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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万艳书 上册》(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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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久

书影跟着那女子下了楼,从角门往后去,走的正是通往西跨院的那条路,却在半道上一折,顺着一条长长的箭道折入了另一层院落。

院中紫纡小径,点点苍苔,一弯曲水后密密栽着一片竹林,掩映着一座绣楼,楼前悬着一副对仗工稳的金字对联,联曰:“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额匾上则题着“细香阁”三字。书影暗思,那必是为了这楼前多竹,故取杜甫《咏竹》之中的“风吹细细香”[66]一句;细香阁的一切均使人感到幽然静谧,竟与前头走马楼的那一派靡丽迥然相异。

前堂的右首有一道扶梯,由扶梯上到二楼,是一并三间屋子,一个老妈子、一个丫鬟打从正屋里碎步跑出来,“路上累坏了吧?”“姑娘果然把人从凤姑娘那儿要出来啦?”

女子被她们搀入屋内,直奔一张紫檀大榻就伏下去,倚在炕案上吁吁娇喘起来。那一老一少为她按摩一阵,又递过一只药碗来。

书影趁那女子服药时,悄眼环顾四周,只见这大榻两边挂着几张条屏,地下几件摆设的位置十分济楚。西边的碧纱橱开着屏门,可以望见贴南墙立有一张翘头大案,设着座钟花瓶,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摆的文奁笔砚,又垒着些法帖,西墙下一张条桌,桌上三四只花盆里摆着鲜花果品,供着一尊白玉佛、一尊绿玉佛的小雕像,此外就是一张大罗汉床,床边萧疏几只箱笼。东边

并无隔断,只靠三面墙设著书格,一道锦帘正垂在中央,帘上是五百罗汉的绣像,后面想就是卧房了。那书格上除了诗书礼易就是满满的佛书,格子脚下所置的一尊古铜香炉里也焚着清雅的檀香。

书影正惊异于一位少女的闺房怎布置得竟如僧寺禅房一般,已见那女子喝过药,一面拿帕子轻掩着嘴角道:“去取一套衣裳,再倒一碗姜茶来。”而后她便面向她点点头,“祝小姐,见笑了。”

书影更是一万个想不到,愣一下说:“小姐,你晓得我是谁?”

那女子仍只是回以一笑,“是,我晓得你是谁,你且换掉湿衣裳,坐下来喝杯茶,我好告诉你我是谁。”

老妈子便带书影下去换过了一套崭新衣裤,丫头也沏了两杯香茶,便留书影与那女子独处。

“祝小姐,你喝杯茶。”

书影又一次有些失措地笑了笑,“请问小姐是——”

“哦,”那女子捧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细抿一口,“我叫白珍珍,是这里掌班妈妈的女儿——不是养女,是亲生闺女。”

“什么?!”书影在怀雅堂已有半年,从不知其中暗藏着这样一所小院,更不知掌班白姨还有个亲生闺女。细香阁与它的主人白珍珍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令书影的惊疑之情有增无减。

好似经历了一番心潮翻涌,珍珍才遽然一问道:“祝小姐,你可听过‘白承如’这个名字?”

书影脱口而出道:“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谁没听过?白承如‘白屠夫’嘛!非但自个儿坏事做尽,就连他女儿白贵妃也是个无恶不——”她猛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涨红了脸面,“白小姐,白承如他是你的……”

珍珍苦笑着点一点头,“那是先父。祝小姐既知我父亲的名声,定也知晓他的身份。先帝一朝,他曾担任镇抚司都指挥使一职长达十六年,在任时——唉,连我这个女儿也无法为之粉饰一句——的确是滥杀无辜、血债累累,故此才得了身后恶名。”

书影一阵骇耳洞心,“那白鸨——白妈妈,你们,你们就是那个‘白家’?”

“我们就是那个‘白家’。”

“可我也听先父说起过,白承如白大人只有一个独女,就是被赐死的白贵妃。小姐你,还有白凤姑娘,却也是白家的女儿不成?”

“说来话长了。祝小姐,你当真不喝点儿茶?”珍珍又让了书影一句,便由一手的手腕上解下了一串十八粒的千眼菩提子[67]佛珠,一面摩挲起来,一面开口讲述。

白承如是先帝延载年间的镇抚司都指挥使,有一女在宫中受封贵妃,势位非常。四十二岁时,白承如看上了槐花胡同的一位倌人,纳为第四房小妾,这小妾就是白姨。白姨之前接客曾喝过阴寒之药,不易受孕,嫁入白府后,因正室与其他几位妾侍均有所出,这便成了她的一桩心事。结果有一日路过棋盘街,她竟在街边看见一对被丢弃的女婴,还是对粉琢玉雕的双胞胎。白姨大喜过望,遂将二人带回府中收为养女,取名为“白鸾”与“白凤”。

“凤姑娘还有一位双生姐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书影才只喝了两口茶,就又端杯哆口。

珍珍念了一句佛号,把指间的佛珠拨了一拨道:“你且听我讲呀。”

书影便接着听下去,珍珍也接着讲下去。

话说白鸾与白凤在白姨膝下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一般精致眉目,煞是爱人,白承如令左右称之为“小姐”,视如己出。待鸾、凤长到六岁时,一直腹中空空的白姨竟也有了兰梦之征。怎承想风云突变,白承如的女儿白贵妃在宫中犯下大过,失宠赐死。短短半个月后,白承如自己也被定为大逆之罪,弃市族诛。入狱前,白承如设法将已有三月身孕的小妾白姨转适同僚,白姨为保住腹中的胎儿,便带着鸾、凤姐妹改嫁。

讲到这里,珍珍平了一平气息道:“祝小姐,那你知道从前的工部侍郎刘宇刘大人吗?”

书影回思一下,“没听过这个人。”

珍珍稍作犹豫,续道:“按说我该‘为亲者讳’[68],但你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该见的也都见过了,我直言就是。我娘在从良之前做过好几位客人,其中之一

就是工部侍郎刘宇。我娘改嫁与他,他也知晓我娘肚子里是白家的孩儿,但他念及旧情,在我出生后,只假做自己的女儿抚养。可是我娘七月产子,激起了不少闲言碎语。刘大人起先还为我娘遮掩,但我们白家的案子究办范围却越来越广,两年后刘大人已是自顾不暇,无力再保护我们。他的正房夫人再三要求把我们母女四人全部赶走,刘大人无奈之下,就将我们送往郊外的一所寺庙避难,寺庙的庙祝安排我娘带着三个孩子躲进了佛堂的阁楼上。”

珍珍讲到这里,书影不禁自语道:“我想起来了,凤姑娘关我禁闭之前,也提过一句什么‘佛堂’,原来竟藏着这么一段掌故。”

白珍珍一怔,“书影小姐,你说的是什么?”

“哦,没什么,”书影忙摇摇头,“小姐你接着说。”

白珍珍端茶啜上一口,徐徐道:“那时候鸾姐姐与凤姐姐已经九岁了,我还只有两岁,并不记事。长大了才听娘说,其时已有传言,我们白家的仇人在搜捕我父亲的遗妾,为免暴露行迹,庙祝每日里只派人给我们送一顿饭、一点儿水,准许我们早晚下楼方便两次,此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不许点灯,也不许交谈说话,只能像耗子一样窝在阁楼里。就这么藏了二十多天,到十六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儿……”

那一天的月色亮得出奇,映得小窗白莹莹的。三个孩子都因饥饿而早早昏眠,白姨却心中忧沉,不能入睡。她拿簪子把糊死的窗纸捅破了一个小眼儿,见月亮正停在楼后一棵高拂云霄的柏树顶上,宁静动人。她一时被景色所引,便大胆违反了禁令,掀开了楼板摸黑爬下来。

乍脱那牢笼一般狭小憋闷的阁楼,白姨由不得心旷神怡,实不舍归去,便将身子隐进了树影深处散起步来。不过两刻钟,她忽见佛堂那头红光闪闪,翻涌起滚滚黑烟,有一人正从殿前跑开。月光将那人的模样照得十分明晰,竟是刘宇夫人的心腹小厮。白姨马上明白是刘夫人怕自己母女拖累刘府,前来斩草除根。

等纵火之人彻底消失在夜影中,白姨便拖着哆哆嗦嗦的两条腿向佛殿奔去。尖叫声响起来,是白鸾和白凤姐妹,她们在大门后惊乱地拍着。只白姨离开这一会儿工夫,佛堂的两道门已被钉上了木条,从外头封死了。白姨赤着手去抠,她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却不知自哪里横生出一股蛮力,硬是将那根足有小臂粗的木条连着长钉拔出数寸。两姐妹又从里头猛撞了一阵,门便訇然爆开,火与烟张牙舞爪地扑出来。

白姨两手上的指甲全劈断了,连着肉掀起,十指上流着血,又被冲出来的鸾、凤撞了一跤,头也磕在石台子上。可她连声疼都不喊,爬起来就抓住两个连哭带叫的女孩子,摇晃着她们嘶声而问:“妹妹呢?妹妹呢?”两个女孩只是哭,又一同回望已被浓烟包裹的阁楼。

珍珍的讲述断了一断,这一次却并不是出于疲累。她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佛珠,继之而来的每个字都像是需要她费力拖拽的重物。“我两位姐姐太过年幼,一时见着起火慌了神,才把睡着的我给忘在楼上了。可我娘说,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她们俩……”

白姨推开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养女,向佛殿里冲进去。火苗蹿上了殿顶,被烧毁的物器一件接一件在烈焰中跌坠,火苗舔舐着佛像的金身,光华耀晔之中,释迦牟尼双目深垂,俯视着沸腾的炼狱。白姨攀爬着、摸索着,在即将坍塌的顶楼之上触到了一具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她忙把女儿的脸面护进自己的胸前,但烟雾和汗水早已熏花了她的眼。她磕磕碰碰,找不见出口。此际,一阵强光刺穿了火雾,将四下里照如白昼,紧跟着轰隆隆一阵巨响,骤降下一场掀天大雨。

最终,白姨将被烫满了燎泡的一双赤脚踏进冰冷的雨坑里。她紧紧地护着她的三个女儿,颤颤巍巍地回过头,遥望大殿里已被火焰吞没的佛像。

讲至此节,珍珍双手合十一叹:“佛祖保佑!假如不是闪电照见了出口,又凭空来了这样一场骤雨使火势稍减,我们娘俩就死在里头了。不过我在烟气中昏迷过久,损伤了本源,常年只能靠吃药过活。而我娘,她为了抢我出来,手掌和手臂全都在火场里被灼伤了,落下了终身不愈的伤疤——”

书影的眼前闪过了白姨的手,确切地说,白姨的手套,一双双嵌珠的、挑金的……各式各样的冶艳手套。她一直以为那是一种浮夸的怪癖,如今她明白,这只是伤痛的掩障。

珍珍边说着就翻起了手臂比画起来,书影却注意到珍珍自己两掌的掌心中也各有一块老大的疮疤,皮肤发红起皱,好似树藤一般。

“白小姐,你也被火伤到了吗?”

珍珍一下子蜷起了手掌,有些羞缩似的,“哦,算是吧,不过不是这一遭,那倒没什么可说的。”

她忽地往前一探,被一阵暴风似的咳嗽折弯了腰。马上那老少二婢就自门外抢进来,四只手把珍珍又揉又按。听着咳势略平,老的将眉头皱了两皱道:“姑娘累了,今日不能再坐了,去里头躺着吧,要不妈妈又得把老婆子我收拾得鬼惨神愁。小满,扶姑娘进去。”

珍珍原就青白的嘴唇更白得骇人,脸色如在石灰水里泡过一般。她仍勉强对书影一笑道:“祝小姐,我这个身子总是不争气,咱们明日再详谈吧。你今晚就住在西屋,有什么需要只管和她们说。张妈,你服侍祝小姐吃饭,绝不可怠慢。”

小满这便搀起珍珍,打帘子往里去,张妈则为书影张罗茶饭。到晚间,书影被安顿在西屋,一夜里只被荒梦纠缠,但这一夜她梦到的却不是父兄姊妹,而是白姨。

书影梦见白姨遍身火灰,满手鲜血,怀抱着一个半大幼儿,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从两边拽住她。书影梦见这一个被自己视作邪恶化身的女人立在其人生中最无望的时刻,天上有洪荒大雨浇下来,背后是火海里的佛堂。

照旧在天不亮时,书影就醒转,已听见东边卧室里传出敲鱼诵经的低声。丫鬟小满进来伺候她洗漱用饭,书影便向她打问道:“你们小姐信佛?”

小满一头摆饭一头笑道:“是呀,虔诚得很呢,但只身子不闹病,总是早晚三回念佛礼佛,从不怕辛苦。祝小姐看这碗饭够不够?不够我再给您添。”

书影吃完饭,又看了一阵子书,待日上三竿,才听木鱼声渐停,随即就见那满绣罗汉的帘幕徐徐两分,珍珍缓步而出。今天她绾着一个懒妆髻,围髻环一道平金珠冠,斜插着一支珍珠作蕊、点翠为萼的黄碧玺花钗,再无多余妆饰,身上在二月天气里仍严裹着一套猞猁皮镶边的锦袄锦裙,衬着那无一丝人色的皮肤、那带病含愁的双眸,活似个白瓷塑的人儿,令书影担心她一步走不好,就要跌一个满室晶莹。

珍珍先为自己的病况而道歉,又问了问书影的起居饮食。张妈为二人沏了茶,叮嘱几句,就卷帘退下。珍珍仍是先把腕上所拴的千眼菩提十八子褪在手中数念着,这才重启娇鸟调音的妙声,把故事的另一半徐徐展开:

“昨日讲到我娘带着我们姐妹三个逃出了火场,既然刘夫人要除掉我们,那么刘大人家是回不去了。我娘左思右想,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可去的地方,她就是打这地方出来的——”

“槐花胡同。”书影接过了话尾。

珍珍点点头,“我娘找到了自个儿以前的训养姑姑,你也认识那人。”

“猫儿姑?”

“猫儿姑愿意收留我们,条件是把我的鸾、凤两位姐姐一起过给她。”

“‘过’指的是——”

“我娘把鸾、凤姐妹都当作了雏妓白送给猫儿姑,以后开张,赚的钱也要归她。只不过后来凤姐姐出息了,才又自赎自身,重跟了我娘。”

“那么,凤姑娘也是猫儿姑教出来的?凤姑娘她也戴过淑女脸儿,也填过棺材馅?”

珍珍念了句“阿弥陀佛”,强笑了一下,“你说的‘淑女脸儿’是不是那种皮子面具?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有一回,凤姐姐和鸾姐姐一同被罚,两个人全要戴着那面具过夜。每次有人受这种惩罚,都会有个守夜人偷偷在一边看着,以防倌人出事。偏那一夜,守夜人睡死过去,鸾姐姐不知是哭了还是怎的,被呛死在自己吐出的污物里。从此后,就只剩凤姐姐一个了……”

这些话也仿佛是被珍珍从腑脏深处呕出来的一样,还带着胆汁的腥苦,“事故发生的时候她们俩十一岁,直到今天,十年过去了,我只听凤姐姐谈起过一次。她说,她们姐俩从小就心有灵犀,一个人疼了,另一个也感同身受。她说那夜里她被反绑着手,自个儿的脸上也戴着禁明禁声的面具,身子一动不能动,但神志却清清楚楚。她觉出姐姐快死了,她活活经历着姐姐死去的一点一滴。凤姐姐说,一点一滴都是长得不到头的绝望恐怖,那么长的时间,加起来却只有半刻钟。她说,过了这半刻钟,她的一辈子都不一样了……”

书影一直都了解这个事实:白凤并非一生下来就是白凤,就是这个阴狡而毒辣的妓女,但似乎直到这一霎,她才真真切切地正视这一事实。“我从不了解凤姑娘的这些事……”

“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我父亲得势时开罪过很多人,其中最不该开罪的就是詹氏一族。”

“安国公詹氏?”一定是太久没见过詹叔叔了,书影想,所以才会只听到他的姓,心口就莫名地发热。

珍珍的眼光却一闪,恍如凉夜早霜,“詹氏世代戍边,太宗皇帝时,外戚王家为削减其他家族的势力,曾将詹氏解去兵权,调回京城。但后来出了一位掌权的詹太后,再度把边关重将的职务委以娘家,之前辽东总兵的位子连续三任都归詹家人。现在这一位安国公詹盛言,年少时也曾随父亲戍守辽东。祝小姐,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见过的。”

“哦,我忘了,盛公爷是凤姐姐的客人,你当然见过。你瞧他这个人什么样?”

书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其醒也,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她说的这两句全都是从《世说新语》里化来的,朗朗如日月指的是夏侯玄,因其风姿出众、光彩照人,所以说如同怀中揣着日月一般,而玉山之将崩则是指嵇康,嵇康高大白净,醉态就仿如玉山倾倒。书影借这二人的典故来形容詹盛言,不可谓不贴切,珍珍却露出了一点儿发窘的神气,“我不是问他的相貌,是问他为人什么样。”

“哦……”书影也把脸红了一红,细思了一刻:一个将绝望的女孩从高楼救下的善良之人,一个把得势达官打翻在地的暴虐之人,一个苍松翠柏清冷冷的人,一个花天酒地醉醺醺的人,一个低潮而高亢、温柔又狂怒的人是什么样?

“《述而》里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我幼年读到这句时问先生,说种种矛盾的气质怎能够是一个人呢?见到了盛公爷,我才明白是果然能够的。”

珍珍听了她这几句,竟似有些神往,“我凤姐姐不大会文绉绉这一套,可她告诉我的,意思竟和你差不离。”

书影回以一问:“姐姐,你何以突然问起盛公爷?”

珍珍深吸了一口气,“你晓得我父亲那个‘屠夫’的诨号最初是怎么来的?”

日光随珍珍的嗓音一寸寸徜徉而过,把屋子里的家具器物牵出了长长的影儿来,恍如被拉长的旧韶光。

中原王朝与蒙古部族历来冲突不断,世祖皇帝曾联合黄金家族的鞑靼部削弱瓦剌部,建立起长达数十年的和平互市。但随着茶马贸易的逐步衰落,鞑靼却不断地壮大,重启边患,使辽东饱受其扰。延载十四年,在任辽东总兵詹自雄与其子詹盛言率麾下的“辽东铁骑”大破来犯的鞑靼骑兵,圣心大悦,为詹自雄加衔太子太傅,擢升詹盛言为参将,并特遣宠臣白承如——镇抚司都指挥使兼通政使——赴广宁城[69]前线嘉慰。白承如见詹家父子的风光,竟也起了金戈铁马、军功封侯的雄心。但詹自雄是世袭镇远侯,执掌整个辽东的“东北王”,且又身为大长公主的驸马,说起来是皇帝的姑父,怎会把平民出身的官员看在眼里?白承如屡遭白眼,只好寄望于其子詹盛言,他兴冲冲拟定了作战计划,要求乘胜追击。詹盛言看过计划后道:“白大人,这营场里住的均是鞑靼人的妇女和孩童。”白承如道:“妇女和孩童也是鞑靼人,杀了就有功。”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把那计划团成一团扔到脚底,搓了搓自个儿手上的一只驼鹿骨扳指,“我指挥的是战士,不是屠夫。要干屠夫的事儿,你自个儿去干。”

白承如的“屠夫”之名传扬了出去,而他对目中无人的詹家父子的仇恨则埋进了心底。其时,白家与詹家各有一女在宫中为妃,恰逢詹妃诞下了皇子,且是皇长子,白承如便授意女儿白妃设局构陷詹妃,说她恃子而骄、目无君上,一面又利用下辖的镇抚司大量搜集詹家父子的言行不慎之处。很快,詹家父子保卫边疆的累累功绩就被一律抹煞,“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随后,有人上本称詹家父子一手把控辽东的军赀、盐课、市赏、马价等等,“私人割据地方称雄”;紧接着大家纷纷揭发出父子两人分别与某内阁大臣有过多次金钱往来,“边帅结交近臣”;到最后,白承如亲自列出了二十条罪状,力证詹家父子意欲起兵造反,拥立詹妃的儿子为帝。

延载十五年,詹氏诛全族,詹妃与其子被打入冷宫。

詹盛言年少轻狂的一句“屠夫”,变成了落在他族人头上的屠刀。

“只除了他自己——”珍珍幽幽道,“詹氏全族被杀,盛公爷却失踪了。”

书影正听得入神,失口轻叫道:“失踪?!”

珍珍手中的佛珠顿了一顿,“他失踪了整整两年。这两年之中,却是他的母亲为夫家讨回了公道。”

“说的是安国公太夫人?”

“是,就是那一位皇姑,大长公主。谋反案一露苗头,她就多次面圣诉冤,

不过那阵子正值我长姐独当圣宠,刚封了贵妃,几句言语就挑拨开了。大长公主到底是皇家的根底,自己并没受什么牵连,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夫家被灭、儿子失踪。她雪恨无门,最后竟使了一个剑走偏锋的法子。”

“什么叫作剑走偏锋?”

“大长公主的母亲静贵皇太妃原是李朝人,公主就派人在李朝物色了一名号称是朝鲜八道[70]最美丽的女子献入宫中。先帝素有好色的名声,见了这一个绝色佳人,就把我长姐抛在了脑后。”

“原来是条美人计。”

“这条美人计可谓卓见成效。那李朝女孩进宫后只用了一年就令我长姐彻底失宠,还把我长姐当初陷害詹妃的罪证全挖了出来,一件事又牵出另一件……这一下,我们白家也完了。”

书影慨叹道:“前因后果竟是这样。那么再后来,就是白妈妈她带着身孕,携鸾、凤姐妹改嫁?”

珍珍应道:“对,那一年是延载十七年,同一年,失踪的盛公爷回来了。”

“他去了哪儿?”

“没有人知晓。但其时詹家的冤案已经平反,我们白家也倒了台,他却还不肯罢手,各方施压,终于把我们娘儿几个逼得落入了槐花胡同。”

“姐姐前头说有人对白家的遗妾步步紧逼,原来就是盛公爷?”

“可不就是他?要不然,凤姐姐也不至于在猫儿姑那儿受尽折磨。倒是我,不知人事,清净度日,就这么平平安安长到了七岁,突然又来了个晴天霹雳,说是官家指名要把我送去窑子街接客。”

“什么?!”

“也是盛公爷在背后操纵的,他知道我不是刘侍郎大人的女儿,是白家的遗腹女。”

书影骇无人色,“怎么会?不可能,詹叔叔他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珍珍一呆,“你称呼他‘叔叔’?”

书影将手指抵在嘴唇上,含了一丝羞赧颜色,“嗯,他与先父相识,是一位

心地很好的叔叔,对我也很好。”

珍珍的眉心一颤,“凤姐姐和你都说他是个好人,我相信确实如此。他之所以那么做,也有他的理由。他的幼妹在谋反冤案中被充作了乐户落入窑子街,遭人侮辱而死,死时就是七岁。”

书影不必说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已替她说明了一切。

珍珍一手捧腮轻叹:“我娘本以为自投烟花之后,盛公爷就会放过我们了,竟想不到他怀恨数载,就等着毁掉我这个白家的孤女。”

“那该怎么办?”

“彼时刚打完京师保卫战,盛公爷的名望如日中天,一呼百应,巡城御史亲自指定了日子叫把我抓走。我娘简直急得发疯,还是猫儿姑给她出了个主意,说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兵’指的是凤姐姐。”

书影摇摇头,“我不明白。”

珍珍将手指慢抚着那菩提子佛珠,就对着佛珠上的千千双眼睛道:“猫儿姑教我娘带着凤姐姐混入了一场宴会,宴会的东道主叫柳承宗,大家都称呼他‘柳老爷子’。”

“是那一位京城首富?”

“对,不过他不仅是商人,更是资格最老的帮派头子,有能量指挥得动数以万计的盗贼无赖、强盗流寇,京城的治安等于有一半攥在他手里,刑部、五城兵马司,包括巡城御史本人都得卖他的面子。凤姐姐施展媚术迷住了他,他答应帮凤姐姐保护我。正赶上战事初定,朝局不稳,他一发话,谁也不敢再捅这个马蜂窝。”

书影憬然有悟,“那一年凤姑娘也不过——十五岁?”

“十四岁,”珍珍纠正她,“一名十四岁初出茅庐的清倌人,被淹没在同宴的如云美人之中,凭谁也不能怪责她的失败。凤姐姐这样聪颖的一个人,大可以敷衍差事、明哲保身的,就说自个儿力有不逮,回头任人把我抓走就是。少了我,对她没有坏,只有好,哪怕过两年卖清倌,她也能找一位情投意合的少年王孙。可凤姐姐却拼尽了所有去取悦一位年过半百的粗鄙老者,拿最宝贵的少女贞操替我做了肉盾牌。”

不由自主地,书影想起了万漪来。她百感交集道:“凤姑娘她……她是位了不起的姐姐。”

珍珍颔首接道:“在那不久后,盛公爷就辞去了所有公差,但他终究是天子的亲舅父,我娘担心光凭柳老爷子保不住我多久,便叫凤姐姐不断委身于各路实权人物。几年之间,凤姐姐结交的名卿贵望不知凡几,就这样一点点替我筑起了一座越来越高、越来越牢靠的护身金塔,直至最后,她拿下了塔尖上的人。”

“尉迟度。”书影喃喃。

“尉迟度是当家做主的,其他人全不过是他的喉舌爪牙。连独相唐阁老和六部尚书尚且被百姓们叫作‘纸糊阁老’‘泥塑尚书’,地方大员们就更是些自称为‘十孩儿’‘五十孙’的东西。尉迟度既对我凤姐姐极尽宠爱,当然依着她心意佑我平安。盛公爷纵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不对呀!我明明见着盛公爷和凤姑娘好得和一个人似的。难不成凤姑娘也是为了卫护白小姐你,才——”

“祝小姐,我信得过你,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凤姐姐亲口对我承认过,她对别的男人全都是虚与委蛇,至诚相待的唯有盛公爷一人,盛公爷也是诚心待她,看在她的分上,早也把拴在我这儿的疙瘩解开了。他们俩的故事改日我再说给你听,那是另一段无巧不成书。”

书影发自肺腑地低叹一声:“这一波三折,我也像是在听书一般。”

清风乍起,春光骀荡,廊外忽冒起一阵咕嘟咕嘟的沸声,幽然药香溜进了绣阁,令人恍然隔世。

还是珍珍的声音唤回了书影的魂神所在——“祝小姐,我从前问过我娘:‘爹爹是恶人吗?为什么那么多人恨他?’我娘说:‘多半是吧,可他没对我恶过。’”

书影猜到了珍珍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她还是由着她说下去。

珍珍说:“我晓得,祝小姐你早就认定了,我娘和我凤姐姐全都是恶事做绝的人,可她们没对我恶过,我只知她们是这世上最亲、最好的人。我记得起初在猫儿姑那儿借住时,我们的境况十分困顿,因住所太脏,我头发里生了虱子,其实几刀剃光了便是。我娘却说,这样俊的小姑娘怎能顶着个秃脑瓜?她把我脑袋搁在她腿上,边上摆一只水盆,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替我掐虱子,掐了整整大半日,就为保住一个小毛孩的茸头发。到现在,我还忘不了半睡半醒时,娘的手指一下下落进我头发里的感觉,就像春天里的雨水,一滴滴暖融融的。”

书影结舌道:“白小姐,我没别的意思,可我简直想象不出……”

珍珍面露一丝笑意,“还有你想象不出的呢。那时我娘还得在院子里当娘姨挣钱,所以晚上都是凤姐姐哄我入睡。我病发时爱哭闹,凤姐姐就一遍遍地拍我亲我,给我唱儿歌,直到嗓子都唱哑,想尽了办法哄我开心。”

她向瞠目结舌的书影望了望,接着一笑道:“你不敢相信吧?凤姐姐在我跟前永远都温柔有加,我印象里,她只对我发过一回火。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玩的时候犯了病,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们都出来瞧热闹。我娘跟局,住在外头,凤姐姐一个人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磕破头才请到了郎中,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第二天,一个老妈子登门来探望我,她也有个小女儿,她把自个儿女儿的饭食分了一点儿给我吃,凤姐姐却把那饭直接倒在门外。我和她说,姐姐你别这样,人家一片好意,是在关心我。凤姐姐突然就变了脸,冲我瞪起眼嚷嚷说:‘昨儿你发病,我抱着你跪在人群里求他们请大夫去,那女人就在一边干看着,还同别人说,幸好她家闺女结结实实的,不像这糟心的小病包儿!她这会子给你送饭,才不是关心你。我晓得什么是关心,那是恨不得替你受了痛,让你好过些,而她,她以为施舍你一点儿残羹剩饭,她和她闺女就高你一等,折磨你的病痛就永不会落在她们身上!她们是在踩着你让自己舒心!”

珍珍努力模仿白凤的口吻,尽管她气虚声弱,但书影还是感受到了白凤那一份勃勃的怒气穿越了十多年的时光直扑来自己脸上。她不自觉地低声道:“凤姑娘她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

珍珍摩挲着手中的佛珠,眼中忽地盈然有光,“我从没见过姐姐那么凶的样子,竟吓得把才喝的药一股脑儿全呕了出来。凤姐姐赶紧来照顾我,一下又变回了那个耐心非凡的大姐姐。她替我收拾干净,在我这里亲了一亲——”珍珍点了点自己的眉心,“然后盯着我眼睛和我说:‘你才用不着她们这些人施舍,谁也没资格施舍你。你是个小病包儿,但你完美无缺——我的妹妹完美无缺。’”

说完这一段,珍珍就伏下身喘起来。书影忙为她添了些茶道:“白小姐,你匀开了气儿再说。”

珍珍点点头致谢,捧过了茶;茶水的热气扑起,令她浓密纤细的睫毛坠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光。“可我一点儿也不完美,大家伙都是凡人,谁又比谁完美呢?不过祝小姐,也许你还是吧。”

“我?是、是什么?”书影怔了一下。

珍珍抿了一口茶,“祝小姐,你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白小姐请讲。”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这一回你的大姐也和你一同落在这里,她为了保护你挺身而出,以闺阁千金之体操皮肉贱行,你是敬佩她的牺牲,还是鄙薄她的堕落?”

书影再度联想起万漪来,她马上急声道:“姐姐全是为了我,我当然不会鄙薄她!”

“那么换个个儿,假如和你一同落在这里的是你祝家小妹,你不肯献身卖笑,你妹子就将遭受非人的折磨。你会不会甘心落溷,还是无论如何必要守住自身的名节?”

这一问使书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末了,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珍珍也摇一摇头,“不知道,可不算是答案。”

“一边是身体被侮辱,一边是良心受谴责,我、我可实在没法子选。”

“这勉强算是答案吧——你没法子选。但有些人却没法子不去选,且不管怎么选,都将永世得不到安宁。如果说人生的一端是完美无瑕,另一端则是污迹累累,那么在此两极之间总有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有许多无人愿至的艰险心路等着谁去走,总有谁会走上这样的绝路。我的确做不到和你宣称我娘、我凤姐姐是无可指摘的完人,但我也做不到跟着你一起指责她们,为什么走在这条污秽的路上。”

书影陡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白珍珍的字字与声声在她面前铺就了一条路,她穿过这条莽莽的野路,就来到了从前遥不可及的另一边——白凤和白姨那一边。

“白小姐,你如此推心置腹地待我,我也开门见山吧。自我第一遭见识白家妈妈与凤姑娘的做派,说真的,我可再没这么恨过谁。可听了你这一席话,我好像再也做不到痛痛快快地恨她们了。”

珍珍白蜡一样的双颊泛起了两团晕红的病色,她长吁了一声道:“阿弥陀佛,倘若真这样,就不枉费我这一番口舌了。祝小姐,你之所以还能唤我一声‘小姐’,是因为我虽从小长在妓女窝儿里,过的却是清清白白的闺阁生活。要在这胡同的花花世界里保存一个姑娘的清白,非付出极高的代价不可。我娘和凤姐姐实在是一无所有,只能拿自个儿的人生去替我偿付这代价。不过,善恶虽在佛菩萨无别,在凡夫却是二[71]。谁对别人做了恶,因此而背负着咒怨过活,多半会减损福寿。所以我希望祝小姐能接受我区区一点儿善意,稍抵我娘和我凤姐姐在你身上做的恶,但愿小姐就此消解了对她们的怨恨。若一定要怨,就怨我吧,我才是这一切的祸根。”

“白小姐,你这样的仙姿殊影,哪个人会怨你呀。”

“祝小姐,我就把心里话全倒出来吧。我常年养病,从不往前头去,是因为温雪和凉春两位姐姐出事,下人们的议论偶有一两句刮进我耳朵里,我才知晓有个你在这里。我一问清你的来历,就同我娘讲,这位祝小姐与我一样是曙后孤星[72],又身为忠良之后,绝难得的是这一份节烈刚强,不叫我知道便罢了,既叫我知道,我绝不忍看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被逼堕身娼门,就佛菩萨也不容呀。但这话我不能和凤姐姐直说,只得装出不知所以然的样子,拿话绕着她把你要了过来。因我病弱,无论什么事情,我娘和凤姐姐都宠着我,绝不会拂我的意。你今后就在我这里吧,名义上算是我的婢女,但你的饮食起居都和我一般,也不用做什么杂务,每日里或念书,或女工,全随你自己。我尽力补偿你,只求你别再责怪我娘和凤姐姐了。祝小姐,你肯答应我吗?”

珍珍眉目凝愁,涌在她面上的血色隐去了她原本惊人的病容,那一点丰格赛似雨中的菡萏、霜里的兰花。书影暗想,只有长着一颗石头心的人才能够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儿说“不”。

她对她一笑,却也是泪珠欲落,“白小姐所提的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怎的你反来请求我呢?”

“一见祝小姐我就觉亲切,果然通情达理,”珍珍回颜一笑道,“既以后长住在一起,也不必天天‘白小姐’‘祝小姐’的,我今年整十五,痴长你几岁,便觍颜叫你一声‘妹妹’吧。”

书影也带着些许腼腆叫了声“姐姐”:“我见了姐姐,心里头一样觉着十分亲近。”

“我一个人在这里幽居,终日闲闷,现如今多了一位好妹妹陪着我,我可说不出有多开心。”

“姐姐,我,嗯……”

“妹妹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要紧,只管讲。”

“还请姐姐莫嫌我得寸进尺。实不相瞒,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儿,我在这儿伴着姐姐清净过活,她们却得……我总觉良心上似有不安。但我也明白,这里原就是花街柳巷,又不是救济孤儿的善堂,我实在不好厚着脸皮和姐姐讲出口……”

“妹妹不用讲,我已经懂了,”珍珍把玩着佛珠,思索了一下道,“我是这样看的,假如那两个女孩儿也和你抱有一样的心志,一起首就会和你一样抵死不从。所谓‘已作不失,未作不得’,你这一番打算怕是空费。不过我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在推托似的。这样好不好?我叫人早一些开饭,妹妹陪着我吃过,那头也就该是午饭的时候了。你借着空儿先回去问问,假如她们俩也不高兴做倌人,我准在娘跟前替她们俩想办法。”

出自望外,喜也可知,书影答应不及,草草吃了饭,便向西跨院里去。万漪和佛儿正吃饭,见着她都一愣。万漪马上扔开饭碗,跑上前捉住她的手,“妹妹,你昨儿夜里上哪里去了?我问严嫂子她们,她们却只骂我多管闲事儿,我可担心死了,是不是凤姑娘又罚你了?”

书影笑嘻嘻地摇摇头,牵着万漪的手把她拉回桌边坐下,又朝佛儿望了望,“我有话讲。”

她三言两句讲了自己的遭遇,末后欣喜道:“珍珍姐姐答应我说她来想法子,大家都不用再做倌人了。”

出乎书影意料的是,其他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之情,佛儿干脆冷笑了一声,“照你说,这个什么‘白珍珍’既不用你做倌人,也不用你做丫头,就把你当小姐养着?”

书影有些气恼道:“你不信?你这就和我去见一见珍珍姐姐,但凡你亲眼见着她,就知道她是多善良的一个人,跟她娘一点儿也不同。”

佛儿不屑道:“不管她和她娘多不同,她都是白家妈的亲女儿。白家妈是开院子的,院子就要靠倌人养活。凉春和温雪一死,说穿了,这一所怀雅堂从鸨母到厨娘、从护院到毛伙、从你到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个人全都靠白凤一个人赚钱养活。那个‘珍珍姐姐’养着你,其实就是白凤在养着你。温雪和凉春两个是早早就和白凤在一处当姐妹的,只因碍了她的事儿,说斩除就斩除了,而你这位祝家小姐,白凤向来第一个看不过眼,她会心甘情愿养你一辈子?可别叫我笑得肚子疼了。”

“温雪和凉春?”万漪却在旁低呼一声,“你是说,她们俩是被凤姑娘给……难道是为了那封信吗?”

“你当呢!还能为什么?你竟没看出来?”佛儿瞄了她一眼,满是不屑一顾,“你可别是个呆子吧。”

书影瞪直了两眼急道:“你说的全都是一派歪理!还扯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佛儿翻了个白眼,哼一声道:“歪理?我这可是天下无二的正见。女人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73],来来回回都落在男人身上。这本就是个男人的世界,想闯出一条路,只有按妈妈说的,学会对付男人的手段,才好和他们一争短长。祝小姐,你却老想着逃。我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逃兵的下场,呵呵,我宁可死在战场上。”

她一推桌面就站起来,“当倌人有什么不好?在迎战男人之前先学会十八般武艺,总比赤手空拳来得强。”

她走到墙边摘下自己的佩剑,抽出一道银白的电光,往院中去了。

书影一时气怔,只好把眼光转向了另一边,“姐姐,咱们不理她。你呢,你和我一起吧?”

她却见万漪也垂避了双目,支支吾吾道:“妹妹,我也……我怎可和你相提并论?你原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小姐,可我打小就明白,哪怕亲爹娘,你不干活儿,也没人肯白养着你。何况我娘上次来找过我,怎知还有没有下一次?我还是早日做生意多挣钱,让家里宽裕些才是正经。我相信你说的那位白珍珍小姐是个十足十的大善人,可她愿意养我,愿意养我全家吗?再说我早已经都……”她的声音陡然一哽,“既落到了染坊里,哪儿还能妄想当白布?多谢

你好意,我心领了。”

书影不意是这样的结果,一片兴冲冲全化为乌有。她悻悻地把眼调开一旁,两手却一热,被万漪抓进了手中。“妹妹,你有了这一位好姐姐,从此和她相伴,我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书影又投回双目,见万漪含着两眶泪向自己凝盼着,由不得她满是负疚,忙摇着头道:“不不,姐姐,咱们说好了要相依相伴,永远不分离,我又怎会抛下你一人呢?你心里本来就害怕那一位,”她把下巴一偏,指着剑影里的佛儿,“自己光是练功学艺,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那不太寂寞了吗?我以后白日里去细香阁陪着珍珍姐姐,到晚饭仍回来这里,咱们照旧同桌谈天,夜里在床上说悄悄话。”

万漪这才宽心地吐了一口气,与书影抓着两手,脉脉笑望,“好妹妹,我可真怕你就此走了,再也不理我。”

忽听“嘡嘡”两声,她们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院中的佛儿把一对鸳鸯剑对击了两下,又倒翻起双臂急急舞动,将腰肢折入一片精光之中,似横贯的长虹。

“还没吃完哪?”严嫂子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高喊一嗓子,又“啧”一下,对著书影道,“你怎么大中午的跑回来了?别引着其他人说闲话。万漪,你快吃完收拾桌子,逮空眯瞪一会儿,要不精神头儿不够又挨说。”

书影见严嫂子语气不佳,不好再逗留下去,便起身向万漪道:“姐姐你睡会子吧,下午还得练琵琶,我先走了,晚上见。”

书影再见到白珍珍,默着声摇摇头。

珍珍并不用她多加解释,只将手中喝了一半的一碗药放在一边道:“妹妹,在这槐花胡同待久了,你渐渐就会明白,‘众生国土,是一法性,地狱天宫,皆为净土’,[74]一切都不过在一心转动之间。你为什么尽全力要从前头逃开,她们就为什么尽全力要留下来。好似我这等清静之地,对你而言是天宫,对她们却和地狱一样苦闷无聊。如是因,如是果,各人有各人的前因后果,旁人是无从强求的。”

书影望着珍珍,忽只觉那一张白惨惨的病容竟恍如菩提树一般,不着尘滓,通明无瑕。“姐姐,你也并不比我大出多少,怎的说起话来竟这样圆融?”

珍珍指了指案头的药碗一笑,“佛说四谛‘苦集灭道’[75],我不过苦味吃得多了,就难免爱琢磨些众苦寂灭之道。不过妹妹赞我圆融,我可真不敢当,我其实比谁都迷惑。”

书影也兜不住一笑,“姐姐越说越像打机锋了。”

“我不是打机锋抖聪明,我是真真正正蒙昧又迷惑。”

“姐姐这样清思向佛的还说自个儿蒙昧,那我们这些个俗人岂不是更在一念无明、三界苦恼当中永不得解脱?”

珍珍的眼睛一亮,伴着两声清嗽笑道:“原来妹妹竟也对佛理颇有研究。”

书影摆手道:“这可谈不上,不过是从前常听先父与清客们论禅,略知皮毛而已。可‘善恶有报’那一套我却怎么也听不入耳,所以虽然对佛理有些兴趣,却不能够笃信。”

珍珍细细端详了书影一遍,感叹道:“阿弥陀佛,我可真找到知音了。我也想过,人们行善或作恶,若只为顾忌果报而已,那与其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而行善,何不为一个位高财厚的今生而作恶?”

书影思索着道:“我也听先父谈起到差不多的话,他说,是因为世人们大多只见小利,而不见大善。佛祖这才以福报为饵,好诱使人们行善,使他们死后可往生极乐。”

“那令尊可有和你解释过,既然极乐世界的位次也需要用虔诚的多少、‘善行’的大小来拼抢,那么‘善’又由谁说了算?那么多传世的经藏,哪一句才是佛陀的真言?况且为了求神佛的拯渡去塑金身、修庙宇,这又与拿钱财谀辞去贿赂高官有什么不同?何以前者得解脱,后者堕谜境?”

书影连连点头道:“是的,先父也说起过。他说,这些其实都是不解佛法之人把经给念歪了,真正的修梵之人是‘一心向善’,要从有心修到无心,再修到‘有无俱灭’,破除贪嗔痴。”

“就是这里最叫我想不通,什么叫贪、嗔、痴?比如说,母亲愿自己的孩子

平安喜乐,是不是贪心?被弃的孤儿想找一点点人情温暖,又是不是愚痴?佛经上反反复复地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76]说我们所有的烦恼全不过是自寻而来。这岂不像我在重病极苦时求医,请大夫为我解脱痛苦,大夫却告诉我:‘你本就没有病啊。’”

书影被问得哑口无言,半天后才道:“这我可答不上了,但我瞧姐姐如此虔心敬佛,难道本身并不信吗?”

珍珍叹了口气道:“我信,我信佛祖必是大智慧的化身,不过……我因从小多病,尝尽了痛苦,可放眼望去,所见的人们竟比我还要苦,无人不苦,有情皆孽。但这么苦的人世,为什么非要来走一遭?释迦牟尼佛告诉我们,我们从光音天堕落此地、寄梦此身,却又不肯言明光音天之前我们又在哪儿?只说是‘无始’[77]。但若不知最初的开端,我又怎能从这一段迷途中回家?佛不谈,子也不语怪力乱神,我翻遍了经与书,却只徒增困惑。这么多人,这么苦的人世,究竟是为什么?”

她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气涌冲得双颊通红,连连咳嗽了起来。那一老一小两个仆妇就立在下首,忙一起赶上前,为她揉按胸口与背脊。

书影见珍珍缓了缓气息,腮颊上的血晕便渐渐淡退,仿佛是夕阳与晚霞当头沉落,而有一盘银白的满月就在她面颊上升起,衬得她冰冷煞白。书影十分不忍,自责道:“姐姐,都怪我不好,引得你说了这么多,害你劳神。”

珍珍抚着腕上的十八子,目光澹然一笑,“妹妹不信佛不读经,可见地却高远通达,是真正有慧根的人。这细香阁只我一人,我又一个朋友也没有,凤姐姐有自己的事情忙,何况与她,我也无法谈论这些。能和你畅谈一番,是我向未有过的乐事,一点儿也不劳神,倒叫我长精神呢。”

书影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在这里倒是交了一位好朋友,可她不是读书识字的人,谈不到这些虚话上,我也有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谈天了。姐姐的一言一语都令人深思不尽,只姐姐不嫌弃,我天天来求你的教导。”

珍珍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清华秀曼的眉目间一刹那皆是少女情态,竟与方

才那一个孜孜追问灭苦之道的病人判若两人。“妹妹你笑话我。我从记事起就在这胡同里养病,什么也没经过,什么也不懂得,只有满腹的疑问,哪里有什么可教导你的。”

榻边的张妈好似终难忍耐,一手抄起案上所剩的半碗药直接搪到珍珍的鼻子前,“姑娘,别净说了,先把药喝完吧,再搁就凉透了,喝进去又闹胃疼。”

珍珍蹙眉斜瞥,很不高兴地说:“就你会啰唆人。”但还是接过了碗来,几口把药喝光。才咽下最后一口,忽地又一阵猛咳,随后她就一手扣住了咽喉。

张妈和小满两人见机甚快,一个赶紧抱过了一只银唾盂,另一个就抖开了一条大手绢护住珍珍的前襟。珍珍身子一倾,把刚刚喝下的药连着午饭全吐了出来。

张妈这下说什么也不容珍珍再和书影坐下去,只逼着她回房躺卧。珍珍闹了一阵小脾气,也只好向书影垂叹道:“我想和妹妹多说一会儿话,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恕我不能陪了,妹妹你自便,屋里头的书你随意取来读就是,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吩咐下人。”

“姐姐快去歇着吧,我会照顾自己。”书影一面答应,一面满怀忧切地目送珍珍回房下帘。

她一个人空立着,见案上的残茶与榻边的唾余,便动手去收拾;张妈转出来一见,急忙拦住。

“祝小姐,姑娘交代了,这不是在凤姑娘那儿,还得您做伺候人的杂事。您是细香阁的贵客,是半个主子,忙活这些,可不是折我这把老骨头吗?”一行说,张妈就高声叫入了另一个小鬟来收拾,又扭开了一只上锁的柜子,端出两个雕漆食盒向书影道,“午饭吃得太快了,没吃饱吧?来,再吃些点心,女孩子们都喜欢的。只我们姑娘脾胃弱,上回自己偷偷吃了一个栗子糕,闹了半天胃疼,倒叫妈妈把我骂得个好看。我就把这些个全锁起来了,省得放在外头引那小祖宗的馋虫,东西原都是好的,快来,坐着吃吧。”

张妈说话虽啰里啰唆,但一片热忱可感。书影见盒子里堆得满满的:紫苏奈香、缠枣圈儿、翠豆糕、栗子糕、豆沙卷……市面上叫得出名字来的咸甜小吃应有尽有,当然也有她最爱的桂花糕。她很久没吃过桂花糕了,最后一次吃到,还是去年八月份,詹叔叔把京城里各大点心斋的桂花糕全为她买了一份,可她只咬到了半口。平时白凤那儿的点心也多得很,可都不是给书影这样的粗婢吃的,书影也不屑于去吃——但并不是不想吃。有时她做梦都会梦见吞着口水把桂花糕往嘴巴里送,可在梦里头,桂花糕一碰到她嘴边就化成灰。回回如此。

书影万分小心地拿起一块桂花糕,这一回,糕点并没有化成灰消失掉,糯米的软腻与桂花的甜香在她的牙齿间打转,涨起了满腭。

这阔别已久的甜味像一个成真的美梦,书影怎么也不会猜到,最大的噩梦已经自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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