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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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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盛时

白凤闭目埋首于詹盛言的胸膛,久到衣衫也抱旧、骨骼生出了皱纹,但她的手指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心口上那一道熟悉的伤痕;她曾习惯于抚着这伤痕入睡,抚着这伤痕醒来。

终于,她万般不情愿地张开眼,却发现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怀雅堂她自己那一张宽阔无边的大床,紧紧地抱着一条被子。

白凤爬起身,立即就一阵头晕恶心,太阳穴和胃里头像是有铁锤在敲打。她刚痛吟了一声,憨奴就从床脚边钻出来,“姑娘,你可算醒了。”

“公爷呢?”白凤挣扎着说出来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刚刚被剪断了声带。

“早走了,半夜把姑娘送回来就走了,”憨奴捧上了一只白玉小碗,“蜂蜜水,润润口。”

白凤抿了几口蜜水,就把碗一推,重新睡倒。

憨奴也推了她一推,“姑娘别睡了,该起来梳妆了。”

“梳哪门子妆?”

“九千岁为姑娘举办的出阁宴呀!”

“屋子里什么味儿?去,多烧一点儿香……”白凤突然捂住了嘴,因为她发觉那味儿就是从她自己嘴巴里冒出来的。在吐酒吐了一晚上之后,她浑身上下的味道足够再让人吐一个天翻地覆。

憨奴却已老老实实去床外取了一只玉匣,舀两勺香末撒进炉中,仍旧催促着:“当官的全都差人来送礼呢,其他班子的姑娘们有好些也到了,连唱戏的红角儿都扮上了,姑娘还是起来醒醒酒,好好准备一下。”

白凤仍在捂着嘴,但此刻是出于惊讶:今天,原来就是今天!将是她在槐花胡同的最后一天。她白凤在这儿靓丽风光了半辈子,没理由一身酸臭、满脸浮肿地草草离开。

就是这一闪念令她嘴角浮现出一点儿微笑,只有在这种时刻,这虚荣又虚妄的时刻,她才能感到,自己还是以前那一个“白凤”。

这一场大宴是尉迟度亲令为“义女”贺喜,因此有无数掇臀捧屁者张罗提调,将京城的名伶罗致殆尽,竟做了个盛大无伦的堂会,而各路大小官员亦号称要为白凤小姐“添嫁妆”,争相遣人送礼。

曾与白凤同称“四金刚”的龙雨竹、蒋文淑、杨止芸虽都是满心愤懑,但也不由自主随众女一同前去观赏礼物。她们往日里出条子也都曾来过怀雅堂这一座大厅,但见此时所有的隔扇全被卸掉,一气打通,四下里摆上了一排排条案,案上陈列着五光十色的服御珠宝,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金凤、珠凤、宝石凤凰……简直是满坑满谷,此外金玉如意也不计其数,这些珍物本来件件都价值不菲,到了此地竟无法博人一眼。倌人们都围去了一座盆景前啧啧赞叹,盆景是高足两尺的石榴树,树干是赤金、枝叶是翠玉、石榴果是珊瑚、石榴籽是红宝石,旁桌上亦有一座紫绿翡翠雕成的白菜与其争妍媲美,不遑多让的还有几台摆在地下的大件:整块羊脂白玉裁出的插屏、金丝楠木嵌螺钿的百宝首饰箱,甚至一整套的紫檀梳洗家具,镜台上的水晶玻璃清澈如水,没一丝杂影儿……大家的眼睛全被四面喷射的宝光夺走了,竟无人理会角落里前朝名家的手迹。仅只秦淮名妓出身的蒋文淑颇为识货,深知这几幅不起眼的手卷与字画才是这厅中千金难买的无价之宝,因此驻足久赏。末了她发觉,就在旁边还摆着一摞厚厚的大红礼单,出于好奇,她随手翻开一张,一看之下就笑出了声。她的小妹蒋诗诗也跟在一边,凑上前问道:“姐姐,你笑什么?”

文淑敲着那一张单子笑道:“你可晓得兵部尚书徐钻天送了什么礼物?一双白玉底子的顾绣鞋,鞋面上的两颗夜明珠是从前朝国破后主的朝冠上摘下来的。”

诗诗的身材比姐姐还要纤瘦,眉目间也有姐姐的影子,蕴含着一股淡雅清扬之气,但意态却鲜妍得多,嗓音也脆然入耳:“这有什么好笑?”

“我不是笑这个,我是笑,徐钻天竟在那鞋底上刻了自个儿的名字。”

“刻了名字?这倒新鲜了,难道怕收礼的找不着送主儿,白费他这一番巴结?”

“你自个儿瞧,他在这后面还专附了一篇献辞呢。”

说着,文淑就把那礼单杵到妹妹鼻子下,诗诗却捏着鼻子转开头,“我又不比你,读那些四六文可费死劲了,你就简简洁洁解释给我听吧。”

文淑便折起礼单放回原处,一壁笑道:“据徐钻天自个儿说,白凤是九千岁的义女,那就和九天上的凤凰一样。白凤踩着他,就是老天爷在罩着他、凤凰的翅膀在荫拂着他——雨竹姐姐。”

但见龙雨竹半面慵妆、满身风致而来,娇小的模样便如出岫的春云被风吹上前一般。“徐钻天之前轻薄过白凤,却不料九千岁竟对白凤优眷至此,这是谢罪来了。当朝一品大员,也真拉得下脸,难怪升官升得快,和三月天的竹笋似的。我听唐阁老说,九千岁已有意提拔徐钻天入阁了……”

雨竹还在说,文淑与妹妹诗诗却双双跑了神;文淑原带笑翻弄着其他礼单,忽地就脸色大变,诗诗注意到,不由有些担心,“姐姐,你怎么了?”

文淑咕哝了一句苏州话,马上便想合起那礼单,诗诗却一时没会意,反将那单子一把牵住,打眼一扫,“这是——柳大爷的礼单?他送了白凤整整一座珠宝店面?!连字号都过户给了她?!”

雨竹在一旁听见,也惊讶得双眉高挑,正打算说些什么,忽觉一口热气喷在自己的颈后:“哟!”

雨竹回过头,却见另一位“金刚”杨止芸早不知几时来在她身后,自然把蒋家姐妹的话听了个原原本本。止芸着一袭炎夏里的薄纱轻衣,更衬出一身肥而不腻的粉颈玉腕、酥乳丰臀,她手摇一把牙柄团扇,扬着声儿道:“文淑姐姐不大受用了吧?前一阵从柳大爷手里撬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还得意跟得什么似的,再一瞧白凤,嗐,原来财神爷就是拿猫食儿打发你。”

她们几个口中的柳大爷就是柳梦斋,柳梦斋也是京城里有名的“五路财神”之一,颇受槐花胡同各倌人的青睐,杨止芸一度将他纳为裙底之臣,可又被蒋文淑生夺而去,不愤之下,杨止芸带人殴打了蒋文淑,二女就此结下不解的梁子。

文淑自不甘心被情人的旧好嘲笑,正措辞回击,止芸却已笑摇着扇子脚下不停去了,文淑素以知书达理示人,总不好追上去回骂,直气得面色由青转红,又由红变白,“啪”一下合起了手里的单子。

诗诗到眼下才回过味来,原来姐姐先前是在叫她不要声张!反正龙雨竹不识字,要不是自己冒冒失失把礼单上的内容嚷出来,谁也不晓得姐姐费力巴结的客人竟这样大手笔对待别人,偏还被杨止芸听去,害姐姐丢脸。诗诗又愧又怕,扯了扯文淑的衣袖,也小声说了一串家乡话,好似在道歉,再加以安慰。

雨竹尽管和文淑没什么大过节,但在一条胡同里抢生意,彼此的姿色名望又不相上下,磕磕绊绊是少不了的;见文淑出丑,雨竹被白凤惹起的一腔酸妒才稍稍好过些,也就笑着圆场道:“文淑姐姐,你也别太在意,柳大爷又不是白凤的客人,他可一直管白凤叫‘姐姐’呢,你就当他敬老好了呀。”

文淑先攥了攥妹妹诗诗的手,也笑对雨竹道:“钱是柳大爷的,他爱给谁花就给谁花。舌头也长在止芸姐姐嘴里,她爱说什么叫她说。我已有这样体贴的小妹,不求什么别的了,只要姐妹平安相亲,就是万金不换。雨竹姐姐你说是不是?对了,雨棠妹妹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她?”

文淑早就知道龙雨棠哪里去了,胡同里没一个倌人不知道。所以她这一问的真意其实在于提点对方: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太好过。

果然雨竹一听,立即就敛起了眉头,“提起来我就烦。那个死丫头,趁我出条子,一个人偷跑到香山白玉寺去了,还闹着要剃头当姑子……”

等说到这里,雨竹也已转过弯来,她顿一顿,卖娇似的一扭腰,“文淑姐姐,你若哪一天得空,陪我上山去劝劝那傻丫头。被人打了嘛,抖抖土就又是一条好汉,哪儿至于就把生意都撂下,是吧?”

这是在影射文淑曾被止芸痛殴一事,诗诗护姊心切,忙一把挽起文淑的手臂,“雨竹姐姐,只怕你空费神,不是亲姐妹,到底隔了一层。”

雨竹一向对外称雨棠是她亲妹妹,实则雨棠只不过是她花钱买来的雏妓,而这一招姊妹同上阵的好手段也是抄袭了文淑与诗诗,因此诗诗才拿这一点暗讽于她。

这三个女人的一台好戏还能再这么你来我往地唱上一整天,要不是乍然间锣鼓并起、弦索叮咚——

“开戏啦,各位姑娘请吧!”

怀雅堂大厅后有一座家堂,堂前原就有戏台,经过布置修饰,更为锦绣富丽。台下则临时盖起了一溜儿夏棚,全都是竹子搭制,连同桌椅器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望过去一目清怡。于是,一边是脸孔出色、身段漂亮的名角儿,一边是飞燕新妆、惊鸿风姿的名妓们,闪亮的服裳首饰辉映着更为闪亮的眸子与唱腔,满堂的花娇柳媚、玉笑珠香。

开戏不久后,倌人们就自成两派。一派只管把屁股钉在座位上,两眼直射戏台,与戏子们眉来眼去,隔空调情。若两个姑娘看中了同一个戏子,便要在台下争抢那戏子的眼风,就只见这一个噘着红艳艳的嘴儿卖弄风情,那一个则把玉手托腮好显出手上千条宝光的金刚钻戒指,以夸耀富有。还有一派姑娘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壁饮着酸梅汤、绿豆汤,一壁眉飞色舞地互相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某某高官雄风不振,某某姑娘催情有方,谁和谁私通款曲,谁又被谁捉奸在床……

两出吉祥大戏后,就已是开筵时分,珍味佳酿不绝地送上。例来堂会一到饭时,人声便最为嘈烦,唱戏必须要夹线,一等名伶都不爱在这种时段登场,场上就换了几个票友垫空。弦子刚托起,外场特有的宽亮嗓门就直劈而下:“凤——姑——娘——到——!”

所有的倌人们均于同一刻停下了双箸与聒噪,纷纷把目光投聚而来:

白凤满头的珠翠围绕,发光可鉴的髻上戴一只赤金镶宝珠凤,连缀着点点翠花、玉花与金花的两鬓却扫得松松的,梳的是一个高大华贵的牡丹头,令她本就修长摇曳的身姿愈发引人注目;一袭靠红氅衣轻裾大袖,飘飘如仙,其上以金叶子与碎宝石坠出双蝶喜相逢的团纹,衣眉下系着红珊瑚夔凤花扣,内衬富贵长春夹衣,下系出炉银色[29]纱裙,裙摆上细绣着吉祥如意不断头,足上一双扣着宝石坠子的凤嘴鞋,一步步恍如龙起游千状,鸾回色五章,洛妃凌波,巫娥行云。

白凤徐徐定住脚步,合起了遮在她脸前的一把檀香白折扇,立时波浪般的窃语就在静默的人群中重新翻起。在场的每一名女子,无论注视着白凤时各怀有怎样的心情,艳羡、嫉妒、愤恨、鄙视……认为白凤是美若天仙还是鄙俗不堪,

是天然风姿还是作态妆妖……在心底的最深处,她们都不得不承认:

她们渴望成为她,她们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一个被独揽大权之人赐宴出阁,又即将被最为英俊豪富的贵族明媒正娶的女人,就连被香火拜奉的花魁娘子段青田也会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段青田的画像已淡淡蒙尘,但依旧是眉目动人、神色流动,她怀抱着她的白猫儿,凝注着神堂内外一片望不到头的粉白黛绿、钗光鬓影,自其间,白凤缓步上堂。

白凤先对白眉大仙的金身参拜过,复又向段青田的画像默祷几句。即便在场的大多数人全都是妓女,也一样没有人猜得到一名妓女在离开这一所令她受尽屈辱,但也令她享尽荣华、夤缘直上的妓院时,会将什么心声吐露给庇佑着此处的守护神们。

但无比确定的是,当白凤礼拜完毕,在段青田的画像下旋踵回身时,她就已正式取代段青田,成为槐花胡同里新的传奇。

无论是真心或假意,群芳们一一上前祝贺,白凤却并不回敬一杯,仅是含笑致意。终于,同处一院的雨竹捏起她那准伤风的齉音一笑,“凤姐姐,大家姐妹一场,都是好心来送嫁,你却一杯也不饮,可小心明天上花轿挂住两只耳朵——脸也太大了!”

白凤明眸一闪,皓齿微呈,缓缓举高了手中的酒杯。

这里没有半个人打过仗,但她们统统好像是见到了帅旗升起的小卒子,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就连戏台上的琴声都沉落无闻。

白凤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背后的神堂与面前的戏台之间,因昨夜的暴饮,依然微带嘶哑,但毫不妨害其既慵懒妩媚,又铿锵有力的本色:“槐花胡同的姐妹们,感谢大家赠我的种种祝愿,临去一别,我也没什么像样的回赠,权把屋子里一些旧物分散给大家吧。姐姐们、妹妹们看上了什么,尽管上楼自取便是,也算是咱们缘聚一场。从今后,前途珍重,后会有期。”

诸女有些没听懂,有些听懂了却不大敢信,还是一个打着覆眉刘海的小清倌怯怯地拉起细声问道:“凤姐姐,难不成是说你屋里头的东西,你那些衣裳和珠宝,我们全可以随便拿?”

白凤露出笑容,超然而平淡,“若嫌大件家具不好拿,可以这会子派人回你们自个儿班子里叫辆大车,或叫几个夫子来。去吧,见者先得,姐妹们开心。”

人人都久慕白凤的富厚之名,她那些穿戴要么是宫中御用、要么是外洋进贡,无不远胜于同行,进了她屋子还不就等于钻进了聚宝盆?

原先倌人们因白凤的无上际遇而默想到自己,羡妒中全暗含一丝自伤身世的凄凉,此际却一下子群情欢腾。有几个机灵的直接向白凤道了一声谢,便急急走开。一旦有人先行,其他人就顾不得腼腆,也纷然追上,到后来谁都怕落于人后,连谢也不谢了,撒腿就跑。霎时间如一场暴雨冲走了盛夏,一股红花绿柳的巨流全向着后楼涌去,单单抛下了残香数点,余红几处。

龙雨竹、杨止芸、蒋文淑与蒋诗诗四人都留在了原地未动,龙、杨与文淑是因自负于在花国中的资位与白凤相当,并不愿屈尊去拾人施舍,诗诗则只为和姐姐共同进退。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已然波动不稳,就仿佛贪吃的老饕明明食指大动,却又不好意思马上举箸大嚼、露出馋样儿来一般。

白凤的手臂已重新放低,但手中依然还端着那杯酒,她把酒杯在自己的鼻前晃一晃,“几位,我屋子里那些小玩意儿自不在你们眼里头,不过有一匣子整七十八神仙的羊脂白玉簪、一套海蓝金刚钻的项链手串,还有两套玄狐和白狐袍子,我倒觉只你们才配得上,若叫那些个小姑娘们拣走了,委实可惜。”

雨竹等人原就心痒难搔,见白凤既已替她们圆足了面子,也就半推半就道:“那我们只当为姐姐分忧了。祝姐姐此去与夫婿永结同心。”

杨止芸也很急促地拉了一拉白凤的手,“姐姐好走,我们都会念着你。”便也疾步而去。

倒是曾被白凤视为情场劲敌的文淑养到功深,竟走上前款款慢语道:“凤姐姐,才这里满堂的姐妹,独你一人是有主名花,我们却还是无根飞絮,所以大家无不羡慕你命好,得着盛公爷这样的佳偶。我在此代所有人祝愿你们夫妻二人金石无改,相守一生。”她又携妹妹诗诗一起对白凤安了一个双福,这才转身走开。

风流就这样被风吹雨打去,只余斜阳下一座舞榭歌台和台上粉墨满面却又尽失了看客的戏子。

白凤与那几名目瞪口呆的戏子对视片刻,扬脸一笑,“诸位老板们,今天烦各位的驾了,都早抹了脸歇一歇,过几天还要使唤嗓子哪。来人,给老板们开酒饭、发红包。”

自有人去打发那一班伶人和票友,白凤独立在空空的筵前,杯中的酒还是丁点儿未动。憨奴之前已得知白凤将散尽财产的决定,这时仍不免恓惶难忍,唯可叹一声道:“姑娘,这一场喜宴,你叫所有人都满载而归,自己却就这么空着身走,连口贺酒也不喝吗?”

“不喝了。今夜里,我还得脑子清醒、手脚稳当。”白凤这么说着,却又埋头狠闷了一口。末了,她将酒杯朝翠竹桌面上徐缓又沉重地摁下,吁出了漫长的一口气,“憨奴,陪我去跟妈妈说一声。”

白姨的一头白发朝后梳得整整齐齐,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混浊不堪。房间里滚沸着药味与湿热,每一次回到这儿,白凤就化作了采珠的海女。一个个场景,她早已遗忘的场景,都好似深海珍珠一样跳入她掌心。她记起牙牙学语时,“妈妈”一手拥着她,一手拥着鸾姐姐,把同一个词对她们翻过来掉过去地重复着,又模仿着她们口齿不清的发音笑起来,在她们姐妹的额前留下带着笑声的吻。她记起了盛暑的荷塘边,她和鸾姐姐脚下如风地追一只蜻蜓,妈妈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慢点儿,宝贝们儿慢点儿,你们跑快些跟住小姐!”她记起午睡醒来,鸾姐姐和妈妈还都在酣眠,她爬去妈妈那一边,拿小手偷偷抚摸她光滑柔软的肌肤,妈妈轻轻张开眼,看见她就微微笑起来,懒洋洋地把她揽入了怀中,“凤小宝儿,再多睡会儿呀……”

怎么人会是这样恐怖呢?白凤简直无法相信漫长的旅程中,她竟只记得白姨的暴虐和冷酷,却完完全全忘记了这也是那一个把她们从垃圾堆捡起来,给了她们生命,又曾给了她们无尽温柔和宠爱的“妈妈”。

悔恨又开始兴风作浪,白凤在滔天的风浪中坐下,在这又老又疯的妇人面前搓动数珠、低诵经文。

在白姨的屋中逗留了超过一个时辰后,白凤才启门而出,又在门槛后一跪到底,“妈妈,婚礼过后,我就派人来接你,我和公爷一同奉养你天年。”

她叩了四个头,旋身退去。外面落霞犹存,但明灯已高悬。日光与灯彩同时照入暗室,假如白凤的背后长了眼睛,她就会看见,任她诵经、倾诉、祈求、哭泣……也无法唤回一顾的妈妈,此际正将一双黑森森的眸子死死瞪住了她的背影。

憨奴搀过白凤,举目仰望那在霞光中愈显得宏丽的走马楼,轻声问:“姑娘,以后回不来了,要不要再看上一眼?”

天光的最后一抹余白把白凤送回她的东厢房,房子里如同被打劫过一般——就是被打劫过,一无所剩。她无数的华服与宝石、玩物与摆设、墙上的字画和地下的香炉、整堂的紫檀和黄花梨家具……连隔扇与挂帘都被拆下来搬走了,四处印满了肮脏的脚印。

这使白凤清晰地回忆起,她也曾像这样子贪婪又肮脏,闯入他人的生命,把一切的华美洗劫一空。

她眨眨眼,背转身,“走吧。”

等在大门外的,除了她那座大轿和三十二名轿夫,还有一批龟奴更夫、老妈娘姨,这些人见白凤出现,齐刷刷跪倒,口中嚷着给凤姑娘叩喜,“恭喜凤姑娘终成正果,一步登天!”

这是胡同近些年兴起的陋习,但有姑娘从良,必少不了一笔金钱犒赏本班的下人,就连外班的也要同蒙恩泽,只因姑娘们往常里出条子、串条子,总受过各家班子的伺候。憨奴早有预备,当即掏出几只红封套发下去。那封套里都是整百的银票,谁知大家竟还不满意,一个劲儿叫:“凤姑娘高升些,再高升些。”

憨奴被惹急了,大喊道:“我们姑娘的手面已是天字第一号的阔气,你们少贪心不足!”

有个龟奴跪在那儿扯起脖子道:“凤姑娘,凤姑奶奶哟,您这一去就是国舅爷的正太太、公爵夫人、朝廷诰命,连祖奶奶段青田也比不上您的福气,这一下可把胡同里的几代风水全拔走了,我们这群人只剩着吃冷饭、倒夜壶,您就松一松指缝,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这人在班子里还真是个“夜壶”——龟奴里打杂的毛伙也叫作“大茶壶”,而其中专负责坐夜侍候客人与姑娘的就是“夜壶”。

“夜壶”的声音才落,旁边的一个“铜壶”立马就跟着嚷起来。“铜壶”便是外场,平日里的“客来”“送客”“腾屋子”“谢大人恩赏”……全靠他们的一条嗓子,讲究声如铜钟。因之他一喊,听起来直是震天撼地:“凤姑娘老人家,您老拔一根毛,就够我们一年的苦做苦扒,我们这百来号人一人替姑娘念一句佛,佛爷也得保佑凤姑娘活到两百岁!姑娘您行行好,高升高升!”

他说着又磕下头去,后头的几个“磁壶”——那是跟姑娘出台的一等毛伙——也不怕把自己磕破了,撞头一样是撞得嗵嗵响,嘴里还乱叫着菩萨佛爷。憨奴气得直跺脚,“滚滚滚,没有了,该给的全给了,就是你们把头磕破,也再磕不出一个子儿来!”

白凤却不急不躁,只低问一声:“真没有了?”

“真没了姑娘,”憨奴怒道,“我统共备了五百两呢,这伙人也太贪了!”

白凤凝立片刻,便动手去摘自己的头面:凤钗、珠花、步摇……接着又摘掉耳环与项链,抹掉戒指、手镯……憨奴欲拦,但哪里拦得住?白凤递出一样,马上就有人长手夺去,一边还念着谢词:“多谢凤姑娘恩赏,姑娘就是活菩萨,以后我们得和人说,拜什么段娘娘,连阿弥陀佛都不用拜,只冲我们凤娘娘烧上两炷香,就比朝佛的功德还大!”

“凤姑娘您大慈大悲,一定大福大寿,成佛做祖!”

……

到最后,白凤抛掉了身上所有的首饰,连腰上的荷包、环佩都抛净了,就再也没有人围着她,所有人都开始围着那些拿到了一件半件宝物的同伙,互相争抢、互相撕扯。像蝼蚁,像人。

憨奴望着头净手光的女主人,气得对那些人啐一口:“你们可抢吧,抢着了,一家老小的棺材本就全有了!”

“别吝刻穷人。”白凤垂着眼摇摇手,这就准备登轿。忽地一条黑影闯来她面前,“凤姐姐!”

白凤退后一步,借着轿前的彩灯,她见来人是一位又小又瘦的年轻女子,从脸型与五官的排布位置来看,一定曾是一位不差的美人,只如今皮肤干涩、细纹丛生,看起来甚是枯萎憔悴。

“你是——”

女子愣一下,“凤姐姐,你不认得我了?”

白凤细往她面上瞧了瞧,“你好似有些面善。”

“咱们长久不见,我面貌又变化太大,姐姐认不出也平常,”女子筋骨毕现的脸上浮起一笑,笑容中有深深的羞惭,“我以前是艳春馆的倌人,常和姐姐在局上碰面,后来生意不好,就落到窑子街去了。”

白凤也不知她所说的真假,但马上悟到她也是来打秋风的,一时倒不由有些尴尬,“真对不住,你来晚了,我身上什么也不剩了。”

女子愣了一下,摇摇头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和姐姐求赏的。我只想给你这个。”

她把一枚和指甲盖一样大,却比指甲盖还薄的小小银片塞进白凤手中,牌上刻着一个“福”字。“我晓得,姐姐食则珍馐、衣则罗绮,根本不稀罕这破烂货,可我囊中羞涩,真已经倾其所有了,恳求姐姐不嫌弃。这是我在白云观求来的,张真人开过光,保佑姐姐福寿绵长。”

白凤听她吐属文雅,绝非久居于贫贱之地,那毫无疑问是旧相识了,因此更是犯窘,“妹妹,我可真不好意思,还没记起来你是谁。”

女子低首一笑,乌发里也是全无一点儿插戴,单单扎着一带旧丝绳。“姐姐,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你又怎么记得住?当年我也在这胡同里,可生意不景气,连一年四时的衣裳也置办不齐。尤其到冬天,出条子没一件斗篷撑场面,被人耻笑得真下不来台。我管其他的红姑娘借斗篷,费了几车好话,才借来一件过时货,出条子不小心沾了一点儿油,简直被骂得六亲遭劫、三代蒙冤。后还是听人说怀雅堂的凤姑娘最慷慨,我就老着脸来找姐姐来借斗篷。姐姐看着我说:‘你怎么大寒天里还穿夹衣?这斗篷你拿去吧,不用还了。’还另送了我两件簇新的棉衣。怪我不争气,后来衣裳全进了当铺,我自己也落了下等,可姐姐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的。听人说姐姐要嫁给安国公,我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姐姐为人宽善,这是您该有的福报。”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条大汉插着手喊道:“我说,见上面说两句就得了,别啰嗦个没完!”

“马上!虎哥,劳您再等一下!”女子和那大汉赔笑鞠躬,面上露出又惧又怯的神色,急急对白凤道,“我打听到今天是姐姐的出阁酒,就不请自来了,想亲口和姐姐贺一声,表达一点儿心意。可我这打扮太寒酸,门子不叫进,我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这也该回了。”

白凤一手握着那银牌,另一手就伸出去握住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老七!”那汉子又暴喝起来,“别给脸不要脸!你还等着爷三催四请啊!”

“虎哥,我这就来!”老七又对白凤慌张一笑,“姐姐,祝你事事遂心、富贵双全,我走啦。”

她掉身就向那汉子跑去,汉子伸出巨掌把她一把抓过,嘴里骂着些难听话,推推搡搡而去。

白凤深知下等娼窑里生活艰苦,因此常有姑娘逃跑,这大汉定是负责监守老七的,而且光是出来这一趟,就不知老七得对他赔上多少笑脸,或许还要赔上自己的身体;像她们这种几文钱一次的身体,得出卖多少次,才换得来这薄薄的一点儿银片,就为了感谢一个挥金如土的女人一时片刻的心血来潮——白凤确定那一次赠衣只是她自己的心血来潮,她衣裳多得穿都穿不完,一个眼不喜欢,随手就送这个送那个,她大概曾送出去过一整座宝山,却只有这一个比乞丐还穷的女孩真心感激她,而她却根本不记得这女孩的名字。

话又说回来,她和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名字?在槐花胡同里就是凤啊宝啊,滚进窑子街就是老七老八……

白凤张目遥望,却早望不见老七的影子,唯只见人潮涌动,那一帮下人还在为她才脱掉的金银与珍珠而抢夺,一座座花楼上彩灯飘扬,白凤环望着一张张被灯光照成五颜六色的脸庞,其上是一模一样的贪鄙愚昧、恶形恶状。

永远都一样。锦绣堆出来的红倌人与下苦力的车把式,这一条槐花胡同与胡同外的整个世界,都在为错误的东西你争我抢,却对真正的价值视而不见。她曾是他们的一员,但她现在只为他们感到遗憾和悲哀。白凤攥紧了手中廉价的“福”字银片,另一手拉起憨奴,转身上轿,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轿夫兼保镖们动用了鞭子,才在胡同里抽出了一条路。而当那一座神殿般的百鸟朝凤大轿载着白凤没入视线的尽头时,怀雅堂大门外几双寒明的眸子还在默默闪烁着。

佛儿缩回身子,抱住了两臂,“回吧,没什么可看了。反正明儿妈妈要带咱俩一起去后井胡同看白凤出嫁,准比这好看多了。”

万漪的双眼一跳,望向身旁的书影,“妹妹,你真不一起去吗?”

书影一扭身抵住墙,“我心里头只为珍珍姐姐难过,没法替凤姑娘高兴,我不去。”

半痕新月带着稀松的星儿挂起在西天角,风吹树影,把星月摇得一闪一闪。在这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与夜尽曙开的明日之间,仅只相隔着最后一场迟迟更鼓、耿耿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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