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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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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意

冬日里天道短,未至日落,天色已很暗了。白凤叫在南边梢间的起居室里掌了灯摆上饭,遣开下人,着意陪詹盛言并头痛饮了一阵。二人的情绪慢慢又活络起来,正舌头打结地谈笑着,忽见凉春走进来。

白凤咯咯地傻笑,一喝多,她就是这个模样。“这几天都不见你人,妹妹上哪儿快活去了?”

凉春和詹盛言行了个半礼,就向白凤笑道:“姐姐,你喝糊涂了吧,马侍郎带我上西山了呀,我这刚进门,马上听见一桩大新闻。”

“哦,”白凤又“嗤”一声,“我懂了,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你那徐尚书又被公爷给打了,叫你心疼了。过来,姐姐给你揉揉小胸脯,就原谅你这个莽姐夫吧。”

白凤把凉春扯进怀抱里揉捏,凉春笑着搡开她,“姐姐你也成个醉猫了。”她斜瞄着詹盛言,眉眼盈盈一笑,“我还要感谢公爷呢,若不是这顿打,徐大人就被九千岁派到贵州平叛去了,蛮荒之地,刀枪无眼,万一有个好歹的。对了姐姐,你那跌打损伤药还有没有?给我一包,我去徐府看看。”

“你可真会心疼人!”外头冷不防一声,却是温雪。温雪冷笑着,垂在鬓边的一圈莲池珠子也跟着她发出细密而清冷的笑声,“好你,你就会骗我!之前还说巴不得徐钻天死在贵州才好,背过脸却这么巴结那瘟猪。从西山回来也不先找我,倒急着一头扎到徐府去。既这样,以后就都别来找我。”

温雪的话是对凉春而发,跺跺脚又要走。凉春回身一把拖住她,急得雀斑颗颗跳起,“我就怕你生气,才不敢和你说嘛。这大年关的,总得找个垫底的冤桶[62]呀。等过了年,再求凤姐姐让九千岁派徐钻天上战场,死了活了我都不管。”

“钱哪里弄不来?就非从那瘟猪身上想办法?”

“你说得轻巧,我陪姓马的在西山耗了好几天,拢共才弄到手这个数,”凉春把小小的手掌撑开来比画一下,“你最近也不好不坏的,咱俩加起来总还有两三千的账要搪过去。我也是为了你,你就不体谅体谅我?”

“倒成了我的不是?好好好,我的账不劳你操心,你自管弄你的钱去。你不是要去尚书府看病人吗?这便去吧,也用不着拿什么药,你就是徐钻天的开胸顺气丸,一丸下去就好了病。”

“你犯什么邪?当着人也这么不给我留脸。成,去就去,我这就去给人开胸顺气去!”

“你?你去你去!”

……

两个人一句顶一句,竟自争执着出去了,倒把詹盛言看了个不知所以。“这两个小妮子闹的是哪一出?缺钱吗?我这儿有,给,拿着,别走啊,拿着,让她们拿着!”

他摇摇晃晃地立起,一把打腰间揪下他那紫襜丝、珍珠襻的钱袋来回摇晃,却被白凤从旁拦下,“你收起来吧。”

“不是,春妹妹原是你我的大媒,她有急,咱们自该伸把手。”

“那两个痴妮子不是钱的事儿,是情的事儿。总之没你的事儿。”

“她们俩有什么情?”

“就许你心中有情,不许别人有情?”

“你……你又提……”

“好好好,我不提了。你把钱装好,我这儿原就爱丢东西,别瞎放……”

白凤把钱袋往詹盛言的腰带上塞回,两个人却都是醉眼蒙眬,一错手,那钱袋就软软落去了桌下一角。

“憨奴!”白凤歪身坐倒,哼了声,“憨奴,没酒了,再烫一壶来。”

过了一会儿,憨奴就送进了酒来,仿似怕两人又会打起来一般,先是稍怀

担忧地向白凤与詹盛言的脸上轮流一望,而后就显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来,还咕哝了一句:“下午打牌就在喝,晚一点儿还要去唐阁老府上接着喝,这会子还这么喝!姑娘该劝劝二爷才是,自己怎么还提头儿闹酒?”

白凤满满斟了一杯,笑眯眯地就往詹盛言嘴边送过去,“死丫头少废话。二爷爱喝就只管喝,蒋文淑有好酒,我白凤就没有不成?来吧我一个人的盛二爷,我也会唱,我给你唱着,你慢慢喝。”说完,她果然就曼声唱起了小曲,“盏落归台,小觉的两朵桃花上脸来。深谢君相待,多谢君相爱。咍,擎尊奉多才,量如沧海。满饮一杯,暂把愁解怀,正是乐意忘忧须放怀……”

詹盛言就着佳人的歌声与玉手饮下了美酒。流入口内的辛辣和麻木,令他感激得想下跪。

外间的小阁楼里,被囚困在其中的书影也看见了这一幕——梦境所造的幻象中,她看见詹叔叔坐在白凤的身旁,而他们的面前则摆放着一桌丰盛的酒宴。书影放声尖叫,叫得桌上的杯盘一只接一只地炸开。白凤也气愤地尖叫,扯住了詹盛言,他却一把挣开,一径奔上楼,如同第一次救下她那样,他把书影合抱在怀里。书影直凝着她的詹叔叔的面庞,见到了久违的光。

令书影从梦里惊醒的是钟声,幻觉消散,眼前仍只是空无一物的浓黑与寒凉。她在黑里头数着,数过了八下,就爬过去揭开了门板,走下窄梯。等她下到底,先一动不动地拿两手抓住木梯,梯子在她手里头旋转,耳朵里嗡嗡的,又乍听楼下荡入渺渺的一声:“车备好了,公爷与凤姑娘这边请!”外场这么一喊,书影才晓得詹、白二人已饭毕,又不知往何处笙歌夜宴,憨奴等必是随行伺候,至于看屋子的那两个老妈子想也又偷懒赌钱去了,偌大的空房静悄悄的。她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晕眩退去,就在火盆边烤一烤冻木的双手,扶着墙朝净房挨去。

白凤的卧室设在南尽间,滴水床的廊道里就有她自己专用的净房,摆酒摆牌的北房里也有客用的净房,而平时近婢们解手则是在南次间,屋里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道隔扇,外间是个小客厅,里间有一张值夜的小床,床的右侧安着门,门后是一条长宽各五尺的死夹道,摆放着便溺器具;里头十二个时辰焚香不断,故此并无什么异味。

书影摇晃着走进小客厅,长久地身处黑暗令她所有的感官都迟钝了起来,唯独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她闻见了屋里的龙涎熏香,也闻见了另一种香气:食物的香气。书影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四下,单只犹豫了一瞬,就迈开脚往里头的起居室走去。果不其然,暖烘烘的室内摆着一台残酒,十来样小菜,还有两双牙筷。她也顾不上筷子是谁的,拿起一双来搛起菜就往嘴里塞。反正半刻钟回到楼上后,她不是后悔自己没吃这些饭菜,就是后悔自己居然吃了这些饭菜——一个妓女的剩饭,一个令她厌憎至极的女人的剩饭!既然都是后悔,索性填饱了肚子吧,毕竟后悔也需要力气呀。

但纵使在如此失态的情形下,书影也没丢掉她一贯的节制谨慎,她每样菜只搛上一点儿,再把剩下的铺陈均匀,尽量不留痕迹。正当她吃得口水四溢时,仿佛捕捉到外头的大门嘎吱一响。她定身聆听,隔过一小会儿,又听见了几声碎步。书影马上搁回手中的筷子,闪身躲进了里间的净房。她原以为是白凤杀了个回马枪,万一问起,她只说自己按时下来解手就是。可等了半天,却不闻有人说话,只听外面那人把步子放得很轻地一直朝顶里头的卧室走去。书影听这动静并不是白凤,便料着可能是她落了什么东西差丫头回来取。果然紧跟着里头就传出了拉动抽屉的声响,又窸窸窣窣的一阵,但总似有些蹑手蹑脚的。

书影本来就心慌气短,这一下更是冷汗直冒,她忆起前时的几回失窃,心想别是进了贼吧?不由便把隔扇的小门推开一线向外偷窥,却只瞧匆匆的一道背影闪过,那人就已跑开不见。

怎么看起来竟像是——?书影呆了呆,又摇一摇头,不会的,准是自己看走眼了。

她缩回净房中,房里头便盆、恭桶、灰槽、茅凳、手纸、水缸和香炉一应俱全,按规矩,各人便溺后都须即时把自己的污物端走处理,再把恭桶或便盆洗刷干净,撒上新的干松香木细末,才能放回茅凳下。但书影由于被禁足,所以倒省去了这些工序。她在尿盆里撒过溺,又就着水缸里的一把清水扑了扑脸,始终只是忐忑不定,待得出门举目一望,才见架上的自鸣钟已快指到半刻。她只怕白凤当真回转,见她没待在阁楼里又大闹起来,更甚者,发现她偷吃了那一桌残羹,才不知该怎样嘲笑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书影连饿都忘了,忙急匆匆地走出去爬回阁楼,盖上了楼板。由始至终她都没注意过,起居室的饭桌下曾蜷缩着一只金珠闪耀的钱袋。

最先发现钱袋不见的是詹盛言自己,他和白凤刚刚坐进车里,岳峰就掀帘禀告了几句话。詹盛言遂在袖中一掏,又去腰上摸了一圈,接下来他把胸口和全身都拍打一遍,脸色为之大变,“糟糕!”

白凤的酒正浓,笑瞟了他一眼道:“你又怎么了?”

“我好像把钱袋落在你那儿了。”

“没有呀,我明明给你塞回去了,你再找找。”

二人捉虱子似的把詹盛言从头到脚翻了一个遍,也没翻出他那只钱荷包的影来。詹盛言翻身就要下车,“不行,我得回去取。”

白凤拽住他嗔道:“算啦,就是丢了,不过千八百的事儿,先走吧,已经晚了好久,回头再说。”

詹盛言一甩手,“不是银票!你放开。”

白凤却更抓住他不放,往他脸上细觑了一回,“不是银票,那还有什么?”

“你别管,且让我回去取。”

“你不准走。什么了不得的?哦,是不是你那位素卿姑娘送的什么定情表记?看你这样子好像天都要塌了。”

“你别乱缠,我上楼一趟马上就回。”

“你不说清楚我不放你走!那钱袋里到底有什么,你紧张成这样?”

她一直揪着他一边的手臂,詹盛言用另一手在脸面上擦了擦,擦掉了所有的酒意,整张脸变得无比清醒而冷峻,“信,信还在里头。”

白凤怪道:“什么信?”

他顿了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声音却低不可闻:“我下午写的那封信——写给水西土司的信。”

白凤大骇,也将嗓子压得低低道:“水西土司?他和永宁土司一起公然对抗朝廷,你怎会和这一对反贼扯上关系?说呀,我的盛二爷,你倒是说话呀!”

她等了一刻钟,就等到他的话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叛军的军费是我资助的。”

“爷,你、你说什么?”

“我要对付尉迟太监,你是知道的。川贵叛乱是计划中的一着,更多的你就无须知道了。”

白凤但觉那一点儿酒热全从顶门上溜走,人冷得直发起了寒战,“我……明白了。早前你给我金矿的契书,又叫我放出风声说你在东北做人参买卖,一则是装作只知敛财享乐,二则是怕尉迟度万一发现叛乱的幕后金主是你,那我也早就通知过他,安国公在一味地广蓄钱财,他便不会责怪我没能事前查知风声,或疑心我叛变。”

詹盛言由衷叹道:“凤儿,不管我认识你多久,还是会被你的聪明劲儿给吓着。”

钩月在天,一巷清光全洒在詹盛言英秀的脸上。白凤凝视着他,简直想大骂他一通,却又不知该骂些什么。她最终叹了一口气:“那两个土司可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他摇摇头,“我和他们隔着几道中间人,我自称来自贵阳,在京做生意发了财,且有高层政治上的通联,不过我估计他们未必尽信。但我以巨资倾助,兼以透露军情,他们都对我颇为倚赖,故此才会有书信上的来往。这封信本当一会儿交由密使发出,这下子……”

“怪我,要不是我惹得你心烦意乱,你也不至于失落了这么重要的信件。但既然落在我屋里,一时半会儿还好,不过也不可大意,”白凤把襟纽上的一串香珠拿手指绕了两绕,就伸手执住詹盛言的手,说了一段陈明利害的话,末了斩钉截铁道,“二爷,你得听我的,照旧去唐阁老府上听戏,只当没有这回事儿,这封信我替你回去拿。”

白凤焦急如焚地掉头转回怀雅堂,直奔南梢间。她迅速扫视过起居室的里里外外,并未发现詹盛言的钱袋,稍作盘算,便向憨奴歪歪头道:“叫丽奴下来。”

书影被带进了起居室,她先见白凤坐在那一桌残席之旁,还当是自己偷食一节被看破,正自羞惭不已,却听见——“丽奴,这里原有一只钱袋,是你拿走了吗?”——由不得她一愣,忙矢口否认:“钱袋?我没看见过。”

“真不是你拿的?”

“我没拿过你的什么钱袋。”

白凤头上的卧兔儿满镶水钻,身上的窄裉袄也沿着珠子边,齐齐乱闪着晶光,如千百双凛凛的眼睛一同审视著书影。“我也料着不是你,你一向是自高自大,不至于做出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儿。但钱袋是死的,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你没拿,就是有别人进屋来拿走了。那人是谁?”

书影之前饿得眼冒金星,就只见满台子的鸡鸭鱼肉,哪里顾得上什么钱袋,被这么一问,才隐约记起桌脚边好像确曾撂着一件宝光熠熠的物事,如今凭空消失,自是被不请自来的那人取去了。她正想如实道来,却又念头一转改了口,“我没瞧见,我不晓得。”

然而白凤是何等眼力,早将书影的那一点儿迟疑一览无余,她一拍桌子就直立起身来,“在我跟前闹鬼只有吃苦的分,绝没有便宜,你快快地给我从实招来。”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瞧见。”

“你再说一遍没瞧见?”

“没瞧见。”

白凤抽紧了面孔,抬手就往槅上的金钟一点,“我与公爷是戌正出的门,现在刚过一刻,而你禁闭期间每到这时候都要下楼来解手,满屋里只有你,来了人你怎会没瞧见?”

“我……我才睡过去了,没听见报时,不曾下得楼来。”话才出口,书影业已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白凤紧接着一声道:“我猜你没编过瞎话吧。走!”她揪过书影的后领就往外头小客厅拖过去,一脚踹开后一卷的隔扇,直走入里头的净房,指着茅凳道:“把下头的溺盆拿出来,拿出来我瞧!”

书影百般无奈地蹲下身拖出了溺盆,白凤立时狞笑道:“你没下过楼,这一盆骚汁子打哪儿来的?丽奴——祝、书、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钱袋是我的,里头有千金之数,须得立马找回来。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谁进过我的房间?”

白凤静等了一时,却没等到任何回应。她气得口鼻扭曲,飞起一足就踢上书影的胸口。书影仰跌在地,又自己支撑着坐起,刚坐稳,上面又一脚,这一脚正踢在溺盆上,盆子飞扣过来,尿水淋漓倾出。

书影只觉头脸一湿,及至听见溺盆落地那“当啷”一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两手打战地抹掉了垂挂在额前湿漉漉的草纸,一寸寸翻起被扑湿的两眼,将目光向上投去。

白凤自高处俯望着脚下的小女孩,夜以继日的黑牢生活将其原本就娇瘦的身躯变得更加羸弱不堪,简直似一抹透明的游魂。白凤眼见这游魂满挟着复仇的恨意向自己奋力一纵,却又在半空中訇然消散,化成了一缕轻烟。

侍立在门边的憨奴赶过来试了试书影的鼻息,又在她人中上掐两掐,“气晕过去了,不打紧。”她擦抹着两手站起,轻叹了半声,“姑娘,你这回可浮躁了些。”

白凤一把推开憨奴走出净房,咬着牙低声道:“我能不浮躁吗?这信多一刻下落不明,公爷就多一分性命之忧。偏这小犟驴死要跟我作对,明明看见了,就是不肯吐口。”

憨奴不敢再吱声,默候一刻,忽见那头摆摆手,“你来。”

白凤向着她贴耳射语,最后道:“小犟驴和那个叫万漪的交好不是?那就叫万漪去说,你悄悄在外头听着。快去。”

“唉,奴婢这就去。”憨奴一扭身就跑出去。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书影便在连声轻唤中悠悠醒转。她两臂一举又要向白凤扑击,却发觉竟已躺回到自己房里的大通铺上,佛儿并不在房中,万漪正切切地眷注着,一把将她拦抱住,安慰道:“书影小姐,你醒了。来,喝点儿热牛乳吧。”

铺下烧着火盆,身上盖着被子,一碗鲜奶又进了肚,书影方觉活过来一些。她定一定神,又把手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和面颊,尿液已被擦净了,但遭受的侮辱却再也擦不掉。她将两臂一叠,把脸埋进了膝面。

万漪放开空碗,叹道:“书影小姐,我真开不了这个口,可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凤姑娘叫我和你带句话,她说九千岁叫咱们怀雅堂挑个还没开过苞的小姑娘,送去给一个人‘玩一玩’,天亮后就要从你、我,还有佛儿三个人里头挑一个送走。我不晓得你和凤姑娘间又有什么过节,总归她说再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你还不肯供出‘那个人’,就把你送去。”

书影猛一下抬起脸,“白凤亲口答应过我,只要我甘心做丫头,绝不会让我做妓女的!”

“凤姑娘料到你会这么说,她叫我告诉你:‘这不算是妓女,不收钱的。’——这是她的原话,”万漪见书影又已是瘫软欲滑,赶紧搂住了她的双肩,在她胸口捋了两把,“书影小姐,究竟怎么回事儿?谁是‘那个人’?”

书影倚靠着万漪,微喘着道:“白凤不见了一只钱袋,她认定我看见了拿钱袋的人,要我招认。”

万漪的手停住了,一眨不眨地望著书影问:“那你看见了没有?”

书影凝神回望着她,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只模糊看见了背影,并没有看清脸。”

万漪长长地“哦”一声,又不无担心道:“那么是谁的背影,你可认出来了呢?”

“你别问了,指认贼人是慎之又慎的大事,休要说我单瞧了个背影,就真瞧见了全貌,以我其时饿得两眼昏花的,夜灯又暗,焉知不会看错?只图一时痛快说出来,万一把污名栽给了好人,我于心何安?”

“那……那你就照实说,说没看清,随便指几个人让她们自己问去吧。”

“我也想过,可后来越瞧白凤的态度,我倒越不敢说了。”

“什么意思啊?”

“我和你提过吧,前几天她一整套点翠头面不晓得叫哪个拿去了,她连问都懒得问。平常别的姑娘借用她簪钗铒戒,她一概来者不拒,东西送回来少了珠子、宝石,她也不理论。我天天见她花钱像洒水一样,莫说丢了只钱袋,就是丢了座钱庄,她也不会在意的。可刚刚她盘问我的时候,却一改那种万事不挂心的态度,气急败坏的。我爹爹总说‘色厉多胆薄’,我推测,白凤之所以气成那样子,实际上是心虚害怕,钱袋里肯定有什么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她那一副酸狠心肠,但凡揪出了嫌疑人,便没有实据,也干得出为掩盖秘密而杀人的恶行。只要想一想当初的玉怜——不过说话轻浮些,命就送在了白凤手里——你就知道我绝不是夸大其词。那你说,我还能不能信口开河来害人?”

“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你真等着两个时辰后被送走陪客?书影小姐,还是随便给凤姑娘一个名字好了。”

书影似乎打了个冷战,又陷入了久久的深思,末后,却音调很平静地道:“你才不说了?妈妈预备着从咱们三个里挑一个,我若把人供出来,自己倒逃过这一劫,那不就剩下你跟佛儿了吗?佛儿是块爆炭,性子还没被猫儿姑调教出来,妈妈免不了怕她冲撞了贵客,那送去的多半就是你这天性柔厚之人,我怎忍心让你受那一份糟蹋?”

万漪听书影这样说,又见她瘦得肉尽见骨的小脸,忍不住一阵热泪直涌,“可你更不成呀!书影小姐,你不懂,你才十一岁,那种事儿可不是饿几顿、打几下,那是活活地脱一层皮,你受过一次,一辈子可就全毁了。你一个尊尊重重的小姐,怎么行?不行呀!”

“我哪里还有一辈子?既把我送走,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说着说着,怎么又想不开了?”

“我不是想不开,我是想开了。既然出面叫条子的是尉迟度那阉竖,那这位客人必定是贵比王侯,府上少不了楼台馆阁,我觑一个空子跑到高处往下一跳,立时就摔得个烂碎。实在没机会,往哪儿一头碰死也罢了,尸体就由人处置去吧。活着也是受辱,那还不如一死,也图一个万事不知。我扪心自问,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就算对不起我祝家的祖宗,也无法了。”

万漪呜咽道:“你怎么就这么拧啊,你就说一个人出来不就好了吗?干什么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

书影掠开了直垂进眼睛的碎发道:“自己不想遭罪,就把别人推出去遭罪,可没有这种道理。”

万漪泪如雨下,只把眼泪擦了又擦,“书影你,你这孩子……”

书影仍只是笑了笑,“姐姐——我其实心里早把你当姐姐了,可我脸皮薄,总没好好叫过你几声。”她抚了抚万漪的手背,又唤了她一声,“姐姐,龙溯之变后,那阉竖的爪牙就轮番登门逼我爹爹说出我表哥们——就是瑞王两位世子的下落,爹爹面对百般刁难,半个字也没吐,直至最后被绑上腰斩台。大丈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63],我一介女流自不可相提并论,但我至少不会只顾着自己就昧了良心做事,我相信,这一点爹爹总是赞成我的。”

“什么‘社稷’?这种官文我不懂,我就懂你犯不上去送死!”

“姐姐你别急,你听我和你说。我被关进羁候所之前,爹爹曾叫人偷空给过我一只羊脂玉指环,说是世祖皇帝做摄政王时亲赐我高祖父的,是我家的传家宝。

因怕人搜检了去,我还把这指环绑进了发髻里,即便这样,后来还是叫一个婆子查出来抢走了。我难过了许久,觉得自己好没用,连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没能保住。但我眼下已经不难过了,姐姐你也不用难过,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万漪疑惑地睁圆了泪目,“高兴?”

书影含着笑,举起手揩拭着万漪的泪,“就在我才和白凤死抗的时候,我突然间发现,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呀,我身上流着爹爹的血,我生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硬骨头,这才是他给我的遗物。只要我自己不丢掉,谁也休想从我身上夺走。”

万漪一怔,又是一个劲地垂泪摇首,“你、你这孩子,你可生生逼死我了……”

书影的眼圈也红了,却依然对以一笑。铺边的灯架上烧着几支残烛,烛光辉映着她一脸明湛的笑意。“万漪姐姐,自我落拓尘寰,所遇的大都是风尘白眼、势利欺凌,只有你处处爱护我,可我还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善意,我不在了,请你要多多珍重自己。还有,若你日后碰见了安国公盛公爷,记得同他讲,”她的眼睛蓦然明亮而闪耀,似一页白纸将在火中燃尽的余辉,“就说我人生里最后这一段,还能碰上像他这样的善义恩公,我也算是个有福的了,死后,我结草衔环再报他的恩德。”

万漪紧握著书影的两手,已哭得什么也说不出。书影抽出一手来,又回握着万漪的手摇了摇,“佛儿呢?”

万漪凄哽道:“她们叫我来劝你,就把佛儿给支去别处睡了。”

书影微微一笑道:“哦,那你这就去和白凤的人复命吧,去吧姐姐,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咱们俩来世再会。”

随着这一声,窗外就有一条人影一晃,疾行而去。

憨奴直奔回走马楼上,如此如此说了一通。白凤独坐在桌边,听毕便将手往桌面上一击,“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憨奴献计道:“姑娘,我瞧丽奴对公爷可是感恩戴德,姑娘干什么不和她明说此事关系着公爷的安危,她多半就肯招了。”

“这臭丫头把我当仇人看,我的话她绝不信,错非把公爷叫回来亲口同她讲,那我对她的羞辱虐待不就一一暴露了吗,我在公爷跟前还存得住什么体面?这也还都是小节。关键是,只要公爷这一回头,那就是明着告诉大家伙他有东西落在这儿,而当务之急就是决不能让这钱袋同公爷有一丁点儿牵扯。”

“可丽奴的嘴紧得很,该怎么好?”

“听她口气,那背影她是认得的。丽奴认得的人左不过楼上这一班、后院里严嫂子一班,再加上常来串门的几个姑娘同她们的丫头婆子,满破不超过五十个,把各人的行踪一一按着时辰排查,也不是没有希望逮出那贼子来。不过拿贼拿赃,过后谁还肯认哪?而且人多口杂,正是丽奴那话,人人都晓得我对金钱甚是淡漠,若为一只钱袋在胡同里四处查问,鬼也能猜到里头有猫腻。为今之计,只可随他去吧。”

“姑娘的意思是撒手不管?可那封信要真被报到九千岁那儿怎么办?”

“怎么办?我就咬定说钱袋以前确是盛公爷的,可早就送了我了,我搁在屋里头随手装零钱用的,至于里头的信我可猜不着哪儿飞来的,必是有人嫉妒我深得专宠来害我。总之勾结逆贼这么大罪名要摊在公爷头上,纵就只是个影儿,九千岁也绝不会留情,对我说不定还有几分顾念,只好我硬着头皮认下来。”

憨奴凝望着白凤,自这婢女单薄锐利的脸容上淌出了一股几近于慈悲在上的佛色。“姑娘,你待公爷的心可也太痴了,只愿他永远也别辜负姑娘的心……”

白凤却置若罔闻,单只喃喃切齿道:“不过那做贼的也甭想安生,等风声一过,我非查一个水落石出,再暗地里给他来个一笔勾销。得了,那也不用等万漪那丫头了,咱们这便出发,我还得陪公爷在唐阁老那儿熬过这半夜,省得他心神不定再露了马脚。唐府今夜还请了新近走红的武旦萧懒童,一杆梨花枪据说是耍得风雨不透,我早想见识,偏赶上这一桩糟心事儿,注定是不能好好品味了,可惜了一台好戏。”

白凤说着就提身而起,憨奴忙为她展开斗篷,一行切声低问:“姑娘,那那个祝家的小丫头——”

“哦,对,差点儿忘了。你叫人和妈妈说,请她老人家开口吧,天一亮就把丽奴送去给‘那一位’。等祝二小姐自杀以保清白的消息传回来,我就在公爷面前痛骂着妈妈佯哭一场,便算完事儿了。”白凤在落地大镜前端详了一遍自己风姿艳雅的倩影,无谓地掸了掸两肩,“走吧。”

脚步声一去远,就只闻扑打着楼窗的冰风。月华渐渐隐逝,渗出了一方灰晶晶的天。

天光染白了另一扇老旧的木窗,窗下,书影搂膝静坐。这一夜,她不睡了,一旦睡着,也许她就又回到那一条无尽的路上跑啊跑啊、追啊追啊,却永远也跑不到尽头,永远也无法唤得父亲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不愿再睡了,她清清醒醒地等待着凌辱与死亡,似一个迷路的孩童,安详地等待着前来接她回家的爹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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