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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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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满

白凤第二次与詹盛言订婚,但这一次不止于二人之间的私盟秘誓,婚讯很快公开,传遍了大街小巷,槐花胡同中更是无人不知怀雅堂的凤姑娘即将成为荣耀无比的国公夫人。而且据说九千岁尉迟度亦将以“义父”身份亲自出面为这一位爱宠多年的“义女”备办嫁妆,送她出阁。

一夜之间,被视为再不可能翻红的白凤,又一下成为槐花胡同的头一号红人。

但白凤却并未因此而扬扬招摇,她已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终日就是在屋中敲鱼奉经,累了便吹上一段箫曲,只把络绎登门的贺客一概拒之不见。

这一天黄昏将上灯时,她却听说佛儿求见。白凤想了一想,就点点头,“带她进来,然后你们都下去吧。”

佛儿走进来,做了个万福,“先给凤姑娘道喜了。”

白凤坦然自若道:“你找我,不光是为了给我道喜吧?”

佛儿把两道斜扬入鬓的长眉一挑,立时就流露出她那一份率真无畏来,“凤姑娘出阁后,九千岁多半会征歌逐色,以甄选下一位宠姬。而凤姑娘既然能在数年间与九千岁情好不衰,必有过人的秘诀。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想讨教一二。”

白凤打量了佛儿一番,“你是想接替我?你多大?十三?十四?”

佛儿不置可否,“凤姑娘见宠于九千岁时多大?十七?用不了多久,我也会有十七岁的。”

白凤深邃的眸子里一片通明,“不管你多大,那也绝不是你想要的。”

佛儿的面上泛起了谑诮之态,“凤姑娘竟还是我的知心人不成?”

白凤款款几步走到暗影幢幢的窗前,她身着白孝的侧影似一株承缀着重露的蒹葭,“我是你的‘前辈’,不是吗?这一行的一切,我全经受过了。种种琐事,不外乎零割碎剐。你一晚上连翻了五六个台,却连三口饭也没吃上,饥肠辘辘只想坐下来大嚼一顿,却怕客人嫌弃你在席上丢丑,就只好忍饥挨饿;到晚上,客人要和你倾吐心事,但你应酬台面早累得半死,就想一头睡倒,也只能强撑着精神听他那些废话,一唱一和地回应;到第二天起床,要是把晚妆睡花了,还得早早爬起来补了妆躺回去,假充是天生丽质,一醒来便肤光四射……总之,时时刻刻戴着一张假面具过活。”

佛儿咂摸着白凤的话道:“这并没多难。”

“一天、十天都不难,可要天天如此,就难熬得很了。何况你一个人还得同时对付许多不同的客人,每个人的喜恶你都要牢记在心,对什么脾气就摆什么道儿。就说陪客人听戏吧,倘若客人本身就是个戏迷,你听到哪里好,就得赞上一赞,客人见你也识得妙处,才会有知音可喜之感。但要赶上了客人心思狭隘,你就随口夸一句这角儿不错,他也当你是心羡人家的样貌长得俊,打算和戏子吊膀子,这就算把人给得罪了。”

“还有这等人?”

白凤回转脸面睇了她一眼,提了提嘴角,“什么人都有,还有不是人的,老鼠、豺狗、猪……多着呢。”

佛儿面显困惑,“我不是特别懂。”

白凤又回目于窗外,隔着窗纸,只见对面的西厢已是灯火连云,似有许多人在不停走动着,引着灯影一晃一晃。“权力场中的贵人们也个个有一张面具——一打儿,他们时时处处得维持贵人的体面,甚至在自己的妻妾面前,也有很多话不能说,很多想做的不能做。只有对着我们,他们才能轻松痛快地做个‘人’,或干脆当个畜生,等出了这个门再戴起面具,接着去当他们不可一世的‘贵人’。我们之所以是价格最高的妓女,不是因为我们和其他女人一样能叫男人脱掉衣裳,而是因为我们能叫他们摘掉面具。”

佛儿闻言有思,又直截了当地问:“那么,要摘掉九千岁的面具,该用什么法子?”

“我一起头儿就说过了,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只要你给自己戴上面具,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见人做人,见鬼做鬼,直到你从里到外地厌憎自己每一种样子,你在男人那儿就会人见人爱。”

“然后,我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对吗?”

西楼忽腾起了一阵杂响,脚步声、叫嚷声纷然并起。白凤就在这一阵骚乱中陷入了沉默,她将一手摩挲着另一手的手腕。佛儿借着廊道的昏光看了好一时,才看出她腕子上系着一串佛珠。她见白凤把佛珠褪在手中,慢慢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我活到现在才算刚刚活出了一点儿头绪,人生的执迷往往就在此:我们总为了得到近在眼前的一切,而选择最远的一条路。”

佛儿蹙起了两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凤想告诉她,这意思就是:我拼尽全力想要留住一点儿爱,然而直到我亲手毁掉我的男人和我的妹妹,我才发觉我真正毁掉的是这世上仅有的爱我的两个人;直到我用死亡把他们拆散,我才发觉我唯一的愿望,只是看着我所深爱的人们能够在一起幸福同老……

不过白凤单单叹了一口气,环顾着逐渐没入夜色的房间,“你将要走上的道路将断你善根苗、灭你智慧种,令你执着痴顽,直堕黑暗;正道在相反的另一边。”

西楼又一声重响,佛儿那两道黑浓的秀眉打起了一个深深的结,“凤姑娘,你说得没头没尾的,是不是念经念傻了?”

白凤也一笑,笑容安静、忧郁、悲悯,“我从没这么清醒过,你信我。”

对面楼上的杂音一声响过一声,但在白凤和佛儿间只有纯粹的沉默。她们在沉默中对峙了片刻,彼此都心照不宣,她们中的一人曾试图把另一人送入恶狗的腹中。诚然。白凤已痛悔前非、改过迁善,但她也明白,在对别人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后,她再也无法使对方相信她单纯的善意。

佛儿向后退开了半步,“你不高兴和我透露见宠于九千岁的秘诀就算了,犯不上拿这些神道道的话来唬我。只你才说的那些,我也已经受益匪浅。多谢凤姑娘吧,告辞。”

“你且站住,”白凤将手中的佛珠紧紧一扣,自嘲似的摇摇头,“习气难改,我又犯了‘我慢’[24]的老毛病。水流千遭,方归大海;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纵是越过了险滩暗礁的江河,又哪来资格替溪流指点航道?”

她把佛珠缠了两圈绕回在腕上,对佛儿招招手,“你过来。你不是要打听九千岁吗?我说给你听。至于愿不愿去做,全在你,毕竟这是你的人生,要怎么过,你自个儿选、自个儿担。”

见白凤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佛儿反又生出了一丝犹豫。正当她举棋不定时,外间的门顿然大开,更将一片乱糟糟的人声送入,好似有谁在那里吊着嗓子哭似的。这就见憨奴带着个十分欣悦的笑脸走进来。自从白珍珍去世、白凤整日念佛抄经后,也已很难得在憨奴的脸上看到笑容了。她一进屋就笑出了声来,“姑娘,快去瞧热闹吧!”随即她才发现一旁的佛儿,“咦,你还没走呢?”

白凤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问道:“什么热闹?”

“可别提多精彩了!”憨奴把两手一拍,就银瓶泻水似的讲起来。

龙家姐妹在搬来怀雅堂之前,龙雨竹曾为妹妹龙雨棠介绍了不少阔客,其中一位叫作唐文起,就是她自己的客人内阁首辅唐阁老的长子。唐文起在朝中任尚宝司卿,年纪还不到三十五,仪表亭亭,丰裁朗朗,且举止豪爽,谈吐熨帖。雨棠虽也算烟花队中的强将,但终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来二去竟被惹动了真心,前一阵“卖清倌”又把初夜给了唐文起,就此再也离不开他,与他在班子外另立了“小房子”,以便不受其他客人的搅扰,安安静静地缠绵缱绻。坏就坏在唐文起家中有一个“母老虎”,他这位夫人是大同总兵的女儿,真真正正的将门虎女,对丈夫在外眠花宿柳之举本来就积恨甚深,再一听说他居然还给一个窑姐儿租了房子,日常往来居住,那不就等于背着自己养了个外室一般?唐奶奶是可忍,孰不可忍?暗暗派人查知了金屋藏娇的地点,这一夜等到后半夜仍不见夫君归寝,断定他是宿在了外室那边,就带上一班老妈子、几个听差杀到小房子所在的王府井南二条胡同,把这一对野鸳鸯直接从被窝里揪出来。雨棠遭唐奶奶的人折磨了整整数个时辰,才被抬回到怀雅堂扔在天井里,因之她受辱不过,哭闹着要自杀。

“这位奶奶可真够辣手,听说是叫那班老妈子把棠姑娘的裤子扒了,专逮下

头见不得人的地方,拿手掌宽的竹板子毒打,骂棠姑娘说‘霸着男人不就为了这儿?这回让你乐个够!’”憨奴比画着,又缩起脖子一笑,“棠姑娘是肯定乐不出来了,不过可足够咱们一乐。姑娘,你还记得挪班那天这死丫头当面顶撞姑娘吗?不趁这会子挖她的疮疤解解恨,还等什么时候?”

白凤幽暗的双目不见有丝毫波动,她只很简单地点点头,“我是该去一趟。那——”她转脸望向佛儿,这一望,却叫白凤悄然动容;但见佛儿一改那种百不挂心的不羁态度,却攥起了两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好似在把烈火生生往肚子里吞,但总有些吞不下的,一开口就会喷出来。

所以白凤并不打算叫她开口,而只轻轻对佛儿道一声:“你在屋里稍等一下,我很快回来。憨奴,给小倌人倒一碗茶来。”

雨棠本来住在楼下,但姐姐雨竹怕她想不开,就接到了自己的房中亲自照料,所以这会子一群下人都乱哄哄地围在西厢房里。白凤径直进屋,把手压一压,意思是不许人通报。那帮子丫鬟娘姨都是跟红顶白的角色,原先见白凤落魄都有些瞧她不起,廊上遇到了都懒得称呼,不料白凤又咸鱼翻身,她们马上也跟着见风使舵,一个个奉承得不得了,一见这手势,便和接了圣旨一样,纷纷屏声静气,任凤姑娘在帘外细听。

白凤便听卧室里传出龙家姐妹的声音,一个哭,一个劝,劝人的正是姐姐雨竹。雨竹说起话来一向好似伤风一样捏着鼻子,此际那一点儿齉音却荡然无存,听起来嗓子比往常粗了好几倍,可见急痛的程度。“我说你个傻丫头,药也上过了,将养个十天半月的就好,有什么犯得上要死要活的!”

雨棠的嗓音已完全毁了,像在喉咙里糅了一把沙子一样。“就身上好了,我心里头也挂着伤,这辈子都好不了!”

“有什么好不了?只要脸皮厚,当没事儿人一样过,等又有谁再闹出新闻来,谁还记得你这一桩旧闻?你瞧蒋文淑,因为撬走了花花财神柳大爷,被杨止芸带着人在傅家东园打成什么样?对面的白凤不也被人当街泼过粪吗?现在不照样好好的,下个月还要去当一等公夫人呢!”

“白凤被人欺负的时候,安国公可是一力护着她,听说当场就把那泼粪的狠狠修理了一顿。唐文起呢?!”

“怎么,难不成唐奶奶和你闹的时候,唐文起没护着你?”

雨棠笑了声,沙哑的尾音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惨厉,“唐奶奶一进门就动手打我,还管我叫‘脏货、破鞋’,我能不急吗?便也伸手推了她一把。结果唐奶奶还没怎么着,我那位唐大爷先光着脚冲过来,揪住我头发在我脸上连扇了好几下,骂我说:‘臭窑姐儿反了天了,你什么下贱玩意儿?!再敢动我夫人一个手指头,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雨竹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没人心的东西……”

雨棠又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姐姐,我做生意这么久,只觉客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个个都要你委屈自身去奉承他们,独独例外的就是唐大爷。从我做清倌他就总不断来,一直也只招呼我一个,在一起时大事小事都征询了我的意见才去办。我把他当作头一个知心人,深相接纳,一腔子真情全倒给了他。每次他和我谈起他家里的景况,向我抱怨他那夫人如何样貌丑陋、性情悍妒,我都对他同情得不得了,这才答应他躲开了其他客人和他住到小房子里去,无非就是想补偿他在家尝不着的温柔情味。现在再想起,我真臊得恨不得把脸夹进裤裆里!人家才是结发的夫妻俩,男人也只把老婆当自己人,不过把我们做这种营生的看成个人肉茅厕,和我说的那些个情话,什么‘只有我懂得他’、什么‘今生今世所爱的只有我’,简直跟对着茅厕放屁一样!亏我拿这一套把多少瘟生骗得着了道,自己居然会走了心!人家对着茅厕拉完了、痛快了,一提裤子走了,谁还管茅厕这一身恶心!”

“你和唐文起不是好得起腻吗?他就真这么绝情,从头到尾也没帮你说上一句话?”

“哼,快别提了!他奶奶叫人把我的嘴塞住,脱了我裤子折辱我,他倒好,只管坐到另一边,还叫人送了烟茶果点进去,后来又把他奶奶拉进去叽叽咕咕好半天,全是给自己开脱,一个字不提他开头怎么撒钱当洒水一样追求我,倒说是我卖骚勾引他,把过错全推到我一个人头上。唐奶奶出来,指着他和我说:‘我要强把他拽走,谅你还说我仗势抢了你男人,我就把人给你留下,你自个儿瞧瞧他那两条腿把他扛去给谁。’”

“然后呢?唐文起就扔下你走了?”

“走得连头也没回一下!倒好像我这头儿是阎王殿,他奶奶那头儿是转生台,迟一刻就赶不上投胎了,只一个劲儿地喊:‘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块回家!’人家肩并肩回家去,抛下我一个孤魂野鬼,又被那帮老婆子作践了大半宿才算完。树要皮,人要脸,姐姐,你说我在姓唐的两口子手里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还拿什么脸再活在世上?!”

“你别忘了,唐文起他老子还是你姐姐我的客人。唐阁老贵为内阁首辅,又是现今独一位阁臣,可比你当倌人的要脸多了,他老人家平日里最讲严谨检点、谦恭克己那一套,要知晓他儿子这么无赖,准饶不了他。你甭急,回头我替你告状,保证不让你白白受这回气!”

雨竹越说越激动,雨棠的声调反倒一点点低缓下来,只夹杂着不断的抽啜,“姐姐,咱们吃这碗把势饭,从来受的气还少、还在乎受气吗?再说了,这一条胡同数得出几个白凤来?你我将来的着落还不是去给人当小老婆,又怎么短得了受气?说来也都是爹生娘养,我也想做威风八面的总兵小姐呀,只可惜前世黄连吃多了,今生该着命苦。我受气受惯了,仅有的指望就是找个温柔解意的男人,看我受气时能稍稍安慰我一句,就不枉我们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千挑万选选中了唐大爷,连我的初夜也是给了他,为了他,生意也不肯好好做,姐姐你还骂过我好几次,我满没当回事儿,自以为终身有靠。这一遭才算闹明白,男人的心就是盅子里的骰子,不到最后揭盅,谁也猜不中里头究竟是红是黑!”

“既然你已经认清了唐文起是个黑心的,那就把他彻底抛开,好好做生意。以你的姿色聪慧,还怕混不成下一位‘金刚’吗?”

“姐姐,我没法子再做生意了,我什么都没法子再做了,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个狼心狗肺的薄情郎!我想起往日里他陪着我‘守阴天’[25],我说肚子疼,他就替我揉小肚子,一揉就是小半夜,贴着我耳边说他有多爱我、多疼我,疼在我身上,他心里头还要痛十倍;然后我就想起他红着眼睛抽我大耳刮子,想起我被他奶奶的人折磨得惨不成形,他却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喝茶!姐姐,你告诉我,这怎么能是同一个人哪?!这一定不会是同一个人,只能是我疯了,准是我疯了。姐姐,你不让我死,我就只有疯掉了……”

雨棠沙哑的哭诉渐至尖细,似扯紧的琴弦,一阵紧似一阵,又猛然间崩断——

白凤启帘而入。

灯光打在她的孝衣与粉黛不施的脸容上,一片灰白,愈托出一双黑幽幽、寒晶晶的眸子。

这眸子在瞬间就将一切尽收眼底:雨竹坐在床边,床上的雨棠垫着个花褥子歪坐着,因天气炎热,她的伤处只涂了药,并不曾包扎,所以下半身几乎全裸着,两条大腿连带股部都像是开了颜料铺子一般,一条条、一片片的肿胀血痂端的是五彩斑斓,只在隐私部位兜着一条月经带,那布带也已经被血染透,可以想见其下的难堪情形。

雨棠一见白凤进来,立刻抓了条薄毯遮住下身,把脸也扭向一边,“你是来笑我的吧。那就赶紧笑,笑完了就出去!”她语气很生硬,脸上的泪水却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淌,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自个儿哭的。

雨竹闻言也扭回了身子,看清了立在门际的白凤之后,就冷笑一声向雨棠道:“妹妹快收收泪吧,瞧你把屋子都淹了,王八也从水里探头了。”

一千句回击已自然而然涌上了昔日的白凤的嘴边,但今天的白凤把它们统统咽了回去,只安安静静地说:“雨竹姐姐,我就想和棠妹妹说几句话。”

雨竹斜瞥着双目,重新挤出了腻腻的鼻音道:“你要说什么,我替你说吧!你白凤又有九千岁替你办出阁酒,又有安国公娶你当正太太,是飞上枝头的金凤凰;我们姐俩却是叫人踹下高枝的野鸡。不过我劝你也不必太急着得意,既然贵步临贱地,谁知您那一身凤凰毛有没有沾上我们的晦气?就怕飞得高跌得重,最后闹一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白凤蓦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假如说往昔听到这些话,她的反应是热火浇油,此际她却自觉身心阔大如一片湖泊,所有的火星都会在落上她的一霎自动熄灭。

“雨竹妹妹,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我只想稍稍拉雨棠妹妹一把。眼瞧着就快上客了,你赶紧去修饰打扮,忙自己的吧,这里交给我。”

二女互称了好几年“姐姐”,这还是雨竹首次听见较为年长的白凤以“妹妹”诚实相呼,不由令她朝白凤看了好半晌。白凤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直至那目光中的狐疑、猜测、敌意一一消失。

终于,雨竹从床边挪开身。雨棠却一把抓住她,“姐姐!”

雨竹抽出一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抽回了另一手,就旋身外行。一手都掀起了门帘,她又顿住脚,好似怕白凤耍什么花招一样,细睐了白凤一眼。白凤也回睐了她一眼。

这一对宿敌已认识许多年了,雨竹也早已见遍了各种妆扮之下的白凤,此际,她却忽觉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她。

终于,雨竹对白凤点点头,出去了。

她在帘外站了一站,听见妹妹雨棠在里头堵着气骂了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继之就再也不闻一点儿声响。

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色已暗得难以辨物。东厢里,憨奴叫人端了一盏八宝茶给佛儿,又亲自去把屋中的灯烛一一点亮。灯光遍洒的一刻,便已见白凤姗姗而回。她进来后先直走到佛龛前合十喃喃几句,接着就折身在桌边坐下,拿起了她的水烟袋。憨奴上前来为她装烟,白凤抽了一口后,就自个儿取过了纸煤朝旁边一指,示意佛儿过来坐下。

“你问我九千岁的癖好,他的癖好,一言以蔽之就是,”她连抽了好几口烟,开口慢慢说,“聋者偏欲听声,盲者偏欲见光。”

这样明亮的光线之下,离得这样近,佛儿才看清白凤的前额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她并不知晓那是前些日子白凤在詹盛言面前叩头悔罪时留下的,她只疑惑白凤为何不稍作遮掩?因为在这一张洁白精美的脸容之上,任何一点儿小小的瑕疵都显得极其触目,何况是这么大一块疤,简直像是在额上另开了一张嘴,吐露着真正的嘴巴不能说的秘密。

佛儿由不得一愣,白凤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话,便狠狠吸了一口烟,又把嘴里的烟气仰天吐出,就贴去到佛儿耳畔说了几句话。

白凤眼看着这几句话在佛儿身上造成的变化,就仿佛使小女孩的全身一下子长满了水疱,不能挨不能碰。白凤小心翼翼地拿烟托敲了敲她的膝面,“对不起。”

佛儿哆嗦了一下,似乎被惊到了,但她即刻就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来,“对不起?”

“我猜,猫儿姑已经把该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但你终究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准还对男女之间存着些幻想,这下全被我给打破了。”

“凤姑娘不必抱歉,我对男女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幻想。”

她的眼睛如同迸发出火花的燧石,那火花是如此灼人,以至于泛出轻微的蓝色。白凤盯着佛儿的眼睛探究了半晌,又吐出一口轻烟来,“也不尽如此。你到底多大?十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以为男女间只有肉体交易,哪怕男人体贴你、讨好你,也只不过为了让你更好地供他们取乐而已,一旦乐够了,才没人在乎你的死活;越是道貌岸然的高官显爵,骨子里就越是肮脏的畜生、毫无人性的禽兽,总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难不成错了吗?”

“错倒没错,只是——偶尔也有例外。也有人,他哄你开心,并不为从你这儿换取什么,只是希望你开心而已;就算他也是野兽中的一头,却只会动用自己的全副力量来保护你。”

白凤平稳的语调中已有了一丝丝动情的意味,佛儿却极不礼貌地“嗤”地笑出来,“凤姑娘,没对你不敬的意思,可我还没落进这胡同前就懂得,能让你免遭野兽爪牙的,绝不是兽群中的某一头,只能是你自己。”

白凤也微微地笑了,“你可真像我年轻时。我相信,你定能在兽群中保护好自己,不过最要命的是,后来比所有野兽都伤害你更狠的,也只是你自己。而‘那个人’,能从你自己的爪牙下,救出你。”

令佛儿无比骇异的是,她居然完全领会了白凤话中的含义。因此她抽搐着嘴角,笑容愈发轻蔑,“怎么救?上床吗?”

白凤尽量不显露出惊诧来,但仍是稍稍抬高了双眉,“看来同你说话,真是无须任何的砌词粉饰。对,对我们而言,床就是地狱的入口;但床也是天堂,如果你和另一个人,你们俩一样都带着——”

“‘爱’?”佛儿吐出这个字的方式就像吐出沾在舌尖上的脏东西,她咯咯笑起来,“凤姑娘,白家妈妈现在虽疯了,但她从前可是个人精。她谆谆教导我的第一件事,应该也同样教过凤姑娘你:我们女人想要什么都可以从男人身上拿,唯独一样儿不能碰,就是‘爱’。”

白凤把纸煤夹在手指间吹了一口气,“我养父在十六年前就被抄家灭族,妈妈至今还挂着这个罪官的姓,在烟花之所做一个苦守贞节的寡妇,你当是这一切是为什么?”

为了“爱”,她爱他——当这一答案自动从脑海中流过时,佛儿的口气就加倍讽刺,“那妈妈干吗还要那么说?”

“妈妈说谎。不奇怪,每个人都说谎。”

“如果每个人都说谎,我凭什么信你?”

白凤笑着含住了烟嘴,随着一阵“噗噜噜”的声响,她一面从鼻子里喷出两道长长的青烟,一面对憨奴摆摆下巴,“去把那对钻镯拿来。”

憨奴并没有问哪一对钻镯,她很快从里屋取出了一只锦盒。白凤吸了最后一口烟,就把纸煤丢掉,又把烟袋往憨奴手里一塞,自己动手把盒子打开。佛儿的眼睛在直扑而出的强烈钻光中刺痛了一下,她不禁拿手一挡,手臂却被白凤捉进了手里。咔嚓一响后,佛儿几乎以为自己的胳膊要被咬掉了,定睛一瞧,却见腕子上咬合着一只流光溢彩的西洋金刚钻手镯,就是“那一只”手镯。

她整条手臂都泛起了鸡皮疙瘩,但脸上并没表露出什么,只疑惑地闪了闪眼睛。

白凤解释道:“等你自个儿觉得时机成熟,就把它戴出来。九千岁一准会注意到它,便会注意到你。”

佛儿没答话,但她眉梢眼角的微妙反应已被白凤读了出来。白凤自嘲地一笑,“别担心,你不是另一个——”她思索着停下来。

“玉怜。”毫无表情地,佛儿替白凤说出了已被她遗忘的那个名字。那是她和万漪、书影被送到这儿的第一天;第一天,她们就目睹眼前这个女人把一只镯子套在了名叫玉怜的女孩的手上,再把她扔下高楼。

这一段往事亦没有在白凤脸上唤起过多的表情,她仅仅对佛儿点了一点头,“我说过太多谎,以后也还会再说谎,但这一次我是真心实意的。让这个,”她又伸手点点那只镯子,“助你得偿所愿吧。”

佛儿还处在讷讷无言之时,外面就飘入了响亮的一声:“凤姑娘,开饭啦。”

这就见两个丫鬟捧着托盘进来摆饭,白凤便把那盒子随手合起,又往旁边一推,“你也留下来一起吧,吃完再回。”

佛儿摇摇头,“我吃素。”

白凤稍显诧异,却也没多问,只从憨奴手中接过了双箸道:“那正好,我也吃素。”

佛儿早知小班的规矩,姑娘自己开饭,一般都是四菜一汤,但像白凤这样的顶尖红人都是午晚两餐各有四碟小吃、八道大菜,且必要有鸡鸭鱼肉、海味山珍,再加上一汤一羹,这时却见白凤面前就摆着三只瓷盘,是一道烧豆腐、一道熘白菜、一道煮藕片,配着一碗饭、一碗清汤,吃得连严嫂子之流的下人都不如。她之前就听人说白凤在妹妹白珍珍死后已皈投佛法,戒荤吃斋,眼下正可见传言不虚。惊讶之余,她又向四周的佛像法器打量一番。“凤姑娘,你不会真心相信苦难来临之际,‘这些’——”她把手指远远地指着几尊阿弥陀佛与观音像,“会来搭救你吧?”

白凤挑起了一筷子白菜,她就盯着那白菜看了一会儿,说:“佛陀和菩萨不是来搭救我们脱苦脱难的,而是教我们明白,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苦难降临在我身上,只因我自己播下了恶种,那就该自食苦果。”

她说完,便把那筷子白菜送进了嘴里咀嚼起来,“你真不和我一起吃?”

“不了,凤姑娘吃吧,我就不多扰了,”佛儿端起之前憨奴送上的那盏八宝茶一饮而行,已走出了几步,又再度折回来,对着白凤抬起了自己的手和手腕上累累闪耀的钻石,“凤姑娘,如此昂贵稀有的东西,你真就送了我?”

白凤瞥了她一眼,翻过筷头敲一敲菜盘边上的锦盒,“哦,剩下这一只,你带回去给那个万漪。”

佛儿仍有些迟疑地伸手抱过盒子,“我叫万漪回头自个儿来给凤姑娘道谢。”

灯烛被她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微微的摇曳,落影之中的白凤并不抬头,语调也十分平淡:“不必,我给你们这个,并不为听你们谢我。这东西差点儿要了你们的命,以后再看到什么宝物,别光顾着看它的昂贵和稀有,也多想一想那背后将隐藏着多少残酷。”

仿佛发冷似的,佛儿收紧了抱着盒子的双臂,“今日多谢凤姑娘的一概提点恩泽,我会谨记不忘的。”

白凤徐徐放下了筷子,摸一摸自己腕上的佛珠,把眼神抛在某个无人可见之处,“孩子,我明白你打心眼儿里不屑,但我还是会为了你祈求佛祖怜恤,来日赐给你一个相亲相爱的有缘人,只有他,能暖一暖你这一程孤寒的人生路。”

后来佛儿总会回想起这一幕,她记得当时的自己出于气恼和不耐烦而掷下了一句狂妄的答言:“凤姑娘,或许你们全需要男人的‘爱’才能活着,但我不需要。”但她也同样记得,数年后,她将如何为白凤的祝福成真而感激涕零。

她最后记得的,是自己一手戴着那钻镯,另一手把那锦盒夹在腋间,在走马楼下回望白凤的窗影。那时候她已猜到,灯彩辉煌之中的女人马上就要从她所在的高处跌落,扫荡起九城烟尘。

“客来——”

浓夜里升起了外场的嘶喊,龙雨竹的西厢房正当灯火簇烈,处处是花摇双影,酒作合欢,服裳鲜美的男男女女厮磨在一起,占尽了人间艳福。雨竹也一扫早先的气恼焦躁之态,照旧是含烟如笑,喉音似啭,眉画初三之月,鬓挑巫峡之云,一件水田纱比甲配着鸭梨黄的衫裙,如一道彩光穿梭在人群中,行云流水地应酬着。好容易忙到各席散座,已至丑时,连妆也不及卸,就进屋来探问雨棠的情况。

屋子里只一个娘姨作陪,孤灯下,雨棠斜倚床边,两目通红,浑身青紫,仍是那一副兰摧玉折、绿碎红凋之相。

雨竹走上前摸了摸她头发道:“怎么还不睡?疼得睡不着吗?”

雨棠缓缓把双目转动了一圈道:“我只是得好好地想想。”

“傻妹子,你在想什么?”

“姐姐,我在想,要让别人不把你当个臭茅厕,而把你当成一个人,就非先离开这人不是人的地方才行。”

雨竹见雨棠已不再是凄绝欲死,面色中也带上了几分活气,原本心中略宽,听见她这话却又是一凛,“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不想再做生意了?白凤才和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

“你别瞒我,那女人究竟和你说什么了,害得你在这儿胡思乱想?”

“她真的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雨棠终于与雨竹正目对视,但双目似乎越过她在望着其他的什么,“脱光了衣裳。”

雨棠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白凤的身影,还有她一声不出地一件件褪去衣衫的模样。那一把媚骨细肉之上,处处是一束束、一缕缕、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雨棠不确定白凤在得到这些伤痕时是不是如同自己眼下一样疼痛而耻辱,但她确定,如果一个人的身上爬满了这么多的伤,那么每一天起床前,她一定需要自己先把自己黏合在一起。

而这,就是九千岁的义女,安国公的未婚妻,整条槐花胡同里几百个姿色与头脑都超群绝伦的女人里最成功的那一位。

她又注视着白凤默默地重新把衣裳穿起,但雨棠知道,自此后,哪怕白凤通身都裹上了锦衣重裘,她也能一眼就看见她的伤。

伤痕蜿蜒着爬过后背,像一条钻进了皮肤的蜈蚣。那蜈蚣一头扎入了腾腾的热水,隐去在白烟之中。

白凤将头倚靠着浴盆的枕木,闭起眼睛说:“拿杯酒给我。”

过一会儿,一只瓷杯就被塞进她手里。她抿了一口,睁开眼,“怎么是烫过的?”

“虽是夏天,可泡着热水澡喝冷酒,里外一激,肠胃受不了。”

白凤瞥过眼,就望见了憨奴关切满溢的小脸。

她从鼻孔里笑一声,“再给我点一袋烟。”

憨奴马上折出去,不多久又挑帘进来,她在浴盆边半跪下,一手托着烟袋,一手把烟嘴直送来白凤口边。

白凤深吸了一口,跟着又呷了一口酒。酒水热辣辣地涌入腹中,令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把憨奴又一次递来的烟嘴一手拨开,却把湿淋淋的手指摁去丫鬟的额心,沿着鼻梁、鼻尖、嘴唇滑下去,停在那平平无奇的小小下巴尖上。

“憨奴,”白凤微笑着叫了她一声,“你真好。瞧瞧我,‘给我这个’,‘给我那个’,把你使唤得团团转。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你呀,就像我的另一只手。”

憨奴也笑起来,“姑娘,是不是信了佛以后,你的酒量就变小了?这已醉了不成?”

“憨奴,”白凤又一次唤着她丫鬟的名字,不知是热水还是烈酒令她的眼圈晕湿而发红,“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手,却一次也没问过你,我叫你做的那些事——拿酒、拿烟、杀人——你自个儿愿不愿意。”

憨奴捧着烟袋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姑娘,你要折死我了。主仆本是一体,你叫我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

“傻子。我叫你做的事,会让你下地狱的,你不怕吗?”

“如果真的有地狱,那些在咱们院子里出入来往的大老爷们也准排在我这个小丫头前面,我不怕,”大概是手臂举得酸了,憨奴便把那支沉沉的鎏金嵌宝烟袋搁去了自己的膝头,一笑道,“我只怕——姑娘,你记不记得那一年,就在胡同口,柳老爷子派人把一个欠了赌债还不起的落魄公子哥儿活活剁了手?我到现在还能想起那只断手孤零零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可怕极了。一只手最怕的,就是离开它的主人,那真成了什么用都没有的死物。姑娘,我就是你的手,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不管你叫我做什么,杀人还是抄经,我都听你的。”

白凤盯着憨奴看了好一刻,“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小傻子!”

她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就把酒杯直抵到憨奴口边,“喝,你喝嘛。”硬是逼着憨奴也喝了一口。

她们你一口,我一口,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不多时两个人就全迷迷糊糊的,烟筒也滚在地下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水汽氤氲。

白凤晃动着酒杯,双目亮闪闪地盯着憨奴道:“以后呀,我再也不会把你当成一只手了,你是我的小妹妹。”

憨奴挨过白凤不少打,但从没有一个巴掌好像这句话一样火辣辣的,打得她立即就双泪直下,“姑娘……”

白凤的眼中也掉落了一滴——然后是无数滴的泪,转瞬间混入她满脸满身透明晶莹的水珠之中。“憨奴,我好想珍珍妹妹,我真的好想她……”

憨奴见女主人猛地把整张脸都栽入了浴盆的水中,只留下伤痕凹凸的后背一起一伏。

等待在水面之上的,就只有漫漫的灯暗宵长。

半醉的白凤拉着憨奴陪她睡在了一张床上,天曙入梦时,白凤醒来,环望四面,依然是钩悬翠帐,屏掩华灯,梦中的眼泪却已流了她满满一耳朵。

她坐起身,拿两手抹干泪水,憨奴迷怔着喃喃道:“姑娘?”

白凤俯过身拍拍她,“睡吧。”

她甚至在小丫鬟的发间轻轻印了一吻,而后赤足下了床,先点了一袋烟。但她只抽了一口,就把纸煤扔进了唾盂里。白凤走到窗边,点起灯,开始抄经。

摇摇欲坠的灯火中,她端详着柳丝一般的细笔小字从自己的笔尖工整地流淌而出,连她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来。不管学什么,她都能学得又快又好——

只除了一样。

不管多么努力,她也学不会如何去原谅曾经的自己,那个又可怜又可怖、承受了无数的罪恶却也犯下了滔天罪恶的自己。

鸽灰色的天空一点点亮起,蜡炬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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