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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万艳书 下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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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星河

是的,白凤每时每刻都在忏悔,但却再也无法更改自己亲手所做的一切。

一切,都始于那一日她与柳梦斋的偶遇。戴在柳梦斋手上的那一只牛革金丝手套令她联想起养母白姨,而他抗在肩头上的那一只鹰则令她联想起自己。白凤彻然醒悟,她也曾被关锁在笼中挫灭了傲气勇力,但她的爪与喙从来都锐不可当。

现在,到了反扑的时刻。

她先找到白珍珍,叮嘱珍珍务必在人前哭断衷肠。随后她就去觐见尉迟度,她告诉尉迟度,她最近发觉詹盛言这个“酒疯子”在疯疯癫癫的外表之下可能另怀深心,绝不可轻视,也许他迎娶正妻就是甩开她这一名“枕边探子”的借口,而解决这一难题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除掉其未婚妻。尉迟度起先颇显疑虑,“你竟肯为了替咱家继续监视詹盛言,而牺牲自己的养妹?你不是一直最疼爱这个妹妹?”白凤的面色凄然而坚决,“为了义父,女儿在所不惜。”尉迟度大为感动,他的感动令他在床上折腾了白凤一个时辰。下了床,白凤就与他一起策定了每一个步骤,其后,就有了第一步:那轰动整条槐花胡同的“失宠”。

这是自十四岁起,作为一个红遍九城的名妓白凤首次度过一段孤清寂寞的生活。诚然,她早早就掌握了如何在适当的时机表演出适当情绪的要诀,但在这些日子里她根本用不着表演。詹盛言出现以前,她的生活糟糕透顶,那些彻夜不息的靡丽灯火,那混合着脂粉、头油、香料和催情剂的气味,鎏金的餐具和银线绣饰的桌围……在她看起来与鸾姐姐死去的那一间小屋没什么两样,飘摇黑暗,令人窒息。然而自从他来到,万物被点亮,连一只纽扣、一条丝带也在流溢着金银的光彩,被烟气充满的混浊空气变得馥郁芬芳,无形的乐音响彻在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又把光芒、香味和乐音全收回了,世界重新陷入了死寂的永夜。再没有人懒洋洋唤她一声“大姑娘”,没有人在她沮丧欲死时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破颜失笑,夜半噩梦时,她再也找不到温厚可亲的胸膛,她遍体的伤痕再也等不到充满怜惜的抚慰,再也没有另一具身体把她的身体变成现世的天堂……她彻彻底底被放逐,美轮美奂的命运之门就在她鼻尖前发出轰然合拢的巨响。她一刻不停地想着门后的一切,想着他正把另一个女人搂在怀中,对她微笑,亲吻她,说着他那些温柔又好笑的情话,或许他已经和她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他会先给她无法想象的疯狂的激情,再给她从未体会过的深刻安宁……在与詹盛言交好的几年中,白凤曾上千次打着寒战想象过他被另一个女人夺走的景象,这是第一次,“另一个女人”的脸孔由不成形的模糊恐惧变得确实而清晰,清晰得好像六月天的骄阳撞进她眼睛里;白凤盯着白珍珍——她曾为之付出所有的妹妹的脸庞。

这就是她的生活,像是永恒的痛苦的长夜,又像是永恒的耻辱的白日。她想睡,却从来都没法真正地睡着,醒着的时候又昏昏沉沉,她看见什么都想哭,但又常常流不出几滴泪,她也曾妄想把自己灌醉,可手还没碰到酒坛,人就崩溃得一塌糊涂,她抽烟抽到哑得说不出一句话,心跳快得连自己都害怕,两只眼睛前总是一抹黑,周身上下无数次经历着由剧痛转为麻木的过程,她既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喝水,痛苦就是她的每日食粮……一个最为骄傲的人被彻头彻尾击溃时是什么样,白凤就是什么样。

然而,在她的心已完全粉碎时,她却依然拥有着白凤的头脑。这头脑冷静地观察着世态炎凉,并彻底确认了贴身侍女憨奴不离不弃的忠心。于是在一个歌舞缭乱的夜里,伴着对楼二龙姐妹房间里传出的欢声,白凤向憨奴和盘托出了整个计划。

憨奴那平薄的脸面在一霎间变得生动无比,这表明她已深刻地理解,没有人在倾听过这样的计划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因此她毫无选择。

在一个白惨惨的凌晨里,憨奴打开了正屋之后的夹层库房——就是书影曾被禁足的地方——让白凤爬了进去,接着在白天到来时,她向其他婢女们抱怨说姑娘又背着人出去了,在夜幕深重时,她就拿起那一张被石头压在妆台上的字条冲入白姨的房间,最后在河边,她先把白凤的玉箫丢入岸边的泥水里,再眼看它被镇抚司的番役“找到”,这时候她就痛哭着惨呼:“这是我家姑娘的!”

憨奴成功地营造出假象,使所有人都认为白凤已被泡子河的深流吞入,而事实上,白凤自始至终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白凤静坐在被封死的阁楼上,反复考虑着可能出现的最为细微的漏洞。屋里的丫鬟婆子无一不被白姨派去河边“寻尸”,一个个累得半死,全回下房睡了,即便有谁想闯进来瞧一瞧,也根本就进不了门。自詹盛言在小年遗失了钱袋,她就严令加强门禁,凡无人时大门必须上锁,阁楼的库房平日里也锁着,因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接连打破两道锁发现她的藏身之处——钥匙只掌管在憨奴一个人的手中。

至于憨奴,她将以安慰珍珍为借口留宿在细香阁,借机把一包药粉掺入阁中各人的食水里。这种药无色无味,可使人在服药后的一个时辰内沉睡,并且外力无以唤醒,唯可等药效解除后自然清醒,清醒后亦毫无头痛、口焦等一般迷药的后遗症。药是白凤从尉迟度那里拿到的,尉迟度手下的探子们什么药都有。

而一旦细香阁诸人被药迷倒,憨奴就将趁万籁俱寂时再悄悄地返回走马楼,从东厢的阁楼里放出白凤,一如释放一只被封印在瓶中千年的海妖。

这一刻,白凤已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憨奴推开了楼板,“姑娘?”

白凤爬下来,“都顺利吗?”

“事事顺利,”憨奴报说,“只除了一样。丽奴不放心珍姑娘,偏守着不走,还说没胃口,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奴婢没法子给她下药。该怎么好?”

白凤骂一声:“真是我命里的魔星!”但她眼珠一转,业已计上心头。“这样,你佯称珍珍妹妹梦见我,说我怨恨丽奴把公爷引见给妹妹,坏了我的姻缘;妹妹要替我安魂,因此叫丽奴上这旧屋里来焚香念佛。你就拿这话把丽奴给支开,你也陪她一起回来,至少拖住她一个时辰。”

憨奴照计而行,一俟回到细香阁,便拿诳语引走了书影。白凤在楼下竹林的暗影中眼盯着二人出了院门,这才摸黑上楼。她跨过了熟睡的张妈,在珍珍卧房前的那一道门帘外站了站;帘上绣了五百罗汉,据说张挂了它,一切鬼怪都不敢入内。

白凤面目冷漠地掀起那帘子,推门直入。

这卧房被一道隔扇隔作两卷,一边是拜佛的小佛堂,门扉深掩,另一头摆放着珍珍的睡床,也是床幕低垂。白凤向着那张床走去,顺手一牵,就牵过了床边衣架上的一条汗巾,一条大红色的绸汗巾;这屋里处处是新嫁娘的喜色。

白凤拢起床帐,在床边坐下来。

简直比预想的还容易。她早料定珍珍必将为自己的“投河”而大感悲痛,那么白姨多半会在此陪宿;但她没料到珍珍竟至于由痛生怨,亲自赶走了母亲。适才憨奴向她描述着珍姑娘种种崩溃发疯的情状时,她的胃部紧缩成一团,但她紧绷的神经却好像在水中瞬时得以舒展的干菜:她不必再提防着同一张床上的白姨——那一个即便将在药力下不省人事也同样令她胆寒的“母亲”,她可以放手对付妹妹。

白凤把汗巾横上了珍珍的颈项,可手却像是被缚住了一般。

她愣愣地俯视着,床边的灯烛早已熄灭,珍珍的半身全被淹没在黑暗里,唯余戚色满布的苍白小脸浮起在一抹星光之中,两腮犹带着点点亮痕,似水面上的浮尸。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白凤已伸出了一手,为珍珍抹去梦中的泪水。

珍珍微微一震,徐徐张开了眼眸。

白凤刹那间汗毛倒竖,据憨奴说,珍姑娘原本无心饮食,却被她强劝着喝下了混入迷药的参汤,虽不过是浅呷了两口,但珍姑娘是病弱之体,只一点点相信也足够令她昏睡不起。故此,白凤从来没防备过竟会与珍珍四目相对。

正当她骇极无措时,珍珍却先说话了,她的声音又迷离又虚弱:“姐姐?凤姐姐,是你吗?是你来梦里看我了吗?”

白凤从走马楼来到细香阁这一段路不算远,且更深夜静,小心行走绝不会撞见人,但她仍担心被谁窥破了行藏,因之特意身着皂衣,披散了头发,脸上也脂粉不施,全无血色,以备万一有人认出她,便装作是冤鬼游魂。难怪珍珍在半梦半醒间乍见这一派鬼气逼人的样貌,也误以为是阴魂托梦。

白凤心念如电,顺水推舟道:“珍珍,姐姐来看你。我的魂儿从泡子河游到你跟前,不过就是想趁着魂飞神丧之前,再好好看看你。你在梦中也掬着清泪哭我,这一份情谊,姐姐死而无悔。”

珍珍颤抖着坐起,铺在她颈上的汗巾也随之窸窣而起,两头儿垂荡于她背后,珍珍却浑然不觉,只将自己往白凤的胸前一撞,两手穿过她胁下紧搂住哭道:“姐姐,回来吧,别只在我的梦里头,回到我身边来吧!那泡子河把你漂走了多远,妹子也哭出一条河把你渡回家,回来吧!”

白凤的眼眶不觉湿润,她也把手揽过珍珍的肩头,却正触着悬在她肩后那凉森森的细绸。“珍珍,太晚了……”

“对,”她在她怀中仰起脸,一双超逸出尘的眼眸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狂野神色,“眼泪管什么用!是什么夺走了姐姐的性命,我全还给你,我把公爷还给你!”

“把他还给我?”

“姐姐,原谅妹子吧!你一生全在为了我,可我这一生却从不知是为了什么。我没犯过罪,过得却好似犯人坐监,这身子就是我的监狱,与我画地为牢。我瞧见别人都可以蹦蹦跳跳,唯独我多走两步就要倒下去;一天无数次,熬刑一样硬熬过病发的时刻……最难过那几次,我觉得老天爷像是在将我严刑拷打一样,可我却从来弄不懂,‘它’到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白凤完全被珍珍的真情流露震惊了,她将她推离了一分,“珍珍,活着对你来说,竟也是一样痛苦吗?”

她点头,眼泪一行行落下,微然有声,“可我不敢和姐姐说。和你承受的比起来,我怎么有资格感到痛苦,怎么好意思说我痛苦?可我真觉得痛苦极了,我觉得没意思透了,整日里强装笑颜无非是为了宽慰娘,还有姐姐你。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早就不敢想一个痛快了断,但就这么一天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却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使我家人流离、病多体痛,芳华飞逝而终身无靠?每一回在佛前祝祷,我都会为娘和姐姐祈求安乐,至于我自己,我求的只有一样,就是让我早点儿死,求佛祖早点儿给我一个解脱。我一直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心中没有任何盼头,直到——直到‘他’出现在我眼前。”

“珍珍,事到如今,你不用再和我多解释了。”

“姐姐,我要解释,求你听我和你解释。佛说,神识随善而善,随恶而恶,正是因前世的韩素卿姑娘动用了邪术转生,有违天地之道,业因苦果才报在我身上,不仅我自己在受苦,我还使我的亲人们——娘、鸾姐姐,还有姐姐你,全为了我在受苦。这一切苦难,都只是为了我想再回到公爷身边,都只是为了他!可也只有他不会因为我而受苦,他会因为我而感到完完全全的幸福——难道一个人活着,不就该为了叫别人幸福吗?但只公爷幸福,我什么都做得出。我曾是个敢于逆天而为的巫女,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珍珍,你又扯出这些前世来生的连篇鬼话,究竟要说什么?”

“姐姐,先前公爷求亲,我和你说我也不知应当怎么办,那是在扯谎,我早就知道了!就在我重遇公爷的那一刻,我从前人生中的所有痛苦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以后的人生也全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就自己向我走过来,立在我门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14]。”

愤怒的泡沫不期然在白凤的嗓子里破开,“你别抛文,我不懂。”

珍珍忍泣道:“是,姐姐你不会懂得我,可我懂得你。其实公爷为了让我嫁给他,把刀强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消调过刀尖对准我自己,和他说,我宁死也不会背叛凤姐姐,也不许他背叛凤姐姐,他必须娶凤姐姐为妻,好好对待她一生一世!那公爷准会听我的。为了我,他也能忍受一切。可我,我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我把难题丢给了姐姐你,我一早就猜到了,你会让着我的,你从来都让着我。你是在诸恶界中拯救我的金刚护法,是身入地狱、有恶归己的女菩萨,我却像私欲熏心的邪魔,一声不吭地偷走本属于你的供养。你把自个的人生都让给了我,我却这么卑劣,生生夺走你身边最珍贵的一个人!我明明看着姐姐你一步步走来,陪着你一步步走来,唯有我懂得你心中的感受,我却……”

“你懂?”白凤冷不丁笑了,过了好久后,她微哑着道,“小妹啊,你可还记得你快五岁时,那一年冬天大雪后,你求了又求,求着我偷偷带了你去敲檐下的冰凌——”

尘世一色银白,檐下一溜溜的冰凌,太阳一晃,亮得像水晶。白凤拿着长长的衣叉,把它们一一敲下来,珍珍仰着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等在下头,一面咳嗽着,一面却还奶声奶气地叫着:“还要!还要!”

过去的念忆包围了白凤,她的眼神被带到了一个远远的地方,“我敲一个冰

凌,你就捡一个舔起来,嚷着没味道,却又扔开了再去捡下一个。我怕娘发现,又怕冻着你,老催着你回去,你不乐意,和我跺脚发脾气,结果自己滑了一个屁股墩。那结了冰的地面太硬,把你摔疼了,可你没哭,倒咯咯笑起来,和我说:‘凤姐姐,雪地在咬我的屁股!’呵,你可晓得?那一天早上,猫儿姑第一次拿给我一支角先生,教我怎么舔,教我怎么坐在上面——”白凤停了一停,而后她所吐出的每个字都好似是从肠子里拽出来的一样,“当你高高兴兴捧着冰凌在嘴巴里舔的时候,当你用那么可爱的童言童语说雪地‘咬’了你屁股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嘻嘻笑着,但我满脑子都是那一支叫我舔麻了腮帮、咬疼我屁股的角先生。”

这个日子已是月之下弦,残月隐没,剩着一天微明的众星。前楼上的欢歌也早已沉寂,风把阁外竹林的萧萧之语与水里草间的虫唱阵阵送入。隔着暗光与疏声,白凤盯住珍珍,看见她纯白无垢的脸在一霎间惨变。

她把自己的脸贴近她,在她耳根下痛然低语:“即使你看着我走过的每一步,即使你一直陪伴我左右,你又怎么会明白我心中的感受?”

“凤姐姐……”

白凤听见了珍珍无言以对的颤声,于是她撤回脸孔,盯入她的双眼道:“你尽可以自称曾是个法力通天的巫女,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五岁孩童。你太天真了,你怎么会以为你夺走公爷,只是从我身边夺走了一个‘人’?你以为只要你愿意,就能够把他还回来?珍珍,你是把整片大地从我脚底下抽去,把所有的明光都从我眼前拿掉,你亲手把我推回到那所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的黑屋子里。你不能指望着把一个人关在那样的屋子里那么久,再放出来的,还是同一人。”

珍珍打着战,似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才能够直视白凤,“姐姐,你恨我?一直以来,你都恨着我?”

白凤从鼻子里笑了声,“你是多么招人爱的小妹妹,我怎舍得恨你?就连鸾姐姐,她也一点儿不恨你。”

“鸾姐姐?”

“从前我常常哄着你入睡,等你睡着后,有几次鸾姐姐来瞧我,她盯着你睡着的小脸儿,一边说这模样好可爱,一边又说从不后悔把你留在着火的阁楼上,她还诅咒你被大火烧死、被水淹死、被歹人抢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不敢和她辩,只在心里头默默琢磨着怎样保护你。我会为了你爬进火里、跳进水里,我会和抢走你的歹人拼命!我眼都不眨就会那么做。我只是没想到,我救回了你,却枉送了我鸾姐姐的性命。”

“鸾姐姐是故意把我留在火场里?她还、她……凤姐姐,你是说那一夜,那不是……”

“不,不是事故。鸾姐姐想杀你,她想拿汗巾子勒死你,我拦她不住,就找来了娘。娘亲手处死了我的鸾姐姐。”

“鸾姐姐……想勒死我?”泪痕将珍珍的脸颊映衬得娟娟生寒,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颤抖的手指绊在了绕颈而过的汗巾上。珍珍有些惊讶地低下头,勾着指尖将汗巾拉出了一小截,仿佛认了好半天才认出这是什么,随后她就忽而终止了无休的战抖。珍珍重抬起脸面,清澈的目光如梦初醒,“阿弥陀佛。凤姐姐,你还活着,我并不是在做梦,是吗?”

白凤恍惚间只觉陷入了一个无穷漫长的梦中,却又像是立刻就要从长梦中抽身而起。她合臂圈住了珍珍,用至为温存的语调说:“珍珍,我的小宝贝,大姐好久没哄过你了,乖宝宝,姐姐哄你睡,安心地睡吧,做个好梦。”

她的手从后面攥住了汗巾的两端,猛力收紧。

白凤看见珍珍的头向后一仰,听到其喉间发出“咯”的一响,而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眼中的浊泪如同山洪般崩泄,两耳里全都是血涌的锤击,嘭!嘭!嘭!这轰响渐渐高涨,又渐渐回落,渐渐地,白凤捕捉到有个陌生人的鬼祟声音在不停地喃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赢不了,我只想输得慢一些。对不起珍珍,大姐对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然后她才发觉那个陌生人就是她自己。

白凤骤地住了口。就在全然的静寂降落的一霎,一声微响却在她身后炸开。

她一愣,扭过了头去,泪濡的视线中,她模糊瞧见原本被自己闭得紧紧的房门此际却半掩着,门缝后的帘影一闪,分明有什么在晃动。

白凤但觉周身翻滚的热血瞬时间凝成了冰碴子,她的手脚、四肢,她的心口一一冷下来,最快冷下来的是她的头脑。

伴随两手间的珍珍扑通而倒,白凤早已噌噌几步赶到了门前,她拉开门,掀开了门帘。张妈依旧在门外横睡,一个女孩伫立在其身后,面孔背对着稀薄的星光,淡而又淡。

白凤一咬牙将这女孩揪入了房内,重重合上门,扳过了她的脸孔定目打量。那女孩的小脸早就在恐惧下变形,但白凤还是认出了她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女孩仅是呵呵地喘息,上下牙乱撞。

电光石火间,白凤已做出了决断。她对女孩瞪起双眼道:“去,把桌边那只凳子搬到房梁底下,现在就去。”

白凤再一次感到那长着暗黑眼眸的恶魔从她自己厉光烁烁的眼睛里扑向了哆哆嗦嗦的女孩,将其变成了曾经的自己:身体与心灵皆已被恐惧塞满,不再有一寸空间留给是非对错,只剩下逆来顺受、唯命是从。

果不其然,少刻后,女孩就将一只绣凳从桌边拖去了梁下。白凤跟着发出下一道指令:“过来,帮我一起抬。”

女孩的手脚瞧着和面条一样软,却也卖力地连扯带拽,与白凤一起将珍珍运送到凳旁。白凤拽开珍珍颈上的汗巾,踩上高凳将其抛过了横梁,系起一个死结。

“啊!”

陡一声怪叫,令白凤差点儿从凳上跌落。她强抑住心慌,在地板上踏稳,“瞎叫个什么?”

女孩还是不开言,只打着抖指住了一旁的珍珍。

珍珍苍白如死的脸上,睫毛忽忽掀动,嘴唇也一点点打开,一声微微的叹息逸出她唇间,仿如一粒从夜幕上坠逃的星。

白凤神魂震动,她早就是一个罪恶累累的凶徒,而她即将犯下的这一桩罪行亦会超越自己以往所有的罪行;现在她仍还有机会可以扭转这众恶之恶。

白凤犹豫了,昏迷中的珍珍似乎也感知到这一分犹豫,她右手的手指开始挪动,腕上的十八子菩提珠碎声如魅,几根细弱的指尖不偏不倚触到了白凤的脚尖。

白凤蹲下身。如果她收手,事后珍珍会原谅她的,就像小时候那样,大姐姐哄小妹妹说只是做了一个梦,而那温柔善良的小妹妹也一定会假装相信的——白凤确定。但她同样确定的是,如果她收手,有一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原谅她。

鸾姐姐。

她看不见姐姐,但清清楚楚地觉出鸾姐姐就在她身畔,就在那再也摘不掉的黑寂面具之后,空洞的眼窝在看着她,失茫的双耳在听着她。

白凤握住了珍珍的手,对鸾姐姐说:看好了,听好了。

她把那一只仍搏动着生命温热的小小手掌从自己双蝶恋花的鞋面上抓开,将肘弯兜住了珍珍的腋下,往上一提,重新踩上了凳子,对一旁吓愣的女孩低喝道:“别傻站着,托住脚,往上抬,快点儿,使点劲儿,使劲儿!”

假如少了这个女孩的“协助”,白凤甚至不太确定能不能独自完成这一切。她实在没料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珍珍居然会这么沉,死沉死沉。

或者沉重的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心结而已。

她将珍珍的头颅挂入了汗巾所系的绳结,珍珍的身体摇晃着抽动起来,而白凤扭开了脸。

之后的景象,唯有珍珍腕上的那一串千眼菩提子在用自己的一千只眼睛默默注望。

白凤的眼眸则放射出野蛮而冷酷的亮光,对准了女孩,“现在你一样是凶手,漏出去一个字,你也跑不了。懂吗?”

女孩不停地点头,似乎她生出来就是为了点头。

白凤扬一扬下巴,“走吧。”等那女孩走出去几步,她又叫住了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孩走后,白凤一个人收拾了现场,抹去每一处可疑的痕迹,最后掩起门,瞧都没瞧在门口熟鼾声声的张妈,径直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到了后角门,由于她的“自杀”,内内外外的护院尽已被尉迟度撤换成镇抚司的番役,而其中有两人就在这里等着她——头一天正是他们乔装设计把原本的守门人引开,才使守门人认为白凤姑娘定是趁自己不在时溜出门去了泡子河,殊不知白凤根本就没跨出过这道门。

不过到这时,白凤要破门而去了。

她登上为她备好的小轿,在尉迟度的府邸里躲避了两天,而他也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阴谋的收尾:白姨请去验尸的仵作是他的人,詹盛言请去看时的阴阳生也是他的人——只为了掩盖珍珍被谋杀的真相,并尽快将尸体下葬。一直挨过了珍珍出殡,白凤才假作自杀未遂,重回怀雅堂。

但她并不是回到怀雅堂才开始后悔的,她早就后悔了。她杀死了珍珍,但珍珍却前所未有地鲜活。白凤闻得见她还是个婴儿时一头茸发的奶香味道,臂怀里担着她的重量,她咯咯的笑和哇哇的哭声同时在她耳蜗里震响,她在一寸寸韶光里望见珍珍长成了绝美的少女,也望见了少女一眼望不到头的美好未来——她深信珍珍将得到詹盛言无微不至的呵护与一心一意的敬爱,他们将生育许多儿女,每一个都可爱得像奇迹,他们的婚姻将成为所有贵族的典范,皇室的大婚将邀请夫妇和美、多子多福的珍珍作为结发命妇亲手为皇后梳妆……而终会有一天,皓首苍颜的她自己,还有她的妹妹和“妹夫”一起在结满了白花的梨树下共饮,孙辈的孩子们远远笑闹着,丝毫也不知这一位孤老未嫁的“姨祖母”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名动一时的京师艳妓,而自己的祖父就是她曾经的情人。白凤望向她的情人,詹盛言早已不再躲闪她的目光,他递给她一杯酒,衰老变形的脸孔上浮起一丝微笑。这微笑——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每每令白凤在一瞬间死去千万遍的微笑,就将是她拥有的全部了。但珍珍会拥有一切。那一张羸弱惨白的小脸会因庸常的幸福而变得灵气尽消,只是个红光满面、富贵锦簇的老太太,她嗔怪地命令丈夫少喝两口,他一面抱怨她的专横,一面放下了酒杯,而后他们共同收回投给白凤这个局外人的目光,彼此对望,笑眼里是生生世世的缠绵沉恋,是久久长长的人间幸福——

而这一切,业已统统被白凤亲手处决。

她白凤是一个老练的伐木工,在砍倒了一棵云杉后,禁不住畅想着它原本能长到多高,有没有钻天入云那么高。

白凤觉得全世界的眼泪都在从她的两眼中往外喷涌,她完全停不下来,哭得活像个疯子,哪怕尉迟度就在她旁边,哪怕她明知他有多厌憎人流眼泪;他认为只有弱者才会流泪,而他鄙视弱者。

白凤已经准备好尉迟度赏她两巴掌叫她把眼泪擦干,但尉迟度却不置一词地拉起她,把她被眼泪鼻涕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安放进自己的胸前。他身上散发着阉人特有的甘腻气息;否则,这准是一名纯粹的战士可靠又无畏的胸膛。

但事到临头,白凤必须要独自面对。

她面对着珍珍的灵堂,还有詹盛言完全被摧毁的脸庞。她凝望着他跛足远去,宛如一艘即将没入海底的艨艟巨舰。

她也和他一样,再也去不到彼岸了。

白凤回身,与另一个女人的目光相撞。家堂后,画像中的段娘娘正在幽幽望着她。

白凤曾对着这一幅画像拜了又拜,年年腊月初二段娘娘的生忌,班子姑娘皆会上香祭告。而她们每个人都对段娘娘段青田与摄政王齐奢的爱情故事耳熟能详——她如何得到他至为尊贵的真心,并献出了自己的真心;贵贱、苦乐、岁月、生死都曾试图隔绝他们的爱,而他们依凭着爱,在这一切之上得胜有余。白凤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觉得这是这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最美好的故事,等她大一些才领悟,这其实是个至为残忍的故事,因为它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那样光辉而慈悲的爱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却永不可能降临在她身上。

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着我?被命运捧上了神坛的金身宝相,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审视一个形如虫蚁的悲惨生命?

白凤傲然地回瞪了段青田一眼,挥动手臂分开了包围着自己的仆婢。纵然是虫蚁,亦有自己的曲路要匍匐而过;而她白凤就是有本事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下一个出口。

“槐树胡同。”

她向提步追上的憨奴密语道:“我现在就要去槐树胡同,你陪我,别叫其他人跟着。”

她之所以急着去槐树胡同面见柳老爷子的原因很简单,她需要他替她除掉那个女孩,那唯一的目击者。其实白凤一发现那女孩就已决定除掉她,但她也懂得自己必须隐忍。假使珍珍的卧房里无由出现了另一具尸体,那她苦心布置的“自缢”就将前功尽弃。

因此白凤唯有先把女孩变成“同谋”以封住她的嘴,再叫她永久地闭上嘴。

白凤回想起女孩惊怖的脸,想起自己在背后叫住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当然记得她的名字,但她就是要听她亲口说出来。白凤想试试这女孩是否聪明到会撒谎,或只是个老老实实的蠢货。

女孩通体寒战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那也是她当夜所说的仅有的两个字。

好极,这是个再好对付不过的蠢货,白凤放心了。

她步行着出了胡同,一边走,一边从憨奴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枚槟榔,嚼了一会儿,唾出一口红绒,红得像血,就仿似一起被嚼碎的还有那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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