都要遭难,东南百姓再难有宁日。军门,你的浙江首当其冲,肩头的担子可就重了。”

“咝——少帅见地很透,我是老糊涂了,居然只把这次事件看作零星贼人抢

劫,全没预见到其后果之严重……”

“还有更为严重的。本来乙酉国难后,四方邻国就已对我天朝的实力大为质疑,频频挑衅,若今见我朝内防竟空虚至此,怎可能不激起狼子野心?倭国这阵子正陷于国内混战,一旦为强人所统,为补战后衰败,很难说会不会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而到那时,沿海各省的藩库多半已被倭贼、海盗消耗殆尽,又将如何抵御外敌?国事不堪深思哪……”

二人正当黯然相对,潘思存却高叫一声:“来人,拿一杯清水。”

丫鬟送上了水杯,潘思存接过来并不喝,只拿手指蘸了水,在双耳的耳洞里转了两转。

张之河一愣之后大笑出来,“咱们净谈论这些,潘先生嫌污了他尊听。”

詹盛言也失笑,“偏你作怪。”

潘思存甩了甩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张大人身为朝廷重臣,谈论军国大事是本分,你一个闲人跟着瞎掺和什么?莫要煞风景吧。既落三千天女场,专做一晌风流梦。”

詹盛言心知潘思存是唯恐他再谈下去深涉国政,万一四下有镇抚司的便衣探子听了去,必会招惹麻烦。既领会了朋友的苦心,他也就付诸一笑道:“咱们四个人才将将凑齐牌搭子,哪里还多得出人来‘做梦’[56]?”

潘思存生有一双鼓突而出的鱼目龙睛,八方一瞪道:“哪来的第四人?”

詹盛言拿酒壶一指白凤道:“她不是人?我一人作两份,一份叫凤姑娘代碰。相好的,你也上桌吧。”

四人便一起在牌桌边坐下,白凤环视一圈道:“你们三位老爷对我一个,这是要唱《三堂会审》吗?”

潘思存和白凤也是老相识,即时玩笑道:“你不爱《三堂会审》,那一会儿我和张大人的条子来了,我们全叫人代碰,让他一个——”他把詹盛言一点道,“和你们三位倌人同唱《三娘教子》。”

“去你的!”詹盛言大笑,“唱,爷也要唱《吕布战三英》。”

“三位,”张之河将两手往桌边一拍,“咱们先扳庄,完了你们爱唱哪

段唱哪段。”

白凤含笑道:“张大人已经手痒了,咱们也别光动口不动手了。”

大家一乐,便动手扳庄,随即就转座碰和。还没等碰完两圈,潘思存叫的条子就陆陆续续到了,但见这一个风姿绰约,那一个骨格轻盈;这一个似牡丹临风,那一个如芙蓉出水……登时间房里头挤满了红颜翠袖,有唱小调的,有唱昆腔的,也有奏琴的,一阵喧繁后,就一起在潘思存周围坐定,但六女的十二只黑眼珠却齐刷刷聚在詹盛言的身上,如被火盆拢在一处的块块碎炭,烁动着光芒、发散着绵绵热力,偶尔爆出细碎的几声,是女人们没来由的吃吃的笑。

“盛公爷,你下家要做四喜呢,小心些。”

“盛公爷,您看紧点儿,千万别放筒子,放了筒子就被捉。”

“二爷,你可是等张了?你要的那张准在六爷手里面。”

……

潘思存听着倌人们的莺声燕语,一边发下一张牌,一边半气半笑道:“嗳,你们几个是我叫的条子,倒全跑去贴别人,像话吗?”

倌人中有一个穿着葡萄青绣花袄的,把一对恍似春星照彩的眼眸一睃道:“潘六爷,回回不都这样吗?你也早该惯了,怎的还拿出来念叨?”

旁边一个倌人头梳歪抓髻,却又在髻上戴一支衔珠正凤,凤嘴里的垂珠簌簌颤动着,她咧开小嘴儿一笑,“六爷,我们也不是单冲着你老,但只盛公爷在,谁叫的条子,都算是公爷的条子。”

“可不呢?”接话的倌人样貌平平,但却胜在肤光耀人,简直称得上是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更衬得一对眼珠又乌又亮,“潘六爷你向来和盛二爷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听你叫条子,我就晓得多半二爷也在,这才巴巴跑来。我要进了屋见不着二爷,立马就拧身转局。”

这话又刻薄又俏皮,惹起了一阵笑声。只因潘思存的性情素向是随和一路,所以倌人都不惧怕他,他也从不以倌人的调笑为忤,反也跟着嘻嘻笑起来,高喊一声:“来人,再拿一杯清水。”

“北风,”詹盛言扔下一张牌,瞟着潘思存笑道,“你又闹哪一样?”

潘思存也扔了一张风头,等水送上来,他把那杯子朝身后的倌人们一搪,“喏,你们谁第一个?”

“第一个干什么?”那头戴珠凤的倌人奇怪道。

潘思存冲詹盛言扬扬眉,“第一个就着水,把他吞下肚去。你们一人分一片,谁也别抢。”

这一句掀起了哄堂大笑,那肤色胜雪的倌人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直捧着腮颊道:“玩笑归玩笑,这胡同里是个人都晓得,盛二爷乃凤姐姐的‘禁脔’,我们再眼馋,也只可‘蜜糖抹在鼻尖上’。”

张之河好容易止住笑,捋了捋胡须道:“这又怎么解?”

那倌人飞眉一笑,“‘干闻香,不到口’。”

张之河笑不可抑,摇着头对白凤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凤姑娘,我们少帅这一张面孔、这一派丰仪实在是天生逸群,从小就招桃花,不瞒你说,连我当年招呼的那个林二宝也打过他主意。你做了他,准得成天提防着其他女人,累也不累?”

“军门,我和您交了底牌吧,”白凤摸了一张牌,瞄一眼又丢出去,“自打做了公爷的生意,我非但得时时提防着这些个小蹄子,连您二位这样的大老爷们儿,我也一样提防着。”

登时间各人绝倒,詹盛言自己也纵情大笑,白凤转目凝于他。即便经历了人生所有的大起大落,被酒精和暴力昼夜摧残,他的五官与轮廓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利落精致,每一根线条都富有生命,它们承继了末代贵族的和静忧郁,亦勃勃吐露着刀头上舔血的征战生涯打磨而出的野性与阳刚。这个男人还在少年时就已是所向披靡的名将,白凤对此从未感到过一丝一毫的惊讶——只要看一眼他的脸,任何人都会无条件投降;她也丝毫不奇怪女人们只要一靠近他,处子就变得放荡,妓女则突然间羞涩,但那些女人所见的仅仅是他的脸、他高硕壮丽的身躯,如同闯入庙宇的盗贼只知紧盯佛像上的赤金涂层与累累镶嵌的昂贵宝石,但詹盛言远不止这些:他的双足矗立在尘世之上,他的手连接着这一个世界与另一边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他眼眸的俯视下,她从脚趾武装到牙齿的浓妆与谎言全都会片片剥落,露出她全无粉饰的心,他是令她两眼发烫、膝盖发软的信仰。白凤不信神佛,但她认识一位极其虔诚的信徒,她曾无数次目睹那人在佛像前默祷,她猜不到那些祷告的内容,但要是她,她会说:“拿走我的一切好了,只要把他给我留下。”假使她只可在佛前许下一个心愿,这就是她唯一的心愿。不,连这样的激烈决绝亦无法表达她对詹盛言的感情之万一,每次她尝试把这些滚涌在她心口的感情诉诸言语,最后都会变得荒谬又无力,如同拿黄金和宝石去捏造神祇的塑像。

好在白凤从未寄望于神佛,她自己为自己而战。她早已习惯了每一天都是一场战争的生活,而在她打过的所有战争中,最美妙、最残酷的一场,被她命名为“他”:詹盛言是城池,她是与城池共存亡的守将;詹盛言是佛陀,她是山门外护法的金刚。她首戴金轮,口吐青云,有三头八臂,两臂永远地虔敬合十,另外六条手臂则随时紧握六般兵器,恶眼见四方。眼前这一窝莺莺燕燕——白凤含一点轻蔑的微笑扫视着她们,她们不过是远远望见她的青面獠牙就会被吓退的小鬼,但她绝不会因此就掉以轻心,既然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女人,这种女人个顶个儿是法力高强的邪魔,有的甚至是和她势均力敌的另一位“金刚”——

白凤的目光一定,望住了门外湘帘半启处的一抹倩影。

坐在她侧首的张之河正在滔滔不绝:“还真叫凤姑娘说中了!那一年少帅才十四吧,有天在营房洗澡,竟有一个材官在外偷看,被大帅抓了个正着——”说到这儿,他猛地“哟呵”了一声,掉过头去。

原来是外场扬声高报:“张大人的条子到了!”

这就见在一群娘姨丫鬟的簇拥之中,一位二九佳人莲步轻移,纤腰曼款,仿如荷叶随风一般,携一股清香到了近前,微一屈膝道:“这位便是张大人吧,这厢给您道福了。”

几句话带着些吴侬软语之音,嗓子也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做作,总之软糯似还在吃乳的幼女一般,直令潘思存做了个打哆嗦的怪相,“校书[57]这几步路走得不输汉家飞燕,赛过洛神凌波,再一开口,由不得人意荡神飞。”

在其余倌人交织错杂的目光之中,那女子只管低鬟顾影,婉媚一笑,“六爷又拿人开心。”

潘思存将手中的一张牙牌往桌面轻击一下,“红上胭脂之颊,两涴桃花;春横却月之眉,羞颦杨柳。张军门,你的艳福到了。”

张之河早把那女子上下打量着道:“这便是蒋诗诗姑娘?勿要多礼,请坐。”

后头的倌人们发出一阵轻笑,那女子也含笑道:“诗诗上别处出条子去了,我是她姐姐,大人若不弃,就由我代局吧,叫我文淑就是。”

蒋文淑宽去外褂,在椅上落座。她里头穿着蜜合色貂鼠袄、藕色缎子裙,配着娇粉妆花比甲,头上疏疏缀几点珠翠,梳一个斜落落的堕马髻,一张扁圆苏州样脸,脸上的眉眼口生得皆不算惊艳,但却处处工整,配合在一起竟是无法行诸笔墨的柔和舒服,满蕴着诗情画意,除了唇上点一抹石榴娇,并不饰一点儿铅粉,裸露着秋月无尘一般的肌肤,更衬得意态悠远,一身林下风姿,不同俗艳。

白凤从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而笑道:“这可新奇了,姐姐从南京来开码头,还不到一年就灭掉多少老资格,挤进了‘金刚’队伍,简直红得要冒烟,自己的局还跑不过来,竟有空替别人代局?”

文淑自己将豆蔻盒子摆在了张之河手边,却将一缕眼风往詹盛言那头飘了一飘,“不瞒姐姐说,还在南边做生意的辰光,妹妹就已听闻盛公爷当年救国救民的壮勇事迹,上回有幸在唐阁老府上一睹真容,却可惜匆忙一晤,也没机会一表仰慕之情,因之我才一瞧局票上是盛公爷的手迹,就叫他们把其他局全推了。盛公爷是一等一的英雄,所交之人自然也都是英雄。潘六爷不必说,一手千古不磨的大文章,是笔墨堆里头一位真才子。张军门出将入相,武能定边护国,文能封疆开府。三位这一场群英会,我若错过了,岂不白负了这些年的歌舞场?”

这一番话把主与客都捧到了,詹盛言不能不表示领情,他点点头一笑,“承情不尽。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这人就更谈不上了。”他笑着指一指潘思存,又并拢手指转向张之河道,“唯有张军门是实打实的大英雄。文淑姑娘,你们二位金风玉露,遣此良辰吧。”

“蒙诸位照顾,”文淑斜倚过香肩,转眸顾盼道,“姐妹们才可都唱过了?”

潘思存叫的几位倌人出声相答,都说是唱过了,文淑便含声浅笑,“那我也就献丑了。”

一个头上围着昭君套的倌人与身旁各人递一圈眼神,半笑不笑道:“我早听说文淑姐姐的一套昆腔、一手琵琶就连大戏班的红角儿也赶不上,可碰见过几回,就客人邀之再三,也未曾见姐姐轻易张口,如何这一次居然肯主动献唱?”

文淑从丫鬟手中接过琵琶,垂首弄弦,“席上若无知音,又何必唱呢?”

那倌人转了转眼珠笑道:“这么说,姐姐今儿是遇着知音了?”

伴着一串自指尖淌出的流音,文淑低咏道:“‘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58]”

张之河听到这一句,神情颇见讶异,摇首喟叹:“这年头竟还找得出通文墨的倌人,文淑姑娘真可谓是色艺兼全了。”

潘思存也偏过头发笑,“军门有所不知,文淑姑娘原是秦淮河上的头等红人,声律精绝一时,但不知这座中哪一位是她的顾曲周郎?”

张之河又拈动着胡须嘿嘿一笑,“亏老兄还是词翰大家,这还听不出?上阕都说了嘛,‘拼剧饮淋浪’。”

二人对目一顾,就哈哈大笑起来,一齐望住了詹盛言。

原来文淑适才所提的那一句出于宋人周邦彦的一阙艳词,词中所书的是一歌姬的风流情深,而“拼剧饮淋浪”这一句说的就是与那歌姬缠绵沉恋的正是一位能饮之客。

这一场文字官司虽热闹,但在场的其余倌人全是肚子里不存几两墨水,听得是大眼瞪小眼。白凤也是半懂不懂,不过“周郎”就是三国时的名将周瑜她还是有数的,也听人说过周瑜善识音律,喝醉了也能听得宫商不错,为此才有“曲有误,周郎顾”一说,又见张、潘意味深长的笑容,早也把其中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淑是以曲求顾的乐姬,而那貌美又善战的周郎就是詹盛言,登时一股子邪火就从她心底冒出,刹那间已对着文淑暗暗骂出了几千几万句的“浪货”“贱人”“小婊子”……

其实文淑年初才到槐花胡同时,白凤就已把她的底细摸了个透:据说她之所以离开秦淮河,是因为与一位俊美贫郎轧姘头而得罪了花钱的阔客,败坏了名声,这才不得已带着一个妹妹北上,易地重张艳帜。初知她贪爱男子的容貌,白凤业已起了防备之心,再亲见短短的数月间,这个南方佳丽就凭借着惊人手段跻身于自己这一班京师顶尖人物之中,更将之视为劲敌,果然就在上个月一场酒局中狭路相逢。那是文淑第一次见到詹盛言,当场就眉迎目送,似乎恨不

得就地和他团成一片,白凤又怎会瞧不出?早早就拉着詹盛言离席,绝不容文淑近身,不承想人家贼心不死,竟堂而皇之追到了怀雅堂!

白凤自觉被冒犯,脸色当然不会好看,直接也转过脸瞪住詹盛言,要看他如何应对。

他倒是一脸坦荡,手间正捏着一张牌,在空中停一停,左右朝张之河与潘思存一望,“你们盯着我瞧什么?瞧也没用。没听我相好的才说,她早防着你们俩老爷们儿呢,甭自讨没趣。听曲吧。”

白凤但听他话外有音,分明是叫文淑知难而退,登时间心气顺畅了许多,微把下颌一扬,斜乜向那一边。但文淑却听而不闻似的,自管稳稳地转移玉轸,钭飞织指,竟一人兼生兼旦,唱起了《琴挑》一折。

休看文淑说起话来嗲得好似三天不曾吃饱饭,但一开口唱曲,却竟在转眼间就迸发出穿云裂石之音,手中的琵琶亦是引商刻羽,音韵悠扬,把诸人听得是神惊色痴,连打牌都忘了。

白凤已然自愧在诗词上的造诣不如人,更兼目睹这一精彩唱奏,居然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弄箫之技也比得十分不如,于是才稍平息的嫉妒之情再度升起,当即哼一声,故意提高了嗓子叫道:“这屋里的火盆烘得慌,我进去换身衣裳,哪位妹妹要来,就一起来吧。”说完就告了声“失陪”,提身进了内房。

小班倌人们出条子,若在席面逗留的时间稍长,就要更换衣裳。白凤这一走,剩下几位倌人也不愿留下来给文淑捧场,便纷纷叫丫鬟们拎上衣包跟了进去。就听里面笑声迭起,不是谁踩了谁的裙子,就是谁碰了谁的胸脯,接着又响起了首饰箱和衣柜开开关关的声音,这边呼一句:“凤姐姐,你这红宝金跳脱可也太打眼了,借我戴两天吧,好不好?”那边嚷一声:“凤姐姐,你再借我一只紫貂袖筒吧,那只玄狐的我明儿就叫丫鬟送还给你。欸,这珠花是你上回在彩云楼戴的那朵?我瞧颜色比我新穿的那朵还白些。”……乱纷纷一阵后,再一次响起白凤金锵有力的嗓音:“来人,打水给妹妹们匀面!”

马上就有娘姨捧着面盆、手巾、热水吊子进出不绝,服侍倌人们洗脸补妆,满室的粉香蒸腾。这么足足闹腾了两刻钟,等文淑的一套曲子全唱完了,白凤才领着一干倌人重新步出,每个人都换过了衣裳头面,焕然一新。三位男客原本都在和文淑一人谈笑,此时不觉一起住了口,往这边投过目光,竟仿如寒冬腊月里误入了仙境的花圃,处处是扶春芍药、照夜玫瑰,一阵目不暇接后,所有人的目光统统锁在了白凤身上。

迎着打量,白凤款款而来。她重施了面妆,两颊与眼窝满敷胭脂,胭脂上再罩一层茉莉花实合制的珍珠粉,以白盖红,做飞霞妆,头上一并戴起了洒钻细闪的貂鼠卧兔[59],高髻上插着金钗梳,对挑双凤,身上也换作了一件海棠红掩衿狐肷滚珠短袄,裁剪得细乍乍,娇娇娆娆极可腰身,下束一条色泽典雅的大薰色遍地金绫裙,系着八穗荷包与金扣花,一步一风流。她扶着椅背,将目光四面轮转一番,最后停在詹盛言面上,佯嗔一句道:“看什么呀,不认识我了不成?”

白凤的下巴生得略为圆润短小,唇肉又丰厚,因此之前的淡妆之下,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少女之态,但此际一经改妆,便突显出她极其醒目而精致的眼鼻,又兼以身量特高、凹凸有致,一双精光慑人的妙目一转,那一份凌厉的美艳简直令人目眩神移而又望之生畏,绝不敢逼视。

相较之下,更显出了文淑的清瘦平顺来。若论起二女谁更美些,自然白凤才是当之无愧的尤物,偏好她这一路的男人会嫌文淑寡淡,但另有一类寻花之客并不爱浓郁媚冶,反会觉文淑的秀外慧中、沁人心脾才是风尘界中的真国色。文淑对于自己的美态亦颇有自知,因此丝毫也不被白凤的气焰所压制,反倒神清气柔一笑,“不怪几位客人全看得眼都不眨,凤姐姐这一身妆扮,简直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了。”

白凤一听之下便领会这话乃是明夸暗贬,讥讽她妆扮过甚;正巧又进来一个外场给文淑送局票,她便一壁在牌桌边的原位上坐下,一壁对之一笑道:“我拢共只做着两位客人,怎比文淑姐姐,别说十五个,只怕五十个客人也不止,全在贵连班望眼欲穿,等着一睹姐姐的风采。才我在里屋时就听见一直叫姐姐转局,姐姐这么忙,只管先去吧。”

这是嘲讽文淑客人太滥,更兼下了逐客令,文淑却不过四两拨千斤地笑笑,“下人不懂事,我早交代了,今天是盛公爷请客,我得为公爷做足面子,任是谁叫条子我也不会去了。”正说着,又见两个龟奴在门外张望,她一瞥见,却向他

们招一招手道:“取来啦?送进来。”

这就看那二人一人捧着一只瓷坛、一人拎着一只红木提盒走进来,文淑接过那坛子,打开布封道:“这一坛还是六月里我亲手泡的,用的是五十年以上的茅台酒,一直都没得着机会喝。才凤姐姐嫌屋里头烘得慌,我就想起这个最是祛热除烦的,便叫人回贵连班取了来。”

潘思存早就拊掌而笑,“多少客人重金厚礼尚不得文淑姑娘一顾,渠料你还会主动送礼给客人!”

张之河也呵呵笑起来,“有人花冤钱,就有人捡便宜嘛。”说着便瞟一瞟詹盛言。

詹盛言却顾不得两位朋友的调侃,只觉那坛封一开,立马便扑出一股极醇郁的糟香。他手中本捏着只小酒壶,这一下不由将其放开一边,只顾对着那酒坛闭目深嗅,再张开眼时,双睛已神光烁烁,“这是梅子酒吧,我许久没喝过了。这香气可真地道。”

文淑抿嘴一笑,“盛公爷不愧是‘酒神仙’,一闻便知。张军门、潘六爷,这总不枉我‘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吧。”

另一个龟奴早也开了提盒,里头竟是整套酒具,有一把舀酒的大银勺,配着十只水晶大杯。文淑的跟局丫鬟们捧出几只杯子,一一摆放去牌桌四边专搁吃食茶点的小几上,文淑自个动手拈了勺子,先为本客张之河舀一杯,次为潘思存、詹盛言也舀过,而后又舀了一满杯递给白凤,“凤姐姐,你喝吧,梅子酒顺气,喝了心中舒坦。”

这是在挑衅,而白凤绝不会任由人挑衅。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的手已经伸出去重重压住了詹盛言的手,“瞧瞧你的手,还喝!”

她的音调又高,又脆,又尖锐,就仿似水晶被猛掷在地面上摔碎,一瞬间整座屋子都静了一静,大家统统望向詹盛言的手。

他的右手正端杯欲饮,被酒精毁掉的手掌战战不止,使得杯中的梅子酒也微微动荡着。

他抬目望向她,眼神中既有惊奇,也有恼怒。白凤已然后悔当众给他难堪,无论作为慷慨的客人还是体贴的情人,他都绝不该受到她此种对待——她也从未如此对待过他,所以她难以预料詹盛言将会有什么反应。她心中有过一闪念,生怕他眼中那一点儿怒火会化作挥向她的拳头,尽管她的确只配得到他的拳头。但她很快就发现他望向她的目光里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而后他就无声一叹,用故作奚落的口吻说:“先瞧瞧你自个儿的手吧,还好意思说我。”

现在所有人又一起看向白凤的手,白凤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翻过手掌端详一遍,“我的手怎么了?”

她的手一离开他手臂,他就用发抖的右手把酒杯送到嘴边。几口饮尽后,他衔着空杯道:“一只手上三只戒指,哪一只不是爷买给你的,还堵不住你这张嘴?”

原有些绷紧的气氛松弛下来,女人们一起发出了笑声以及艳羡的赞叹。一位倌人抚着白凤的手和她手指上晶宝夺目的几只戒指,啧啧有声:“这一只全绿翡翠和赤金祖母绿的成色已经是顶上顶、尖上尖了,更难得是这一只西洋金刚钻。我前儿在珠市口看了一只,钻石还没黄豆大,翻头也远不及这个,就得七百多银子。这一只的戒面这么大,还这么纯,非上千拿不下。凤姐姐,你这一只手足够买下一座楼了。”

“你们瞧这个,”说话的是那个梳斜髻、戴正凤的倌人,这时她鬓边又添了一支金闹蛾,她抚着蛾子颤动的金丝双翅,歪首笑道,“我才管凤姐姐借的,也是盛公爷所送。这是宫里头的新样子,我四处都找不到,凤姐姐却一早就戴上了,说是都戴烦了。唉,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倒不羡慕这些,”有个一直不怎么多言的小倌人忽然掠了掠眉前刘海,还带着些羞意低声道,“盛公爷原是大名鼎鼎的‘财神’,花钱冲些没什么,但大家伙也晓得公爷的脾气更冲得没边,你们却瞧他待凤姐姐这一份迁就。”

“凤姐姐,真不是我说你,”文淑忽出声慢语,一手将那银勺沉入酒坛中,搅动出一层层艳红色的涟漪,“盛公爷是为国立下不世奇功的大英雄,就算撇开了这个不谈,单冲他这般众口交赞的俊伟丰姿,又是地位超凡、气概豪华,谁有幸做着了这样的客人,也是天下无二的花运了,要换作我,只唯恐自己奉承不周呢,怎么倒像姐姐,就凭着自己有靠山便任性冲撞起来?客人到堂子里原是花钱寻开心的,都照着姐姐这一副霸道模样,那不成了自寻烦恼吗?”

文淑的声调是一如既往的甜糯,还放出了玩笑的口吻来,但这番话却极其厉害,非但直指白凤因有九千岁尉迟度在背后撑腰而故意对詹盛言不敬,又明示自己大可取而代之,且远胜于之。其实白凤几曾对詹盛言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只为再重视不过,才对他接受文淑的赠酒而气恼失态,此际她见文淑竟更是将半身都倾在詹盛言肩上,徐徐往他空杯中注入了一满勺酒汁,暗转秋波一笑,“我的爷,只管放胆喝好了,我们都不许凤姐姐撒泼欺负你。”

文淑的发音吐字原就酥软,这一声“我的爷”叫得喁喁绵绵,居然直似艳侣在床笫中欢好尔汝之声了,灌在白凤耳中,浑只觉犯恶心,但她也了解男人们最吃这一套,当时就欲恶声相叱,但这又会坐实文淑所说的“撒泼”,可要她马上比着赛似的对詹盛言软语献媚,又一时片刻拉不下脸来。正当她运计应对之时,却已听詹盛言不紧不慢地出声一笑,他转过眼眸睇着她道:“你听听人家文淑姑娘说的吧,你这人就是太霸道,不闹脾气还挺招人爱的,这一闹脾气——”

“就如何?”白凤知道自己的表现幼稚又失策,绝不像一个半生混迹于欢场的花魁,但她本就因昨夜里某件事而满怀烦忧,原只勉强压下,此时被詹盛言当着众人——当着文淑这个明火执仗的情敌出语批评,她只觉那件事又从心底一路顶上了喉头。她喉咙里仿似被塞进了一只拳,疼得人无法呼吸。她昂首盯着他,眼神刚硬倔强,准备在他的下一个字落地之前就拂袖而去。

詹盛言同样在盯着她,一抹笑意于他眼中弥漫开来,他伸手,往她缀满珠宝的鬓边一抚,“就更招人爱了。”

白凤笑了两次,第一次她的嘴角只是本能地抽动了一下,而后那一种混合着讶异与绝处逢生的松弛才在她整张面孔上流动起来,她粲然而笑,含情欲语,但最终却只轻轻白了他一眼。

詹盛言笑着转开脸,一一拨翻了面前的一垒乱牌,“倌人里头要想找会灌米汤的、会曲意哄骗人的,那真是一找一个准,唯独想找个真性情的却是难于登天。凤姑娘的专横任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艾丛芝兰,我爱就爱她这一点。大姑娘,爷明儿再给你添个金刚钻戒指。”

潘思存呵了一声,连笑带叹:“我今日才算彻底服气,脸子比不过也罢了,就连我这张嘴竟也比人家少生了一条舌头。”

张之河亦仰天大笑道:“我的好少帅,怨不得凤姑娘防着我们,连老夫都禁不住要倾心于你了。”

至于倌人们早已是娇呼一片,捂心顿足的也有,嚷嚷着要去修来世的也有,文淑的脸上则有一瞬的红白不定,但她很快就神色如恒,疏柔一笑道:“凤姐姐真好福气。”

“文淑姑娘,多谢你这一坛酒,晚些我准叫张军门到你那儿翻台。”似乎是自疚于方才那一席话太过刻毒,詹盛言又安抚似的对文淑笑了笑,而后他就自己拿过酒坛里的银勺捞出了几颗泡酒的梅子,送去白凤嘴边,“我就听你的,不再多饮了。你吃些酸梅子吧,好歹也是文淑姑娘的一片心意。”

白凤也故意放出没一点儿筋骨的撒娇语气说:“我偏不吃。”

詹盛言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调笑道:“你不和山西老表一样专爱酸溜溜的味道,如何又不吃?”

白凤半气半笑地翻了他一眼,又斜瞟着文淑甩声儿道:“嘁,连核还没一两重,谁稀罕吃这轻骨头的玩意儿!”

场面正有些不尴不尬之际,却见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快步走进来,俯到张之河耳畔说起来。张之河频频点头,完了就站起身道:“少帅,潘兄,你们接着打,我去去便来。文淑姑娘,你代我碰两圈,有劳。”

文淑正愁没处下台,难得张之河为她圆场,她便很感激地对他一笑,移身坐下,又对邻座的白凤也笑了笑。

白凤虽不愿文淑留下来打牌,但人家不提转局,自己总不好明着赶她走,只得强忍着不快伸手洗牌。接下来潘思存连了两次庄,却没什么大输赢,白凤打得心不在焉,光顾着留意詹盛言往对面的文淑瞧了几眼、二人间交谈了几句、洗牌时四只手有没有碰着……突然间,她就见詹盛言伸懒腰似的将两臂往桌面一推,带着椅子后移了几寸。她心思一动,手上照旧打着牌,却把桌面下的双脚往前探过去。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她正当是自己想多了,便觉一只脚被什么碰了一碰,但那东西一碰到她,便又立即缩了回去。

白凤这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显然是文淑不老实,之前就在牌桌下拿脚去蹭詹盛言,被他不着形迹地躲开,她却还纠缠不休,伸足再行进攻时却在半中腰被逮了个正着。

白凤立时就对文淑投以怒目,文淑却自顾自地低着两眼挑拣牌张,脸上那一副清恬无辜的神气足令人以为哪怕当着她说出“男人”两个字,她也会惊叫着掩起双耳。而文淑越如此声色不形,白凤就越是怒气高涨。

“文淑姐姐,只等你这一张。对不住,我和了。”白凤瞪着文淑,推倒了面前的牌。

“哎呀,怎么又是我吃包子!”文淑嗔一句,声音奇妙如沙海里的泉水,令人心躁而口渴,“糟了,军门的筹码全叫我输光了,他老人家回来该骂我了。”

詹盛言一手洗牌,另一手就抓了一把筹码递过去,“文淑姑娘接着来吧,全算我的。”

白凤屋中的筹码是象牙所铸,形状如铜钱,上面一律刻着凤穿牡丹的花样,不同的是底色,填金的是一千两、撒银的五百两、朱漆的一百两、涂碧的五十两;就见花花绿绿一大把“哗啦”一下全堆在文淑面前。

文淑抚着胸“哎哟”了一声,操着苏白道:“啊是真格呀?”

詹盛言笑起来,也操着苏白道:“自然是真格啘,啊有啥假格啊?”

文淑立时笑得个花枝乱颤,“耐勿要实梗哩,格是倪吓得来魂灵才吓脱格哉!晏歇点凤姐姐吃起醋来,耐吃勿消格嘘。”

詹盛言笑道:“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啥格吃醋勿吃醋介,耐倒说拨倪听听看。”

白凤是北地胭脂,不大听得懂他们俩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但她却记起詹盛言之所以说得这一口漂亮南方话,是因为在她之前,他曾有过不少苏杭之地的情妇。一念及此,那一桩萦回不散的心事又翻起,令她即时就板起了面孔。可还不等她发话,却见张之河急急忙忙走回来,手里持着两张梅红帖子,“唐阁老才差人送来的,说晚上在府里办堂会,邀少帅和在下一同赴约,还特地注明了‘务乞赏光’。”

詹盛言接过其中一张帖子来看了看,就蹙起眉头,他和张之河交头接耳一阵,又拉着潘思存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便取过一张回帖声明依时赴约,随即挥挥手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军门还有些急情要赶回会馆去处理,我也有些杂事,抱歉了,几位姑娘把桌上的筹码分了吧,辛苦大家。”

说是“分筹码”,其实就是散钱,而这一桌牌的出入少说也上万,无异于飞来横财,倌人们霎时间欢呼起来,“谢公爷”“谢军门”“谢六爷的赏”之声不绝于耳。张之河和潘思存一起行色匆匆而去,倌人们凑上前同詹盛言说笑一阵,也就各自去数筹码兑钱了,唯有文淑一个人等在最后,她身材娇小且声线细弱,还令詹盛言不得不弯下腰相就,由她贴耳密语了几句。白凤因是主人,要依规矩在房门口一一招呼送客,应酬间不得空从中阻拦,就眼睁睁看着文淑指住桌上的梅子酒连笑带说了一阵,还向詹盛言抛下甜甜一句“有空去给我捧捧场”,方才姗姗而退。

好容易所有人走了个干净,白凤直接就将下人们喝退,连收拾台面亦不许,正待把酿了一肚子的浓醋向詹盛言兜头倾倒,他却走到了屋角的一张翘头大案前。写局票的一套笔墨都在案上,他自己动手去磨墨铺纸,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凤儿,你替我到门外看着,不许任何人近前窥视。”

白凤见他的面色郑重又急迫,便也只得避出去,估量着也就是三行五字的工夫,孰料一等竟等了半点多钟,才听他在里头出声叫她:“凤儿?”

她蛮没好气地推门直入,“做什么?”

案上堆着一匣局票,还有几盒子蜡笺、请帖、宣纸,他伸手在其中翻找着,“信封呢,怎么没了?”

“没了就是被你自个儿用完了呗,我又不写信啊书啊的。你这会子着急要,胡同口就有笺纸店,我差人去买就是。”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她长着尾巴,而有人踩到了她的尾巴。

詹盛言也注意到了白凤的语气,他抬头往她面上细瞧了一回,“算了,没有便没有吧。”顿一顿又道,“你把门带上。”

“干吗?”

“带上就是。”

白凤扭身去关门,他在后头拿起桌上的信纸来吹了吹,折好收进袖中,又犹豫了一下,重新掏出来很小心地放入腰上的钱荷包里。白凤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随即他就一拍手,向着她摊开了双臂,好似在说现在他完全属于她了。

“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他把双手摁住她肩头,露出了一点儿笑影道:“说吧。”

“说什么?”

“蒋文淑。”

白凤但觉气鼓鼓的身体被戳了一个洞,所有的怒气瞬时间喷出,“这胡同里的小骚蹄子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想你的账?不过都顾忌着我的厉害,不敢下场来和我明抢。但蒋文淑可不是一般角色,她暗地里骚得直流水,明面上却自高身款,从不和客人做露骨的表示。今日巴巴跑来给妹妹代局,还坐定了不转局,又唱曲,又给你送酒,这就是当着我的面和你吊膀子!你不把她给我抛进冰桶里,还给个火盆抱着,不是故意气我吗?”

“大姑娘,我何尝看不出你生气?但客人向来只有气红倌人摆架子冷淡局面的,哪有批评人家卖力巴结生意的道理?何况这一局我是主人,蒋文淑是张军门的条子,我把客人的条子闹得塌了台,这成什么话?一人向隅,满座不欢。你屡屡给人家没脸,我总要维持局面哪。”

“呵,你盛二爷几时也学会了温良恭俭让?我瞧你是被那小骚猫送的猫尿给浪晕了头吧。听她那声调,也老大不小了,还奶声奶气的,难怪送什么梅子酒,呸,黄熟梅子卖青!”

詹盛言被白凤这一句题骂给逗得笑出了声来,“好好,她是‘江南细雨熟黄梅’,你是‘已怒重惊忽地雷’[60]。”

“什么地雷,我瞧你们是天雷勾地火,一会儿诗啊文啊,一会儿昆山腔水磨调,一会儿竟还说起了苏州话来,成心欺负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你就压根不该搭理!”

“啧,那不是她人生得还算周正吗?她要丑得和王八蛋似的,你瞧我搭不搭理她。”

“你少和我嬉皮笑脸,我就恨你这一副嘴脸。你和她说话便说话吧,还总这么对着她笑,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姑奶奶,我是请客打牌,又不是请客上坟,总不成冲人家哭哇?”

白凤见他插科打诨的,恨得伸出手去就在詹盛言臂上拧了一把,“你就没个正经!”

“我还没正经?”他龇牙呼痛,又扬眉正色道,“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正经的男人。蒋文淑那些小伎俩,我哪次不是给她个软钉子碰?在你眼跟前就不说了,便是背过你,我也一样行止端正。和你好这些年,我连自个儿府

里头的丫头都没碰过,你还净和我吃这寡醋。”

白凤也软化了下来,低叹道:“我晓得你人品,但那个蒋文淑比我年轻,比我知书擅艺,还比我会卖好撒娇,你就是柳下惠,我也不放心。”

“亏你还是男人堆里打过滚的,竟说出此等蠢话。男人见一个爱一个,难道是因为这个女人比那一个强些?只要和身边这个不一样,管他香的臭的,那都是好的。我要真有心,哪怕你就是貂蝉,我也能去外头偷母猪的腥。”

“你说话也太粗了。还不就因为你们男人这臭德行,我才发急嘛,没不爱偷腥的猫儿,有便宜谁不占?”

“这话算叫你说着了。其他男人见着女人就偷腥揩油,那就是占便宜没够。但我——”他煞有介事地向后退一步,拍一拍胸口,“我詹盛言,你瞧瞧,上下左右好好瞧清楚喽,我和哪个女人,那都是她在占我的便宜。我要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占去了便宜的人,还会像现在这么精明有钱,动不动就给你打首饰裁衣裳?”

白凤终是忍不住笑出来,啐了他一声。

詹盛言见她颜色转霁,便也笑着伸指在她鼻尖上一点,“你可算占着天大的便宜了,就自个儿偷着乐吧。”

他笑着走去牌桌旁,把还留在桌几上的梅子酒舀了些出来,“这会子人也走了,你就容我喝两杯,馋半天了我。”

白凤注视着他宽宏的背影,忽只觉一颗心完全被麻醉,要是谁在她心上咬一口,一定会流出酸酸甜甜的酒汁来。

她把两手叠落在胸前,慢步走去他身后,“二爷,对不起。”

他扭回头,嘴角已带上了晶亮的酒痕,“哟,这么快就知错了?”

“我早知这样不对,可我就是忍不住,一点儿也不许旁人觊觎你,只想把你占为己有。”

“大姑娘,放心吧。”

“反正,谢谢你这么担待我。”

“客气。您平日里不也处处担待我?”他拿左手端着酒杯,对她举起了颤抖而瘀青的右手,微展一笑。

白凤懂他的意思:就在三天前,他又一次大发酒疯,把为川贵叛乱而登门求计的兵部尚书徐钻天揍晕了过去,是她把东倒西歪的他扶回了怀雅堂,亲手为他擦洗伤口——如同每一次一样。她手上还水淋淋的,他忽一把握住她,“凤儿,你怎么受得了我?我都受不了我自个儿。一天到晚不是醉酒,就是打人,你怎么受得了?”

她笑了一笑,“你打的那些大老爷们,从没人敢动他们一个手指头,可他们个个都该打。你打得好,打得漂亮。至于醉酒嘛,”她深深地凝视他,“我的傻爷,遇上你这个人,我怎么会不懂得上瘾的滋味儿?”

她与他四目相投,小水滴一滴滴从他们俩交缠的指尖上滑落。他笑了,笑得坏极了,“你这张嘴巴敢情是蜜做的吧,这么甜,来来,给爷爷尝尝……”

她笑着躲开了,手一掀,就泼了他一脸水珠子。

他在两眼上揉了半天,而后趔趄着站起身,向她伸出手,“白凤我非活活弄死你。”

她尖叫,复又大笑了起来,而后那笑声一转,骤成深闺儿女之音,绕梁三日。

三日后的这一天,那回音仍在耳畔,白凤却已变得颓丧而低落,“我今天确实太过分了,我平常不会这么失态的。”

他将一手拢在她背后抚了抚,“我也觉着你今天蛮不对劲,一起床就不爱搭理我,要不就和我找碴儿。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还是身上快‘倒霉’了?”

倒霉?白凤忍不住默想,其他女人大约都是一个月倒一次霉,但她这辈子都在不停地倒霉,她一生中唯一的幸运就是遇见他。而她要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一份她完全配不上的幸运?

她定定望着他,又猛地垂下头,“我昨夜里没睡好。”

她听到他笑了,听到他又吞饮了一口酒,用玩闹的语气道:“那不稀奇。不管谁跟了我,夜里一定都睡不好,总是做梦也笑醒。”

白凤忍不住一笑,但那笑意瞬时就从她脸上退潮,连带她的嗓音也干涸苍白似潮落后的盐碱地,“做梦的不是我。”

“你嘟囔什么呢?”他又舀了一杯酒。

白凤再一次仰面直视詹盛言,越看清他是多么好的一个男子,她心底就越难过。“二爷,我是尉迟太监派在你身边的‘探子’,可我从没刺探过你什么,只除了……你绝对想不到,有多少回我躺在你身边一夜不眠,就想听听你在梦里头是不是会叫出别人的名字。”

詹盛言听得一愣,他徐徐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凤儿……”

白凤对他摇摇头,一支鸳鸯合抱的流苏钗在她颊边驿动着针芒。“别叫我名字,这会子先别叫。我头一回听清你梦中的呓语,是你救下祝家二小姐的前夜,那时我还当你叫的是祝小姐的闺名,结果昨儿……昨儿我又做噩梦,还是那个梦,我梦见自己被扒光了丢在人群里,我拼命地找你,却听见你在远处叫着一个名字,不是我的名字。”

她停下来,拿手摁住了额角,“我一下子醒来,却发现你真的在说梦话。”

詹盛言的整个身体都已僵硬,“我说了什么?”

白凤张目盯住他,“我准会后悔问了你这一句,可我还是要问:谁是‘素卿’?”

好似有一只半间屋子那样大的拳头撞上了詹盛言,直接打爆他五脏六腑一样。过了好久,他才挣扎着发出微声:“我叫了‘她’的名字?我昨夜在梦里头叫了‘她’的名字?”

白凤点点头,“你一遍又一遍地叫:素卿、素——卿——”

“我梦见‘她’了?我当真梦见‘她’了?她来过了?但我,怎么我却……”他一手抖抖索索地扶住了桌角,几张雀儿牌被碰翻,发出一连串坠落的声音。

白凤观察着詹盛言的反应,她逼近一步,将指尖抵住他心窝,戳了一戳,“我早就明白,你之所以逮着谁就揍谁,一定是因为有什么在这儿不停地揍你!我以为那是你们詹氏一族枉死的几十口子,是你自个儿这些年的不得志,可我总觉得准还有别的,我的直觉没错,那是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你说了。”

“可是我想说!你至今不娶妻,也不纳一房侍妾,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她,对吧?和我在一起这四年里,你醉后恨不得和我血肉相融,可但凡酒一醒,你就远远地避开我发呆,那也是在想着她,对吧?我总说我们间隔着些什么,把我们隔开的并不是尉迟度,是她,对吧?就是她一直在你心里——”

“对!”詹盛言蓦地里勃然大怒,他攥起了拳头捶击着心脏的位置,就好像那里也和他的手掌一样失去了痛感,“就是她在我心里,就是她一直在这里头揍我!她只是个小不点儿,可力气怎么这么大……”他的声音变得很软弱,像布一样软,又猛地和刀剑一样锐硬,直戳而出,“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我不满意,”白凤一个劲儿地冷笑,“你还没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詹盛言转过身,半满的水晶杯就在那儿,但他却直接一手抓起了整只酒坛,对喉灌入。白凤从后夺下那坛子,举起来提溜着,“别价,你再爱她,这酒坛也不是你那素卿的小嘴儿!你给我松开,先回答我的话!她是谁?素卿是谁?”

他动手来和她夺酒坛,更多的雀儿牌被扫落在地。他一边夺一边喃喃着:“闭嘴,闭嘴,你闭嘴。”

白凤一把将坛子藏去到背后,一步一退地闪避,“是你年少时爱上过的小姐,还是哪一位王公的内眷?是艳妾还是美婢?或和我一样,是个卖笑的婊子——”

“你他妈够了!”

他们两个人自始至终都狠狠压制着声音,两条又低沉又沙哑的嗓子仿佛是陷在泥潭里撕咬翻滚的鳄鱼。詹盛言亮出了一口森白的牙齿,一手猛地扼住白凤的脖颈,另一手对准她脸面提起了拳头,“白凤你够了。”

他们杂乱的脚步和争吵声传到了屋外,憨奴推开门探问:“姑娘,你和公爷没事儿——”

眼前的一幕把憨奴下面的话全吓跑了:白凤的颈项被詹盛言的巨掌紧箍着,如狮口里的一条白羊;可这威严的女人依旧高高扬着脸,又把两只因充血而凸出眶外的眼珠子向她这里瞪过来,低喝道:“滚出去。”

憨奴从未敢违反过一次白凤的命令,哪怕这命令是由一条沙哑又微弱的声线所下达。憨奴关起门,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即将爆发的拳声和哀号。

但举在白凤脸前的那只拳停在了距她足有一尺以外的地方,且再没有前进半寸,然而,白凤还是感到被击中了。她一手仍稳稳地拎着那坛酒,而后她抬起另一手,握住他正掐在她颈上的手,她能觉出那只手中的力气在飞快地流失。“我的盛二爷,你打,只管打,打痛快了,照样得把这女人给我一五一十地供出来!说,她是谁?她在哪儿?在不在北京城?她——”

“死了,”詹盛言的两手在同一刻猝然垂落,“死了。死了十几年了……”

这是白凤意想不到的答案,她张口结舌,眼看着他连连倒退,脚下在零散的几张雀儿牌上一滑,就往后跌入了椅中。

“‘悠悠生死别经年’[61]……纵使已魄消魂丧,她也不肯让我在梦中再瞧她一眼,不肯让我记得她回来过……她就是不原谅我,素卿,你还是不原谅我……”

白凤怔怔地望着詹盛言把头埋入手掌间,硕大的躯体都像他那只发病的右手一样剧烈颤抖。过了一会儿,他起立向她走来,一把拽出还被她僵握在手里的酒坛,一口气就喝了个底朝天。随后他睇住她,红色的酒水染了一小片在他下颌,剩下的已全数涌入他眼中。

白凤空空地回望他,脑子里也仿佛空空如也,“爷……”

詹盛言瞪着发直的眼目,举起了手掌一拦,“凤儿,可以和你说起她的时候,我一定会说,但今天不行,现在不行……”

白凤早已觉满腹的妒火被一股酸冷的安宁所取代,她摇首自语:“我不问了。也好,和一个死人争,虽然永远也赢不了,但也不会输。”

她走上前,又一次从他手里抄回那坛酒,却什么也倒不出来。于是白凤转而打开了酒柜,柜子直通到顶,最底下一层放的都是十斤以上的沉香木桶,中间几个隔层有黄酒、米酒、烧酒的大小瓷坛,还有琳琅各色的洋酒酒瓶,柜子另有一个窄格,则是各种质料的酒杯酒爵,犀角杯、象牙杯、玳瑁杯、玉石杯……

白凤大略一扫,就抱出了一坛陈年花雕,“没喝够吧?我这儿还有,有的是,我陪你。来人!来人!烫酒,摆饭。二爷一会子还要去唐阁老府上赴堂会,别空着肚子去,再闹胃疼。”

她手捧酒坛对他一笑,衬着画屏与那还未点燃的银烛,如怨如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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