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婷虚弱地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四周，过了一会儿看清了自己眼前的人。

叶如林俯身道：“你醒啦？接下来就该问你了。”

箱子传来剧烈的碰撞声，坐在里面的常婷一见叶如林和钟离慎，就挣扎了起来。

只是她的手还被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牢牢地绑着，只能在箱子里蠕动，站不起来。

叶如林伸手拿掉了塞进常婷嘴里的布，静静地等她喘完气。

马村长已经被钟离慎控制住，与他的家里人静默地排排坐。

常婷本来就虚弱，挣扎了几下后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反抗。

她的眼中神采尽失，似是认命了一般，沙哑道：“你问吧，我都会说的。”

叶如林却不急着提问，而是拿出了他们从水底带出来的那块布。

破烂的布料上，绣着一朵黄芯红瓣的小花。

这是被他们发现的，只剩半具的尸体的手中紧握着的布料。它轻飘飘地从只剩白骨的手掌中滑出，被水流带着漂浮而起，在水中摇摆不定，最后到了叶如林手里。

朱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手中还紧握着这块被绣上了小花的布料。

那是常婷短暂的人生里，第二次遇到的山洪。

第一次遇上山洪时，她还太小，记不清了。

十几年来，她对山洪并没有什么概念。她听大人们说过，从前山洪肆虐，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田地。

可是那也只是听说，她想象不出具体的画面。她对山洪没有直观的感受，她也不认为自己有一天会遇上山洪。

朱翠是她最好的朋友。朱翠皮肤黝黑，笑起来时把牙齿衬托得特别白。她明明是个女孩子，却像个男孩一样喜欢上树掏鸟、下水捕鱼。

朱翠经常跟着她爹去溪边捕鱼，回来的时候会悄悄从身后掏出一条小鱼塞给常婷。

常婷也会在农活之余，费些心思收集一些小野花，聚集成一捧后送给朱翠。

有一日，常婷发现自己的衣襟处破了个洞，她本想像往常一样，随便拿块布胡乱补上，可是看着整件衣服上各种颜色的补丁，她突然想在衣襟上缝点别的。

于是她缝了一朵村里随处可见的小野花。那是村里道路上最亮眼的色彩。

然后她炫耀般站到了朱翠面前。不出意外，朱翠果然对她前襟上的小花赞不绝口，并且用两条小鱼作为代价，磨着常婷帮她的衣服上也缝一朵。

常婷嘴上说着“就两条小鱼哪里够”，手上却自然地接过了朱翠递来的衣服。

给朱翠缝的时候，常婷比给自己缝的时候还要用心。

这毕竟是第二次缝，当然要更熟练一些。常婷想。

然而小花才绣到一半，山洪就来了。

常婷终于知道了那对于自己来说只是传说一样的山洪是什么样子——

遮云蔽日，铺天盖地，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泥水，耳边只有平日里熟悉的人们的哭号。

等到灾祸过去，常婷的记忆只有漫天的洪水从山上奔腾而下，无数的泥土和山石飞落的场景。她是怎么逃脱的、是谁带着她逃脱的，她一概记得不太清了。

一场灾祸过去，常婷一家幸免遇难。当她惨白着脸和父母回到自己残破不堪的家里时，却听到了朱翠撕心裂肺的哭号。

村里人说，朱翠的父母再也回不来了。

连尸骨都找不到。

常婷看着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朱翠，她想上前去宽慰她，脚上却像被藤蔓缠住了一般，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说那些宽慰的话，有用吗？

最终，常婷还是走到了朱翠身边，她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只是任由着朱翠伏在她肩头，哭到眼泪流干。

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朱翠终于不再日日哭泣，常婷终于敢把自己绣好的衣服给她。

那场洪灾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候，某日常婷正在山上拣柴火，突然碰上了浑身湿漉漉的、慌里慌张的朱翠。

朱翠说：“常婷，救救我，村长他……他要杀我！”

常婷难以置信，但那可是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朱翠。于是常婷放下了手中的活，将慌张的朱翠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这个山洞是常婷无意间发现的，村里没人知道。

她反复问了朱翠好几遍，朱翠都说就是村长要杀她。

但那可是村长，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敬重的村长，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常婷安置好朱翠，满怀心事地回家了。

她有预感，就算她们把这件事告知村里人，也没有人会相信她们。大人们只当她们是小女娃罢了，怎么会听她们的。更何况那可是村长啊！

常婷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终还是没能告知自己的父母。

她也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十三岁少女，遇到这种事情，一下子没有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才蒙蒙亮时，她愁眉苦脸地起床，想再去山上找朱翠，再想想怎么办。

可是她一出家门，就看见了灰头土脸的朱翠正指着村长大吼大叫。

“他把我推下水，他要杀我！”朱翠喊道。

这个时间，许多村民已经出门准备干活了，十几名村民将朱翠和村长两人围绕在中间。

常婷心中一惊，连忙上前。

“朱翠啊，你是不是弄错了呀，村长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就是，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果然，没有人相信。

向来温和的村长也生气地说：“朱翠，话可不能乱说！”

朱翠道：“我没弄错！就是他把我推进水里的！”

说着她看见了常婷，便欣喜道：“常婷！常婷也知道的！”

十几双眼睛一下子聚集到了常婷身上，常婷一下子感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常婷啊，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常婷，你亲眼看见村长把她推下水了吗？”

马村长也在看着常婷，面色平静，彷佛还是平日里那个受人敬重的村长。

可是他的目光却让常婷不寒而栗。

“常婷，你告诉他们呀！”见常婷不说话，朱翠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着急地催促道。

常婷彷佛被置身在火炉里烤——

她并没有亲眼看见村长推朱翠，朱翠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

万一真的是朱翠弄错了呢？万一朱翠撒谎了呢？万一她说了也没人相信她呢？

万一……万一……

在朱翠逐渐冷下来的目光中，常婷缓缓地摇了摇头。

从始至终，她都没能说出一句话。