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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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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多情

噩梦又来了。

噩梦来到怀雅堂的大门外,走入大厅,跳上走马楼,溜进东厢房,钻入了床幕。

床上甜睡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两个十来岁的少女——面貌如出一辙的两个少女,一个跪在床头,正拿汗巾子勒住小女孩的脖颈,另一个满面惊恐地立在床尾,忽地转过身跑开。啪嗒啪嗒啪嗒,一步两步三步,蓦地里一步踏空——

“啊!”

少女惊叫着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回了白凤的身体里。

白凤一下子张开眼,又低又慢地呻吟了一声。又是这个梦!她厌恶这个梦,更加厌恶这并不是一个梦。

是回忆:蚕食而入的、蜂拥而至的回忆。

回忆的起点,是一座红亭白塔、砌玉涂朱的府邸,其主人白承如是当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之一,府邸里一座美轮美奂的庭院中住着他最得宠的小妾白氏,这就是白凤的父与母。白凤还有一位嫡母,好几位庶母,一大群哥哥,一位从未谋面、据说在宫中做妃子的异母姐姐,以及一个天天相伴的孪生姐姐白鸾。白凤和鸾姐姐有许多下人,下人们把她们姐妹俩唤作“小姐”。白凤的童年就是一位小姐的童年,盛大的家族与父亲的威权,母亲们的花团锦簇与明争暗斗,花园和池塘,秋千和蜻蜓。直到有一天——

白凤窥见母亲伏在父亲的臂弯里痛哭,父亲抚着她肚子说:“若是个男孩,此番绝没有生路。生个女孩吧,学名就叫‘蓁蓁’,取《诗经》里的‘桃之夭夭,其叶蓁蓁’[78]。哦,这个字我没教过你,那便用‘珍宝’之‘珍’。我是见不到这个女儿了,可她还是我白承如的珍珠宝贝。”

十个月后,白珍珍来到了世上。这十个月之中,白鸾和白凤姐妹目睹了父兄的死亡和家族的毁灭,她们跟着母亲流落到了另一座府邸。府邸的主母同从前的嫡母大不一样,会直接对她们姐妹高声指骂:“一对无爷种,丧门星!呸!”她们跑回屋去找娘,娘却大为不耐烦地掉过头不去看她们惶然的涕泪,“哭什么哭,骂你们两句能掉块肉啊?不许哭了,吵着妹妹。”母亲接着低下头给妹妹喂奶,脸上浮现出万般慈爱,就仿佛她生着两个脑袋,随时一扭就换一个,一个给鸾、凤姐妹,一个留给珍珍妹妹。

白凤自己也爱珍珍妹妹,谁能不爱呢?白白软软的像个小棉花团,抱在怀里,心都软了,但她还是对娘的偏心感到些许难过,越来越难过。一天,她拉着鸾姐姐说:“姐姐,自从家倒掉,娘就变了,以前娘对咱俩多好啊,就走路不小心跌一跤,都要亲亲揉揉老半天,还责骂婆子们不小心,现在咱们被他们刘家的哥儿姐儿们欺负得浑身青紫,娘问都不问,就光惦记着珍珍妹妹饿不饿、冷不冷。”

鸾姐姐长得和她一般眉目,但眉目间却有她没有的东西。“就算家没倒掉,娘也会变的。来刘府这么久,你还没听出来吗?咱俩不是亲生的,是娘抱养的孩子。娘要是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就会一直对咱俩好,可她现在生了珍珍妹妹,就把咱俩给闪了。”

就是这短短的几句交谈,令白凤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她小小的世界坍塌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两年后,她站在另一片废墟当中——焦土瓦砾、三世佛祖、浓烟、大火、天雷、暴雨……她和鸾姐姐一起拉着娘,娘两手鲜血地怀抱着妹妹,白凤在姐姐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失望。

她明白她是故意的。

火刚一起,她们俩就醒了,长久的饥饿让她们从来都睡不踏实。白凤慌忙要去抱还在熟睡的珍珍妹妹,鸾姐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死拖活拽,“别管了,快跑,下去找娘。”

鸾姐姐不是吓得忘掉了珍珍妹妹,她就是想让珍珍妹妹死。白凤对此确信无疑,别忘了,她们是心灵相通的孪生姐妹。

但白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鸾姐姐竟敢把这个想法宣之于口。那时已又过去了两年,火场逃生的珍珍妹妹长到了四岁,她原就是娘眼中的珍宝,如今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一餐一饭,娘用受过烫伤的手掌亲自烹煮,每一件小小衣服也都是左量右度,凉了烫了,长了短了,喂的药稍苦些,娘先背过脸去掉眼泪,“我的乖女儿受苦了。”一俟转过脸,她就对鸾、凤姐妹喝骂不止:“不就是站上两个时辰,有什么大不了,怎么就熬不下去?老娘我当年不就这么过来的?回去!”白凤与鸾姐姐只好擦干眼泪,回到猫儿姑的淑女脸儿、仙姑索、棺材馅和戒尺里头去;换而言之,回到一阶低似一阶的通往地狱的阶梯之上。

“娘要不生珍珍妹妹,绝舍不得这么对咱姐俩。凤儿,姐姐有个一了百了的好法子。”

然后鸾姐姐就说出了她的好法子。

白凤骇得老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完了只会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跟着就流下来,“不行,不行,那是我们的小妹妹,撒起娇来像只小奶猫,不行姐姐,不行,她太可怜了……”

“你可怜她,谁可怜咱们?再这么下去,咱们迟早有一天要和那些贱女人一样陪男人睡觉的,你想陪男人睡觉吗,啊?!”

“不,姐姐,我怕男人,他们看起来都好凶,又丑又凶……”

“凤儿,别怕,姐姐不会让你干这个的,你才是我亲妹妹。”鸾姐姐狠狠在眼睛上抹一把,解下了腰上的汗巾子。

那天真热得像在火炉里,娘在前面给人当娘姨,白凤帮忙哄睡了珍珍妹妹,把她放在月下的凉床上。珍珍细巧的额头缀着层汗珠,鼻子里喷出一下又一下甜丝丝的药香,随后,一条破旧的汗巾子就爬上她粉嫩的脖颈,随着血脉的搏动微微颤抖着,似一条蓄势待发的蝮蛇。

鸾姐姐两手捏着汗巾子的两端,徐徐拉紧。站在她身后旁观的白凤惊跳起来,一把抱住了姐姐,带着哭音小声恳求:“姐姐,算了,放了她吧,放了珍珍妹妹,她也是咱们的妹妹呀,咱们不能这样……”

鸾姐姐一言不发,只拼命挣动着肩膀甩脱她,手底下把汗巾子打了一个扣,又打了一个扣,死命地扯拽着。

白凤呆呆地退到床尾,又蓦地转开身跑出去。

“娘——”

事后回想了千千万万遍,白凤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娘给叫来。娘吓得直接跪倒在床下,她四肢着地地爬过去,发现白鸾在珍珍的颈子上打了足足五个死扣,珍珍还在酣眠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娘那天戴着一双黑布手套,她用黑色的手掌取过了剪刀。白凤迄今都记得剪刀落在汗巾子上那“咔嚓咔嚓”的两声响,那是她平生听得最为清楚的、仇恨的声音。

鸾姐姐和她一起被带去了平日受罚的小屋里,白凤明白这回不会那么简单,她狂乱地哭叫着:“娘,娘你别怪姐姐,不关姐姐的事,全都是我的主意。我不想让妹妹死,可我没别的法子,有妹妹在,娘就不稀罕我们了!我们只想要妹妹的娘,我们只想要回我们两个人自己的娘!娘,我们想要你!”

“你们想要我?”白姨拿仙姑索把姐妹俩扎了一道又一道,继而抖开了两张淑女脸儿,“你们把汗巾子缠在妹妹脖子上的时候,就再没有我这个娘了,我也再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你们从来就不是我女儿,你们是我从大街上捡回来的野种,从苏州会馆外头的泔水堆里!亏我那时还想着,多可爱的小姐妹,她们的生身父母怎忍心把她们给丢了?今天我才算明白!”

白姨把淑女脸儿分别套住了鸾、凤两姐妹,把白凤的口鼻露在面具以外,却把毡团深深捅进白鸾的嘴里头,罩了个密不透风,随后她站起身,朝白鸾的腹部跺下去。一下,又一下。

一旁的白凤开始呕吐,先是几块红薯,随后是胃液、胆汁,最后是丝丝的鲜血。

还不到半刻钟,鸾姐姐就死了,那些无法呕出来的红薯、胃液、胆汁和鲜血令她窒息而死。白姨对其他人说白鸾只是戴着面具过夜,但她忘记了不能哭,因此自个儿呛死了自个儿。槐花胡同里每一个受训的雏妓都签下过生死状,除了猫儿姑发了几句牢骚,没有人多问。

白凤劫后余生,当她再称呼白姨“妈妈”时,那只是一个妓女在称呼自己的鸨母。许多年里头,白凤和白姨两个人颇有默契地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即便是肝胆相照的爱侣詹盛言,白凤也不曾和他提起过姐姐白鸾之死,而白姨亦未向女儿珍珍揭露过真相,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个因守夜人失职而不幸发生的意外。珍珍自己倒是有一次战战兢兢地问起白凤,白凤并没多说什么,她只说:“过了那半刻钟,我的一辈子都不一样了……”

她再也不一样了,她终于看清楚,现实中永远也不存在一个孩子所苦苦希求的理解和爱怜、呵护与同情,不存在母亲和女儿,而只有着强与弱。强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弱小,而弱就该死——这是鸾姐姐用自己的惨死教会给妹妹白凤的真理。因此,再没有属于弱者的哭泣、懦弱、转身逃走和跪地求饶,在自己一日日长成的眼眉之间,白凤辨认出一度只属于鸾姐姐的胆识和凌厉。

就是这一份“遗产”助使白凤成为槐花胡同里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她的客人是北京城最有势力的黑道头子,是统治着整个帝国的头号权奸,她是那些权势化身的男人们最为宠爱的妖姬,但在这一副光艳的皮囊下,真正的白凤是个驱魔人。她被一头恶魔缠附着,被敲骨吸髓,被刺血扒皮。这残暴的恶魔看起来却无比亲切,它就是白凤自个儿的样子——当她还只有十来岁时,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双眼一点儿也没有白凤的艳光四射,甚至没有人类的瞳仁,只有黑暗,一片无形无质的黑暗。这双眼会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当白凤醒来时,它是她见到的第一双眼,当她入梦时,它是最后一双,它在她华贵的珠宝上闪现,浮起在她浴盆的水影里……

她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而一看见这双眼,白凤就会被吸入到黑洞里;在那里,她一遍又一遍被亲生父母丢弃,一遍又一遍被养母憎恶,一遍又一遍被一个完美的妹妹取替了自己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因为无可原谅的错误而失去唯一可依靠的姐姐,她悬浮在一动也不能动的面具与绳索中,鸾姐姐就在她身边不停地死去,她自己在不停地死去,每一天,千千万万遍。

白凤不计代价,只求能停止这一切。

为此,足智多谋的她发明了诸多方法,其中最为有效的方法就是为那恶魔寻找另一个宿主。比如,在她把玉怜丢下楼,或者把书影踩在脚下时,她就清楚地听见一股旋风从自身扑向了这些全新的祭品,令她们无辜的脸容涌现出只有被附体者才会现出的恐惧。唯有这些短暂的光阴,白凤才会感到一点点安全:假如她除掉了每一个试图取代自己的人、践踏着每一个蔑视自己的人,那就意味着她再也不会被取代、被践踏、被侮辱……再也不会沦落为一个被淘汰的废弃品。白凤早就发下过毒誓,她再也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这样对待。

然而,一万次她确信了这一点,她确信那生着自己昔日脸孔的恶魔已被彻彻底底地驱逐到别处,第一万零一次,在最意想不到的瞬间,她一抬眼就被重新攫入其眼中的黑洞,过往的时时刻刻就在她耳边呼吸、狞笑,把她一片片撕碎,再把每一点碎片抛洒进无边无际的无力、无助和无望之中。

现在,就是那种瞬间之一。

似乎过了好几千年那么长,白凤才从残梦的余威中重新活过来。她依然会活下去,哪怕继续被强暴、被虐待、被剥夺身体和自尊,因为连这样只剩下痛苦和抵抗痛苦的人生,有的人也已永远地失去了。这是我欠你的,我必须替你活出来——

“鸾姐姐……”白凤喃喃。

帐幕窸窣地响了响,一条人影一晃,“姑娘,你醒啦?”

白凤但觉周身一松,她知道恶魔并没走远,但眼下它毕竟是放开她了,留给她一身凉津津的汗——连她的眼睛也在出汗。白凤拿掌心在眼皮上一蹭,撑着手坐起身,把口内的茶饼往床下的唾盂里一吐,“什么日子了?”

憨奴拿帕子替她擦一擦额鬓,“已经初八了。姑娘这几天老躲着不见人,日子也混糊涂了。今儿这脸上可大好了,肿全消下去了。天还早得很,姑娘再睡会儿吧。”

“不睡了,趁着能见人,今儿又没应酬,我抽空瞧瞧珍珍妹妹。这几日天气不好,她那个小身子别又闹病。”

憨奴把嘴一撇道:“亏姑娘还这么关心珍姑娘呢。”

白凤疑道:“你要说什么,直说出来。”

“姑娘,珍姑娘其实早知道丽奴是翊运伯二小姐,是成心在姑娘你跟前演戏,好把那臭丫头从咱们这儿‘救’出去,这时候两人都姐妹相称了。”

“你敢瞎说,我敲掉你的牙。”

“姑娘,这可不是我说的。昨儿我和珍姑娘身边的小满说话,她不小心给说漏嘴了。我要和姑娘扯半个字的谎,姑娘你就拿那砸核桃的铁榔头把我一口牙全敲下来。”

白凤登时脸色发青,好半日没吭声,完了却只翻身躺回床里道:“既然珍珍妹妹有了她合心的新姐妹相伴,我就不去扰她了。我再躺会儿,你去给我倒碗茶。”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盏茶递入了帷帐之中。白凤一瞧端着茶托的手掌,不由得举眸惊望,“二爷?!”

昏乱的天光之间,刻印着詹盛言的身影与脸庞,也好似是斑斓的大梦一场。他把茶送进她手里,“你不用动,就这么歪着吧。”——直到听见他令人安心的声音,白凤才渐渐神魂归定。

“我的二爷,你怎么这会子跑来了?”

他向她端详了片刻,“凤儿,你脸色好难看,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白凤啜了几口茶,但嗓子还是发哑。

“噩梦?又是那个梦?”

从那一天被粪泼,白凤就总梦见自己被脱光了衣裳丢在人群里,她在惶惧中惊醒时,常常是詹盛言睡在她枕边,安抚她、慰藉她,在她耳边呢喃着“我在这儿,好宝贝儿,我在这儿”,直至她再次入睡。因之他所说的“那个梦”,就是这个梦。白凤含糊着“嗯”一声,“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太夫人还好?”

“真要多谢你,家慈传了好些个巫女作法全不管用,可自那天你替她祷过神后,病情竟一下子好转了许多。不过太医说,还是得过了年底才算稳保无虞。”詹盛言把她递回的茶盅搁去一边,空着两手在膝面上无谓地一抹,“哦,我来,也不为什么急事,就是那天在药王庙外你问我的话,我考虑过了,还是想尽早和你把话说明白。凤儿,我得先说上一声‘对不起’。”

白凤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落地——摔了个粉碎。她已听见他还未说出的每句话,因此忙拦住他不许再往下说。“不用说对不起,是我痴心妄想。二爷,你的父亲是世爵,母亲是公主,而我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晓得,养母也只把我看成是个低人一等的贱种。我一个窑姐儿,卑下至极之人,怎敢奢想和你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他愣了一愣,很利落地说了一声“不”,紧接着又连连说了好几个“不”。他将两手一起伸出,在一袭海棠春睡的锦绣被面上合攥住她的手,“凤儿,你怎会这么想?从前你虽然不知我暗中与尉迟度为敌,却一直在他跟前煞费苦心地回护我,你为我做了太多,我心里头都有数。提到你养母,她的宝贝女儿就更是全靠你才保住了清白之身。而且你之所以飘茵堕溷,起因就是我和那个白珍珍,但你却反过来保护我们二人。这不是‘卑下至极之人’做的事,‘大小多少,抱怨以德’[79],这是老子所说的圣人。”

白凤浑似被蜇了一下,她想说我不是圣人,我是罪人,我害死了自己的鸾姐姐——话到口边,却变作惶恐的喃喃:“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詹盛言不疑有他,只因感到了白凤涌溢的情绪而将她的手攥得更紧,“谁又有说的那么好呢?我也不过是个落魄的孤臣孽子、嗜酒如命的窝囊废,肩膀上的脑袋能不能扛到明天都说不准。”

白凤忙挣出手来堵他的嘴,“呸呸,不许说这种话。我见识过多少王侯达官,只有你一个肯把我们这样子的贱民当人来待。你为人这么好,自然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

“我真这么好,那天就不会对你那么混账,”他的眸色隐匿在熟罗帐子后,幽深而不见锋芒,“你之所以想把自个儿的终身交托给我,是把我看作了亲人。但我最先顾及的却是家慈的想法,竟把你一口回绝,肯定重重伤了你的自尊,还有你的心。我必须得和你说声‘对不起’。”

白凤眼底一热,“别,咱俩真说不到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另外一件事,我也要说对不起。你叫我喝点儿酒再来见你,但我今儿却一口也没沾。我知道我这人不喝酒时闷得要命,可有些话还是得清清醒醒地说,省得你当我喝多了瞎扯。”

“爷,你怎么这么郑重,弄得我怪心慌的。有什么话你说。”

詹盛言抽出一手来理了理白凤的鬓角,“凤儿,你现在这两个男人,最终只会活下来一个。倘若活着的是我,我一定想办法说通我们老太太,三媒六聘、白马花轿娶你进我的家门。”

久已绝迹的泪水忽地涌起,决堤而溃,白凤一下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

她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似在观看着泰山崩塌。“你、你说什么?我的爷,你说什么?”

“我说,我娶你为妻。”

“怎、怎么可能?不可能。”

“有何不可?”

“太夫人是不会答应的,还有你长姐,她贵为太后,怎肯容自己的弟弟娶进这样一个人?”

“让她们答应是我的事儿,你就不消操心了。”

“那还有詹家的家规呢,你也能置之不理吗?”

“家规只说了不许纳倌人为妾,可没说不许娶倌人为妻。”

“大家该怎么看你?”

“咳,当年摄政王齐奢除了我们詹家的正妃,还有一大堆出身世家的嫔妾,他照样把你们祖奶奶段青田金屋藏娇,言官们天天上书抨击,他理都不理。我又不像人家掌管国政,又没有妻房妾侍,一个孤家寡人,谁巴巴地盯着我看?”

“他们准会笑话你的!”

“那些人当面奉承我为‘酒神仙’,其实背后全管我叫‘酒疯子’。我疯都疯了,岂还会怕人笑话?”

“可你自己就不会笑话自己吗?我、我这样下贱……”

“这年头,人命都贱得不像话,还管活命的手段贱不贱?是,我看见过你在尉迟度跟前的样子,但我的样子你不也看见了?一样的奴颜婢膝,务求令他从头顶舒服到脚底。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大男人,做出来就比你这吃把势饭的倌人高贵些?”

“你、你真不嫌我这身子……我被那么多人……爷,说好听点儿,我是个小班倌人,可、可我就是个卖肉的妓女!”

詹盛言十分不屑地摆了一下手,“我不才说了?妓女就是个谋生的手段,就像男人当官,都是低眉顺眼、阿谀谄媚,强忍着恶心被人揉捏。男人不卖肉,那是没人买。我老早就看得透透的,要是陪上司睡一觉就换得到纱帽补服,大把的官老爷卖肉卖得比你们欢。没人嘲笑他们出卖过多少尊严,他们倒羞辱你们睡过多少客人?摆明了欺负女人。反正我只知晓我詹盛言是什么人,我爱什么、恨什么,我的人品黑白、立身行事,不是数一数我睡过几个女人就能弄清楚;同样,你以前睡过五个男人还是五十个,我要以此来判定你白凤究竟是什么人,那无异于管中窥豹、盲人摸象。七尺床上那一点子破事儿,怎么能拿来衡量一个七情六欲、千姿百态的大活人?凤儿,我看重的只是你这个人,至于你的身体、你的名字,这世界管你叫妓女还是贞妇,我压根不在乎。”

“不是因为这个,不光是因为这个,”白凤早已是珠泪琳琅,连声音也是呜咽幽鸣,一如微风振箫,“我这身子纵然已不堪言说,连我这人整个儿都……我、我已经烂进骨子里了。爷,你待我这样好、这样真,事到如今,我不能再装模作样瞒骗你了,我实在是做过太多的错事、太多的恶事,我早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恶人……”

詹盛言的脸上涌起了苍茫百感,他不叫她再说下去,边酌量着边道:“大姑娘,你的确不‘善’,可我想,你还能怎么办呢?一个女孩儿家孤身在世,所谓的‘母亲’是个心狠手辣的老鸨子,唯一的老师——那个什么‘猫儿姑’,送你的出师礼是一只黄铜角先生[80]。你身后没人可倚仗,身边也没人为你分担一点儿,身前更没人领着你一步步求上进,教你怎样立下心志去抵御周身环伺的罪恶,反而所有人都在你身上肆意作恶。你不学着比这些人更恶,就只能等着被生吞活剥。与其说你是个恶人,不如说——我以前也不止一次说过,你白凤是极其出色的战士;而战士的世界就是只有战友和敌人、你死和我活。你不过是依战士的本能在战斗中活下去,可惜能供你挑选的武器,只有‘恶’而已。我早年也过过许多‘枕戈待旦’的日子,我懂,睡觉也要把武器当枕头,一点儿不舒服,没有哪个像你一样的大美人会愿意这么过活。这一切并不是你的本心,你只是太早就被命运抛到了战场上,你太害怕,而又太骄傲。”

白凤只觉自个儿的一颗心好似一丝不挂地被他抚摸着,被他长满了慈悲的舌头。她一把拽住了詹盛言,泪水早不绝如泉涌,“我天生一个苦鬼儿,落下地就没爹没娘,一个知疼着热的亲姐姐还死在我眼前!养娘只心疼自个儿的女儿,一个劲儿把我往下流路上赶,我不从,她准会连我也一块弄死。我一个人睡觉总是怕,但身边睡了人,那些个男人却只叫我更害怕。不管多么无耻污秽

的人,只要有几个钱、有一点儿权,就能随心所欲地作践我,就好像我不懂好坏廉耻,不懂喜怒哀乐,我没有心,也不会疼,我只是一块死肉,随他们摆在砧板上宰割。谁都会来伤害我,可受了再多伤,我连诉一诉委屈的地方也没有。只有你,我的爷,我一个人的活佛爷!只有你肯怜悯我、疼爱我,但也只有你最叫我害怕!我怕你看穿我,我怕你迟早发现我压根就配不上你,半点儿都配不上,每天一醒来,我都在害怕也许就是今天,你就会反悔,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我,说走就走……”

“我从头到尾都了解你的为人,你这个恶、女、人,”詹盛言笑了声,张臂把白凤揽入了怀中,抚着她缓声道,“而你越堕落,我就越愧疚。起初要不是我执意迫害白家的遗眷,你也不会滚进这没天理的地界,你本该像所有的闺秀一样有隆重的婚礼,有安稳幸福的后半世,是我剥夺了你的,自该我还给你。安下心来吧,我不走,永远也不走,留下来做你一辈子的枕边人。我也是战士出身,打仗的事儿以后就全交给我,你一个姑娘家,别再把‘恶’压在枕头下防身了。我信你,等你慢慢不再那么害怕,定会放下屠刀,做我的贤妻。我同样会全力以赴做一个好丈夫,令你度舒心的岁月。”

满面的泪光在白凤的肌肤之上铺开了一层云锦,令她的容颜闪耀不已,“我真有幸做你的妻子?我这么一个人……那不是鸦雀配凤凰?”

“‘鸦雀配凤凰’?若是喝了酒,我准能找出一两句妙语来回你。现在嘛,我只好干巴巴地说,你将就着听。凤儿,我认认真真全想过了,我想不出少了你,我又该是什么样。我漂泊半生,你一身孤零,两个人既被拴在了一处,谁又能抛下谁呢?我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咱们俩做夫妻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爷,你没哄我?”

詹盛言已有些不大耐烦了,“明知我这阵子嘴笨,你就别没完没了了。”

可白凤还是碎泪涟涟,问了又问:“我真的……我不敢信,怎么会……爷,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你可千万千万别哄着我玩……”

“啧!”詹盛言的脸上露出了他准备揍人时的神情,一把把怀中的白凤揽正,满手里捧着她无穷的热泪,在她双唇间放入了一个深吻。

白凤尝过了太多人的太多吻,这是尝起来最美味的一个,味道就像是——希望。她几乎快忘记了,她也曾对人生抱有过希望。就在鸾姐姐向她道破她们俩并不是父母亲生的之后,白凤就日夜希望着她们俩真正的父母会在某一个晴好的日子从天而降,他们会紧紧拥抱她们姐妹,喜极而泣地述说着为了找到她们而跨越的千山万水、寒来暑往,他们会指着大门外说有一辆豪华的马车和一个舒适的家在等待着她们,他们会一把夺过猫儿姑手中的戒尺,咆哮着警告那个老妖婆再也不要靠近他们的心肝宝贝们半步!但在鸾姐姐死去的那一天,这希望也就随之告破。就在那一天,白凤从白姨的叱骂中得知鸾姐姐和她是被双双抛弃的;她们不是被小偷盗走、被仆人遗失、被人牙子拐骗,而只是被父母抛弃在街边,在一家会馆外的泔水里。

其时白凤已经十一岁了,足以懂得没有人会回来寻找被自己亲手丢进泔水里的东西。

但她还是太过年少,当她揽镜自照,镜中一天天如花盛绽的美貌总是会令她想入非非:必会有一位巨眼识人的男子汉来到她面前,他将一眼望见她、爱上她,带她离开这情与肉的屠宰场,一如流传在胡同里的摄政王齐奢与花魁娘子段青田的故事。然而故事只是故事,白凤并没有等来自己的齐奢,她只等来了柳老爷子。她不是没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奋不顾身,一半出于对养母的恐惧,一半出于对养妹白珍珍的爱。

没错,她爱珍珍,尽管她与她之间横亘着那么多秘密与暗涌,但这个真挚善良的小妹妹依然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值得全心去爱的人。一想到鸾姐姐曾试图谋杀她——两次,而自己简直就是帮凶,白凤便感到难言的愧疚。纵使珍珍对这两次谋杀根本毫不知情,白凤还是想付出所有去补偿她,包括用自己的豆蔻之身为其堵住灾难的洪流。失贞的夜晚,白凤一个人在夜风里痴坐良久,她开心极了,她的珍珍妹妹将不会被拉去窑子街,遭受她适才所遭受的蹂躏,但她又感到难过极了,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一个人——那个即将为了她踏破风尘而来的男子汉,那个令她心驰神往的大英雄。

懵懂多梦的年纪很快就过去了,镜中的白凤美貌依旧,但已明白美貌并不能为自己带来“英雄”,而只会带来“客人”。她对不同的客人出卖着自己,婉转承接,献媚娇吟,可在白凤高傲的心里,这依然是“强奸”。她粗略地数算过,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她大概被强奸了一千个时辰。假如一个被强奸了一千个时辰的女人仍笃信着虚无缥缈的英雄,那她就蠢得不配活。

白凤连詹盛言也不信,尽管他轻吻她遍体的伤痕,把她从一个被嫖客虐待的婊子变成了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的小女孩;尽管他笑嘻嘻地担待着她的不讲理与坏脾气,好似全不懂花了钱的大爷就该购买到一个忍气吞声的女奴;尽管与她肢体交缠之时,他注视的是她袒露着脆弱的眼眸,而非她赤条条的屁股与胸脯……他愈好,她就愈不信。她大可以全力戒备着他身旁从八岁到八十岁的每一个女人,卑微地讨好他那眼高于顶的母亲,为了他以身犯险、不惜生死……但她照旧会失去他。

她早已爬行得太久、坠落得太深,见不到一丝地面之上的明光,而只看得见心里头一双荒芜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白凤一样样失去着一切。一切希望都会像青天之上的鸽群,从一个深陷渊薮、罪孽缠身的女人头顶上远远飞过。

而此时此地,白鸽已降落,光芒照入了深渊,白凤亲眼见证到死跟着自己不放的恶魔,那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慢慢地烟消云散,素无表情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微微笑意,向她挥挥手,好似只是个曾与她共度过一段童年时光的旧友。

而今她眼前只剩他,这一个在自身的命途里颠沛流离的浪子,这一个脚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他驱散了她曾花费毕生精力亦无法使之远离一分的恶魔,只用了区区一句咒语——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凤开始放声痛哭,哭得直伏倒在詹盛言的臂怀中,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詹盛言亦笑而不语,轻轻拍抚着白凤。他们两人的家族都曾毁在他手里,作为幸存者,见到这一次自己为另一个幸存者带来的不再是毁灭,而是重生,这使他同样感到了暌违已久的生命的喜悦。

一只镂花涂金的薰球自床榻上滚落,他俯身捞起了金球,将其塞回被中,又将被揉乱的锦被替白凤掖一掖好。

苏绣软枕边,白凤披散着乌黑如云的一头发,水红色轻绡抹胸吐露出一痕白雪酥胸,眉涵远山,腮凝晓霞,点点的细泪映衬着一双星辰般的眼眸,种种的颓唐尽皆退去,整个人光华流转,美得令人铭心刻骨。

他望住她一愣,又转开脸一笑,“说定了,我詹盛言正妻的位子是你白凤的,而我心里的位子——”

白凤的脸色为之一变,“爷,我不强求,我——”

他马上打断她,“你听我说完。”

白凤只好一声不出,静静地听他说。他说:“我既下定了决心娶你,就不会再三心二意,我心里的位子也一并腾出来给你。关于——”极长久的中断之后,那个名字终是撕破他声带冲出来,“素卿——”

又一段漫长的沉默,詹盛言忽就破釜沉舟一般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

白凤也沉寂了一刻,一字字道:“我什么都想知道。”

隔着稀薄的黎明,他把她睇一眼,这才是他认识的她,刚硬、好强、冷静。詹盛言陡地感到了一阵难言的软弱,“我该从哪里讲起?”

白凤等了一等,就赤足下床去。她回来时,带回了大半瓶俄罗斯烈酒。她站去他两腿间,拔开了瓶塞子,把酒瓶直沉到他鼻子前,“就从这儿吧。”

詹盛言坐在那儿仰起头瞧瞧她,笑了。他把一条胳膊搂住她腰肢,另一手就接过了瓶子大口鲸吞。

顷刻间,一声颤抖的长吟就滚出他喉底。詹盛言的手掌一路滑上白凤的背脊,合身拢过她。他把脸埋进她丰柔的胸前沉溺了一会儿,须臾抬起脸,原本消沉黯淡的双眼已如煤火般熠熠生辉。

白凤望着他的样子也笑起来,她爱抚着他的面颊和头发,眸子里荡漾着无限柔情,“先告诉我,她美吗?”

詹盛言大笑,“你们女人哪!”他轻将她推开一臂远,摁着她重新在床边坐定,又饮了一口酒道,“美。”

“比我还美?”

“女子之美原有千万种,你们俩都是一貌倾城,但却又全然不同,”他斟酌着徐徐道,“你的美,是叫男人情不自禁就解开钱袋子,巴不得用世上最昂贵的一切去装点你。她的美则是——全无一丝的烟火气,简直叫人尽忘俗世的靡丽繁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白凤笑着摇摇头,“你们男人哪。”随之她就将指尖牵住他淡墨色的袖边,“爷,你讲吧。”

詹盛言将右手上的黑璋骨扳指在唇上一擦,转目于张挂在床头的一幅凤栖梧桐顾绣画,目光逐渐飘远,“我想到该从哪里讲起了……”

时光的密道阒然开启,詹盛言的脸容——他那遍阅生死与人心的成熟脸容开始消融、变形、回退,在飞速交织的光影间一直回退到彼端——

一副锋芒毕露的好眉眼,一个十七岁的热血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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