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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万艳书 下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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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妆落

残枝筛遍了碎月,便又已是东方初白。

一大清早,猫儿姑就亲来催促着万漪和佛儿起床洗漱,又将她们装扮得花团锦簇,送上了等在门外的一驾大车。

因白凤曾反复叮嘱说这一位客人最讨厌闲杂耳目,所以一概婆子丫鬟都没有跟局,只万漪和佛儿两个人孤零零地抱着自己的琵琶与鸳鸯剑并坐在车里。马上就要到端午,太阳一出来,车里头闷热得和蒸笼相似,又把两个人腕上各戴的一只钻镯耀得晶光乱闪,斑斑点点全蜇在人面上,更使这一段无言的旅程令人烦躁难当。

终于,素来不爱理睬万漪的佛儿也憋不住搭茬道:“这车怎么净往城外走啊,莫不是客人住在乡间的别墅?你上次也是被送去那儿吗?哎我说,眼前也没外人,你可以告诉我‘他’是谁了吧。”

万漪却只抿抿嘴,“晚一些见着,叫‘他’自个儿告诉你就是,我不方便说。”

佛儿赌气把头一扭,“行,给你脸你不要。回头客人见了我,把你当伤风的鼻涕给甩了,你也别来巴巴黏着我。”

万漪只默不作语,心中别有一番计较。此行若果真是那一位客人所召,那她说什么也得拦住佛儿,书影说得对,女儿家最怕糊里糊涂失了身,佛儿年纪小还不懂,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像她,她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倒也好办,到时只要她在客人面前出言相激,佛儿绝不能忍耐,一旦露出乖戾的本相,必不为客人所喜,便可完璧归还。但假如这辆车的目的地并不是那位客人的居所,而是白凤布下的机关,她岂不是连累了佛儿?

万漪不敢再深思,只好撩开了窗帘望景,却见车子早已驶出了城郭;她来到北京后一直待在怀雅堂左近,也不知这一带是哪里,唯觉一片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漫漫的都是重青匝翠的庄稼和菜地,一处处村庄短垣林立,有几个村妇在井口的辘轳边打水谈笑,倒也安然闲美。

然而渐渐就不再见人烟,景色也愈发荒凉。车子经过了一大块高高低低的丛葬义冢,地面忽就凹下去,又走了一顿饭的光景,远处便浮现出一处水面沄沄的芦苇塘。塘前是一片绿柳绕堤,沿堤一块敞地上盖有一所三合院子,黄壁土墙,齐着墙底钉满了两排马桩,桩上拴着十来头牲口,还有几个人抄手闲立,都穿着短打,拦腰系着各色宽板带。横看竖看,这里也不像个贵官的避暑所在。

因此一下车,佛儿就颇感疑惑地瞧向万漪,万漪也惴惴向佛儿一睐。二人心中都有些嗵嗵打鼓,猛听得车夫在背后吆喝了一声,紧接着就从前头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把她们呵得都打了个激灵。

两个十分健壮的大汉迎出来,笑嘻嘻把她们往正房里让,“两位姑娘来啦,请进去吧。”

一进门,嗡嗡作响的燠热就卷上身,同时扑来的还有一股微甜的腐臭气息。佛儿将鼻尖抽嗅两下,原本点脂敷粉的脸孔一瞬间就被汗水吃透。“这是什么鬼地方?!”她厉声高喝,扭身就要夺门而出。

门早被那两名壮汉给堵上了,又不知自何处冲出来几个身高膀圆的大汉,拎小鸡一样把她们俩一起拎进了屋里。自横梁垂挂下十来条长短粗细不一、锈迹斑斑的铁索环,万漪和佛儿都被高吊起两臂,手腕也被扣进铁环里。而在这之前,她们原本紧抱在胸前的琵琶和鸳鸯剑均已被夺走扔到了地下,头上手上的首饰也被粗鲁地拔去,分戴一对的钻石镯子一样被解掉,并放入一只锦盒中,被捧到了一人面前。

“五爷,东西在这儿了。”

被称作“五爷”的那个人养着一嘴焦黄胡子,枣核小脸,肉泡眼,眼珠子在手镯上一绕,就兴味索然地伸手将匣子盖起,“收好吧,回去给老板交账。”

随后他就看向了万漪和佛儿,目光忽变得热切,好像打算拿眼睛把这一对女孩子剥光——从衣裳直剥到白骨。

万漪望着这瘆人的目光,顷刻间已明白这是白凤叫人来取自己的性命,仿佛有一桶冰水沿着后脊梁灌入,整个人都僵冷至骨,呆呆地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却听佛儿亢声高喊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人?是朱佩韦那个老虔婆派你来的?!”

这无端莫名的“朱佩韦老虔婆”倒令万漪一怔,未及她细思,早已听佛儿泼水一样地骂下去:“我劝你别错了主意!先去打听打听今儿叫条子的客人是谁,趁早夹好你那膫子,松松手放姑奶奶走,才是你的造化!”

五爷哈哈大笑起来,他走上前两步道:“好泼辣的小娼妇!我用不着打听,今儿叫条子的客人就是你五大爷我。我倒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猪’啊‘羊’啊,我只有我这一群乖狗儿。”

就在他讲话的同时,他身后传出一片杂沸的狗叫,一片“汪汪汪”的声浪中,五爷抖高了他那毛竹嗓子道:“得了,给你们俩丫头片子一个明白吧。今儿这个局,它就是个‘局’。过一会儿,载你们来的车夫就会回去报说,你们俩借口在路上解溺,戴着这一对宝贝镯子逃跑了,就此失踪。”

“失踪?”佛儿把两腕上的铁环扯得哗啦作响,“你是谁?你不是那老虔婆的人,又是谁?我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叫我失踪?失踪到哪儿去?”

五爷咂了咂牙花子道:“反正不能到外头的苇子丛去。好比头两年那一桩私奔案,结果又被人刨出来一个脑袋、半截尸首,闹到官面儿上尽是麻烦。这一回呀,你们俩放心吧,我保险连一块骨头,连一点儿骨渣儿都不会给你们留下,有了我——哎哟,你这讨饭孩子!”

他正说着,一条狗冲到他脚边龇牙吠叫,他垂下手满面慈爱地抚着那狗,“能多久没吃,就饿成这样子?你一会子可细嚼慢咽着,一顿撑死了,以后可就没的吃了……”

他和那狗唠唠叨叨地说着,他身边还有十来只猎犬在不断地扑叫,后头牵狗的一干汉子们全已是热汗乱流,令人直担心他们手一滑,就将纵出这一群饥肠辘辘的畜生。

佛儿悚然有悟,先低骂了一句,随即就狂喊乱叫了起来,“你他娘疯了!你这个疯子!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命啊!来人啊,有没有人——”

五爷满面惬意而叹:“小娼妇的嗓子真不错,甜、脆、亮,你五爷喜欢。叫,好好地叫,再大点儿声。”

但佛儿没能再叫下去,她“噗”一声,接着就大咳了起来。某种温热滑腻的液体兜头向着她浇过来,直扑入她大张的嘴里,咳喘稍一歇,佛儿就尝出来了,这是牛肉汤的味道。向来只吃素食的她太久没碰过任何荤腥了,肉味令她的肠胃一阵蠕动,她低下头,开始大呕特呕。

另一边的万漪也被人浇上了一盆肉汁,同一刻也已明白了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她筛糠作抖,在喉头滚动的所有话语都被来回磕碰的上下牙撞了个烂碎,仅能漏出几丝哼哼般的惨鸣。

饥饿的狗群嗅到了肉汤的鲜味,更是红着眼扑蹿,哪怕颈部的皮圈已紧得勒进了肉里,仍是拿前爪扒着地往前蹭,哈喇子直淌。

五爷笑容满面地举起了一只手,这时候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当他这只手落下的时候,他背后那十来只恶犬就将群起而上,将两个女孩活活地撕食而尽。

佛儿的嘴角挂着呕出的胃液,挣起了余声道:“救命,救命……救命啊!”

仿佛特意回应她的呼救似的,大门訇然洞开,一片金黄刺目的天野铺开在眼前,自那光晕中涌入了数十人影,迅速雁翅排开在两边,拥着正中为首的一人。那人背着光,面容一片模糊,但腰细腿长,举止灵动,几步就走来了五爷跟前。

五爷正举在半中腰的那只手空空地坠下,垂去身侧,屈身向那人唤道:“小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在这附近打雁来着,结果几条狗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个个全拉起肚子来,我记得你这儿养着一群猎狗,给我用上一用。”那人的声音充满了权力感,但听起来却轻松非常,而且很年轻。

五爷一改之前的趾高气扬,谄声道:“哟,小老板,这可真不巧。这群狗今儿有活儿,您瞧。”

那人方才注意到被吊在梁下的二女,他望了望她们,又转目一望跃跃欲扑的狗群,“这两个犯什么事儿了?”

“这可不清楚,老板只交代下话说要办了。”

“这么着‘活办’,也是老板交代的?”

“那倒没有。只不过——呵,您也晓得——好几年前老板曾替九千岁办过一个窑姐儿,当时是按九千岁的意思活办来着,那位姐儿也就比这两个小雏儿大不了多少,被狗撕碎的时候,一副小嫩嗓叫得那一个好听!简直让人天灵盖都发酥。小老板您那年还小呢,如今正巧赶上,不妨留下来一块品咂品咂,有年头没见过这样的好货色了。”

却原来这一位五爷乃柳老爷子所掌帮会中的得力干将之一,柳老爷子素与官场人物关系暧昧,早年也曾替尉迟度办过差;尉迟度一度宠爱一名妓女,妓女却与他人私通,东窗事发后就是由柳老爷子负责处置,而五爷就是经办人,眼看着那妓女被狗群撕咬而死。普通人经过这样的场景,恐怕要夜不成寐,五爷却大为反常地回味不已:人过中年,不同女人在他面前脱得个光溜溜早已变得同样无聊又乏味,唯有最露骨的挑逗——真正的露骨,每一根艳骨都被利齿从血肉里剥出——才能够刺激到他麻木的感官,重新唤起他久违的兴奋。

而他的兴奋显然引起了有些人的极度不适,一道光线掠过了来人含混的脸容,照出他眉心处的隆起。“这么两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老板既没发话必须‘活办’,就给她俩一人一刀来个痛快吧。留上五条狗处理尸体足够了,其余的给我拉走。”

“这……”

五爷还在犹豫,佛儿已烈声疾呼起来:“救命!救命!”原来她在惶遽中收神细听,已听出这来人的地位在五爷之上,且不似五爷性格残暴,因此极欲在这位“小老板”的身上博取一线生机。“这位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是冤枉的,他们抓错人了,我是冤枉的!”

“她的确是冤枉的……”

大家又转向这微声所发之处,连佛儿也一道转过头,但见吊在她旁边的万漪提起了一丝活气道:“公子,不关她的事儿,她什么也没做过,都是我一个人。”

其余人等倒还没说什么,反是佛儿率先怒目圆睁地发作起来,“我就猜到是你这狗丫头!你又背着我干什么心穷眼浅的勾当了?你——你不会又招惹了凤姑娘吧?”

万漪咬着牙闭起眼,点了一点头,“公子,我撞破了凤姑娘的一件秘事,可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会说出去,但凤姑娘信不过我,总要拿我一条命就是了。不过、不过她——”她睇着佛儿道,“她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您高高手,放了她吧。”

佛儿至此更是把嗓子都要叫破:“您都听见了!这臭丫头亲口说的,她的事儿和我没关系,谁的枷谁来扛!公子您明断如天,一定公侯万代!”

那位小老板略带好奇道:“你们所说的凤姑娘,是怀雅堂的白凤?她有什么事儿叫你给撞破了?”

他向万漪发问,万漪却只惨然摇首道:“我不能说,当真是不能说,公子非要逼问,我也只有一死。但求您行行好,放过我这一位妹妹吧。五爷!五爷!”

万漪又仰着脖子向五爷唤了两声:“五爷您放她走吧,只要您放她走,才这位公子赏的‘痛快’,我宁可不要,我宁可被您的狗活活地、活活地……”

她的话没说全,就已虚脱了一样,软着身颈摆来荡去;铁索在她两腕上哗哗地响着,她的人仿似是一株即将折殒于暴雨的芦苇。

佛儿听见万漪竟如此切意回护,倒有些出乎意料,她把渗入嘴角的肉汁“呸呸”地往外喷两口,“原就是你连累了我,可别想我承你的情。”

“我不求你承我的情,就想拜托你一件事。”

“哼,就晓得你不会白大方。”

“这件事不难办,你准办得到。你回去和我书影妹子说,说我并不是失踪了,而是开罪了客人被处死了。这件事是绝密,叫她别刨根问底,况且问了也白问。你只代我转告她,她永远都是我最看重的妹子,我不能够活着疼爱她,死了也必定护佑她平安喜乐。”

佛儿绝没想到万漪所求只是这样小小不然之事,不由有一丝诧异,“就这样?就和她捎几句话?”

万漪苦笑道:“你逃出了命去,我左右还是落一个‘卷宝失踪’的贼名儿。要是我书影妹子也和别人一样听信了这说法,岂不是以为我这个姐姐为了一对镯子就不要她了?在我心里头,她还抵不过那几块冷冰冰的金刚钻?再说我这死不死活不活的‘失踪’又该折磨她多久?她准会想,我要还活着,为什么不找她?说好了和她相依为命,怎就抛下她一个不管了?她该多想不通呀!不如告诉她我死了。我不是自愿抛下她,我只是死了。”

佛儿不耐烦地把脸别过肩上,将那些不住淋漓而下的汁水蹭了两蹭,“你这一篇妈妈经且留着我逃出去再说吧。”

她们俩都没留意,一直在不远处的那一位小老板忽地凝神伫立,就仿似万漪所说的一席话之中还暗含着什么神秘的隐语,如藏在稻草堆里的金针,而唯有他捉到了这根针。

他沉下睫毛,眼中几乎漫起了一重温存的神情,“你也是槐花胡同的?你叫什么名字?”

万漪迷迷怔怔地向着他抬起眼,忽就听得“嗷”一声,登时吓得她顶门走七魄、脊上溜三魂,两眼一翻,早已死去了大半。

但见一头饿犬挣脱了颈绳,后腿猛蹬,朝着这里就飞扑而来,活像是一道裂空的闪电。

然而这闪电却被一只手截断。

谁也没看清那小老板是如何出手,只看到一霎后,他右手的中间三指就已穿过了项圈倒勾着,把那狗如吊死鬼般拎在手里头,勒得它两眼翻白、四脚乱刨。这一手快、稳、准、狠,非练家子十年不能有之功,可小老板的手掌却半分也不带习武之人的糙硬坚实,反而细滑柔腻,泛着槐蜜般的光泽,只不过他食指、中指与无名指三指居然是一般长短,看起来稍显怪异。

他将手指一抽,就把狗掼去了地上,同时自个儿皱鼻龇牙,从嘴里发出了一种隆隆的低嗥,不知是狗叫还是狼叫,总之直令人汗毛倒竖,一屋子又跳又咬的疯狗听了这一声后都呜呜地哼着,屈起了身体向后退缩。

万漪空等了半日,仍不曾等到咽喉被扯碎,这才抖抖索索地张开眼皮,刚好瞧见小老板收起了一口银白的牙齿,把面庞转向她。

隔着头上、脸上油腻腻的汤汁,隔着因她的抖动而摇摆不定的光影,万漪第一次看清了对方——他的脸庞仍被收裹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她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双在昏暗中依旧有力慑人的黑眼睛,黑如沥青。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不管她原先准备说些什么,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但随即她就看到,这双眼在她的视野中退开去,他走远了数步,掏出一块手绢来盖掩住口鼻。跟着万漪才觉出自己两腿之间的潮烫:适才的惊吓使她走了小水,尿液一路滴答着在脚下聚起一块水晕,混杂着身上的牛肉汤汁,那一股气味可想而知。也不知是后怕还是羞愧,万漪一下子抽啜着哭出声来。

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间,五爷此刻才转过神,大骂不止:“这该死的孽畜,居然敢冒犯小老板,来人,来人,给我拉下去!”

立即就有人把那狗拽去了屋后,两记闷响、一声呜咽之后,一切复归于沉寂。

小老板又拿手绢抹了抹两手,将之揣入怀中,回转了身体。这一转,他的人便正对着大门,无遮无拦的天光猛一下全泼在他面上,就仿似这一片苇塘、这所三合院子、这群狗全都是由同一种沉黯的颜色描绘而出,只有他是其中唯一的一笔烈色:样貌英锐夺目,青春又轻佻,残酷而迷人。

错不了,这是柳大爷柳梦斋。

他挑了挑嘴唇,露出非他莫属的、唇角斜向一边的笑容,“五爷,我有一事相请。”

五爷弓下腰,“小老板但有吩咐,无不替您办好。”

“不用你办什么,只这两个小丫头,替我饶了她们就是。”

“这可——”

“可什么?”

“老板吩咐了,这两个务必得尸骨尽毁,就留下根小指头都交不了差,何况全手全脚地从这儿走出去?那老板的话岂不成了笑话?”

“我才约莫听明白了,老板也不过受白凤姑娘所托,回头我自去和凤姑娘讲情。”

“老板责问起来,可没人担得住。”

“老板有责问,我来担,用不着你吃挂落。”

“那就麻烦您现请老板的话来,我们这一班人和狗无不遵办。”

五爷虽满赔笑脸,却只毫不松口,柳梦斋已是怫然不悦,及至又听对方道——“小老板您惯于怜香惜玉,可也请体谅体谅下边儿的苦衷”——就不由他疑惑这一句“怜香惜玉”乃是对他酷爱流连风月场所的讥讽之语,更是羞恼并作。但柳梦斋越是气恼,脸上的笑容反而越深,一面的嘴角也就偏斜得越厉害。

“我再问一遍,这两个小丫头,能放不能放?”

“哟,这可请您恕罪了,真不能。”

柳梦斋负气般地点着头,“你不放,我去放。”

他走回到万漪她们身边,俊妙的脸容就因肉汁、尿液、汗水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浓郁气味而皱缩了一下。他重掏出那一条手绢,将之撕扯成两条,团起来塞住了两边的鼻孔,又从腰下扯出一条细链,粗看像是金银三事儿[18]。万漪见他从链子上拴着的几样工具里拈起一根好似是挑牙的金属扦子,一下就捅入她腕上铁索的锁眼里。

他推拉着扦身进进出出,一面撮圆了嘴唇吹起口哨来。哨风将垂在他鼻下的两片轻薄绢布吹得一会儿飘、一会儿落,好似是对舞的白蝶。

他吹的是一首调门轻快的小曲,才刚起了一个头儿,万漪已觉两条胳膊重重地落回到自己身侧,血液开始了回流。须臾,佛儿也在她身边一脸发蒙地揉搓着两腕,仿似同样不敢相信居然如此轻易就脱开了束缚。

柳梦斋早就将细链一抖藏回腰下,又转过身对着五爷将两掌一拍,面带微笑横展双臂,犹如名角在谢幕。

五爷肃容道:“小老板,这实在使不得。”

柳梦斋笑道:“九爷——”

“是五爷。”五爷小心翼翼地纠正道。

柳梦斋长弓起身体,将面孔直凑到五爷跟前,伸指摁住一边的鼻孔,将另一只鼻孔猛一喷,其间的塞布就直接飞落在五爷那张枣核脸上。

“等我在老板那儿告过你的黑状——”

柳梦斋又换过鼻孔一喷,第二片塞布也粘在了五爷的面颊上。

“你就是九爷了。”

帮会之中,各执事的身份乃是依排行而定。行五的“五爷”负责刑堂,而“九爷”则是替帮中盘查外人的边角小角色。果然一听此语,五爷的脸孔就抽搐了两下。他用手拨开掉落在肩上的布条,见柳梦斋仍保持着笑容可掬的神气,但那一双眼睛里的怒火已是喷薄欲出。

“五爷!”有人在旁边叫了一声,五爷觅声而望,一眼就认出这人来,姓郑名子高,乃是柳梦斋那一大票跟班中最得宠的一个帮闲。但看郑子高手摇一把泥金折扇,迈着四方步上前道:“人不能低头只瞧见鞋袜、抬头只瞧见眉毛,眼光要放远些。您在老板手底下混事儿,咱们老板千顷地一棵苗,不就等于是在小老板手底下混事儿一样吗?怎么,非等挨了劈,才认得出雷公爷?”

一语方落,陡闻得“咔嚓咔嚓”两声炸雷,雷声之悍疾将整座院堂都摇撼得发抖,狗群烈吠起来,满屋的大汉们个个被震得一惊,五爷更是把两腮的肉也颤了几颤。

过得一霎,他见对面的柳梦斋哈哈大笑了起来,又见外头晴得万里无云,哪里有一点儿雷电之象?五爷方才悟出被捉弄了。他早知这一位小老板是妙乎其技的神偷,而口技则正是偷儿们的傍身之学。譬如说偷儿欲进屋行窃,但苦于主人守在屋里头,这时候就要做出落瓦砸破水缸,或是狂风吹翻衣架等声音,好引人出屋去查看,趁便下手,因此但凡数得着的神偷大盗无一不擅长口技。柳老爷子原就出身于盗贼世家,却瞧不起家族行当,对这些个伎俩嗤之以鼻,早早就另立门户。但他的儿子却醉心于三只手的功夫,族中的叔伯也乐得倾囊相授,据说柳梦斋十六岁满师时,不仅是登屋摸壁捷若飞鸟,且模仿鸡犬鼠狸、箫鼓弦索、风雨雷雹……均能够惟妙惟肖。五爷今日亲闻,才知传言并没有夸大其词,这一位黑道太子爷非但是开锁的能手,更是个混淆视听、以假乱真的口技大师。

当下这个情形倒令五爷有些哭笑不得,柳梦斋却已抽身而去,边走边喝了一声:“狗都给我拉走!”

五爷举起手要说什么,胳膊已被一把扇骨架住。郑子高嬉笑着将他的手臂往回一推,“五爷,这两个——”他顺势又将扇子朝万漪和佛儿那边一指,“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吧。”

说罢,一行人就如来时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了个干干净净,唯听得一声一递的马嘶与狗叫,远远而尽。

空落落的大屋里,肉汤的腻味仍浓不可解,而方才嗷嗷待哺的犬只却已一条都不剩。五爷暗骂上两句,但一想柳梦斋最后那一双怒气勃然的眼睛,究竟是颓然发下了一道放人的命令。

早前将万漪和佛儿诓来此地的车夫便向二女指了指大门,“还等着你们的奶妈来抱吗?自个儿走哇!”

佛儿拔腿就跑。万漪发了一下愣,才跌跌撞撞地往外摸,车夫也跟在后头走出去,走到一半,却又见佛儿折返了头。

“佛儿,你干吗去?”万漪急呼。

佛儿自顾自跑回屋里头四面一望,冲去角落捡起自己那一对鸳鸯剑。她瞪了五爷一眼,翻身而出。

五爷的几根焦须抖动了两下,拿手抓了抓裤裆,面色如一条狂犬病快要发作的狗。

外头仍旧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好之天,马车又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原路。车里的两个女孩从头到脚狼狈不堪,心境亦比来时更为混乱。

万漪的一颗心沉陷在适才的遭际之中乱跳个不住,就在此际——在她还根本没听过“柳梦斋”这个名字时,她就已经知道,她一辈子再也忘不了他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这一天了。

佛儿则在思考着别的什么,她的两眉紧揪在一起,冷却的肉汤在她脸上凝成了一层油膜。

车子又行驶到那一片累累坟冢旁时,佛儿冷不丁叫一声:“停车!”

车夫丧着脸道:“又怎么了?”

“我要解手,”佛儿道,她一手抱着剑,另一手的手肘把万漪一撞,“你也要。”

万漪被她强拖下车,拽着就往野地里走进去。走到一个高高的坟堆后头,佛儿突然一推,推得万漪坐倒在坟沿下,她则纵身而上揪住她领子道:“狗丫头,你给我听好,一会儿回了怀雅堂,就算是回了老虎洞。凤姑娘一计除掉你不成,必还有后手。我今儿既死里逃生,再清白得和小葱拌豆腐一样,下回她也得把我和你一勺烩。所以如今咱们俩是合共一条命的吉凶祸福,谁也别想甩开谁了。你到底是如何开罪了凤姑娘,麻溜儿给我交个底,我也好及早替咱们想一个应对的策略。”

白珍珍的裙裾拖行过地板,双足在半空中飘摇……万漪挤住了双眼,一个劲摇头,“别问我,别问我!”

“不问你问谁?才那位雷公爷保得了咱们一时,可保不了一世,求人不如求己,我先问个明白口供。说,说呀!”

佛儿词锋冷厉地追问个不休,万漪却推抵着不肯说。两人又争执了一阵,路口便传来车夫的喊声:“我说你们俩有完没完?”

“解大手!”佛儿喊回去一声,就把手中的鸳鸯剑向万漪的颈下一勒,逼低了嗓门道,“我记得提说要代你出条子时,你曾满口子横遮竖拦,那算我自个儿猪油蒙了心,非要蹚这一趟浑水,不怪你。但如今我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还给我这么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就是安心要害死我。与其再被丢给那丧心病狂的五爷去‘狗决’,咱们越性来个痛快。这一对鸳鸯剑你一把我一把,搭了伴一头儿走吧!”

她说着就“噌”一下弹开刀鞘,露出了剑锋,直朝万漪的咽喉压下。万漪心寒胆破,扑腾着两手乱搪,“慢着!慢着!”

佛儿收回了剑锋。“说!”她等了一等,见万漪还是支支吾吾的,气得拿剑身在万漪的身上噼噼啪啪一阵乱打,“你说不说?快告诉我,啧,快着些!”

过得片刻,两个人已是气喘吁吁地滚成一团。佛儿咬着后牙道:“我瞧你是放不出个屁了,得了,还是别跟你瞎耽搁工夫了,倒误了咱们入土。”

她一说又要拔剑,万漪忙两手拦住她道:“我说,我说,我告诉你,你且容我缓一缓。”

佛儿把一缕缠进了嘴里的头发“噗”地往外一吐,“你赶紧利索告诉我!”

万漪呼呼急喘着,被尿液浸透又被热气蒸得半干的裙裤鞋袜黏腻腻地贴着她下半身。她拿手抓了抓裤管,心一横,猛地一挺身,便将那一夜在细香阁所遇的情景数语道出;但她并不敢承认参与其中,而只说是白凤害死了白珍珍,又发现了自己在外窥看,这才起了杀心。

回忆到一半,万漪又哭起来,两只肩膀往上一抖一抖的,仿似试图将极沉的什么抖落一般。与此同时,万漪的确感到了一层如释重负的感觉弥漫在心头,在无法喘息的日夜后,终于有另外一个人和她一起负担这沉甸甸的秘密了。

佛儿也仿似要被压垮一样,一屁股软倒在地,“白珍珍不是自杀,是被凤姑娘害死的……”

她呆了一会儿,忽地一跃而起,抡起剑把子没头没脑地就向万漪砸下来,“你干吗要告诉我,啊?!这种要人命的内幕你触霉头碰上了,那就自个儿憋着,干什么要告诉我?你莫不是想害死我?你就是想害死我!……”

万漪拿两臂护住头脸,一边哭一边辩道:“我早说过不能说的,你非叫我告诉你……”

佛儿自知对万漪的这一顿撕打毫无道理可言,但无奈胸中的郁闷、委屈、害怕、气愤……和拱着一团火似的,非发泄出来不可。她气得把剑在空中一通乱划,两脚又在地下擂鼓一样上下跺着,“啊——!”

回声一样,车夫在那头远唤道:“你们还没完哪?!”

佛儿恶声恶气一句:“拉肚子啦!”

她往后退两步,靠着坟包坐下,盯着向隅而泣的万漪,喃喃自语道:“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

她伸过剑柄捅一捅她,“狗丫头,别哭了!唉,你别哭了,我且问你一句话——”

太阳这阵子业已偏西,日光从几株大槐树的枝丫间穿进来,树叶子一动,那些薄薄的亮影便在她们俩的脸上跳来跳去。她们的身上覆满了冷油、汗渍、水印、泪痕、尘土……使她们看起来活像是一对刚从坟茔里爬出的地精。而她们所有的密语,亦只属于这葬满了沉默者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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