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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下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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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银海

詹盛言从一片莹白的雪窗之上收回目光,转过脸,“母亲,虽已过了午,但雪还没停,外头冷得很。过两天太阳出来暖和些,再出去,好不好?”

太夫人拥被在床,脸孔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但说话的语调依然无可置疑:“就是趁着雪没停,才想去看看。躺了这大半年,就今日稍觉着有些精神,再过上两天,怕就出不去了。”

詹盛言眨眨眼,然后就捡起了母亲的命令,“那我叫人布置一下。”

廊下围起了几扇屏风,置了一对茶几,一张摆放热茶糕点,另一张安设着两盆大头水仙,地下也摆好了一溜儿烧得火红的大炭盆,盆里撂着松塔,腾起了沁人的清香。这才有四名家仆抬着一把大躺椅慢慢走出来,太夫人就盖着两层锦绣大被歪在椅中,詹盛言一直嘱咐“稳着,稳着”,待安顿好母亲,自己也就在旁边的凳上陪坐。

天空灰亮灰亮的,漫漫的雪花倾天而下。太夫人将一对眼扫望着檐庑之上,詹盛言则只忙着为她掖紧被角,把她颈下一条灰鼠脊子的围脖捂严实些,又移近了脚底的炭盆,再端过一杯热茶来,“母亲,风大,喝几口热的。”

太夫人别开脸,“好多年没喝过酒了,我要喝酒,给我取一坛子绍兴酒来。”

詹盛言愣了愣,“母亲,你这身子不能喝酒。”

太夫人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又专横的笑意,“你现在不给我喝一口,将来在我灵前奠酒的时候,你准得后悔。”

詹盛言又一次屈服了,他放开手里的茶盅,吩咐下人去置酒。

不久后,一只烧着木炭的青花瓷盆就被送来,瓷盆上吊着一只小砂锅,锅里煎着浓浓的绍兴酒。酒一熟,热香夹着冰凉的雪气和花朵的甜味一阵阵地直扑人。

詹盛言亲手斟了小半杯酒,把酒杯捧到太夫人口边。太夫人陶然引杯,一小口接一小口,不出一刻竟全喝光了。而后她环顾着一片银装素裹的庭院与院中的几株蜡梅青松,长叹一声道:“这样好的酒,这样美的花儿和雪,以后再也没我的份儿了。”

笑容迅速就堆起在詹盛言的脸上,“以后还长着呢,等母亲大安了,儿子陪母亲携酒上西山,观花赏雪。”

太夫人笑了,她颤颤巍巍地向着儿子探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掌,詹盛言立即低下头。

“好孩子,”她抚着他的脑袋,骤然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也偷偷问过吧?”

“问过什么?问谁?”詹盛言听母亲言语迷怔,唯恐她已是不胜酒力。就在他准备叫人将她抬回房间时,太夫人说:

“问老爷天呀。问他:多好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孩子一下子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他感到母亲细腻冰凉的手掌从他脸上缓缓滑落,看到母亲转目注望着那飞花滚雪的苍穹,一字一字道:“丽渊说,我和你父亲注定命中无子,非要求一个男孩,恐怕会引天降罪。可你父亲他想要个儿子。他虽疼爱你姐姐,但总不能教她去当花木兰哪。所谓‘弓裘袭艺’,弓匠和冶匠都有儿子来承袭手艺,一个大英雄怎会不想要一个儿子,能拉得开他的弓、举得动他的刀,将来陪着他一起,父子俩并肩上阵杀敌?你父亲嘴上不承认,但我懂,他心里头想要个儿子。我跟丽渊说:你作法吧,给我们夫妇一个儿子,有什么我一个人来担。和上天祈祷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倘或有报应不幸,统统都给我,但请给我的儿子——给他力量、勇气和头脑,让他英俊又有才华、谨慎又有胆识、聪颖又有意志。’还是都怪我,我忘了。”

詹盛言握住了太夫人的手,“母亲,你忘了什么?”

太夫人向着他回过脸,“开心。我忘了替你要一个开开心心的人生。但我又如何想到,一个应有尽有、十全十美的孩子,他会不开心?”

有一瞬,詹盛言的表情好似在目睹山洪暴发,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已温馨而宁静,“我很开心,母亲,能够做你和父亲的儿子,我开心极了。我在天上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选到了你们来做我的父母。娘,儿子来得迟了些,可我永远是你和爹爹的儿子。”

太夫人又一次笑起来,粉红的酒晕涌起在她两腮,她眼睛里泛出了迷光,眼皮一合一合地下坠着:“小坏蛋,也谢谢你从天上来,来做我和你爹爹的孩子。有你呀,娘万事足矣。就可惜你们詹氏门衰祚薄,只剩下你一个男子,你姐姐的命运就全看你了,你要好好地看顾她,别叫奸人伤着她……”

詹盛言答应着,一声声答应着。

“还有,当今天子,你的小外甥,你也要护着他……”

“我知道,放心吧,娘,放心吧。”

“最后一件事,娘一直、一直想和你说,”太夫人好像是醉了,眼睛已半闭,头也开始一下下轻点着,吐出来的所有话语都越来越像是无从辨听的醉呓,“李朝的韩妃,娘没有……没有……骗……对不起,娘对不起你……”

詹盛言十分不确定,母亲是为了曾欺骗他而抱歉,还是为了不曾帮着他一起欺骗自己而抱歉;究竟有没有过素卿这个人,是不是他亲手把她送上了复仇与死亡的绝路……所有纠缠他半生、折磨他半生的谜团,突然都不再重要了。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给了他生命,但他已然把自己的一生毁灭给她看,她拼尽全力把他带来这世上,他却把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厌恶这个世界。现在,她要走了,他身体里与她相牵相系的血脉、他所有锥心刺骨的忏悔都无法再挽留她短短片刻,上天就要把她收回去了。

“母亲,是儿子对不起你,儿子不该……实在不该……原谅我吧,原谅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娘……”

詹盛言跪倒在母亲膝边,泪如雨下。炭盆烘热了他的脸,纷纷卷卷的大风和大雪全被他背起在身后,他紧握着母亲的双手,直到她停止呼吸。

他仰首望向她,只见母亲一向坚毅紧绷的面部轮廓已完全松懈了下来,眼皮垂闭,嘴角带笑,一派的贞静平和。他回忆起很久很久前,明窗的阳光下,母亲满身如披锦,双手持卷,严厉闪亮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只有当他准确无误地背诵出每个字之后,她眼中才会闪露出一点儿骄傲的笑意。他恭恭敬敬立在她面前,倒剪双手,摇头晃脑地吟哦着。那时候,他还不懂那从一个稚童嘴里滔滔流出的古老诗歌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52]

现在他懂了。空空的酒杯还留在那儿,却再也没有人来斟满它,再也没有人来喝。

詹盛言擦干眼泪,向母亲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回过身。那些人早就从门外走进来,已经在身后等了他好一阵。

其中一人直接走上前半跪下,他扫视过他们,向另一人递出了两只手。他脚踝上一凉,脚面同时感到了冰冷的重压。

镇抚司的番役们给他上好了脚链和手铐,把他从他母亲的遗体旁拉走。

番役们都戴着宽檐雪帽,脚蹬高筒皮靴,只有詹盛言光头单衣,被他们夹在中间穿过轰鸣的大雪。他看也不看这些狱卒与魔鬼,除了自己的悲哀与决心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簌簌的雪片狂飞乱舞,搓棉扯絮一般,地下也已像铺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花,人踩在上头,一步一个软。

书影却只觉脚下十分有劲,从槐花胡同到这里,她已走过了不短的一段路,但就再走上百十里地,只要在尽头看得见她记挂已久的詹叔叔,她就绝不会抱怨一句。倒是轿子里一步不用挪的雨竹,怨天怨地地满腹牢骚:“这么大雪,还非叫人上他府里打牌去,这一路给我脚都吹透了,这遭瘟的!什么?前头就是安国公府?停,停轿!书影。”

“哎,姑娘。”书影忙不迭赶到轿边,只等着雨竹一声令下,她就冲过寒雪,奔向对面那寂静宏伟的府邸。她都想好了,假如门子不放她进去,那她就在外面等詹叔叔出来。

他总得出门的吧。她过了年才十三,有的是时间来等他。

可她却看见雨竹的眉结一皱。

书影立即心慌了,“姑娘,您昨儿答应我去拜见安国公的,难道反悔了吗?”

雨竹抬一抬下巴,一股子珍珠流苏在她鬓边微然摇荡。

书影回过头,她见詹府的府门缓缓拉开,一色素衣的下仆往门前挂起了一对白绢孝灯,灯笼下,徐徐走出了一行人。她认出了他们脚底的白靴,当初带走她父亲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现在詹叔叔也被他们塞入一辆严严实实的蓝布帷车带走了。

书影站在街道的另一边愣愣瞧着,冰冷的雪花一把把扑进她口鼻中,填塞了她的呼吸。

“凤姑娘出事后,镇抚司就一直监视安国公。看样子大长公主已然薨逝,他们再无顾忌,这就放手抓人了。小丫头,你来晚了一步,”雨竹对书影叹口气,放下了轿帘,“翠翘、金钿,你们拉着她,咱们别惹事,赶紧走吧。”

书影在徐钻天的尚书府过了一夜,前半夜,她与其他丫鬟们一起伺候雨竹与客人打牌,后半夜,雨竹陪徐钻天去他书房的小套间里过夜,书影等几个不用伺候内帷的小丫头被安排去徐府的下房。书影规行矩步,没有犯一点儿错。但不管她正在做什么——捧下一只被烟灰和痰液填满的银花唾盂,还是趴下地找一只滚到角柜底下的象牙骨牌,或在下等丫头们的叽喳中阖目假寐——她都无法把詹叔叔的身影从眼前赶开:

他头上没有着冠,身上是家常衣服,两手、两脚都扣着沉重的铁索,他每一步都走得相当慢,但很稳,头颈肩背正直一线,比周遭的所有人都高,也更魁伟,仿佛一旦他倒下,就能像山一样把其他人统统都压碎。那伙人大摇大摆,不在乎路人惊骇的表情,而他也一样目不斜视,似乎根本不屑于被任何人玷污双眼。书影拼命地睁大眼想要看清他,但只看见了隔在她和他之间的纷纷卷卷的风雪。

雪下了一整夜。

近午时,雪停了。雨竹动身回院,书影不言不语地随侍轿后,经过安国公府时,她扭过头去看,孝灯还挂着,府门紧锁,门上对贴了一副黄封,四周空无一人,就仿似曾在这一座深宅大院里进进出出的无数人们都只是冥府的幽魂而已,只要一缕新霁的阳光,就足以抹除他们的所有痕迹。

寸许之厚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泥道难行,书影的一双棉布鞋全都被雪水浸脏浸透,好容易才回到槐花胡同。怀雅堂大门外却聚着许多人,大家的样子都有如刚刚从熟睡中被扔出来,头发散乱,眼目惺忪,一脸的惊恐骇异。

雨竹揭开了轿帘,露出又疲倦又烦躁的半张脸,连那准伤风的鼻音都抛开一边,直接粗着喉咙道:“怎么又给堵门口了?不会又是谁来讨钱吧?书影,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醒一醒,去前头看看怎么回事儿。”

书影应一声,生生挤出一条路,她本来会一直这么木然地往前走下去,倘或不是有人猛然拽住了她的手。

书影转过脸,就看见万漪,万漪的脸上满挂着泪水,跟著书影也看到她身旁的佛儿,佛儿下巴紧绷,眼神活像是管死人借来的。

她顺着她们的目光转头望去,先倒抽了一口冷气,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谁。

紧挨着墙根下的雪被晒得半化,这一带还并未有人踩踏过,因此那残雪仍旧是干干净净的,白凤就躺在雪堆子里,几件破旧衣衫四散在她脚边,她身上一丝不挂,一根根嶙峋的瘦骨清晰可见,皮肤上布满了紫色与红色的瘢痕,但她破败的脸上却神情安详,藏满了无数秘密的双目与嘴唇优雅地紧闭着,双颊鲜红,面带妩媚,就仿佛死亡把生命和生命的痛击一并都从她身上带走了,只留下一抹风流的余香。

没有一个人知道白凤是怎样逃开了窑子街的看守,怎样走过了遥远难行的长路找回到她曾经的“家”,就在家门外,在无人的雪夜里,她一件件脱去自己仅剩的几层单薄衣裳,静默地躺下,躺进了一张终于只有她独眠的睡床,开阔而松软、洁白又冰凉。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在这里永久地停下她卓越而泥泞的步伐。

书影骤地感受到双足上湿冷的刺痛,她后退了一步,但使她退却的并不是这僵冷赤裸的尸身,而是白凤的姿态:双腿蜷起,右向侧卧,左手平搭于身上,右手曲起在头边,肩颈紧绷如琴弦——书影每一夜都看着万漪与佛儿以一模一样的姿态睡去,有时她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就这样子睡去。

她无法把双眼从白凤的身上移开,和她并立在一起的万漪和佛儿也都着魔一般地瞪视着白凤。而看得越久,她们越迷惑:这个曾如巨人般耸起在她们面前、如巨人般骇人而有力的女子此刻像是变回了一个小小婴孩,却又像是比巨人更加庞然惊心的神鸟现出了本相,被剪残的双翼上,旧日的彩光正在一点点熄灭,身后拖曳着覆满了半座城的雪白羽毛。

站在她的结局面前,她们第一次隐隐窥见了被命运精心丈量、纺织,而后剪断的每一根丝线。人心的欲望与幽暗、生命的阴森和辉煌、搅拌着耻辱的荣光、沾满了血渍的纯洁、撕扯的嗔痴、孪生的爱恨、风花雪月、长河巨川……业已一一铺好在她们稚嫩的双足之下。由这里开始,每踏出一步,身后的路途就将随之消失。

而早在觉察前,她们就已踏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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