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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万艳书 上册》(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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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旧回

云动影来,金茫茫的阳光自天空中倾泻而下,渗入了窗纱,流涌了满室。现世温热,旧事退场。

詹盛言自追念中醒过来,发觉两眼潮热。他赶紧仰首,喝光了手中那一瓶酒的最后几滴。他对自己究竟向白凤讲述了多少细节毫无记忆,但他确定他没有告诉她:在遇见素卿前,他从未对谁有过那么炙热纯粹的爱与恋,而在素卿离去后,他也再不会那么去爱谁——即便面对着未来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也总有些什么,是只属于丈夫一个人的。

“就是这样了。”作为终结,他如是说。

白凤倒是落了泪,她拿帕子擦拭着余泪问:“后来那一段,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摇一摇头,“大巫女丽渊拿符咒把我囚禁在密室,直等一年多以后案子平反,我才被放出来,神智渐清。素卿她,一样被丽渊施展了法术——”

“什么法术?”

“我也说不清,反正在短短的数月间就教会她汉家礼仪、歌舞体态,改了个名字就充作李朝贡女,由家慈献入宫中。照说素卿她也被法术控制,根本不晓得我被关在哪儿,可入宫的吉日,就在即将登轿前,她突然就掉头朝我这里来,在密室外叩行了一个大礼。其他人都当是李朝习俗,向寄居的宅邸拜别,不过我明白,素卿那是在和我告别。那些日子里,我每日都被人灌下一碗符水,终日浑浑噩噩,什么也不记得,却清楚记得那一天,一分一毫,镂心刻骨。”

白凤泪光莹然地睇着他,“那是你们最后一次相见?”

“嗯,”他把扳指贴在唇边轻擦着,仿似在犹豫,但随即就很肯定地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之后呢?”

“之后就用不着我多说了。素卿入宫后,斗倒了你的长姐白贵妃,又取得了你养父陷害我詹家的罪证,一并揭开他自己收受贿赂、结交疆臣的内幕。这些你也清楚。”

“我从来没想到过,毁掉我们白家的那一个韩妃居然会是你的……”白凤猛一个激灵,“可韩妃她最后,她最后被太后……那是真的吗?”

詹盛言的腮角如山丘一样高高鼓起,而他的话音也像是跨过了座座山丘才来到口边,“是,是太后下的令。太后原先也宠信你长姐白贵妃,因此对她被赐死一事引以为恨。同年五月底,在避暑行宫里,太后趁皇帝外出行猎,声称韩妃身为异族女子,却掩袖工谗,从而引发后宫勾斗、前朝纷争,乃妖孽所化,为避免褒姒、骊姬[91]之祸,派人将素卿抛入了鱼池,溺毙沉塘。”

白凤在自己的唇舌间找了一个遍,只找到一个名字,“西施……”

骤然之间,詹盛言手里的空酒瓶“砰”一声掉落在地,人跟着就崩溃了,捏着拳直打战,“她一心爱我,我却为仇恨把她送上了龙床!她虔诚服侍天命,天命却叫她死无葬身之所,连一副遗骨也不给她留下……”

他心中的血窟窿又开始抽搐著作痛。那一次,他喝醉酒跌落进泡子河,他明明有力气爬出来,可就是任凭自己头朝下趴伏在水中,直到他的马硬把他拽出那远离尘世的忘川……这根本就不是第一次。他曾反反复复地问巫女、问仵作、问随便哪一个看起来稍有修为的禅僧道士:一个人死去时——溺死时,会不会很痛苦,会有多痛苦?他们的答案没有一条能令他满意。因此他慢慢养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怪癖:洗浴时,他不准任何人在旁边,他要一只巨大的浴盆与一满盆的凉水,然后他就会把头脸全部没入冷水中,把自己憋得快要爆炸,再在最后一瞬间把自己从水里拉起,咳嗽和呕吐。

水,是他离素卿最近的地方。在这里,她是不是也像他这样,感到思绪变

成了一波又一波模糊的耳语,所有的声音又蜕变成扭曲的颜色?她是否感受到了无法呼吸的刺痛在胸口上的重压,冰冷的流质灌入鼻腔和喉咙所带来的烧灼?她是否看到了合拢的眼皮之后渐渐升起一束模糊的光线?在那道光线里,她是否看见他,如同她的倩影环绕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窒息?

他只是想感受她曾经感受的一切,他不惜以生命的代价,只求换取她最后一刻的最为深重的痛苦,这是他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条通道,再与她相连,再向她倾诉他对她不了的爱与悔恨。

詹盛言猛地回过来一口大气,他又能呼吸了。继之他发现承接他的并不是沁凉的水,而是白凤柔暖的怀抱。

白凤把詹盛言的头颅安放在自己的臂弯中,长久地抱持着男人和他的悲恸,这悲恸太沉了,沉得她肩臂与两眼一阵阵发酸。“爷,已经过去十六年了,既然这么痛苦,干吗不试着忘记韩姑娘呢?还记得吗,你自个儿说的,只要你下决心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忘记素卿?”他抬起脸睨着她,深黑的眸子里布着一条条血痕,而后他一笑,“有一阵子,我是真打算这么做,要不然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恨不得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心剜出来,求求它别再想着素卿、别再疼了,可……可我又想,我的素卿父母双亡,旁无亲人,她那位至高无上的夫君连真真正正的她是谁都不清楚。除了我,这么大一个世界,没人在乎她来过,也没人在乎她走了,要是我也把她给忘了,她那一缕魂魄就再无牵系,兴许就彻底消失了……不,我宁愿这样子。素卿对我仅有的要求,就是要我记得她。我会永永远远地记得她,记得她铁口直断的小模样,那么言之凿凿,说我爱她一辈子——那么就一辈子,我认了。就让她待在我心里吧,在这儿,总比行宫里那座池塘暖和些……”

白凤但觉胸口被猛锤了一下,有一瞬,她几乎就要将始终寄居在自个儿心里头的鸾姐姐,还有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统统都倾倒给詹盛言——这个如同一面镜子般竖在她面前的男人;但一瞬间过后,她已克制住了自己。她就是没办法开口谈起鸾姐姐,对谁都不行。因此最后她只轻轻说了句:“你太傻了。”也不知说的是他和她中的哪一个。

詹盛言沉坐了一会儿,突然推开她,面容也恢复了自制,只在嗓音里残留着一点儿嘶哑:“凤儿,谢谢你。”

她有些诧异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听我说。这一切压在我心头十几年了,我从没和谁说起过。和谁说呢?谁又会信呢?就连家慈也说我疯了。”

“太夫人说你疯了?”

过了好久后,一种白凤从未听过的、毫不带感情的机械声调从詹盛言喉咙的深处流淌而出,“家慈说,一开始我就并未向朝鲜出逃,而是直接逃回了北京公主府,被她藏入了地下的密室。她说不见天日的长久禁闭令我酗酒无度,喝酒又令我终日精神恍惚,大病一场。病中,我窥见了她选中的朝鲜贡女入宫那一幕,就做了一个颠倒妄想的昏梦。丽渊也一样附和家慈说,她身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出逃的童男童女,素卿的娘根本就不存在,素卿也不存在。她们说,我并不认识那个姓韩的贡女,连句话也没和她说过,关于素卿的一切,从头到尾全是我自己的臆想。”

白凤只感到詹盛言的话语像冷水一样从她脚面上往上淹,一直淹过她的脊背和喉咙。她看到詹盛言的双眸如冰冷的池塘,带着吞没人的晕眩展开在她眼前;最后她听到他笑了一声:

“就是说,早在人们管我叫‘酒疯子’以前,我就已经疯了。”

白凤的脑子一片混乱,就在满篇荒唐的夹缝之间,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真只是你错乱发疯吗?”

詹盛言极其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家慈这么说,是不想看到我为了素卿负疚终生。丽渊骗我,也只不过因为她不愿我窥测天机、折损福寿。而除了她们俩,再没有第三人能证明我和素卿之间的因缘。呵,随她们好了,她们大可以不承认,我不需要她们承认,就算全世界都说我疯了,我也不会怀疑,和素卿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绝对不是梦,失去她的月月年年,才是我拼命想要醒过来的噩梦。”

他静顿了片刻,目光沉稳地望住她,“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信!”白凤几乎是叫出来,她一把抓住他双手,“我信。”

他带着些许疑虑打量着她,“你当真相信我?相信这些来来回回的天命、巫术、未卜先知、起死回生……”

她一眨不眨地回视他,“有什么不能信的?不就给一只野兔起死回生吗?我甚至相信,就算哪天我死了,只你来我坟头上跺跺脚,我也会从地底下爬出来见你!”

他的脸色只起了一丁点儿极微妙的变化,但白凤能读出,那是深入肺腑的感动。

“凤儿……”

她打断了他动情的声音,急急道:“是,我原本什么也不信了。可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看见了天意。素卿是上天给你的,我也是,不信你回去问一问大巫女丽渊,我和你一样是天定的缘分!”

詹盛言却从鼻子深处喷出了一声嗤笑,“丽渊已死去多年了。”

白凤一愣,“死了?”

“她为了救我——”他自己砍断了这句话,仅只一语带过,“丽渊她太老、太累了,需要长长地睡一觉。”

“二爷,你说丽渊‘救你’,说的是——?”聪敏如白凤,没有她捕不到的破绽。

詹盛言自知失语,但他并不想谈这件事,目下不想,今后也不想。他捏一捏她的手,引开了谈锋,“凤儿,既然你说起……自咱们俩初逢乍见,我也深感与你命中有缘。素卿去后,我再没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带走了我的全部,而你又把其中一部分慢慢地还给了我。你和她半分也不像,但我总能在你身上感到她,就像你离着她很近很近似的,身上沾染着她的余泽。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白凤业已忘记了自己的问题,而只顾切切地回答他:“我高兴还来不及。我知道你没疯!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韩姑娘的话我也信。据她说,人死后不是魂魄流散,复又回落人间?没准她魂魄的碎片落了些在我身上呢?谁说我和她一点儿也不像?难道她不也是被迫离了你去伺候另一个男人?你一定曾梦想着把她从先帝的身边带回来,就像你今天从尉迟度身边救出我,爱我,娶我。你娶我,也是向韩姑娘尽义,而不是背叛她——”

“凤儿,凤儿……”他喃喃地感喟,“还有比你更冰雪聪明的女子吗?连我不好说出口的心思都被你给猜得透透的。不瞒你说,自你向我提起婚嫁之事——自我生出求娶你的念头,我总感觉这是要将素卿逐离我心中的主位,对她太过惭愧,实在决断不下,爽性去测了一字。”

“你?我从没见你算过一次命,你还会去测字?!”

“素卿离世后,我确实没再算过命,反正算来算去也是个躲不过。但家慈一直习惯于占问吉凶,这些年,因丽渊已死,她就又在身边蓄了几个巫女,另外在崇文门有一家命馆的先生也很得她的信任。我不愿叫那些巫女到家慈跟前搬弄是非,就隐去身份,找到那先生测了一字。”

“你说的是不是福马巷的尹半仙?”

“你也晓得他?”

“当然了,据说他生着一对阴阳眼,批命测字时有鬼魂指点,所以百断百灵。对了,你找他问什么?”

“自然是问姻缘。”

“那你报了个什么字?”

“茆。”

“‘毛’?再怎么也当问个结发的‘发’呀,问个‘毛’做什么,一地鸡毛,多不吉利。”

他微微笑起来,往她手心里划了几划,“是草头这个‘茆’,《诗经》里《泮水》一篇,讲鲁公修泮宫、征淮夷:‘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

“我的好二爷,我可真服你,做什么你也忘不了一个饮酒。那算命先生怎么解?”

“算命先生解说,‘茆’字为花之上、柳之右,且又暗藏一个‘节’字,因此我的婚姻是落在花柳巷中的一位节妇身上。你说准不准?”

“准什么呀?我十四岁就破了瓜,我要是‘节妇’那真出古了。”

“这就是你眼浅了,我从来都是说,节妇论心不论身。你在这三千选佛之场,单单真心待我一人,怎不是节妇?便从身子上来讲,你现今就做了两位客人,一位还是太监,更是个节妇了。你非说我这一段批语不应在你这里,那我也只好再觅良缘。对了,我瞧蕊芳阁那个新走红的清倌人龙雨棠甚是貌美清纯,不如就是她了。”

他说的这一位龙雨棠刚刚出道,还未曾破身,受到了一群高官巨富的追捧,真真是百万缠头锦,而她正是“四金刚”之一龙雨竹的妹妹。白凤与龙雨竹从来不对付,一听詹盛言拿老对头来揶揄,气得发狠道:“你敢!你不在这槐花胡同里找就罢了,但在这胡同里,除了我,你找谁,我都叫那小婊子活不成。”

詹盛言皱着眉笑出来,“瞧你这一副狂样儿,还没过门呢,倒先拘管起丈夫来了。詹夫人,我说你眼下还记得自个儿的本姓吗?单姓还是复姓?有没有排在百家姓上?”

白凤笑起来,好好捶了他几拳,“损德的!”

二人正笑着,门外却一响,半扉渐辟,先送进墙头外小贩的叫卖声——“栗子糕!热乎乎、甜丝丝的栗子糕……”跟着憨奴就走进来,笑着唤了声“公爷”,便转向白凤道:“姑娘,九千岁叫条子,让姑娘中午到山西会馆。”

詹盛言从不愿吃醋拈酸叫白凤为难,闻言马上就起身,“那你收拾出条子吧,我就不耽搁你了。对了,麻烦请祝二小姐出来一下,我有话告诉她。”

白凤面不改色道:“她到后头玩去了,这阵子不在,你有话我帮你转达。”

“那算了,下回再说吧,”他俯过来将嘴唇在她发边挨一挨,“我这一段得照顾家慈的病,不大能常来,你可别不安瞎想,好好地定心就是。记着,咱们俩已经是订了婚的夫妇了。不过这消息先别外传,省得你在尉迟度跟前不好交差。你忙你的,不用送,我自个儿走。”

白凤又欢喜又心酸,扯过他的手来回摩挲,“爷,你保重身子……你一定保重。”

二人这便作别。憨奴在旁圆睁着两只眼,等詹盛言一出门,便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是奴婢听走了耳吗?公爷才说什么‘夫妇’?”

她扶着白凤下床来,白凤并不答她,只慢慢地笑着,走几步,忽就在床外那一头石狮的面前跪下,伸出双手揽抱了狮颈,将嘴唇摁上冷硬的石头,吻了又吻。憨奴不知所以地看着,惊异地看到了满室阳光全向着她的女主人涌去,簇拥着那微笑的脸容,一脸的情意流转,安然明灿。

詹盛言走出怀雅堂大门,抬头一望,日头已升得老高了。岳峰与一班扈从早牵了马过来,侍立等候。

詹盛言翻身上马,胯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大宛马正欲提步,他却又一扽缰绳,“二小姐?”

一位碧色衫子的少女被他拦在了马前,她本在自顾自地低首疾走,这举目一顾,立便惊呼了出来:“詹叔叔!”

诚挚的笑容在詹盛言的脸上舒展开,“好久不见。小侄女,你都好?”

书影见对方一笑,立即也被笑意冲开了端秀矜重的双唇,欢天喜地地露出一对小虎牙来,“我一切都好。叔叔,听说您早先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可都大安了吗?”

詹盛言两腿一抬从马上跃下,“嗵”一下稳立在书影面前,身姿灵活又矫捷,“你瞧。”

书影“嗤”地发出了低笑道:“叔叔的酒还没醒吧。这是从凤姑娘那里来?”

“是。原还想与你一见,只凤姑娘说你不在。”

“嗯,我现已不归她屋里了。”

“不归她屋里了?”

书影见詹盛言的神气,已猜到白凤定不曾以实情相告,也就模棱两可地说:“凤姑娘可能太忙了,忘了和叔叔说。我被另一位姑娘要了去,喏,我出来替她买些零嘴儿。”

她将掌中的一包点心往他面前晃晃,却不妨男人的两目愕然一定,忽就翻过了马鞭的铜柄托住她手腕,另一手就触上她手指。

这是书影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好似詹叔叔的掌中蓄养着闪电,这闪电一道道地从她指尖直劈入心间。直至留意到对方的脸色,她脸上的红潮才遽然消退。

“叔叔……”

詹盛言瞅都不瞅少女呈在他眼前的那一包点心,只盯着其指端与指节下缘的斑斑和点点,那些瘢痕清晰记录着她幼嫩的皮肤曾如何被冻疮撕裂,又被手膙覆盖。俄顷,他松开了书影的手,“小侄女,你受委屈了。”

算不清有多少次,书影曾暗暗设想总有一日要揭露白凤的伪善面目,但当这一日降临,她却再不愿吐露一字的怨言。只因她所承受的痛楚一一加起来,也不敌这一刻目睹詹叔叔自责的窘态带给她的心痛。于是,她只作明快一笑道:“有什么好委屈?我原来也说是与凤姑娘为婢,不过是做些婢子该做的活计而已。”

詹盛言每每见之羞颜未开的小模样,总禁不住回想起自己早夭的幼妹,就不免对白凤苛待书影一举颇为不满,可一转念却又不忍深责。他倒没猜中白凤竟情妒这么个小丫头,只当作是——“凤姑娘还是怕过于照拂罪臣之女会得罪尉迟太监,也是出于庇护我的意思,你别怨她,只怨我是个糊涂虫,轻信于人才害了你。”

书影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叔叔,您对我就说破天也说不到一个‘害’字上,您可救了我的命呢!”

詹盛言一笑,笑容里全是自嘲,“送佛送到西,我却把你撂在半道上,这叫什么事儿。”

这一笑,又显出他两腮隐约的凹影。乍见的惊喜退却之后,书影也已留意到对方明显的消瘦。“叔叔,您瘦多了,是为什么烦心吗?”

詹盛言摇摇头,“最近侍奉家慈,没太休息好而已,不妨。小侄女,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已托人将你兄长从黑龙江的役所偷偷转移出来,但他之前身子上受了些病,须得好好调养一段,你别担心,我问过,没什么大碍。至于你两个姐妹也已有了消息,我正派人去实地寻访。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你们兄妹四人就可聚首京城。”

书影听到一半便已是热泪双流,“叔叔,这一份大恩大德,侄女我没齿难忘……”说着就又要拜倒。

詹盛言拦住她道:“侄女你再这般,我可更无地自容了。来,你同我来,我直接带你去见怀雅堂的掌班妈妈,今儿我说什么也得把你弄出这鬼窟,还你一个清白之所。”

“不必!”书影急急抹去眼泪道,“多谢叔叔的好意,可如今对我来说,这里已是清白之所了。”

于是她便将白珍珍的善行三言两语略略一说,最后道:“我真不知该拿什么词句形容珍珍姐姐才好,活脱脱就是仙女,人也是,心眼儿也是。”

詹盛言却拿马鞭点了点她手中的点心包道:“侄女你休要瞒我,她若真像你说的把你当妹子待,你何苦还要做这些买办跑腿的杂事儿?”

“人家把我当妹子,我才把人家当姐姐呀。叔叔有所不知,珍珍姐姐爱吃零嘴儿,才听见外头叫卖栗子糕就坐不住了,但她身子太弱,老妈子管着她不许乱吃,把点心柜给锁起来了,她才央我悄悄给她买一包带回去。妹妹替姐姐跑个腿还不是应当的吗?何况买回去,她也只掐一点儿解解馋,‘罪证’全都归我‘消灭’。”

“她果真待你好?”

“再好不过。我在她身边,直如从前和姐妹们在家一样,镇日里不过读书谈天,再无旁事相扰。”

“还是不妥,我得带你离开这里。”

“叔叔,当真不必。凤姑娘早就说过,尉迟太监对先父切齿痛恨,您若在他眼皮下救助我,准又会掀起一场浩劫,我还更不知被践踏到何等惨境,就连叔叔也会受牵累。我在这里很好,真的。”

詹盛言听书影的口吻很坚决,且又见她意态欣扬,也相信她的确是过得如意,便即浅吁了一声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做画蛇添足之举了,待等把祝大公子,还有大小姐、三小姐接回京城后,我再替你赎身,好叫你一家人团聚。不过,也不能就此再将你一人撇下。小侄女,你领我去一趟白珍珍的居所。”

书影撑不住一惊,“叔叔,您打算做什么?人家珍珍姐姐还是个闺阁小姐,怎好和陌生男子相见?”

詹盛言笑起来,“你这么一丁点儿大,一开口倒像个老腐儒。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什么‘闺阁小姐’?真论起来,侄女你才是个十足真金的‘闺阁小姐’,不也正和我这个‘陌生男子’当街交语?”

书影一面抱着那包点心,一面把手背贴在脸腮上冰着,还只觉两腮发烫,“叔叔,您的嘴太坏了。”

詹盛言竖起了鞭子在自己双唇上一摁,“侄女别见怪,叔叔这个酒疯子又喝多了。但我的嘴虽然坏了点儿,心是好心。我跟凤姑娘乃是过命的交情,我亲口把你拜托给她,她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了这个教训,这个凭空降下的白珍珍叫我怎好信得过?我不过想和她当面一晤,请她答允我以后可以去她那儿探望你,我得时时地亲眼见你过得好才行。和你的安乐比起来,流言蜚语之类的小事全不足挂齿。哪怕你嫌我这个叔叔啰唆,我也要这么办。”

书影备觉感动,慌忙道:“叔叔为了我不辞辛劳,我怎会嫌叔叔啰唆?不过,叔叔您从前和珍珍姐姐是仇人……”

詹盛言怔了怔,“你也知道了?”继之他就直视书影的双目沉沉道,“我和白珍珍的亡父是仇人,和她本人无仇无怨,过去有什么想不开的,眼下也早翻篇了。假如她真愿意代我好好保护你,从此就是我詹盛言的大恩人。”

书影踟蹰再三,拿手指揪着点心包上的稻草绳道:“叔叔,我领您去,可我不敢保证珍珍姐姐答应见您。”

詹盛言报以爽然一笑,“见不见都好,总得试试看。走吧,凤姑娘一会儿要出条子,在这大门口说话不方便,撞上了大家尴尬,先进去再说。岳峰,你陪我进去,其他人都绕去后角门等着。”

书影便带领詹盛言一路来到了白珍珍的居院,穿过院中的水岸竹径,跟从在后的岳峰先举首一了,念出了阁前的额匾与楹联:“‘细香阁’?‘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这倒不像是闺院了,竟像一座庙。”他见前面的主人回过头来瞄了他一眼,立时吓得双手抱头,“小的再不敢多嘴了。”

詹盛言这才转向书影道:“小侄女,那就请你替我引见。”

书影上楼见了珍珍,将那包点心奉与她,一行就支支吾吾说出了原委,末了道:“姐姐,我晓得你在此隐居,向来不见外人的,况且你和詹叔叔之间还隔着旧怨。你若觉得有所不便,我这就去回绝了他。”

不想珍珍却豁达非常,一口答应道:“我和你这位‘詹叔叔’之间没隔着什么旧怨,只隔着凤姐姐,按这里的规矩,我还得称他一声‘姐夫’呢。我总听凤姐姐谈他,这几日又听你谈他,听也听成熟人了。他这个人粗中有细,不把我相看一番,证实我没对你暗怀着什么坏心眼,他是断不会罢手的。没关系,只管请他进来,咱们三个人一起把话说开。好妹妹,你把点心藏好,再叫张妈给客人搬一把椅子,就叫她带丫头们下楼去,免得咱们说话拘束。”

书影依言清空了杂人,便笑着向外招招手。詹盛言也叫岳峰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跨入门槛,一进屋先抱了一个礼道:“白小姐,詹某因侄女之故冒昧到访,多扰小姐的清净,向小姐告罪了。”

珍珍也捧着佛珠还了一个礼,娇喘不胜地软声道:“阿弥陀佛,盛公爷不必多礼,请坐下叙话吧。”

詹盛言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可一听见这声音即刻就悚然直望。一望之下,他整个人刹那间如一座巉岩僵直危立,魂灵却幻化为一墙巨浪自躯体里怒涌而出,撞向座上的少女,他的魂灵在她身上撞了个粉碎,千千万万的碎片,千千万万遍倒映着同一张容颜。

她尽可以花欹宝髻、善病多愁,一改过去乌衣爱笑的模样,但在这惨白的病容之后,那一喉碎玉之声、一副明珠之貌决然无一丝的更改,活生生就是那个主宰他性命、颠倒他半生的少女——

韩素卿。

珍珍先也只守礼避视,及至对方久久不语,方才扬目偷顾。她只见一名伟丈夫当门而立,一张俊雅无俦的脸上却生着一双忧悒而狂热的眼睛,那眼睛向自己凝注着,仿佛她和他就是世上仅有的两个人,而全部的大千世界也就是楼外的一曲清水与千竿秀竹。

珍珍忽只觉一股深悲极恸,无端端就抛下了两行热泪,手中的那一串菩提十八子猝然落地,声动轻灵。

书影立在两个人正当间,却看詹叔叔陡一副魂飞天外的痴态,珍珍姐姐也好似堕入了梦境一般昏昏淘淘,不由得大为骇异,忙提高了声音喝道:“叔叔!姐姐!你们怎么了?”

她这一喝,喝得詹盛言周身猛一抖,他却依旧浑不觉身外之世,只茫茫然拖动了业已呆木的躯壳,一步步走向他幻觉里的素卿,走向他眼底的白珍珍。

珍珍见那男子径直走来自己的膝边,一副昂藏之躯蓦一软,竟自跪倒在她脚下。他仰首望她,似一个已被葬入地底的人渴望着星空,一个被打入火狱的人渴望着甘霖。

珍珍亦望见书影在同一刻奔上前,伸过手来扳动着,“叔叔!叔叔您别这样!”——她理应叫她把这失礼的疯子扳开,但不知怎的,珍珍只抬起了一只抖颤不已的手掌,轻轻挥了挥。

书影又叫了声“姐姐”,却瞧珍珍中了邪似的傻望膝头的詹盛言,再三对她摆动着指尖,宛如驱赶一个擅闯圣地的异教徒。她只好退开,直退到门限,回看那一面之交的一男一女仍自相拥痴望,一动不动的似一对石雕,把书影羞得个手足无措,索性一扭身出去了。

正午的艳阳荡漾着金波,将房内耀得个粲然澄亮。珍珍收回了抖动不停的手,将另一手一起拢住了詹盛言的头颅,他头戴白玉金翅冠,薄薄的金叶子蝉翼般搏动着。他慢慢慢慢捉住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收拢在自己的唇边,却在她掌心里望见了一对暗红挛缩的疮疤。

詹盛言的腹脏深处轰隆一下子翻江倒海,一口鲜血自他的喉内直喷而出,丝丝点点,染污了他扳指上缠绕不断的黑璋,亦洒落进她手心里那纠结难解的伤。

珍珍挨了烫一般,欲张口发声,却只抵不住一阵阵的心促气涌,身一软,瘫在他肩头。

就这样,命里头该遇见的,又一次无可幸免。

光阴陡转,将次昏照时,书影才见詹叔叔自珍珍姐姐房中出来,犹自神思恍惚,衣裳上似乎还抹着几道血迹,却是一脸笑容,醉得走不稳一般将两手扶住她肩头笑道:“好侄女,叔叔明日再来看你。”

第二天书影早早就来到细香阁,竟不料詹盛言比她还早,业已在珍珍的房中闭门长谈。以往终日传出的敲鱼诵经之声代之以喁喁小语,却也是连绵不绝。岳峰带着人往她这头儿抬进了一堆箱匣箧笥,说是公爷送她的。书影却只指着另一边好奇地探问:“詹叔叔和珍珍姐姐,他们俩是……”

岳峰反问道:“祝小姐,您读过《西厢记》没有?”

“《西厢记》?”

“小姐是贵家千金,肯定没读过这些个艳曲杂书。唉,我们家公爷和这位白小姐就是书里头说的:‘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92]”岳峰连连摇头地退了出去。

书影仍不太明白,但也猜到这绝不是什么好话,不可再刨根问底。她隐约听到詹叔叔和珍珍姐姐对谈的声音,似乎詹叔叔说了些什么,珍珍姐姐哭了出

来,紧跟着就是几句低语,二人转又发出了一阵清晰的笑声……书影叹了一口气,坐在一地的礼物之间,独自把它们一样样打开。

吃食玩具、珠花首饰、书籍法帖……书影挑拣出几样包起来,晚上带回去给万漪。头一晚万漪还大惊小怪一场,后来三番五次如此,万漪也习以为常了,窝在铺上一面抓出姜丝梅饼、砌香樱桃往嘴里塞着,一面呜噜着道:“这么说,安国公竟是每天都来?”

“嗯,”书影靠在万漪的肩旁,也抓了甜食来吃,“以前詹叔叔在凤姑娘那儿住局,不过午不起床,近日却日日曙色方至就来了。珍珍姐姐也是,原本病病恹恹的,从不能支持久坐,这些天却霍然焕发,陪詹叔叔一待就是大半天。两个人关起门谈个没完,也不知谈什么,还动不动就又哭又笑的,真叫人犯奇怪。”

“管他呢,反正你这位詹叔叔一来,就有好吃好玩的,我也跟着沾光,嘻嘻……”

“且不止呢,詹叔叔还送了我好些个金银锞子,还有些首饰,我不敢拿回来,怕叫严嫂子她们没收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跟詹叔叔说太贵重,我可不能收。他却说,这世上只有开心最贵,但凡能让我开心一会儿,再贵重都便宜。”

万漪手中的蜜饯停在了嘴边,“天哪……”

书影“嗯”了一声:“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宏善慷慨之人,一意只愿使别人开心。今儿他陪着我和珍珍姐姐一块吃午饭,顺口说起了在军中的岁月,我还当他准是要自夸早年的军功,那也值得自夸呀,辽东大捷可是竖过功德碑的。怎道詹叔叔竟绝口不提那些个丰功伟绩,反把一件陈年丑事拿来给我们取笑。说是他十来岁初入军营时,老侯爷令他和兵士们一起出队练操,但他皮肤太白,怎么晒也晒不黑,怕老侯爷责备他不刻苦,所以每一次面见父亲,都拿煤灰涂抹在脸上。结果有一天他陪着老侯爷一起阅兵,突然天上下起了大雨……”

书影还讲着就笑起来,万漪也“噗”一声乐了出来,正笑闹着,忽闻得门上剥啄有声。两个人都是笑脸一僵,万漪手忙脚乱地把甜食全往被内一塞,书影则把蜜饯纸、果核往铺脚一扫,又一口气吹灭了灯。

一线月华把佛儿推进了门里,她手中那对鸳鸯剑浮动着冷光。“是我。你们又偷吃东西呢吧?”

万漪长吁了一口气坐起来,“吓死我了。”

书影也抚胸长喘,“你怎么鸦雀不闻的?我们还以为姑姑又来查夜了。”

“叫那只老刁猫发现你们擦了牙之后还偷吃,就等着饿三天肚子吧。”佛儿把剑挂去墙上,自就着盆架里的半盆凉水盥洗。

那二人相视一笑,就接着絮语下去。书影低声在万漪耳边感慨道:“每次和詹叔叔还有珍珍姐姐在一起,我都觉着似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有父亲兄长,有姐姐妹妹,大家说说笑笑的。我自己都不信,我现在居然能够在窑子里过得满心畅意,全亏了这两位大善人——”

“什么大善人,”佛儿忽在一边插嘴道,“一对狗男女罢了。”

书影怒目而叱,“你怎么张嘴就这么难听!”

“是你自个儿和我们说的,安国公和那个白珍珍全都受过白凤的恩惠,而今这一个‘姐夫’、一个‘小姨子’却背过了白凤偷情,不是狗男女是什么?自个儿做得难看,还怪我说得难听?

“不是你说的那样!”

“不是我说的这样,细香阁那边干吗把安国公日日来探望白珍珍的消息在白凤那儿瞒得死死的?妈妈还三令五申不许人透出一点儿风?等着瞧吧,安国公要是最后不跳槽[93]白珍珍,甩白凤个冷子,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跳什么槽?珍珍姐姐又不是倌人。”

“不是倌人,干什么陪着人打茶围,一陪就是一整天?一个欢场老将,一个花底雏莺,还能有什么新鲜的?男人贪色,看见更年轻漂亮的就见异思迁;女人慕贵,见着个有钱有地位的就要把他从其他女人手里抢过来,什么情谊全不顾了,还信佛呢?!佛经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怪叫人恶心。”

书影怒不可遏道:“你才叫人恶心!把什么都想得这么脏!”

“我想得脏?”佛儿点一点自个儿的鼻尖,不屑道,“我可没张口‘詹叔叔’、闭口‘詹叔叔’,一提詹叔叔就春情满面,做梦都惦记着。哈,都晓得你那詹叔叔年轻时有个‘第一美男子’的妙称,据说现在也不减当年。你心里头究竟是

把人家当叔叔,还是想些别的什么,那就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佛儿!”书影将两颗小虎牙咬着下唇,“我往后要是再同你相交一语,我就不姓祝!”

佛儿草草擦过头脸,就走到了通铺边脱去外衣,“打从落在这儿的头一天,你就不姓祝了。”

万漪搂住了书影,抚弄着她背脊道:“好了妹子,你别和她斗嘴了,她牙尖嘴利的,咱们哪里说得过她?只白给自己惹气,别理会就是了。”

书影恨恨道:“姐姐,也就是你还在这屋里,要不然我真不愿多待一刻。”

“早看出你不想在这儿多待了,”佛儿爬上炕,从炕头坠下的一抹窗影勾勒出她陡峭高耸的鼻峰与猩红厚重的嘴唇,“放心吧,甭管你巴结上白凤还是白珍珍,都能跟着去给安国公当通房,可遂了心愿呢。”

书影攥拳往铺面上一捶,却当真抿紧嘴不再多说一字。万漪正躺在中间,便两边调停道:“妹子,你不说话最好,跟她呀没法说,简直是‘出门遇大风——张口就被堵’。佛儿,你也少说几句吧,老为了多嘴乱说挨姑姑的罚,还不知改一改这脾性?”

佛儿闭上眼,从香盒里摸出半块茶饼,“狗丫头少抬出那老刁猫吓唬我,你就跪下来请我说,我也懒得和你说。”她把茶饼往嘴里头一塞,就此寂寂。

万漪拿一双幽柔的清水眼对着佛儿含颦一瞥,就又低声劝慰起书影来。书影深知她习艺辛苦,不好耽误她迟眠,也就做出一派豁达的样子,笑着从万漪枕边的盒内取了块茶饼塞进她口内,“好了姐姐,不用劝我,我难道还和那人一般见识吗?快睡吧,别明儿又挂着两个黑眼圈被猫儿姑忉咄。”

不多时,佛儿和万漪就摆着一式一样的睡姿,双双熟睡了过去。唯独书影翻来覆去的,可无论她翻动多少次,也再没办法把那些被人塞进脑子里的想法重新倒出来。她再三对自己说,詹叔叔与珍珍姐姐是清清白白的,可她就是不可抑止地回想起那一天,初见的他们在她面前忘形相拥的一幕。

阳光打在他们的身上,她与他们间只隔着几步远,却恍惚是仰望见高高的悬崖之巅一对被风雨雕琢而成的石像。而有那么一霎,书影仿似看到石像的另一半并不是珍珍姐姐,而是她自己,詹叔叔紧握着她的手,跪在她脚下,用的是磐石的手掌与磐石的膝盖,永远也不会松开,永远也不会离去,永永远远地守护着她。

一千年,一万年。

该死的佛儿!书影暗骂了一句,我才没那么不知羞!她一下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等她再度把脑袋探出被窝时,已见庭院里一度韶光,柳叶发,桃李放,燕子回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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