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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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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离觞

青年人抬起脸,直视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说什么?”

父亲说:“镇抚使白承如那王八羔子竟发动了六科十三道言官一同上本弹劾,诬告你我父子拥兵谋反。一旦罪名坐实,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詹盛言说:“我不走,白屠夫是我得罪的,有什么叫他冲我来。”

父亲给了他一巴掌,又捧住他的脸说:“好儿子,你忘了大巫女为何给你改名字了?”

大巫女名为“丽渊”,原是朝鲜国星宿厅[81]的巫女长。所谓“星宿厅”,乃是为国家祈恩避灾的巫术官厅,由国巫主宰。然而李朝以儒家立国,儒生大臣们一直激烈冲击着这一巫术机构,终致星宿厅被革除,厅中的老年巫女被处死,年轻巫女则被配给官员为妾婢。巫女长丽渊曾对王室立有大功,国王深悯其情,恰逢其时朝中选献美女为中国的皇帝充掖后庭,他便使丽渊乔装成女仆随同这一批贡女远赴北京躲避迫害,而丽渊所服侍的主人就是日后的静贵皇太妃。太妃薨逝后,丽渊便接着服侍太妃的女儿大长公主——詹盛言的母亲。

在詹盛言看来,丽渊与母亲身边那一大堆普通的婆子丫鬟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说有,那就是丽渊特别的寡言少语。但每当她开口,母亲总是会屏息谛听,因为丽渊常常能道出还未发生的事件,十次中有八次她的话都会得到应验。而

丽渊所做的第一个与詹盛言有关的预言,就是说他本不该存在——她推算出詹氏夫妇注定命中无子。果然,母亲在生下詹盛言的长姐后,其后整整四年始终未能再怀有身孕。母亲求男心切,又听信了一个道婆的鬼话,但只父亲一回家,就要摆出“偷瓜送子”的“法阵”:把一个新摘的南瓜戴上虎头帽,画上五官,再叫四个男童敲锣打鼓地送到夫妻俩的床头,次日做成南瓜汤喝下,据说南瓜与“男娃”谐音,这样就可以一索得男。母亲喝掉了数不清的南瓜汤,父亲更是烦不胜扰,大吵了多少回,以至于过家门而不入。丽渊终于看不下去了,这才说出有一个法子能够延续詹家的宗脉,但此举是逆天而行,恐怕有后患。母亲却执意求子,丽渊便请来了一尊泥胎娃娃,命詹府上下将这个泥娃娃尊为“大少爷”,香火上供,念咒作法,求其为詹家招弟。次年,詹盛言出生了。由于他是这个娃娃招来的,所以詹盛言自己也要把这娃娃当作大哥,他虽然是独子,却成了“二爷”。十二岁之前,詹盛言一直跟着母亲住在北京的公主府,每一年都会看到丽渊搭起七星台,为他那一个“娃娃哥”过寿增岁——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作“詹胜言”。

詹家是以武功世袭的侯爵,到詹胜言时排辈为“胜”字,这一个男孩子也的确是天降的千胜将军。他十二岁离京远赴辽东,被官居辽东总兵的父亲詹自雄收在麾下亲身调教,还不过十六岁时便已辅助父亲大破来犯的鞑靼骑兵,取得了十年来未有之大捷。朝廷为此在广宁城敕建了功德坊,詹氏父子一时间引天下侧目,但母亲发自北京的急信中却无一字的贺词,只说巫女丽渊断言大祸将至,詹家满门难逃劫数,唯二爷一人或能得脱,但必须将名字中的“胜”字改为“盛”,才好以子平术[82]推改命局。詹胜言从小就知道父亲最讨厌母亲的这一位陪嫁丽渊,背后都管她叫“乌鸦婆”;父亲甚至也不怎么喜欢母亲,詹胜言亲见过父亲和营妓在一起喝酒的样子,比在贵为公主的母亲身边快活得多。果不其然,父亲接到信就是一通大骂:“你那个公主老娘就是见不得老子好,老子出生入死才挣下这一份功业,她马上就叫这乌鸦婆来咒我!呸!老子大吉大利,你个乌鸦婆才有他妈的狗屁劫数!”骂够了,詹自雄把儿子詹胜言叫来跟前,告诉他他以后叫“詹盛言”。

此时,距白承如将陷詹家于大逆之罪,仅只三个月。

“三个月前你母亲来信叫你改名,就说只有你一人能避过这一劫。如今她已入宫面圣,若陈冤成功,你再折回来也不迟,若不成,你就直接过江逃到朝鲜。”父亲永远是军人做派,单刀直入。

詹盛言一咬牙,“那咱爷俩一起走。母亲是皇姑,就算驸马家的罪再大,也不碍着她。”

父亲勃然作色,“臭小子说什么混账话?这一走,那就真成了造反了!不走,要杀要剐随他去!只可惜老子一生为国卖命,浑身上下都是蒙古人留的疤,最后却没死在蒙古人刀下,倒死在自个儿人的嘴皮子上。”

詹盛言到底是年轻,一听见父亲提起“死”,眼泪直在眼眶里冲撞,“父亲,要么儿子留下和你一起死,要么你和儿子一起走,反正不分开。”

父亲又照詹盛言的脑袋给了一下,“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啊?!我是老子你就得听我的,哪儿来那么多屁话?叫你走就走!”

“父亲……”

“哭什么哭,你老子我还没死呢!擦干眼泪赶紧给老子走,这是军令!滚!”

父亲开始踹他,把他像狗一样一脚接一脚地踹出了门外,又“嘭”地踹上门,扣上了门闩。无论他如何拍门,父亲再也不应一声。最后,詹盛言只好在门外磕了四个头,一步一回首,向着自己渺茫的前程走去。

他只人匹马晨昏兼程,三天就到了抚顺城,一进城就听见了父亲被捕的流言。詹盛言不敢再走官道或在城中投宿,索性把马卸掉了鞍镫,纵其自去,好步行进山。他那马原就是灵兽,在广宁城就时常自游自食,这时却仿佛颇知主人已至穷途绝路,只恋恋徘徊。詹盛言爱抚它半晌,又狠下心刺了它两刺,它依旧不肯去。他一脚踹过去,一脚又一脚,终踹得他那爱马垂首连退。他拧身就走,身后全是它锥心的嘶鸣。

他先砍了一棵细杉,将树干削成了一根棍子,兼做手杖与防身之物,所幸在山里头走了三四天,并未碰着什么猛恶野兽,只不过常常有些貂鼠和飞禽如鬼魅一般驰骋来回。吃尽了带的干粮后,他就捕蛇抓兔,或摘野果来吃,渴了就饮泉水,夜间拢上一点火,就睡在露湿的松叶之上……生活虽艰苦,倒也难不倒他这个惯于长途行军之人。只是这一日骤降大雨,人被冷雨一浇,便有些发起烧来。他自己寻了些龙胆草来嚼着,一壁摸索着避雨之处,忽见脚下的深草里分开一条被踏平的痕迹,似乎有人走过。他寻迹而去,很快就见前头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石板所盖的小屋,想必是山家住民。他欲讨上一口热饭,忙拨开垂在面前的一束枯藤,大步疾走,耳边只听见雨拍树木之声与脚步踏过乱草的嚓嚓微响。也不知是他走得太急还是雨天路滑,脚底忽就踩了一个空,在一堆草叶里一绊,脚踝处立马传来一阵扎痛。

等詹盛言明白过来自己撞上了猎人设下的捕兽机关时,他的人已被一根套索倒掉着一足高悬空中。雨水沿着他口鼻灌入气管,他咳嗽着放眼环顾,除了前方那一座石屋再不见人迹。詹盛言怕那屋中万一住着歹人,而自己此刻又毫无还手之力,便不敢呼救。好在自幼的戎马生活给了他一副极强健的精神和体魄,困境中忽爆发出一股蛮劲。他绷紧小腹一点点地弓起上半身,接着抽出腰间的马刀,拿刀尖够到上头的绳索,来回锉动了几下。片刻后,绳索被切断,他的身体也随之重重地摔落。詹盛言原就被饥饿、困倦和低烧折磨着,拼尽全力脱困已然是强弩之末,这一摔,只觉两眼里星点飞舞,周身上下的肌肉骨节无一处不痛,就这么在雨地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才缓过一点儿神来。他抓过刀,割断脚踝上勒进皮肉的绳结,趔趄着脚步仍向前方的石屋走去。

待绕到屋前,但看正屋门户洞开,正对面是一堵石墙,上头满排着铁钉,钉子上挂着一束束拿带子捆扎起的草药,墙下一个瘦小的背影正在把遮雨的斗笠从头上摘下,听见了动静就向后转过脸。

詹盛言没来得及看见那张脸,就向前一跌,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他见自己睡在一张石床上,身下铺着一张草单,他的右手本能地就向腰刀摸过去。但等眼前的雾翳稍稍退散,他的手就随之放松下来,整个人也一软,“你是谁?”

床边开着一扇窗,窗间的雨光映在一黑衣老妇的脸上,她的脸瞧起来有一百岁,但一双眼却澄澈有神,声音也轻灵入耳:“我是你的命定之爱。”

青年人对着那苍老的脸容发了一怔,顿感头晕恶心,扭头欲呕。床脚竟已摆好了一只旧桶,桶底是未消化的一把野果,好似已有人呕吐过一般。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抱着桶干呕一阵,擦过嘴,瞪住那老妇道:“你说你是谁?”

老妇吁了一口气,带着些哄孩子似的无奈和纵容,“我姓韩,叫素卿,我是巫女,能通晓凡人的命造。你命中有一位一生至爱,就是我。”

青年人又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扶额呻吟:“你是我的……”继之他全部的动作都停顿了,脸上露出万分恐惧的神情,“我、我……我是谁?我是谁?!”

老妇捉住他的手,“别慌,你的头受了伤,我替你上了药末,止住血了,你摸摸,这儿。”

青年人顺着老妇的手摸过去,果然在自己的后脑触到一处伤口,这一碰,又牵得他疼痛不已,“我记得我才被一个套索挂在树上,我割断了绳子摔在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就到了这儿。但之前的事儿,我、我、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了?我什么都记不起了……”

“嘘……”老妇握住他那只手摇动了两下,“你身体忽受惊创,一时间魂魄离散,因此记不起从前的事情,这是失魂症。”

“失魂症?”

“没关系,我会医好你的。眼下你先养神,不要多说话。”

“你等等!”他见她露出要走的样子,死命拽住她的手不放,“今年是哪一年?”

“延载十五年。”

“这是哪儿?”

“辽东十长岭。”

他愣愣盯了她一会儿,猛又甩开她的手,握住了腰间的战刀,“你是谁?”

老妇笑起来,“我叫韩素卿,是你的命定之爱。”

他大惊,“命定……什么?!”

老妇带着笑叹了一口气:“你都问了三十遍了。”

他的表情愈发地诧异,“三十遍了?”

“是啊,你跌倒在我门前,从我把你扶进来处理伤口,你就开始问:‘你是谁’‘我是谁’‘今年是哪一年’‘这是哪儿’……除了停下来吐几次,”她朝床下的木桶指了指,“你就一直在问这几个问题,反反复复,问了快有三十遍了。就算我是你的命定之爱,也实在觉得有点儿烦。”

青年人听着这一番话,但觉自己的脑浆如一罐浆糊一样翻搅着。他环视四面,见屋子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或为桌或为凳,另有些竹木陋器,而这老妇似乎就是屋主,她带着一脸纵横的皱纹,含笑睨着他。他再一次抱住头,折过身呕吐。

屋子另一头的窗下是一张大石桌,桌上竟陈列着一份妆镜眉黛,还有一套文房四宝。老妇走到桌前,取过纸笔写起什么。待青年人再一次抹着嘴挺起身,她就把一张纸“唰”地在他面前抖开,“这些是你要问的问题,我把回答全写在这儿了,忘了你就看一眼。我原说雨太大,就不再出门了,凑合着吃一口,没承想你是个病人,那还是得吃得像样一点儿。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弄些野味。”她另一手里还拈着笔,倾身就往他捏在手中的纸底添了一行小字,边写边念道,“出门行猎,安心等候。”

她翻转过笔头,笑嘻嘻地在他额心一点,“你乖乖在这里,别乱跑。”

这老妇一脸皱缩的死皮映在窗洞里的天光下,近看简直骇人。青年人惊怒交加,一把从自个儿的脸上拨开那支笔,“你!你别为老不尊!”

“为老——?”她缩手呆了呆,又“呀”的一声,“忘了!”喊罢就转过身跑出去。

他探起身望过去,见老妇直奔入屋外的雨中,仰着头叫雨线直浇在脸上,又拿手在脸面上狠抹着。须臾,她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屋中,身上还是那一件黑如铁片的土布衣裳,但被水淋透的布料却勾勒出一具玲珑身躯,满头的银丝也被洗成了一拢乌发,脸上的化妆颜料未冲刷干净,条条黑印还赫然在目,却掩不住其下一副光芒四射的面貌:莲瓣脸,柳叶眉,一双眼娇盼欲活,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如瓠犀编贝。仿佛变戏法一样,那一个丑怪的老妇渺无踪影,代之以一位皮色白皙、身段娇美的十四五小佳人。

石床上的青年人呆若木鸡,眼看着女孩子向自己走过来。她指间仍握着那支笔,把已被雨水冲净的羊毫笔尖顺着他鼻准轻轻点下,“记住了,我叫韩素卿,是你的爱人。”

他怀疑她是给他点下了一道符咒,因为他明知这么盯着一个女孩子死看是不对的,但就是做不到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一分。

素卿“咯”的一声笑出来,“别瞅啦,原就把两魂六魄摔飞了,再这样瞅下去,连剩下的一魂也要瞅没了。”

他又呆瞪了片刻,才听懂她的嘲笑,一听懂,他就尴尬地转开了眼睛。但他的眼前已全是她,好似无穷无尽的雨滴填满了天与地。

“我去去就回。你要又忘了,就看看这个。”她拿笔在他手里头的纸面上一敲,跑回到石桌前搁了笔,又端过一盏瓦碟油灯来点亮了放在他床头,一笑而去。

青年人低头看一看那张纸,纸上果然罗列着他种种疑问的答案,字的笔画虽无短缺,但间架章法全无,就更令其中的“巫女”二字显得尤为扎眼,久久攫住了他的目光。床头的灯火恰在此际一跳。青年人略感奇怪,这床紧挨着窗子放置,光照甚佳,何必多此一举点灯照明?念头刚转,就自窗外传来了数声滚雷,雨势骤急,瓢泼倾下,刹那间世界墨黑一片,唯余这一盏油灯上蚕豆大的火苗,摇摇如许。

青年人望着这一景象惊异不定,目光又不由投回到纸上。末尾的“等候”两字因墨枯而淡若似无。他惊异地发觉自己在不可抑制地牵记着素卿的安危——这种坏天气,她一个少女却独入空山!尽管是头痛身乏,他还是几番挣扎,来在了门前等候她。

望着望着,渐望出一片云脚,雨住了,太阳又爬起在山背后,放出七彩的暮光。素卿就披戴着暮光走来,一段路走得是轻同飞燕、婉若游龙,一瞧就惯于山间的长行。而且她形容娇小,却甚是有力气,一手就提溜住一对野兔,兔子还在蹬着腿扑腾。

素卿抬起另一手抹了抹通红出汗的脸颊,边瞧着从门口迎出来的青年人边一笑,“你怎不床上歇着?我老远就瞅见你等在这儿,活像傻老婆等呆汉子。”

青年人由不得感到了羞恼,“你怎么说话的?真难听。”

“这有什么难听的?哎,反正你暂且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我总得拿个什么叫你呀,不如就先叫你‘傻老婆’?”

“我傻老——?就算按这么叫,傻老婆也该是你。”

“好啊,那你就是呆汉子。你是够呆的,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快,帮我把这笼子打开。”

她一路说着就进得屋来,他只好跟在她后头,才见屋里头有一座小厨房,灶台也是石头垒成,灶下有一只木笼,笼子里还有几撮兽毛,一看就是猎户关锁活物之用。他气鼓鼓地提起笼门,素卿便将手中的一对兔子塞进去,“运气好,一出手就是一对,我还挺厉害吧?”她起身在腰间拍一拍,那里挂着一只弹弓袋,“咱们一会儿晚饭吃一只,再给明儿留一只。看什么呢,呆汉子?还不把笼子扣上?!”

他紧抿着嘴唇,一脚踹下了笼门,“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这般?”

“我怎么了?”素卿拍拍沾在两手上的绒毛,一脸诧异。

“我是个陌生男人,你和我萍水相逢,就‘老婆’ ‘汉子’地乱叫,这像话吗?”

“我说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你命里头的爱人,原就是‘老婆’‘汉子’,有什么不能叫?你要嫌不中听,那——你看你一脸顽固,像块石头,我叫你‘石头’总成吧。石头,转过去。”

“啊?”

“转过去,我要先把湿衣裳换下来,才能拾掇晚饭呀!你想不想吃兔肉?想吃就快着点儿。转过去。”她不耐烦地向他拨拨手,“石头,转、过、去。”

石头只得转过身,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微响,是她在脱掉湿衣裳。他察觉到自己年轻勃发的身体上某一处显要的变化,这却使他的怒火更甚。他背对着她,大声地嚷起来:“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啊?都不懂得提防人吗?我要是个歹人,对你做出……我都不晓得自个儿是谁,你怎么能这么大胆信任我?!”

背后传来素卿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小蜂儿,既有蜜,又有刺。“既然天命叫我做你的爱人,我只晓得我是你的爱人便够了,你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张口闭口就是‘天命’,难不成我忘记一切是天命,我落在这里是天命,我碰见你也是因为天命?”

“就是这样啊,然后你就会爱上我。天命已经安排好了。”

“好,就算这是真的,你又从何得知?”

“石头,你不是真要我讲第四十遍吧?我是巫女,我能够感知天命。”

“荒唐!所谓‘觋巫’不过是装神弄鬼,哪有人真能够感知天命?”

“多有巫师巫女热衷于玩弄鬼神的,但真正的巫者乃是虔心侍奉上天之人。”

“又是这一套!说实话,我压根就不信有什么天命。”

“当然有天命,不管你信不信。换好了,转过来吧。”

新霁晴辉穿过了满山的龙蟠古柏射入窗来,石头一转身,先被斜阳耀了一下眼,之后才看清她。素卿新换过干衣裳,衣裳的颜色依旧暗沉,枯竹般的一身青黑,但她的楚楚之姿却如远岫之云。

就立在云出几万重的高远之地,她清清朗朗地对他说:“天地有道,万物有灵,一切生灵的轮转更替,尽在天命。”

石头还是丝毫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但他想自己定是个脾气火暴之人,也说不好为什么,她区区几句话就激起了他不可遏制的怒火。“听你的口气,你能预知一切生灵的命运?”

素卿点点头,“或迟或早,不过我总能够预知。”

“好!”他直接擦过她身边走回厨房,将才那两只野兔从笼中抓出一只,拎住了耳朵摇两摇,“那你告诉我,接下来等着它的是生还是死?”

“要是我说生,你就杀了它;我说死,你就放了它。是不是?”

“所以你瞧,哪里有什么天命?!这小家伙的命运握在我手里。我自个儿的命运也握在我手里,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我先问你,你是谁?”

石头打了个磕绊,“我?我就是我!”

素卿的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百年前没有你,百年后也没有你,你的出生和死去都不由自己做主,要是把刚出生的你和眼前这个你同放在一处,不过就是毫不相似的一个婴儿与一个男子,又有什么把两个人串联在一处,凑成了一个‘你’呢?无非只有你自个儿的‘记忆’罢了。可你已失掉了记忆,你还是你吗?你又是谁呢?”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

“人人都不过是机缘叠造的幻象而已,谁也做不了谁的主。你和这只兔子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你们同样都攥在天命的手里。你当你攥着这小家伙,那只不过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就好比裁定生死的是帝王,但行刑的却是刽子手。”

石头被她说得理屈词穷,却只梗着脖子道:“瞎扯我可扯不过你,但你若想说服我真有个帝王一般宰制我的天命,那就别绕弯子,只一句话告诉我,这兔子它今儿到底是生还是死?”

素卿向他手中蹬动不已的兔子淡淡睃一眼,“它今儿不会死,天命叫它活着。”

不带半分的迟疑,石头举起另一手就抓住了兔子的背脊向后狠狠一拉。只听“咔嚓”一声,兔子的脊椎骨就在颈部被拉断,死亡来得冷厉又干脆。石头把死兔子往后头的灶台一撂,苍白俊秀的面庞配着满腮黑乱的胡楂儿,更显出嘲弄的意味来。“巫、女,看来你错了。要不然,就是你的‘天命’错了。”

素卿的神色看不出什么起伏,“哟,真不愧是军人,心硬手狠。”

他一定,“军人?我是军人?我是当兵的?”

她摇摇头,“你年轻得很,但你的地位却极高,你是将领,且文武双全,下马草檄,上马杀敌。我只可告诉你这么多,天命暂时也只告诉我这么多。”

仿佛是尝试着搜寻已成空白的记忆,石头的眼光开始了四面游移,俄顷却为自己右手上那一只黑璋环绕的武扳指与腰间那一柄镶金嵌宝的佩刀而停留。他重新抬起眼,眼睛里恢复了骄狂之态,“你瞧见我戴着武扳指、佩着刀,便推知我出身行伍,又见这两样东西价值不菲,因此说我是军官,唬人的江湖手段罢了。你根本瞧不见天命,没有人能瞧得见天命——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狗屁天命!”

素卿移动了脚步,经过他身畔直走到石灶前。她伸出一手抚摸着死兔的头颈,一壁垂首说道:“天命原就是‘瞧不见’的,但瞧不见的就不存在吗?那么你可瞧得见气味,不是得有鼻子吗?你可瞧得见音乐,不是得有耳朵吗?试着想一想,有一物无处不在,而人们却偏偏缺少了接收它的感官。巫者不过就是在视、听、嗅、味、触这五感之外,额外生出了第六样感官。‘天命’在我们这一样感官之前,就跟这只兔儿在你眼前一般地清清楚楚。天命就在你眼前呢,但你是个盲人。现在,睁开眼看吧。”

她摩挲着死兔的手掌停下来,那兔子却蓦地里抽动一下,一骨碌翻起身来。

石头瞪住那复活的野兔,惊愕失色,“这不可能,我明明……你耍了什么花招?”但他随即就流露出一脸狠劲头来,两步上前一把揪过那野兔朝台面一摔,立令其晕去。这野兔睡下来足有两尺来长,背覆棕黄毛皮,腹部则是白色。石头拔出腰刀,反手一刀就划烂了野兔的腹脏,鲜血急涌,染红了那一片纯白的毛色。

他一语不发地抖落刀上的血珠,尽管前尘尽忘,但他眼底已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沙场人物特有的鲜活和残酷。

素卿微然摇首,也没说一句话。这一次她将两手一并伸出,摁住了那野兔血肉模糊的胸腹,依然只是安静地摩挲着。

不出一会儿,野兔就在她双手间再度腾起。它迅速地蹿到了灶台一角,打着哆嗦窥伺二人。

素卿转面向石头,面容无邪而肃穆,“我说了,这一只今儿会活着。我不出错,天命从不出错。”

石头还攥在手里的刀“呛啷”落地,他踉跄着抓过了野兔来回翻看。它长毛上的血还依然温热,但那由胸至腹的深长伤口已不见,单只留下一道新鲜的伤疤。石头又回身一把捉住了素卿的手,也把她手掌翻过来掉过去地反复察看。她掌心的颜色微微发红,好似是血渍渗进了皮肤,皮肤也抚之不平,新结了两道疤。但只短短片刻后,红渍与疤痕就在他眼皮下淡却消退,那一双手纤秀白净,指尖与指底有一层做粗活儿磨出的手膙,就是普普通通的、山野人家女孩子的手。

石头面无活色,举眸打量着素卿小小的脸庞,“你怎么做到的?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素卿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出,复露出粲然的一笑,“石头呀石头,我可真说了四十遍了,我是巫女,是天命的侍从。好啦,没什么稀奇的,你这位将军若是跨上了战马指挥千军,我也一样会目瞪口呆地瞅着你。我们都没什么魔力,不过是天职所在。”

石头试图以头脑来解释这一幕,但他稍一动脑,就又一次感到了天旋地转。他一手扶住额头,另一手撑住了墙面,痛苦地摇晃着。

素卿前来扶住他,随即又“哎哟”一声。原来那野兔跃下了灶台,就要向门口逃去。她反身一把扑住它,又将它扔回了笼中,转而从笼角揪出另一只发抖的野兔来。

素卿摸了那兔子两把,那兔子就突然平静了下来,自己趴伏在灶台之上。素卿用极轻盈的手势拢住它头尾,偏过脸对石头道:“今儿是这一只的死期。生死定局没谁能挣脱,但总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小事儿归咱们自己选。兔肉,你爱吃清炖还是红烧?”

她望着石头一笑,一面徐徐地抬起手,手底下的野兔已停止了呼吸。

在头部一阵阵的抽痛中,石头回望着素卿。他们周遭的世界,和他遇见她之前的那一个世界,再也不是同一个了。

素卿做菜可真有一手。她将兔子剥皮抽骨,兔肉斩成小块,冷水下锅,先用葱姜白酒去除血沫腥气,再加香料翻炒油焖,而后捞出配料,放入萝卜、山药、土豆一起煮过两刻,盛在一只大木盘内。配上一道香脆可口的笋烧腊肉丁、一道多汁细嫩的青菜,连同米饭一起端在石头面前。

石头就着菜,吃了整整三大碗饭。吃过饭,素卿一头收碗,一头就叫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石头马上紧抱住两条胳膊道:“你要干什么?”素卿瞥他一眼,“你闻闻你自己,都要臭死了。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石头自羞又自惭,当然推辞,素卿却再三再四地逼迫,他被逼急了,只好说自己就身上一套衣服,脱掉了穿什么?素卿就把身子背过去说“快脱,脱光了就钻进被子里睡觉去,病人就该多休息”!说着还叉腰跺脚。石头被弄得没法子,只好躲进被内,把衣裤都脱下来撂在床边。他刚要问床被他占了,她晚上睡在哪儿?素卿却早已抓起衣服就扭身出去了。石头还想着等她回屋再说,怎知头一挨石枕,便就沉沉地睡过去。

他在满窗红日里醒来,见素卿已坐在屋子另一头的大桌前,正对镜早妆。她头也不回地开口道:“醒啦?睡得好吗?”

“好。”石头有一时全不知身在何方,费了好大力气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种种,而且除了昨天,他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

他胸中升起了一股惆怅,窸窣坐起,忽发觉自己光膀赤膊,赶紧把被子拥在胸前,只待向素卿要衣服,却冷不防地“嚯”一声——她忽地向这里转过脸来,脸庞已又成初见时那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见她脚边放着一只大瓦盆,盆里泡着干荷叶,那水色沉黝,想必就是她的“洗脸水”,这才把那原本白腻无瑕的脸子染成了黑黄一片,她手里还拿着一支烧焦的软木,正在往腮颊上涂抹皱纹。

“你头疼得还厉害吗?”

“好好一张脸,干吗非把自己化成个老太婆?”石头揉一揉眼睛,反问她。

素卿又拣了另一支兽毛刷子在头发上刷起来,石头就一边眼看着她一头的青丝逐渐花白成雪,一边在耳里听着她毫无妆饰的嗓音:“中午我给你做面条吃,要下山去换点儿面。一个年少姑娘太惹眼,化了装行动方便些。”

素卿的化装功夫和她的厨艺一样惊人,几句闲谈的工夫间,已又摇身一变为垂垂老妇。她连一只妆匣也无,只把一堆笔刷收入一只竹笸箩里,将那一张既做书案又做妆台的石头桌收拾干净,就绕去到后屋。过一会儿,她抱过了几件衣裤往床上一丢,“还有点儿潮,凑合着穿吧。早饭做好了,在那儿,你自个儿吃,好好在家里等着我。”

她从钉满了铁钉的墙上摘下几束草药丢进竹筐里,把竹筐负在肩上,仍把弹弓在腰里一别,取过一只大斗笠戴上。

石头急叫她留步,无奈自己光露着身体,也不可起来追赶,只能眼看着人家飘然自去。他这才爬出来穿上衣服,果真见早饭已摆好,一大碗肉沫粥、一碟凉拌三丝、一碟腌咸菜,虽简简单单,却做得甚是可口。他吃过饭,一个人颇感无聊,随意在屋子里走动了两圈。经过石桌上的妆镜前时,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只瞧乱糟糟的胡须盖住了半张脸。他便在素卿的那只竹笸箩里翻出一把她修眉用的刀片,一点点把脸刮干净。

少顷,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眉目秀拔的男孩子,精致的轮廓有着江南文士的儒雅,浓厚的眉眼却是燕赵男儿的气概。石头与镜中的脸孔长久对视着,两者都眉头紧皱,极力追忆着彼此间的联系,却只各自咬牙一声,捂住了额头。

石头忍过了一阵猛烈来袭的头痛,头脑里还是一片雾茫茫。他失望地摩挲着指上那一枚手感润泽的扳指,慢步踱出屋来:一列列嵯峨的峰谷触目清寂,唯独郁郁葱葱的野草生机欢畅。恰便此际,一个念头忽冲进他脑海,令石头发怔了好久。他回首望一望身后的石屋,就一步步走开,越走越远。

小两个时辰后,石头才一身大汗地回来。素卿已等在大门外,妆没卸干净,头发还斑白,却已是一张少女的清水脸,脸上还有水珠在往下淌。她一瞧见石头,就喝骂起来:“你死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跟你说让你在家里等着我吗?这么大一座山,你要迷了路,我——”

她忽而轻抽了一口气,石头已来到她面前,一张剃去乱须的脸庞如正午艳阳下的青山,峻峭开阔,远人心神。石头望着她忽而发愣的模样轻声一笑,“哎,哎!净盯着我傻瞧什么,你这巫女又给我相面哪?”

素卿的脸颊腾地就红似霞蒸,急急拧过身去。石头只觉她这一抹羞涩端的是情味无限,倒又被引得怔了一怔,才知快步追上去道:“别说你,才连我自个儿都对着镜子愣了半天神。这张脸谁也会多看两眼的,你别难为情。”他本意是要替素卿圆场,说出口方觉像是取笑她。

果然她两腮更加通红一片,直连到耳际,“呸!叫你待在这儿,你给我瞎跑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百事通晓的巫女吗?”

“我是巫女,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儿。”

“我四处去走了走。我还待问你呢,这方圆几里地就你一户,你个孤身女孩家住在这荒山野岭里干什么?”

素卿只闷着头走到屋后的大水缸边,缸下放着一只盆,盆里还泡着条手巾,看来她刚刚就是在这里洗脸擦头。她抓起手巾投一把,在鬓角处擦动着,擦去残留的“白发”。

石头立在她身后,仍旧探问道:“我说你父母家人呢?或者——,你是打山缝里蹦出来的?”

素卿“扑哧”一笑,却照旧只默默地擦着头发。

石头见她不答话,有意积声大叹道:“哎,也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不知‘爱人’的身世,小爷我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邪霉!”

听到“爱人”二字,素卿抿了一抿嘴,也微叹道:“我原是李朝人。”

石头“哦”了一下,“李朝人?”

素卿先拿朝鲜话答了一声,跟着又说了叽里咕噜的一串。她笑睃一眼他听天书般的呆相,一点点拧干手巾,在缸上一搭,“我爹娘都是李朝人,也都是巫者,他们为躲避祸事隐居在深山。我还不到一岁呢,爹爹就去世了,十三岁上,娘又去世了,从此我就一人住在老屋里,已经有两个年头了。我平日里采些草药去山下市集换东西,日子也还过得去。”

“山上有野兽,你不怕吗?”

“套住你的机关就是我设下的,我会打猎,还会打弹弓,我不怕。”

“可这儿离最近的水源也得好一段,路途崎岖难行,下山时被风吹得一身冰冷,爬上山又热得净出汗,天气还不定,一眨眼就好几个寒暑,我单走了一小圈就够受了,你竟喜欢住在山里头?”

“谁说我喜欢住在山里头?”素卿踢掉了鞋袜,赤足站进盆里的剩水中,把一脚抬起晃一晃道,“还不止你说的那些呢,你瞧,一天上山下山的,从脚掌到脚踝全磨得火烫,非得泡一下才能降温,脚指甲也动不动就劈烂。”

她抖落脚面上的水珠,转眸一顾,却看石头一声不吭地把脸向另一边别过去。素卿滚一滚眼珠子就明白过来,“光脚是不兴给人看的,是吧?嘁,你又该说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

石头听见她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的语气,又听她“嗤”一声笑出来,但他听得最清楚的是胸膛里的心跳。石头一点儿也搞不懂,她的裸足根本谈不上漂亮,全都是水泡、厚膙、瘢痕,可他觉得它们一下子就撞进他心里头,似一对负伤的白鸟撞入猎师怀中,振翅祈求着他的恩慈,怦怦怦……

他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句:“不是你说的那样。咳,既然你不喜欢住在这儿,那为什么不搬走?”

她默然以对,又咕哝了一句:“不为什么。”

现在石头觉得自己的脸面不那么滚热滚热了,因此他扭转脸睇着她,不无调侃道:“不会又是天命吧?难道连你搬家乔迁它也要管上一管?”

素卿正色道:“是我娘不准我搬离山里头,她定是窥见了天机,却又不能泄露给我。总之我只听娘的就是了,我可不敢逆天而为。”

“但非叫你独自在这么个鬼地方虚掷青春,这一份天命可也太说不过去了。”石头摇摇头,“那么,这人世间处处的贵人落难、小人得意、赏不当功、刑不当罪……所有说不通的一切,也都是天命吗?”

“这恰恰是天命。人命有三分,第一是‘正命’,在父母胎蕴,贵贱寿数全都是一出生便注定的。第二是‘随命’,在自身的行事,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第三就是‘天命’,则在遭逢际遇中,喏,便是你才说的身贵却位贱、行善却招罪,这已不是靠人力所能够决定扭转的。三命共主一人。”

“三命谁为大?”

“天命呀!你是领兵打仗的,一场大战中总会有千百个士兵牺牲,这些个士兵里必不乏正命该长寿、随命该获福之人,却一概死去,这就是天命。还有一些人照正命与随命都该遭灾或枉死的,却又偏偏享尽福禄,这也是天命。”

石头沉思着,少焉,又一次摇摇头,“这样赏罚不公的天命,为什么服从它?何况你既身为巫者,空有这一身神通,又为什么不逆天改命?连起死回生都做得到,你还怕搬个家吗?”

素卿睁圆了双眼,从她眼底涌出很难说是什么的情绪。“石头啊,我们的神通不是为了逆转天命,正相反,真正的巫者是以自己的神通来为天命开辟道路。就说起死回生好了,天命要那只兔子活着,我才能使它复活;若天命要它死,我也束手无策。假如我动用旁门左道去强行改命,那一定会招致报应,轻则报在命主本身,重则殃及作法的巫者,沾染因果,五弊三缺。”

“五弊——什么?”

“鳏、寡、孤、独、残;无权、缺钱、短命。”

“说得这么可怕,唬人的吧,没试过又怎么知道?”

素卿没回答,只静静望着他,石头就忽然一下子回过味来:眼前这一个女孩孤露无家,一贫彻骨——还要再怎么证明她命运的缺陷呢?只不知怎么了,她最后所说的“短命”二字无端端地驻留他耳边,令得他肝肠翻搅,不寒而栗。“素卿,你试过?”

“我娘试过。”素卿小声说。她低下头垂视着踩在盆底的双足,纤细的脚趾缓缓搓动着,“我亲眼见过逆行悖天的下场,我不会以身试法的。”

关于这“下场”,石头一个字也不敢问,他怕只问上一字,她就该流眼泪了——他怎么能让她流眼泪?!

所以默默一刻后,他选择了另一个问题:“天命就这样恶吗?”

素卿长长吸了一口气,不多时就恢复了那一种活泼自如的态度,“天命既不善,也不恶。我该怎么同你说呢?嗯……你才剃须时得对着镜子,不是吗?”

“呃,自然喽。”

“你就把整个世界也想成是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可瞧不见自己,须得有一面镜子照着他,他才看得清自己的模样,是不是?”

“没错。”

“世界的初始就是一团不分彼此的混沌,因此也就永远地死寂。直到天命把这混沌分开,便好比使一个人有了一面镜子、一个呼应,有了‘你’,才有了‘我’,但‘你’和‘我’也就像人和镜中的分身一样,每一处都颠倒相反。”

“好比说阳和阴、干与坤、明暗、水火、高低、深浅……?”

素卿莞尔一笑,“你悟性可真高,跟你说话一点儿不费劲。”

石头却正听得入迷,催促道:“你快往下说呀。”

“混沌一旦分裂,便从无形入有形,开端入演变,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命在万物,万物有天命,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倘若天命主宰万物,所有人的结局全已注定,那人生在世还有何意味?”

“所有人的结局本来就是注定的呀,唯有一‘死’。但只活着的时候尽心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也就是了。”

“角色?”

“我们每个人都是负载天命而来的角色,有人是悲角儿,有人是喜角儿,有人跑龙套,也有人名震千秋……轮到你做圣人,你就谆谆教化下民,轮到你做匪做盗,那也要一丝不苟地行恶。万人万物——哪怕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小物件,也被天意嵌入其运行之中,相互顺应,毫厘不差。”

“天命如此,用意何在?”

“即便所有的巫者全部加起来,也只能窥见天命意旨之中的小小一角,天命的宏伟壮大乃是不可思议,称‘天命’之名并不是为了让我们揣测它,只是为了叫我们敬畏它。天命不可问。”

石头见素卿对自己扬起她清亮的双眸,一霎只错觉那眸子是拿烟和糖做的。假如一个少年对着这样的一双眸子,却只一个劲儿把枯燥又艰深的“天命”作为话题,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于是石头笑了,“不可问,我就不多问了,只问最后一句,”他的姿态很老练,却依然带有少许的腼腆,“你头先说你是天命授予我的终身之爱,天命他老人家不会反悔吧?”

素卿乍然垂落了双眼,眼尾含笑,片刻后,她才举眸扫他一扫,将赤足一撩,把盆中的水撩了一点儿在他裤脚上,“昨儿我和你说我是你的爱人,你还不乐意,直冲我发脾气呢。”

他微笑的神情一紧,转为落寞,“我不是冲你发脾气,我是气自个儿什么都想不起……不过你说我是军人,说得真不错。才我一人跟外面望山,突然发觉脑子里在琢磨这山势该如何攻,又该如何守,我竟全不了解自己还精通兵法。”

“早告诉过你,我从来不出错,”素卿笑乜他一眼,裸着一双脚就迈出了木盆,径直踩在土地上,“低一下,我瞧瞧你的伤。”

石头便弓下腰,把脑袋凑在她面前。她抬手抚一抚他脑后的创口,“总得半个月才能长好,等外伤痊愈,体气恢复,我再为你调制摄魂汤。”

“摄魂汤?”

“得了失魂症,趁魂魄流散前喝下,一剂便好。有我呢,你大可放心。行了,咱先填肚子去。”

她说着就甩开一双裸足往屋里走去,留下一串湿嗒嗒的小脚印,一面又脆生生喊一句:“我把鞋忘了,你给我拎上鞋。”

“嗳!”石头忙提起她才踹开在一边的鞋袜跟上去,那布鞋的鞋面上全是土,袜子也带着些汗湿的潮气,可他面含喜笑,仿佛渔童捞到了两尾锦鲤,船娘采好了一掌新莲。

中午,素卿一道菜也没做,单做了一大锅面,却把石头香得连自己的舌头都差点儿吞下肚。他鼓动着腮帮子,连吃带赞,“就算我把以前的事儿全忘光了,也敢这么说,我这辈子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小巫女啊,你是给面条也施了法术吗?”

素卿立即神采绽放道:“算你识货。我这叫‘八珍面’[83],要把鸡、鱼、虾晒干,和香蕈、鲜笋、芝麻、花椒一起翻成细末,直接和在面里头,再浇上蛋清拌成的鲜汁。通常的面只浇汤有味儿,面条却没味儿,我这可是汤面双鲜。”

石头惊叹道:“你一个人过活,吃饭却讲究。”

“就是一个人过活,吃饭才要讲究些,要不然日子总孤孤单单的,连些滋味也没有,”素卿对着他嘻嘻一笑道,“如今有你来欣赏我的手艺,我可开心极了。”

石头想到一个恁般秀美的少女却不得不独居于这清寂山林里,就禁不住对她大为怜惜。他搁下了碗筷,异常郑重道:“这可好像是你说的了,正是为自己瞧不见自己,总一团死寂的,才得有‘你’和‘我’。从此后我陪着你,有好吃的和你一起品,苦也一起尝,高兴了一块笑,难过就一起哭,我来给你当镜子,看着我,你就再也不会孤孤单单的。”

素卿的眼轮倏然一红,低低自语道:“你这话说得真像是我娘,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个儿又有人疼了……”她哽在那儿,一眨眼又斜转着光灿灿的眼眸笑出来,“嗐,还是算了吧,你这面镜子我可有些消受不起。想我生得这样美,要在镜子里照见你这一张爷们儿的脸子,吓也吓死了。”

石头也笑起来,“你快别嘴硬了,刚才你在门外瞧见小爷这张脸,那样子就和我对着这八珍面似的,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呢。”他挑起一大筷子面,“吸溜吸溜”地吃起来。

素卿又是气又是羞又是笑,扬起筷子就朝他头上乱敲着,“老天爷干什么把你丢给我!”

自此,这一所山间的石板小屋时时飘荡着炊烟与欢笑。每隔两日,素卿起床就先将草药搁在臼里捣碎,给石头一点点湿敷在头上的伤处,完了就洗手下厨。她的厨艺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一日三餐从不带重样:软糯多汁的蘑菇蒸山鸡,鲜咸入味的山萝卜炖野猪肉,薄脆爽口的素炸丸子,外焦里嫩的香煎豆腐,碎碎的虾米铺排在翡翠似的冬瓜上,一锅鱼汤也能熬得玉白玉白……石头吃了素卿的饭,益发有干劲,把零零碎碎的杂活儿全包揽了下来,挑水生火也忙活个不住。而三四日之间,素卿总要下山卖药换一些生活所需,石头欲同行,她却不准,说是他下山必招灾殃。石头可不敢违拗这一位的话,只好扫屋洒地等她归来。闲暇时,便一起去捕猎捉鱼,抑或在林间漫步,仰首是插天的高峰,俯望是百丈的深崖,行行复行行,青山无尽穷。夜晚的星月下,蜿蜒的山壑上涌动着一层层雪白,那是树巅在摇动着月光,风把峭壁上的崖松扫得轰轰鸣动,仿似在头顶上波涌着一片海洋;山里的世界,是一片无垠的荒墟。石头指点着这世界对素卿笑着说:“你瞧,咱们俩真好像是开天辟地的仙人,从太古一直活到现在,还是只有咱们俩。”

倏忽已过去大半月,天气转凉,石头的心却一日比一日火热。他起初就对素卿的容貌惊为天人,只不过有些看不惯她行事野里野气的样子,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反倒深感她好似浑金璞玉,一颦一笑一羞一骂皆从天真,半分也不沾尘俗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气,早由不得他把那一点儿惊艳转为了深深的渴慕。且他又不知自己的身世,惶惑生涯里得遇一位归拢他心境的红颜知己,日见日亲,难以不生出依赖之情。而这位红颜知己不单是个法术高超的巫女,更是个伶仃无依的孤女,令他从崇敬中又生出怜悯之心来。这几样感情滚涌在一个血气正热的十七岁小伙子心中,就如同三昧真火焖在丹炉里,烧得人燥热难当。

这一夜,山里头冷风汹汹,二人早早就闭门上床。屋中只有一张石床,石头来的第一天是直接就在床上昏睡过去,素卿便在床下打了地铺。第二夜开始,石头说什么也不愿叫素卿睡地下,硬把她给推去床上,改为自个儿打地铺,此后这便成了惯例,睡后也各不相扰。但石头这一会儿却翻来覆去,叹气个不住:“小巫女,冷呀,冷呀,好冷呀,地下的寒气直透骨头,我把牙根都咬疼了。”

良晌,上头才传来素卿的回音:“你也上床来睡吧。”

“嗳!”石头如闻纶音,抱起铺盖卷滚上床,试探着把手挨上素卿裸露在被外的玉颈。

她打了他一下,“你的手分明滚热,还说冷,骗人。下头睡去。”

和心上人共躺一榻乃是石头蓄志已久之事,就好比军队开到了城下,怎肯偃旗息鼓?他不退反进,把脸也贴到素卿的后颈,拿鼻息的热气拂着她笑道:“我热,你可摸着冰凉,不如我给你暖暖。”

他的行径大胆而熟稔,一看就是驰骋欢场的老将,可他的心却又像是个初战新兵一样怯跳不已。石头自思,只可做此解释:曾经的自己准是个花花公子,而忘掉了前事的自己却又成了个毫无经验的青涩儿郎,故此才会有这样的反差——他只猜对了一半。当“石头”还叫“詹胜言”,他的确是个在脂粉业中横戈跃马之人,不单有着金相玉质、文才武功,还有一位节制整个辽东的“东北王”做父亲,这一位“詹小帅”虽只十七岁,风流韵事却闹了一箩筐。但石头猜不到的是,即便就是过去的詹胜言卧倒在韩素卿的身旁,他的心也会和自己一样狂擂如战鼓。那个人被很多的女人爱过,也浮皮潦草地喜欢过不少女人,却从没全心全意地爱上过一个人。

这是经历了大大小小战役的将领要打生死的决战,是踏遍了关中的刘邦要进咸阳城。

可守城的女将却尺土不让,一个劲拿手肘向后捣,“去,往那边躺,离我远点儿。”

石头拿出攻城的毅力和谋算,两手和嘴唇渐次围城,一会儿急攻,一会儿缓取。素卿步步退败,任由他把她一手翻过,拿舌尖撬开了唇吻。四方城洞,先破一门。石头借势急进,手掌隔衣揉捏着她一对酥乳,令她遍体打战,香息微微,就在他口内吐出了一声足似叹息的呻吟。

石头听了这一声,自觉就算脑袋没摔坏,眼下也一样是魂魄飞散,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今夕何夕。他情浓乐极,待要开动中军直取城关,素卿却突然发起了背水一战,挺起身勒住了他的手,“石头,你别乱来,放开我。”

她这几个字说得是气若游丝,听得石头加倍心旌摇曳,只当她怕羞,便一面舔舐着她丰软的唇肉喃喃央告,手底下毫不留情,三下两下扯开了几层衣物,他滚沸的指尖在她精致小巧的乳房上撩起了一溜儿鸡皮疙瘩。素卿仍只连说着“不行”,再三挣动,眼看着终将失守,她一手忽抓住拴在亵衣衣纽上的某个金属物件,狠狠一抡,正抽在石头的脸上。

若是两军交战,这一下就如同胜利在望之际,强军却遭到弱军的奇兵突袭,后方震动,受惊回撤。

石头一愣之后,即刻自素卿的身上翻起。他依然是一身燥热,却不再是情热,而是怒火。他从不知一个人可以这么愤怒,亦不知这一份愤怒其实是詹胜言的,是那个从未在任何女人身上吃过败仗的一代名将。

他抓回自己的铺盖往地板上一扔,躺下去把被子一蒙,一声也不吭。有好一会儿,满屋里只听得到外面一阵阵的松涛。

又过了一会儿,素卿在上头叫了声“石头”,他不理,她又叫他一声:“过来,我有话和你说。”他还是不理。

素卿叹一声,石头就听着窸窸窣窣的,她也下了床来到他铺边,侧身躺下,又将一手扳着他的肩,柔语轻唤:“嗳……”

他不愿理睬,但又怕地下寒气重冻着她,便将身上的被子反手一掀,囫囵盖住素卿,自己依然背着身。素卿展了展被子,要将他也一起盖住,他却把她的手和被子一起推开,“你离我远些,别叫我这种人污坏了你。”

素卿在他背上推一把,“你别这样。”

石头只觉背心里一团麻麻热热,是她慢慢将自己的头拱在那儿,絮絮小语着:“石头,我原就是侍奉天命的巫女,你既是天命指给我的人,我把这身体来侍奉你,就和侍奉上天是一样的。”

石头怒意萦怀,仅冷淡地答说:“别,我担不起。你口口声声的‘天命’单叫我爱上你,可没叫你爱上我,是我自作多情。”

“你这不还是和我生气吗?气我不肯顺着你。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你怎么对我,我都瞧着呢。从前我为了省水,头发痒了就篦一篦,实在忍不过才费水洗头,你就听我抱怨了那么一句,便天天跑路挑水,肩膀都磨烂了,只为了能叫我痛痛快快地洗头发。说好了是你陪我去采药,你却摘了野果让我在树荫下边吃着边等你,自个儿拴了绳子就往陡崖下爬。还有劈柴烧火、换瓦除草……除了洗衣服做饭你不会,里里外外的粗活儿你全不许我碰一个手指头。就我娘在的时候,我也没受过这样的宠爱。何况你又是个大家公子——”

“这就更不敢当了,我根本记不起自己是谁,是个讨饭的也说不定。”

“你别老说气话,我可以跟你作保,你的命格金灿光辉、日丽中天,家里头代代公侯,是高贵得不得了的出身。我又是个谁呢?你们汉家把人分成三教九流,行巫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只比盗贼和娼妓强那么一点点……”

这话石头可听不下去了,腾一下就翻过身来,“不许这么说自己。”

素卿见他回身,小嘴就一撇,把被子朝他递一递,“你不也说我吗?常笑话我没有个女儿家样子。我也不晓得你眼中的女儿家都什么样子,可我最好也只能做到这样子了。难不成我高兴远避人烟,每回下山都扮成个丑老婆儿吗?和我一道摆药摊子的有一对父女,那女儿就和我差不多年纪,每每陪着人说笑两句,就比我多挣好几吊钱。官差来了,她凑上去说几句好话,让给摸摸小手,他们就只把我的摊子收一个精光,我怕花了妆,连哭都不敢哭。我图什么呀?不就图老一点儿、丑一点儿、多吃点儿亏,才能不被人占便宜吗?一个孤身女子要在这乱世里保存清白,你可想不来有多难。你瞧我这……”

石头蹙眉道:“这到底是什么?”

她把方才系起的前襟又自己解开,拽出一件小玩意儿给他瞧,“银妆刀。我娘给我的,我们朝鲜女子自小人人有一把,用以防身。”

她将那只有巴掌长短的小刀抽出,月光陡然降落在薄如纸片的刀刃上,促促波动着,青银色的光辉晃了晃石头的眼。

他转目避开了寒光,“才你拿刀鞘打我,我还发脾气,是我不好,我该多谢你手下留情才是。”

她轻声一笑,“你肯和我说笑,就是不生气啦?”

“不生气,哪儿敢?刀还在你手上呢。”

“我和你说正经的,这刀我片刻不离身,睡觉时都带着,可不是为了拿刀鞘打人的。万一真有歹徒冒犯于我,必要时,我就拿它来自杀。我……我也不会说文雅话,就白着说了。你别瞧我今儿打猎、明儿采药、后儿又背着药筐到市集上做买卖,把山岭市镇全跑遍了,可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石头听她拿柔音倾吐着心声,一点儿余怒早飞到了爪哇国,他含笑道:“你先把刀收起来,我抱抱你。”

素卿也笑了笑,刀上的银链悄然作响,她把刀放回了鞘里,把自己放进他怀中。“你是大人物,我只是个小丫头,我有什么可拿来和你相配的呢?可不就只有这一条好姑娘的清白身子?从老天爷把你扔到我门口,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所以我和你孤男寡女的同息同游、共处一室,从没有过什么避讳,才你那样子——爱我,我巴不得顺着你,那也是顺着我自个儿。可我又一想,你暂且还不能够下山,我和你说过那是招灾之门,一概柴米油盐的杂事还得我出头去采办。我要这阵子依了你,回头却又离了你东奔西走……你本来就嫌我大大咧咧,万一哪天犯了疑心病,我就怎么着神通广大,可也再变不出什么凭据给你了呀!”

石头决计难料一个荒山野女却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听得呆呆的,“傻话,我怎么会疑心你?”

“纵你不疑心我,也难保不会就此看轻了我。想着我没娘的女儿也没些家教,一个野丫头好容易碰上贵公子落难,就急慌慌地把自个儿献出去……”

“你可越说越邪了,就把我说得这么不堪。”

“我哪里是说你,我不过是自羞寒苦罢了。咱们俩是一个天一个地,你这阵子从天上掉下地,才轮得到我和你打混,可你不会一辈子都趴在地下。依着我来想,怎么着也等我医好了你,你记起自个儿的身份来,再回头仔细琢磨琢磨我的身份。到那时如果你还看得上我,高攀的苦头有千斤,我绝不会少吞一两。你要觉着我实在和你不般配,哪怕你扭头就从这屋里走出去,我也不留你一声,抱着这一段日子的回想过完这辈子就是。山里的日子永远是一成不变,过一天跟一辈子没什么区别,我早寂寞惯了,也不怕。”

“我今儿真不该招惹你,竟招出你这些话来,一篇比一篇听着叫人难过。”

“就是为了将来好过点儿,我才说这些话。若纵着一时的意乱情迷咱们俩胡混上一夜,将来要是在一起,我为着一句‘先奸后娶’也会在心里头拴个结,怕你把我这个卑贱之人更看低了;要是不在一起,就凭着你爱我一辈子,少不得也为了一句‘始乱终弃’对我歉疚一辈子。那又何必呢?好就好个痛痛快快,断,也断一个痛痛快快。你寻思,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头直听得鼻子发酸,他把素卿拢得更紧,手掌穿入她发中,揉搓着她后脑说:“你一开始就铁口凿凿的,说天意早定,我一辈子都爱你,怎又说出不在一起的话来?”

她扯着他襟边向眼角点了两下,是在默默地拭泪,“天意可深着呢。它只告诉我你一辈子爱我,多的可一点儿也没透给我。但爱能干什么呀?门第、利益、阴谋战乱、天灾人祸……桩桩件件都能把爱衬得什么也不是。就算咱俩手拉手跪在天意跟前,对着它哭也好、笑也好、叩头哀求也好、起坛作法也好,总之多诚的心、多大的本领也不配和它讨价还价,它的主意早定好了,咱们唯一可依靠的就是它的主意不那么狠。可再狠,临到了,谁都得低头认命。”

石头硬咬着牙才没叫眼泪掉下来,他喉头发颤,吐出来的字却坚如铁石:“我不是说过?我来当你的镜子。咱桌上那面镜子照出来,你只是个荒山贫女,可你若走进我眼睛里的镜子瞧一瞧,你准能看见自己是云头上的仙子!小巫女——小仙女,要论配不上,只有我这个凡夫俗子配不上你的份儿。韩素卿,我——”他无奈地停了停,咒骂了一句,又断然道,“管我叫什么名字也好,我这个人和你赌咒——”

“别说粗话,”素卿带着泪声笑出来,“也别赌咒。和天赌,谁赌谁输。什么也别说,心到天知就好。”

“去他的‘天’,我单单要你知道我的心。”

“我早知道你的心,可你眼下知道我的心了吗?你别当我拗着你是要和你装蒜拿糖,我其实——”

他把手在她双唇上一碰,“我都懂。既然‘天意’总叫你悬着心,我好歹得叫你安心。你说得对,既已定下了终身,咱们干吗着急在这山坳里偷偷摸摸的?我自做个规矩人,等着和你对天对日、好合于佳礼的那一天。不过,”他把目光穿透隔开他们二人的夜幕,盯着她轻轻道,“小仙女,虽则你眼下还和我一样茫然无知,但我肯定,你迟早会预知到咱们俩最终的结局。答应我,半个字也别告诉我。在我这儿,咱们只有这一个结局:执子终老,白首相庄[84]。”

素卿皱了一皱眉,“‘装’什么‘装’?你和我装大尾巴狼呀!说的是什么,我听都听不懂。”

石头笑了,“我也不晓得这一口酸词儿打哪儿冒出来的,你说不‘庄’,咱们就不‘庄’,当一对老不正经才更好,等好老好老,还这么搂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你脸皮可真厚,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素卿笑得蜷成了一团,过一会儿,又在他臂弯里仰起脸,眼底浮现出一星一星的水光,“哎,我和你说个秘密吧。大凡巫女都是经由‘神病’入道,因此只能预知他人的命造。但我随了我娘,是天生的灵童,能够预知自身的命造。其实,见你的第一眼,我就不光知道你会爱上我,我也知道我会爱上你,至死不渝。石头,不管天意最终给咱们俩——给我个什么结局,像你这样的人,都不枉我爱你这一场。”

石头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又热烈又清澈,“天意真要打什么馊主意,我也管不着,总之它既把你交进了我手里,那人间的事儿你也就全交给我。你不说我是打仗的吗?将来哪怕是千军万马、刀山剑树要拦在你我中间,我也一刀一枪地朝你拼过去,就战死沙场,绝不退缩一寸。”

素卿又微微笑起来,她抬手抚着他的面庞,“呆汉子,怎的你还没懂?还没开始的时候,结局就已经定下了,绝不是你我之微力所能够推挽,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我一早就算到了我将遇上你,却算不到我的手像这样抚着你时,会被你脸上的胡楂儿刺得痒酥酥的;我算出了自己会爱上你,但我又怎么算得出,‘爱’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素卿,我的小仙女……”石头看到他的小仙女微白的脸容被镶嵌在她一团乌云的发丝与浓稠的黑夜之间,如似荒寒夜空之上的启明星;他感到她在他怀内轻轻颤抖,是星星在被夜风卷动着。

她的手指在他嘴唇上流连了一阵,好像在摸索仍被他挂在唇齿边的她自己的名字。“起小我就知道,眼睛是用来感受形色的,耳朵是用来感受声音的,我这个人是用来感受天命的,但我不知道,我腔子里的心,除了时时刻刻叫我孤孤单单的,它究竟还有什么用?直到你看着我、你来把我抱在怀里头,我才明白,”她的手滑下来,来到自己的心口,揿在那上头,“它是用来感受你的。第一天,我还说你是个盲人,却原来我自个儿也一样。石头,是你让我睁开了眼睛[85],你把那么大一个大千世界全装进一个盲人的眼睛里,你把我心里头那一片混沌荒

莽全都刺破了、全装满了,装得满满的……”

夜极浓,但石头依然能够将素卿看得个纤毫毕现。他抓起她搁在心窝上的手,把它摁进了自己的胸口,笑着说:“可你还没装满我的心,还差得远呢。只这短短数十天怎么够?接下来,你要拿一辈子去把它装满,拿你的一哭一笑、一喜一愁,少也好老也好、美也好丑也好……你给我多少,我这里都装得下,全给你保管得妥妥帖帖。说不好有天你也得了失魂症,我只消把我的心整个儿往你跟前一倒,就把你的魂儿还给你了。”

“你先记起你自个儿是谁,再到我跟前来扯大话。”

石头低笑了一声,“不管我是谁,名字叫什么,反正名字可以改,身份也一样,或许今天是贵人,明天就是罪犯……这些都不要紧了。总有一样再也改不了了,我是你的石头。”

他感到素卿的嘴唇往他手背上暖柔柔地贴了贴,听见她用叹息一般的低沉声音说:“石头,你也懂了。”

“懂了什么?”

她徐徐抬起脸,深深地凝着他,“人生原只是幻戏一出,名字是假的,身躯是借的,结果也早就书写好,纵然能厮守百年,也不过浮萍暂聚,转眼间就是形神俱灭,长久别离。我想,真正属于你我的,怕也只有这心里头的一点一滴。我们在一起品尝了、感受了,就已经不辜负上天给的这人世一遭。”

她呼吸的暖热和馨香扑在他鼻梢,令石头的爱心陡起,他带着一颗又酸又热的心俯向她,然而甫一嘴唇相碰,他却又退缩,不肯令她误会他口是心非,仍妄图对她做出什么轻薄的举动。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容他说话,她却伸过了两手,抱住他的脸,回吻他。

她把他吻得头昏脑涨,又好似合拢花瓣的玫瑰花一样缩回他怀中,“石头,你就这么抱着我睡吧。”

石头拿下颊搓着她鬓发,神迷身软地唔了一声。他拉好了被子,和她静静地躺着,躺了好一会儿,又尴尬地支吾道:“小仙女,要不你还是回自个儿床上睡吧……”

她吃吃笑起来,飞快地在他面上一啄,掀被而起。

即便与素卿长日相处,石头仍做不到毫无疑虑地深信她念兹在兹的“天意”,但此刻他拥着心爱的女孩子留下的一抹余温,深觉自己就和天意躺在同一条被窝里。

又过了十来天,石头后颅的伤口彻底愈合,第一道熹光下,素卿递过了一碗药,“喝掉。”

多年后,每当詹盛言回顾这一幕,他都衷心渴望素卿给他的并不是念记,而是忘却的药,既忘却他前身的一切,也忘却其后发生的所有。不过没关系,小仙女,最后我还是自己找到了这味灵药。詹盛言对着幻影,微笑着高举起他的酒杯。

石头放下了药碗,拿手背蹭掉嘴角的药渍,心情竟是说不出的紧张。他和素卿大眼瞪小眼,双双呆等了一刻。她问他:“记起什么了吗?”他摇头。她于是闭目祷告一番,取出了五十茎蓍草打了一卦,盯着卦面蹙起眉,“入城?”

石头不甘心地追问,不是说喝过摄魂汤便会恢复记忆?素卿说自己也不解,但卦相所示,必须下山进城才可探知前缘。“而且你还得乔装易容前往,”她无可奈何道,“总是这样子,就像你们打仗一样,主帅只会叫兵士们去执行命令,而从不向他们解释整场战役的布局。我也只知道上天需要我知道的,其他的,我和你一样不得而知。”

石头别无他法,只好由素卿也给他化了一个装。他原说与她做一对老年夫妇,怎知她虽把他化得细眼歪嘴,与原有的面目相去甚远,但仍是个小伙儿样子,自己却照旧扮了个老婆婆。她笑眯眯拍拍他脑袋道:“乖儿子,和娘进城去吧。”

石头气得一把抓住她染满了颜料的手,她倾过双唇,笑着在他佩戴的扳指上印了一吻。

下山时回望,山青一点横云破。

严格地说来,其实还没进城,石头就想起了自己是谁。一队官兵守在城门口,两个差役正在往墙上张贴着告示,待贴得横平竖直,差役便让开,后头露出了一张海捕通缉的榜文。人犯的肖像自纸上无声注视着三三两两围拢前来的人,其冰凉的眼睛指住了人群中的某一个;那个人的眼睛也定定指住了他,似两把矛枪在对峙着。

陡然,榜下一个面貌寒碜的乡下小伙子拿两肘夹住了脑袋,好似将要发癫痫。他年老的母亲赶紧拉着他往一边去,“借过,借过。”

守榜的差役朝那对母子无心一瞥,就又向不识字的乡民们大声解释起榜文来。上头说的是辽东总兵詹自雄逆迹良多,拥兵谋反,已遭凌迟处决,夷灭全族。唯其独子詹盛言畏罪潜逃,朝廷重悬赏格五百金,募人访拿。如有人查知下落,赴衙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临近州府,一同缉捕。

“抓到后怎么办?”有人问。

差役答:“跟他老子一样,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一阵嗡嗡声,跟着又有人问:“啥是‘传首九边’?”

差役答:“詹自雄被活剐以后,砍下脑袋,发往各个边境重镇传视,以儆效尤。”

不远处升起一声嘶哑的低吼,才那乡下小伙子蹲在地下抱头埋膝,身体激烈地颤抖。他的老母亲不住地抱歉:“对不起,他有病,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

事情就从这里急转直下,回去的路上,只上到半山腰,石头就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下开始对素卿讲起来,讲家族、讲母亲、讲大巫女丽渊、讲父亲和自己,最后他讲起了白承如,就是因为这个人,父亲才把儿子像狗一样踹出了广宁城。

讲到这儿,石头哭了,他一把捉住她,近乎癫狂,“素卿,你们巫女不是能够召请死者?你快作法,请我父亲的魂魄来与我一见,我有话要禀告他老人家,我还有好多话——摇头?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强忍悲泣,攥住了他的两手道:“石头,老将军是在广宁城遇害,且时间过去了半月有余,早已是魂归天地,就算仍余下些残灵在人间徘徊,凭我的法力也不够将其引渡至此。”

“你在说些什么?人死后难道不是魂魄不灭,等待再世为人吗?”

“生前大有修为之人才可使魂魄不灭,普通人一旦神形离散,便不会再生。人居天地只得一生,死后,终古穷天毕地,不得复见。[86]就连我这样的天生灵童想要魂魄不灭,也只能动用‘生灵术’——”

“‘生灵术’是什么?”

“是一种在肉体损毁之后,暂时留存魂魄的法子,我娘教过我。此法施到终极,就可使阴魂入胎,还阳再世。但这是邪路,会遭受天谴:转世后灵力尽失,虽忘却前世,却又被打回前世未了的孽缘之中,重历苦痛折磨,竟不如随魂魄回归为好……”

“回归?”

“人的魂魄与肉身就好比水和盛水的瓷瓶,一旦瓶子破碎,里头的水也没法子成形久存。大多数鬼魂的寿命都极短,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十天。而那些经久不散的鬼魂有些是突遭病灾,还根本不晓得自己已死去,一旦被点醒,势必魂魄流丧;还有些横死的厉鬼,则是因心怀放不下的苦痛怨恨,才使得精神久凝不散,但也仅剩下残缺不全的怨气而已,真魂早也在死后不多时便化为乌有。”

“化为乌有。就是……什么都没了?”

“并不可这样说。雨水从天上落入河流,河流汇入大海,海水又被蒸上云端,变为雨水落下,循环往复。水不会消失,每个人的魂魄都不会消失,只是有如万流归海,无分你我混同交汇,再化作其他的形体降落人间。也许是人,也许是飞禽走兽,也许是一阵风、一道光,这是自然之法。”

素卿以为石头会稍感慰藉,但他的样子半分也不似得到了慰藉:他瞳孔收缩,鼻翼扩张,咝咝地急喘着。

“我那身高八尺、膂力过百、光身上的铠甲就值四十斤重的父亲,你告诉我他化成了一阵风、一道光?”

“石头……”

素卿欲伸出手揽抱他,但他一甩手就挣开,他前后摇摆着身体,半晌又凝神定目,对着群山像一只狼一样嘶号起来。山还给了他整整一群狼。

他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素卿又扑又拢,究竟是把他拢入了怀中,但他立刻就挣脱开,目露疯光地死盯着她,“替我问问你的天命,我这一身血海深仇能否得报?”

素卿似欲说什么,却终是缄默。她强拢心绪,掐指推算。须臾,她点了一点头,又忡忡入神道:“但你要付出极高昂的代价。”

他狂笑,“代价?我已经付过了。”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我得回北京。你跟不跟我走?”

山中一月,人间千载。一回到凡尘,便已是天翻地覆,永远回不去了。这一霎,他和她都了然于心,不再有石头了,再也不会有石头了,只有詹盛言。

詹盛言与素卿辗转到京时,已近一个月后。等入夜,他就把她带去到公主府的西角门,正待前去探门,素卿从背后一把拽住了他。旅途中为了遮掩美貌,她把一张脸涂得黑乎乎的,但他依然瞧出了她蓦然煞白的脸色。

“别进去。”她对着他摇头,一刻不停地摇头。

詹盛言停下了脚步,“怎么?”

“别进去,千万别进去。”

“你有什么预感?里面有埋伏?”

素卿依然只摇摇头,“你一踏进去,你母亲就会逼你抛弃我……”

詹盛言松了一口气,“放心,我根本就不打算和母亲说起你我间的关系,她何来要我抛弃你?”

“你——不打算说?”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暂时不会说。我父亲家人遭难时,我却在山中与你欢娱缱绻,纵使我当时记忆尽失,也不好宣之于口。何况家慈正处热丧,我与你定下终身的喜讯自当押后再谈。小仙女,这一次你可真错了。我不会和母亲谈到咱们俩的婚事,她更不会要我抛弃你。”

“我从没错过!就在今夜,你就会抛弃我!”

“放心,你我一路走来福祸与共,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抛弃’两个字。别净搅缠,你先陪我进去。”

“不,只要一进去,咱们俩就完了。别进去,求你,别进去……”她连连地倒退,泪光闪耀如碎裂的宝珠。

他忙搂住了她,低声安慰,说她只是过于劳累和紧张,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拼命争辩着,说了又说,可再说,谁又能阻挡一个已来在家门前的万里游子?

詹盛言终于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他放开素卿,横指出一臂,“我母亲就在那道墙后头,正在为生死未卜的儿子牵挂伤心,我要进去见她。你不帮我,我自个儿闯进去。”

他扭身就走,哗地抽出了腰刀。

角门外守着两队侍卫,他们眼中只见一位流浪汉拔刀向这里走来,遂高声呵斥,也引刀相向。一场巷战在即,后头却疾步跑上前一位娇小女子,她将两指直指前方,口中念念有词。侍卫们的眼神忽变得痴呆,收回刀,让开了门。

詹盛言也提刀入鞘,望一望素卿,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牵着她穿入府邸,躲过了几处巡兵,就直奔母亲的院子。还不等叫门,院门已打开。一看清门后的身影——一个头梳平髻、身着赤古里[87]的老妇,詹盛言的惊疑之情就随之消散。那是丽渊,朝鲜国前国巫,几十年前跟随他外祖母从朝鲜来到中国,外祖母薨逝后,就成了母亲的侍女。詹盛言童年时就老听母亲念叨说自己是丽渊所请的那一尊泥胎招来的,逢年过节还要被逼着向那“娃娃哥”行礼,因此他迁怒于丽渊,对她极为反感,一见到就避之三舍。但这一次,詹盛言却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急切地望向这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巫婆,期待她能说些什么。丽渊却一语不发,并且竟对他视若无睹,而仅将一双眼直勾勾地瞪住他身后的素卿。

詹盛言回过头,发觉素卿也在回瞪着丽渊,脸上的神色活像是望见了末日。

终于,丽渊开口说:“二爷进去吧,公主娘娘在里头等你。”

只这一句,詹盛言再也顾不得其他,跨过了门槛就向里奔去。任岁月变迁、世事更迭,一个孩子总是会奔向他的母亲。

母亲老了。仅仅一年前詹盛言回京为母亲祝寿时,她还是一位丰容盛鬋的中年美妇,而座上的女人却眼神干涸,面容枯萎,满头的白发映衬着一身缟素。皇姑、大长公主、一等侯夫人……所有华贵的名头都不能为她挡掉失去亲人的哀恸,有如金子打的铠甲被炮火撕碎。

这只是一堆血肉的碎片,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儿!”

詹盛言冲上前扑倒在母亲的脚下,放声大哭。

母子痛哭了一场,詹盛言先揩泪相问。母亲咬牙切齿道:“他们不许我见你父亲,为怕他煽动军队哗变或在押解途中被劫,也不许他回京受审,直接就在广宁城正法。你长姐和小皇子都一道被赶入了冷宫。你小妹被……反正也……”

母亲说几句,哭一阵,然后又来问他的情形。詹盛言自离开广宁城一节说起来,直说到与素卿潜逃回京为止,但他对素卿轻描淡写,仅称为“恩人”,再多的一概略去。詹盛言有些后悔没带素卿一同进来,好令她安心——他什么也没说,而母亲也不过只淡淡道:“多亏有这个女孩子照料你,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先安置在府里歇息吧。丽渊早算出你这几天就会回来,我已亲自准备了一间密室,你躲进去,等风声小一些再做打算。”

詹盛言的两目旋即透出了粼粼的冷光,“母亲,你有什么打算?”

母亲也恢复了一贯的高远之色,“一个眼看着丈夫含冤就戮的妻子,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报仇。”

詹盛言顿然失语,在他心目中,父母的感情一向淡薄,他十二岁之前与母亲独守京城,十二岁之后又与父亲远踞辽东,父母长年里天各一方,甚至没有过几次相会,而每一次相会,他们间似乎也照旧保持着北京到辽东那么远的距离。父亲几乎不提母亲,母亲提起父亲来也并不称“老爷”“侯爷”“大将军”……每每只称“我那位驸马”,仿佛不管父亲如何战功彪炳,也永远只是皇家替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招赘的女婿。这是詹盛言印象中第一次听母亲以“妻子”的口吻自居,在她已然是一名“寡妇”之时。

他收摄了情绪,方待回言,门却在背后阴然洞开。一道铁锈暗红的裙裾滑过,丽渊走进来,只向他点点头,就径直走去母亲的身畔附语。

母亲的神情随之连番几变,沉吟了好一会儿道:“你说真的?带‘他’进来。”

无论如何詹盛言也没想到,母亲所说的那个“他”居然是素卿。他见素卿被丽渊领进来,精巧的脸容上仍满布着人为涂刷的黑渍,更衬出了一对惊惶的眼睛,她干杵在当地,不说话,也不行礼。

失望在母亲的脸上一闪而过,“就她?”

丽渊端起桌上的一盏冷茶,来到素卿跟前,举杯往她头脸上一泼。

“嘿!”詹盛言惊怒交加,从地上跃起,却见丽渊只把衣袖在素卿面上一抹,登时一副娟丽绝俗的真容就涌现而出。

母亲盯住素卿,两眼中渐次迸发出异光,有如一潭死水中赫然升起了一头雄奇的水怪。詹盛言不知所措,讷讷道:“母亲,这是……”

母亲将他置之不理,只转面丽渊,说了几句话。丽渊便向素卿问话,来来回回问了好一阵——三个人说的都是朝鲜语。

詹盛言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是李朝人,因此长公主从小在宫中就和母妃学会了朝鲜语。而丽渊和素卿原本也都是李朝人,说起家乡话来滔滔无碍,水泼不进。

詹盛言在一旁大惑不解地看着,他见丽渊的神情是一成不变的沉冷,母亲则看起来越来越满意,唯独素卿却越来越惶遽,到最后已经是泫然欲泣,哆嗦着嘴唇再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他实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母亲!”

母亲这才调目于他,转用汉语道:“丽渊,你先带这个女孩子下去,我来和少爷谈。”

丽渊躬身,拉着素卿退出,经过他身边时,詹盛言捕捉到了恋人眼底无声的呼救。他等双扉闭合,便开门见山道:“母亲,你们究竟说些什么?”

母亲微微一笑,“正是之前我在和你说的:报仇。”

詹盛言自认已见遍了各种怪事,但母亲接下来所说的那些事,每一件都令他感到极度的匪夷所思。

母亲说,一见到素卿的面,丽渊就读出了她的前缘。数十年前,朝鲜国星宿厅被解散,身为巫女长的丽渊在国王的安排下假充使女,随同一班贡女前往中国,彼时丽渊还带了一对随身服侍自己的童男童女,该童女乃是星宿厅中能力最为超凡的灵童,预知福祸,无不应验。当队伍走到辽东境内时,她忽与童男私逃,但留下了书信向丽渊阐明缘由。童女在信中道,她已有预感,她自己的后代将会为某一位贡女的后代牺牲,因之她不愿再跟随贡女入北京皇城,只求远避辽东的山林间,以使两人的后代死生不相见。

“这一位灵童,就是韩素卿的母亲,而她极力相避的那一位贡女,就是未来的静贵皇太妃——我的母亲、你的外祖母。”

椅边立着一杆遮灯,灯芯“哔啵”两声。詹盛言的脸容明灭忽起,阴阳不定。“母亲,你在说什么?”

好似还在面对着一个不懂人事的小儿,母亲以非凡的耐性解释着:“那位灵童的后代就是为你外祖母的后代而生,韩素卿就是为你詹盛言而生。尽管你们一个是崇山峻岭间的蓬门荆布,一个是侯门公府里的琼枝玉叶,你们之间的天渊之隔、万里之遥,终究抵不过天命的牵系,还是来到了一块。韩素卿注定为你而牺牲,为我们詹家牺牲。”

“牺牲……什么牺牲?”

“这一次白承如之所以得逞,无非是他和他那个贵妃女儿巧于谗构、惑乱君心。丽渊说,只要我以罪臣之妇谢恩的名义,把韩素卿作为在家乡征选的李朝贡女献入宫中,她就将令白贵妃失宠,从而一举铲除白家。”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丽渊那个老巫婆,我非割掉她舌头不可!”

“那你就得连那个女孩子的舌头也一起割掉。”

詹盛言明知故问,问得心惊胆战:“哪个女孩子?”

母亲毫不容情道:“不光丽渊是巫女,韩素卿也是。韩素卿自己也承认,方才二人相遇的一刻,灵力交会,彼此已同时感知到过去将来。她韩素卿的将来就是入皇宫夺圣心,为我们詹家拨乱反正!我已亲口向她核实过了,你不信,自己去问那个女孩子。”

“我就是不信!我们詹家的仇该由我姓詹的来报,和外人有什么关系?!和一个李朝来的女孩子有什么关系?!”詹盛言困兽一般在原地打了几个转,陡地提刀外行,“我这就去宰了白屠夫!家难原就是从我身上而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给我站住!”母亲摁住他的手,挡在他身前,“你宰了白屠夫又如何?他一条命怎抵偿得了我詹家的满门血债?何况你多半还没踏进白府的门,就叫人给投入大牢了。我费尽心血才生下你这个儿子,丽渊,还有你父亲也一样费尽心血才保住你这条命,詹家统共只剩下你这一条命,你就再枉送给白家吗?!眼下你是在逃人犯,平反之前,你必须躲藏在为娘替你安排的密室中,哪儿都不许去。”

“那么素卿也一样!她也哪儿都不许去,不许入宫,哪儿都不许去!”

“她和你什么关系,你这么护着她?”

“她是——”詹盛言一咬牙,猛一下把刀推回了鞘中,“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亲相当平静地直视着他,“那你就得抛弃你的未婚妻了。”

刹那间,詹盛言的眼前浮出了素卿绝望的容颜——“就在今夜,你就会抛弃我!”

他苦笑了起来,恍惚里心口被插入了一支冰箭,扎得人透心凉。他长长地吸入了几口气,缓缓地摇头,“母亲,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儿子已立誓娶韩素卿为妻,绝不肯让她另嫁他人,那个人是皇帝也不行。”

母亲也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我压根不在乎那个巫女嫁给皇帝还是农夫,我只要她竣成天命,替我们家族向姓白的一家讨回公道。”

“母亲,这不公平,这是我身为家族长子当扛起的大事,怎可压在一个与我们无亲无故的弱女子肩头?还会有其他办法,容我再想想,母亲你容我再想想……”

“儿子,中国这么大,辽东这么大,就那座十长岭也大得不得了,这么大一个世界,偏偏你就撞见了那个女孩子,偏偏她母亲就是丽渊曾经的灵童,偏偏你就把她带回到丽渊眼跟前,偏偏这两个巫女全都预见到了同一条路。这条大路眼看快走到头儿了,难道还掉头走小路?况且,天给的路你不走,哪儿还有别的路给你走?”

“总之素卿不能进宫!不如,不如……”

“不如算了?我们詹家的血仇就这么算了?”母亲瞪住他,喉音一声声嘶沙,“下嫁你父亲的婚礼上,我就已预备好了,有一天收到他被蒙古人一刀劈死的凶讯,他一缕战魂长眠于沙场,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他掉,我为他高兴。可现在,你父亲是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广宁城里,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那些人手里,就死在他自己的功德碑下!那石碑上的刻文和浮雕,那些一品当朝、二龙戏珠、三羊开泰……全都还历历如新,他们就在这三间四柱五层楼的功德碑下把你父亲给活剐了整整三天,先撕掉左右眼皮,让他眼看着自己浑身的肉被一片片拉开,死后再枭首封存,传视边关!不世之功臣,却留名于千秋之罪首,死不能瞑目!”

詹盛言睚眦尽裂,“父亲,父亲……”

“你长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刚刚诞下皇嗣,原该隆宠加身的时节,却一眨眼就成了冷宫里的废妃。你知道那座‘宫’什么样儿?那是两座夹壁之间的过道,搭了个木棚算作‘屋顶’,扎了道栅栏就是‘门’,这样的天气,连一只火盆也没有,长夜凄冷,风寒透骨,你长姐只能怀抱着半岁大的小皇子终夜疾走,出汗取暖。小皇子缺衣少食,饿得哭都哭不出声。白贵妃那个贱婢还派了太监前去辱骂,竟蔑称小皇子不是皇上所出,这话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你长姐连这一条过道宽的活路也存不住……”

“母亲,别,别……”

“你最该听一听你小妹的遭遇。她被卖进了槐花胡同,我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她落在哪一家院子,白家人就使坏把她转送去窑子街,叫几十个地痞挨着个……到后来,你小妹的肚皮胀得像孕妇那么大,他们拿脚一踩,把她的肚皮踩平,就接着爬上去。还记得去年你回家,小妹赖在你怀里和你这个大哥撒娇的模样吗?这世上哪儿有比她还天真爱娇的小姑娘哪?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死法!她还只七岁呀!我拼命骂丽渊,骂她怎么会没算出来!就在你小妹受苦受难的当儿,我这个当娘的还傻傻等着去探望她,忙着给她收拾了一大包她最爱吃的零嘴儿。可我的好儿子,你猜猜看,最后塞满你小妹嘴里的是什么?”

“母亲你别再说了,别再……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她是我最宝贝的小女儿,我的小乖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天外的一钩斜月随风飘逝,一场秋雨急急降落。母与子各自跪地饮泣,一同披戴着满头瑟瑟的风雨声,宛如悲怆作语。

悲声稍息,母亲伸出一指,直指在詹盛言鼻子前,“你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是我向上天求了又求,甚至不惜违逆命数才求来的儿子!但如果你为了一个山野贱种,宁可叫你的家人、你的族人含恨于九泉,当他们白死了,那我也就当白生了你。你现在就带着你的‘未、婚、妻’从我府里头离开,再也别回这个家。我这个当娘的祝你们小两口蜜里调油、百年好合。”

母亲颤颤巍巍地起立,整衣肃容,擦身而去。被抛下的孩子遍体打抖地伏跪在原处,就当她即将踏出房间的一霎,他低哑地回唤:“娘——”

那一霎詹盛言有感,天意就在一拃之隔看着他,看他扭曲的肌肉与暴突的筋络、他眼睑与鼻翼的抽搐,看一个男人怎样被迫在母亲和爱人之中选一个来背叛,看得痛快淋漓。

最后他忘记了是在哪一所房间里找到素卿,他只见她坐在一座鎏金阆云烛台边,被烘得微黄的面颊仍残留着未被洗净的油彩,好似剥落了金粉的观音像。

她对他凄凄一笑,他黯然相问:“丽渊说的是真的?”

她两眼里闪着泪,却又黑得不见一点儿光。“这可应了中国那句老话,‘小巫见大巫’。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你也肯信我了吧,你这是来抛弃我的?”

听见这句话从她口里头说出,詹盛言立时发了狂,他跑过去一把拥住她,“你和我永不分离,我和你发过誓,就是刀山剑树也分不开咱们俩!”

素卿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抬起了两臂也抱住他,“可挡在你我间的不是刀山剑树,是你的母亲,是你亲人、你族人的冤魂,是你身为长子的责任……这些也挡不住你吗?”

他撤回了上身,眼里犹带狂热地凝着她,“你准有办法的,你法术高强,你可以扭转吉凶的,不是吗?”

素卿转开脸去望潲动着满庭花木的雨影,神光若离若合,“我快一岁时,我娘算到某日午时我爹会被牛角触到,身受重伤。于是她作法写符,贴在了我家的石头桌上。那日午时,果然有一头疯牛冲进我家门,却在桌上撞断了一角。疯牛走后,我娘还是不放心,叫我爹整日都不许出门。我爹便倚窗望景,顺手抽出了发簪掏耳朵。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吹得窗户向内猛阖,撞着我爹的手肘,使得那发簪从他耳内直贯入脑,瞬时就要了命。”她少停片刻,定睛于他道,“那一支发簪是牛角做的。”

一股阴凉爬过了詹盛言的脊梁骨,令他寒毛倒竖。他调理了一下心绪,尽量沉稳道:“咱们不做逆天之举,只是不应天命而已。咱们逃吧,一起逃走,远远地躲起来!”

素卿再一次苦笑出来,“我娘逃到了大山里,躲了几十年,可我这不是就在你怀里吗?”

詹盛言蓦地里热泪盈眶,“那怎么办?我不要你入宫,我不要和你分开,死也不和你分开……”

她眼中的凄寂好似被火石“嚓”一下擦亮,“你真的死也不和我分开?”

他点头,除了点头就是点头。

素卿扑过来搂住他,灼热的泪珠子烫着他鬓边,“石头,我的石头,我真没白爱你!”

她两腮上涌满了笑意,热切地捧住他胡子拉碴的脸,急不可耐地说:“就这一条路!出局的棋子,本事再高的棋手也拨不动了。天命总是得到它想要的,凭什么呀?这一回咱们可不受它摆布了,自个儿的命,咱们自个儿来做主。”

詹盛言仍处在愕然不语时,已见素卿由前襟里抽出她那把银妆刀,拿拇指顶开了鞘皮,“石头,你和我命不该结,既起了这念头,马上就会冒出什么人来挡着咱们寻死,夜长梦多,得速速动手。我是应着你的命所生,因此得你先断气。你且等等我,我跟着就来。咱们的魂儿搂在一处,亲亲热热缠两日,然后就跟着满天的秋雨秋风一散,老天爷再动怒,也只能干看着。”

她定着眼觑他一觑,绯然红了脸,忽地给了他一个无比热烈的长吻,又将湿软柔嫩的双唇轻轻挨蹭着他,“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再亲亲我吧,求你了,狠狠地亲亲我……”

詹盛言本想与素卿商量一个开脱之法,怎知三言两句间竟被她逼上了穷途死地。他心生震动,但被她这一吻,猛一阵爱潮翻涌,亦是死念陡起。他一把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在她断言福祸的唇齿间,他清清楚楚尝到了宿命的滋味。

素卿紧闭了一会儿眼,又万般不舍地张开,喃喃着气息道:“我真后悔之前还和你发拗,没早早的……唉,叫你白和我好了一场,连我身子也没沾过,最后却要和我并骨。石头,你不会觉着亏了吧?”

詹盛言挣红了双目一笑道:“我两个月前就该陪着父亲一起受凌迟的,今儿却抱着我的小仙女一起死,赚得好一笔风流账。韩素卿,你虽是因我而生,我詹盛言到底也为你一死,咱俩两讫不欠。这一夜,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吧。”

素卿含泪带笑望着他,脸盘如海棠凝露,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幽媚情致,“我活了这么大,就临死这一刻最开心。我真开心,原来早在出生之前,早在这世上有‘我’有‘你’之前,我这个人就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你让我这莫名其妙的一辈子统统都值了。”

她徐徐翻过手腕将小刀对准他心口,最后睇了他一眼,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低语道:“亲哥哥,你妹子手快得很,一下就好。咱们俩永永远远在一起。”

随后,她垂落了双目,盯住了自己手里头的刀。

詹盛言感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地撞击着刀尖,眼见素卿的手腕一收,猛地刺向前。

她一跌,刺了一个空。

他在末一刻闪避,避得星驰电走、矫捷俊逸,是千征与百战才可练出的非凡好身手,却叫他惭愧得头也不敢抬。

詹盛言后退了几步,一手空捂在心脏前,一串急急如律令的心跳后,他才敢接迎素卿的双眼——她眼中那些属于凡女的喜悦和爱意已统统熄灭,仅留下巫者的全知全觉。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对着这一双眼睛辩解?他磕磕绊绊,期期艾艾,“素卿,对不起,我、我做不到。家慈她——我娘她就在隔壁,她已经失去了太多、承受了太多,我不能跋山涉水地回到家,就为了把儿子的尸体抛在她眼皮子底下,我不能这么自私。素卿,我对不起你……”

后来他还说了很多话,太多太多的话,像是在劝服她,也像是劝服自己。说不好哪一字就说起了“天命”——天命仿似以一扇窄门连接起他的人生与预言,推开这扇门,大道如青天。

“抽刀怎能断水?人怎可绕开天命?顺天应命,方是你我的正道。素卿,你听过西施吗?‘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88]。范蠡私自与西施定下情盟,却仍为了光复越国而把她献给了吴王。西施使吴灭,又复归范蠡,二人同泛五湖而去。素卿,你就当我是那个委曲求全的范蠡,你是忍辱负重的西施。你替我詹家入宫向白家寻仇,一旦大仇得报,我必定百计千谋将你从宫中救出来,那才是永永远远地在一起。素卿,我们为什么非在今夜一死?明明两年后、三年后,我们可以泛舟五湖,逍遥一世?”

素卿睇着他笑了,凉丝丝的笑意从她眼睛的后面涌出来,“石头,你听听你自己,好像是我在说话一样,连你这样一个不服气的人也开始说什么‘顺天应命’……你可还记得你一手拎起那只兔儿,质问我它当生当死的模样吗?”

他又疾步上前,跪倒在她脚下,夺过她一手摁住了自己的胸口,“小巫女——我的小仙女啊,你瞧着我的眼睛,摸摸我的心,你用哪里去感受天命,就用那儿来感受我!把我的心肝肺腑都瞧个透!我不是贪生怕死,我詹盛言自十二岁起就操戎马生涯,从没把命当回事儿,我愿意自个儿剜出心来搁进你手里让你瞧一个明明白白,只不过你还得像对那只野兔一样,再令我活过来。我早就没资格一死了之了!我父亲与族人含冤莫白,詹氏的后根仅剩我一人。我家里头最受宠的小妹妹在窑子街被——”他噎了一下,好似冷不丁被攫走了声音。过

得许久,他才哑声道,“我长姐和小外甥还都在冷宫里受苦,父仇众难全在我一身。我死,也不配这么抱着你欢欢喜喜地去死,只可抱着敌人同归于尽。但这一场仗,只能你替我去打。好在天命站在我们这边,你一定会赢。”

“如果天命站在我们这边,它就不会给你一个家,再把家人全从你这儿夺走,让我们相爱,再把我们拆开。天命从不在谁的那一边,它照管万物,也凌虐万物。这一局棋里头,不管你是将军还是小卒,都只是棋子。”

“我、我们……”

素卿的手仍留在他心口,切切抚摸着他的心,“你不必再说了,我全摸到了,我在你这儿摸到了仇恨挖出来的血窟窿,你以为我可以帮你修补这个窟窿,”她对他摇摇头,眼神一点点变得哀婉而温柔,“我只会在你心上挖一个更大的窟窿出来,叫你昼夜疼痛,终生离不开麻醉的药剂。石头啊,假如你非要这么对自己,非要我这么对你——”

“素卿……”他想握住她,她却在被触到的一瞬将手抽走,避开了他的手、他的心。

“我会入宫,”她又一次笑了,泪水一滴滴从笑眼里坠落,“长久以来,我都以为娘叫我深避在山中是天命所使,而今我才明白,她竟一直在妄图逃避天命——可天命又岂容逃避?我终究是要辜负她了。”

詹盛言不意她转变得如此之快,惨痛之下倒有些无所适从,“素卿,你、你真决定入宫?”

素卿自己拭掉了眼泪,她略微费力地把他右手上的骨扳指褪过他粗大的指节拔了下来,“我瞧你一刻不离地戴着它,就算是你的随身之物了,把这个给我吧,好赖我也有个留念。”

詹盛言眼瞅她将扳指戴去了自个儿的手上,但那孔洞却比她的拇指大出太多,一垂手就将掉下来。素卿稍作凝眉,便握住了仍挂在胸襟边摇摇晃晃的银妆刀,把他的袖口割下了一条,将布条穿过扳指,环绕在自己的颈后系起。

素卿把这以扳指作坠的项链塞入领内,接着就一把揪断了银妆刀的系襻,把刀刃扣回到连锁鞘内,再将小刀塞进他怀中,“这你拿着吧,我也用不着了。我听说过西施,她与范蠡泛舟五湖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西施的结局,是沉塘而死。”

她露出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令詹盛言终生都难以释怀的奇异表情。

“石头,我真舍不得,可也只能离开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别忘了我。就算你再撞坏了头,你的心还是好好的,你不说把我装在你心里吗?就让我待在你心里,永永远远。”

詹盛言愣愣地望着她,“我怎么会忘了你?我就是再忘记了自己,也不可能忘了你……”

他自己都不觉得,泪水早已狂涌了他一脸。寒瑟的秋雨在一刀刀地割过院中最后的几簇木槿与蔷薇,残花别枝头,落无声。

旋即,门訇然一响,惊得二人一同回望。来的是丽渊,她脚步带风地走来,抬手就将两张黄朱纸符分别摁在了詹盛言与素卿的眉心,又低哝了一串咒语。

再后面的记忆变得一片模糊,在詹盛言的印象中,自己似乎是被锁进了一间地下的密室,室内围着一圈无起无止的长绳,绳上挂满了一排排符咒,那些黄纸放出点点的阴光。仅有一面墙的墙顶开着一方长不足一尺、宽不到三指的“窗口”——那是上方建筑的排水栅栏,就是从这里,筛入一丝丝的天光。

也是从这里,詹盛言迎来了与素卿的诀别。那一段时光每天都会有人喂给他一碗符水,他喝了后就浑浑噩噩,状如痴呆。只有一天他突然清醒了一刻,他扒住那扇栏窗朝外望,眼睛与外头的地基齐平,勉强看得见一层积雪——难道已是冬天了吗?他还看见一排排的衣底与鞋子,很多人,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他听见嗡嗡的人声和乐声,而后是潮湿的雪响。一个人踏雪而来,一步步向他的方向走过来。远远地还只瞧得清一个剪影时,他就认出了那个人是素卿——她化成灰他也认得,而她打扮得那么美!她身穿圆衫,衣带飘飘,再走近一些,他就只看得见她脚上的大红色勾背鞋,那鲜明的色泽劈开纷纷的碎雪,如同庞大的喜船驶入白河。

刺着锦纹的裙裾似风暴一般罩笼而下,是素卿跪坐于地。她将两手手心向下,在眉前相对,俯首低叩,行了一个朝鲜的古礼。当她抬头时,他才看清她的脸。她脸颊上点着两团浓艳的胭脂,顶心戴着珠玉闪耀的簇头里[89],发油馥郁的甜香一阵阵飘入,令他窒息。

詹盛言想呼唤她、想把手指探出栅栏外触碰她,但他的声音和动作通通消

失在满壁的符纸之后,他只能空望着素卿的脸容耸立在他眼前、在他头顶的地面上,仿如那些拿半座山峦雕建而成的巍峨神像,庄严又无情。

她起身,离开,踏上了一乘大轿。

他发了狂一般地撞向她——撞向墙壁,暗室内所有的符咒猛烈地喷射出厉光,嗡嗡作颤。

詹盛言抽搐着倒下,他耳中的余音,是钟鼓乐之,乾坤定矣,是她离开他的回响。

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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