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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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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出

“万漪!”

“哎!”万漪惊得一抖,仰面看向猫儿姑。

猫儿姑的脸一板,就仿佛把整座房间都沉入了严冬,“琢磨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我可告诉你,白家的如今失心疯了,我已着手要把这怀雅堂盘下来。从前我只是你们的训养姑姑,犯不上和你们太较真,往后我可是你们的掌班妈妈,那就不是以前白家班的行情了,在我班子里想要偷懒耍滑,我可是不容的。”

万漪慌忙道:“不是的,姑姑,我不敢偷懒,我只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猫儿姑盯了她一盯,“嗯,你是个老实孩子。这几天事情太多,你怕是没睡好,回屋里歇一天吧,明儿可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哎,是,多谢姑姑。”万漪假装没瞧见佛儿从身旁抛过来的白眼,答应着退出。

猫儿姑一拧脸,自顾自道:“佛儿,那你来答吧,现在客人甲对你说:‘客人乙比我年轻英俊,你准更爱他。’你该怎么回客人哪?……”

万漪走出来带上门,把那一个虚情假意的情爱作坊全关起在门后。她匆匆走回北屋,一进屋就见书影伏在铺上啜泣。

书影听见她进来,起身抹了抹眼泪道:“又是猫儿姑叫你来劝我的吧,你帮我同她说,我晓得她就要当掌班了,不会养着我一个白吃饭的小姐。但我珍珍姐姐才去,有什么都等过了头七再说,我这会子没心思。”

万漪坐下来捏了捏她的手,“妹子你别担心,不是猫儿姑找你的麻烦,不过是我自个儿身子不舒服,回来歇一歇。”

“哦,是这样,”书影抽抽搭搭着道,“姐姐你怎么又不舒服了?要紧吗?要不要求个大夫来看看?”

万漪摆摆手,“不要紧,不过是老想起那一晚,心里头乱糟糟的……”

书影沉顿了一下,带着哭音道:“姐姐,你那晚就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没,”万漪拼命地摇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但她心里头想的是,要什么也没听到就好了。

那一个无月之夜,她先听到严嫂子她们说,白珍珍因为白凤的自尽而大闹了一场,甚至把书影也怪责在内。万漪深知,书影之所以能够在柳户花门中洁身自保,全仗白珍珍的照拂,如今被叱,只恐是前途堪虞。这么一想,她直替好友犯难,因此一意等著书影回来细问,却不料等了快一夜也没见着人。她们俩原是夜夜在一起同食同宿,冷不丁被拆开,万漪又不知书影那一边情况如何,端的是牵肠挂肚,堪比长姐牵挂幼妹、慈母牵挂稚子,怎么也放心不下,遂夤夜前往细香阁探看。

她按照书影提过的路径一直摸到了院外,也是赶了一个巧,其时正值憨奴去前院走马楼上释放白凤,所以将院门落了闩,一推就开。万漪自个儿倒唬了一下,轻叫两声,也不见有守门人,遂壮胆穿过凤吟细细的竹林,屏着气上了楼,结果就见书影正坐在堂屋当中。

二人相见,各有一番惊异。书影道自己一切安好,可珍珍姐姐的状况大不如人意,不过她怕姐姐一见她又惹动悲肠,故此只敢在门外面听守,憨奴本也在这里守夜,但方才称说闷得慌,下楼透气去了。

末了,她把万漪的双手牵起道:“还好姐姐你来得巧,要被憨奴撞见你大夜里偷跑来瞧我,准又排揎你一顿。”

万漪欣然道:“我等你等不回来,又不敢和严嫂子她们打问你的处境,只可自个儿瞎想,就担心白珍珍哀痛之下怪责你,甚或是连夜就把你发卖到别处,想得我心肝都和猫挠似的,一刻也坐不住,非来瞧瞧你不行。现下瞧见你好好的,我就被排揎上十顿、一百顿,那也值了。”

书影的脸盘上流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好姐姐,我也是急得发昏了,光顾着惦记珍珍姐姐,竟忽略了你还惦记着我呢。我都好,明儿就回咱们屋去,你也快回去睡吧,一会儿憨奴来了,你就不好走了。”

怎知说曹操,曹操就到,下头的楼板一阵咯吱作响。书影赶紧就把万漪往西屋推,“姐姐,你先进去躲一躲,咱们省一顿口舌吧。”

万漪也有些发慌,急步避入了屋中。过得一会儿,书影也跟进来悄悄对她说:“没事儿了,憨奴去东边陪珍珍姐姐睡下了,等她睡熟你再走。”

这个时候,正是白凤守候在楼下预备对珍珍动手之时,只等憨奴将书影引走。

因此书影回屋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见对头的屋子里门扇一响,憨奴就在外头叫起来:“丽奴,丽奴!”

书影将手指竖起在嘴前对万漪比画一下,“我出去看看。”

万漪只怕是自己的行迹已被发现,忙贴去墙边侧耳细听,一听之下方知和自己完全无关。憨奴对书影说,凤姑娘向珍姑娘托梦,说对丽奴将盛公爷引来细香阁一事怨念难释,“所以珍姑娘叫你去凤姑娘的房里念经拜忏,以告慰亡灵,要不她没法子安睡”。

“这就去?”

“这就去,我和你一块,喏,拿着这两本佛经,你认字,到时候你来照着念。走吧。”

“憨奴姐姐,稍等等,我回房去加件衣裳。”

“你快着点儿。”

书影进了屋,一边拉起件衣裳披着,一边贴住了万漪的耳根,“姐姐,你都听见啦?我和她去前头,等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再走。”

万漪不出声地点点头,目送书影转出去。

她就那么靠墙站了少刻,估算著书影她们已走远了,正待也要离开,堂屋的门却幽幽开了一线,万漪缩回脚步,这就窥见一道黑影游进了白珍珍所在的东屋。

万漪几乎吓瘫了过去,那一晃而过的细高轮廓分明就是白凤,莫非真的是游魂显形?她拿手摁住了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好一阵才听见东屋里传出低低的交谈声,只不过双方的声音都很小,所以有音无字,但听起来绝不像在闹鬼。

万漪在心底一打转:要不然就是自己看错了,那黑影并不是白凤,这样一来,一个陌生女子在这夜静时分潜入白珍珍的房中意欲何为?书影若还在这里,准会抱着十万分的关心前去查看,她既然暂离,自己也就该代为尽责,照管这一位“珍珍姐姐”的安危;而更叫人惴惴的是,倘若溜进来的女子果然是白凤,那她和白珍珍一起安排下这一出诈死大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难不成是有什么针对书影的诡计?

就在这节骨眼儿,万漪的眼前却骤地闪现过佛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狗丫头”的轻蔑模样,要被佛儿撞见这一番情形,定又要骂她是“狗拿耗子”。可是万漪想,就算有这么一条癞皮狗吧,从落地就被嫌弃、被薄待,连父母都对她踢来打去,她长这么大,唯独一个对她以礼相待、以心相交的就是一位爵爷家的贵小姐,那么这条“狗”又该不该赤胆忠心地护着这小姐呢?万漪不过就是个贫穷无识的小丫头,从来也没听过什么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她只是觉得,人不能不如狗。

所以她虽然是怕得要命,却依然蹑着脚挨去了东屋。她绕开睡在门外地铺上的一位仆妇,轻掀开门帘,将耳朵贴住了门扇。她暗暗想,自己就偷偷听一听里头在说些什么,但只和书影无关,她转身就走。

万漪又怎能预见到,往后那长长的一辈子,她再也不会有可能从门后的一幕转身离开。

她迎耳撞上的第一句话是:“鸾姐姐……想勒死我?”登时间就令得她脊骨发寒,隔过了片刻,才又听见这一个陌生而缥缈的声音在轻轻呢喃:“阿弥陀佛。凤姐姐,你还活着……”接下来是几声细语,完全被万漪自己脉搏的搏动之声所盖过,再之后她就认出了白凤的声音——扁平而扭曲,似乎被在地下踩踏过一样,但无疑是白凤:“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赢不了,我只想输得慢一些。对不起珍珍,大姐对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真正吓坏万漪的不是白凤古怪的音调,而是糅在那之中的另一个声音,曾经她的花儿妹妹得了痨病后常常喘不过气,就会发出这种吱吱呀呀的挣气声,似一扇门在剧烈地晃动。万漪很清楚,就是这扇门即将把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永隔在两端。

她无法判定卧室的房门到底是怎么在她手底下滑开的,万漪只感到了心中一震,双膝一软,人就向前倒过去。她伸手撑了一下子,黑洞洞的房间便在她眼前迸开了裂缝:房间里的睡床上对坐着两名女子,一名面向门外,将两臂勾住了另一名女子的后肩,下巴也搁在她肩上,脖颈后仰,鼓突的两眼甚至在暗夜里都放射出寒凉的刺光;而她身前那一名女子则将她紧紧揽抱着,头面相贴,两手在两边牵拉起一条绳索般的东西,看起来既像是捆绑,又像在狠狠地拆开她们俩胶着在一起的身体;那重合的剪影宛如一朵只向着夜晚吐露出蕊心的巨大花朵。

然而门开的一瞬,花朵就萎谢了,一名女子倒下去,另一名女子扭过了脸来。

一看清那张脸,万漪的喉头就一紧,两肺里的空气刹那间全都被挤压了出去,她无法呼吸,亦无法动弹,只能愣愣地瞧着那张脸一瞬后就逼上前。白凤冷冷俯视着她,一把将她拽进了屋里。

那屋里发生的所有,万漪回想起,只觉像一场梦。但有些梦醒来后,一翻身又照样睡去,有些梦却会令人辗转再难眠。那一夜过后,万漪就再也没睡着过。以往要是碰上了失眠或梦魇,她与书影就挤进一个被窝里抵足谈心,直说到困意袭来,但现在纵使她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清为何自己一瞧见白凤,脑袋里就猛变得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都被什么冲击到半空中飘浮了起来,旁观着某一个恶魔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她准是被恶魔附了体,否则怎么可能在被恐惧掏空的同时有胆量去杀人?又怎么可能在犯下了无可推诿的罪行后却依然拥有着全然无辜的双手?万漪想不出该如何对书影解释:她真的极度恐惧,她真的极度无辜,她真的极度残忍地和白凤一起谋杀了白珍珍。

最终,万漪一个字也没对书影说。她独自一遍遍消化着每一点儿细枝末节,像一头长了四个胃的斗牛:她把白珍珍的“尸体”从地板上拖行而过,她发现了白珍珍依然在一呼一吸着,她扛起了白珍珍的双腿,眼看着白凤将其悬挂去房梁上……她记得自己逃命一样逃出了细香阁,一头钻进被子里簌簌发抖,她记得佛儿在旁边咬着茶饼含含糊糊地嘟囔:“你又半夜做贼去了?”她记得天没亮,院子那头就有人嚷嚷起来:“珍姑娘自杀了!”她记得自己一下子就从铺上弹坐而起,仿佛又听到白凤在背后——在四面八方,一声又一声地低问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万漪!——叫你呢,万漪!”

万漪这才被从纷纷杂杂的乱念中唤回,她定目一瞧,却见白凤的大丫头憨奴不知何时来在了铺前,亸着两肩道:“凤姑娘有事情叫你去。”

仿似腹部挨了谁一脚似的,万漪瑟缩起身体,“我不舒服,一步也走不动。有什么事情,请憨奴姐姐就在这里吩咐吧。”

憨奴自是不依,一个劲儿叫她上前楼去,万漪却怎么说也不动,两三个回合后,憨奴就有些变脸变色的了,“这两天都叫过你好几回了,你却回回给我推三阻四,竟敢和凤姑娘拿架子吗?!”

书影在一旁见万漪满额的虚汗,忙搂住了她朝憨奴道:“人家是当真不舒服,连猫儿姑都准她在屋子里歇着了,不信你去问。”

憨奴将一双细目往两人的脸上挨个儿一剜,“丽奴,我劝你收敛些吧,珍姑娘可不能背着棺材板给你撑腰了。万漪,我们姑娘是有好事儿叫你,你不去别后悔。有福不会享,自个儿找罪受。”

她又骂了句“一色儿的贱骨头”,怫然径行。

书影冲憨奴的远影皱一皱鼻子,手挽着万漪道:“姐姐,你脸上都没血色了,快躺下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我替你顶着,不用怕那个白凤,谁晓得她又在转什么鬼心思,你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三番四次叫你干什么?来——”

万漪呆呆地受著书影为她铺枕头、展被子、打手巾、褪衣裳……她一把握住她忙碌不休的手:“妹子,你别为我忙了,我不配你对我这样。”

书影拔出两手,揿住她两肩,推着她倒去枕上,“又跟我见外。姐姐,我就是你亲妹子,做这些是应当的。再说……”她眼圈一红道,“珍珍姐姐也没了,我在这里可就剩你一个了。万漪姐姐,你千万好好的。”

万漪直望书影那满凝着关爱依恋的双眸,又感到了窜动在自己舌尖之上的烈火。假如我告诉你,是我杀死了解救你、庇护你的珍珍姐姐,你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她的心问出了问题,但耳朵却并不想听到答案,为此她的嘴巴将恒久忍受着秘密的烧灼。

“妹子,我嘴里干得慌,烦你帮我倒杯茶。”

“哎。”书影拿起了一只粗瓷大杯,往杯中倾入了一注茶末子满满的酽茶……

水面微漾,盛着细净香茶的龙泉窑双鱼杯被递进了一只玉手之中,那洁白纤美的指掌又将杯沿送到了两点朱唇之间。一口温茶落入,继之就滚出了白凤冷冽的声音:“看来我低估这小丫头了,她还没笨到家。”

她倚坐在窗前,长发攒着一窝丝,只在前额环了根珠子箍,太阳穴上贴着两方膏药,稍带几分病相,却愈发显得俏生生、疏落落。

憨奴接回了茶杯,含着冷笑道:“这小丫头定然也猜到姑娘必不能容她久活的,所以怎么说也不肯来,还抬出猫儿姑来压人。”

“是吗?既这么听猫儿姑的话——”白凤将腕子上一只珍珠软镯来来回回捏弄了一阵,就有一道闪光自其眼中忽忽而过。她对憨奴小语几句,抬臂指向另一头的妆台,“就拿九千岁新赏我的那一对金刚钻串镯吧。”

憨奴依言取出了一只锦盒,又犹豫道:“这样名贵的珠宝,拿去做饵,太可惜了吧。”

白凤回以机锋深潜的一句:“不名贵,又怎会诱得动万漪那丫头‘携宝私逃’呢?”

“可姑娘手头的贵价珠宝多了去了,何必非这个不可?京中的贵妇最追捧西洋的金刚钻,谁得了个翻头好些的戒指都够炫耀一阵,这镯子可是全钻满镶,颗颗都黄豆那么大,还是名匠切割,亮得瞎子都要睁眼看,足称得上是无价之珍了,姑娘竟舍得?”

“九千岁秘赏我这对镯子,是因为我‘大义灭亲’,为继续替他监视盛公爷,而亲手除掉了珍珍妹妹。这诚然是‘无价之珍’,所以我才不想再多瞧一眼。”

憨奴见白凤陡地双目一颤,竟洒下了两串热泪,虽然马上被一拭而过,但她还是瞧了个真真切切。她一阵心惊,低头道:“是,奴婢多嘴了。”

白凤摆一摆手,“你走吧,叫秀奴替我把妹妹的佛经拿来。”

珍珍死后,白凤令人将未曾陪葬的那些遗物统统搬到了自己的房中,经书、木鱼、佛像……她把从前一袋接一袋抽水烟的时间拿来抄经、敲鱼、拜佛……一做就是好几个时辰。憨奴看着白凤点上了一炷清香,一笔一画地在桌边写经,同她做其他事情的样子相比,瞧起来十分笨拙。当憨奴想到“其他事情”的时候,她所想的是“谋杀”。

为一个一边抄经、一边谋杀的女人做事是什么感觉?憨奴从来没思考过。她的本分并不是评判自己的女主人,而只是执行她所有的命令,比如,送出一对即将又夺去人命的手镯。

饶是猫儿姑见多识广,一见憨奴送来的这一对钻镯,仍是连眼珠子都差一点儿蹦出来。她像捧祖宗一样将这对镯子捧去了万漪面前,不无欣羡道:“凤姑娘说,去年年根儿时你曾伺候过九千岁的一位近僚,过了这小半年,这位贵客又惦记起你了,这是他送你的,叫你再去伺候一趟,明儿有车子在大门口接你。”

万漪却仿似遭了雷殛一般,小脸刷白道:“姑姑,我不行,我这几天身体不适,不能够应酬客人……”

倒是佛儿把一双冷丽的眼眸由钻镯游去了猫儿姑脸上,问道:“出手这样阔绰的客人,定是位大大的权豪吧?”

猫儿姑且笑且叹道:“那你就得问一问我们的万漪姑娘了,她这位贵客高深莫测,我也说不上来头。”

佛儿便十分爽利地转向万漪道:“恕我没涵容,问一句,这人到底是谁呀?”

万漪嗫嚅道:“我不能说,‘他’不准我说。”

佛儿不满道:“瞧吧姑姑,她还是不说,我从前问她,她就这一套托词,故弄玄虚。”

猫儿姑把首饰盒子放在铺边,拈出对镯中的一只来就着天光翻弄鉴赏,“不说就不说吧,客人里也多这样的,有的是顾着清流的气节,有的是顾着亲贵的身份,不愿人晓得他有狎邪癖。嗐,男人嘛,个个都是假正经。反正既是九千岁出面,又托凤姑娘带的话,更下了这样重的礼,还怕是个撞骗的窑皮[15]吗?”

一直在一边干着急的书影这才逮到个空子插话,急匆匆地说:“就算那人再是谁,我姐姐她也不想去!”

“不想去?你可别冒傻气,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呢,”猫儿姑笑眯眯地瞅着万漪,抓起了她一只手,“我早看出你这小丫头有出息,可没料到你的大运竟到得这样早。我和你说,这客人对你真是不简单,还专门说明了这镯子不准班子代扣,是送给你的,让你妆扮齐全了再出条子,回头给班子另有加倍的厚赏。光这双份的开销就足值万把银子还往上,比起九千岁也不差,就不是王公贵戚,准也是尚书阁老。你可好好地把握,用本姑姑教你的本领把这一位大客笼络住。但只他肯砸钱捧你,保证你一炮蹿红。眼下凤姑娘虽因这一回跳河而在九千岁那里重博怜惜,恐怕也不过回光返照,她的声价早就一落千丈,这把年纪也难再翻红,你把她的空一填,就是下一位呼风唤雨的‘金刚’。”

猫儿姑不由分说就把那镯子戴在了万漪的手腕上,万漪却一把就将其抹掉,“我不去!我、我病得厉害,病气会冒犯客人,真不能去。”

猫儿姑“咝”一声,佛儿也“嗛”一下:“姑姑你瞧她,倒怕这么好的镯子咬了她手呢。不如,”她捡起那明光四射的钻镯掂了一掂道,“由我去代局。”

猫儿姑一愣间,万漪已急声喊起来:“不成,你不能去!姑姑,佛儿不能去。”

万漪只一听这件事由白凤做中间人,已隐约预感到凶多吉少,因此力阻佛儿身临险地。可佛儿又怎能领会其中的深意?反误以为万漪是出于妒忌而横加阻拦,由不得提高了嗓门道:“你算老几?这儿还轮不到你当家。姑姑,请您发话吧,让我去。”

万漪已是心急火燎,“佛儿,你真的不能去!”

佛儿发怒道:“你自己病得去不得就罢了,还管得了我去不去?占着茅坑不拉屎。”

书影一贯讨厌佛儿的刺儿头性子,因此已很久不和她正面交谈,这会子却终是按捺不住,严正了面色望住她,“你听听,你自个儿才都说了是‘茅坑’,还赶着往这脏窝儿里跳吗?这是自甘堕落的路,避得远远的才是正理。”

佛儿见书影主动和自己搭话,惊异地挑了挑眉梢,就回目嗔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祝二小姐竟亲劳玉口同我说话呢。我近日听着连打杂的都在议论,说过两天端午,就要在国子监的文庙旁边新起一座生祠,让九千岁配享[16]孔夫子。照我看,应当让咱们祝小姐配享孔夫子。除了孔夫子,就没人比你更会说大道理。”

书影听佛儿夹枪带棒的,本心不愿再和她多说,但毕竟也有着朝夕相处之谊,终不忍看着她自己往下流一脉上走,所以依然耐下了性子,指了指那镯子道:“那我就把大道理说给你听。钻石也不过是石头,你就为几块石头葬送了咱们女孩子家的清白,值得吗?守住这一步,将来兴许还有回天的日子。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只能一步步泥足深陷。你瞧白凤就知道,纵然一时间过得赛似神仙妃子般风光,往后走,哪里才是这条路的收场结果?”

佛儿谑道:“那怎么办呢?我又不像你,会到处野着认什么‘叔叔’‘姐姐’的。哦对,你那‘詹叔叔’怎样了?莫不是淹死在酒缸里,把你给忘了?还有你那位‘珍

珍姐姐’,之前和你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一蹬腿就死了,也把你扔下来不管不顾。这些人哪,一个比一个靠不住!你空欢喜了一场,下一步可怎么走?你说我的路不好,倒是指一条好路给我呀。”

书影但觉自己的一片明月之心完全被玷污,而且连带可敬可痛的詹盛言与白珍珍夫妇竟也一起遭到了亵渎,气得她好半天才迸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就不该同你这种人说话。”

佛儿毫不在意,“你不说最好,你又不是蚕豆,我哪来的工夫和你磨牙?”她说着就打了一个转,急不可待地又向猫儿姑道,“姑姑,就她们俩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劲儿,除了我,难道还做其他人选?”

万漪见猫儿姑似已被说动,眼泪都快要迸出来,“姑姑,佛儿绝对不能去——”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佛儿断声而喝,又冲着骤然屏眉的猫儿姑愧然一笑,“姑姑,我又不会冲客人这么说话,我明白对客人该是什么样儿。”

佛儿说着,忽就将腰肢轻转,瞟视着两眼一笑,竟霎时间宛如千里冰封、一阳来复,满身的冷厉之气统统化作了妖艳入骨;只见她将皓腕斜翻在腮边,徐徐扣起了那一只穷尽极丽的钻镯,一双上有乌眉映带、下有雪颊烘托的黑眸子浮闪出夺目的光辉,“‘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17]多谢爷的厚赏。”

她那眉目传情的模样就好似正对着哪一位慷慨的情人,就是他刚刚把这一只价值连城的钻镯套在她腕上。猫儿姑端凝着佛儿想,不论谁将来有幸——抑或是不幸——成为这女孩的情人,一准会觉得物有所值。

她对自己的新一位门徒感到满意极了,但仅是含蓄地点点头,“嗯,还像那么回事儿。”

佛儿即刻把媚态一收,又恢复了桀骜之色,直来直去道:“姑姑,让我去吧,我会给您争气的。”

猫儿姑理了一理自己八仙过海的衣眉子,“容我想想。”

她转身折出去,佛儿自顾自抚摸着腕上的钻镯,让一颗颗钻石自指尖滑过,感受着它们的璀璨华贵,亦感受着它们的冰冷坚硬。她瞥了一眼相顾无言的万漪和书影,在心中默想着,你们懂个屁,我要的岂止这一只小小的手镯?我要

的是背后那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抛出此等奇珍异宝的男人,我要的是他手中比任何宝物都更为昂贵的权力;假如他的权力对于我还不够,我就将踏着他找到下一个男人,直到我夺取真正握有生杀之柄的男人的宠爱,那之后,我就终于可以向那些无可宽恕的人们尽情倾泻我满怀的仇恨。

哈,这十四岁少女微贲的胸怀里,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

猫儿姑虽对佛儿的姿貌与媚功不乏信心,但因万漪是客人点名索要,故此并不敢擅专,便往白凤处来讨主意。

白凤一听,便摸准了万漪的脉搏:她之所以百般推拒,无非还是怕客人叫条子是假,将她骗出怀雅堂加以灭口才是真,倘若自己执意不许那个叫佛儿的同去,必定更使她看出了破绽,倒不如应允了佛儿,才显得确有其事。斟酌既毕,白凤就将手中的一串檀木念珠绕了一绕,“我记得这个佛儿,是个美人坯子,但客人既叫了万漪,咱们也不好拿其他人搪塞。不如两个人一起吧,客人挑上谁,就是谁。姑姑但管安心,这一位客人是九千岁的心腹,财力雄厚,不会叫班子吃亏的。”

待猫儿姑喜眉笑眼地回去传话,白凤便搓着念珠向憨奴幽幽道:“我委实精神不济,跑不动了,你替我一趟吧。去和柳老爷子说……”

憨奴附耳细听,一面诺诺地点头。斜射的日光在她脸上印上了一个钱币大小的亮斑,倏忽轮转,便见那斑点已拓在了柳老爷子圆滑而机警的脸容上。

他也泰然自若地点着头,拿拇指抹了些鼻烟点在鼻孔下头,将鼻翼抽动了两下道:“凤丫头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为免上一次温雪和凉春那样的失误,这一次,她要把两个小丫头一起收拾掉。”

憨奴的脸被暗影吞没,只余耳边的一对蜂赶菊银坠子摇曳着两点轻光,“烦托您老了。”

柳老爷子搓弄着手中的琥珀鼻烟盒,半闭了两眼,“小事一桩。你和凤丫头回话吧,明天这两个小丫头‘携宝私逃’之后,就是三法司一起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她们一根头发丝。”

“姑娘说,她们‘卷走’的宝物,就是给您的谢礼。”

“凤丫头客气了。”

“姑娘也说了,等您亲眼见到那一对钻镯,再谈‘客气’二字。”

柳老爷子大笑起来,他真喜欢白凤,她的狠绝和慧黠他从没在第二个女子身上看见过,只除了——

他衰老的心脏訇然一痛,他忙就遮掩着挑起了一抹鼻烟,狠狠吸入这直透五脏的辛辣;假如往事有滋味,这就是往事的滋味。

憨奴出来,站在柳宅的二门外望一望,摘下了纽扣边的一条亮绸手绢在几个指头上来回缠绕着,“你们大爷呢?今儿没在家?”

门外的一个小厮笑着摆摆手,“我们大爷在姐姐你家里头呢。”

漫起在腮颊的两片红云使憨奴姿色平淡的面庞骤显得怦然动人,她将手绢一甩,“我啐你一脸!”

“我又没说错,槐花胡同,还不是姐姐家?”小厮嘿然一笑,比了一个手势,“被贵连班的蒋文淑缠住,热得要了好几个连台,住了快十天夜厢了,简直是落进了八阵图,明儿还说要打猎呢,不知能不能闯出来?”

憨奴悻然不语,适才泛起的红霞又在脸上一分分退却;如心潮的涨落,来去无人知。

夜幕初张,微云淡抹。

一弯新月泊在了树杈间,如即将起航的小小金舟。然而三位少女谁也没心情赏鉴这昏薄的月儿,万漪和书影倚靠在一起,盯着红绒盒中一只流光泼溅的钻镯发呆落泪;另一只镯子就戴在佛儿的手上,她把自己的手横陈在眼底,也盯着那仿似含着一团火焰似的光芒,若有所思。

猫儿姑说了,明日要她和万漪一同出条子,所以佛儿满心里只琢磨着如何着意理妆、如何巧言献媚,才好使这一位神秘的大客摈弃万漪,转而挑中她。

其实佛儿根本就不消费神,她和万漪早就一并被挑中了,她们俩那一位神秘的客人,叫“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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