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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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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危阑

无数人在目睹着这一幕,挨山塞海的拥挤中,他们又因为视线被遮挡、因为鞋子被踩踏或被某人的浓痰唾到而彼此推搡,高声叫骂,跟着就在差役的鞭子下求饶,然后再一次试图冲破维持秩序的长绳,好看清楚一些远处被剥光的新娘子……处处是冲突、处处是混乱。

长长的一条街上,唯有一处如战乱之外的桃花源,安然而寂静。

看不见的缤纷落英由半空中撒下,落在白姨的肩上,落进她心里,她那长久以来被悲恸啃噬的心第一次沉浸在恬美之中。她满头的白发绾得齐齐整整,发髻里簪着一朵素蓝绒花,胸前是那一条被数百差役长长拉起的粗绳,脚下是被怀雅堂十几名护院围护而成的空地,她就立在这一方净土中,与白凤相隔不足百步,相隔着大恩大仇的迢迢年光。白姨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个全身只剩下血污与黄沙的赤裸女子,恍然间重新望见了泔水里那身裹几片破布的小婴孩。这一次,她从她,还有她孪生姐姐的身边昂首走过,连看都没看一眼。

“温雪,凉春,丫头们,安息吧!”涔涔的泪水由白姨的眼中涌下,她哽咽着低声道,“珍珍,我的儿,娘的心肝宝贝,你也安息吧。”

她的手里头握着一串佛珠——这简直像是刀与枪炮,你离不开它,你的敌人也一样。

在白姨身侧搀扶着她的是万漪和佛儿,两人的脸上全余留着目睹白凤被血腥围殴的震怖,她们不约而同地扭过脸,彼此相投了一瞥;谜团在她们交错的眼神里像线团一样被抽出了线头。

这线头慢慢地拉长,变作了一条细长的地平线。从那一端到这一端,四处都遍撒着点点孤坟。远远驶来了一辆马车,这车子在不久前差点儿就把车厢里的两个小女孩运送进恶狗的肚子里。车在半道上停下,佛儿拽着万漪下了车,直来在坟场间,把人一推推倒在坟沿上,“……如今咱们俩是合共一条命的吉凶祸福,谁也别想甩开谁了。你到底是如何开罪了凤姑娘,麻溜儿给我交个底,我也好及早替咱们想一个应对的策略。”

一次次推抵后,万漪终是哭着说出了真相的一部分:白珍珍是被白凤所杀;但她隐瞒了另一部分——自己也是凶手之一。

即便如此,佛儿仍是被吓得魂魄俱飞,“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她伸过自己那一对鸳鸯剑的剑柄捅一捅万漪,“哎,我且问你一句话——”

万漪听过了那一句问话,挣扎了良久,点点头。

佛儿问的是:“那封信,你还留着吧?”

二人回了怀雅堂,避过书影,万漪拿来了自己的枕头。她挑开一溜儿缝线,从满把菊花和荞麦皮中掏摸出一条绣花绸巾。这绸巾的用途原本是在挑选雏妓时检验其有无异味,但万漪出身贫家,格外爱惜东西,一直留着这绣花的罕物,却因此而遭到了佛儿的嗤笑。万漪不好意思再把这绸巾示于人前,但又舍不得扔掉,只好谎称弄丢了,实则却将其缝入枕头里藏起。后来她在白凤房中窃取钱袋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封信,因暂时无可处置,便包进了绸巾藏于一处。此时连着绸巾一起取出,万漪自己的脸先就像针扎一样,生怕佛儿又冷嘲热讽,好在佛儿只对着那绸巾撇撇嘴,并没多说什么。

万漪赶紧又解释道:“你别告诉我书影妹子。凤姑娘总动不动就针对她,你那时候又说这信肯定是凤姑娘的什么‘把柄’,我才想着,要将来凤姑娘再往绝路上挤逼我妹子,没准靠着这封信还能够压制她。我存着这个心眼儿,也就没听书影那孩子的把这信给烧了。但她要晓得我还留着这个,一准儿不乐意。佛儿,你真别告诉她。”

“你不说这么多,没人把你当哑巴卖喽,”佛儿急不可待地挑开那绸巾四边,取过信来看,只读了两三行,她的眉头就深深绞成了一团,“我说狗丫头,你见没见过凤姑娘的字?这信上是她本人的笔迹吗?”她抬头一瞄万漪,两眼就一翻,“得,我问你这睁眼瞎也白问。”

万漪见佛儿把那信翻过来掉过去地钻研了一阵,完了就“啪”地将它往膝面上一拍,“我可也弄不懂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咱们去找妈妈。”

虽然白姨的贴身丫头再三申明“妈妈听不懂话了”,佛儿依然死活不肯走,她拉着万漪,伏在白姨的耳边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

最后,白姨木然的脸孔终于抽动了起来,像一具复活的僵尸,“你才说什么?”

佛儿又在她耳边说了一遍,虽然她确定白姨早就听得个明白清楚:“珍姑娘不是自杀,是被凤姑娘做局给害了。”

那一夜,白姨叫万漪反反复复地为她讲述事情的经过,痛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再也没有泪水从她干涸的双眼中流出。她把佛儿带来的那封信审视一番,又细细合起,“你们回去吧,对谁都不要提这件事,也不要提起我已经清醒了,回头我会再找你们。”

白姨的“回头”只隔了一天,她就再次找到她们俩;佛儿和万漪都没想到竟会被直接带去这个人面前——白凤的情人、白珍珍的未婚夫、她们久闻大名而从未有机会一睹其人的安国公詹盛言。

而詹盛言怎会被称作“第一美男子”,佛儿和万漪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男人又高又瘦,满身都是难闻的气味,蓬乱乌黑的大胡子盖了一脸,眼珠子猩红得好像在淌血。他和他身旁那一对古老又残破的石狮子,很难说更吓人的是谁。

但在白姨的敦促下,万漪不得不对着这个人再一次回述珍珍被白凤勒毙的经过,并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从这经过里剔出去——犹如一位主人满怀善意为来宾剔去鱼肉里的细刺。全部讲完后,万漪就打着抖哭起来,等待着被对面那显得越来越可怕的男人一把扯成两半。

但白姨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她只是把那被万漪的讲述而再度唤起的泪水狠狠吸回眼睛里,用一种被烧灼过的嗓音道:“詹盛言,你这个灾星,你害了你一家不算,还害了我白家,害了我丈夫,现在又害了我女儿。不是你,珍珍怎会被人夺走了性命?就是一辈子不嫁人,我这个当娘的养她一辈子,也好过被生生勒死呀,被她最信任的‘凤姐姐’!我的傻孩子,她该多疼、多冷、多害怕!那么乖巧的一张小脸,最后竟成了那个样儿……”

万漪和佛儿看到詹盛言急匆匆转过身,砰砰两下拍开了一坛酒,把头扎进去猛吸了两大口,样子饥渴又贪婪。几乎就在同时,白姨面上的哀痛已被鄙视厌恶取代,她以极其刻毒的目光盯住了那个曾被她女儿深深爱慕过的男人,字字透骨道:“我原想就拿自个儿这两条臂膀去勒断白凤的脖子,可我忍住了,怎能就这样便宜了这毒妇?她满手上血债累累,我另一对养女,温雪和凉春也是死于她的奸计暗害。我之前并不懂为什么,直到这两个孩子——”她指了指身畔的万漪和佛儿,“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在白凤被盗的钱袋里发现的。凤丫头那两笔我有数,这样的信她绝对写不来,只能是你写的,是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昨天把信上交九千岁时,我已经告诉他就是你。”

在一边旁观的万漪和佛儿大吃一惊,她们见白姨业已苦垂的嘴角再一次如风华正茂时那样完美地上翘,“盛公爷,没有白凤,或是没有你,我的珍珍都不会死,所以,她是被白凤和你一起害死的。你们俩,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已是注定要下地狱了,假如你对我女儿——对你的未婚妻也有一丝半点儿的愧疚,那么就替她,把另一个凶手也和你一起拖下去。”

万漪和佛儿还小,但连她们也懂得其中的利害:不管尉迟度是否相信资助土司叛乱的那一位秘密人士就是詹盛言,但只要他的疑心被挑起,就等同于宣告了疑犯的死刑。

詹盛言当然更加了解这一点,但令两个女孩子意想不到的是,在最初的一点儿诧异从他那通红的双眼里飞快闪过后,她们就再也没能够在那张脸上捕捉到丝毫的震恐,反而有某种程度的喜悦令其整个人容光焕发。然后詹盛言笑了,万漪和佛儿惊奇地互瞟了一眼,她们现在理解了书影每每谈起“詹叔叔”时的眉飞色舞;也许不久前,眼前这个脏兮兮的野人真是一个好看极了的男子。

她们注视着詹盛言笑望脚边的小石狮,又好像抚摸宠物狗一样徐徐抚摸着那一头大狮子,直至所有的笑意全从他眼目中消散。这时他望向白姨,语气肃穆得好似在和她心爱的女儿求婚,“白大娘,请你相信我,为了替珍珍雪冤,詹某定会让白凤那个女人在地狱的业火[41]里久久焚烧,而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说,“更久。”

这连环套一样的一幕幕在万漪和佛儿共同的回忆中暂时被解开,复又随她

们拆散的目光而重新缠结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往事。她们的眼睛和思绪一起回到了现在,现在,詹盛言口中的业火已经裹住了白凤全身,把她拖进了地狱敞开的大门里。这个女人她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但万漪和佛儿却依然感到自己对她的下场负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

这一想法令万漪低低啜泣了起来,却只令佛儿把头扬起得更高,把眼光投得更远。在这一只凤凰折堕后,下一个会是谁?谁将被帝国统治者的下流色欲抬举到唯我独尊的高位而为所欲为?她这样默想着,遥遥盯住了灯火璀璨的尉迟府。

重重的府邸一如它主人的心肠,深回曲折。

尉迟度立在他寝殿的小书房中,一名随侍太监捧上了一只白匣子,“千岁爷,镇抚司今日的密报。”

尉迟度指一指书桌,毫无感情地说:“都下去。”

立即,他身后所有的随从们就如幽灵一样退散,然而真正的幽灵——那些早已在时间的长流中一个接一个“死去”的片段——正在他身畔一一复活:白凤的养母声称有重大军情要单独觐禀,她说了一段话,又递上来一封信……信里的内容令他愤怒得嘴唇发青,所以尉迟度很惊讶詹盛言居然还敢来见他;就在事败的次夜,詹盛言就主动求见他。

“白大娘说她已经把信交给你看过了?”

尉迟度注意到詹盛言既没有下跪,也没有口称“上公千岁”,甚至脸上也失去了一贯的恭顺;就仿佛他之前只是出于心血来潮而串演某个忠仆的角色,但这位贵族的戏瘾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一反常态的傲慢首先惹起了堂上奴才们的不满,纷纷大声呵斥了起来,尉迟度他自己却摆摆手,只是从桌上拿起那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这信里的笔迹和咱家外厅上那一副楹联判若两人,是你拿左手写的吧?资助叛匪,泄露军情,你这是谋逆叛国。”

尉迟度早已听探子报说,詹盛言自他那个未婚妻死后,颓废落魄得无可形容,但眼前这一个男人分明与他印象中的模样相差无几,瘦归瘦,但却精神烁烁,一部胡子修得整齐利落,直击人心的面孔上嵌着子弹一样的眼睛。“当今天子被你严密看管于西苑,形同幽囚;宗室贵戚、文武官员则被你肆意屠戮凌辱!你一介奴才不思秉忠报主,却竟窃治国之柄,夺皇权以自用,乱君臣之纲,践尊卑之序。国朝百年,何曾出过你这样的巨奸大佞?尉迟度,谋逆叛国的贼人是你。”

尉迟度的前半生总是被人骂过来骂过去,奴才的日子不都是这样?他后来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再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太久没有人骂过他了,但听到詹盛言骂他,尉迟度竟一点儿没生气,反而忍不住笑起来,“论到乱纲常、践尊卑,你实在和咱家半斤八两。”

他确定詹盛言听懂了他没有再往下说的话,毕竟他们俩曾是大逆弑君的亲密同伙。

詹盛言也笑了,笑容里满载着得意的刁钻,“那就试试看最后到底是半斤沉,还是八两重。”

尉迟度把玩着手里那封信,垂下他阴沉冷峻的眼睛,“咱家从未打消过对你的疑心,可咱家却没疑心过,你居然胆小到要躲去一支土军的背后,也不敢面对面向咱家拔刀。”

詹盛言在空空荡荡的腰间一拍,“你以为门口那些护军缴了我的刀,我就没法子杀死你吗?杀你根本就不是问题,问题是,杀了你之后呢?董卓死,立即群雄并起,诸侯纷争。今天子势微,难挽危局,杀了你,不过使一个尉迟度变成一群尉迟度,徒令天下大乱耳。”

“这么说,倒是咱家该感谢你,至今还留着咱家一条命。”

“彼此,我也要多谢你不杀之恩。”

尉迟度把手指间的信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甩出,以特有的飘忽嗓音道:“但你犯下此等叛逆重罪,咱家立即就能命人把你推出去正法。”

“你不能,”满堂的明灯从四面射过来,在詹盛言的脸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影,“你并没有掌握确实证据以证明这信与我有关联,也拿不出任何名目来审问我,纵然你直接撕破脸把我投入大狱里刑讯逼供,我也绝不会承认一个字。”

“你这是在向咱家讨饶?”尉迟度丝毫也没有加以控制,任由满溢的优越之情倾泻而出。

詹盛言平静以对道:“我这是在和你谈判。”

“你一无所有,拿什么和咱家谈判?”

“我当然有。我有能力挑起这一场川贵之乱,就有能力了结它。”

“你以为咱家自己没有能力了结它吗?”

“永宁土司的军队已连破四十一州县,杀四川巡抚,夺下了重庆、成都等重地;水西土司的军队水路并进,沾益、洪边等土官也揭竿响应,叛军一路攻占毕节、安顺、龙里、普安等地,又在安南将官军主力诱入了大象阵,围而歼之。滇黔之间的通路已被切断,两家土司眼看就要合兵包围贵阳城。”

尉迟度的眼睑抽动了一下,“谣言。”

詹盛言在喉咙深处发出咳声似的一笑,“官军克复失地,乘胜追击,敉平大乱指日可期——这一套才是你为稳定人心而造的谣言。实情是否如我所说,你自己最清楚。”

“一时胜负何足挂齿?蛮夷之地、乌合之众欲撼动我天朝根基,简直如蚍蜉撼树。官军平叛便不是‘指日可期’,也是早晚的事情。”

“早或晚,其间的文章可就大了。你劳师远征,却又连连失利,军心早馁,战局拖上个数年之久亦未可知,每年就是上百万军饷。北方的边务有例行支出;浙江、福建沿海诸省近来已海盗泛滥,渐成巨患,单靠地方绝难以支持,朝廷得拨款进剿;今年二月,山东、山西饥荒,四月宁夏地震,这个月浑河[42]决口,处处都等着办赈。费用浩繁,国库空虚而民生凋零,你若再加征赋税,定激起民变。九边对蒙古与女真的防线根本分不出兵力来,贵州、四川一乱,西南五省的兵力也全都受牵制,门庭要守,边徼要安,从哪儿再提兵镇压流民造反?便募得到兵,粮饷又从何而筹?你左支右绌,撑得到几时?”

尉迟度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冰冷的嘲笑,“京中第一巨贾号称是‘柳老爷子’柳承宗,可咱家瞧,你敛财的本领比那个贼头子还高出百倍。其他的公子王孙都只会浪掷败家,你却胜似盗跖,拿着咱家赏你的恩俸到处收购产业,赚得个盆满钵满。现你名下除了皇家的田产,还有几百家分散在各省的当铺、古董店,整个辽东的人参生意也都被你一个人拢到手,连金矿都挖了两座。咱家粗略算过,少说也有千万之数。你‘醉财神’这一份家底,还打量咱家不晓得?财政上再大的窟窿,抄了你的家,也就全补上了。”

詹盛言也笑了一下作为回应,尉迟度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但对方那彬彬有

礼的笑容简直像是一句脏话。

“第一,我是世爵,是国舅,我的恩俸是朝廷、是皇上赏我的。第二,自打几年前我一回京你就盘算好了,我要肯安常守分,你就拿我当条狗养着,养几年养废了,给多少还敢争?结果你发现我居然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索性加了本,又刻意纵容我胡作非为,等什么时候真缺米下锅,你就拿我开刀,既大快人心,又中饱私囊,这如意算盘打得是噼啪响。”

尉迟度听到此节已变了脸,詹盛言眼中那一点儿笑意却一成不变,“第三,我一早就看穿了你的算盘,岂还能容你如意?尉迟度,你在我身边撒了一堆探子,却没一个探出来我投了钱去贵州买军火,要不是这封信,你仍旧被蒙在鼓里。我的资产搁在哪儿,你当你查得出?要查你就查,反正我所有的店铺账面上全都是亏本,抵了铺也弥不了,十二座田庄已连报了三年歉收,我府中明面儿上摆着的那些个古董字画全是高手伪造的赝品,实际上一文不值。你就即刻派人去抄家,抄出来的所有私产加在一块能超过五十万,就算你天月二德[43]。”

丑陋的怒意终于爬上心头,尉迟度胸前起伏,但他极善于自我克制,只是慢慢抓起了桌上的灯剪,“咔嚓”一声剪断了一盏银灯的灯芯。“我尉迟度从不靠天赐的福运,咱家生就杂乱八字偏枯五行,不照样把你们这一群天德贵人捏在手心里?”他抖一抖剪刀,被剪下的焦黑灯芯就被甩进了漂满残芯的水碗之中,“你的人都跑不掉,你的钱能跑多远?掘地三尺,咱家也会一分一厘统统挖出来。”

“我才已和你剖析得明明白白,而今的形势于你而言,一寸光阴一寸金。纵然你最后能把我的钱挖出来,也指不定是一年半载之后,大势早去。更何况,原又何须你‘掘地三尺’,费那么大力气?”詹盛言调侃地一笑,将两手一摊,“我愿意将全副身家双手奉上。”

尉迟度反复端详着手中的灯剪,最后将它“啪”地丢开在一旁,“说说你的条件。”他能走到今天,不仅因为狠,也因为明智。

“御医说,家慈已病成不治,至多再拖上半年;巫女也占卜过了,家慈过不了今年年底,大限必至,”詹盛言说起母亲来,尉迟度才第一次从他语气里辨出了一丝软弱;但见他眨一眨眼,马上就恢复了豪放磊落的神情,“再给我半年时

间尽孝床前,你可以把我软禁在府邸,派人看管,但不得公开抓捕,不得暗害我性命,更不得以任何名目惊动家慈。你容我全人子之责,之后,我任随你处置。”

“你这一手拖字诀使得漂亮,可惜这半年内,咱家只看见你从中得益,却不见咱家得利。”

“我还没说完。在此期间,我会帮你出谋划策,平息叛乱。”

“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詹帅,你已许多年不上战场,便真就是传言中所说的霍去病转世,也泯然众人矣,又何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詹盛言转了转手上那只骨扳指,淡淡道:“官军这几场惨败,全都是败于土军的象兵阵。前年官军与土军交锋时,曾把战马套上皮毛扮作狮虎,再加以炮声,成功吓退了象群。然而土军吃过亏,这两年已对象群严加训练,这一次象群再见到假狮虎,不退反进,冲撞践踏,致使我军死伤无数。”

“你有破阵之法?”

“象群既已被训练得不畏狮虎,只可反其道而行之。将战马的狮虎外皮丢弃,改为给它们套上皮质的象鼻与死象牙,扮作小象。[44]大象极有灵性,绝不忍伤害自己的幼年族群,官军便可直入象群,攻击象兵。”

尉迟度凝视着詹盛言,显而易见,这仍然是那个从不打无准备之战的将星,今天这一场谈判,他是稳操胜券而来。

这一判断令尉迟度感到异常焦躁,他把屁股在椅子上挪了一挪,“你策动土军反叛在先,又资助以金钱情报,那就是对击败官军志在必得,如何肯倒行逆施,自毁大计?咱家信你不过。”

“你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让官军彻底铲除土军势力,才策动了这场战争。”

尉迟度轻易不流露任何表情的脸面泛起了不可思议的疑光,“你说,你是为了失败而发动战争?那又为何?”

詹盛言付之一笑,笑得胸有成竹,“两军交战,一方的统帅绝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透露给另一方统帅;纵使我告诉你,也只会是谎言。但我接下来所说的,我以我家族的荣誉起誓,字字属实:这一场川贵之战的结束,就将是你我间决

战的开始,即便到那时你已将我处死,我依然会在我亲手布下的沙场里击败你。不过在那一日到来前,我会先诚心诚意地帮助你击败我自己。”

尉迟度摁下再度上涌的怒气,重重靠住了身后的蟠龙大椅,但他的声音仍像空气一样轻,“你是笃定咱家会和你做交易?”

“这样划算的交易,你没理由拒绝。我会立刻从川贵撤资,并借两位土司对我的信任倚赖,向他们散布假情报,为官军谋取胜利。平息土司作乱后,你还能得到我全部的财产——”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字地抛出道,“四、千、三、百、万、两白银。至于我这个人,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以上这一切,只要你再给我半年,容我为母亲养老送终。”

尉迟度曾是个连鞋都买不起的光脚孩子,他骨子里的“孩子”一下子就被这富可敌国的恐怖数字命中了;所以尽管这一个已在滔天富贵中浸淫多年的成年人力图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他的嘴巴还是出卖了他——微微张开,似一条即将咬饵的鱼。

当尉迟度合拢他的嘴巴时,他说:“成交。”

詹盛言甚至没有展现出一丁点儿惊喜,他很快接着道:“第二件事——”

尉迟度打断了他,“这不是做买卖,谈好的条件,可没有买一赠一的饶头儿。”

詹盛言不带一丝凝滞道:“你为怕有内奸,禁止几条战线间私自通信,即使是专征将领,也只知自己那一方面的军情,我又怎能够这般准确地掌握通盘战况?官军被象阵击溃的细情,主帅因恐你严责,在战报中讳败为胜,乃是你布在军中的监军密札陈奏,只供你一人阅览,我又是从何得知?”

夏日的熏风叩击着窗棂,窗外的树丫发出簌簌低语,片刻后又倏然沉默,托出了詹盛言低沉但有力的声音:“半年后,我给你一张名单,你身边所有曾被我收买而出卖你的叛徒,名字都会在上面。”

尉迟度已是通身冷如披冰,就连咬一咬牙,也好似是咬到了一口冰碴子。但他惊人的自制力使他只吐出了平平无奇的几个字:“说说你的第二件事。”

于是詹盛言就说了他的第二件事。他用短短的几句话就向尉迟度说明白了,在所有的叛徒中,有这么一个理应最先受到惩罚的双料叛徒,这个人同时背叛了他们俩,他们俩都很熟悉这个人,她是他们共同的女人,名字叫白凤。

尉迟度听后迟疑甚久,他站起身,背剪了两手来回踱着步道:“你意思是,咱家派关夫子去攻曹操,人却被曹操拢走了?”

詹盛言笑了两声,“尉迟度,你说反了吧?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是你,我才是光复汉室的刘皇叔。至于你那个‘关夫子’,打从第一天,她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白凤聪颖美艳的脸蛋、忠诚深情的眼眸与两人间万种的幽欢蜜爱接连在他脑海中闪过,尉迟度立定了脚步,“打从第一天,咱家就已经用一千个漏洞检验过她的忠诚,她毫无破绽。”

詹盛言嗤之以鼻,“她毫无破绽,只不过因为我在背后帮她兜着,要不然她在你跟前早就漏成了筛子。”

“你说她晓得这封信,也晓得你勾结叛军,却对咱家隐匿不报以维护你,这根本是无从查证之谈。咱家所见,却是她源源不断上报你一言一行,窃取你各种文书信件,又再三向咱家申明该对你多加提防。”

“她透给你的所有信息,全是在我授意下做的。倘若她始终从我身上一无所获,又怎可能一直获取你的信任?”

“你反复声称她背叛了咱家,她究竟做了什么?是,她谋杀了你未婚妻,但那恰恰是为了替咱家尽忠。”

“为了替你尽忠,她便忍心杀害她保护了半世的养妹?”

“总之这些年她的所作所为从未损害过咱家一分,你想证明白凤背叛了咱家,那就拿出真凭实据来!”

尉迟度刚说完这一句,就见詹盛言定定地盯着自己瞧过来,直瞧得他气短心悸,好似又回到了童年——哥哥盯着他骄傲的双脚和脚上的新鞋,突然露出看穿一切的卑鄙笑容;他幼小的心嗵嗵乱撞,已经明白下一刻哥哥就会把他打翻在地,抢走他心爱的、偷来的鞋。

果然,詹盛言的嘴角展露开那一种最令人恐惧而厌恶的笑容,“你、爱、她?!尉迟度,你爱她,而且爱到了蠢得会相信她也爱你?”

“是咱家亲令她做足全套把戏好取信于你,你将她诋毁咱家的假辞当作是对你的真心,才是蠢不可及!”

詹盛言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他连连地摇头叹起来:“我的凤大姑娘,你可真好本事,居然能把一个阉人也哄得死心塌地。”

尉迟度的心已像个被揍得七零八落、被剥掉了鞋子的痛哭的孩子,但他的面容依旧端肃如帝王,“咱家是阉人,可这个国家里最高贵的男人们全要管咱家叫爷爷——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管咱家叫爷爷。你这条酒虫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简直丢你祖宗的脸。”

“全世界都管你叫爷爷、叫祖宗,你照样是个无儿无女的残废。你就把世上的最后一个女人也从她男人身边抢走,照样当不了男人,”詹盛言已毫不掩饰他的恶意和嘲弄,一根手指自下巴浓密的短须上轻佻地滑过,“我只是好奇,咱们凤姑娘究竟给你灌了什么米汤,竟浓得糊住了你的心?我好像听她提过一回来着……说是她从小接客太多,所以最讨厌男人?啧,你可不知她有多爱哥哥我下头那话儿,睡着了都舍不得松开——”

尉迟度明知詹盛言是存心寻衅,但修养和自尊都已无法再令他克制自己,狂怒的白沫只一瞬间就涌满了他的嘴角,“你小子这一副张狂模样,只怕全忘了当初是怎么趴在地下给咱家舔屁眼儿的吧!”

他选择最为露骨的粗话来形容詹盛言曾对自己的种种讨好献媚,以期把对方扔过来的羞辱再回敬给他。但詹盛言却根本连个磕绊都没打,四两拨千斤地哈哈一笑,“那是因为除了屁眼儿,你也不剩什么地方可舔。”

“詹盛言!”尉迟度惯来低哑的嗓音里夹杂了嘘嘘的尖啸声,他拍案而起,案上的玉茶托、金茶盅全被他的衣袖扫落;他恶狠狠地伸出一指,向前指点着道:“你给我听好,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收——”

“如果你是我,你会比现在年轻十岁、英俊一百倍,”詹盛言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与冰冷得瘆人的眼睛,把锋利的言辞像刀子一样捅过来,“还会有一根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大鸡巴。”

掉落的茶托茶盅在一阵哐当乱响后归于平静,尉迟度过于紧绷的声带已无从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仍然拿手直指着詹盛言,但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座下一名身材魁梧的虎贲勇士早已忍耐不住,大喝一声“放肆”,两步上前,挥动了巴掌。

詹盛言连眼角都不动,一手就攥住那侍卫的腕子往后一扳,跟着就抬腿踹向他膝弯,侍卫怪叫一嗓子,手反扭在背后跪倒在地。又有两名侍卫马上冲过来,“噌噌”两声拔刀相向。詹盛言赤手一拳捣在一人心口,另一手夺下他的刀,手肘就朝后一撞,狠撞在另一人喉头,两个人先后软倒。詹盛言将刀一抖,指住了第四名侍卫的脖颈,但七八片闪亮的刀锋也已从不同的方向架过来,下一刻,他漂亮的头颅就被摆放在了一只由刀刃编织而成的花环之上,稍微动一动,那冰冷银亮的花环就会被染成血红。

他和他仍旧在对峙,但尉迟度感到自己赢回了上风,这很快抚平了敲打着他太阳穴的血液的激流,也使他打量詹盛言的目光再度变得理智而冷静。

他看到那个被困在刀丛中的男人扔开了夺来的刀;他也看到他那双眼睛和自己一样迅速退去了攻击的凌厉,缓和下来。

他们好似是两个撕打得乱七八糟、哇哇哭叫的小男孩被大人分开,重新记起来学习过很久的仪态和礼貌。

尉迟度曲起前臂,摇一摇手掌,他的奴才们收回刀,从他敌人的身边退开。

詹盛言孤立在原处,笑了一声,而后就抖动着双肩大笑不止。当他最终停下来后,他叹了一口气:“尉迟度,十年前你我在城门外携手迎击鞑靼人,连伤口里流下的血水都混在一处,无分彼此。那时谁又能想到十年后,你我竟站在这儿,为一个婊子到底更爱谁而吵得个天翻地覆……”

尉迟度徐徐沉下身,坐回他的大椅中,两手捏住了椅子扶手,转开头;他无法忍受再直视詹盛言。不过他依旧听得到他,而这声音与那个曾同他一起在血与火中嘶吼、爆发力十足的青年人听起来是多么不同啊,又麻木,又乏味,充满了对自己和全部生活的失望。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我会叫白凤偷窃你往前方发信所用的套格——”

尉迟度猛一下抬头望住詹盛言,而对方甚至懒得回应他的惊异,只极其单调地往下叙述着:“如果她向你报告这件事,你就放过她,我也放过她,该交给你的名单,我照旧给你;但如果她按照我的命令下手偷窃,那你就必须替我,也替你自己,好好惩罚这个天杀的女骗子。”

直到这一刻,尉迟度终于感到自己拧成一股的声带放松了一分,他沙哑又疲惫地问:“你究竟要怎么样?要她被咱家的狗活活咬死吗?”

他等了又等,才等到来自另一端的回复:“不,我要她巴不得自己被你的狗活活咬死。”

大厅里一朵朵烛光透过宫纱灯罩流淌在詹盛言的脸上:他俊美的面庞苍白如玉石,髭须乌黑似煤炭,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尉迟度举眸注望,望向这一位曾以杀人为职业的杰出将领与其专业的冷酷,禁不住深感震惊:一个男人竟会对白凤——一个如此美妙的女人抱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因此尉迟度推想,那个毁于白凤之手的白珍珍,詹盛言一定是爱她爱得发了疯。

至于他自己……其实在这一天之前,尉迟度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是否“爱”白凤,或白凤是否“爱”自己,他是被阉了,但并不是个娘儿们。他在乎的,只是白凤能否满足他生理和情感的需求,并对他保持全然的忠诚,无论这忠诚是出于爱或恐惧,他都可以欣然接受。如同一个商人收钱时只在乎金银的成色,而不会问这钱是从何而来。

与詹盛言的夜会,促使尉迟度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爱白凤吗?他想是的。诚然,那并不是纯洁又深厚的爱情,但那就是他所能怀有的“爱情”了。[45]不过,在他还不是这个年近半百、万人之上的阉宦时,在他还是个除了一根无处安放的阳具外就一无所有的年轻男孩时,他曾有过大不一样的爱情,但他爱上的女孩子在那一年却投入了一个大太监的怀抱。

这一段已被他抛开许久的往事又回来纠缠他了,于是尉迟度决定做一点儿什么。他下令为白凤准备一场最为奢华而贴心的婚礼;他企图收买她、感动她,他甚至恬不知耻地讨好她,再三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他布下陷阱,却又千方百计使猎物不要掉下去;他设置了考验,又帮助受试者作弊。

这一切只因为,他希望人生再一次以詹盛言的面目向他施以残酷的嘲笑时,他有些可以回嘴的资本。

他一遍遍安慰自己说:他手攥最高的权力,而詹盛言只剩下酒和失意,任何一个聪明女人也清楚该怎么选,而白凤是最聪明的女人。可当他目睹白凤深夜徘徊在他小书房里的背影时,尉迟度就已然明白:自己输了。

那一夜,他将她抱拥在怀里,抚摸着熟睡中的她和她那一头又多又硬、倾浇上几千斤桂花油也无法驯服的长发,逼自己的心一路退到了悬崖。只要她不

踏出最后那一步,他就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过,他愿意宽恕她,也将全力迫使詹盛言宽恕她。

在她登上花轿前,他握着她腕上那一串佛珠对她说:“一念使人生,一念使人灭。”他说的其实是:“凤儿,救救我,也救救你自个儿。”

而白凤一上轿,他就自偏殿里的一间奥室重新回到了小书房。尉迟度不得不承认白凤做得漂亮极了,根本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几乎松了一口气,但理智依旧敦促他打开了床下的那一口箱子。他对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熟悉,他一眼就发现少了什么,但还是一样一样清点了一遍。尉迟度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愤恨,但一点儿也没有,他只是替白凤感到了无穷无尽的遗憾。

他将箱子盖好,推回去,叫了声“来人”。他下达了命令,又补充道:“叫刘旺去办。”

刘旺被选中,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刘福曾栽在白凤手上,因此他恨死了白凤。尉迟度当然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所以他还是对她有些怨意吧,他猜。

远远地,他旁观着刘旺他们——他自己的爪牙对白凤的每一分折辱,然后当她终于发现他、高声向他呼救时,他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身畔擦过了许许多多曾与她共度过的美好时光,至少在他看来是美好的,耳畔则反反复复回响着白凤最终的咆哮:“尉迟度!你他妈给我回来,尉迟度!……”

他再也回不去了,当年他穷得只有爱情和床铺,那时候他的女人却想要所有其他的东西,现在五湖和四海都属于他了,他的女人又转而效忠于一根鸡巴。你们这些个贪得无厌又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尉迟度为此惆怅了一刻,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女人在他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绝不会超过一根头发丝。他掸了掸心口,打开了书桌上的白匣子,抽出一本密报看起来。这才是令他奉上所有心血与忠诚的爱侣:权力。

他读过几行,又有些心烦意乱地抬起头。第一份密报就和詹盛言有关,里头还附了一张夹片,写着“特关紧要”,上头说今日午后负责监视安国公的探子发现他并未留在府邸开设婚宴,反而素服出行,一径登上了福海轩——就是这条后井胡同里那一座著名的大茶楼——行踪颇为蹊跷,提请九千岁留意。

这样讲,尉迟度搓弄着夹片想,詹盛言是特意来观看白凤的受难。

那么,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还满意吗?

很难用“满意”来形容詹盛言此际的心情,或者说,自从五月初九,他三十五岁生日那一天,他的心情就再也无法以任何词语去描述了——怎么把大海和大海所有的波涛怒涌盛进一只水碗里呢?

詹盛言只确实地记得,当珍珍通过那个老瞎子向他显魂时,他的心在痛;当珍珍的母亲叫一个小女孩向他细述珍珍是怎样被白凤一手勒杀时,他的心在痛,当他做出报复白凤并一同报复自己的决定时,他的心痛得像是要炸开。但他不得不承认白姨是对的,没有白凤,或者没有他,珍珍都不会死,因此他们俩一样该死。

余下的只是细节而已;他用了一整夜像策划成功一样去策划失败,第二夜他面见尉迟度,和这位宿敌谈妥了所有条件。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那一个他曾以为永不会再见面的女人身边,一袭孝衣地向她求婚。婚礼前,他邀她喝酒;既然他曾醉眼蒙眬地和她相逢,就让他醉眼蒙眬地与她告别。

完全不出他所料,白凤毫无保留地钻入了圈套。“求你,就让我帮你吧,所有事,任何事。”而所有事、任何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向着他冲过来……

有一年隆冬,他喝得直接失忆,一段空白的时间后,他蓦地里发现自己只身立在厚厚的雪地里,头上不断飘落着鹅毛大的雪片,他单衫赤脚,手里一壶酒、一只杯,嘴里在大声吟哦着《酒德颂》[46]:“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他所在之处正是怀雅堂过厅的天井,楼上有客人被吵醒,开了窗骂起来:“喝多了你就挺尸去,深夜发什么疯?!……”

他的回应是高举酒杯,顺便把嗓子也提得更高:“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

窗子里“哗”地泼下来一盆水,把他从头到脚地浇了个透。他哈哈大笑,又被风雪一刺,冻得发起了火来,“上头的孙子,给爷爷滚下来!”

楼上那人和他对骂了起来,满楼纷纷被惊醒,白凤第一个冲到他身边。她死说活拽把他拖回屋里去,丫鬟端来了热水要给他烫脚,被她痛骂:“你傻呀!爷光着脚在雪里头待了半天,皮肉都冻僵了,拿热水一烫,非烂掉不可。去,端一盆雪上来!”

她拿雪水一点点搓着他双足双腿,他失去知觉的下肢渐渐感受到血液回流所带来的刺痛。之后他才注意到,白凤自己还光着一双脚,她眼中含着小女人的幽怨,但只是望着他轻轻叹了声:“我也睡死了,你什么时候溜下楼的我都不知道。”随后她就掀开了前襟,把他湿漉漉的双脚抱进了自己暖腴的胸前。

还有一次他在大夜里喝多了发酒疯,他把她酒柜里的酒坛酒瓶摔碎了一地,像困兽一样在瓷片和玻璃碴子里走来走去,抱着脑袋吼叫:“我就想睡一觉,头都要炸了,可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这他妈都什么劣酒,喝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白凤皱着眉盯了他一会儿,走过来把他推到墙角,开始脱他的衣裳,又解开他裤子。随后她从地下的碎片里扒拉出一瓶没摔碎的葡萄酒,把一瓶酒全倒在他身上,她与一缕缕暗红色的暖流一起沿着他的胸膛、小腹慢慢淌下,跪倒在他两腿间,“你喝酒没用,那换我来喝你试试看。”

她把他整个儿都喝掉了,一滴没剩。他睡了一整夜和一整天,香甜得像死亡。

和他在一起时,白凤自己却很少喝醉,她总怕自己也醉了不方便照顾他。但是有一次,只他们二人单独在苏州会馆小酌,她也随着他纵情痛饮,出门时他们相互搀扶着,她突然就抱定门柱子不肯走了,指住门外的水沟对他说:“就是这儿,我和姐姐当年就是被丢在这儿。我好想知道我爹娘是谁,好想见他们一面,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扔了我们……”

他也醉醺醺的,从背后揽住她,“这有什么好问的,还能问出好来呀?我劝你不如问一问,爷为什么偏偏就要你。大姑娘,爷回去就要你,要得你死去活来……”

他扳过她脸来俯下去,他们俩的随从全背转了身。

回想起来,连詹盛言自己都无比惊诧,他和白凤之间竟有过那么多使每一个正常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并嗤之以鼻的时刻,那些疯狂、淫乱、有今朝没明日的时刻……但也有时候,他和她好像只是正常人:比如每一个昏天暗地的夜晚过后,弦管嘈杂的繁华场忽地就一片幽静安适,只有偶尔一两声淡淡的琴与歌被送入耳中,是后院的小清倌们在习曲,童真未脱的嗓子唱着哀婉的情歌。午后的斜日垂落在重重帘幕外,把宽大又暖和的床铺包裹得像是一只光线织成的蚕茧。他在茧子里打着呵欠伸一个懒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47]白凤在他怀里头动一动,把酥软又温热的身体紧紧贴上来,闭着眼咕哝一句:“别说话,再睡会儿。”——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闺中腻侣?

……

詹盛言感到自己又一次变回了詹少帅,陪伴着父亲在门楼上阅兵。他与白凤的往事一例例全从他眼皮下通过,军容浩大而整齐,一望无际。他扭脸转向身边的父亲,几乎是在向他哀求,“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怎可对她做出这种事?”

“在她对珍珍的所作所为后,她为你做过的一切,都不再算数了。”最高统帅向着他转过脸,脸容冷酷得像是块石头;詹盛言认出了他,那不是父亲,那是他自己。

他接过了如山军令,回目于白凤,举起酒杯,“那我就祝你,马到成功。”

白凤与他碰杯,含笑饮尽,“詹大帅,祝我们不再只是‘幸存’,祝我们‘胜利’。”

而他在那一刻业已预见——一如巫者预见凡人的命运——等待着她的“胜利”是什么。

现在,他目睹着所有幻影从地底爬出,它们扯掉了白凤的衣裳,令她遍体鳞伤的身体被赤露在万万人之前,积年的旧伤与初绽的新痕无分彼此地被裹入沾满她皮肤的金砂之中。詹盛言俯瞰着白凤的双腿被粗暴地分开,有人伸出手,在人群一阵又一阵的怪叫中,从一个妓女最神秘的地方揪出了一样东西。

仿似从一只珠母里掏出它的珍珠。

“这不是贼赃是什么?!臭婊子,我说你是上下都会咬啊,啊?咝,差点儿把爷的耳朵都咬掉,疯婆子,爷们儿还能弄不住你……”那人把它掷向她,它滚动了几下,停在血渍斑斑的沙地上。

一只龙眼大小的金球,镂空雕花,镶嵌鼻纽,纽上系一段细细红绳。

詹盛言又一次感到茶楼上下腾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围拥在他四周的侍卫

们吆喝着,拦挡住楼栏边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但人们窃窃的议论已一句句打进他耳内:

“那是什么?”

“像是个薰球[48]。”

“我瞧出来了,不是薰球,是缅铃。”

“缅铃?”

“出产在缅甸国,就叫‘缅铃’。倒是和薰球一样,拿金属制成,内部镂空,不过可不是放入被里,而是放在炉中。”

“炉中?那是吃的?”

“你这人光晓得吃。我说的是道家的‘炉鼎’[49]!这缅铃原是房中术之物,有封死的,装入了水银来震颤鸣动,也有能够开合的,内置滚碗好贮装合媚药,采战时拿绳子牵动,慢慢在里头熬化以助兴。还要我说得多明白?”

“我说老兄,你竟对这个还颇有心得,莫不是新纳的小嫂子……”

“走开走开!不准往这边凑!”詹盛言听到自己的侍卫们驱赶开那些个蚊蝇般扰人的杂声,可马上又一拨蚊蝇喁喁而至,先是个女声惑然娇呼:“凤姐姐偷藏个缅铃做什么?”

跟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还是个大男孩,声音里仍满蕴着跳脱与狂放。“凤姐姐要偷的不是缅铃,她准是把偷来的东西藏在缅铃里头,希望躲过搜身,可不幸被发现了。”

“她眼见要嫁给盛公爷,只差一步就功德圆满,什么东西还值得她冒这样的险?”

那大男孩长叹一声:“凤姐姐绝不会为了东西去冒险,她是为了人,我看八成就是为了她那盛公爷。”

自白凤被轿子抬出尉迟府,詹盛言的眼光就从未离开她左右,但他听这一男一女的嗓音都很耳熟,一口一个“凤姐姐”也叫得很亲昵,显然和白凤是老相识,不由他就调转了双眼望向他们。

他和他们中间隔着几名侍卫,但檐口上的大灯光焰熊熊,正把那两张脸照

得亮堂堂的,女的是“四金刚”之一的蒋文淑,必是专程来看白凤出嫁。她率先注意到詹盛言,掩口失叫:“盛公爷,你怎的会在这里?!”

詹盛言根本没搭理她,只盯着她身畔的客人,那人也转过脸,脸孔在灯光下漂亮到妖野,年轻锋锐的眼睛比电珠还闪亮。

詹盛言记起了他,他叫柳梦斋,是那个名高势大的富商与流氓——柳承宗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说,柳梦斋只是“某人的儿子”而已,至于他自身,只不过是一个挥霍无度的嫖客、一个偷窃成瘾的惯犯,一个再小不过的小角色。

于是詹盛言,这一名爵位与功勋都冠盖帝国之顶的贵族,从那一个富有的贱民脸上移开了自己冷漠的注视。柳梦斋却始终死死盯着他,文淑暗暗拉扯着,“大爷,走啦,别看了,走啦……”

半晌后,柳梦斋甩开文淑的手,冷笑了一声:“凤姐姐做了一辈子‘金刚’,临了却当了个冤桶。”

詹盛言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但他没办法不听见自己。他又一次听见自己,还有尉迟度,听见他们两个人同样冷血而无耻的声音回响在永不会消逝的那一夜:

“你究竟要怎么样?要她被咱家的狗活活咬死吗?”

“不,我要她巴不得自己被你的狗活活咬死。”

尉迟度看起来被他的话惊着了,但詹盛言完全无视对方的震惊,稳稳地继续,“她想通过你严格的贴身搜检把套格带出来,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夹带——女人的地方。她和我提起过,你那箱子里有一对缅铃,大的那一只用来装药,和熏球一样开闭自如。我了解她,她多半会选这个。”

尉迟度的脸色因羞愤而变得铁青,“你就那么笃定她会背叛咱家?”

詹盛言笑了笑,他想,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一定分外残忍,也分外疲惫。“她一定会背叛你,我说了,我了解她。”

是的,他了解她,他了解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在他身边做一名心安理得的小妻子,他也同样了解她至深的恐惧。许多次,她在夜半尖叫着惊醒,她说她梦到自己被扒光了衣裳展示于万众之前,每张脸都在盯着她,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恶毒。他把依依饮泣的她紧拥在胸前,连连地亲吻,“不怕不怕,只是个梦,大宝贝儿,我在。”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但心里头却清醒得很,他定会好好地护她爱她,直到有一天,让她在他怀中永远地忘掉这个曾不停恐吓她、羞辱她的梦。

这一天,是白凤梦想成真的日子,她的美梦,她的噩梦。

番役们又往她的裸体上吐了几口口水,就把她向着尉迟度那金碧辉煌的府邸拖行而去,光华闪耀的黄沙道上被缓缓割开了一道长痕,好似是大地的伤口。

同一刻,詹盛言感到自己的眼睛也被什么一割,迸出了血一样的热流。珍珍死去时所经历的恐怖、痛楚、背叛、幻灭……他已尽数替她还给了凶手;仅差片瓦的金塔从最高的一层訇然坍塌,触手可及的圆满如炮弹一样爆炸。

他站在命运一样高的高处,像命运一样满足这女人残酷的追求,再眼看着她自毁。他的手无情地操纵着她生命的丝线,但他凡人的心脏也早已随着她一起被打落进黄沙,被围殴,然后被撕裂。就在这一颗丝丝缕缕的残破心脏中,詹盛言拨开了唯一的真相:我们是怎样能够在深深憎恨一个人的同时,以同样深重的感情爱着她。

她被一寸寸拖远,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清她。但詹盛言深信无疑,白凤一直在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得纤毫毕现。

假如你也能听见我,那么听我说:“凤儿,别怕,这只是个梦,醒过来,让我抱着你,我在这儿。”

有一天,你问我:“在一起这些年,你可曾想过我的终身?”

我此刻依然回答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迎亲的喜队就从我们身旁经过,我的大姑娘,我的新娘,和你地狱里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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